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蝉吟雪》 第1章 蝉 第一章 林青旋的妈妈是个极为聪明的女人。 她在林青旋七岁那年便看透她丈夫的懦弱与无能,严词拒绝了为他延续香火的请求。 她丢掉了他,连带着也丢掉了林青旋,因为女儿长得太像她口中那个没出息的丈夫。 真是无妄之灾。 今天,林青旋去监狱探视了她的爸爸。拿起通讯器时,她又想起了妈妈,想起妈妈离去的背影,潇洒得像杀完人不留名的江湖女侠。林青旋认为她说得极为正确,她真是个聪明的女人,令她这个做女儿的望尘莫及。 爸爸说,他们都欺负他,他正常走路会被他们迎面撞倒,他被他们堵在监控死角喂馊了的饭菜,他被他们抢走被褥大冬天只能蜷缩在地板上。 “本来我已经活不下去了,但一想到你,想到我还有个有出息的女儿,我就想再拼一把。我经常跟他们打架打到头破血流,靠表现来减刑是没指望了,我只求我现在还能多喘一口气。”林爸爸张了张嘴,用他弯曲如枯枝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口腔。 林青旋隔着玻璃去望他嘴里血糊糊的断牙。 她说:“还有两年,你再忍忍。要是当时你没有临阵逃脱,也许现在你已经出来了。” 她还是没有在他面前称呼他为爸爸。 她的妈妈不愿意认他做丈夫,同样,她也不愿意认他做爸爸。妈妈能抛弃他,而林青旋因这该死的血缘,无法做到像妈妈那样潇洒地抛弃他,她还得咬牙切齿地活,她还得给她爸爸还那该死的债务。 真是无妄之灾。 看望过林爸爸,她顺路回到不愿再回的老家。 在这里,除了抚养她长大的奶奶,她内心焦灼地期许,不要再见到任何与他相关的人。 那个人,他叫夏尽锋。 她害怕再见到他。 她无法再面对他。 说到爱,她想到是夏尽锋;说到死,她想到的还是夏尽锋。 他们曾给予对方最赤诚的爱,过后又承受这份爱回馈的无尽的憎恶。她的童年与少年,长期病态地爱着这样一个与她不祥命运相悖的人,致使已成为青年的她,丧失了爱人的能力。 十九岁的八月,林青旋亲手埋掉了她和他的物件。 那是他为她做的竹蜻蜓,上面刻着一个代表她名字的“青”字,陪伴了她十年,最后又被她亲手埋葬。 她在亲朋好友的祝福声中登上开往申城的火车,空荡荡的书包里背着五十万的债务,车窗外的灌木飞速地后退,太阳一点一点地下坠,晚霞硕大无朋,伴随着金属摩擦滚动的呜鸣,简直像一场煊赫的葬礼。 蜻。青。 盛夏过后,所爱之人,所爱之物,皆被埋葬。 进入大学,林青旋深刻地认识到自己可能不是顶聪明的那批人。 ——她复读过一年,拼死拼活。 她知道要是她考不上,她的人生就完了。 ——要么上,要么死。 在申城的这所985学校,林青旋匆匆完成四年学业,没有选择像她的多数同学那样继续深造。她深知自己与他们的不同,她必须得尽快进入职场,尽快获得收入,没有选择的余地。 时霄雁,林青旋从小到大唯一的朋友,她将林青旋内推到她正在上班的公司,瑞恩咨询,一家全球有名的外资咨询公司。 她太懂林青旋的处境。 彼时的林青旋,需要金钱,需要稳定,还需要一个在外人看来比较光鲜的平台背景。 她很感激她。 三个月后,林青旋顺利转正,开始拿正式员工的薪水,半年后,她已经可以独立汇报。年终,公司将要向嘉慈集团做本年度的最后一次汇报,华东部分的汇报任务,部门经理常蕾交给了她。 “青旋,你们部门年底事情很多吗?”人事姐姐放下一块蛋糕推到林青旋面前,语调温柔如水。 林青旋将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环顾四周,不足6点一刻,而办公室已经空荡荡了。 “不多,我马上就回去。”林青旋窘迫得像犯错被老师抓住的学生,混沌的大脑尽量斟酌着用词,“谢谢Vivi姐的蛋糕,你还没下班吗?”(同事们几乎都以英文名互称,初进公司时,林青旋跟随自己的部门经理,使用了中文名拼音,他们便也直呼她的正式姓名。) Vivi姐戳了一小块蛋糕送进嘴里:“这是公司买的蛋糕,我借花献佛而已啦。”她抿化一口奶油,对林青旋微微一笑,“物业告诉我,我们公司有个孩子连续几天都待到很晚,所以,我现在是来抓人的。” 林青旋的脸马上红了。 “青旋,我没有别的意思。公司没有加班的习惯,也没有加班费给我们,况且,女孩子一个人太晚回去不安全。”Vivi姐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捏了一下林青旋的肩膀,“吃完这块蛋糕,就早点回家吧。” 林青旋放松了神经,双手捧起桌上的蛋糕,开动前,冲她做了一个很乖的笑:“好。” 电脑屏幕恰到好处地睡眠息屏。 此后的一周,下班后,林青旋都背着板砖一样的电脑回家。 六十分钟的通勤路程,十二平米的出租房,这便是她的全部家当。 白天的时候,林青旋和常蕾在会议室里进行着最后一次排练,林青旋从她颔首的表情里读出一丝欣慰。 常蕾发现林青旋在留意她的表情,双手托着下巴轻轻笑了笑,友善的笑容里似乎包含着权势的媚态,她说:“你的表达已经接近完美了,只是你的穿着……”她自下而上地打量林青旋,确信地说:“平时在公司这样穿我没有意见,但在正式场合的大客户面前,学生气的着装是不合适的。” 林青旋尴尬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灰色的聚酯纤维外套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 “这样吧,我理解你大学毕业没多久,要是手头不宽裕,你可以开口向妈妈要点钱添置一些新衣服。”她合上电脑,打开会议室的门,“快下班了,你也早点回去准备一下。” “可是我的妈妈早就不管我了。”她想着,内心空落落的。 她垂首看着常蕾的脚踏出会议室门槛,忍住哽咽的声音,平静地回她:“好的。” 周末,林青旋在微信上约时霄雁出来逛街。 她有些惊奇地发语音问林青旋:“亲爱的,你打算买什么呢?” 林青旋:“衣服。看起来贵的衣服。” 时霄雁:“我知道这边有个服装批发市场,衣服都是最新版的。” 林青旋:“好,你带我去。” 转了几家私人工作室,时霄雁帮她挑了一件剪裁流畅的米色羊毛大衣。她拿起衣服在林青旋身上比划两下,偏头看向收银台:“姐,衣服可以试一下吗?就简单披一下看看合不合身。” 老板娘听到时霄雁的声音,惊诧地抬头挑了挑眉尾:“原来你不是男生啊。” “我当然不是男生,女生也会留短发的好不好?”时霄雁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语气却很无奈。 时霄雁一七五的身高,一身海军蓝的外装,又长得神似短发的袁洁莹,也不怪老板娘会认错。 林青旋捏着大衣一角忍不住偷笑,装模作样地搂了一下她的腰,时霄雁佯装生气地瞪她一眼:“林青旋,你就别添乱了好不好?” 老板娘被女孩们逗笑了:“按常理来讲,我们这边都是不同意试衣服的,但今天看在两位美女的面子上,你们可以试试身。” 试完之后,林青旋摸着身上柔软的面料,十分肉疼地去结了账。 一千块,这是她有生以来穿过的最贵的衣服了。 “下周一去嘉慈集团汇报,加油啊青旋。”时霄雁望着镜子里焕然一新的林青旋,轻轻拍拍她散在肩头的长发。 天气预报说,周一有雪。 天空阴沉得可怕,像摆开架势等待着一场暴烈的冲刷。 汇报下午三点开始,林青旋中午就抱着电脑去了嘉慈总部大厦。 她害怕下雪,害怕堵车,总之,害怕一切不详的预兆。 在楼下便利店对付完午餐,她就着窄小的沿窗休憩区,再次打开沉得能拍死人的办公电脑,尽管她已经把这将近100页的PPT背得滚瓜烂熟。 她始终怀揣着随时坠落的害怕,强迫自己不放过一丝一毫的机会。 默默地又背完一遍数据,确信不会失误,她收起电脑包,小心地从高脚凳上下来,正欲推开便利店的玻璃门,外面一位年轻的男士帮她拉开了,林青旋轻声说“谢谢”,却立刻收住了一只踏到门外的脚。男士带着一丝疑惑不解与林青旋对视一眼,他的身上似乎洋溢着一股温暖的雪松香。 她面无表情地扭头返回店里,买了一根火腿肠。 推开门之前,她看到一只从门口快速跑过去的猫,像极了她童年时期珍贵的玩伴。 她追逐着猫的身影一路到大厦背面的花坛,抬手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下午一点半,她想,嘉慈集团的工作人员应该刚刚结束午休。 “咪啊(看这里)。”林青旋拢起大衣,蹲下身朝小猫招了招手。 它扭身回头看了她一眼,警告地叫了一声:“喵呜(我害怕,别过来)。” 她给它看清我手里剥开的火腿肠:“嘛啊(我有好吃的)。” 它止住了哈气声,抬起湿漉漉的鼻子闻了闻,试探性地朝她手中的火腿肠走过来。 “嘛(吃吧)。” 小猫张口咬下一截火腿肠,她顺手摸了摸它竖立摇起的耳朵。 吃完了,小猫心满意足地将自己油光水滑的小脑袋整个塞进她的手心。 它似乎闻到林青旋身上焦灼不安的气味,在她手背上拱了拱安慰人。 “谢谢你。”林青旋点点它的额头,小猫回应她舒缓的呼噜声。 和小猫玩了一阵,她感觉自己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不少,与它告别后,她抱着电脑走进大堂,坐在沙发上静静等待常蕾他们过来。 不多时,前台的物业小姐感慨地叹了一声,林青旋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看,门外,大雪纷飞。 天气预报说,周一有雪。 这时,一个很高的年轻男士逆着光走进来,雪亮的大堂门口晦暗了一阵。 他迈着两条修长笔直的腿朝电梯井走去,头发和肩膀上挂着几粒雪晶,被大堂的吊顶大灯照射得反光,倒像适宜的装饰品。哑光暗红的西装外套上别着一枚驳领胸针,胸针由两颗鲜红透亮的宝石组成,绸缎面料的黑色衬衣极薄,没有打领带,胸膛鼓起的那一块形状非常显眼。 直到闻到那股温暖的雪松香,她才确认他就是刚才便利店里帮我拉门的男士,只是那时他还没佩戴这枚风骚的红宝石胸针。 前台几个物业小姐激动又礼貌地朝他问候,林青旋盯着他走过的锃亮的地板,很煞风景地想:穿得这么少,冷不冷啊? 第2章 蝉 第二章 嘉慈集团的秘书助理带着瑞恩咨询的人在前台做访问登记。 林青旋登记完,回头看到嘉慈秘书助理挂在胸前的工作牌——贾施施。 工作牌上的小小人像跟她本人一样,披着黑色藤蔓般的长卷发,猫咪似的双瞳又大又圆。但人像终究是人像,削减了几分真人的媚感。 三人登记完后,贾施施摇曳着玲珑的碎步引领他们进入VIP电梯,刷亮电梯卡,缀着粉钻的指甲按下了顶层键。 在与部门经理常蕾和商务总监Eric汇合前,林青旋观察过大堂的水牌,这栋大楼的中层和高层都标着“嘉慈集团”,低层则是些零散的小公司,能在寸土寸金的申城CBD占据这么多地盘,不愧是瑞恩咨询重视的大客户。 到达顶层,电梯门一开,林青旋被映入眼帘的装修惊了一瞬——顶层竟然是间华丽的私人会所,像白昼一样晶亮。 他们跟着贾施施的步履踏过绵软的地毯,沙发上倚靠的暗红背影轻缓起身,由于身高差,林青旋第一眼注意到的是那枚熟悉的红宝石胸针。 暗红西装男士向客人们施以礼貌而克制的微笑,Eric立在最前方,微微欠身介绍着他们的身份和职级。 准确来说,是介绍林青旋的。虽然已经提前给嘉慈集团的人发过负责此次汇报的人员资料。 不同于林青旋和嘉慈集团的第一次接触,Eric和常蕾显然与他比较熟识。 Eric看了林青旋一眼,展开一只手臂朝着男士的方向说:“这位是嘉慈集团的监事,也是邢总的公子,乾皓。” 邢总她是知道的,嘉慈集团的董事长,邢克礼。 上市集团的董事长居然和他的儿子不同姓,她一时有点好奇董事长夫人的背景。 “这位是我们公司研究部的分析师林青旋,同济大学数学系的高材生,今年夏天刚毕业。” Eric说完,她也友好地向乾皓微微欠身。 他朝她伸出一只手来,袖口随着动作略微上移,露出白皙却遒劲的腕骨,她迟疑了一下,也学着他的动作与他握手。 他毫不客气地握住林青旋的指尖,拇指指腹蜻蜓点水般划了一下她的无名指。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礼节,只好还以礼节性的微笑。 乾皓抽回手,转头吩咐说:“施施,给客人们泡茶,用我新买的九曲红梅。”他抱歉地朝瑞恩咨询的人笑笑,“邢总的上个会议推迟了一会,你们可能得稍微等一下他,先喝点茶暖暖身子吧。” “都是老朋友了,不用拘束。”他倚在沙发的中间位置,长腿交叠,拿起茶托里的一只茶杯轻轻吹了吹水面。 林青旋根据常蕾眼神的示意,往靠近窗台一侧的沙发坐下,规矩地侧耳听着他们关于市场的谈论。听得有些烦了,便抬起头欣赏窗外申城恢宏的天际线。 半小时后,邢总到场。 不得不说,这对父子的反差很大。 一众精英人士围着一个气势威严的人大踏步走进来,还没看清他,林青旋就感到四周的空气都有了重量。 这个气势威严的人显然是嘉慈集团董事长,他一身灰白挺拔的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除了一只腕表,全身上下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连婚戒也没有。 他像一幅活的充满笔锋的水墨画,没有一丝冗杂的色彩,看起来又儒雅又冷厉,自带不怒自威的气场。 乾皓的气场没有那么冷厉,细看之下,他的右颊面中长着一颗漆黑的小痣,这颗痣打破了他五官冷峻磁场的平衡,像一颗钉子钉入了一块纤薄易碎的玻璃体。 虽然气场不同,但父子二人严峻明朗的五官还是相似的。 刚打开电脑,邢总的秘书就高声提醒林青旋最多一个半小时。 林青旋心里盘算着,这里面还得留出二十分钟的时间给嘉慈集团的人讨论和提问。 常蕾和Eric与她对视一眼,她胸有成竹地微微点头。 汇报的全程林青旋都没有看过投影的大屏,始终直面长桌下嘉慈集团的高管。 常蕾与她默契配合,在她讲述完一页时恰好翻到下一页。 全程,林青旋都使用通俗的语言阐述着数据来源、建模与计算,以及每一个导出的数字与嘉慈集团期望定价的关联。 掐准时间汇报完毕,林青旋身后的Eric悄悄松了口气。 接下来,面对嘉慈集团高管的犀利提问,林青旋同样游刃有余地一一作出解答。 ——对于他们可能提出的问题,她和常蕾早已在会议室模拟排练了不下百遍。 会后,邢总颇为赏识地轻拍林青旋的肩头,他对Eric说:“贵司得贤才如此,真是有幸。我们改天得空,可以再讨论一下续签合同的事。” Eric谦逊了几句,话锋一转:“年底我们公司组织的答谢宴,还望邢总拨冗前来,邀请函我们已经送到嘉慈集团的人事部了。” 邢总难得温和一笑:“到时候一定捧场。今天你们来嘉慈,理应由我招待,但很不凑巧,晚上我已经定了去京城的飞机,招待的事只能由乾皓代劳了。” 晚宴定在一家百年历史的老饭店。 林青旋对这里卖50元一罐的可口可乐甚是不理解,但鲍鱼红烧肉很对她胃口。 瑞恩咨询这一方,Eric,常蕾,林青旋。 嘉慈集团那一方,乾皓,王经理,贾施施。 餐桌上的六个人坐得像斗地主出对子一样整齐。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乾皓颇有兴致地问林青旋:“听Eric说,你是同济大学数学系的?” 她放下筷子,礼貌地回他:“是的。” 乾皓若有所思,抚着下巴对她微微挑眉:“有件事很巧,邢总,是你们学校工程系的。” 她恍然大悟地用眼角余光看了Eric一眼。 “加个微信吧,今天下午你的表现很惊艳,以后我们还会有很多工作上的交流。”乾皓说着,点开手机界面。 林青旋打开微信的二维码名片展示给他:“您扫我,以后工作上的事还请多多指教。” 宴席中途,乾皓的手机铃声响了,他道了声歉便匆匆离开,贾施施跟着他的脚步去了外面。 应该是嘉慈集团的事。 林青旋使出浑身解数对付着桌上几百元一小盅的菜肴,许是可乐喝得有点多,跟常蕾说了一声便离开座位出去找厕所。 寻着指示牌,她突然看到层层叠叠的人影中,一抹高大的暗红背影拐进了一间员工休息室,紧接着,披着一头黑色藤蔓般长卷发的女人握住把手,白嫩的纤指轻轻带上门,指甲上碎钻的闪光像夜空坠落的流星。 看到这一幕,林青旋有些啼笑皆非。 一个是年轻气盛的董事长公子,一个是风情万种的董事长秘书助理,两人同时避开众人进了同一间密室,很难不让人联想。 但人有三急,虽然很想继续吃瓜,理智告诉她不行。 好巧不巧,厕所就在走廊尽头,必须经过员工休息室。 她想着他们应该不会这么快出来,便踮着脚尖假装如无其事地冲了过去。 解决完后,她出来打开水龙头揉搓着手指,关上水龙头的一刹那,不远处的身后响起轻微的开门声。 林青旋像被定住了一样牢牢站定,背对着人群,听着皮鞋踏地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一刻,她真希望自己是透明人。 一只腕骨清晰遒劲的手打开了水龙头,哗哗的水流盖过了她自己加速的心跳声,银烂的水珠在他的掌心震颤。 “我,可乐喝多了……”她没来由地低声解释一句,绕过乾皓的身旁去抽纸巾擦手。 “哦,我看你好像挺喜欢吃这家的。”他低垂着眼睑,神情闲适地擦干手掌,“走吧,一起回去。” 林青旋有些心虚地跟在他身后回到饭桌,贾施施已经端坐在乾皓的座位旁,妆容和衣衫服服帖帖,她几乎忽视了一起进来的林青旋,朝乾皓暧昧地微微一笑,还是一如既往的优雅迷人。 下半场她已经食不知味,只想赶紧回家,不想再听他们吹牛了。 “过几天我想去你们公司拜访一下,我自己新开了一家私募基金公司,有些事想向你们请教。”乾皓说得云淡风轻,像饭后问“你们吃饱了没”一样平常。 Eric立刻来了兴致:“金融方面是我们的专长,乾总新公司需要我们帮忙的话,我们一定在所不辞。” 同嘉慈集团的人告别之后,林青旋和常蕾乘坐Eric的车回家。 路上,Eric和常蕾难掩激动之情——今天收获满满,不仅保住了一笔老业务,还开拓了一笔新业务。 他们叽叽喳喳地在前座讨论着,林青旋靠在后座昏昏欲睡,想起饭桌上加的嘉慈集团公子的微信,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打开手机翻看他的朋友圈。 “10月21日,今天是母亲大人的生日,下厨做了五菜一汤,她说,话梅排骨是她最喜欢的菜。 11月3日,在健身房挥汗如雨,全身训练卓有成效。” …… 翻来翻去,大多在研究菜谱、研究健身和打卡旅游景点之间打转。 本来想一窥富二代花花公子的生活,结果却是令林青旋大跌眼镜。 这个乾皓,光看他的朋友圈,简直是个一身正气的二十四孝好男。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他和董事长父亲的秘书助理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的话,她还真信了。 难道花花公子也喜欢通过朋友圈立人设? 第二天,林青旋所在的研究部联合时霄雁所在的商务部一起开了个小小的会议。 实际上更像是个吐槽以及邀功大会。 Eric说:“这个嘉慈集团的邢总一直都很难搞。” 常蕾附和:“没错没错,一开始就给我们下马威。约定好下午3点开始,他还是让我们多等了半个小时才出场。” 林青旋像个新兵蛋子不知道怎么接话,实际她就是个新兵蛋子,她与求救似的与她的直属上级常蕾对视一眼,干脆仗着新人光环闭口不语。 常蕾接着说:“汇报前还特地卡我们时间,想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汇报完他也没有赏脸参加晚宴。” 林青旋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原来这些都是下马威。又学到了。 Eric说:“青旋的学生思维还是太重了,不过也不完全是缺点,至少PPT背得很熟,又和邢总同母校,总归留点情面。” 时霄雁朝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她继续掩面不语。 运营总监Kennis说:“Eric还是这么喜欢打感情牌。” Eric说:“不可否认打得还可以。邢总没有对我们的汇报提出大方向的质疑,证明我们的市场分析和定价策略他是认可的。” 常蕾说:“咨询意见是我们研究部反复推敲和求证得出来的。嘉慈集团并不是真的想做业务调整,而是通过我们第三方的外部数据,跟他们集团的内部数据做比对,可能是为了防治集团内部的**问题。” Eric拍了拍手说:“还有一个好消息。嘉慈集团的公子,乾皓,他开了一家私募基金公司,也有意向与我们合作,可能就这几天过来我们公司拜访。” Kennis说:“厉害啊你们,这次研究部和商务部的合作案例可以列为公司典范了,1 1>2。” 所有人都露出会心的微笑,会议圆满结束。 Vivi姐把乾皓发给人事的邮件群发给了研究部和商务部,他的拜访时间定在周三上午10点。 第3章 蝉 第三章 周三上午9点半,林青旋叼着一块面包,正对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表格清洗数据,突然感到背后一阵阴风。 时霄雁笑嘻嘻地凑上来,撞了一下她的肩膀:“快把你的面包啃完,乾皓他们已经到了,正在会议室,点名让我们商务部和你们研究部一起参加呢。” “这么早的吗?”林青旋忿忿地咬下最后一块,又喝了几口水,抱上电脑往会议室赶。 刚进门,她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雪松香,像存放在年久木柜中干燥的橘皮,蓦然打开,木质和果质的清香袭来,心也沉静下来。 会议室开了两排侧灯,光线不是很充足,她看到一身漆黑西装的男人笔直地站在会议桌的前方,他的身旁倚坐着一个穿着黯绿色大衣的人,柔软亮面的漆皮衣领托着他的侧脸,往下依旧是眼熟的长腿交叠的姿势。 林青旋打了声招呼。研究部和商务部的主要人员都在,她挨着时霄雁找了个空位坐下。 Vivi姐进来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乾皓的诉求听上去很简单,只是要一份同规模私募基金公司的市场研究报告。 研究同行很合理。 但他在微信上向她提出的要求很不合理。 乾皓:“林青旋,我想请你,私下再帮我一个忙。” 林青旋:“什么忙?” 乾皓:“比较私人,但不会有麻烦,我会支付相应的报酬。” 她关掉手机屏幕,反扣在桌上,抬头匪夷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他若无其事地点着手机屏幕,似乎在打字。 不多时,他放下手机,打断常蕾的发言:“我会让助理把你们需要的资料发给你们。” Eric说:“没问题。这一份报告报价12万,但我们是老朋友了,又是给乾总新公司做的第一份报告,友情价10万,您看可以吗?” 乾皓说:“大概多久能完成?” Eric说:“按照乾总提到的框架,数据量不会很大,两周内应该没问题。” 乾皓说:“到时候还是林青旋汇报吗?像上次在嘉慈集团那样,能让管理层当场信服。” Eric说:“没问题。您看合同什么时候签?” 乾皓说:“今天吧,我们一起吃个午饭,下午回来就签掉。” 林青旋点开微信,对话框停留在他的最后一句话 ——“在我父母面前扮演一下我的女友,我不会亏待你。” 她第一时间想,莫非是让我替他和贾施施打掩护?不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觉得还是谨慎为上。 正在思索如何在微信上回复他,时霄雁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发什么呆,他们都走了,还不快跟上?” “还没考虑好,不会是打算把我和我爸女助理的事捅出去吧?”迟迟没有回复他,乾皓又发来一条微信。 眼下这个场景十分怪异,她和他分明坐在同一张餐桌上,直线距离一米,却小心翼翼地使用着手机打字聊天。 林青旋:“没有,我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 乾皓:“是个乖孩子,我没有看错你。”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我只是一个乙方员工。” “可你撞破了我的秘密,我花钱让你帮我善后,这不过分吧?恰巧,你又是我妈妈喜欢的那类女生。” 林青旋暗自腹诽眼前这个富二代妈宝男,继续打字:“我演技挺差的。” 乾皓:“看出来了,你的演技确实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痕迹,在我爸妈面前,你可不能这样演。” 猝不及防被他噎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心火:“我没有答应你。” 乾皓:“我猜你很需要钱,没有人会嫌钱多。况且我不会为难你做过分的事,我认为你是个乖孩子。” 能不能不要再叫我乖孩子了!我是个大学毕业并参加工作的成年人,不是任人审视的、需要大人照顾和认可的小孩子! 林青旋很烦他这样高高在上的口气,又不方便表露,她挪了下手机,装作不经意地朝乾皓的方向看了一眼,橱窗里漏泄的日光洒在他那黯绿的大衣上,变成了善于跃动的苍绿色,握着手机的那只手骨节分明,他低着头,有些长的刘海遮住了眉眼,看不真切他的表情。 “报酬怎么算?”她在自尊的漩涡里挣扎了几秒,还是败下阵来。 乾皓:“一次三千,需要你腾出周末中午或者晚上的时间。” 这话听着有些别扭,但报酬令她心动:“我也有条件,肢体接触仅限于牵手,过界的事不可以有。” 乾皓:“我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你现在没有男朋友吧?” 林青旋:“没有。” 乾皓:“你的条件我答应,就这么定了。” 刚好,菜都上齐了,她也顺势放下手机。 吃饭是最好的放松方式,酒足饭饱之际,饭桌上燃起了八卦之魂,时霄雁说出了林青旋心中的疑问,她问:“乾总和邢总的姓氏怎么不一样?” “随的母姓。” “邢总很开明嘛。”Eric喝得脸色泛红,目中的精光黯淡了不少。 乾皓不置可否地垂下眼睑,他的侧脸迎着冬日暖阳,一排蛾翅般的睫毛不再扇动,右颊面中的那颗痣像一滴墨色的泪珠,无悲无喜。 “邢总一直如此。”半晌,乾皓的唇角轻轻上扬了一下,似乎在哂笑。 常蕾见气氛有些尴尬,起身要去结账。 所幸乾皓也没有揪着不放,等常蕾结账的空档,他调节气氛地说道:“我在嘉慈的时候,看过你们的资料,你们公司好像很多人都有留学背景。” 时霄雁指了指自己:“我是日本回来的。”又指了指周围的人,“Eric是美国回来的,常蕾是德国回来的……不夸张地说,我们公司能把全球主要发达国家凑齐咯。” 林青旋有些不自在,缩了缩身子瞥开视线,时霄雁却一把揽住她的肩膀,亲昵地贴了贴她的额头:“青旋是我们公司少数一直在国内上学的人,别看她柔柔弱弱的 ,她大学主修的是统计学,在我眼里,青旋无论是继续搞学术还是去投行,都会是一把好手。” 不甚明朗的光线勉强够到乾皓的面庞,他微微抬头,黑瞳里折射的光辉像飞过的萤火虫般闪动了一下。 他说:“那很优秀了。” 她是很优秀的人吗?或许是吧。 从名不见经传的小镇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申城的大学,在小镇里或许是人中龙凤,而在申城,人才多如漫天之星,她很清楚自己不是。 但,她还是很感激时霄雁注意到了她的情绪,她最好的朋友,最善良的时霄雁。 常蕾快速开完发票,Eric说:“乾总回我们公司午休一下吧,时间还早。” “合同我们尽快签掉吧,下午我得回公司处理一些事情。” “行,我这就让他们把合同打印出来。” 这份报告确实是给乾皓卖人情,扣完税,公司到手才8万多,乾皓签得也爽快。 周五晚上回家,林青旋窝在出租房的小床上,打电话给奶奶。 铃声响了一会才接通,但她已经习惯了。 奶奶年纪大了,听力已不大好。通话内容无非是询问她的身体状况,听她讲一些家长里短。 默契地不提林青旋的爸爸妈妈。 奶奶是她唯一的挂念。 她苦了一辈子,年轻时生儿育女照顾一大家子,年老时却孑然一身。 奶奶的四个儿女,大伯二伯常年在京城做生意,大姑远嫁,小姑早逝,唯一留在老家的儿子——林青旋的爸爸,已经在狱中呆了五年。 没有亲人陪伴在她身边,她的身体也不似从前那样硬朗,林青旋期望她能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等到她能自力更生、衣锦还乡,她们一起过上梦寐以求的好日子。 进入外企不是林青旋一开始的期望,如果不是家庭变故,她很想继续读书进入研究所,或者考入家乡的中学教授数学。 期望终归是期望。 改变现状太难了,总有那么多的阻碍,那么多所谓的不可抗力,它们是生老病死、意外、人情、权力、资本,或者我们统称它们为命运。林青旋觉得自己的肉身是一具傀儡,这些不可抗力都是控制傀儡的透明丝线,它们随着她的出生长入骨髓,每一次的反抗,都牵扯得肉身鲜血淋漓。 打完电话,她给手机充上电,拿过换洗衣物去合租的公共卫生间洗澡,回来时发现手机里多了一条未读消息。 乾皓:“没睡觉的话麻烦发一下你的个人简介。” 林青旋:“人口调查吗?” 乾皓:“不提前了解,万一穿帮了怎么办?” 林青旋:“您看简历可以吗?” 乾皓:“也不是不行。” (林青旋发送了一份pdf) 林青旋:“请您查收。” (乾皓直接转了1000元过来) 乾皓:“这是预付款,明天你表现好的话,剩余的2000一起结给你。” 林青旋:“明天?这么快吗?” 乾皓:“明天晚上7点,到这个地址来(发了一个定位)。我会来门口接你,你再稍微捯饬一下,给我妈妈留个好印象。” 林青旋:“到时候你妈妈问我话,我该怎么回答?” 乾皓:“我看了你的简历,你如实回答就好。只有一条,严格保密我和贾施施的关系。” 林青旋:“你和邢总的秘书助理交往,为什么这么怕被知晓?” 乾皓:“答案就在你问的问题里。” 林青旋:“好的。” 她点击收下预付款。 乾皓:“合作愉快。” 林青旋:“合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