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等我黑化,但我拒绝走剧情》 第1章 第 1 章 “孽障!还不速速就擒!” “年轻人好高骛远常有,可你竟走了邪路!偷习魔功,残害同门,我仙家正道万万留不得这等心术不正之人!” 阴风夹杂着幽幽的鬼哭,与仙门众人激烈的讨伐声交织在一起,一如祁杳面前布好的天罗地网,令他无处可逃。 身后便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下通魔渊,怨灵缭绕,死气冲天。 若是不慎失足坠落,哪怕是境界再高的修士,也凶多吉少。 祁杳被逼至悬崖边缘,迎着风和谩骂,咬牙举剑。 穷途末路,仍作困兽之斗。 他身上全是大大小小血淋淋的伤口,更严重的是他体内的灵府,一清一浊的灵魔之力互相冲撞,大肆破坏他的经脉,撕扯着他的意志。 但他不会引颈受戮。 他没有修习魔功,更没有做过残害同门的事。 这些字字诛心的指控,都另有隐情。 可他自辩无暇。 之所以负隅顽抗,拒不认罪,就是为了坚持等到一个人来,还他清白。 “诸位稍安勿躁,明空尊者即刻便至,想必会亲手处理,给我等一个交代。” 负责启动杀阵的天兖宗长老究竟是看着祁杳长大的,脸上满是不忍,冒着被指责徇私护短、引发众怒的风险,开口拖延时间。 祁杳唇角源源不断溢出暗色的血,无暇分神向她投去哪怕一瞥以示感激,体内灵魔争霸的乱流愈演愈烈,痛得他恨不得剖腹毁灵府。 死亡在此刻竟也成了令人渴望的解脱。 忽地,周遭安静一瞬。 天地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覆住,风倏停,咒骂和抱怨的人声骤止,如同一锅翻滚不休的沸水,顷刻凝固成冰。 祁杳嗡鸣不休的耳膜,捕捉到一声叹息,很轻。 霎时,胸中最后一口摇摇欲坠的气险些散了。 他神志模糊,视野一片血红,颤抖着向那熟悉的身影伸出满是污血的手。 皲裂的唇翕张,那一声“师尊”未出口,已哑成泣血般的哽咽。 来者一身雪白道袍,袖带翩飞,气质卓绝,行动举止优雅得体。甫一现身,便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 所有人心里不由自主地响起一个声音—— 这般人物,怎会教养出祁杳这种阴狠歹毒的徒弟? 明空尊者不慌不忙,闲庭信步,如同一只高傲的白鹤,穿过愤怒的人群,踏过布满凌乱打斗痕迹的焦土,最终站定在徒弟面前。 人群中,方才开口的天兖宗长老微微皱起眉头,却又没说什么。 祁杳手心里尽是粘腻的血,滑得让他握不紧剑柄,最终失去支撑,双膝一松,“扑通”跪了下来。 从未离手的剑也颓然坠地,他顾不得捡,赤红的双目圆睁,挣扎着抬头。 视线所及,是雪白的长衫下摆,以及不染尘埃的素色履面。 那双素履一前一后向他迈来,掀起阵阵熟悉的冷香,像冰雪,像清泉,有着安抚一切的魔力,祁杳瞬间觉得身体的痛楚似乎不再难以忍受,这些天来的提心吊胆反复煎熬,终于有了尽头。 那双属于剑修的有力的手,会托着小臂将他扶起,一如多年前耐心地一遍遍牵起路都走不稳的他,带他从学堂上山回剑阁,鼓励他借机炼体。 留在他脑海里的,不是山道上瓢泼的大雨,也不是摔得生疼的膝盖。 而是那温厚的掌心。 只要被它牵着,走再远的路,爬再高的山,都不觉得辛苦漫长。 颈间的冰凉将他从回忆拽回了现实。 祁杳不可置信地盯着雪亮的剑刃,那一线冰冷的温度下,半边身体都跟着僵直发麻。 问心剑,明空尊者的本命剑,锋利无匹,剑意无双,可斩仙屠神。 剑尖距离那脆弱的咽喉不到一寸,剑身晶莹,倒映出少年稚气未脱的脸。 沾满灰尘和血迹,几乎看不出原貌,唯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得令人心碎。 清清楚楚地写着茫然和痛苦。 祁杳张了张口,颤抖着抓住面前那片衣角,如同抓住救命的稻草。 对,师尊只是气狠了,而且此刻的坚定表态也很重要,他们冤枉自己不要紧,不能连累师尊平白染上污名。 只要自己向师尊好好解释……师尊一直都那么相信自己…… 突然,格外持久的黑暗和尖锐的耳鸣包裹了他,体内暴乱的魔气和灵气再次卷土重来,轻易击溃了他自认为坚强的意志。 “本座教导无方,竟酿成大祸,如今铁证如山,也请诸位作个见证……” 模糊的话语有些失真,却不妨碍它们狠狠扎进祁杳的心里。 他跪伏在地,目不能视,颈边是杀意森然的剑。 那空洞的双眼依然执拗地望向明空尊者。 可他等来的,并不是解释的机会。 明空尊者俯身,白衣委地,衣摆如同莲花般铺陈。 话说得很轻,却重得令他如坠深渊—— “如果那天,本座没有带你上山。” “让你做个清闲富贵的凡人,也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祁杳长睫颤个不停,齿关叩着唇抖动不休,他好似听到了什么艰深难懂的话般,神情空茫地侧着头。 不详的黑气丝丝缕缕冒出来,缠绕着他,体内魔气骤然大盛,接下来发生的一切,祁杳已无知觉。 明空尊者连忙举剑,却又生生顿住,耳边是一道只有他能听见的电子音: “住手,时机不到!” “男主刚开始魔化,可以动手时我会提醒宿主的!” 所有人都惊恐而厌恶地架起武器,全都指向祁杳的方向。 意识回笼。 他摇摇晃晃地撑着身体,额心发烫,那是一只新生的还在滴血的眼眶。 一枚鲜红的魔眼滴溜溜地转着,饱含恶意,凝视在场的所有人,像在打量势在必得的猎物。 可祁杳毫无察觉,跪在地上,低着头,无措地望着自己生出尖利指爪的手,心中原本的恐惧和疑惑逐渐被滔天的恨和不甘心取代。 为什么……凭什么不听他解释…… 宁可相信别人,也不愿意听自己解释一句吗? 后悔收我做了徒弟……宁愿做个富贵凡人…… 那我便成魔,成鬼。 生生世世都要和你纠缠。 “就是现在!” 几乎是电子音响起的同时,问心剑被控着凌空飞起,刺穿了祁杳的胸膛。 巨大的冲击力令他又倒退几步,摇摇欲坠地停在崖边。 他慢慢抬起头,三只魔气森森的眼睛里,又出现了那些属于祁杳的痛苦和茫然。 尖锐嶙峋的爪子握上问心剑。 意料之外地,没被剑气灼伤,而是慢慢褪去了黑鳞,变回白皙修长的手。 问心剑在他手中轻颤,似乎也跟着他痛苦不已。 一滴,两滴。 大颗的眼泪落在剑身,祁杳慢慢从胸口的血肉中抽出剑。 伤口没有流血,而是汩汩冒出魔气。 在场之人全都被这变故惊呆了,瞠目结舌地望着这一切。 另一边,明空尊者再也无心欣赏魔化版男主的美貌,勉强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同时用心声质问,为什么自己的剑召不回来,反而被男主拿到了? 电子音反驳道:“怪我做什么!让你平时多练剑,堂堂第一剑修,连剑都控不了,算了算了,最后开外挂帮你一次!” 问心剑忽然剧烈抖动起来,祁杳的身形猛地一颤,试图去抢回来。 若师尊决意处决他,出手必致命,至少也会让人失去反抗之力。 绝不可能刺歪,连心脉都未伤一毫。 再加上问心的异样,仙剑有灵,它是那么悲伤,痛苦得丝毫不逊于自己,而且在拼命抵抗对方的召唤。 况且——自己多久没见到师尊出剑了? 祁杳心神剧震,心中只剩一个想法—— 你不是师尊!你到底是谁! 问心剑苦苦挣扎,祁杳终究不敌,落了下风,眼睁睁看着它脱手而出,哀鸣着飞向“明空尊者”。 更严重的是,他脚下的山石常年风化,怎能经得起他这般激烈的动作。 下一刻,崖边山石塌陷,碎石沙砾轰然崩落。 连同未能反应过来的祁杳,齐齐向崖下坠去。 明空尊者把不听话的剑强行收回神识空间,长舒一口气: “还好有你,系统,终于走完这段剧情了!” 被他称作“系统”的电子音也跟着高兴起来:“接下来只要对外称闭关,躺平等入魔的男主黑化归来就好啦,玩得开心哦,亲爱的宿主!” 众人终于反应过来,围上前查看。 崖下一片漆黑,无声无影,想必那入魔的孽障已经…… 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转身,又见做师父的失魂落魄,仿佛梦游般立在原地,他们才后知后觉地生出一丝不忍和愧疚。 更有人暗暗忧心,思忖不该把人逼至这般境地。 明空尊者素来不近人情,铁石心肠,雷霆手段,连亲手养大的徒弟都说杀就杀,若有朝一日回味起来是他们逼死了祁杳,岂不是要把火气全都撒在他们身上? 那人偷偷看了一眼,只觉得明空尊者神色冷淡,比平日更沉静。 难道……真在悼念那魔头? ——众人看不见也听不见之处,系统正在滔滔不绝地夸奖: “就是这个表情!很好,人设特别稳,宿主加油!” 众人屏息凝神,生怕被当了祭奠亡徒的牺牲品。 好在明空尊者当下并无兴师问罪的打算,一言不发地御风离开了。 留下他们一群人,气势汹汹而来,稀里糊涂而去。 --------------------------- 祁杳还在坠落。 他头一次对“深不见底“这个词有了具象化的概念。 好远。好冷。 除了身体的下坠,灵魂似乎也在向某个深渊不可避免地滑去。 魔渊近在咫尺,鳞甲已重新覆盖了手掌,额心的魔眼愉悦地眯起—— 回来吧,回来吧。 这里才是你的归处,成魔才是你的宿命。 祁杳感受到魔气正在一寸寸吞噬他的身体,围着灵台打圈,找准时机就会彻底占据他的神智。 可他偏不。 虽说师尊对他失望透顶,无论如何,也必不愿见到座下弟子变成不人不鬼的怪物。 只知道杀戮,以毁灭和破坏为乐。 怎么对得起养育了他的这片土地。 怎么对得起师尊数十年以身作则的教诲。 他不要变成那样。 哪怕他亲手刺穿了自己的胸膛,哪怕他亲口说出宁愿没有遇到自己。 他似乎总是令师尊失望,这次不会了。 前一秒还洋洋得意的魔眼,瞬间瞪得滚圆,竖瞳扩张,似乎不可思议极了。 祁杳痛苦地喘了一声,将爪中的东西举到眼前。 那是他还在跳动的心脏。 第2章 第 2 章 祁杳入道,灵府依托心脉而生,稍有受创,便是棘手的重伤。 此刻,他毫不犹豫地收紧爪子,碎肉崩裂如雨,劈里啪啦地砸下来。 如同半空中一场残酷的飞花落红,连耳边怒号的腥风,此刻都在悲叹着,哭泣着。 也许未曾盛放,却一定凋谢得盛大。 五年来一直如影随形困扰着自己的魔气刹那间消失得一干二净,身体空空荡荡,没有魔气,也没有了灵气。 祁杳没有注意到,失去心脏的胸膛那狰狞的空洞里有一丝微弱的亮光闪过,但很快熄灭了。 他久违地感到自由。 虽然这自由只剩下不过几息。 魔眼目眦俱裂,流出血泪来,瞳仁剧烈颤抖,阴毒怨恨的目光如有实质,最终带着不甘缓缓闭上,萎缩成额心一道扭曲的疤。 他像一枚孤零零的枯叶,无可挽回地飘向崖底张开一线的魔渊。 狂风呼啸而过,长发在耳边抽打出细碎的刺痛感。 腥风夹杂着浓黑的魔气,肆意穿过他心口的洞穿伤,无时不像一把把钝刀似的,狠狠剜着他的伤处。 祁杳睁着眼,死死盯住上方越来越小的一线天空,眼眶赤红,唇瓣死咬,喉间是苦涩到发麻的铁锈味。 真痛。 但没有崖上师尊亲手送进他胸口的那一剑痛。 接踵而至的是更深的、强烈的不甘心。 像一团愤怒的火,缓缓从空荡荡的胸腔中升起,慢慢燃遍全身。 在堕魔和死亡中,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可直到此刻,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并不能那么从容地接受。 难道要就这样背负着污名死去? 难道这场反目闹剧只能这样潦草收场? 难道这一切没有机会辩白的真相,都要随着他一道坠入黑暗、被彻底湮灭? 胸口那洞开的空白处,忽然像被什么狠狠一捶。 祁杳缓缓闭上眼,手指微微蜷起。 正是这强烈得几乎把自己撕开的不甘心,强撑着他在这必死的境地里,奇迹般地苟延残喘了许久。 成为世上为数不多——甚至可能是唯一亲眼见过魔渊深处景象的人。 黑暗包围着他,像一张无形的巨网,将他层层缠绕、裹紧,连呼吸都要被抽干。 四周时不时掠过更黑的影子,,带着奇怪的呢喃与低笑,像有人在耳畔一声声轻唤他的名字,又像在恶毒地诅咒他不得好死。 耳膜一阵生疼,仿佛被千万根针细细穿刺着。 盘旋在周围的怨灵和妖魔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啸,只等他彻底断气,神魂离体,就瓜分他还算可口的魂魄。 在这片撕咬、蚕食、崩解的边缘,他忽然听到一声微渺的剑吟。 清越、孤绝,如同凛冽的寒光,破开重重黑雾,令人精神一振。 刹那间,他的灵魂仿佛跟着共鸣起来,神志为之一凛,像被什么力量从深渊中猛地拉住。 可凝神细听,再无音讯,仿佛只是幻觉。 难以言喻的气味,自魔渊底部的那条血河飘来,直冲脑髓。 腥臭霉烂,阴冷透骨,隐约有丝甜香,混合起来,愈发催人作呕—— 或许这便是死亡的气味。 祁杳喉咙一阵收缩,胸膛猛然一颤—— 还好他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不然真的会恶心得吐出来。 终于,坠落接近尾声,他的身躯重重砸在地上。 像一只被狠狠摔碎的瓷器,裂痕沿着筋骨蔓延开来,却没有预料中那么痛。 又或许是痛得超过能感知到的界限,被身体自动屏蔽了。 祁杳的双眼慢慢失去神采,眼睫颤了颤,最终缓缓阖上。 胸膛里最后一□□气顽抗至今,也终于慢慢吐尽,什么都不剩下。 死寂之间,窸窸窣窣地响起一片潮水般的动静。 怨灵和妖魔一拥而上,巨毯般紧紧裹住那尚有余温的尸身,贪婪地疯狂撕扯他的躯体,鲸吞蚕食。 鲜血溅落、内脏破碎、碎骨崩断,又吸引了越来越多来自魔渊的产物。 这些东西奇形怪状,扭曲着厮杀成一团,少不了互相撕咬吞噬,就为了争抢那口新鲜的血肉。 一时之间,万鬼齐鸣,凄厉可怖,响彻魔渊,像一场令人毛骨悚然的、没有尽头的哀歌。 它们永远不会知道,这具尸身差一点,就差一点,成为魔渊的首个魔尊。 差一点,他就能用那双手,攥住所有魔物的喉咙,令它们俯首贴耳;用那双眼,俯瞰整个深渊,视线所及之处,皆是战栗觳觫。 点燃一场覆天绝地的劫火,主导一场令世人永生难忘的魔祸。 可现在,他只是一具残破的、无名的、再平凡不过的尸体。 被吞噬、被遗忘,什么都不剩下。 一截散发着朦胧微光的东西,从魔群混乱的撕咬与厮杀中飞了出来,像被谁随手甩出的碎片,划过空气,砸在地表嶙峋的赤色岩石上。 那东西的光泽,和方才祁杳伤口里泄出的光,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 一只鸟形魔物扑过来,细长的爪子一把将它捞起,黑豆眼疑惑地转了转,张开缠连着血丝的尖喙咬嚼。 咯吱咯吱,像啃一块毫无味道的石子。 咬不动。 它恼羞成怒地低吼一声,甩爪丢开。 那东西飞出去,被吞进另一只魔物的血盆大口里。 魔物下意识一咬,然而喉咙猛地一滞,如同卡进了异物,剧烈干呕几下,最终“呸”地一声吐到地上。 它在地上弹跳几次,沿着岩坡滚了下去。 所有遇到它的魔物都要上前争抢啃咬一番,然后嫌弃地扔开。 “扑通”一声。 它掉进了传说中溶蚀万物、连抗蚀性最强的辉金都无法幸免的血河中。 血水一阵微微的涌动,冒出一串小气泡。 那点微光在水下一闪,像是一盏快熄灭的灯,摇晃着,闪烁着。 终于,被暗红的水流吞没。 很快,它沉了下去。 一圈一圈荡开的涟漪,在水面缓缓散开,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再无踪影。 ------------------------- 魔渊最深处,一如世人揣测中那样赤地千里,死气丛生,血煞冲天。 地势最低处,是血河汇集而成的深潭,积聚着最浓重魔气和怨气,吞噬万物,孕育邪祟。 然而,一汪死寂的黑红血水里,中心竟冒出一股清泉,汩汩涌动,在潭面上形成直径数尺的清澈圆形。 邪祟怨灵,血煞死气,竟乖顺如绵羊般,任其宰割。 泾渭分明的界限之内,寸进半步,便会被水流中某种神秘而强大的力量绞杀净化,清理殆尽。 ——谁能想到,那清泉中竟蕴含着无比精纯的灵气。 比上品灵石中储存的高浓灵气都要凝实纯粹,也难怪源自血河的魔气不是对手。 祁杳再次醒来时,眼前便是这堪称神迹的场景。 正是这股灵泉,将他从血潭底托举起来,准确地来说,是托起了他的魂魄。 他正晃悠悠地飘在半空,和跃动不休的泉水大眼瞪小眼。 那一泓清澈灵泉正源源不断地涌动,波纹层叠,一圈圈荡开,像是在呼吸。 暗色血水在它四周翻滚、咆哮、沸腾,却寸步不敢越界,只能在边缘发出低低的哀鸣,像被困住的野兽。 波纹荡漾,翻滚的清流中,似乎有什么在微微发光。 那光明明很小,很微弱,却像有生命一样,随着水流一起闪烁、颤动、跳跃。 祁杳费力地眨眨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便试着去捞。 他伸手,指尖穿过水流,没有预想中的湿凉触感,也没能抓到那团光。 它们全都自顾自地流动、闪烁,完全不受他的影响。 他心中一滞,低头看了看自己。 情况不太乐观。 腰部以下是半透明的,脚干脆不见了,整个魂虚弱得仿佛吹口气就能散掉。 他缓缓抬起手,魂体的指尖泛着浅淡的光,是那种随时可能熄灭的微光,像风中摇摇欲坠的残灯。 什么都碰不到,连一粒沙子、一片水花,都无法拨动。 忽然,丝丝缕缕的灵气缠上他的魂体,贴在他的魂体上,一点点渗透进去,灼得生疼,像一根根细针扎进虚空。 这疼痛反而叫他意识到,自己还勉强算“活着”。 身体估计已经尸骨无存,被魔物分食干净。 不幸中的万幸,他的魂魄顺流而来,被这股不知名的灵源护住了最后一丝生机。 有灵源庇护,魔物不敢靠近,他暂时没有性命之虞。 很快,他被脚下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微光所在之处,缓缓形成漩涡,速度也不断加快,似乎水下有某种蛰伏的东西,正在苏醒。 更诡异的是,漩涡与周围污水的界限也在逐渐后移,仿佛在发生一场激烈的领地争夺战。 祁杳心中一紧,本能地想要防御戒备。 朝背后抓去,摸剑的手却落了个空。 他怔怔,垂眸苦笑一下,摇了摇头。 方才还庆幸,自己命不该绝,偏逢一丝生机。 可现在看来,灵源底下,只怕另有蹊跷。 而他……只是个虚弱的魂体,根本无法应对任何变故。 心中这样想,祁杳面上却不露怯,身体紧绷,脊背微微弓起,一动不动地盯着翻涌的泉水。 水面剧烈翻滚,急促得堪比沸腾。 一支细长的茎破水而出。 两支,三支。 一对青玉盘似的莲叶率先舒展开,仿佛身份尊贵的公主忠诚的仪仗。 她们簇拥着中央那一支缓缓拔节而出的菡萏,不过片刻,它便高过了莲叶。 祁杳不禁后退一段距离,目瞪口呆地仰头望着这一切。 他的瞳孔颤抖着,倒映出极为震撼的一幕—— 一朵巨大的红莲盛放开来,重瓣层层叠叠,红得像团凄艳无匹的火焰,又像是这地狱中高悬的血月。 令人不得不为它的美屏住呼吸,又为那嗜血般不详的邪性心生忌惮。 数不清的莲叶争相出水,一眨眼便铺满了整个潭面,将祁杳困在半空,退无可退。 紧接着,灵源范围之外的叶片迅速枯萎,无声地化作飞灰,只剩潭心一圈碧色莲田。 红莲已完全绽放。 不知何时,赫然有个人影,静静立于其上。 虽看不清面容,但祁杳能感受到,那人身上磅礴的灵力,几乎与泉中灵力如出一辙。 甚至,有些隐约的熟悉。 他无暇细想,新生的魂魄哪里经得住这般强大的灵力冲击? 魂体一阵摇晃,顿时透明不少,摇摇欲坠。 而那人,俯身,从莲心中拈出一物。 正是那截发光的白骨。 他捧起那团微光,祁杳心头的某处,仿佛也跟着被重重攫住。 这是祁杳再次失去意识前,眼中最后的画面。 第3章 第 3 章 祁杳的意识迷蒙地浮上来,像在黄泉碧落、九天三界转了一圈,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胸口钝痛,周围却温热柔软,仿佛被什么庞大而温驯的存在承托着。 他下意识蜷了蜷半透明的指尖,竟触到一片冰凉的布料。 力气所剩无几,他像溺水之人攀住最后一根稻草般,指尖一缩一紧,牵住那衣角不放。 仿佛再松手,就会彻底跌进黑暗。 他无声喘息着,喉头紧绷,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眼尾早已湿得起了雾。 努力睁开眼,视线模糊得不像话,面前的身影虚化成一片晕开的光。 正是方才的神秘人。 对方见他醒来,安静地垂眸回望,玄青色的衣角被攥得发皱,一动不动,没有挣脱,也没有回应,只是静静任由他拽着。 冷冷的清香钻进鼻腔,祁杳意识到这是对方身上的味道,自己竟然能闻得到。 他连忙松手,布料滑凉的触感似乎仍留在指尖,翻身坐起来,不由得一阵头晕目眩—— 脚下莲叶成海,无风起浪,他们竟身在最高处的红莲之中。 “你为何会寄魂此物?” 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祁杳正摩挲着红莲柔腻的花瓣,还时不时看看自己的手指。 闻言,他猛地转头,松手坐起时,莲瓣轻轻弹回,带起一点细碎的水光。 “什么?”他脱口而出。 “这是属于主……一位故人的,他的气息,我认得。” 对方摊开的掌心中,卧着那截白骨,冷光幽幽。 两股残留的灵息交织在一起,一份属于眼前的残魂祁杳,另一份,则格外熟悉。 “我不明白……”祁杳摇着头,完全清醒后的眼神中满是戒备,“它是我的,生来就有的,可我并不认识你。” “知道了。”那人垂眸,神色依旧淡淡,“莫往后了,当心掉下去。” 说罢,他收起骨头,背过身去,负手而立,不再言语。 红莲深处的花瓣轻轻张开了一寸又一寸,如涟漪般轻轻起伏,如同对方平静外表下,并不宁静的心绪。 祁杳见他并无恶意,周身散发灵力,又意识到很可能是这人救了自己。 他能触碰到对方,以及对方催生的红莲,一个大胆的推测在脑海中成形。 魂魄和灵体本质属于同源,而魂魄离体后不会有这样强大的灵力。 他上前几小步,口称“器灵前辈”,郑重地行礼致谢。 果然,对方徐徐转身,再次打量他,语气中多了一分赞赏: “祁杳?好名字。能看得出我并非人族,而是器灵,眼力不错。” 玄青色的身影弯下腰来,修长的五指一一划过嫣红的莲瓣:“我名折莲,沉眠于此,不知岁月,此番醒来,倒要感激你。” 他面色平淡,甚至称得上冷漠,继续道:“你丢了肉身,神魂也伤得很重,我有心帮你,恐怕无力回天。” 祁杳轻轻“嗯”一声,侧过头,方才抚过的花瓣似乎感应到他的视线,轻轻摇曳着。 他垂下眼帘,指尖悄悄蜷了蜷,像是想要抓住什么,却最终只是虚虚搭在莲瓣上。 他出神地想了很久,折莲也跟着静静等了很久。 终于,祁杳抬眼望向折莲,拱手深深鞠躬:“晚辈还有一事,想请前辈帮忙。” ------------------------------- 折莲听完他的恳求,沉默片刻,最终点点头:“你要寻的人若还在世上,我答应你,出去后,将这截骨头带给他过目。” 祁杳再次叩谢,眼尾的泪光一闪而过。 折莲盯着看了片刻,抬手抚上心口——那截骨头妥帖地收在衣袋中,此刻竟在微微发烫。 “还在世上……不,不会的,你是说……” 话未说完,祁杳有些失态。 抬起大臂重重抹了抹眼睛,眼圈却越擦越红。 “罢了。” 面前出现一只苍白的手掌,掌心里躺着一截骨头。 祁杳猛地抬头,正撞上折莲低垂的眼眸。 眼珠的颜色很浅,却和记忆中的某个人一样,深沉得像落满星光的海,总是涌动着祁杳看不懂、猜不透的情绪和想法。 “这是你身上唯一的遗物,好在品阶不凡,可做法浅窥一二。” 他正要伸手拿来,却忘记了自己是魂体—— 指尖直直穿过骨头,不偏不倚,反而在折莲掌心勾了一勾。 触感近乎虚无,祁杳手指一僵,连忙收回。 折莲五指微动,冷淡的声音顿了一拍。 “现在,告诉我,他是你什么人?” ------------------------- 莲瓣无声轻颤,像一丛跳动的业火。 只见折莲指尖微动,白骨悬浮而起,红光一闪,灵力轻轻缠绕而上,紧接着爬向祁杳,沿着额心钻进他的识海。 祁杳闭上眼,睫毛因紧张微微颤着,呼吸浅得几乎听不见。 几息之后,灵气尽敛,莲心归于死寂。 “……探查不到。” 折莲平静的嗓音像是一枚冰针,刺破了死寂般的宁静。 “若魂魄犹在,应有残迹——如今无迹可寻……凶多吉少。”他低低叹息了一声,话语中难得地夹杂了些许悲戚,浅色的眼珠映出祁杳骤然僵硬的身影。 “……节哀。” 祁杳怔了一瞬,喉结滚动了一下,手指悄悄攥紧。 对这个结果,他早有隐约的察觉。 可残酷的推测一旦变成事实,所有侥幸都化为泡影,还是痛得让人不知所措。 他重重吸了吸鼻子,头深深地垂下,连同一直强撑着挺直的脊背,也颓然弯了下去。 泪在眼眶中蓄了很久,此刻悄无声息地涌了出来,砸进莲心,消失不见。 涟漪从莲心一圈圈泛开,整个莲海都跟着涌起无可奈何的浪。 折莲沉默地收好白骨,低垂的眼睫微颤,似是不忍般移开视线。 随后,他负手转身,打算把空间留给祁杳独自消化接受这个事实。 走出几步,他却微微侧头,余光扫向莲心深处的身影。 剧烈的情绪波动下,那个本就不算凝实的魂体越发透明,近乎消散。 祁杳自己也感到一阵阵的眩晕,仿佛有无形的手在牵拉魂魄,催促他快些离开这个早应不属于他的世界。 记忆里的无数画面走马灯般纷至沓来,它们之中几乎都有同一个人的影子。 师尊,师尊…… 干枯的双唇微微开合,祁杳神思混沌,下意识地默念着,呼唤着。 不远处的折莲听到他的喃喃,似有所感般投来一瞥。 祁杳却毫无察觉。 眼前虚幻的画面逐渐清晰,少年静静跪在冰室门前,背影落寞。 正值山间景色最美的暮春时节,冰室四周却凝着寒霜,一颗颗水珠从厚重的大门上蜿蜒而下。 那是明空尊者格外漫长的一次闭关。 说来惭愧,他酒后轻狂,言语不敬,冒犯了师尊,才惹得师尊心神不宁,决心闭关。 虽说他们不约而同地避免重提此事,但祁杳明白这不是原谅,而是信任。 师尊信他会自觉收起不该有的心思,继续当一个好徒弟。 他也做得无可挑剔,仿佛真的忘了。 眼下师尊出关,做徒弟的来迎,天经地义。 这也是他小小的私心,想做第一个见到师尊的人,也并不奢望对方会因此欣喜动容。 可师尊竟亲手扶起跪地行礼的他,甚至关怀地询问他等候了多久,为什么瘦了这样多。 祁杳没出息地飘飘然了很多天。 可他早该察觉到的。 师尊身上发生的种种变化,都起于出关那日。 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他就是孤身一人了。 师尊开始格外钟情于宽袍广袖的白衣。 也不再离群索居、遗世独立,与各方逐渐有了来往。 被徒弟请教到功法的不通之处时,一反往日单刀直入直击要害,只拿些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话来搪塞。 原来命运崩坏不是天雷地火,撕心裂肺。 而是雁过无声,飞鸿踏雪,叫身处其中的人无知无觉地随波逐流。 再回首,物是人非,旧梦成灰。 胸膛里不复存在的心尖锐地痛了一下,密密麻麻地泛起酸楚。 回忆还在继续。 无数记忆的碎片,流转来回,曾被祁杳深藏心底,连夜深人静时独自回味都觉得亵渎。 如今看来,却只剩令人啼笑皆非的荒唐—— 雪中习剑,他含笑摘去祁杳发尾的雪花。 月下对酌,他醺醺然的鼻息烫红了祁杳斟酒的手背。 林海试炼,眼神不经意交汇之处,心潮涌动胜似万壑松涛。 等祁杳察觉,所有心神已被牢牢牵系。 一颗饱尝求而不得的心,在“明空尊者”忽冷忽热的态度里煎熬,在那些若即若离的触碰里忐忑辗转。 如同燥热的风,掠起一连串火星,烧不旺也燃不尽,灼得他心惊胆战。 他拼命守住“徒弟”的分寸,也拼命压下心底那些不合时宜的妄念。 不敢去想那背后的意味,甚至不敢有一瞬希望。 因为那是他最不敢揣测、最不愿试探的人。 …… 纷杂的画面闪烁、破碎,糅杂成一片绚烂。 眼前的一切开始扭曲,记忆与现实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 一切都如同被火燎尽的纸般缓缓褪去,连一丝余烬都未曾留下。 祁杳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仿佛从一场长久的噩梦中苏醒,所有的痛苦、挣扎、迷茫都在这一刻消散。 不能。 不能就这样消失。 倏地,那双垂死涣散的眼睛睁开,迸发出最后的光亮。 哪怕师尊已不在人世,哪怕眼前这截骨头是最后的遗物,哪怕这个世界连一点希望都没留给他—— 他不能让那个冒牌货,顶着师尊的名号,去污蔑、践踏、糟蹋一切。 不能让师尊的名声、师尊的传承、师尊的灵迹,就这样毁在来路不明的家伙手里。 折莲再次望向祁杳,见到他的魂体竟在明灭中逐渐稳定,眼底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 他思忖片刻,还是朝祁杳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