《长冬将尽》 第1章 蝉灼盛夏 盛夏的酷烈,如同融化的黄金,黏稠地浇铸在城市的每一寸空间。蝉鸣不再是背景音,而是烧红的铁丝,在凝滞的空气中疯狂震颤、摩擦,发出令人耳膜刺痛的嘶鸣,没完没了,无休无止。风,仿佛被这无边的热浪蒸腾殆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令人窒息的闷热,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 陈家别墅宽敞的客厅里,巨大的落地窗隔绝了外面白花花、刺得人睁不开眼的日光,却隔绝不了那份无处不在的燥热。昂贵的中央空调低沉地嗡鸣着,如同疲惫巨兽的喘息,徒劳地对抗着窗外肆虐的热浪。空气里弥漫着柠檬香氛清洁剂刻意营造的清新,混合着真皮沙发和昂贵实木家具的气息,形成一种奇特的、令人微醺又烦躁的暖香。 陈庭州陷在冰凉的意大利小牛皮沙发深处,身体却感觉不到一丝凉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崭新的高二物理课本光滑的封面,油墨的气味顽固地钻进鼻腔,混合着空气里那丝若有若无的柠檬味,非但不能提神,反而莫名地加重了他心头的烦闷。父母关于新家教的谈话声,断断续续地传来,被厚重的空气和空调的嗡鸣搅得模糊不清。 “……是A大的高材生,叫江温寒……数理化都拔尖,拿过不少奖……” “……庭州这孩子,物理是短板,得好好补补……” “……听说家里条件一般,但特别懂事,靠奖学金和兼职……” 这些词藻——名牌大学、高材生、数理化拔尖、懂事——像窗外恼人的蝉鸣碎片,断续地敲打着陈庭州的耳膜。他只觉得一股更深的燥意从心底升起。又是一个被父母“安排”来雕琢他这块“朽木”的优等生?他几乎能想象出对方的样子:刻板的眼镜,一丝不苟的头发,满嘴公式定理,眼神里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他懒懒地掀起眼皮,正欲用惯常的漫不经心敷衍一句“知道了”,玄关处,厚重的实木门传来轻微的、几不可闻的开启声。 一道颀长清瘦的身影,逆着门外泼洒进来的、几乎令人晕眩的刺目白光,静静地出现在门口。那一刹那,仿佛有一块巨大的、来自雪山深处的寒玉骤然投入这闷热的熔炉,空气都为之凝滞了一瞬。 来人穿着洗得微微泛白、领口和袖口边缘有些毛糙的浅蓝色棉质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卷到小臂中间,露出一截线条清晰、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冷白的手腕。一个样式极其简单、边角磨损严重的深色帆布书包,安静地伏在他略显单薄的背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痕迹。 最令人屏息的,是那张脸。肤色是近乎透明的冷白,仿佛从未沾染过尘世的喧嚣。下颌线条收得利落而干净,勾勒出清俊的轮廓。鼻梁高挺,如同精心雕琢的玉山。薄唇习惯性地抿成一道没什么情绪的直线,透着疏离。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沉静的深棕色,像两潭深秋的寒水,清澈,却深不见底,此刻正微微垂着,带着一种近乎淡漠的礼貌,疏离地扫视着屋内奢华的陈设。额前柔软的黑发被汗水濡湿了几缕,粘在光洁饱满的额角,透出一点长途跋涉后的狼狈,却奇异地为这份清冷增添了一丝脆弱的、易碎的精致感。 客厅里巨大的水晶吊灯倾泻下暖黄的光,落在他身上,却仿佛被那层无形的清冷气场隔绝,无法染上丝毫暖意。 “陈先生,陈太太,你们好。”声音响起,如同两块冰凉的玉石在寂静的山谷中轻轻相碰,清冽,干净,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驱散了周遭一部分令人窒息的燥热,带来一丝沁人心脾的凉意,“我是江温寒。” 刹那间,客厅里所有嘈杂的背景音——父母热情却客套的寒暄、空调外机沉闷的低吼、窗外歇斯底里的蝉嘶——都像被按下了消音键,倏然褪去,遥远得如同隔世的喧嚣。陈庭州的世界被彻底清空,只剩下门口那个仿佛自带降温光环、将一切浮华都映衬得俗不可耐的身影,和他那双沉静得仿佛能吸走所有喧嚣与燥热的深眸。 空气里那点若有若无的柠檬味,陡然变得清晰无比,丝丝缕缕,缠绕上少年骤然失序、如擂鼓般狂跳的心脏。一股陌生的、带着凉意的电流,毫无预兆地从脊椎窜上头顶,让他指尖微微发麻。 十七岁少年身体里沉睡的、关于某种悸动的弦,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寒意的惊鸿一瞥,猝然拨动,铮然作响,余音久久回荡在闷热的盛夏午后。 第2章 墨冷初析 书房厚重的橡木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将客厅残留的暖香与寒暄彻底隔绝。巨大的空间里,只剩下空调送风口细微的嘶嘶声,以及一种近乎真空的静谧。阳光被厚重的深灰色遮光窗帘阻挡了大半,仅从缝隙中漏进几缕,斜斜地切割着深色实木地板,投下明暗相间的、锐利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新书油墨的微呛气味、真皮座椅的淡淡味道,以及一种……空旷的冷清。 江温寒的脚步很轻,踩在吸音良好的地毯上几乎无声。他径直走向书房中央那张宽大得有些过分的红木书桌,动作没有一丝拖泥带水。陈庭州跟在他身后,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对方挺直的背脊和随着步伐微微晃动的旧帆布包上。那包看起来用了很久,洗得发白,边角磨损得厉害,与书房里奢华厚重的氛围格格不入,却莫名地透着一种执拗的、属于使用者本人的气息。 江温寒放下书包,没有一句多余的寒暄,甚至没有环顾这间足以让普通人惊叹的书房。他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几本厚实得如同砖块的物理练习册和两套崭新的真题卷。纸张边缘带着轻微的磨损和卷曲,显然被翻阅过无数次,透着一股被时间摩挲过的踏实感。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肤色是那种不见阳光的冷白。当指尖轻轻按在摊开的、印满复杂电路图和公式的试卷上时,那冷白的肤色与深黑的墨迹形成一种强烈的、近乎冷冽的对比。 “先把这份摸底卷做了。”他把其中一份试卷推到书桌另一端陈庭州的面前,声音平稳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程序,“限时四十五分钟。”语气里没有任何征询或鼓励的意思,纯粹是告知。 陈庭州挑了挑眉,拿起桌上那支价值不菲的钢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江温寒放在桌角的水杯。那是个磨得有些发旧的银色保温杯,杯身有几道细微的划痕,杯口边缘甚至有一处小小的磕碰凹陷。和他家那些光洁簇新、摆在酒柜里如同艺术品的水晶杯相比,它显得如此寒酸而固执。杯口没有热气冒出,里面大概是凉白开,或者……他想起母亲提过的“特别懂事”,或许是廉价的茶末。 笔尖划过光滑的铜版纸,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过分安静的书房里被无限放大。陈庭州的心思却全然不在那些串联并联的电阻和让人头晕的力学分析上。他眼角的余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牢牢锁着对面的人。 江温寒在他做题时,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他自己带来的一本厚厚的外文专业书。额前柔软的黑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小半光洁的额头。他的侧脸线条在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有限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清晰流畅,如同最精密的素描。睫毛很长,低垂时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淡淡的阴影,随着他偶尔翻动书页的动作轻轻颤动。鼻梁挺直,如同玉雕。薄唇习惯性地抿着,唇角微微向下,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难以亲近的冷感。 书房里很安静,只有笔尖摩擦纸页的沙沙声、空调低沉的送风声,以及书页翻动时极其轻微的哗啦声。一股干净的、清冽的气息,混合着旧书页特有的干燥微尘的味道,丝丝缕缕地、不容拒绝地钻进陈庭州的鼻腔。那是一种非常特别的味道,不同于任何香水的刻意,更像是在盛夏暴雨过后,走入古老的森林深处,苔藓吸饱了水分,松针散发出冷香,带着泥土的微腥和植物根茎的涩意,沉静、疏离,却又有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陈庭州发现自己竟有些贪婪地、不着痕迹地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将那冷冽的气息更多地纳入肺腑。 时间在沉默中悄然流逝,仿佛被这书房里的冷意冻结。陈庭州的心思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笔下填写的答案大多凭感觉胡乱猜测,大片空白刺眼地留在那里。 “时间到。”江温寒抬起手腕,看了一眼那块样式极其朴素的黑色电子表,声音平静无波,打破了书房的寂静。他伸手,动作利落地抽过陈庭州面前的卷子,目光如同精密扫描仪,快速而冰冷地扫过那些龙飞凤舞的字迹和触目惊心的空白。 短暂的沉默,空气似乎又冷了几度。 “基础概念混淆,”他的点评如同冰冷的手术刀,精准、直接,毫无情绪起伏地切入要害,“公式记忆模糊,解题步骤混乱,思路不清。”深棕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轻视或嘲讽,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冷酷的客观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函数图像平移和旋转规律理解错误,受力分析完全忽略摩擦力方向,整体是重灾区。”他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卷面上大片空白和一处错得离谱的受力图,“从明天开始,我们优先解决这两块。” 他的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物理定律。陈庭州脸上那点故作轻松的笑意瞬间僵住,一股莫名的火气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羞恼直冲头顶。从小到大,他成绩不算顶尖,但也从未被人如此毫不留情、如同解剖般冰冷地否定过,尤其是用这种毫无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天气的语气! “喂!”陈庭州忍不住出声,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尖锐和受伤后的不忿,打破了书房的冰冷秩序,“至于说得这么差吗?刚开学,知识点都还没理顺呢!” 江温寒终于抬眼,正正地看向他。那目光平静得像无风的湖面,清晰地映出陈庭州此刻有些气急败坏、脸颊微红的样子,仿佛他才是那个无理取闹的人。 “差,是客观事实。”他淡淡地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轻易地压下了陈庭州即将喷薄而出的反驳。他的指尖再次点了点卷面上一片刺眼的空白和那个画错的受力分析,“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无关情绪。接受它,”他顿了顿,深棕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动,“才能改变它。” 说完,他不再看陈庭州,目光重新落回那张惨不忍睹的卷子上。拿起一支削得尖尖的HB铅笔,在陈庭州胡乱涂抹的解题步骤旁,开始一行一行地写下清晰工整的批注。他的字迹瘦劲有力,转折分明,透着一股与本人气质相符的冷峻感,如同刻印在纸上的另一种公式。 “看这里,”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异常清晰地讲解着,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输出结果,“你忽略了摩擦力的方向,导致整个系统受力分析完全错误。这里应该分解,考虑静摩擦力的最大值是否足以维持平衡……”逻辑严密,条理分明,每一个步骤都清晰无误,不带任何冗余的情感色彩。 陈庭州怔怔地看着江温寒低垂的侧脸,看着他专注讲解时微微蹙起的眉心,看着他握着铅笔的、指节分明、稳定有力的手。刚才那股莫名的火气和羞恼,在对方绝对理性的剖析和清晰无比的逻辑链面前,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嗤地一声,泄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难以名状的情绪,像一颗投入深不见底寒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带着微凉的触感,一圈圈无声地扩散开来,悄然淹没了他。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原来冰冷,也能如此具有力量,如此……吸引人靠近,甚至生出一丝想要触碰、想要探究那冰层之下究竟是何光景的冲动。 第3章 雨困樊笼 日子在笔尖的沙沙声、公式定理的推演和江温寒那玉石相击般清冷的讲解声中悄然滑过。窗外的蝉鸣一日弱过一日,从歇斯底里的嘶吼变成了有气无力的哀鸣,最终在几场缠绵的秋雨后彻底销声匿迹。暑气如同潮水般退去,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种清冽的、属于初秋的微凉。花园里精心修剪过的梧桐树,叶片边缘悄然染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淡金。 陈庭州发现自己从未如此期待过下午三点的到来。那个精确到分秒的清冷身影推开书房厚重的橡木门,带来的不仅仅是一室清凉的空气,更是一种令人心安的、混合着旧书页和独属于江温寒身上的冷冽松针气息。他贪婪地捕捉着那独特的气息,如同在干燥沙漠中跋涉的旅人,终于寻到了一片隐秘的绿洲。 他变得异常“好学”。一个原本可以三分钟搞定的简单受力分析题,他能故意绕上几个弯,画出看似复杂实则冗余的受力图,只为看江温寒那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眉心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形成一个极淡的“川”字。然后,他会看到那修长干净、骨节分明的手指精准地点在草稿纸的某个位置,用那玉石相击般清冽的声音,条分缕析地为他拨开迷雾,将混乱的线条梳理成清晰的路径。每当江温寒倾身过来,指着纸上的某处错误或关键点时,两人之间的距离会瞬间缩短。陈庭州会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目光贪婪地描摹对方近在咫尺的、低垂的浓密睫毛,和鼻尖右侧那颗淡得几乎看不见、只有凑得极近才能发现的浅褐色小痣。那微凉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他开始留意江温寒的一切,像在收集某种稀有的标本。他注意到江温寒总是用同一支磨掉了大半黑色烤漆、露出底下银色金属原色的老式钢笔,笔尖划过纸张时会发出一种独特的、略带滞涩的沙沙声;注意到他那个旧保温杯里永远泡着的不是咖啡或名茶,而是最廉价的绿茶末,泡久了会沉淀出深绿色的渣滓;注意到他脚上那双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帆布鞋,右侧鞋帮边缘不知何时开了一道小小的线口,像一道隐秘的伤口,随着他的走动若隐若现。这些微小得几乎可以忽略的细节,却像细密的针脚,在陈庭州心里悄然绣上了一幅隐秘的、只属于他一人的图画,每一次新的发现都带来一种隐秘的、带着微甜酸涩的满足感。 一次物理辅导结束,窗外原本只是阴沉的天色,忽然毫无征兆地泼下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密集地、凶狠地砸在巨大的落地窗上,发出沉闷而连绵不绝的噼啪声,瞬间将外面精心打理的花园景致冲刷成一片模糊扭曲的水幕。天色在几分钟内阴沉得如同傍晚,狂风卷着雨线抽打着玻璃,发出呜呜的呼啸。 陈庭州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白茫茫一片的雨幕,雨水在玻璃上疯狂地流淌、汇聚。他的心脏在胸腔里不争气地擂鼓,一种隐秘的期待伴随着窗外的狂暴一同升起。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随意,带着点事不关己的意味:“啧,这雨下疯了,一时半会儿肯定停不了。”他转过身,背对着令人心悸的雨幕,目光状似无意地落在正在收拾书本的江温寒身上,“要不……就在我家吃晚饭?我让阿姨多做点,不麻烦。” 江温寒收拾书本的动作顿了一下。那本厚重的专业书被他稳稳地拿在手里,指尖却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他抬起眼,目光越过陈庭州,看向窗外灰暗混沌的天色和如同天河倒灌般的狂暴雨势,深棕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随即,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腕上那块朴素的黑色电子表,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形成一个极淡的褶皱。他似乎在计算时间,又似乎在评估这场雨的持续时间。 短暂的沉默在雨声的喧嚣中蔓延开来,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窗外哗啦啦的雨声和空调单调的送风声,这沉默比窗外的雷声还要清晰地敲打在陈庭州的心上。他看到江温寒握着书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谢谢,”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是惯常的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但不用麻烦。”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陈庭州脸上,“我等雨小点就走。” “这怎么行!”陈庭州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要脱口而出更加强势的挽留,却又被他强自按捺住。他故作轻松地耸耸肩,甚至刻意挤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试图掩饰心底的急切,“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走?公交车都泡水里了吧?打车?这鬼天气,等一小时都未必有车!再说,”他往前走了半步,语气带上了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关切,“你回去还要自己弄吃的,多麻烦啊。我家阿姨手艺很好的,添双筷子的事儿!” 江温寒的目光再次落在陈庭州脸上,那双深棕色的眼眸在书房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沉静,如同两潭深不可测的古井。他似乎在进行某种无声的审视,又像是在权衡某种利弊。陈庭州能感觉到那目光的穿透力,仿佛要将他极力掩饰的那点小心思看穿。他屏住呼吸,等待着。 最终,江温寒几不可闻地轻轻吁了一口气,那气息微弱得几乎被窗外的雨声吞没,像是一个人在面对无法抗拒的现实时,做出的某种妥协决定。他微微垂下眼帘,避开了陈庭州过于直白的目光。 “那……打扰了。”他低声说,声音几乎被窗外的哗哗雨声盖过。他重新坐回刚才辅导时的椅子上,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如同雪地里不折的青松。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手指微微蜷着,透出一种无声的、刻入骨髓的拘谨,仿佛他不是坐在舒适的真皮座椅上,而是坐在一个需要时刻保持警惕的陌生考场。 巨大的喜悦如同无数绚烂的烟花,瞬间在陈庭州的胸腔里无声地炸开!那强烈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雀跃感让他有些眩晕。他强忍着几乎要咧到耳根的嘴角,飞快地说了句“你稍坐会儿,我去去就来”,便脚步轻快得像踩在云端,几乎是蹦跳着冲出了书房,去安排那个他期待已久的晚餐。 厚重的书房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客厅的声音。江温寒独自一人留在突然显得格外空旷的书房里。窗外的雨声更加清晰地涌了进来。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的玻璃窗上,映出他模糊而清冷的侧影。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地蜷缩了一下。 第4章 秋窗窥影 梧桐树的叶子,由浓稠的深绿,悄然过渡到斑驳的金黄,如同打翻了的调色盘。几场缠绵悱恻的秋雨落下,带着萧瑟的凉意,将那些摇摇欲坠的金色叶片无情地打落。光秃秃的枝桠伸向灰白色的、仿佛永远也洗不干净的天空,在陈庭州书房巨大的落地窗外,勾勒出一幅寂寥的初冬素描。 书桌一角的练习册和试卷堆得越来越高,像一座沉默的堡垒,记录着时间的流逝。错题本也变得越来越厚实,上面爬满了江温寒那冷峻瘦劲的批注和修正,以及陈庭州自己后来添加上去的、颜色各异的标记。他像一头被套上缰绳、习惯了旷野的野马,竟也在江温寒那近乎严苛的、毫无情绪波动的监督和逻辑严密的讲解下,一点点啃下了那些曾让他头疼不已的艰涩公式和复杂的电路图。进步是缓慢而坚实的,如同溪水冲刷着顽固的岩石。 每周三次的辅导,成了陈庭州生活中一个奇特的锚点。他不再抗拒,甚至隐隐期待。书房里,空调恒定地输送着适宜的温度,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新纸油墨、旧书页、以及江温寒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冷冽如松针的气息。这气息如同一种镇静剂,让陈庭州在题海中沉浮时,内心能保持一种奇异的平静。 然而,他的注意力,却常常无法完全集中在那些物理定律上。江温寒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引力场。当对方专注于讲解或批改时,陈庭州的目光便如同有了自己的意志,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对面。 他透过“秋窗”,窥视着那片“寒影”的每一个细微之处。 他观察江温寒握笔的姿势。那支磨掉漆的老钢笔被他稳稳地捏在冷白的指尖,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形成好看的弧度。书写时,手腕悬空,动作稳定而流畅,笔尖在纸上滑动,发出均匀的沙沙声,如同一种独特的韵律。偶尔遇到需要深入思考的难题,他会微微停顿,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方,眉心几不可察地聚拢,形成一个极淡的“川”字。那一刻,他沉静的深棕色眼眸会变得更加幽深,仿佛所有的光芒都被吸入了思考的漩涡。陈庭州屏息等待着,直到那眉心缓缓舒展,笔尖再次落下,流畅地写出关键的步骤或公式。那专注的神情,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纯粹感,让陈庭州看得有些出神。 他留意江温寒喝水的样子。总是等讲解告一段落,或者陈庭州埋头做题时,他才伸手拿起那个旧保温杯。拧开杯盖的动作很轻,几乎不发出声音。他不会像陈庭州那样仰头豪饮,只是微微仰起下颌,嘴唇贴着杯口,小口地、安静地啜饮。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划出一道清晰而克制的线条。喝水时,他的眼帘会微微垂下,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眸。喝完水,他会轻轻拧紧杯盖,将保温杯放回原处,位置精确得仿佛用尺子量过,然后继续投入工作。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自律。 他甚至开始留意江温寒衣服上细微的痕迹。那件浅蓝色衬衫的领口内侧似乎有一处极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缝补痕迹,针脚细密而工整,显然是手工所为。袖口边缘的磨损比之前更明显了些。有一次,他无意中发现江温寒在整理书包带时,帆布包内侧口袋的边缘露出半截折叠整齐、但边缘已经磨损发毛的深蓝色手帕。在这个纸巾泛滥的时代,用手帕的人已经很少了。这个发现让陈庭州心头莫名地动了一下,仿佛窥见了一个被重重包裹的、极其私密的小习惯。 这些观察是隐秘的,如同在秋日寂寥的庭院里,透过一扇半开的窗,窥视着另一片天地里一棵独自伫立的寒松。他观察它的姿态,它的纹理,它身上岁月留下的细微痕迹,感受着那份遗世独立的清冷,心底却滋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想要靠近的渴望。每一次新的发现,都像收集到一片独特的松针,被他小心翼翼地珍藏在心底那个隐秘的角落。 窗外的光线渐渐西斜,将梧桐树枝杈的剪影拉长,投射在书房深色的地毯上。江温寒清瘦的身影也被这斜阳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边,轮廓却依旧透着一种无法融化的冷硬。陈庭州收回有些发怔的目光,重新落回自己面前的习题册上,笔尖却迟迟没有落下。那冷冽的松针气息萦绕在鼻端,带着秋日的凉意,却奇异地在他心底点燃了一小簇微弱的、带着暖意的火苗。 第5章 枯枝问天 初冬的寒意,如同无声的潮水,一夜之间便浸透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窗外的景象彻底褪去了秋日最后的斑斓,只剩下一片萧瑟的灰黄。梧桐树彻底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遒劲或纤细的枝桠,如同无数只伸向铅灰色天空的、沉默而绝望的手,在凛冽的寒风中发出细微却尖锐的呜咽。花园里精心培育的常绿植物也蒙上了一层黯淡的灰尘,蔫蔫地耷拉着。 书房里,空调送出的暖风努力维持着一方小天地。然而,一种无形的寒意似乎从窗外渗透进来,缠绕在人的心尖。期中考试的脚步越来越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陈庭州能感觉到自己解题的速度在加快,思路也比之前清晰了许多,江温寒那套冰冷而精准的逻辑推演方式,似乎正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 但江温寒本人,却像一块投入温水中的寒冰,表面的温度似乎被暖风融化了一点点,内里的核心却依旧坚硬冰冷。他的讲解依旧清晰高效,批改依旧一丝不苟,但那份拒人千里的疏离感,并未因时间的推移而减少分毫。他像窗外那些枯枝,沉默地指向天空,却吝于给予任何关于自身的讯息。 陈庭州心中的好奇,如同被寒风催生的野草,顽强地生长着。他不再满足于仅仅观察那些外在的细节。他渴望了解冰层之下,那片无人踏足的领域。 一次关于摩擦力方向的讲解结束后,短暂的休息时间。陈庭州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目光落在窗外那些在寒风中颤抖的枯枝上,状似随意地开口,打破了书房的静谧:“温寒哥,你老家……是不是冬天比这边冷很多?”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闲聊天气。 江温寒正低头检查自己带来的教案,闻言,整理纸张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没有立刻抬头,只是那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如同受惊的蝶翼。过了两秒,他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掠过陈庭州,投向窗外那片萧瑟,声音平稳无波:“嗯,西南山区,湿冷。” 极其简短的回应,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深潭,只激起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便迅速恢复了平静。他既没有描述家乡冬天的具体景象,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怀念或厌烦的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地理事实。 陈庭州不甘心,又追问道:“那……你家里人都在老家?这么远过来读书,他们会经常来看你吗?”他试图从“家人”这个看似温暖的角度切入。 这一次,江温寒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他放下手中的教案,身体几不可察地往后靠了靠,虽然坐姿依旧端正,但这个细微的动作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防御姿态。他深棕色的眼眸里,那片沉静的湖面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澜,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的薄唇抿得更紧了些,唇线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爷爷奶奶在老家。”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一些,依旧没什么起伏,但陈庭州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滞涩,“他们……年纪大了,不便远行。” 他没有提父母。说完这句话,他便迅速移开了目光,重新拿起教案,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的边缘,仿佛那上面有什么值得深究的纹路。 书房里再次陷入沉默。窗外的风声似乎更大了些,枯枝敲打着玻璃,发出笃笃的轻响。陈庭州看着江温寒重新低垂下去的眼帘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那简短的“爷爷奶奶”四个字,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更深的世界牢牢锁住。那片刻的沉默和回避,比任何冰冷的言语都更清晰地传达出一种信息:止步于此。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江温寒周身那层无形隔膜的厚度和寒意。那不仅仅是对外界的疏离,更像是一种对过往、对某些柔软部分的严密保护。如同那些指向苍穹的枯枝,看似脆弱,却在凛冽寒风中沉默地守护着地底深处不为人知的根系。陈庭州心底那点探究的火焰,被这无声的拒绝轻轻拂过,虽然没有熄灭,却感到了一丝被冷风刺痛的微凉。他默默地收回目光,重新拿起笔,指尖却有些发凉。 枯枝兀自问天,沉默是唯一的回答。寒玉心扉紧锁,窥探者只能触碰到冰冷的门环。 第6章 朔风馈暖 期中考试如同一场骤然降临的寒潮,席卷了整个高二年级。试卷发下来的那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油墨、尘埃和少年人紧张呼吸的独特气味。窗外的天空是铅灰色的,压得很低,光秃秃的梧桐枝桠在寒风中更显嶙峋,如同大地向天空伸出的、无声呐喊的黑色血管。 陈庭州捏着那张薄薄的成绩单,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的目光急切地在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姓名中搜寻,最终,定格在物理那一栏——一个鲜红、饱满、甚至带着几分张扬意味的“91”,如同雪地里骤然绽放的红梅,灼热地跳入眼帘!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瞬间冲上头顶,血液奔流着涌向四肢百骸,连指尖都传来麻酥酥的震颤。他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教室里嘈杂攒动的人头和嗡嗡作响的议论声,急切地投向教室门口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个此刻应该在图书馆或者实验室的清冷身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像要挣脱束缚跳出来。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想要宣告,想要看到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是否会因为这“91分”而泛起一丝波澜? 放学铃声如同救赎的号角,尖锐地划破凝滞的空气。陈庭州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门,像一枚被点燃的火箭,裹挟着初冬凛冽的寒风,朝着校门外飞奔而去。书包在他背上剧烈地颠簸,他却浑然不觉,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他!立刻!马上! 初冬的傍晚,天色暗沉得极快。寒风带着刺骨的湿意,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无孔不入地钻进衣领袖口,刮在脸上生疼。枯黄的梧桐叶被风卷起,打着旋儿,徒劳地追逐着行人匆匆的脚步,发出沙沙的悲鸣。 陈庭州跑得气喘吁吁,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氤氲消散。刚冲出校门不远,他锐利的目光便捕捉到了前方不远处,那个熟悉得刻入骨髓的清瘦身影。江温寒背着那个旧帆布包,步伐不快,却带着一种惯有的、拒人千里的沉静,正沿着人行道边缘,朝公交站的方向走去。寒风卷起他深色外套的下摆,更显得身形单薄。 “温寒哥!”陈庭州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和奔跑后的喘息,像一团跳跃的、散发着蓬勃热量的火焰,瞬间驱散了周遭的寒意。他几步冲到江温寒面前,因为急停而微微踉跄了一下,脸颊因为奔跑和激动而泛着健康的红晕,眼睛亮得惊人,如同落入了星辰。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献宝似的把那张被汗水微微濡湿了边缘的成绩单高高举起,几乎要戳到江温寒的鼻尖,“你看!91!物理!我考了91!” 寒风卷起地上更多的枯叶,打着旋儿从两人脚边仓惶掠过,发出窸窣的声响。江温寒停下脚步,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滚烫热度的少年气息撞了个满怀。他微微侧过身,目光先是落在陈庭州因为奔跑而冻得微红的鼻尖和额角细密的汗珠上,那蓬勃的生命力仿佛带着实质的温度扑面而来。随即,他的视线才缓缓下移,落到那张被少年人激动得捏得有些发皱、在寒风中微微颤抖的成绩单上。深棕色的眼眸里,那片沉静的湖面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荡开了一圈极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那涟漪极其短暂,稍纵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光线造成的错觉。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依旧保持着惯常的平稳,听不出太大的起伏,“进步很大。” 只有这四个字,简洁得如同他批改试卷时的评语。 仅仅是“进步很大”四个字?陈庭州心里那簇刚刚燃烧起来的、渴望得到更多肯定、甚至一句夸赞的小火苗,被这盆平淡无奇的水浇得嘶嘶作响,差点熄灭。巨大的兴奋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一股难以言喻的失望和委屈悄然爬上心头。他有些失落地撇了撇嘴,拿着成绩单的手也无意识地垂了下来。寒风趁机钻进他敞开的衣领,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然而,就在他以为这场分享就此结束时,江温寒却有了动作。他放下一直插在旧外套口袋里的手——那双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在寒风中显得有些苍白。他动作有些缓慢地拉开帆布包的拉链,金属拉链发出细微的哗啦声。他的动作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郑重的迟疑,仿佛在包里翻找着什么极其重要又极易损坏的东西。 陈庭州好奇地看着,心头的失望被一丝疑惑和重新燃起的期待取代。只见江温寒从包的最里层,一个夹层口袋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用干净的、略厚的牛皮纸包着的小方块。那牛皮纸折得方方正正,边缘整齐,透着一股朴素和一丝不苟。 “给你的。”江温寒把那个小方块递过来,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仿佛只是在递一支笔或一张纸,但递出的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认真。 陈庭州有些愣怔地接过。牛皮纸带着江温寒指尖残留的微凉体温,也沾染了帆布包内里特有的、混合着旧书和一点淡淡冷香的气息。他指尖有些冰凉,触碰到那带着余温的纸包时,心尖莫名地颤了一下。他迫不及待地、带着几分虔诚地拆开那层朴素的包装。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块点心。外皮烤得金黄酥脆,层层叠叠,如同精心雕琢的、绽放在冬日里的金色莲花。一股混合着油脂、烘烤面粉和浓郁核桃的、温暖而朴实的甜香,立刻霸道地钻进鼻腔,带着一种踏实的、抚慰人心的力量,瞬间驱散了周围的寒意。 “是……核桃酥?”陈庭州有些不敢确定地问,声音因为惊喜而微微发紧。那股暖烘烘的甜香,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戳在了他心底某个柔软而酸涩的角落。他认得这个,学校后门那家开了几十年的老式糕点铺子的招牌,价格实惠,用料扎实。 “嗯。”江温寒点了点头,目光似乎落在陈庭州因为惊喜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上,又似乎只是看着那块散发着暖香的点心。他顿了一下,像是觉得需要解释什么,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依旧平淡:“我们学校后门那家老铺子买的。不算甜。” 仿佛在说明这并非什么了不起的珍馐,也无需过多的期待。 寒风依旧凛冽,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陈庭州捧着那块还带着江温寒体温余温的核桃酥,指尖的冰凉被这点心本身散发的暖意和他心底升腾起的巨大暖流所驱散。核桃酥粗糙扎实的触感透过牛皮纸清晰地传来,那股朴素的、带着烟火气的甜香,顽固地萦绕在鼻端,钻进肺腑,熨帖着每一寸被寒风侵袭过的神经。 他抬起头,看向江温寒。对方已经重新把手插回了口袋,微微侧着脸,下颌线条在暮色四合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紧绷,耳廓被冷风吹得泛着淡淡的粉红,似乎很不习惯这种类似“奖励”或“馈赠”的举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没有笑容,没有夸赞,没有热烈的祝贺。只有一块朴素的、可能只值几块钱的核桃酥,一句干巴巴的“不算甜”的评价。 可陈庭州的心,却在凛冽的寒风里,被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填满,滚烫得几乎要灼伤他自己!这块朴素的核桃酥,比任何金光闪闪的奖杯都更重地落在他心坎上。它不再是冰冷的公式,不再是客观的评价,它是沉默的冰山之下,悄然涌动的、带着温度的暖流!他看着江温寒被冷风吹得泛红的耳廓,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震撼地意识到,这个人冰层之下的温度,原来可以这样烫,这样真实! 他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块金黄的酥皮,放进嘴里。酥皮在齿间簌簌碎裂,发出清脆的微响,浓郁的核桃香混合着淡淡的、恰到好处的甜味瞬间弥漫开来,带着一种踏实的、温暖的慰藉,从舌尖一直暖到心底最深处。 “好吃。”他含糊不清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和浓得化不开的满足,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江温寒,仿佛在分享一个巨大的秘密,“真的……特别好吃。” 江温寒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几不可察地轻轻“嗯”了一声,目光投向远处灰蒙蒙、被暮色吞噬的天际线,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研究的东西。但陈庭州敏锐地捕捉到,他插在口袋里的手,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像是握紧了什么,又像是想要掩饰什么。暮色四合,寒风依旧呼啸,可陈庭州却觉得,捧在手心的这块核桃酥散发出的暖意,足以抵御整个冬天的寒冷。 枯枝依旧问天,朔风依旧凛冽,但此刻,一股无声的暖流,已悄然在少年心间破冰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