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业》 第12章 丰邑募兵 北方,商州。 商州本是郕国的发源地,因为境内多山又常年寒冷,道路不畅又不适合谷物生长,因此商州的经济反而不如郕国其余两个州,即便这里坐落着郕国的权力中心。 同样也正是因为如此,商州除了都城荥川以外,基本上算是地广人稀,若到了稍稍偏远点的地方,那就更是人烟罕至了。 然而并不优渥的地理条件却不见得完全是劣势,艰苦的生存环境使得老郕人都非常的刚毅勇武,对于肥沃的土地总是充满了骨子里的向往和占有欲。 也正因为如此,当年郕国才能在一代雄主郕武侯的带领下,先后灭掉了相对富庶的詹国和渤国,吞并了朔州和渤州,使得这个原本位于王朝东北境内的荒凉小国一跃成为而今的五大诸侯之一。 可惜的是,郕国自武侯之后,后世之君却都能力泛泛,虽然说不上昏聩,但也都是些碌碌无为之辈,当然,这是另话。 却说此时的商州境内,一条被积雪覆盖的崎岖山路上,一个穿着粗麻布衣服,背着行囊的俊美少年正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的缓缓朝东边而去,皑皑的雪地上只留下一路的深浅脚印。 言慎沿着这条小路已经走了差不多快一个时辰了,自从他穿过那道山壁的狭缝,来到这片山脚下之后,就凭借着卫老倌之前跟他所描述的路径和方位,开始循着这条山道一路向东而行。 累了就靠边歇一会,渴了就拿出水囊泯上几口,幽静的山野中既无人烟,也无鸟鸣,安静的仿佛整座山中就只得他一个活物。 在翻过一个大山坡之后,言慎终于看见了远方的一座土石城楼,静静的矗立在群山环抱之中。 言慎心下大喜,发自内心的松了一口气,当下也顾不得许多,紧了紧背上的包裹,便朝着那座土石城池一路小跑了过去。 就这么跑跑停停的又过了半个时辰,言慎终于来到了这座城池前。 眼前这座城楼全部是由浆土混着砖石浇筑而成,城墙往南北两向延伸,高度大约只得四五米,整座城池估摸方圆不过数里,人口不过几千户,但这在商州地区已经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城邑了。 高约三米的城门顶上挂着一块巨大的石制匾额,匾额上面雕刻着两个斑驳的大字:丰邑。 走进城中,往来的行人便开始多了起来。言慎不禁有些晃神,因为自从雪原兵败之后,自己就好久没遇到过这么多的生人,也许久没有感受到这种扑面而来的红尘气息了。 虽然这落湖村的确是个祥和安宁的去处,但未免多了些出尘单调,少了些人间烟火。 城内虽然谈不上熙熙攘攘,但也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街道两旁有酒肆、药铺、铁匠铺、还有一家规模不大不小的客栈,专供来往商旅暂住,甚至还有一些沿街摊贩在不断吆喝着招揽客人。 他们有的只是搭了个简易的支棚,有的则干脆将一块粗布铺在地上,所摆卖的无非是些自家种的蔬果、水产野味和一些竹木农具等等,偶尔也可见到一两家贩卖手工艺品的摊子,不过那些品相倒真是粗制滥造,毫无美感。 言慎稍稍环顾了一下四周,不禁感慨这里毕竟是郕国的腹地,远离边关战火,因此这里的人们虽然生活并不富足,但却难能可贵的拥有一方安定之处,不至于像边民那般颠沛流离。 路过街边的其中一个摊位时,言慎不经意间瞥到了上面摆放着的各色香果,红的绿的黄的,不一而足,果大饱满,更是色泽诱人。稍稍站定,言慎便不自觉的浮起一抹温和的笑容:吟儿时常惦记的香果大概就是从这儿买的吧。 压下心头涌上来的念想,言慎沿着城内的主道边走边四处张望。他目光一直在搜寻,希望能找到出行的马车或者马匹,因为这是他唯一能回国的办法。 只可惜他几乎看遍了整条街道,都没看到有任何马车的出现,倒是有几头骡子驮着货物在大街上慢悠悠走过。 眼看就快到午时三刻了,走了一上午的路,现在的确感到又累又饿又渴,于是言慎便找了棵大树靠着,放下包裹,翻出一张饼子,就着点水嚼了起来。 刚吃没几口,就听得街上传来一阵铜锣敲打声,言慎闻声看去,只见两名郕军装扮的士兵正在主街道上巡走,俩人一前一后,边走边喊:“募兵了募兵了!赶紧去报名参军,管吃管住!” 言慎轻蔑的笑了下,埋头继续啃着手上的粗饼。待吃完半张,正准备收拾东西起身离开时,忽然听见身侧有几个路人在议论纷纷,其中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说道:“诶,听说了嘛,上次国君派公子祁攻打弈国,没打赢呢。” “哦是吗?怪不得又要征兵了,这次又是去打谁啊?”另一名妇女接过话茬。 “那还能有谁,肯定是弈国呗。” “你咋这么肯定呢?” “那还能有假,我家隔壁的李小子就在军中当校尉,我是听这小子的母亲说的。” “哦!”众人一阵恍然大悟,仿佛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机密一般,心满意足的散去。 言慎心里一沉,此刻的他十分迫切的想赶回去,甚至想立马回到战场,替自己的父亲,替自己的兄长守护这个国家。然而,此时他却只能呆在敌国的土地上,听着旁人在议论如何攻打自己的家园。 拼命的压抑自己内心的躁动,言慎心里很清楚,从这里到弈国,少说也得一千多里,即便是骑马快行,也至少需十余日,如果是走路回去,恐怕就算不饿死累死,也要到猴年马月了。况且现在弈国正处在多事之秋,他没有那么多时间耗在路上,他只想要尽快赶回去。 深深吸了口气,言慎的目光渐渐变的坚定起来:即使再艰辛,但总归是有办法不是吗? 忽然,一个大胆的想法闪现在他脑海中,言慎不由得眼前一亮:军营中肯定会有马啊!而且是体魄强壮的战马,那何不趁此募兵的机会混进郕军中,然后伺机偷下一匹战马逃回去呢? 一念及此,言慎赶紧抓起地上的包裹,一把甩在肩膀上,朝着大街上喊话的两名郕军快步跑去。 不多时言慎便来到了两名郕军面前,张口便问道:“敢问二位,募兵在何处报名?” 两名郕军见状,只当是哪家穷苦小子前来投奔军中的,于是转身往后指了指:“报名处就在西门,立着杆招子的便是。” 到了西城门口,言慎果然就看到城门处搭了个棚子,旁边还插着一杆旗帜,上面写着“参军报国,杀敌建功”八个大字,棚子内摆设不多,就立了一张桌案,后面还坐着两名郕兵,此刻正低头闲聊着。 言慎迈步上前,轻轻叩了叩桌案:“敢问这儿募兵吗?我是来报名参军的。” 两名郕兵本聊的正欢,一听有人前来,便全都抬起了头。一见竟是个如此年轻的俊俏少年郎,不由得都皱了皱眉头,一脸的不屑。其中一人晃晃悠悠的掏出簿子,轻慢的扬了扬下巴:“来参军?看你这模样,细皮嫩肉的,不像是个当兵的料啊。” 言慎不明意味的冷哼了一声:“战场上厮杀,难道还管我长什么模样吗?” “哟呵!”刚才那名说话的士兵挑了挑眉,“你小子倒有点意思,行吧,报上姓名,籍贯、年龄。”说着便松了松身子骨,拿起桌上的笔开始登记。 言慎知道自己的身份决计不能暴露,若是两国交好,或许还能请求他们帮助自己回去,可偏偏弈郕之间发生了战事,那么无论如何,绝不能让敌国知道自己现在还活着,并且就在他们的国境内。 敛了敛心神,言慎淡淡的答道:“卫慎,家住玄菟郡钧城丰邑落湖村,今年十六。” 那名士兵刷刷几笔便在簿子上登记完毕,随后弯腰从桌子底下拿出一块巴掌大小的木牒,“啪”的一声扔在桌面上,冲言慎努了努嘴:“拿好这个别丢了,一个时辰之后来这儿集合,随我们一起去钧城新军大营。” 言慎应了声,收起桌上的木牒,便转身离开了。 待言慎离去之后,两名郕兵彼此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挤眉弄眼的坏笑道:“这小子白白净净,眉清目秀的,跟个娘们似的,日后若是进了大营,只怕会让那帮糙汉子给乐坏了咯。” 另一人作势踢了他一脚,摆出一副心领神会的表情:“你不也乐在其中吗?” 说罢,两人都意味深长的嘿嘿大笑了起来,笑声尖锐而猥琐。 第13章 意外冲突 午后。 言慎漫无目的的在城中溜了会街,估摸着过了有一个时辰,这才按照之前募兵官说的,拿着木牒来到了城西募兵处集合。 此时募兵处的招帘下,稀稀拉拉已经聚集了大约二三十个同样参军的年轻人。看这些人的样貌,最大的得有三十多岁了,最小的却是跟言慎差不多年纪,但绝大多数都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 扎堆闲聊的众人瞧着言慎掏出一枚木牒递给募兵官,脸上纷纷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有些个甚至还在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眼角的余光不断地在言慎身上来回打量,仿佛在看一件稀罕物。 显然,言慎的外貌气质与这里的人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是云泥之别。 虽然这些前来参军的小伙子们从来没见过什么大人物,但是眼前这位容貌俊雅,气质非凡的少年却还是让他们感到些许震撼。即便知道对方也只是个来参军的穷苦人,身份指不定跟自己一样也是个山野村夫,但以貌取人本就是人的天性。 言慎目不斜视的站在一旁,全然没将四周投过来的目光放在心上,脸上更看不出一丝多余的表情。 稍稍站定了一会,一名斜挎腰刀的下级军官便带着几名普通士兵来到了募兵处。眼睛扫过众人一圈,在看到言慎的时候,眸底不禁闪过一丝惊异,然而很快就又恢复了正常:“诸位请自行排成两列,然后跟我走。” 说完也不管众人是否已排好队形,便自顾自的朝城外走去。 言慎垂了垂眸,自觉站在了队伍的最后一个,跟着这支队伍一路出了城去。 在城外官道上走了大约两柱香的时间,队伍便折进了其中一个分岔路口,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的样子,一行人这才来到了一处山脚下的军营前。 言慎眯眼一瞧,只见营门两旁的箭塔上,插着四面蓝色旌旗,一处写着“孟”字,另一处写着“郕”字,箭塔上的哨卫见到这支队伍前来,立刻大声喝道:“口令!”,走在队伍最前面的那名下级军官随即答道:“细柳!” 哨卫点了点头,转身朝营中喊道:“打开营门!”不多时,紧闭的大门便缓缓的打开了。 言慎挑了挑眉,心中泛起了疑问,这孟字又是郕国的哪位将军?不过看这军营的防守和驻扎情况,此人应该有些本事。 还没来的及多想,队伍便整齐的走进了大营。 领头的军官带着众人穿过中央的一处大校场,来到西北角一处由巨木搭建的超大营帐前,与守卫交换了口令后便冲着一行人喊道:“此乃钧城新军大营军资司,都去司正那里领取你们的甲胄和武器,领完后会有人带你们去新兵营房,今日不做安排,明早开始校场训练!”说完转身就走了。 众人纷纷点头,随后一个个探头探脑的迈进了营帐中。 言慎瞥了一眼身旁的守卫,默不作声的跟着众人一块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十分宽敞的帐房,里面堆满了各种甲胄兵器和器械辎重,满满当当的军需物资甚至都显得帐房里面有些昏暗。此时的大帐内,早已经站满了身穿各式布衣的年轻汉子,有的手上还捧着刚领到的甲胄和腰刀在一旁低声说笑,看样子这些人都是钧城附近前来参军的新兵。 帐房的正中间,一名身材矮小,体型微胖,脸上长着一颗痦子的男子正靠坐在桌后,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给前来排队的人一一检查木牒,然后吩咐旁边的典记官登记造册,发放装备。此人正是负责掌管大军物资的军资司司正吴德。 轮到言慎的时候,这名矮胖的吴司正抬头看了眼言慎,眼睛不由得一亮,然而很快便又暗了下去,随后懒洋洋的伸出一只大手:“拿出来吧。” 言慎嗯了声,从容的将手上的木牒递了过去。吴德却并未接过,只是淡淡的瞄了一眼木牒上的信息,“卫慎?哼哼”说完便拿过木牒扔在一边,尔后又伸出一只手摆在桌子上:“都拿来吧。” 言慎有些不解,疑惑的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木牒:“木牒不是已经给你了吗?” “懂不懂规矩啊,这是孝敬!”吴德狠厉的瞪了眼言慎,语气尖酸而刻毒。 言慎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这是伸手要好处。 可瞧着面前一脸凶相的盯着自己的男子,言慎怎么也不明白他这莫名其妙的恨意是从哪来的,他们俩才刚刚见面吧?难不成真有命里相冲? “我来参军入伍,发给我甲胄兵器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言慎不冷不热的说道。 “你!”吴德显然被言慎的话给呛到了,他万万没想到,这个白净少年居然敢和自己顶嘴,这让他原本就嫉恨不平的内心更是感到怨恨和敌视,于是歪着颗脑袋恶狠狠的道:“这儿就这规矩!懂吗?” 言慎脸色一沉,眸底浮起一丝愠怒,看样子这位又矮又胖面相又丑陋的司正是铁了心跟自己过不去了。强压下心中升腾的火气,言慎冷冷的反问了句:“那别人为什么不用给?” “这儿我说了算,我说谁要给谁就得给!怎么,不服?”吴德眯着一双绿豆似的小眼睛,吊着嗓门极尽挑衅,好似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找回一点自信。 言慎微微一笑,不急不缓的吐出两个字:“不服。”声音不大,却让屋子里的人都听了个真真切切,也全都惊了一身冷汗。 这下可把吴德给彻底惹毛了,他“腾”的一声站起身来,一拳砸在了桌子上,另一只手顺势就揪住了言慎的衣领,将言慎拉到了自己面前,咬牙切齿的道:“老子看你就是敌国的奸细,识相的,给爷爷磕个头认个错,否则,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言慎眯了眯双眼,眸中闪过一丝危险的寒芒,他缓缓的伸出右手,扣在了吴德揪着自己衣领的那只手,手指稍一发力,便将这双肥腻的脏手慢慢的掰了开来。 吴德的眼中布满了惊骇,他没想到眼前这个细皮嫩肉的少年,竟然会有如此巨大的力气,自己在他面前竟然没有丝毫反抗的能力。 更没想到是,在自己的威逼欺人下,这名少年不但没被吓的瑟瑟发抖,反而极度从容,甚至从头到尾连神色都未变过。 手指被言慎狠狠的掰开,一股剧烈的疼痛感瞬间涌上头皮,吴德此时再也顾不得其他,扯着破锣般的嗓子冲着门口喊道:“来人啦,来人啦,有人造反!” 话音刚落,门口便冲进来几个守卫,一群人拔刀围住了言慎,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把周围看热闹的新兵们吓得缩成了一团,生怕自己会遭到牵连。 言慎知道这时候决不能和他们起冲突,否则不但达不成目的,反而会让自己陷入很被动的局面,于是轻笑了一声摊了摊手:“放心好了,我不会反抗的。”守卫们这才一拥而上,将言慎扣押了下来。 见言慎真的愿意束手就擒,吴德这才志得意满的看着言慎,脸上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快意和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咧了咧大嘴,露出两排大黄牙,吴德洋洋自得的说道:“小子,敢跟老子叫板,还治不了你?”说着隐晦的比了个手势,一群守卫便将言慎绑着押往帐外。 不一会儿,言慎就被扭送到了校场旁一处不起眼的角落,一路上不时地有路过的郕兵来回巡逻,但谁也没有多看他们一眼,只当又是哪个倒霉蛋触犯了军法,来这受刑来了。 言慎无奈的看了一眼众守卫:“你们打算如何惩治我?” 守卫们彼此交换了下眼神,眼中皆露出一丝怜悯和不忍。其中一名守卫拔出腰刀:“吴司正要我们杀了你。” 言慎暗暗一惊,他没想到这吴德竟然对自己起了杀心,“光天化日杀掉一个没有定罪的新人,你们怎么跟将军交代?还是说你们已经丝毫不顾及军法了?” 那守卫皱了皱眉,思忖了片刻道:“这你就不用操心了,一个尚未登记造册的新兵,死了也不会有人在意的,要怪就怪你命不好,惹谁不好,偏偏要招惹吴司正。”说罢便举起腰刀朝言慎砍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言慎一个闪避,刚好躲过了正面砍来的腰刀,同时一个踢腿,将身侧的一名守卫踢晕在地。 剩下的守卫见状,赶紧抽出佩刀也冲了过来,两把长刀一左一右朝着言慎挥去。言慎眯了眯厉眸,冷哼一声便与守卫们交起手来。 这几个守卫看样子还是训练有素的,彼此配合的也相当不错,刀刀朝着言慎的要害砍去。 本来于言慎而言,杀掉这几个守卫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情,但他现在还不想将事情闹大,因而只是不断的变换着脚下的步法,躲避四面八方挥来的刀光。 忽然,一道寒芒再次朝着言慎脸上劈来,言慎心中暗暗赞道,这几名守卫还是像点样子,看来这些士兵平日里训练的倒也不错。 一边想着一边欺身向前,双脚往前一迈,身子一侧,恰好躲过这致命一刀,同时暗劲一发,将捆住手腕的绳子崩解开来,左手紧握成拳,一拳狠狠的砸向此人的手肘处,那人发出一声惨叫,整条手臂都被打变形了,看样子这条手臂是彻底废了。 言慎顺势夺过他手上的刀,回身一个格挡,挡下了胸前的几刀,随后一个滑步后退,拉开了与守卫们的距离,脚下一点,右手执刀便挥了过去。 他不想将事情闹大,不代表就可以冒犯他而不受惩罚。 第14章 夜逃大营 “住手!” 就在言慎准备挥刀劈向几名守卫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一声雄浑的暴喝震住了众人。 言慎顿了下,右手手腕顺势画了个圈,将直直砍向前的腰刀给收了回来。众守卫闻言也纷纷收起了兵器,恭敬的立在一旁,冲来人作揖行礼:“孟将军!” 言慎这才抬眼打量起刚刚喝声制止的男子来。只见此人年约三十五六,身形中等,身上披挂着深棕色的铠甲,头上戴着一顶白缨盔,浓厚的一字须让他看上去不怒自威。 男子带着两名亲兵龙行虎步的朝众人走来,还未靠近便让人感觉到一股杀伐之气扑面而来,一看便知是沙场宿将了。 待男子来到几人面前,众守卫赶紧低下头去,不敢言语。 男子轻哼了一声,尔后又望了眼站在一旁泰然自若的言慎,眼神中闪过一丝探究:这少年不仅生的俊逸非凡,身上散发出的气度更是非比寻常,虽然只是穿着极其朴素的粗布麻衣,但以自己的眼力来看,只怕此子以后绝非池中之物。 细细的打量了一会,这名被唤作孟将军的男子这才收回了心思,冲言慎淡淡问道:“你是今日募进来的新兵?” “是。”言慎不卑不亢。 “因何动手?” “登记造册的时候,军资司司正索要好处,不给我发放兵器甲胄,还诬指我造反,甚至私自指使守卫要将我杀了,情急之下这才动手。”言慎简短的说了下来由,只是提到军资司司正的时候,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孟将军闻言脸色一沉,转头看向几名守卫,语气甚是不满:“他说的可是事实?” 这几个守卫的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其中一人吞吞吐吐的开口道:“回将军,他,他说的是事实,小的们确实是奉了吴、吴司正的意思。” “哼!本将军竟不知这大营是吴司正说了算,”孟将军瞟了一眼这几名守卫,厉声喝道:“去把吴德叫过来!” “是!”守卫们如临大赦般快步离去。 孟将军吐了口气,蹙眉沉思了一会,尔后认真的看向言慎:“身手不错,你叫什么名字?” “卫慎。” “嗯。你的身手是跟谁学的?”孟将军直勾勾的盯着言慎的眼睛,仿佛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真实的答案来,然而令他失望的是,他看到的只是一片波澜不惊的清明。 “我父亲是一名猎户,早些年跟人进山学了些拳脚,因此便教了我一二。”言慎倒也不担心自己会露馅,一来自己现在身份低微,他们没必要为此耗费精力盘查,二来落湖村地处隐秘,就算他真起了疑心想要核查,没有数十日的时间也完不成,到那时,自己早就已经回到弈国了。 孟将军点了点头,只当是这少年天赋异禀,从小便有良好的根基,好好培养的话,将来或许会是个人物。一想到这,孟将军的神色才稍稍缓和了些,心中不免生出一丝惜才之心来:“我乃中将军孟西白,你之后就编入我的亲兵营麾下吧。” “谢将军。”言慎拱了拱手,嘴角扬起一抹极淡的笑容。 不多时,一名矮胖男子迈着两条粗短的双腿一路奔了过来,正是之前欲置言慎于死地的司正吴德。 只见吴德气喘吁吁的来到到孟西白跟前,一脸谄媚的点头哈腰:“卑职吴德见过将军,不知将军叫卑职前来所为何事?”说完还不忘怨恨的瞪了眼言慎。 言慎瞧着吴德满脸的谄谀和堆笑,一副奴颜婢膝的模样,心中不禁感到有些好笑,所谓双面人也不过如此吧。 孟西白也不说话,只是淡淡的盯着吴德看。直看的吴德额角开始冒汗了这才悠悠开口:“本将军听说,你私自给人定罪论处,可有此事?” 吴德浑身一紧,赶忙不迭的辩解了起来:“将军恕罪,卑职怀疑此人是敌国的细作,因此这才叫人处决,因事情发生的突然,来不及禀明将军,请将军看在卑职一片忠心的份上,饶了则个吧。”说完便当场跪了下去,嘴里还在不断念叨着恕罪。 孟西白抿了抿厚实的双唇,心底顿时泛起一丝杀气,只是很快便压了下去。 吴德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当然知道,所谓的细作,不过是他胡编乱造的莫须有罪名罢了。然而即便这吴德再怎么无才也无德,那也是郕国国相卢献的侧夫人的远房表亲,若是为了一个尚未登记造册的新兵就杀了他,只怕会给自己招来一身麻烦,虽然自己不怕,但是麻烦这种东西总还是越少越好的。 孟西白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吴德,冷冷的说道:“吴司正起来吧,这次的事情就算了,若有下次,本将军定不轻饶。” 吴德这才站起身来,猫着腰不住的点头称是:“卑职清楚,多谢将军宽宏大量。” “给这位新兵安排好一应军备物资,不得有误。”顿了顿,孟西白瞟了眼一旁神色不安的吴德,意味深长的说道:“还有,本将军希望吴司正不要辜负了相国夫人的期望才好。”说完,也不顾吴德变幻的脸色,转身便离开了。 吴德又羞又怒的愣在当场,满脸憋得通红,瞪着言慎的一双眼睛更是能喷出火来。 言慎也不在意,嘴角露出一抹讥诮的笑容看着他。吴德被他这么一看,脸上更是布满了难堪和阴毒,重重的哼了一声,便往军资司走去。 很快,言慎就顺利的领到了一套盔甲和一把战刀,只是想起吴德那吃人的眼神,心里就不禁感到有些滑稽和无语。他始终不明白这人莫名其妙的恨意从哪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二人之间有着杀父之仇或夺妻之恨呢。 摇了摇头,言慎心里暗道: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八字不合,命里犯冲吧。 第一天倒没什么需要注意的,也没有人管,等言慎领完兵器甲胄和一床被服之后,便跟着一个老兵来到了新军营帐。简单的交代了几句后,老兵就把他扔在那自个走了。 言慎道了声谢,掀开营帐的帘子走了进去,此时帐内已经住满了刚来不久的新兵,有的还是和言慎同批次到来的。 看见言慎进来,原本热热闹闹的帐内瞬间就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齐刷刷的看着面前这位俊美清逸的少年郎。他们私底下都传疯了,说今天来了个刺儿头,敢直接和司正叫板,神奇的是,司正还拿他没办法! 一时间,流言四起,大家都在猜测这新来的小子到底是何许人也。 言慎也不在意众人的指指点点,微笑着径直来到最靠里的一张席位,将被服搁在上面,尔后套上领取的皮甲,别好腰刀便开门出去了。言慎一走,安静的帐内立马又恢复了此起彼伏的讲话声。 言慎穿着郕军普通士卒的衣服在营地里四处晃荡,因为知道他是新来的,因此一路上也没什么人盘查他,言慎倒也乐得清静,若真有人拦住盘查,反倒让人心生不悦。 言慎一边漫无目的的走着,一边在心里默默牢记营地的布局和道路,以及巡逻士兵的路线和交接时间。 绕过刚才的校场,跟着一队骑兵后面走去,果然就看到了位于整个营地西南角的马场。 马厩很大,分成八个区块排布,估计里面关着数千匹战马。当言慎从旁边经过的时候,正好就看见几名看马官正在一一往马槽里倒马料,浓浓的污秽臭气顺着风就钻进了他的鼻子,呛的言慎差点干呕起来。 暗自记下位置和出路后,言慎便若无其事的转身回营帐了。 半夜。 一个黑色的矫健身影从新兵营帐中快速的闪了出来,两三步就窜进了一处黑暗中。凭借着各种障碍物,黑色身影不断的在各个大帐间快速潜行变换位置。 来回的巡逻士兵从旁边经过,竟无一人发现阴暗的角落里还蹲着一个大活人。 言慎凭借着白天的记忆,一路避开巡营守卫,悄悄的摸向马场的位置。等来到白天的马厩门前时,脚下一点便轻轻的跃过栏杆落在了厩内,随即找了匹马,解开缰绳便往外牵去。好在这些战马平日里训练有素,因此并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 一出马厩,言慎立即跨上战马,疯狂的朝营门口冲去。 “什么人!站住!”箭塔上的守卫发现了骑马冲过来的言慎,大声喝止。 言慎也不回应,只是匍匐在马上,急速的冲向营门。守卫见来人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赶紧亮起火光,一边敲响警鼓一边大声呼喊:“来人呐!有人闯营!” 不多时,营地中的士兵便四面八方的涌向了门口,同时营地中火光四起,警示声不断。 就快到大营门口时,箭塔上忽然射来几只羽箭,言慎偏过头堪堪闪过,同时双腿一提劲,整个人便从马鞍上飞窜了出去。言慎双手握刀,凝聚全部内劲劈向大门的锁链,同时空中一个鹞子翻身,一脚狠狠的踹在大门上,硬生生的将大门踹开。 几乎与此同时,战马便从门缝中冲出了营地,言慎在半空中径直落在了马背上,一个侧身避开了背后射来的一箭,同时将手上的腰刀朝箭塔上的守卫扔了出来,守卫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后跌落了下来。 言慎也顾不得其他,赶紧夹紧马肚,一声长啸,加快了速度往前跑去,因为他已经听到身后有骑兵追来了。 跑了大约两刻钟,身后的马蹄声这才渐渐的消失了,言慎知道自己已经甩掉那些追兵了。此时放下心来,这才感觉到双腿竟有些隐隐发麻。 次日。 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少年牵着一匹马出现在了官道上,过路的行人纷纷好奇的打量着他。看此人的穿着打扮分明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可偏偏长得丰神俊朗不说,还牵着一匹膘肥体壮的马。 要知道,普通人家是根本没有能力去养马的,能有一头骡子拉货就已经很是不错了。言慎也去不管众人探究的目光,自顾自的往城门口走去。 一到城门口才发现,那里已经站了好几拨查岗的郕兵,正对进出城的人们一一盘查。言慎心里隐隐有些不妙,低下头走向城门旁看去。 果然,城墙上贴了一张告示,写着抓捕罪人逃犯,画像是个少年,逃犯的名字赫然写着“卫慎”二字。 告示前围满了看热闹的路人,人群中有人议论纷纷:“哟,小小年纪就学会杀人了,还杀了好几位军爷,啧啧啧,也不知是谁家的小子,真是胆大包天,不知死活啊!” 言慎悄然退出人群。看样子官道是走不成了,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抄小道了。 第15章 玉姬夫人 荥川。 这是一座古老的城池,也是如今郕国的新都,乃是三十年前上代郕侯迁过来的。 至于迁都的原因,据说是因为有国人在这里发现了神异之象,暗示迁都于此将有利于王图霸业;另一方面,荥川本就位于郕国三州交界之处,对于州境的辖制也更加便利,因此老郕侯才不顾宗室百官的反对,执意将国都迁到了这里。 位于国都正中央的便是郕侯的宫城。三千楼阁,雕梁画栋,飞阁流丹,金碧辉煌,整座宫殿除了方圆面积不如中容帝宫以外,其奢华程度竟一点也不比帝宫差。 因其位于商州以北,因此每年荥川一到春冬之际,那便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而此时的宫城里,错落有致的殿阁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积雪,在初春的暖阳下却更显得熠熠生辉。 宫城的东北角是当今郕侯的后宫之地,据闻当今郕侯除了元配正室的华庄夫人之外,另还有姬妾十二名,各个都是天姿国色。其中,最受宠也最貌美的莫过于号称“郕国第一美人”的玉姬了。 玉姬本是渔家女,因天生丽质,十二三岁便长成了一副勾人心魄的模样,十五岁那年,其在河边浣洗衣物,恰好被路过的朔州州牧看见了,一时间惊为天人,甚至还留下了广为流传的一句:“今见渔家女,方知世间无美人。” 州牧见此等仙姿玉色,大为惊喜,立马将此事禀告了当今的郕侯姒潦,郕侯潦听闻之后,将信将疑的派兵前往将渔家女接进了宫中。甫一见面,郕侯潦便被这倾国之色迷的神魂颠倒,五迷三道,自此之后便夜夜笙歌,沉醉于温柔乡中。 而这一恩宠,便是整整二十载。 此时,玉姬所居住的玉暖殿中,容貌倾城,体态袅娜的玉姬正斜靠在外间的香塌上,慵懒而优雅的品尝着婢女给她剥好的贡果,屋内不断的有宫人往几座银炉中添置银炭和龙涎香。 一时间,整个室内一片香雾缭绕,暖风阵阵,与室外的飞雪寒风仿若两处天地。 “娘娘,弈国特使沐渊求见。”一名內监从门外走进来,跪倒在塌前恭敬的禀道。 “弈国的特使?来见我做什么?”榻上的玉姬轻启朱唇,吐气如兰,懒散的声音却有着说不出的魅惑和柔软。 “弈使说有厚礼要赠与娘娘,因此特意前来拜会。”內监低垂着头恭谦的回道,自始至终不敢抬头看向眼前的绝艳女子。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进来吧。”玉姬眼皮都没抬一下,面无表情的挥了挥手,喂食的宫婢立马福了福身子退到一旁,随后玉姬便稍稍整了整衣襟,坐正了身子。 不多时,一身华服,头戴峨冠的沐渊便在內监的引领下缓缓走进殿内,朝坐在塌上的玉姬弯腰行了个礼:“外臣沐渊,见过玉姬夫人。” 玉姬扫了眼面前的使臣,见他倒也生的俊朗,于是便开口问道:“特使来我郕国,不去觐见国君,来我这做什么?” 沐渊闻言稍一抬头,眼前瞬间一亮,眸中不由得绽出一抹浓浓的惊艳和震撼。 只见榻上的女子螓首蛾眉,肤若凝脂,面若桃李,齿如瓠犀,眼波流转间却不经意的流露出一抹媚人的风情,虽然知道眼前的女子已经年过三十了,但这相貌却与二八年华的少女无异,沐渊觉的这是他这辈子所见过的最美最妖艳的女子了。 敛了敛心神,眼中恢复了一片清澈,沐渊正色道:“外臣此来,是传达我国的修好之意,因此敝国国君特命外臣准备了一些薄礼,要赠与郕侯与玉姬夫人,以示诚意。然因误了时辰,错过了郕侯今日的朝会,故而先来拜见夫人,聊表敬意。”说罢便抬起双手拍了两下,两名侍从当即捧着两份礼盒从殿外走了进来。 看着面前两名侍从捧着的紫檀木的精美盒子,玉姬眼中布满了疑惑,凝眉看向沐渊。 沐渊微微一笑走上前去,伸出手打开了第一个盒子,一道七彩霞光瞬间就从盒中散发开来,在室内氤氲流转。只见盒子里面躺着一颗鸽子蛋一般大小的明珠,珠光柔和而不炫目,其表面还泛着一圈圈七色斑斓涟漪,仿若活物一般。 “此乃大荒东海的宝物,名为定颜珠,本为前朝帝室的珍藏宝物,机缘巧合之下,到了敝国手上。此珠的神奇之处在于,若是长久接触或放于身边,可使人容颜永驻,风华不老,因此特来献给夫人。”沐渊笑着介绍道。 玉姬闻言,愣怔怔的看着紫檀盒子里的明珠,美眸中露出一股浓浓的欢喜和贪欲。对于她来说,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比容貌更重要的了,也没有什么比青春永驻更让她渴望的了。 轻轻的捏起绣帕一角,点了点嫣红诱人的唇瓣,玉姬笑着道:“甚好,甚好,贵国有心了。” 沐渊见状,心下便笃定了几分,脸色的笑意也更加真诚了。随后将另一处盒子打开,从里面捧出来一幅卷轴,解开红缨绳带,命侍从执好一端,随后缓缓在众人面前展开,原来竟是一副丹青妙笔。 只见画上画着两个美女,顾盼生姿,眉目含情,风情万种,仪态万千,一看便知是人间绝色。 玉姬扫过画像上的美女,瞳孔不自觉的收缩了一下,渐渐的收起了脸上妩媚的笑意,语气也陡然冷了几分:“贵使这是何意?” 沐渊揖了揖手,仿佛全然没有察觉到玉姬的神色变化,依旧笑的无比真诚:“此乃我弈国的无双舞姬,天香国色,舞技超群,琴棋书画,礼乐射数,无所不精。而最令人拍案称奇的是,此等美人竟是个双生子,其容貌体态一模一样,旁人断然分不清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啧啧啧,那滋味怎一个妙字了得。” 说着还露出一副难以言表的古怪笑意和遐之向往的享受表情,整个人也变的轻佻了起来,“因此,敝国国君忍痛割爱,特命外臣将此二位绝色仙姬献与郕侯,以全两国之好。” 玉姬轻哼了一声,心里暗自生恨,对眼前的这位儒雅男子不免也生出一丝厌恶来:这天下的男人果然都一个德行! 稍许,玉姬斜睨着画卷冷冷的说道:“贵使的好意我心领了,贵国的诚意我也知晓了,只是这幅画卷就没必要呈给君上了,为君者当以国家社稷为重,岂能沉溺于女色之中啊,贵使说是吗?” 沐渊的眼底闪过一丝讥讽,然而很快便掩了过去,语气恭敬而又钦佩的说道:“是!玉姬夫人高义,实乃贵国之幸,当为天下女子之楷模。”听到这话,玉姬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了些。 沐渊此时却故作焦虑的蹙起了眉头:“只是……敝国国君派外臣前来,乃是与郕侯约定盟好之事,若外臣擅自做主,不将大礼献上,郕侯势必会误会我国没有盟好的诚意,如此一来,外臣岂不是辜负了使命?若因外臣一人,而致使两国交恶,那外臣可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玉姬见其坚持要将这画卷送上,心下不禁有些恼怒,于是垂了垂美眸淡淡的说道:“盟好的事情,我自会跟君上说的,贵使且请放心。至于这幅画就带回去吧,我不会让你白走这一趟的。” 沐渊稍加迟疑了一下,只得无奈叹道:“那便先行谢过夫人了,外臣告退。” 玉姬轻飘飘的“嗯”了一声算是送客了。 沐渊也不多做停留,一边令人把这幅美人图重新卷好收进盒子里,一边吩咐随从将那颗定颜珠交给玉姬的宫婢,尔后再次施了个大礼,躬身退出了殿外。 一踏出玉暖殿的大门,沐渊脸上拘谨而焦虑的神色便全然消失不见,嘴角扯出一抹极淡的笑容,轻轻的舒了口气,领着俩随从朝暂住的驿馆走去。 “大人,这礼物没送出去,郕侯会不会不同意我们的请求啊。”那名捧着美人图礼盒的随从担忧的问道。 沐渊淡淡一笑:“不会。美人图送没送出去不要紧,只要玉姬收下了礼物就行。知道我为何特意先来求见玉姬,而不是直接去见郕侯吗?” “小的不知,还请大人明示。”随从尊敬的回道。他知道沐渊多有谋略,因此对于他的提问,他习惯了不去思考而是等待答案,因为即使去想,他也想不透。 “因为玉姬不是郕侯,郕侯不是咱们君上。” 随从“哦”了一声,了然的点了点头,随后再次问道:“小人还有一事不明。大人霁月清风,明明对这对美人不感兴趣,方才为何在宫殿内要露出一副轻佻表情,白白让别人看轻了您。” 沐渊听罢,笑着摇了摇头:“美人对男人的吸引越大,玉姬的威胁感就越强,我们的胜算也就多一分。至于个人名声嘛,何足挂齿。” 随从闻言,眼神中充满了钦佩,语气恭敬的颔首道:“大人真乃高风亮节!” 沐渊却轻声叹了口气,捋了捋自己的衣袖和衣襟:“外交之道,一言一行,皆是文章啊!” 第16章 枕边香风 日落时分。 商州初冬的夜晚总是比其他地方要来的早一些,尽管现在才刚过酉时一刻,但是天地间却已经是一片昏暗,百姓们早早的关闭了家门,开始享受劳作了一天之后的悠闲。而巍峨的宫城内也亮起了万盏烛光,准备迎接着又一个旖旎之夜。 “君上驾到!” 一声尖细的唱报声传来,正坐在软榻上看书的玉姬立马站起身来,笑盈盈的扭动着纤细的腰肢,带领着奴婢仆人们朝宫殿门口走去。 刚一到门口,便看到一身衮袍,留着短须的郕侯在众宫人的簇拥下款款走来。 玉姬福了福身子半跪在地上,巧笑倩兮的迎道:“臣妾见过君上。” “爱姬快快请起!”郕侯快步上前,一把抓住玉姬的手将她扶了起来,尔后伸手环住了玉姬的腰身:“天气如此寒冷,爱姬就不必来门口迎接了,若是冻坏了身子,孤可是要心疼死了。” 玉姬闻言,明媚的脸上顿时浮起一抹娇艳的红霞,低下头去羞涩一笑,却更显得美艳不可方物。 见到眼前这倾国倾城的女子一脸娇羞的模样,郕侯的双眼顿时一片迷乱,不由得感到一阵气血上涌。按捺住内心火热的躁动,郕侯不着痕迹的吞咽了下喉咙,声音低沉而沙哑:“快进去吧,随孤一同用膳。”说罢,便扶着玉姬的柳腰往殿内走去。 丰盛的晚膳过后,郕侯坐在软榻上,闻着屋内沁人心脾的香味,闭目享受着玉姬的肩膀按捏,仿佛所有的烦心事在这一刻便全都消失不见了。 郕侯犹记得自己二十一岁那年,第一次见到玉姬的场景。 那时候恰好是自己继承国君之位的第二年,也新纳了十数名美貌的女子作为姬妾。但在那一天,当见到玉姬的第一眼时,年轻的郕侯仿佛一下子就被抓走了灵魂。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那是一种直击心灵的悸动,甚至在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他竟下意识的低下了头,因为他害怕自己的目光会亵渎这临凡的仙子,哪怕自己是郕国的王。在短暂的不安之后,便是抑制不住的激动狂喜,从此,这倾国倾城的绝色便深深的烙印在了郕侯的心里,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君上,祁儿此番伐弈未果,君上打算如何处置他呀?”玉姬一边揉捏着郕侯的臂膀,一边轻轻的开口问道。 郕侯闻言,缓缓的睁开双眼,失望的叹了口气:“祁儿到底还是太年轻了,战场上的事情确实不是他的强项。这次折损了这么多兵马却寸功未立,若是就此罢了,只怕众臣不服,孤也不好向子民们交代。” 玉姬的脸色微微一僵,却依旧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反而更加轻柔了,“若是君上打算重罚他,臣妾也不会拦着,毕竟这是国家大事,一切自当公事公办。只是臣妾希望,君上能看在祁儿初次领军且一心为国的份上,能从轻发落。” 郕侯点了点头,抓起玉姬的玉手放在了掌心中摩挲,“放心吧爱姬。说到底,他也是咱俩的孩子,孤又岂会真的重罚于他。这次就罚他半年俸禄,闭门静思三月,如此也好堵一堵众臣之口。” 玉姬这才放下心来,浅笑着道:“那臣妾就代祁儿谢过君上了。”说完便欲起身下榻朝郕侯下拜。郕侯见状,赶紧将玉姬拉了过来扣进自己怀里,盯着玉姬绝美的脸颊温和的说道:“孤说过,爱姬不必如此多礼。” 玉姬也不反驳,顺势坐在郕侯的大腿上,双手圈住郕侯的脖子,看似无心的问道:“臣妾听闻弈国今日派了使臣前来,可有此事?” 郕侯“嗯”了一声:“确有此事,不过还未来的及朝会召见。孤已经先行安排他们在驿馆中住下了,想来明日朝会之上就能召见他们了。” 玉姬的眸中闪过一丝异色,掩唇而笑:“弈国这时候派遣使臣前来,臣妾猜想,倒很有可能是前来议和的呢。” “哦?爱姬何出此言?”郕侯挑了挑眉,饶有兴趣的看着玉姬。 玉姬似是笃定了郕侯会这么问她一般,伸出白嫩的葱葱玉指轻轻的抚摸着郕侯的胡须,撩拨的郕侯心中又是一阵躁动:“前些日子,君上不是跟臣妾说,弈侯的两个儿子都殁了嘛,这次君上又与须申结盟,兵取弈国西境,导致弈国丢掉了大片的领土。因此,臣妾就猜想啊,这弈侯定是招架不住了,所以才派了使臣前来议和,商谈罢兵的事情。” 郕侯满意的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许,“爱姬所言甚是,与孤所想的不谋而合。” “那君上打算如何处理?答应弈国的请求嘛?”玉姬试探性的问了句。 郕侯皱了皱眉头,显然并没有做好如何处理的决定,或者说还没想好到底是继续打下去还是就此言和。 以当前的局势来看,弈国处于下风,自己这边完全可以乘胜追击,拿下更多的疆土,但另一方面,郕国并不富庶,若是战争持续下去,国内恐怕也很难再支撑多久,一旦出现钱粮不足,反而会拖累自己,因此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一个值得深思熟虑的问题。 沉默了一会,郕侯低声说道:“弈侯的两个儿子在我郕国境内死的死,失踪的失踪,这个仇恨恐怕弈侯不会那么轻易的放下,所以这次要不要言和就看他们的诚意如何了。” 听到“诚意”二字,玉姬的目光不由得闪烁了一下,她想起了白日里的那幅美人图,心里再次泛起一丝恼恨。低头掩过脸上的神色,玉姬淡淡一笑:”君上,依臣妾来看,正因如此,弈侯的诚意才大啊。你想啊,弈侯年迈,如今又痛失二子,他哪里还有什么久战之心呢?眼下恐怕正是他求着我们的时候呢,这个时候若不答应弈侯的求和,只怕逼得他孤注一掷,与我们鱼死网破,那样子对君上、对郕国反倒是大大的不利呢。” 见郕侯脸色稍缓,垂眸不语,似乎正在思考她所说的话,于是玉姬便趁热打铁的劝道:“君上,本来臣妾只是一介女流,并不懂这些家国大事,但却也知道困兽犹斗,况于人乎?弈国虽遭此惨败,但国力并未大损,而我国本就不如弈国富裕,持续对战,只怕失大于得,弊大于利。因此我们何不顺水推舟,与弈侯盟好,然后趁机再多要些好处,这总比与弈国死磕,而让须申白白捡了便宜要好呀,不是嘛?” 郕侯终于缓缓的点了点头:“爱姬说的颇有道理,如果不就此言和,只怕弈侯那老家伙会铁了心的与孤死磕,毕竟他那俩儿子都是在我郕国出事的。若当真如此,须申二国说不定还会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 “所以说呀,臣妾才觉的罢兵议和才是上上之策呢。”说着,玉姬便轻轻的靠在了郕侯宽厚的肩膀上,伸出纤细的右手不断的在郕侯的胸膛上画圈。 “嗯,既然爱姬也认为与弈国议和才是上策,那孤明日答应了便是。不过好处嘛肯定是少不了的,毕竟主动权在孤嘛。”郕侯想通了这一点后,脸上就开始浮现了得意的神色,仿佛他已经主宰了弈国的命运一般。 “君上英明。”玉姬妖娆的一笑,口中香甜的气息轻轻的喷在了郕侯的脖子上。 郕侯显然对这招很是受用,禁不住的哈哈大笑起来,对着玉姬吹弹可破的粉颊就是一顿狂亲,惹得玉姬满面含羞,左躲右闪,大呼讨厌,莺声燕语的挑动着郕侯的每一根神经。 只见郕侯眸光暗沉,双臂微一用力,便将体若无骨的玉姬横抱了起来,往里屋的绣床上走去。 正所谓: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第17章 两国议和 次日清晨。 一声声清越的钟声响彻了整个宫城,宣示此次朝会的开始。 郕国的文武百官们自发排成四列,井然有序的以官阶大小划分,先后步入议事大殿,分列于殿内两旁站定。 不多时,随着宫中內监的一声唱报,郕侯在众宫人的簇拥下缓缓从殿后走出,步入议事大殿中央的君位坐定,威严的俯瞰着堂下诸臣,众臣纷纷跪拜在地,高声三呼万岁。 郕侯微微颔首:“众卿平身。”随即朝一旁的贴身內监丢了个眼色。內监接过示意,站前几步扯着尖锐的嗓门高声呼道:“传,弈国特使沐渊觐见!” 话音一落,便看见沐渊从殿外款款踏入殿中,一路上气定神闲,目不斜视,来到殿前朝上位的郕侯弯腰揖手,躬身行礼:“外臣沐渊,拜见郕侯,愿郕侯千秋,郕国万年!” 郕侯满意的看了看堂下一脸恭敬的沐渊,他最喜欢看到的就是别人对他的恭敬和尊崇,不管是不是出于真心。当他每次见到别人一脸诚惶诚恐的模样时,心里便觉的十分快意,仿佛自己已经是个掌握全天下的王。 “特使不必多礼。” “多谢郕侯!”沐渊悠然的直起身来,一脸恬淡的站在大殿中央。 “特使此番前来,所为何事?”郕侯明知故问道。他自认为自己已经拿捏住了弈国的薄弱点,不怕弈国不开口求情。反正有求于人的是弈国又不是他,因此这时候越是不焦不躁,待会索要好处的时候就越能掌握主动权。 沐渊见郕侯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样,心下便猜到了郕侯的想法,他大概是在等着自己开口求和,然后再趁机索取,好狮子大开口。 一念及此,沐渊淡淡一笑,拱了拱手:“外臣此来,乃是为郕侯献计的。” 此言一出,郕侯瞬间一愣,盯着沐渊的双眼中布满了疑惑。见沐渊并不着急答话,这才忍不住的开口:“为孤献计?特使此话何意?” 沐渊诚恳的说道:“因为郕国的灾祸已经不远了,因此外臣才说,此番是来献计的。” 孰料话音刚落,殿中的郕国众臣便一片哗然,纷纷指责沐渊放肆、大胆、不懂规矩,更有甚者直接跳了出来,要求郕侯将这胡言乱语的外来使臣轰出去。 堂下众臣义愤填膺,然而堂上的郕侯却不见得有多生气,反而一脸肃然的盯着沐渊:“特使说我郕国将有灾祸,不知你所谓的灾祸指的是什么?” 沐渊轻笑了一声,也不在乎周围那些人生吞活剥的眼神,从容的说道:“商州一战,我弈国痛失两位公子,而今我国国君膝下并无其他子嗣,因此弈国的将来如何,谁也不可知。外臣来此之前,敝国国君曾对我说,若是郕侯一心想要伐我,则我弈国定会战至一兵一卒,一草一木,无非是个毁城灭国罢了。试问,郕侯打算牺牲多少郕国男儿来抵抗弈国的拼死一击呢?若贵国国中男儿十去七八,谁又能保证申须二国不会趁机掠地呢?此为其一。” 听着沐渊稍带威胁的话语,郕侯的面色瞬间变的有些难看:“那其二呢?” “其二,郕国虽雄踞朔、商、渤三州,然却都是苦寒之地,民生不甚富足,此番与我大战,前后动用了数十万军队。敢问郕侯,国中之钱粮,能否再坚持数年呢?外臣来的路上,见郕国境内多有饥民,边境之地流民尤甚,若是再被拖入持久的战争泥淖,国中必定生变。到那时,外有战争之患,内有民变之忧,郕侯又打算如何收场呢?这就是我说的灾祸啊。” 听到这里,郕侯的脸色已经如锅底一般黑了,这些话堂而皇之的当众说出来,更像是在打自己的脸,即便他知道沐渊的这些话确有几分道理。 冷哼了一声,郕侯的语气十分不善:“特使是在威胁孤吗?” “非也,外臣只是在提醒郕侯。”沐渊浑然不在意郕侯低沉的语气中升起的怒气,反而愈发的自信和张扬:“我弈国虽遭重创,然国内尚有良将千名,带甲之士数十万,加上此前世子身死,国内上下同仇敌忾,莫不要以死复仇,然敝国国君顾念两国百姓无辜,不愿做鱼死网破之争。因此特命外臣前来,是想问问郕侯的想法,若是郕侯愿意就此罢兵,那么两国重修旧好,我弈国也愿意重开商道,为两国贸易开方便之门,百姓也能免遭劫难;倘若郕侯不愿罢兵,那么我弈国上下只好削木为兵,与贵国同归于尽了。” 一番交锋下来,殿内的众臣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许多人甚至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显然,他们也知道如果弈国决定了要举全国之力复仇,那么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至少目前,郕国还远没有能吞并弈国的实力。 郕侯重重的“哼”了一声,微眯的厉眸上下打量了沐渊一会,冰冷的问道:“弈国就这么有信心能以一敌三吗?别忘了,你们的烈阳关都丢了,整个西境都暴露在我三家的铁蹄之下!” 沐渊也不生气,仿佛对于郕侯的质问也在意料之中,脸上看不出有丝毫慌乱之色,这等坦然反而让座上的郕侯心里开始打鼓。 沐渊轻呵了一声:“烈阳关不过是弈国西境一处普通的关隘罢了,算不得什么重镇要塞。世人皆以为夺我烈阳,则可对我弈国长驱直入,此乃天大的笑话!况且郕侯何以能笃定须申二国就能与贵国同心同德?别忘了,之前可是须国邀请我国一同会盟伐郕的,后来不还是背盟弃约,转而攻我了?难道郕侯不担心我弈国与郕国殊死一搏的时候,须、申不会趁机反攻吗?与虎谋皮,火中取栗之事,郕侯难道不该慎重考虑吗?” 郕侯哑然不语。 事实上,他从来就不认为所谓的盟约具有多大的制约性,乱世就是这样,有利则合,无利则分,所谓的今日盟友很有可能就是明日的敌人。 见郕侯低头不言,沐渊知道自己的话已经切中了郕侯的要害,因此也不着急说下去,说多了反而适得其反,自己要做的就是静静的等待着殿上之人的考量。 “那么贵国的意思呢?”良久之后,郕侯终于开口。 沐渊扬了扬嘴角,神情异常诚恳:“敝国国君想与郕侯议和,签订互不侵犯盟约,郕侯退出我国西境,我弈国也撤回北上的大军。” 郕侯伸出手轻轻的叩击着桌案,沉思了半晌才说道:“好,既然如此,孤便答应了贵国的请求。不日孤便撤回烈阳关的大军。” 听到这,沐渊的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不过脸上却依旧维持着坦然的笑容:“郕侯英明,实乃两国百姓之福,愿两国从此化干戈为玉帛,永结万世之好。”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一卷锦帛,恭敬的递上:“这是我国国君拟定的修好盟书,请郕侯过目。” 一旁的內监赶忙接过沐渊手里的帛书,走上几处台阶,弯腰递给了郕侯。 郕侯打开帛书扫视了一遍,端起桌案上的玺绶往帛书上盖了一戳大印,随后挥了挥手,示意左右将帛书还给沐渊,“希望弈侯能遵守承诺。” “这是自然,外臣定会传达郕侯的修好之意。”沐渊将帛书小心翼翼的收进袖中,愉悦的笑道。 郕侯点了点头,“特使若无其他事就先行回去休息吧。” 沐渊见目的已经达到了,于是躬身作揖行了个礼:“外臣告退。”说罢便转身走了出去。 沐渊前脚刚离开,殿中就有一名大臣站了出来:“君上,真的要和弈国议和吗?” 郕侯“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前番伐弈,我郕国先后折损了近二十万将士却没有占到丝毫便宜,这次虽然攻占了他们的烈阳关,可是有一点那特使说的没错,若是战争再持续下去,恐怕反而于我不利,弈国虽败,但并非没有一战之力了。” 刚才问话的那名大臣略感担忧的捋了捋胡须:“可如果我们贸然撤兵,须申那边又该如何回复啊?” 郕侯轻哂一声,显然有些不屑:“孤要撤军,难道还要须申同意不成?再说了,他们既然能背弃与弈国的盟约,孤难道就不能背弃与他们的盟约吗?” 呵,所谓信义,又值几个钱呢?郕侯心里暗道,只是可惜了本唾手可得的利益啊,原本还打算让弈国割让几座城池呢。 数日后,烈阳关内的郕军便开始了有组织的撤离,气的须侯、申侯大骂不休。 同一时刻,明浮远率领着二十五万大军也赶到了奉城,与奉城的两万守军合兵一处,尔后,明浮远任龙概为先锋官,发起了对烈阳关的收复之战。 龙概本就对烈阳关的失守耿耿于怀,此时接到将令,那更是身先士卒,誓要将烈阳关夺回,一雪前耻。因此,弈军上下士气高涨,同仇敌忾,疯狂的扑向了烈阳关内的须申联军。 而另一边,申军统帅冯文由于不满自己这一方总被派遣为前锋,导致申军的死伤要远大于须军,因此便私下里跟自己的副将们约定,下次交战的时候,出工不出力,做做样子便罢了,不要再和弈国的军队硬磕了,保存实力才是最重要的。 可谁知,这话竟传到了须军统帅,也是这次三国联军的总指挥莒兰的耳朵里。于是,第二天集会的时候,联军总大将莒兰便随意找了个借口夺去了冯文的指挥权,改由自己直接指挥申军。 这下子申国的将领们可不干了,纷纷表示抗议,两国的将军们甚至由开始的彼此辱骂变成了互相械斗,场面一度失控。最后莒兰不得不派亲兵弹压,这才平息了此事。 只是自此之后,申军便开始消极避战,对于莒兰的军令也是阳奉阴违,气的莒兰咬牙切齿,却又不敢真的如何,战事就这样悄然的发生了变化。 半个月后,烈阳关头重新插上了弈国的旗帜。 烈阳关一收复,明浮远便立刻做出部署调整,调集大军开始了大规模的反攻。 第18章 内心独白 就在弈国与须申联军打得如火如荼的时候,言慎却沿着偏僻的荒道一路由东转南行进。此时的他已经快到郕国和弈国的边境线了,按照当下的脚程,只要再过一两日就能回到弈国。 荒凉的驿道上,一名头发稍乱,身上穿着污渍遍布的布衣少年正腰板挺直的骑在马上,随着马匹的前行而前后轻微摇晃。 尽管他的衣着看上去十分的简陋破败,甚至隐隐的还散发出一股若有若无的酸味,可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却依然闪烁着绚烂的精光,这是一种久居上位与历经生死而糅杂的独特气质,这股气质,让这名少年与身上这副扮相显得格格不入。 早在半个月前,言慎从卫老倌家里所带出的干粮就都全部吃光了,虽然之前有混入郕军大营,但是因为事急从权,因此他也没来得及带点什么吃食出来便孑然而逃。所以这一路上,言慎基本都是靠着采摘些路边的野果充饥,在最饿的时候,甚至还偷过沿途百姓家中的家禽。 不过,对此等行为,言慎的心里虽说多少有些过意不去,但也没有过多的负罪感,毕竟有什么是比活下去更重要的呢。 说起来,按照自己原本的估算,其实是不需要走这么长时间的,可谁能想到这中间发生了那么多事情,耽误了些时日不说,自己还被海捕通缉,导致没法沿着官道赶路,只能寻些荒废的小路南下,一路披荆斩棘、风餐露宿的,这才导致延误了不少时日。 不过回想起来,那名孟西白倒是个不错的领兵之人,若是有机会,将来能招降于他,为我弈国所用,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言慎心念一动,心里就已经在默默的盘算着将来该如何招揽此人了。 眼眸微微翕动了下,言慎收回了思绪,将这一冒出来的招揽计划暂时摁在心底,毕竟现在想这些还太早了。 好在故土也近在眼前了,只要歇过了今晚,明早再继续快马加鞭的赶路,相信就能到达弈国的北境了,看这路线和方位,估摸着会到达纪城吧。 一念及此,言慎感觉浑身的毛孔似乎都舒畅了起来。回家,在任何时候都是让人心情愉悦的,更何况是在经历生离死别的大战之后。 夜幕降临。 言慎将战马栓在了一旁,捡了些树枝枯叶拢在一块,用火石打燃了火,便在篝火旁靠坐着大树发起呆来。回顾这一两个月所发生的桩桩件件,对他而言,简直就跟做梦一般,让人不甚真切。 犹记得三个多月前,兄长还曾笑着对自己说,等这场仗打完,回来就跟青拂成亲,这场婚事拖的太久,也是时候给人家一个交代了。 不知道为什么,每当谈论起青拂的时候,兄长的眼睛里总是充满了光,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柔光。当时他还不明白,可现在他知道了,那道光是兄长对未婚妻的爱意,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也是对未来的希冀和期望。 言慎叹了口气,嘴角扯出一抹苦笑,或许兄长他也早就厌倦了金戈铁马的日子了吧。 还记得那一日在国都誓师出征,大军浩浩荡荡的开拔,途径城门的时候,他无意间瞥见了围观人群中的一抹靓丽的身影,他之前见过几次,那便是兄长的未婚妻,他未来的长嫂,自己授业恩师的孙女,柳青拂。 那个名叫青拂的清丽女子就站在人群里,怔怔的望着兄长,当与兄长四目相对的那一刻,言慎仿佛从自己大哥的眼睛里看到了饱含的笑意和歉意,也看到了青拂嫂子眼里的泪光和担忧。他那时想,人世间最美好的感情莫过于此了吧。 可谁能料到,这一别,竟是天人永隔。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黑暗里的杀戮,是那样的疯狂和无情,又是那样处处透露着疑云和诡谲。他现在几乎可以断定,雁回山谷一战,他们是被人给出卖了,是有人故意泄露行踪,有人提前设伏,有人等着他们来送死。 可是他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他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此人如此挖空心思的设局到底是为了什么,夜袭者到底是哪一方的势力,真的是郕军吗?还是根本就是作为盟友的须、申! 他有太多的不解,也有太多的仇恨,这些日子以来,他每每午夜梦回之时,就会梦到贯穿兄长胸口的那两支弩箭,梦到那两百名为了掩护自己撤退而留下来慷慨赴死的将士,梦到他们临终前喊出的“为我等报仇”的遗言! 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仇恨,就像蛊虫一样,日夜不停的折磨他,摧残他,将他逼向无尽的暗黑深渊。如果不是遇到卫丫头,恐怕自己早晚有一天会被仇恨给吞噬掉。 晚风吹过,跃动的篝火不时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声,针树叶也跟着伴奏出沙沙细响,让这静谧的夜晚凭空多了一丝柔美。 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的身影,言慎的神情不自觉的跟着温柔了起来,甚至他自己都没发觉,自己的嘴角不知何时勾起了一抹浅浅的弧度。 他自小便生活在深宫中,宫里的每一位宫人都对他温声细语,恭敬有加,而那些婢子们,更是见之则跪,根本不敢抬头看他。 年幼的时候,他还很奇怪,为什么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好像很怕他,可他明明什么都没做。 长大些后,他才明白,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权力,这就是森严的等级制度,不可逾越的等级制度。 也是从那时起,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与人之间的世界是不尽相通的。 打从懂事起,他就没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甚至都记不起母亲长什么模样。听大哥说,母亲在生自己的时候难产,产后便一直身子虚弱,又不肯托付乳母,坚持自己亲自喂养,结果没过两年便撒手人寰了。 而记忆中的父亲却又总是那般威严,甚至可以说是苛刻。 他不敢闹脾气,不敢乱说话,不敢像个小孩子一样吵吵闹闹,哪怕他本身就是个小孩子。他不敢说不知道,不敢喊苦喊累,不敢支支吾吾,更不敢放任自己的欲望,不管是好吃的还是好玩的,他都必须要学会克制忍耐。 他没有童年,更没有童真。 他从四岁开始便要读书,读那些枯燥乏味的文史典籍,兵法韬略,哪怕他根本就读不懂里面的意思,他也必须要滚瓜烂熟,倒背如流,因为父亲说:不懂不要紧,先背熟再说。 还记得有一次晨读的时候,因为实在太困了,小小年纪的他便在学堂上睡着了,父亲知道后,罚自己在殿中整整跪了一个时辰。而原本是罚跪两个时辰的,只因兄长愿共同承担,两人这才处罚减半。 七岁那年,父亲又安排自己学习骑射之术,那时年幼的他连弓都拉不开,马背都爬不上,可是对上父亲那双严厉的目光,却也只能咬牙死撑。手指细嫩的皮肤被弓弦磨的鲜血直渗,而他却只能躲在半夜无人时偷偷的抹眼泪,他也是血肉之躯,他的心也是肉长的,他不是不疼,只是不敢喊疼。 他不怨任何人,因为这就是他的命,这就是弈国公子的命。 父亲总是在不断的告诫自己,自己跟别的小孩不一样,将来是要辅佐兄长治理好这个国家,是要继承列祖列宗的宏愿的。 他不知道列祖列宗的宏愿到底是什么,但是他知道那一定很沉重,沉重到如果自己不强大起来,根本无法承受。 公子的身份既是他的荣耀,也是他的枷锁,是他这辈子都无法摆脱的枷锁。 所幸上天垂怜,他同父同母的兄长一直都对他疼爱有加,这也使得他的童年不至于一味的灰暗。可是,即便兄长是他最亲近的人,但也始终是他的长辈,将来还是他的君主,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份肆意跳脱,终究无法在兄长面前全然展露出来。 然而,这么多年的深藏,他却第一次在一个小丫头面前做回了真正的自己。 他不需要正襟危坐,不需要刻意隐藏情绪,不需要言不由衷,不需要考虑那么多事前事后,甚至不需要算计人心。想笑的时候就开怀大笑,想说的时候就无所顾忌的说,不需要担心说错说漏,不需要担心会有什么后果。 累了就席地而坐,饿了就狼吞虎咽,渴了就咕咚咕咚喝水,他真切的感受着卫丫头的善良与温柔,也用心体验着人生的简单与纯粹。 那一晚与卫丫头一起坐在房顶上,细数着夜空中的星星,彼此聊着最开心的事情,在那一刻,他甚至想过要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可惜他终究是做不到的,也不能这样做。 那双干净的不掺杂任何杂质的眸子,那抹可爱的不带有任何目的的笑颜,在不知不觉中填补了他过去十几年内心的空缺。他从未有过如此的放松,如此的酣畅淋漓,如此的沉浸在时光的缱绻里。 他感觉和小丫头在一块,连岁月都变的温柔了。 “慎哥哥” “慎哥哥” 卫丫头软糯的呼唤声仿佛再一次浮现在耳边,言慎不禁轻笑出声。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人这么叫过他,不是那些宫人们敬畏的语气,不是父亲和师父严厉的语气,也不是兄长关爱的语气,更不是将士们尊敬的语气,而是一种倍感依赖的倾诉。 他能感受到卫丫头每次在叫自己的时候,心里的那份欢喜和亲昵,他也很喜欢卫丫头这么叫他,不是什么“二公子”“少将军”,而是简单的“慎哥哥”。 有时候,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从小只对兄长亲近的他,从小便被灌输尊卑有别的他,会对这个敌国小丫头的亲昵接受的如此心安理得,甚至还乐在其中。 离别的时候,他对卫丫头满腔满腹的不舍和伤心难过感同身受,但他必须要狠下心来离开,因为他还有他必须要完成的事情,他还有他必须要扛起的责任。 原本他说的以后会再见面,只不过是安慰安慰小丫头罢了,根本就没有当真。 可是就在那天吃饭的时候,当他看到小丫头努力想憋回去的眼泪时,他改变主意了,他暗自发誓,等自己回去处理完这些事情后,一定会到郕国的这片山麓下找她的。 这是自己许下的第一个承诺。 “吟儿,等我。” 第19章 归国入城 弈国,纪城。 大半个月前的那场大战让纪城的百姓们着实惊慌了一阵子,尽管最后还是成功的保住了这座城池,但弥漫在空气中浓的化不开的血腥味,却还是让城中百姓们感到一阵阵胆寒和后怕。 身处乱世,活着便已是最大的奢求。 战事一结束,步叔封便立刻安排了战后休整工作,包括加强整座城池的巡防。因为他清楚的知道,如今弈国的情形不容乐观,因此他必须要守好这座北方的门户,绝不能在此多事之秋再出现任何纰漏。 大争之世,一招不察,满盘皆输。 下午时分,纪城城外的官道上,一匹快马正朝着城门方向奔驰而来。 正在城楼上巡逻的士兵很快便发现了这匹由北而来的快马。身为久经沙场的老兵,他们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一匹战马,而且是一匹上等的战马。 对于刚刚结束大战的纪城守军来说,此时此刻于此地出现一匹由北方而来的战马,这显然非同寻常。其中一名守军居高临下的冲着来人大声喝道:“站住!来者何人?!” 来人立刻勒住缰绳,仰头喊道:“我乃公子慎,快开门放行!” 守军听罢,显然不愿相信眼前这位邋遢肮脏的少年便是下落不明的二公子,更何况他还是从郕国方向过来的,这种鬼话说出来糊弄谁呢,于是便呸了一声道:“好你个细作!竟敢冒充我弈国二公子!快快下马受缚!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说罢一扬手,城楼上的守军们纷纷张弓搭箭,齐刷刷的瞄准了城下的言慎。 言慎见状,知道此刻仅凭自己的一句话,是无法让这些人相信的。倘若他们真的就这么轻易的相信并且放行了,那反而说明步叔封治兵不力了。于是言慎主动下马,表明自己没有威胁,继续朝城上守军喊道:“快叫你们步叔封将军前来!他来了一切自会分晓!” 先前喊话的那名守军虽然仍旧不相信眼前这位少年的话,但是为了确保无虞,他还是选择了去将此事禀告给步叔封。“那你在这等着!我去禀告将军!若敢妄动,立刻射杀!” 言慎轻声笑了一下,心道这些守军们的素养倒是不错,看来那步叔封治军果然很有一套,怪不得当初兄长很是推崇他,极力推荐他来把守边关要塞纪城。 轻松的吐了口气,望着挂在城门上方刻有“纪城”二字的匾额,言慎的心中不由的生出一丝怀恋来。 自己,终于回来了。 多少个日夜,一个人披星戴月,披荆斩棘,就为了能够早日回到弈国。而现在,弈国的大门终于就在眼前。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城楼上便出现一个气宇非凡的重甲将军,在刚才那名守军的指引下,一双如鹰隼般的目光瞬间便锁定了城门前的言慎。 “就是他?”步叔封微微挑了挑下巴,指向言慎。 “是!此人自称是二公子,还点名要将军前来辨认。”刚才那名守军恭敬的回道。 步叔封点了点头,也不多说什么,只是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城下的身影,只见城下之人浑身衣衫破旧,发丝脏乱,面目也看不真切,不过看这身形年纪,倒确实与二公子相差无几。 “你是何人?来此作甚?”步叔封不怒自威的运气出声,声音平和却充满肃杀之气。 言慎双手背在身后,迎着步叔封凌厉的目光从容不迫的道:“步将军,我乃公子慎,刚从郕国跑回来的。” “有何凭证?”步叔封冷冷的问道,语气中没有丝毫信任。 言慎稍加思索了一会,忽地飒然一笑,“步将军,虽然你我只是见过数面,但你忘了去年元日大典上,我曾亲手赠与将军的一柄刻有‘武定’二字的犀角宝刀吗?” 此言一出,步叔封的脸色立刻变了,不可置信的看着城楼下这名精瘦肮脏的少年。 的确,在去年的元日大典上,言慎曾当着言谦的面送给步叔封一把一尺见长的宝刀,刀身由精铁锻造,刀柄乃是由通体乌亮的犀角制成,一看便知是价值连城的宝物。而在刀柄之上还刻着“武定”二字,不仔细辨认根本看不出来。 当时在场的只有言慎、故去的言谦以及步叔封三人,却不料,如今这番话竟从眼前这名少年嘴里说了出来,这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只见步叔封的嘴唇快速翕动着,炽热的目光霎时间变的异常激动:“是公子,真的是公子!”说罢扭头朝身边守军吩咐道:“快快快!快打开城门迎公子入城!” 话音才落,只听的“吱呀呀”一阵声响,厚重的铜木城门便缓缓朝两边打开。不多时,步叔封便带着众守军脚步匆匆的从城门内走出,朝言慎快步而来。 就在离言慎几步远的地方,步叔封“扑通”一声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高举过头顶:“臣步叔封恭迎公子归国,未能辨识公子身份,有失迎迓。臣重甲在身,不能行叩拜大礼,望乞公子恕罪!” 言慎赶忙上前几步,伸出双手扶起步叔封,温和的笑道:“步将军身负边防重任,自当一切以小心为上,何罪之有?将军若要如此说,倒显得我不懂事了。” 步叔封大嘴一咧,赶紧拱了拱手:“公子说笑了!公子!快请入城!”说罢便侧过身去,做了个请的手势。言慎也不作客套,微笑着点了点头,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城去。 进了城后,言慎才发现,街道上禁严的程度比想象中的还要严重。百姓出门的很少,城内往来更多的还是各处的守军。 见此情形,言慎心底大概也有答案了,但并未立马问出来,而是微笑着跟身后亦步亦趋的步叔封说道:“步将军,帮我安排一下下榻住处,另外我需要立马沐浴更衣,然后准备些笔墨。” “臣遵令。”步叔封恭敬的抱了个拳,便吩咐下人安排去了。 一个时辰后,将军府后堂。 “吱呀”一声,一扇房门被打开,言慎从里面沐浴更衣走了出来,洗了两遍水终于洗尽了身上的污渍和疲惫,换上一身藏青色的锦袍。刚洗完头尚未完全晾干的发丝柔顺的披散在脑后,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满头青丝随意的扎了个发髻,再佩戴上一顶束发金冠,却是和之前的模样判若两人。 步叔封正在院中候着,见到言慎出来,赶忙上前禀道:“公子,您要的笔墨已经准备好了,请公子移步正堂。” 言慎道了声辛苦,便跨出院落,往正堂方向走去。 正堂书房内,言慎屏退左右众人,随即铺开锦帛,提起羊毫洋洋洒洒的书写起来。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言慎将手中的锦帛小心的卷成一卷,装进一节竹筒里,再用热蜡封住开口,尔后朝门口喊了声:“来人。” 一名仆从随即推门走了进来,在书案前恭身站定:“公子请吩咐。” “把这个安排送往国都上雍,务必要上交给国君。要快,越快越好。”言慎举了举手上的竹筒。 仆从见状,赶紧趋步上前接过了竹筒,回了声喏便退出了书房。 不一会儿,一匹快马便离开了纪城,沿着官道往国都方向直奔而去。 晚上,言慎婉拒了步叔封要举行接风大宴的请求,理由是刚刚大战结束,不宜再兴劳师动众,叨扰百姓。于是便在将军府内简单的摆了一桌宴饮,只邀请了步叔封及其两三名副将,以及城内主管各部司的官员累计八九人而已。 宴席上,言慎也趁机将此番纪城大战的前后细节都一一做了询问,而后又仔细询问了下现在弈国国内的形势,不由得感叹到自己躲在落湖村养伤的这段日子以来,外面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想必父亲现在的压力很大吧。 一想到这,言慎的思归之情就更加浓烈了。 “步将军,雁回谷大败之后,可曾听闻过关于我兄长的消息?”言慎突然沉声问道。 宴桌上的众人皆是长吁短叹,步叔封也低头叹了口气,声音中充满了无限的惋惜:“公子有所不知,那日败报经由纪城传到国都后,国君得知世子身死,二公子你又下落不明,差点当场晕厥了过去。第二天,郕侯便派人送回了世子的遗体,条件是以十万黄金作为交换,国君无奈的答应之后,次日便为世子举行了国葬,尔后就派人到处寻找公子你的下落,只是这么久以来却一直杳无音讯。哎!幸好天佑我弈国,如今公子平安归来,实在是天不亡我大弈!” “好个郕侯,竟敢亵渎我兄长的遗体!”言慎咬牙切齿的暗暗发恨,心中却已默默的将这笔帐给记了下来。随后偏过头来看向步叔封:“步将军,明日还请备下一匹快马,我要赶回国都。” “是,臣马上差人去办。”步叔封正色道。 “诸位,如今我弈国正值多事之秋,外有强敌环伺,内有国之大丧,因此还望诸位能恪尽职守,共克时艰,本公子在此先行谢过诸位大人了。”说罢,言慎便起身朝桌上的众人郑重的行了个礼。 众人大惊,纷纷离开座位跪倒一旁,齐声高呼:“臣等愿竭尽心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诸位大人请起。”言慎微笑着伸出手来做了个起身的手势,“有诸位在,我与君父也就能安心了,大弈的北境安危就托付给诸位了。” 众人这才纷纷站起身来,齐声道了谢,表了一番忠心后重新落座。 是夜,宾主尽欢。 第20章 消息传来 清晨。 一名信使骑着快马,在上雍的主城大街上穿梭。“哒哒”的马蹄声传遍了整条街道,疾驰的马蹄卷起了一阵阵飞扬的尘烟。 只见这名信使不断的扬起马鞭,同时高声喝退街道上来往的行人。 城内不明所以的路人们,尽都本能的避让到道路一旁,有一些脾气火爆的更是当街骂了起来,诸如“赶着去投胎啊!”之类的话,然而更多的却是望着那绝尘而去的远影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纷纷都在猜测这又是遇到了什么天大的事情,居然如此急迫。 莫不是又有什么紧急战事? 不过即便真的发生了战事,上雍城的百姓也不见得会有多惊慌。 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直面战争了。对他们而言,生活在国都那便是一道护身符,是身家性命的保障,至于边民们流离失所的感受,以及那些亡国遗民们的痛苦,他们是体会不到的。 一个人被保护的太久了,就会忘记生存的残酷,就会把难能可贵的和平当成理所当然。 弈宫。 勤政殿。 此时正值每日的朝会,每当这个时候,弈侯便会早早的坐在君位上,与殿中众臣商讨连日来的外事以及国内发生的一些事情。 有意思的是,弈国的每一代国君似乎都很少有荒废怠政的,特别是当今弈侯,在位十七年来,更是从未缺席过一天的朝会,他们似乎很享受这种治理国家的感觉,这或许是流淌在血脉中的性子使然吧。 一直以来,弈国的朝局都很稳定。 文臣以甘挚为首,大部分都是弈国原有的老贵族子弟和门阀士族,当然也有像沐渊这样出身微寒的寒门,而武将则以明浮远为首,绝大多数都是弈昭侯时期培植的少壮派,因此弈国的武官集团基本都是国君的死忠势力。 这二者之间经常是互相挤兑,彼此看不顺眼,但只要不太过火,弈侯言衡倒也乐见彼此争锋。 只是近年来,这种平衡开始逐渐被打破。 那些位高权重的老士族们不断的将手伸向各个角落,甚至是弈国的军队,而这恰恰是弈侯最无法容忍的。 于是弈侯开始故意打压以甘挚为首的保守文臣,转而重用各级武将。在文臣之中,弈侯也起用诸如沐渊之类的寒门,甚至一度将其提拔到了上卿之位。朝野上下,所有人都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言归正传,此时在弈国的西北境,由明浮远所率领的大军连日来接连收复了大片失地,并且几场大战下来,差不多将须申联军赶出了国境,而郕军果然就在几天前开始大张旗鼓的撤出战场。 这一连串的捷报也终于让悲愁了两个多月的弈侯,脸色稍稍有了些舒展。 就在殿内君臣坐而论道,议论国事的时候,殿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声嘹亮高亢的高呼声:“纪城加急文书!纪城加急文书!” 众臣闻言,不由都泛起了嘀咕:难道纪城那边又出什么状况了?纪城紧邻郕国,莫不是郕国又搞什么幺蛾子?可郕国才刚宣布撤军和解啊?这翻脸未免也太快了些吧? 弈侯自是也听到了殿外的声音,心中不由得也是一沉,生怕在这个节骨眼上,北境边关又出什么岔子,要知道现在国内实在抽调不出太多的兵力了。 随着疾呼声由远及近,一个背扎皂黄信旗的信使快步跑进殿中,远远的朝殿上的弈侯跪了下去:“启禀国君,纪城加急文书!二公子归国了!” “什么!?二公子!!” 此言一出,殿内瞬间就像沸腾的油水一般炸裂开来。 众人纷纷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信使手上的密封竹筒,他们实在不敢相信,失踪了这么久,派了那么多探子暗访都杳无信讯的二公子,怎么突然间就有了消息,并且说已经回来了? 要知道在不少人的心里,已经认为二公子就跟世子一样,早已经殉国了,只是没人敢明面上说出来罢了。 弈侯当场便呆住了,他的目光缓缓落在信使手上的竹筒,一股惊涛骇浪般的悸动瞬时涌上心头,他喘着粗气,强压下自己内心泛起的滔天波澜,急切的叫唤着自己身边的內监:“快!快去给孤呈上来!” 內监应了声,赶紧走下台阶去拿,刚准备转呈到弈侯手中时,只见弈侯迫不及待的一把夺了过来,尔后小心翼翼的抠掉竹筒盖上的封泥,从里面取出一卷帛书后缓缓的打开。 整个过程,弈侯都不曾有太大的表情变化,只是那双微微颤抖的双手,却出卖了他此刻的激动和紧张。 帛书一展开,一行行轻逸隽秀却充满杀伐之气的文字立马映入眼帘。 “儿臣问君父安好: 此番伐郕,我方行军路线疑似被泄,以致行军至雁回而遭夜袭。此一役,兄长殉国,大军覆没,儿臣亦身受重伤,跌落雪崖,然幸得杏林神医救治,方才死里脱生。儿臣万般无奈之下,只得于商州玄菟郡钧城辖下一隐村休养,儿臣虽身在敌国,然无一日不心系故土,无一日不挂念君父。 今儿臣伤愈无碍,遂千里归国,暂歇于云州北昌郡纪城将军府中,顺便巡视边防之要冲,待儿臣明日便起程返回国都。望君父稍加宽慰,勿念儿臣之安危。 儿臣再拜顿首,敬上。” 看着帛书上那熟悉的字迹,弈侯忽地感到鼻子一酸,忍不住的湿了眼眶:“天佑我儿,天佑我儿!”随后轻轻的合上了帛书,颤声的对信使说道:“下去领赏吧。” 信使千恩万谢的退出殿外,殿中诸臣纷纷跪地道贺,高呼万岁。 弈侯轻轻的捋了捋半白的美髯,眼睛里折射出久违的精光和神采,还有那掩饰不住的笑意。 另一边,当言慎到达国都的时候,已经是离开纪城之后的第五天了。 拍马穿过雄浑的都城门,便来到了这座繁华宏伟的弈国国都,上雍。 上雍不愧是弈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整座都城依水而建,望山而居,一面环水,三面环山,占地方圆近千里,极尽土木之盛。 城中东西南北方向共计有八个主城门,每一个主城门都高达两丈余,连亘的城墙高近四丈,宽丈余,每隔数百米便设有一处马面和敌台,八座城门都是用百年深海沉木包铸古铜制成,巨大的门钉按照既定的规律匀称的排列分布,向每一位到来的人们宣示着它的威严和坚不可摧。 城内四条纵横东西南北的主干道将整座城池划分成九大区域,每一条主道都可同时容纳四驾马车并驾齐驱。东西两大集市分列在城内两边,那里聚集了来自整个弈国甚至其他诸侯国的来往商贩,不管是多么珍稀的物华天宝,在这里总能找到卖家,也总能找到买主。 城内酒肆、茶楼、客栈、艺馆、赌坊等等更是不计其数,街道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往来车马络绎不绝,而作为上雍城中最为热闹的东西集市,则更是摩肩接踵,挥袍蔽日,整座都城尽是一片太平祥和之象。 这是历代弈侯为之付出一生的结果,也是历代弈侯毕生梦想的起点。 言慎骑在马上,看着周遭那熟悉的一切,忽而感到有些惘然,似乎数月前的誓师出征就发生在昨日一般。望着百姓们脸上洋溢着的笑容和欢快的身影,一时之间竟又有些感动,只因他想起了兄长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将士百战死,万民安乐生。 是啊,当这些百姓们走街串巷,饮茶斗酒的时候,可曾想过那些浴血拼杀,埋骨沙场的将士? 纵马在人群中走过,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言慎终于来到了上雍的腹地——弈宫。 弈宫门前,一群身披铁甲的禁卫武士正持枪把守着宫门,一双双冷峻的目光毫无感情的看着任何试图靠近禁宫的来人。 言慎悠然地走了过去,对弈宫的禁卫亮明身份后,便一路骑乘畅行,直奔位于弈宫西南方的建章阁而去。他猜想这个时间段,父亲一定已经结束了朝会,正在建章阁内处理政事。 一想到即将见到牵挂的父亲,言慎的脚步便不自觉的加快了。 第21章 心中困惑 几乎是一路急行,言慎很快便轻车熟路的来到了建章阁。 他知道父亲一定就在里面批阅折呈,因为这个习惯父亲已经保持十几年了。 穿过一条汉白玉石铺就的路面,言慎三步并作两步的沿着阶梯拾级而上,当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言慎抬头一望,不禁愣在了当场。 只见殿门前站着一位身形瘦削,峨冠衮服的半百老者,老者正望眼欲穿的看着自己。 宽大的袖袍不时被风吹起,显现出袍子里干枯精瘦的双臂形状,老者虽然只是一动不动的站在这里,但明眼人一看便知,他已经等待很长时间了。 这不是弈侯又是谁? 言慎眼眶顿时一红,他一个箭步冲过去,在弈侯跟前跪了下来,声音沙哑:“儿臣不孝,让君父担忧了!” 听到日夜期盼的爱子的声音,弈侯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将他扶起,双眼中已是泪光点点:“回来就好啊,回来就好啊!” 看着父亲消瘦的身形,以及脸上那掩饰不住的病容,言慎只觉的自己的君父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可到底哪里不一样,一时半会却又说不上来。 直到他看到父亲眼底深处那浓浓的担忧和庆幸,看到他在自己面前毫不掩饰的激动和亲近,言慎这才明白,现在的君父更像是一个疼儿爱女的老人,而不是那个威严冷峻的国君。 言慎知道,父亲子嗣单薄,这么多年来就只有自己和兄长两个儿子,母亲死后,父亲就一直孤身一人,从未纳过姬妾。 可以说,父亲的希望就全部寄托在了两个儿子身上,而如今眼看自己日渐衰老,此时却突遭变故,两个儿子一个身亡,一个不知所踪,这对于君侯来说,无异于宗庙绝嗣,国器消亡。 寻常百姓尚且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更何况一国之君呢? “慎儿,慎儿瘦了许多!”弈侯抓着言慎上下打量,仿佛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思念。 “儿臣无事,倒是君父,您看上去似乎身体抱恙,可曾有瞧过医官?”言慎关切的问道。 “老毛病了,不碍事,”弈侯摆了摆手,试图揭过这个话题,可话没说完便剧烈的咳了起来。言慎见状,赶紧伸出右手轻轻的拍打弈侯的后背,一边帮他顺气,一边牵扶着走进殿内。 二人进了殿,言慎扶着弈侯在书案后坐下,弈侯稍稍缓了几口气道:“慎儿,待会稍作休息后,就去宗庙祭拜过你兄长吧,他若知道你安然归来,九泉之下也一定会很高兴的。”言语中夹杂着说不出的落寞和哀伤。 言慎点了点头,又叫人端上一杯刚沏好的热茶,陪着父亲说了会话后,便起身前往宗庙方向而去。 位于弈宫东南角的宗庙是摆放历代国君、国母以及追尊先君牌位的地方,每年只有在元日大典和秋祭大典的时候才会举行大规模的参拜,以追思先人功绩,砥砺后世之人。 言慎对这儿其实并不陌生,小时候每当自己犯了什么错,父亲便会命令自己来到宗庙,在列祖列宗面前跪下认错,只是这一次,却是来祭拜自己兄长的。 宗庙内烟雾缭绕,香气弥漫,炉鼎中燃烧着一种特殊的熏香,据说这种熏香可以通达鬼神,当然这是不是真的,谁也无法考究。 虽然与殿外只隔着一道墙,但是宗庙内却出奇的安静清冷,以至于每走一步都能清晰的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神堂前,每一阶神龛上都密密麻麻的摆满了灵位,最高处摆放着的是开国之君弈泰侯的灵牌。再往下依次是历代先主和国母,而在最下面的一排中,言慎看到了一块新添的灵位,朱红色的灵牌上用金粉篆刻着几个大字:大弈献世子尊讳谦之灵位。 “献”是言谦的谥号,聪明睿智为献,恭仁才德为献,短短一个字便概括了他璀璨而短暂的一生。于后世而言,这不过是史书上的一个普普通通的称呼而已,可对言慎来说,这却是活生生的血亲,是最真切的兄弟情深。 言慎跪倒在灵位前,缓缓的磕了三个响头,抬头望着兄长灵位上那几个冰冷的字,目光悲伤而坚定:“大哥,您的阿慎回来了,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咱们父亲的。还有,那一晚的真相我一定会查明出来,如果真是有人故意设计,那么弟弟在大哥灵前起誓,任何参与此事的人都会受到最残酷的惩罚,以告慰大哥和十五万大弈将士的在天之灵!” 说完再次磕了三个响头,又在自己母亲牌位前诉说了几句后,这才转身出了宗庙。 站在宗庙门前,言慎沉思了片刻,决定带上两名亲信出宫。 他要去完成兄长托付的最后一个遗愿。 骑马穿过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约莫走了两刻钟,一行人来到了一座古朴典雅的宅邸门前。 这座宅邸并不豪奢,甚至与周围的酒肆阁楼比起来显得有些过于寒酸。 宅邸的大门不到五尺见宽,门上的涂漆甚至都有些斑驳脱落。青石板台阶上铺满了枯黄的落叶,一看便知少有人来往,甚至有些门可罗雀。一块写着“阅林草庐”的匾额不偏不倚,中正端平的挂在大门顶上,散发着内敛而庸和的气息。 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很容易就看到院落内竹林掩映,松柏常青,让人禁不住感叹:此地倒是个修生养性的好去处。 言慎下了马,徐徐走到紧闭的大门前敲了敲门环。不多时,大门从里面打开了一条缝,一名年约十二三岁的童子正探出脑袋疑惑的望着几人:“敢问尊驾何人?来此有何贵干?” 言慎微笑着低头回道:“烦请进去通报老先生,就说言慎特来拜见。” 那童子一听,“哦”了一声,随后客气的说了句:“尊客请稍后。”说罢便又关上了大门。 言慎身边的两名亲信见到自家主子竟然在大门口站等,心里瞬间就浮起了一丝怒意。主子是何等身份?这家人不亲自出门跪迎,已经是犯了大不敬之罪,竟还敢让主子在门外等候,简直不可饶恕! 其中一名身材高大,络腮胡须,一看便知是身手不凡的亲信愤愤说道:“主子,这户人家也太过无礼了吧,竟然叫主子在大门外等候,请让奴才进去把他们一个个给诹出来!” 另一名身形精瘦,左脸长有一颗黑痣的亲信也语气不善的附和:“就是啊主子,太过分了!” “休得胡言!”言慎断然呵斥道:“这草庐的主人乃是当世大鸿士,也是我的授业恩师,松檀老先生。你们俩待会进去后不许乱说话,更不可造次,听见了吗?” “喏,奴才遵命!”两名亲信缩了缩脑袋,彼此尴尬的对视了一眼。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大门再次从里面打开,开门的还是刚刚那名童子。只见他抬起小短腿,跨过门槛来到言慎面前,有模有样的弯腰行了个礼:“先生有请,尊客请随我来。” 言慎点了点头,随后在童子的引领下往门院走去。那两名亲信见状,也亦步亦趋的紧跟在言慎后面,一同跨进院内。 沿着一条蜿蜒的碎石子路,穿过一大片掩映的竹林,没多久几人便来到了一处典雅别致的正堂前。进门甫一坐下,一名仆从便立刻奉上了一杯热茶,那童子招呼道:“尊客请稍候片刻,老先生刚在午睡,马上就来。” 言慎笑着道:“无妨,倒是我叨扰老先生了。”说罢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一股草木清香瞬间便在口舌间弥漫开来,那股清淡绵柔的幽香不断的在唇齿间回荡碰撞,尔后上通天灵,下通脾胃,仿佛四肢百骸一下子都被唤醒了一般。言慎不禁暗暗赞了声“好水!好茶!” 不多时,一名身穿白色常服,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老者正拄着鸠头杖缓缓从门外走进,言慎往门口打眼一瞧,赶紧站起身来揖手行礼:“学生言慎拜见恩师。” 老者哈哈一笑,伸出手来打断言慎的行礼,笑容可掬的道:“不敢当不敢当,老朽一介布衣,岂敢受二公子大礼。” 言慎微微一笑:“幼年之时,我与兄长曾有幸聆听先生的教诲,那便是我的恩师。学生向恩师行礼,又有何不可?” 松檀老先生捋了捋花白的长须,语气宽慰而和蔼:“二公子的心意老朽心领了,只是这些繁文缛节的便免了罢。”随后指向一旁:“二公子请落坐。” 言慎道了声谢,便在一旁找了个下位坐下,两名亲信则在言慎身后一左一右站定。 “不知二公子此番前来,有何贵干?”松檀先生悠然问道。 言慎沉默了会,似乎在考虑该如何开口。少顷,无声的叹了口气:“学生此番征战,经历过一些事情,也见识过一些事情,故而心里产生了一些困惑和想法,想来特意向恩师解惑。” 松檀先生点了点头,似是早就预料到了一般:“公子所问,可是天下苍生之运?公子所求,可是心中难决之事?” 言慎惊讶的看向松檀老先生,却只撞见一双洞明世事的眸子。 “恩师说的不错。大息朝近百年来,诸国连年征战,民不聊生,一些四战之地更是十室九空,尸横遍野。学生此番一路所见,百姓们流离失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男儿大都埋骨他乡,田地荒芜无人耕,妻儿老小无人养。战乱几乎每天都在发生,却无人能平息这一切,偏那息帝只知道龟缩在帝都中容,已经多少年没再过露面了,永无止境的纷争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 言慎越说越激动,表情也越来越凝重,“学生想结束这一切,让天下人不再遭受战火荼毒,让十三州的百姓回到过去四海承平的日子,可,可是……”说到这,言慎垂了垂眸,终究还是没能说下去。 松檀老先生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赞许的笑意,几不可见的微微点了下头。听完言慎这一番肺腑之言后,也不着急说话,只是悠然的捋着花白的长须,尔后欣慰的哈哈一笑:“公子之胸襟,当纳四海,公子之志向,可比鲲鹏。至于公子所言,老朽倒认为你的顾虑不足为道。” “哦?”言慎不解的望向松檀老先生:“学生愚钝,还请恩师明示。” 松檀老先生无奈的叹了口气:“所谓帝者,谛也,德合天者谓之帝。古时肇帝闾癸失德而国人驱之,虞帝子江失德而王师伐之,可见,古来帝者,有德者称之。大息帝室近百年来,德政不施,诸侯各国俨然自成一家,天下实分裂久矣,此乃大息国祚之命数,非人力所能驱之。岂不闻,兴,百姓苦,亡,百姓亦苦,既如此,天意不可违,又何必拘泥于小义而忽略了天下大义呢?” “恩师,您的意思……”言慎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位享誉诸国的当世大家,他似乎听出了松檀先生的话外之音,可却又不敢贸然笃定。毕竟,这完全违背了他自小所接受的理念。 “呵呵呵,老朽并无它意,安天命,尽人事罢了。”松檀先生呵呵一笑,却再也不肯多说半个字。 言慎知道,有些话点到即止,再追问下去反而不美了。沉默了片刻,复又犹犹豫豫的开口问道:“恩师,学生还有一事想问。” 松檀老先生和煦的看着言慎:“二公子但说无妨。” “我遇到一个人,我们相处的时间很短,但是她却带给了我前所未有的感觉,这种感觉是我过去十几年里都不曾体会到的。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牵绊,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看待这个人,所以想请恩师点拨一二。” 松檀老先生饶有兴味的听完言慎的话,目光中却多了一丝了然:“公子该如何看待此人,不该问老朽,而是该问你自己。” “问我自己?”言慎疑惑的皱了皱眉。 “不错,要问你自己的内心,希望她是你的什么人。” 第22章 长嫂青拂 数千里外。 商州。 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孩正迎着温煦的阳光,坐在雪地的一块石头上。 四周白雪皑皑,银装素裹,倒平添了几分圣洁。女孩双手托腮,眨巴着灵动的眼睛,怔怔的看向远方那一片葱郁的雪松林。 “吟儿,你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老人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女孩身后。 女孩闻言转过身去,望着自己的爷爷正朝自己缓步走来,立马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口中扭扭捏捏的嘟囔道:“我……我出来玩会,马上就回家。” 看着自己小孙女那一脸的落寞和羞赧,卫老倌不禁无奈的摇了摇头。他十分清楚,自从那一日弈国公子离开之后,自己的这个小孙女便会每天都到这儿来,看着远方那一片连绵的山林发呆,那是公子离开的地方。 “吟儿还在等着公子回来吗?”卫老倌怜爱的看着卫吟歌。 闻言,卫吟歌顿时垮下脸来,精致的小脸蛋上凝满了沮丧。 卫老倌暗暗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这个乖巧的孙女很喜欢那位公子,那位公子也是真心实意的对吟儿好。可是,吟儿毕竟年纪太小,更没有任何的阅历,她不知道什么叫身份悬殊,什么是门当户对。 如果自己猜的没错的话,那名公子就是当今弈国国君的儿子,而自己不过是郕国一个偏远的山村百姓,二者之差距,何异于日月之于萤烛? 不同世界的人即使偶然相遇了,也会很快各走各路,各奔东西。只是这个道理,卫吟歌不懂,卫老倌却不忍告诉她。 他希望时间能够淡忘一切。 “爷爷,你说慎哥哥会忘了我吗?”卫吟歌突然抬起头,可怜巴巴的望着自己的爷爷,语气中充满了害怕和担心。 卫老倌一哽,本想说些什么,但终究只是化为一阵叹息。他伸出干瘪的手掌抚了抚卫吟歌柔顺的头发,微笑着说道:“不会的,公子不会忘了咱们吟儿的。” 霎时间,女孩笑靥如花,有如春回大地。 另一边,言慎听完松檀老先生的话后,不禁沉默的低下头去,似乎心里正在做着某种决定。 松檀老先生望着一旁的言慎,知道他的内心此刻正在做思想挣扎,也不去打扰他,毕竟有些事情还是得自己想通了比较好。 片刻之后,言慎的脸上恢复了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他站起身来拱了拱手:“学生此番前来,除了求恩师答疑解惑之外,另外还想请见青拂嫂子,不知可否方便?” 松檀先生轻轻的点了点头:“老朽早料到你会来找她的,想必是世子有什么遗言要让公子带到吧?哎……都是些苦命的孩子,去吧。”说完便唤来一名仆从,吩咐他领着言慎前往。 言慎道了谢,告退了松檀老先生,带着两名亲信跟在仆从后面,一路来到了偏院。 不一会儿,那名仆从便在一处幽静的院落门前站定,礼貌的说道:“我家小姐就在院中,尊客请。”说完便告退离开了。 言慎站在门边有些踌躇,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位苦命的未来嫂子。 他清楚的知道,她与兄长二人两情相悦,彼此爱慕,本来郎才女貌,不知羡煞了多少旁人,却突然变成了一遭人间惨剧。对于兄长的死,想必她的心情也和自己一样悲痛吧。 敛了敛心神,言慎吩咐两名亲信就站在院门口等候,尔后独自一人迈进了院落。 一踏进内院,就看见一名身穿素衣的年轻女子正侧对着门口坐在石凳上,望着院中垂落的紫藤花发呆。 从侧面看去,这名女子虽不施粉黛,却长得十分清秀可人,看样貌也不过十六七八,事实上,她也仅仅是比言慎大三岁而已。 寻常人家的女子,往往十五岁就已经嫁为人妇了,可眼前这位未来嫂子,因为兄长言谦常年在外征战,导致婚期一拖再拖,到如今年方十九了还没有正式成亲。本以为这次能与心上人永结连理,却不料世事难测,心上人折戟沙场,徒留下孤身一人独自神伤。 言慎信步走了过去,朝女子大大方方的施了个礼:“言慎拜见长嫂。” 言慎的声音打断了女子的悠悠思绪,她转过身来,瞧见言慎站在面前弯腰作揖,凄美的脸庞勉强挤出一抹苦涩的笑意,随即也站起身来回了个礼:“二公子不必多礼,二公子请坐。”声音柔美而凄婉。 言慎道了声谢,在青拂的对面坐了下来,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青拂见状,自是也猜到了几分来意,于是主动开口问道;“二公子前来,可是谦郎有什么话要带到吗?” 言慎一噎,瞧着青拂脸上期待而伤感的神色,竟有些不忍再挑起这等伤心事了。只是兄长的遗言自己又必须带到,于是狠了狠心,十分歉然的说道:“兄长临走之前说,他对不起你,他走后,让你择婿另嫁他人。” 青拂闻言,一双美丽而哀婉的眼眸顿时睁的滚圆,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尔后又突然明白了什么,明媚的眼睛里瞬间便盈满了泪水:“我们曾经在神灵面前立过誓言,此生非君不嫁,今生非妾不娶。如今他离我而去,难道我就会背弃当初的诺言吗?” 言慎心里微微一惊,他想不到自己的兄长与面前的未来长嫂之间,用情竟是如此之深!倘若没有这场战争,想必他们会是一对神仙眷侣吧。可越是这样用情至深,如今的阴阳相隔便越是令人心碎。 无奈的叹了口气,言慎于心不忍的说道:“长嫂与我兄长之情深,言慎万分感佩。只是长嫂如今年岁尚不足双十,将来尚有大好年华,又何必禁锢自己一生的幸福呢?况且你与我兄长只是订下了婚约,并未正式过门,若因此而寡居一生,孤独终老,相信我兄长在九泉之下也不愿看到吧。” 青拂摇了摇头,嘴角扯开的弧度无比凄凉:“二公子不必多言,我意已决,此生除了谦郎,我不会嫁给任何人。再者,既已订婚,便是夫妻,良女子岂有再事二夫之理。二公子既然叫我一声长嫂,那么就成全了我这言氏的未亡人吧。” 见话已说到这份上,言慎知道,眼前这位未过门的嫂嫂虽然看上去柔弱温和,可骨子里却是十分刚烈。她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想必任何人都改变不了她的想法。 言慎的心里顿感五味杂陈。一方面,他为自己的兄长能有这样一位坚贞不渝的爱人而感到欣慰和高兴,可另一方面,却也为此而感到不忍和内疚。毕竟,对于这样一个花样年华的女子,尚未绽放自己的美好青春便早早凋零,从此孤独一生,任谁看了都会动恻隐之心。 知道劝不动,况且以自己的身份和立场,也不合适过分劝离,于是言慎便默认了青拂的决意:“既如此,不知长嫂接下来作何打算?” 青拂听罢,扬起纤细雪白的脖颈看了看那随风摆动的紫藤花,沉默了片刻后才缓缓开口:“这个月我会为谦郎守祭,无事不会再出家门半步,安生照顾好祖父。等祖父百年之后,便前往庵堂,为谦郎往生祈诵,从此与青灯结伴,了却残生。” 听到这等老气横秋的话语竟是从眼前的年轻女子嘴里说出,言慎没来由的感到一丝悲凉。 他从不是一个悲天悯人的人,更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多少次的金戈铁马,见惯了尸山血海,更是历经过无数次生离死别,可都不曾像现在这样,让他从心底里感到沉重。 他实在无法想象,当一个妙龄女子做出与青灯为伴,残卷度过余生的决定时,她的心里该是何等的凄苦难自抑! 而这一切,只因一场诡谲的夜袭和没完没了的战争。 言慎默默的站起身来,再度向这名刚毅顽强而忠贞不屈的女子施了个礼:“言慎替兄长敬谢长嫂,请受慎一拜。” 青拂淡然一笑:“二公子勿须多礼。” “如此,言慎便不打扰长嫂了,日后但有驱使,慎必当竭尽心力。言慎告退。” “二公子慢走,请恕我不便出送。”青拂站起身来,朝言慎福了福身子。 言慎转身走出院落,回头望了眼那风中摇摆的紫藤花。 风乍起,吹落一地香尘。 第23章 突发病情 回到弈宫,言慎刚准备去武英殿修炼一下剑术,就看见一名面白无须的老内监手提裳摆,火急火燎的跑了过来,远远的朝自己喊道:“二公子!二公子!” 言慎感到有些讶异,因为这名老內监不是旁人,正是父亲身边最信任最得力的内监总管,林通。 林总管在宫里头也服侍了几十年了。据说打小便进了宫,一直跟在先君弈靖侯的身边行走,可谓是宫里头不折不扣的老人了,就连自己,平日里对其也是尊敬有加,整个弈宫,可以说没有人比他更熟悉的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阅历丰富的人,什么时候见他如此失态过? 不多时,林通就一路小跑来到了言慎跟前,扶着宫墙气喘吁吁的喘道:“二公子,您,咳咳,您可算回来了!君上他,君上他昏过去了!” 什么! 言慎心头一震:“林总管,到底怎么回事?” 林通稍稍顺了口气,神色却不见有半点放松:“半个时辰前,君上突然说感到剧烈头痛,叫老奴亲自去喊太医署的医官过来瞧瞧,老奴见君上的脸色着实难看,放心不下,便吩咐了其他人去传唤。可当老奴转身回到建章阁时,就看见君上已经倒在了书案上昏迷不醒,吓得老奴赶紧叫人将君上护送回寝宫。同时老奴听闻公子已经出宫了,于是差人四处寻找,可算将公子给盼回来了。” 听完林通这一连串的陈述,言慎的心中愈发感到不安。 父亲这些年的身体确实大不如前,可还从未像今天这样忽然晕厥过去,只怕这次的病情非同小可。来不及多想,言慎转身便往弈侯的寝宫方向快步走去,一边走一边询问身后的林通:“医官们可都来了?” “全都来了,正在寝宫内给君上把着脉呢。”林通步履匆匆的迈开双腿,努力跟上言慎的步伐。 只是这一路上可把林通给累坏了,本来自幼身受阉刑,体力就不如正常男子,再加上年纪大了,这么一路跟着小跑下来,林通只觉的下一个要倒下的就是他自己了。 约莫走了一刻钟,二人便来到了弈侯居住的寝宫,远远的就瞧见门口有婢女和內监们进进出出,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浓浓的慌乱不安,待言慎走进殿时,众人这才纷纷磕头行礼。 言慎此时也不愿多做理会,朝跪拜的众人扔下句“都起来吧”便径直往殿内的床帏走去。 只见床上躺着的正是脱去袍服,身上盖着一床锦被的弈侯。 言慎快步来到床边,望着双目紧闭、眉头紧锁的父亲一脸苦痛的模样,心里头不自觉也跟着揪了起来。 事实上,他早几年前就知道父亲患有头疾,有时候熬夜处理国事的时候,第二天就会头痛不已,太医署的医官们都跟父亲强调不要过度劳累,要适当休养,可父亲总是不以为然。 或许他也知道自己该歇一歇了,可是身为一国之君,他又不得不勤勤勉勉,呕心沥血。 对于弈侯来说,他能承受所有的苦痛,可唯独承受不起昏君的骂名,更承担不起国家衰败的罪名。只是这么些年下来,这处顽疾已经悄然严重到了如此地步。 言慎转过身,看向一旁愁眉苦脸的几位医官,心里头更加的焦灼不安:“君父到底是怎么回事?诸位可有何良策?” 众医官瞬间便哽在了当场,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肯率先开口。 这时,年纪最大的一名医官站了出来,拱了拱手恭谨的说道:“禀公子,君上患的是头风,乃是颅内生长了一颗肉瘤导致,本来前期若以药石调理,好生休养,尚可压制肉瘤的生长,再辅以针砭之术,则可消弭。然而君上却过度操劳国事,殚精竭虑,再加上最近一段时间急火攻心,心忧难解,这才突发病症,昏厥了过去。” “此病可有根治之法?”言慎连忙追问。 几位医官闻言,皆是低头叹气,虽未说一字,但已说明一切。 刚才那名老医官沉默了片刻,语气羞愧而又无奈的说道:“目前已无根治之法,因为其颅内肉瘤已然成型,药石已经起不到作用了,若再强服外药,恐会伤及颅脑,因此臣等也束手无策。眼下臣等已经用针砭暂时贯通了穴脉,稍作几个时辰君上便会醒来,只是以后其精神会大不如前,而且还会严重影响君上的……”说到这,老医官却忽然不肯再往下说了。 言慎见其欲言又止,就知道事情的后果恐怕会非常严重,以至于让他们不敢明言。微微垂了垂眼眸,言慎沉声问道:“影响什么?但说无妨。” “寿命。”老医官缓缓的吐出两个字,悄悄的用手抹了抹额角渗出的冷汗,一旁的林通更是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言慎心底一冷,脸色变的有些僵硬,一时间,空旷的寝宫内竟安静的可怕。 “具体几何?”半晌过后,言慎打破了周遭压抑的静默。 “臣等认为,最多可活五年。”那名老医官颤抖着回道。他实在不知道这样说出来会不会让公子误以为自己是在诅咒国君,毕竟任谁听起来都会这么想。可是身为太医署的医官之首,他有自己的医德和职责,那便是如实禀告,而不是讳疾忌医。 可即便如此,他说五年都已经是最乐观的预估了,因为如果国君还是一如既往的操劳国事的话,只怕连五年都撑不过去。 “我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言慎挥了挥手,一干医官如临大赦,匆匆的离开了弈侯寝宫。 林通则自始至终站在一旁未发一言,听到医官们所说的情况,他的心里也是伤悲不已,不自觉地就红了眼眶。 想他自幼便净身入了宫,先是充当杂役,稍大些后便被派到先君身边行走,因为聪明能干又很忠心,所以很快就被先君赏识,成为了内监总管,就连当今的弈侯言衡都是他看着长大的。 对于言氏宗室,林通自小便充满了主仆之情,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这辈子,下辈子都甘愿做言氏的奴才。 “公子,您才刚从宫外回来,要不先去歇息吧,这里就交给老奴来照看好了。”林通关切的说道。 言慎摇了摇头:“不必了,还是我来亲自照顾君父吧。林总管,你去吩咐下面的人熬好药方,顺便再熬点参粥备着,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旁人进来。” “欸,老奴这就去办。”林通应了声,随后转身走出殿外。 望着床上的父亲,看着他那干枯蜡黄的双颊,以及那凌乱灰白的鬓角,言慎忽然就有些理解这段日子以来,父亲所承受的巨大打击了。 对于言慎而言,待自己最亲近的兄长不久前身死殉国,现如今自己的父亲又有如风中残烛,他实在不愿去想,如果有一天,整个弈国宗室就剩下他一个人了该怎么办,到那时候,这座弈宫想必会很冷清的吧。 原来,这就是孤家寡人吗? 言慎默默的靠坐在床边的座椅上,想起了很多很多以前的事情,脑海中纷纷乱乱的记忆碎片犹如潮水一般疯狂涌来。不知不觉间竟感到有些困意,于是缓缓合上双眼打起了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言慎被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给惊醒了,几乎是下意识的望向一旁的床榻,却发现此时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借着窗外微弱的光,言慎这才发现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过来了,正费力的准备起身坐起来。 言慎赶紧走过去扶住了弈侯,将他轻轻的靠在床头:“君父终于醒了,身体感觉如何?要不要再叫医官们过来看看?”弈侯晃了晃脑袋,虚弱的说道:“已经好多了,不必再传唤医官了。”说着望了眼昏暗的殿内:“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怎么如此漆黑。” 言慎看了眼窗外,发现外面已经亮起了烛火灯光,于是估摸着说道:“大概已经戌时了吧。”说着就朝门口喊了声:“来人!” 殿门被打开,林通趋步走了进来,当看到床头坐起的弈侯时,他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苍天保佑,君上无恙!” “林总管,请安排人将殿内的灯火点燃,另外吩咐膳房的人,将熬好的参粥和汤药都一块端过来。”言慎终是松了口气,说话都明显轻快了许多。 “喏!”林通欢喜的应了一声,急忙出门安排去了。 不多时,一群宫婢便井然有序的将殿内的烛灯全部点燃,幽暗的寝殿内瞬间一片透亮。 弈侯满意的看着这一切,和蔼的望着言慎:“慎儿还没用过晚膳吧,先去用膳吧,我这里有林通伺候着就好了。” 言慎却微笑着摇了摇头:“不碍事,就让儿臣陪君父一同用膳吧,儿臣已经吩咐宫人端来参粥了。” 弈侯轻轻的点了点头:“如此也好。” 是日,一个威严的国君,一个清冷的公子,第一次如此烟火气的凑到一起吃着最简单的粥食,就像一对寻常农家的普通父子。 对哦,他们原本就是父子。 第24章 须国来使 弈侯的病情被严密的封锁了消息,因此并没有造成太大的恐慌,甚至很多朝臣都不知道这件事。 在医官们的诊治下,加上又精心调理了一个多月,现如今弈侯的身子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只是精神气远不如以前那么清朗。 这期间,弈侯开始有意无意的让言慎参与更多的政务,很多州郡官吏呈上来的折报,弈侯都不会急着马上批复,而是会先考一考言慎的想法。当听到处理不妥或者考虑不周的回答时,就会悉心提点几句,讲清个中利弊要害。 一开始,言慎只当是父亲大病初愈,这才叫自己分担一些重任。可随着自己对朝局的把控在不断加深,他才隐然察觉到父亲的真实用意。 这一日午后,言慎正陪着弈侯在观景亭中下棋,这是自弈侯重病初愈后,父子二人每日必备的闲乐。 弈侯的棋艺很高,然而言慎的棋艺也不差,因此二人在棋局上往往杀的平分秋色。棋盘上的风云诡谲,让一旁贴身伺候的林通止不住点头摇头,啧啧称奇。 就在父子二人就一盘残局僵持不下的时候,一名小内监匆匆跑了过来,毕恭毕敬的在亭外禀道:“启禀君上,上卿沐渊求见!” 弈侯挑了挑眉,将指尖的一枚黑子放回棋盒中,头也不抬的道:“宣!” “喏!” 一旁的言慎好奇的问道:“沐渊这个时候进宫求见,恐怕是有什么急奏吧?” 弈侯呵呵一笑:“那慎儿不妨猜上一猜,沐渊此来所谓何事?” 言慎顿了一下,歉然的摇了摇头:“儿臣愚钝,恳请君父指点。” 话音刚落,那名小内监便引着沐渊从不远处走了过来。来到亭前,沐渊伏身跪拜:“臣沐渊拜见君上,拜见公子!” “沐卿家不必多礼,请起,”弈侯微笑着伸手示意,“沐卿家此来,可是有什么要事要禀告吗?” 沐渊起身立在一旁:“君上明见。臣刚接到奏报,须侯派了公子修宴前来出使我国,现下车驾已经抵达上雍了。” “哦?是天下三公子之一的那个吕修宴吗?”言慎淡淡的问道,微凉的语气中不带有丝毫感情,“须侯这次派他前来,究竟是为了西北的战事,还是别的什么事呢?” 一提起天下三公子,言慎就不免想起了自己的兄长言谦。 只是当初名闻天下的三公子之首,如今却只留下了一段堪称传奇的身后名。后人惋惜也好,喟叹也罢,对于言慎来说,这些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更何况,须国蛇鼠两端,一开始相约伐郕,一遇失利便立即撕毁盟约,转而攻打曾经的盟友。此等不信不义的行为,自然让言慎的心里倍觉反感。 俗话说“知子莫若父”。弈侯自然听出了言慎的心思,于是抿了抿嘴唇,思索片刻后对沐渊吩咐道:“你先安排须国一行人在使馆住下吧,待明日朝会之上再行宣见。” “臣遵旨,臣立刻去安排。”沐渊揖了揖手,随即转身离去。 “慎儿,明日朝会上,你正好见见这个吕修宴,顺便听听他们到底想要什么。”待沐渊走后,弈侯重新从棋盒中夹起一枚棋子,“啪”的一声落在棋盘上。 “好,儿臣也想见识一下,能与我大哥齐名的公子修宴到底是何等人物,想必也是风采卓然吧。”言慎唇角含笑,只是那浅浅的笑意里却显得有些凉薄。 第二日。 言慎照例穿上了朝服,站在勤政殿中右列第一位。 实际上,言慎很不喜欢穿这种里三层外三层的朝服,臃肿厚重不说,穿戴起来还特别麻烦,须得有人帮忙才行。平日里他穿的都是一身暗纹素色的衣服,腰间别着一枚睚眦玉佩。 “君上驾到~~” 随着一声唱报,弈侯缓缓从殿后走出,来到正中的君位上坐定。 殿内群臣纷纷跪地三呼万岁。弈侯抬了抬手,吩咐众人平身,随后朝一旁的林通瞥了一眼,林通会意的点了点头,迈出几步上前,高声宣道:“传~~须国公子觐见!” 不多时,一名身形颀长,容貌俊美,身穿白色锦袍,头簪嵌宝金冠,手执一把玉骨折扇的美男子便悠然的走进殿中。其优雅从容的气质让弈国众臣不禁大为惊叹:好一个风流雅致,飘逸出尘的绝世佳公子! 言慎侧过身子瞧着来人,不由得也是眼前一亮。 单论相貌,此人鬓如刀削,眉如墨画,比起自己的兄长言谦更俊三分;而论气质,则更是春兰秋菊,各有千秋。言谦是温厚,而此人则是高洁,高洁的如同天上的谪仙。 “须国吕修宴参见弈侯,恭祝弈侯千秋,弈国万年。”来人朝殿上的弈侯躬身行了个礼,语气不卑不亢,声音温润柔和,就像春天里的一场绵绵细雨。 “公子不必多礼,孤没记错的话,这是公子第一次来我弈国吧?”弈侯打量着立于殿中的吕修宴,温和的说道。 “正是。修宴一直在国中奔走,故而不曾有机会见识贵国的名山大川。”吕修宴微笑着回应,语气中甚至充满了浓浓的遗憾。 “如此,公子此番可要在我弈国多逗留些时日,好一览我大弈的风土人情。”弈侯顺势就发出了邀请,听上去十分真诚。 吕修宴灿然一笑:“多谢弈侯美意,修宴不甚感激。” “这位便是号称天下三公子的公子修宴吗?果然气度不凡,名不虚传呐。”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只见甘挚拄着拐杖,笑眼眯眯的望着立于殿中的吕修宴。 吕修宴转过身去,朝甘挚拱了拱手,姿态谦和有礼:“甘相大人过誉了,修宴不过是浪得虚名罢了,而今已过弱冠之年,却仍于寸土之间奔波,籍籍一事而无成,与贵国故去的世子谦相比,实在是愧对天下三公子之名。” “修宴公子何必如此妄自菲薄?”这时,言慎微笑着走了出来,声音清越的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公子身在须国,未曾涉足我大弈,却能一眼就认出甘相大人。可见,公子之大才,非等闲之人可比。” 能站在这里的人哪个不是人精?对于言慎的话外之音,自然也是听的明明白白。事实上,能够名扬四海,稳坐须国权势之位的人又岂能是易与之辈? 果然,吕修宴几不可见的微微挑了下眉,循声望去,正好对上言慎那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 眼眸中闪过一丝探究和思量,只是很快便掩了过去,随即脸上浮出一抹温煦的笑容:“想必这位便是弈国二公子吧?修宴见过二公子。”说着便揖手施了个礼。 “修宴公子客气了,公子与我兄长齐名平辈,慎岂敢受礼。”言慎也从容的回了个礼。 命运之轮开始转动,两人的第一次交锋就从这儿开始了。 吕修宴笑了笑,“刷”的一声打开折扇,轻轻摇了起来。两缕鬓发随风扬起,更平添了一丝飘逸,“二公子方才所言,实非修宴之能,而是我虽身在须国,却久闻甘相之贤名。听闻甘相乃三朝元老,是当今贵国朝堂最为年长之人,故而一眼就能分辨的出,只可惜我须国无此贤老啊!” 一席话既洗脱了自己不善的印象,避免被人觉的自己在弈国朝堂安插眼线,又不经意间吹捧了甘挚,还表明了自己求贤若渴的态度,实在是一箭三雕。 一旁的甘挚听罢,对眼前这位年轻公子的好感度瞬间又拔高了一大截。 “不知公子此番前来,可是有何要事?”殿上的弈侯突然开口。 吕修宴赶忙收起手中的折扇,朝弈侯揖了揖手:“回弈侯的话,君父派我前来,是想与弈侯商谈会盟之事。” 话音刚落,弈侯的脸色便变的不自然起来。 只见沐渊从群臣中缓缓走出,声音微愠:“修宴公子难道忘了,此前贵国与我结盟伐郕,结果一战失利,贵国便立马背弃盟约,甚至联合申、郕夺我西北大片疆土。虽说我国已经收回失地,战事也告一段落,然而贵国之信义,我国实在不敢恭维,如今又谈会盟,是觉得我弈国上下可欺吗?” 沐渊的一席话无疑点燃了弈国众臣的怨愤,殿中开始响起不绝如缕的窃窃私语声,连带着看向吕修宴的目光都变的不善起来。 然而吕修宴脸上的笑容却没有半分减退,反而变得更加真诚,“所谓兵者,诡道也,国之大事,唯利以图之。非我须国无信,乃时事之迫也。修宴此番前来,并非纠结于往事孰对孰错,而是我国国君欲相约弈侯,一同会盟称王!” 轰! 此话一出,殿内的舆论瞬间炸裂开来。 息王朝至今已有五百年了,在这五百年的历史里,各国先后在位的诸侯加起来岂止上百位,然而却无一人敢称王。 当初大息先祖分封天下十三州,以功绩大小来分邦建国。可以说,这一整套的宗国制度,有利的维护了息帝的统治和权威,让各国的诸侯们都自觉的奉息帝为天下共主。 即便后来帝室衰微,息帝已经无法掌控各诸侯了,但是各国诸侯们仍然没有人想过要违背这个制度,更没有人想过要改变这个制度,哪怕曾经真的有人这么想过,也绝对没有胆量敢这么做。 百年的兼并攻伐,曾经的十三个诸侯国如今就只剩下了五大诸侯。然而即便如此,即便息帝已经彻底沦为了摆设,诸侯们谁也没有想过要公然对抗息帝。因为一旦公然与息帝分庭抗礼,那么立马就会遭到整个天下的讨伐和唾弃。 其实野心勃勃的诸侯们心里都明白,不是他们不想,而是目前谁也没有实力可以独自对抗整个天下。 称王,便是踏出对抗息帝的第一步。 称王,就意味着自此以后与大息王朝彻底割裂。 称王,就意味着天下即将迎来百年未有之大变革。 第25章 公子风采 吕修宴的言论一出,饶是沉稳如弈侯,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话给惊了一跳,然而很快他便冷静了下来。 身为一国之君,越是到这种时候越不能头脑发热,越要沉着应对,一时的冲动往往意味着万劫不复。 他太清楚称王背后的意义了,但是不管是弈国也好,须国也罢,都还不足以抗衡整个天下。一旦贸然称王,势必会成为各国众矢之的,到时候定会遭到天下群起而攻。 尤其是弈国,北邻郕国,南邻崇国,西邻申国,三面环敌。 一旦这三国假意奉帝诏讨逆,三路出兵,那么弈国将危在旦夕。退一万步讲,即便须弈联合能对抗其他三国,但是仅仅为了一个王的名声就让自己国家的百姓陷入战乱之中,这不是一个合格的君主该做的事情。 更何况,弈侯一向注重天下人心的向背,背上一个乱臣贼子的骂名,这不是他想看到的。 殿中的议论之声此起彼伏,闹哄哄的就像上雍城的集市。 很显然,作为弈国的臣子,他们或许都在想着如何使弈国强大,如何使弈国千秋万代,国祚绵长,但却从没想过要从名义上脱离息王朝,或者干脆与息帝平起平坐。就连古往今来那么多雄才大略的一方霸主都没有这个胆量敢妄自称王,又何况是这些臣属们呢? 言慎默不作声的观察殿内群臣的反应,知道对于他们来说,称王还是心有余悸,或是不敢,或是不愿。于是重重的咳了一声,嘈杂的议论声这才弱了下来。 待殿内重新恢复一片安静的时候,言慎微笑着看着吕修宴道:“敢问修宴公子,若我弈国与贵国称王,而遭到其余三国讨伐,该当如何?若因此息帝发诏,以至天下人对你我口诛笔伐,又该如何?称王之后,你我二国还是不是息帝之臣,还尊不尊息帝之名,还奉不奉息帝之诏?如此这些,还请修宴公子赐教。” 吕修宴闻言,优雅的笑了几声,随即又打开折扇悠然的扇了起来:“息帝虽已名存实亡,然其共主之名不可废,故而虽称王,亦尊息帝为主,仍奉息帝之诏,至少于当下,你我仍为息帝之臣。” “既然仍奉息帝之诏,若是息帝下诏要你我撤销王位,该当如何?”言慎进一步逼问,他就想看看吕修宴的胸襟到底有多大。 吕修宴忽地神秘一笑,语气中略带调侃和轻蔑:“若是息帝有此等胆略,那么今天我须国也就不会提出称王的建议了。” 言慎了然的点了点头,他清楚的捕捉到了吕修宴话语中的玄机,那便是“当下仍为息帝之臣”。言外之意,倘若日后时机成熟,息帝这个傀儡就可以随时扔掉,他们随时可以自立甚至做更多的事情。 看来,不管是须国也好,吕修宴也罢,其志都不在小。 “诸位以为如何?”弈侯听完吕修宴的一番话后,淡淡的看向殿中神色各异的众臣。 “君上,老臣认为万万不可!” 甘挚缓缓走了出来,语气颇为愠怒,“天下的诸侯都是由息帝分封的,各国虽然有自己的法度律令,但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息帝仍然是天下的共主,这是老祖宗订下的规矩!如果自立为王,那便是有违祖宗律法,有违天道纲常!如今息帝虽不贤明,但是却并未失德,既如此,身为一国诸侯岂能不尊!” 甘挚这一番激愤的发言,让弈侯的眸底闪过一丝不悦。 对于甘挚的极力反对,弈侯其实早就料想到了,因为这是一个极度保守的人,也是一个极度仇视变革的人,任何激进和变化都是他最大的敌人。 只是由于甘挚的年岁和资历都摆在这,其在朝中也有很大的影响力,尤其是文官集团,所以很多时候,他的意见弈侯也不得不做慎重考虑。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像甘挚那样坚定的维护宗国制度,他们认为这次相约称王或许是一个能让弈国逐鹿问鼎的大好时机。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因此殿中开始有人赞同此次会盟称王的建议,这里面就包括上卿沐渊。 只见沐渊从班列中缓缓的走上前来,拱手行礼:“禀君上,臣以为,可会盟称王!” 甘挚猛一回头怒目而视,仿佛沐渊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一般。 弈侯倒是没想到这个时候沐渊竟然会站出来支持。毕竟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此举多少有些大逆不道,于是满怀期待的开口问道:“沐卿家为何认为可以称王?” 沐渊恭敬的答道:“因为天下时势已经变了。” 说完朝殿内众臣及一旁的吕修宴拱了拱手,继续道:“诸位想必也都清楚,大息自安帝以来,帝室衰微,息帝逐渐沦为一个象征。此之后至今,已历百十余年,这期间各国攻伐兼并,干戈不止,天下俨然已成分裂之势,而彼时息帝又有何作为?现如今,各国百姓早已习惯了各自国家的身份,出门皆以弈人、须人、申人自居,试问又有几人会说自己是息人呢?可见,息王朝于各国百姓而言,不过是个熟悉而陌生的记忆罢了,尤其是年轻的后辈们,更是没有丝毫的身份认同,因此又何必担心会遭到天下人的反对呢?” “沐大人,即便天下的百姓不会反对,那么,正如二公子所言,其他几国国君呢?申侯、郕侯、崇侯,他们难道就不会反对吗?”一名留着山羊胡的中年长者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大声的质问。 此人乃是甘挚的门生,也是负责掌管整个弈国礼法的大司礼,章平生。 沐渊刚待辩驳,就听到一旁传来一个不屑的声音:“反对又如何?难道我弈国和须国联手,还怕打不过他们几个吗?”说话的是一名年轻将军。对于他而言,乱世之中,谁的拳头大谁就有理,称王又如何?那几国国君自己不敢做,难道还不许别人做吗? “哼!匹夫之勇!竖子无谋!”章平生显然被这名年轻将军给气到了,袖袍一甩便撇过头去,甚至都不愿多看那人一眼。他最烦这种整日喊打喊杀的莽撞人了,冲动易怒,意气用事,什么事情都想着用拳头来解决,典型的匹夫之勇,与这样的人同殿为臣,简直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言慎见状微笑不语,他十分清楚这里面的得失利弊。 称王,对于弈国来说,无疑是个挣脱桎梏的绝佳机会,但前提是能承受的住称王带来的后果,但是经过方才几人的激辩,他忽然间就已经想到了解决的办法。“启禀君父,儿臣倒有一法,可消弭其他三家的反对。” 弈侯闻言,眼前一亮,欣然的看向言慎:“慎儿有何妙招?” 言慎伸出五根手指,缓缓的吐出四个字:“五国称王!” 殿中哗然一片。 因为要商议称王一事,所以这一日的朝会足足持续了近两个多时辰,快到晌午时分这才散朝。 虽然经历了些波折,但最终弈侯还是接受了称王的建议,并且听从言慎的策略,邀约其他三家共同称王。 其实殿中的众人心里都很清楚,没有谁能抗拒王位的诱惑,更何况像郕侯那种野心勃勃,目空一切的人呢?相信只要一相邀,他们立马就会答应下来。 一个人称王,他们不敢,别人称王,他们不许,但是大家都称王,他们比谁都积极。 至于游说其他三家,不出意外的还是落到了吕修宴的身上,因为凭借他天下三公子的名声与才华,此番相王必定会水到渠成。 朝会快结束的时候,弈侯再次邀请了吕修宴在此逗留几日,以尽地主之谊。而由于吕修宴也成功的完成了出使任务,因此也就答应了下来,在上雍城中游历两三日,尔后再转道去其他诸国。 许是“天下三公子”的名声实在太大,亦或是吕修宴本人过于风采夺目,因此他每出现在一个地方,必然会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 上雍城的文人士子们纷纷赶了过来,都想要瞻仰一下传闻中的公子修宴究竟是何等人物,而城中的大家闺秀们也全都聚在一起,偷偷打量着这位出尘俊逸的绝代公子,直看的粉脸通红,羞不可抑,一颗春心止不住的砰砰跳动。 当真是倚马渡斜桥,满楼红袖招! 街边某酒楼的一间雅座内,一名俊朗少年正靠着窗边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目光却总是有意无意的锁定在人群中的一位公子身上。当看到许多待字闺中的大家闺秀们乘坐在马车内,偷偷掀开帘子偷看那名公子的时候,这名少年不自觉地笑出声来。 “这位公子修宴能在城中有如此高的人气,只怕这当中也有二公子的推波助澜吧。”说话的正是坐在少年对面,一脸信然的上卿沐渊。此时下了朝,脱去了厚重繁琐的朝服,换上一身灰青色便袍的他,倒比平时显得年轻了许多。 “不错,沐大人果然是个聪明人,”言慎笑着道:“这位公子修宴表面上云淡风轻,出尘不染,实际上城府深的很,与其让他在背地里暗通款曲,倒不如逼着他无处可藏。如此,我也能放心些。” 沐渊心中暗暗一叹,想不到二公子年纪轻轻竟有如此缜密而深远的心思,其治世之才与心思之深只怕不在献世子之下。一念及此,沐渊信服的朝言慎揖了揖手:“二公子思虑周全,臣下敬佩万分。” 言慎却摇了摇头,谦和而真诚的看向沐渊道:“我资历尚浅,许多事恐怕尚不能尽善尽美,因此君父常跟我说,要向沐大人这样的大才多多请教,以便自纠自查。” 沐渊听罢,当即诚惶诚恐的低下了头:“二公子言重了,日后但有驱使,臣定当竭尽心力,死而后已。” 言慎这才满意的笑了笑,忽而举杯问道:“昨日朝堂之上,甘相极力反对称王,为何沐大人却支持呢?在你们文人士子心中,不都是维护天下宗主制度的吗?” 沐渊一听,不禁感慨万分的轻声叹了口气:“臣出身低微,本是掖州一寒门之士,若无君上赏识,终身不过一城中小吏而已。于臣而言,君上有知遇再造之恩,因此,臣所维护的唯有弈国的利益,臣所效忠的也唯有弈国的国君,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沐渊的这番话让言慎终于明白了君父当初为何要大力提拔寒门俊才,除了他们本身就十分优秀之外,更重要的一点是,这些人都不是士族大家出身,没有任何的根基。 因此,他们不仅能抗衡这些旧贵族和老士族们,而且他们会比那些士族子弟更加忠诚,因为他们的荣辱得失全都系于国君一人之身,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果然君王之道,在于驭人。”言慎默默的想着,杯中酒化作一圈圈涟漪荡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