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钓》 第1章 第一章 愿者上钩 * 望背山下有条蕖水,常年被钓鱼翁占据,不仅归功于水中鲤鱼之肥美,还得益于鱼儿上钩之迅疾。 可今日不尽然。昨夜一场大雨过后,水中绿萍浮起,鱼儿颇不给面子,一条都未出现。 许多钓鱼翁嗟叹着归去,其中多半道听途说,跑去剑冢凑热闹了。 到了天水地界,蕖水的边际平缓起来,砂石溪畔坐着垂钓一人。放眼望去,此人身披白毛大氅,头戴帏帽,近看皮肤雪白,鼻若悬胆、眸含星汉,是个霁月光风的少年人。 少年旁边有一青衫书童,正往嘴里扔生烟菱角吃,突然含糊不清地喜叫道: “公子,仙鱼上钩了!” 少年岿然不动,凝眸间跳腕,银丝便被飞提起来,拉动水面倒灌,倏忽飞溅出一尾翻荡的红鱼。 书童上前一步,为主子挡住泼溅的泥水,不顾碧绿短襟登时冒出两颗水点子,端出光溜溜的瓷瓮,喜出望外道,“好极,好极!得此仙鱼,您的顽疾定有破解之法!这下公子不会死了……” “急什么?” 少年瞟了书童一眼,话音未落便在其额头上轻叩,引得书童哀嚎连连。 “此鱼并非我所等之物。” 言罢,少年看都未看瓷瓮,兀自将鱼解钩,放回水中。 这下书童气急,随手扔了枚石子到水中,泄愤道:“公子,此仙鱼或能救你性命,你怎的还将它放回去了!” 石子一连于水面砸出数朵涟漪,水鸟惊飞,连远处鱼群惊恐着离去。 水面之下,鱼群似丝线般缠绕出水柱,此刻一枚石子正于水柱中央划落,往潭底砸去。 晨光熹微,咬住石子尾线,径直射入潭水。 霎时,潭底某物迸发出光纹。 石子坠入淤泥时,是悄无声息的。 可这一举动在江南颜耳中,被放大了无数倍,如同在一头猛兽耳边炸开泥花,林中之王怎会毫无察觉? 江南颜无疑是被吵醒了。 半明半昧间,她有一瞬想拔剑斩下敌首的冲动。 可下一秒,她便恍然,她那随身佩戴、日夜不离的风雪夜剑,早已殉在北郡妖殿中,连带她这个妖君,都已被禁锢于此潭中,不知何许年月。 她神动则影动,化为一束紫影在潭底穿梭,于一庞然大物前停驻,将其审视再三。 这是她见过最老的剑。 此剑庞大非凡,青苔加身,静卧如枯木,只有水波荡漾时,拨开层层苔藓,才得以看见其通体紫玉,伤痕斑驳。 剑身至剑柄两寸,有一道穷奇抓痕,暗红血痕犹闪烁光辉。 可单凭它的外表,难以想象它鼎盛时的风华绝代,或曾金戈铁马,剑下亡魂不知凡几。 江南颜缓缓停在其剑心处,感受着彼此心神同时悦动。 她刚刚有一瞬间的神识振动,无非来源于这把古剑。 自一年前她于潭底醒来,便发现自己与此剑灵识相通,哪怕三尺亦无法相离,这也是她迟迟未脱离此潭的缘故之一。 江南颜猜测,她并非受困,而是偶然成了附于此剑的剑灵。 蕖水往来熙攘,可一载内却无人发觉水下此庞然大物,更无人有能耐将其捞出…… 江南颜等了太久,终于等来一根垂下的神木钩。 她一己之力无法逃离此处,可岸上那位加之,或许可以。 一瞬间,水下暗涌,岸上少年警觉起来,将食指比于唇间,示意书童噤声。 少年于饵匣里纤指一探,将提前制好的桂花菱角饵料送入水中,目光如水,静待上钩。 半晌,水面略泛波纹,底下那位似乎谨慎得很,也不愿露面,便要与他博弈到底,看谁先耗过谁。 水下,江南颜神影边欢畅游过一条小鱼,显然被饵料吸引住。江南颜伺机而动,缠绕鱼身紧随之。 三尺以内…… 只要距离古剑三尺之内,小鱼咬上神木钩,那她便可以顺势而起,一跃而出! 小鱼形影单只,宛若游针,左摇右晃追及鱼线,欲啄食饵料,却在咬钩的一瞬发觉危机。 这时,江南颜感到外界忽地停滞,此鱼倒转过来,显然是这条蠢鱼上钩了。 说时迟那时快,岸上之人压竿再猛提,迅即将神木竿扬出水面! 书童看到钩上只是条小鲦,立马泄了气。 可少年头未抬,手未动,只是一味地盯着水面,一股预感油然而生,“是个不小的家伙。” 他凝神静气,使出万钧之力与咬线之物对抗。 刚将鱼钓起,神木竿便急急弯曲成弓形,那条小鲦被重物拉扯着坠下,此时正与水面持平。 这下书童也感受到了水下低颤,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 只见成群小红条鱼纷纷从水中奔腾翻跳,不远处的溪流停止不前,蕖水浑浊如泥。 一时鱼跃于渊,天地失序。 江南颜随小鲦奔腾出水面那一瞬,没有预料中的神清气爽,而是顿觉神影沉重,仿佛千丝万缕撕扯着她坠入水底。 是古剑! 古剑不愿离去。 古剑亦不愿她离去。 无人瞥见之处,少年眸中闪过一丝杀气,指尖于神木鱼竿上缓慢敲动,似乎在进行一场博弈。 半晌过后,水面突然归于宁静。 不多时,少年猛地收竿,望着浪花层层叠起,喃喃道: “不枉我苦等多时。” 正当少年之手将抚上鱼吻,解开钩子欲将其装入瓮中…… 解开鱼钩那一刻,他的手指被划破,滴落几枚血珠。 江南颜伺机而动,自鱼吻翻腾而出,霎时身躯舒展,腾飞至云间,颇有顶天立地之势。 说时迟那时快,水中翻腾而起一浩大之物,盛气遮天蔽日。 一把古剑腾空而出。 自少年指尖滴落的血珠滞空几秒,又顺着潭水径直滑落,不偏不倚砸落在剑身之上。 惊鸿掠影间,渗入剑纹。 江南颜顿时觉得心神荡漾,眉目清明,仿佛有神力重塑其灵魄! 另一边,两个凡人定力不足,皆被如此强悍之力震出几米开外。少年瞥了眼晕过去的书童,又惊诧地看向那把紫玉剑。 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威压。 他半躺在泥洼里,怔愣着举起左手,于半空中挡住烈日。 腕上的隐秘印记骤然亮起,一股银光闪过,倏忽盛开一朵扶桑花。 他难以置信地眨眨眼,可下一秒,此印记又回归平常,背光下,只见阳光沿手掌蔓延的轮廓。 “竟是一把……紫玉剑?” 话音未落,他便瞥见紫玉剑通体水纹,此刻浑然发光,剑心处跃然跳动一抹紫色光影,一抹身影翩跹而来。 与此同时,鱼水环绕飞旋,腾空而上。 那抹身影芊然挺立,为红鱼清水缠绕其间,一袭素白挂脖绮云裙,鎏金水纹若隐若现,双肩外露生莲,前襟环绕紫鲛纱。 微风飘渺,腰间琉璃珠串随其摇曳作响。 两把断刃斜插于发髻,槿紫流苏倾泻而下。 她皮肤宛若新瓷,通体似被莲花笼罩,含苞待放。 江南颜只觉血肉自她神识中疯长,重塑出四肢百骸,继而她感到潭水的凉意,嗅到空气中的血腥气。 她能察觉到四肢上的细小绒毛,心脏跳动的欢愉,还有活动关节时的痒意。 然后她又感到骤痛,剑身的斑斑伤痕,于她的新躯上重现。 膝盖处、左臂上、后脊……她的皮肤在裂变。 她额上冒出细汗,克制痛楚,体味着紫玉剑曾体味的痛苦与彻寒。 直到一道藤蔓似的长疤,自锁骨攀过脖颈,在右耳后开出一朵妖冶的花。 仿佛神域访客,天外来者。 莫非,是剑灵…… 少年心神微颤,他是于此地等待一趁手武器不假,却未曾想遇到了沉寂已久的古剑。 更令人惊骇的是,这把古剑,竟还附有守护之灵! 就在刚刚,于他眼前,化形了。 他压下满心疑惑,不自觉又瞥向她。 只见莲花层层剥开,那神衹般的身影缓缓睁开双目,露出一对极为妖冶的眸子。 然后一道声音自头顶悠悠传来,带着极致的压迫感。 “你是何人,竟有神木为钩?” 江南颜瞟了眼白氅少年,还有打翻在地的茶碟和烟菱角,睥睨之意尽显。 少年未料想到对面如此质问,眼中泛起诧异。 他自泥泞起身,抬眸看向江南颜,作揖开口,带着少年的清冽: “在下段岚,于此地恭候已久,惟求一把仙剑,伴我修行。” “仙?” 江南颜冷笑,“区区凡夫俗子,也敢在本君面前提‘仙’?” 段岚身子未动,眼底一跳,心中划过一丝警觉。 谁料,话音未落,江南颜便发觉身子被莫名力量下按,腰背一弓,头顺势低了下去,连双手都如同那牵线皮影,作起揖来。 这动作……分明与此少年别无二致。 段岚瞧见此状,瞳孔一震,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江南颜低着脑袋,琉璃珠串随她身体振动而碰撞,伴随着玎玲作响,她恶狠狠道,“你……耍诈!” 万般努力却抵抗不得,她的双颊快憋成了猪肝色,可眼前少年竟一脸探问,漫不经心地将她打量起来。 一瞬间,紫玉剑由遮云蔽日之势,无限缩小,转变为一把寻常佩剑大小,于空中落下。 江南颜此刻动弹不得,双眼瞟向紫玉剑,心中不免生出一个猜测。 莫非…… 段岚也望着紫玉剑的方向,不由得伸出右手,手心朝上,露出脉搏处的隐迹。 紫玉剑仿佛感应到某种召唤,迅即飞向段岚,稳稳落入其手中。 “这是……认主?” 段岚狐疑地望向手中剑,不自觉劈向虚空。 他一凡人之力,自然无法操控这把剑,于是身子不由得随着剑气前倾,整个人踉跄着险些摔倒。 要说紫玉剑是否认主,恐怕最清楚的当属江南颜。 她此时没心思纠结这个不长眼的剑,为何择了个凡人为主,因为她正凝神聚气,对抗那股控制她的力量。 江南颜仍保持着弓腰作揖的姿态,咬牙切齿道,“还等什么?快解解开禁制!” 经历一番折腾,紫玉剑的灵气渐渐隐去,似乎入了休眠之境,回归为一把普通佩剑。 少年则利落地挽了个剑花,将紫玉剑插入腰间,随后于江南颜身侧转了一圈,无辜道: “什么禁制?在下一介凡人,如何解?” 江南颜发誓,她绝对在此人脸上看到了稍纵即逝的笑意。 她压下怒气,沉声道,“若你解开禁制,本君不妨可以考虑你所说之事。” 事急从权,待她解开禁制必百倍还之! 只见段岚佯作恍然,在距江南颜额头仅一寸处,指尖轻点,禁制骤解。 江南颜顿感通体轻盈,终能自己支配身躯,情绪平复半分,便冷声问道,“你张口闭口便是仙,莫非……此处是琼仙洲?” 刚刚她探过丹田,一丝妖力也无,只有喷薄不断的紫玉剑气,看来她被紫玉剑选为剑灵,灵魄肉身皆被其重塑,与过往的身世彻底斩断。 可是,断是那么好断的么? 无论她身处何处,肉身变为何种模样,妖力又如何被抽干,她永远有办法让妖力重新充盈起来,回到北郡妖殿,重振南北妖军,再踏平琼仙族,重拾天下大业。 “非也。” 少年颌首,将神木鱼竿收入背篓,继续道,“琼仙洲在三万年前就没了,此地是望背山。” “琼仙洲没了?” 江南颜难掩喜色,却很快意识到一个字眼:三万年。 她眼眸冷了几分,指尖化为剑气,指向少年脖颈,声音带着不可置否的高贵: “休想诓骗本君。” 明明年前,琼仙洲还向她下了战书。 在她于潭底醒来的前一日,群臣匍匐于羽鸾殿之下,同声哀呼恳请她出兵攻打琼仙洲,取仙族圣子首级。 “阁下说笑了。” 少年往岸上走了两步,江南颜一个踉跄,隐隐有一股力量将她拖拽于少年身后。 她瞟了眼别于少年腰间的紫玉剑,差点忘了,她与此剑不能分离三尺之上。 江南颜心中烦躁,操控剑气径直划向段岚。 “说清楚!” 段岚脸一偏,避开剑气,眼神带着试探,转向江南颜道,“三万年前,仙族大败北郡,圣子将妖君江南颜斩于剑下,北郡成了仙族领地,琼仙洲自然也就改了名,成了‘天水郡’……” “休得胡言!” 江南颜盛怒,瞬移到少年眼前,绮云裙随风扬起,一只手臂蓦地伸出,猛掐住其脖颈。 段岚被倏然的气流震退两步,一双丹凤眸流露出惊诧。 雪青色指甲疯长,径直插入血肉,下一秒就要将他脖子掐断。 “妄议北郡者,赐九千寒针,驱逐出郡。” 江南颜缓缓将少年拎起,在半空中停滞,声如寒针:“造谣生事者,关入冰骸窟,永无天日。” “而你……今日面刺本君。” “杀了你,”江南颜眼神幽冷,倨傲一笑,“也是一种恩赐。” 少年几乎要窒息,面色苍白如纸,两脚腾空,衣袂飘扬,双手不断拍打着。 江南颜熟视无睹,眼角眉梢皆流露妖气,单手抚上发髻,利落拔下一根断刃,径直插向少年的喉咙—— 只一刹,段岚手腕上的印记闪过银光。 江南颜的双手猛地传来剧痛! 先是皮肉如虫蚀,而后痛觉爬入骨髓,仿佛万千冰瓷碎片刺入血脉,划向四肢百骸…… 江南颜猛地松开少年,剑气无法支撑她的身躯,不由得颓坐在地,左瞳倾斜出紫色鸢尾异光,身躯因忍痛而不停颤抖着。 这是反噬,作为剑灵对主人生出杀意的惩罚! 少年刚被松开,跌坐在地不停咳嗽,一脸惊诧地打量起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江南颜。 “你……究竟是何人?” 他理理衣袖,将大氅的灰尘尽数抖落,然后缓缓起身,指尖抚过被掐青的脖颈,目光搭在江南颜身上。 此刻两者的姿态完全颠覆。 少年一改适才的脆弱,孑然挺立于冷风中,指尖轻搭腰间紫玉剑,眉目映出一片阴影。 他在等一件神兵,却不需要一个随时会爆炸的隐患在身侧。 段岚望着江南颜,陷入了沉思。 江南颜身子轻颤,上半身蜷缩起来,用尽毕生力气压制反噬带来的痛感,可此时她却驱散了一切痛苦,睨着少年道: “既然你问了本君名讳,那能不能活,看你造化咯……” 她瞧了瞧雪青色指甲,嘴唇贴近,轻吹尘埃,然后眼也不抬道,“吾名刻有九命樊笼咒,凡夫俗子念之,便会樊笼加身,九死不得悔。” 少年眼波一横,正一脸淡漠地凝视着她。 她莫名有些烦躁,拽过他衣摆,趁他前倾猛地下拉。段岚显然没料到,踉跄着被江南颜拉到眼前。 江南颜拉住他的衣领,紧盯起少年那双清亮的眸子,语气极具侵略性: “你,还想知道么?” 少年缩了缩脖子,苍白的耳尖蒙上淡粉,生硬地别过脸不言语。随即他狠狠掰开她的手指,往后一退,连忙起身。 江南颜似乎很满意这种反应,也不追究,只将名字化为淬毒的匕首,一字一顿,扬声道: “吾乃,江南颜。” 少年闻言僵住,然后怀疑地看着她。 江南颜见状,大笑起来。 她太擅长处理痛意了,这种感觉甚至只会给她带来兴奋。 于是,她压下万千蝉翼爬过的不适,眼中冒出嗜血的兴奋,扬声道: “怎么……你怕了……” 话音未了,少年先一步蹲在她面前。 他早一改惊诧、淡漠、麻木和漠不关心,只是温和地看着她。 只见段岚伸出那只不带印记的手,放在她头顶上,于半空中顿住,声音宛若清泉: “江南颜……倒是与三万年前婆桫族的魔头,有些相似。” 她在等,等面前之人顷刻化为灰烬,或跪地求饶。 可什么都没发生。 江南颜惊诧在原地,想说什么顿在唇间。 九命樊笼咒…… 她的名字上被下了世间最毒的诅咒,任何唤她姓名者都挣扎着死去,不得解脱,连九命都无法幸免。 可是,与苦不堪言、面色铁青求她解咒的罪奴不同;与一遍遍将她姓名刻在生死台上,诅咒她不得好死的仇敌不同;与临终前拉着她手,不断提醒她婆桫族大业,说出她姓名仿佛禁锢的师尊不同…… 眼前的少年只是平静地看着她,嘴边温和带笑。 此刻,手已然落在她头上,胡乱地揉了两下,仿佛在对待一只炸毛的猛兽。 “你……” 她怒目圆瞪,却只觉一股力量召唤,未等怒骂便被吸入剑心。 江南颜失去了意识。 段岚不紧不慢将紫玉剑扔入背篓中,听剑与鱼竿碰撞叮当作响,然后温和一笑,收了瓷瓮,向望背山扬长而去。 第2章 第二章 表妹阿颜 * 望背山仍是未睡醒的模样。 晨雾呢喃,水滴自鱼钩滑落,一股烟菱角香气翩然而来,萦绕于江南颜鼻尖。 烟菱角香气引得她眉心抽动,指尖不禁痉挛,后颈自风池穴抽痛起来,一直蔓延到脊椎,犹如当年在了无涯受过那般。 “你可知错?” “回师尊,徒儿不知。” 她跪在崖边,碎石硌得她膝盖生疼,可眼中尽是不屈。 师尊便如鬼魅魍魉般出现,瞬移到她面前。即使未得到满意的答案,他也不会发怒,而是沉静地将大手放到她头顶,于空中顿挫几秒。 师尊停顿的几秒里,江南颜思绪百转。 想师尊此次带来的冰骨虱能冷到几分,能让她痛上几日,想她该如何故作屈从的姿态令师尊信服,该如何保持一个省力的姿势,应对即将侵蚀入体的冰骨虱。 “本尊十一年前真是瞎了眼,竟信了你的誓言,收你为徒,供你吃穿,教你妖法……” 师尊掌风一出,刑罚终究还是落下了——她从未幸免过,只是学会了如何对抗痛楚。 江南颜想着,终有一日,她会习得瞬移之术,销毁冰骨虱,离开了无涯,永远不要回北郡。 可冰骨虱之痛活泛得很,自百会穴长驱直入,钻进脊椎与肩胛,冲开天宗、心俞两大关卡,涌向四肢百骸。 寒意刀割,阵痛入每一寸神脉,江南颜颤抖着蜷作一团。 或许是痛意席卷了理智,她几乎要发自肺腑地相信师尊那句话,“颜儿,北郡命运全系于你身,百年之后,婆桫族兴亡不过你一念之差……” 她在了无涯边际艰难爬行,所到之处草木冻为寒针,不由得呢喃,“徒儿记住了,徒儿记住了。” 可师尊并未出现。 他向来只给她一次机会认错。 江南颜喘着粗气,拼命抻长胳膊薅来一把野草,草叶裹挟的土壤能带来零星的温暖,可野草瞬间蔫死,然后通体生出冰锥。 她望着手心中的冰锥,视线不由得飘向崖底,心如死灰。 难道,她就要经受冰骨虱折磨之痛,这样死在此处吗? 她这样想着,崖底的深涧还是那么深,太阳仍然没能照到她身上,师尊也没来宽恕她。 可就在这一瞬间,崖底传来一股清香。 是烟菱角。 听闻了无涯底,深涧里禁锢着一头应龙,为了防止他饥饿难耐,挣脱枷锁捕食族类,每到初一,便有人煮烟菱角糕投入深涧,给它当个口粮。 想来是那人在煮烟菱角了。 江南颜贪婪地吸噬着这股清甜,仿佛身上的寒意消融了几分。 于是她向崖底眺望,不停地猜测着,那人所居何处,是自己搭建的木屋还是竹屋? 越过雾霭流岚便能看见一片树林。那片林子是否有泥潭,烟菱角是否从那处所出? 烹制烟菱角时,那人用了什么妖术,能使其香气传递如此远,传到荒无人烟的了无涯? 她如此想着,好像崖底的深涧愈发浅了,身上的寒意愈发弱了。 江南颜就这样捱了过来,又沉沉睡去。 “颜儿,是你么?” 有人在说话? 黑暗中,江南颜睫毛微颤,识别出这个熟悉的声音,是师尊。 她缓缓睁开双眸,看到了作古多年的师尊。 师尊一袭鸦青长袍,金羽纹路,满头白发,眼神空洞。 他还保留着战死的模样,心口插着三根仙箭,血迹尚未干涸。 说话时,他颧骨起伏,眼皮下浮现青紫色的血管,难掩威严与狠戾,“琼仙族未除,大仇未报,你……怎么有脸来见本尊!” 江南颜迷蒙地望着师尊,感觉脸上似火烧,羞愧万分只化作一个疑问: 她……死了么? 自她应下琼仙洲的战书,一觉醒来便被困于潭底,饱受煎熬近一载,此刻见到了数年前过世的师尊……难道,她的妖魂殆尽,来了轮回殿? 真是可笑。 这么多年,她早已习得师尊的瞬移之术,也于景鸾殿上,数万将士见证之下,将冰骨虱销毁成灰烬。 可她没死在百般受辱的了无涯上,却死在了大败琼仙族的温和幻想中。 师尊眉目愠怒,手在她头上一顿,似乎要如以往那般惩罚她,江南颜内心深处的恐惧被挑起,本能地扑通跪下,低眉道: “徒儿不孝,辜负了师尊的厚望,求您责罚。” 预料之中的痛楚并未出现,只见师尊突然狂笑起来,眼中流露出万般不甘: “若当时我能一鼓作气,挺进琼仙洲,那天下早已是我婆桫族的天下!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江南颜微弱喘息,身姿跪得更低,似乎一直追寻着记忆中的烟菱角香气。 “只恨那天命……收去了你师尊的一切,只差一点!不然我怎会指望你这个窝囊废?” 说罢,他又改了副面孔,语气放缓,“颜儿,你要明白师尊的良苦用心,师尊是为了你,为了婆桫族啊……” “还记得师尊如何教你的么?” 江南颜抬眸,刚想出声,便被打断。 师尊忽地捏住她的肩膀,近乎低吼: “史书不是胜者书写的,是活下来的人!你要拥有那不死之身,才能不费吹灰之力斩获所有仙族杂碎,护住婆桫族……你明白了么?明白了么!” 纵然江南颜早已成为北郡的君上,无甚畏惧,此刻面对疯魔的师尊,也会唤起内心深处的恐惧。她忍住战栗,不由得回道: “师尊!徒儿知道!徒儿已寻到了星辰之轮,本不日便可寻得不死之法,可……” “可你来了此处。” 师尊声声落入她耳中,似无数利剑。 “尽管徒儿一时不慎……左、右护法也定会谨遵遗志,踏平琼仙洲!” 师尊的声音重重传来: “你以为,你身上背负的使命,可以随意交付他手吗?” 此话如诅咒,摇曳着在半空中盘旋。 下一秒,师尊的身姿翩跹远去,似乎就要消失在黑暗中。 江南颜跪在原地,心中不免惊诧,不停地喊着:“师尊!” 悠长的时间光廊中,一道声音满是不甘、悔恨和恨意,最后化为一缕青烟,钻入她耳鬓,留下余韵悠长: “世人无数笑我疯魔者……今后便是你的婆桫族,你的天下,你的疯魔……” 烟菱角香气新鲜如初,仿佛当年了无涯那头应龙,正在崖底等待他人投喂,而江南颜隔着万丈深渊,贪婪汲取着这股清甜。 师尊的背影彻底消失,只留下一句话: “颜儿,你该醒了。” * 书童抛了一颗生菱角入口中,咯吱咯吱咀嚼,而后发问: “公子,这就是你所说的,远房表亲啊?” “有问题?” “没有没有,就是……苍耳记得公子钓上一条小鲦后,一阵异光闪过,然后,然后我就被一股怪力震晕了……这姑娘,难道不是凭空出现的?” 段岚给了那叫苍耳的书童一个爆栗,然后转身投入灶房。 苍耳吃痛,指着江南颜怀中那把通体青泥的剑,叫道,“那她干嘛要一直抱着这个丑东西呢?” 声音远远传来: “说多少遍了,她是自北洲而来,投靠本公子而来的远房表妹,不过路途跋涉中,偶得一把土剑而已……何必大惊小怪?” 江南颜呢喃着“师尊”二字,大汗淋漓自梦中惊醒,刚睁眼便见到一个打量她的凡人。 “你醒了……江小姐?” 只见一青衫少年正好奇地打量她。 这少年约莫不过十五岁,略比段岚那家伙小上三四岁,身姿单薄,心智未全,看模样像个书童。 江南颜刚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蜷于藤椅熟睡,怀中紧抱紫玉剑,剑身微微发烫。 她心中划过一句冷嘲: 本君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北郡江南氏是也。 小小凡人,也敢叫错吾姓? 江南颜倨傲地瞪了苍耳一眼。 这一眼,暗含利刃,竟生生将苍耳震退几步,向后仰去,将屏风撞倒,人仰马翻。 “诶哟!” 江南颜满不在乎,打量起怀中这把紫玉剑。 刚刚她所经历的一切太过真实,不像是梦,倒像是进入幻境似的。 她记得,最后意识停留在被卷入剑心的那一刻。 或许是剑心灵力波动,编织了这一场幻觉。 无论如何,她定要弄清楚这剑的来历,为何她以剑灵的身份醒来,以及她被禁锢蕖水之时都发生了什么。 苍耳揉了揉后脑勺,看了看藤椅上“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表妹”,想不通,于是一脸怨气开口道,“我刚刚……难道中邪了?” 这时走入一青袍少年,衣裾水墨如画,随大步摆动,手中端有一碗烟菱角莲子羹。 “是你……” 江南颜脑海中触动了某根弦,登时自藤椅上翻跳而起,拔剑指向段岚。“你还敢出现在本君面前!” 苍耳吓了一跳,连忙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喃喃道,“公子,我去灶房瞧着药……” 谁料,段岚秀眉轻挑,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一字一顿道: “表、妹,你醒了?” 江南颜豪横久了,却不是个鲁莽的性子。她已经知晓不能和对方硬碰硬,更不能产生杀心,那她便不会纠结于报复。 杀个凡人,又不急于一时。 她将剑刃贴着段岚脸颊扫过,未伤及半分,随即挽了个剑花,落入剑鞘,云淡风轻道: “托你的福,做了个美、梦。” 既然此剑择了个凡人为主,又刻意束缚她为剑灵,躲是躲不过的,那便顺其自然,伺机而动。 显然,少年对她的态度转变感到诧异。 想不到她还是个能屈能伸的。段岚眼眸笑意加深,扫了眼她怀中的紫玉剑,漫不经心地将烟菱角莲子羹放到木桌上。 烟菱角香和热气氤氲,将整个房间染上一层温暖。 “那便好,”段岚眼尾微挑,不经意瞟了瞟她的手脚,“别忘了你答应我什么。” 闻言,她诡笑盯着段岚。 当时答应他,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今她已离窘境,怎会折辱自己,去助区区凡人修仙? 只要紫玉剑在她身上,那她便是自由身,回北郡指日可待,解契还不是小菜一碟? 可下一秒,江南颜突然反应过什么,只见手腕处突然出现一根仙绳,将两手绑于身后,而双脚则被忽而生长的藤蔓,固定在藤椅上。 连紫玉剑也一并被绑在她腰间。 “你……” “你是不是想问,我区区一个凡人,怎么懂这么多奇技淫巧?” 段岚抱臂,一脸欠打的笑意。 江南颜对这个凡人的可恶已有所了解,一改初遇时的暴躁,竟流露出半分“顺从”,故作疑惑道,“你已与紫玉剑结契,我便奉你为主,你这是何意?” “自然是怕你跑了。” 段岚竟闲散一坐,用手肘抵桌,下巴放在手心,戏谑道,“你有所不知,方才我已探过你的灵脉,与我者区区凡人无甚区别,堪称一片死寂……” “提前奉劝一句,此处乃望背山,宗门圣地,以你这一身空脉,想逃可不容易。” 江南颜被禁锢于藤椅上,暗中较劲却被箍得更紧,眼中流露出厌恶。 这该死的凡人,阴险狡诈。非琼仙族,却胜似琼仙族那帮鼠辈。 “公子,你,你们这是……” 苍耳端着药汤,躲在屏风后道。 “表妹一路颠簸,犯了癔症,怕她伤了人,才出此下策。” 段岚指了指太阳穴,暗示苍耳道。 苍耳恍然,喃喃道: “原来是脑子……怪不得……” 只见江南颜也不恼,心生一计,瞟向腰间的紫玉剑。 一朝醒来,变为紫玉剑灵,她此刻灵力枯竭,更是一身妖力遁于虚空,可谓潜水龙被困沙滩。 这一切便源于紫玉剑。 若想脱身,还需靠它。 “莫非你还想指望这把剑?” 江南颜想法被说中,心中微颤。 话音未落,段岚便不由分说拔出那把剑,堪称不费吹灰之力。 只见它周身灵气已退,紫玉皲裂,伤痕尽显,成了一把连凡人都能轻易拔出的剑。 不管它曾经斩杀过何方神圣,有过多辉煌的历史,它已斑驳淋漓,如今灵力耗竭,跟一把土剑无甚区别。 他轻笑一声,指向书架,“不如还是指望那些破铜烂铁,帮你杀出重围。” 江南颜顺着段岚所指方向看去。 只见檀木书架上,除了堆积的古籍,便是琳琅满目的药罐,药罐之下,压着一些鼓囊的东西。 远看起伏似枯木,细看好像是盔甲。 “那是何物?” 江南颜觉得有些眼熟。 “先前闲来无事,打扫古战场得来的……婆桫族旧甲罢了。” 段岚捻了口茶,暗暗观察江南颜的神色。 江南颜眼眸一沉,声音微颤: “什么古战场?” “渠水尽头,古北郡境,了无涯底。” 段岚直视她双眸道。 江南颜心中砰砰雷动。 “哪场战役?” “三万年前,破巨之战。” 破巨,乃北郡之都,她曾居住之地,景鸾殿便在此城中。 江南颜忽地平静下来,盯着段岚清澈的眸子,嘴上问出一句话,心中却已有了答案: “此役谁胜?此役谁死?” 段岚轻声道,尾音未收,仿佛叹气: “此役无人胜。” 说罢,他又补了一句: “此役只有一人生。” 江南颜紧追逼问: “是谁?” “琼仙族圣子。” 段岚放下茶杯,玉米莲子羹此时已不再往外冒热气,他嗓子有些发干:“圣子歼灭婆桫族,孑然飞升,留于青史,遂不见音讯。” 江南颜听见“歼灭”二字,心中没有预想那般愤怒,只是平静而死寂。 闻言,江南颜的身躯被绑在藤椅上,彻乎颓丧下来,喃喃道: “婆桫族……” 她眼神发怅,倏忽血色浮现,眉宇间抽动,飘出一股令人惧怕的痴笑:“没了啊。” 段岚顿住,不慎在她的烟波里浸了几秒,然后迅速抽离。 他别过脸颊,并未作答,只是话锋一转: “至少如今世人,不必饱受魔头江南颜之害。” 江南颜怔愣半晌,忽地笑起来,藤椅随笑声而剧烈颤抖,“好啊!好!” 段岚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然后便是一片死寂。 “公子,你们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苍耳挠了挠头,拽了拽段岚衣角,小声道: “公子,该喝药了。” 苍耳的插入令气氛倏尔变动,僵局渐渐融化。 段岚蹙眉,推辞道,“过会再喝。” 苍耳刚想开口说什么,就感觉窗子大开,雨后清风吹入室内。 只见一封传音符出现在半空。 符纸尾端卷起,字句泛着光辉,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苍耳小子,可盯着阿恕乖乖喝了药?” 苍耳惊诧万分,这老头子莫非开了天眼? 他险些跪坐在地,连忙转头对段岚道,“诶哟公子……你快把药喝了吧,不然那老头子回来,非要把我吃了不可!” 段岚充耳不闻,只是将传音符翻了一页,后面便是师父给他带的话: “阿恕,不知你还健在与否?” 江南颜扬眉,坐姿懒散,扬起了兴趣。 传音符还在继续: “为师离宗三月,倘若你听了为师的话,应已经钓得仙鱼……切记碾成齑粉,制成仙鱼羹丸,危难之际,可救你一命。” 江南颜瞟了段岚一眼,不免心中落下一句: 原来这才是他垂钓蕖水边,坐待良久的目的。 段岚面色未动,眼眸欲深,只听传音符中师父话锋一转,“试炼大会在即,为师如今深陷剑冢,无法脱身,盼徒儿速来相助!” 言罢,传音符立即烧作灰烬,一传送阵呈金色光圈,于屋内地面显现。 “你快死了?”江南颜冷冷问道,眼里却难掩笑意。 只见段岚已踱入金色光圈,等待传送阵启动,便学着她口吻,戏谑道: “让你失望了,暂时死不了。” 这时,苍耳无奈地帮段岚穿好大氅,又急匆匆地给他手中塞入暖炉。 他知道公子是个惯爱逃避喝药的,每日巳时他便能跑则跑,眼下能凭此借口离开,倒是遂了他的意。 可待那老头子自剑冢归来,发现留下的草药只喝了小半,他苍耳监管不力,可不就遭了殃? “公子……” 苍耳一副要哭的模样,端着药碗急得团团转。 段岚置若未闻,讪笑着摸了摸耳朵,踩入传送阵眼,一股灵气扑面而来。 只见阵内铺陈,光芒四溢,阵眼那头青山环绕,蕖水贯通,不远处剑冢石碑隐约可见。 金色光影乍开,段岚那抹青色身影逐渐消失,只留下一句话: “苍耳,看好表妹阿颜。小心让她离开此屋,伤了他人。” 第3章 第三章 春风剑冢 叁 * “你叫苍耳?” 段恕离开后,江南颜试着运功,发觉丹田果真空空如也,半丝妖力也无。于是她干脆不再挣扎,横斜着倚在藤椅上,仙绳反而宽松了些许。 方才那个少年颇为碍眼,江南颜尚未仔细端详此处。 这是个不大不小的木屋,四方窗大开,檐下疏漏,夜雨顺着缝隙滑落,嘀嗒、嘀嗒,连带着角落的鱼竿一起滴水。 若无识货之辈,怕是看不出这是根上好的神木梁,连沉于潭底不知年月的古剑,都能钓起。 自窗外瞧去,视线触及一座巍峨险峻的山,她暗想,这便是背玉山了,仙门聚集之地。 她从未听过琼仙洲有如此修炼处,也未听过凡人竟做起了修仙的大梦。 可背玉山峰翠丽,周围环绕的仙泽又做不得假。 她的指尖不由得敲打着仙绳,细细凝视着窗外一切。 只见群山环抱,仿佛造物者手捧一汪清泉,泉内水中落花生丛生,木桨与小舟靠岸,沿着石头小路,便回到此处小院。 冬去春来,雨打水叶,本应是一副极美的画卷。 院中树影错落,木桩上还有练功的痕迹,院子两侧刀、枪、剑横七竖八地摆放,水井里泡着一层绿萍。 可此时的场面不太好看。 苍耳抱臂,方帽都歪了,也未来得及扶正,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江南颜,隔着几丈远。 江南颜又扔出一句,“叫你呢。” 坐了许久,肩颈都麻了,连被困于潭底许久,都未曾受到如此束缚和冷待。 可纵然她曾经如何叱咤,眼下是个废脉,那便是没法肆意所为。 见苍耳仍是副谨小慎微的模样,她也不再纠缠,只是活动活动脖颈,环顾四周。 只见棚顶上,杉木梁搭出四方藻井,井心的物什不知何时被扣下,只留凹凸痕迹。 灵符倒是不少,于梁上叠一厚摞,横七竖八,不知要镇哪路妖魔。 旧漆剥落,被黄泥填补,但仍见屋檐疏漏,洒下天光。 如此仰头,都觉得黄泥渣要掉落,唯恐迷了眼珠子。 一个字,穷。 “这房子怎么住的下去?” 她懒洋洋地问了句,而后眼神示意他过来。 “与你何干。” 苍耳酸溜溜地回了句,他警惕得很,总对这个“表妹”不太喜欢,甚至感觉她的气质有些令人发怵。 “怎么,怕我跑了不成?” 苍耳“嗯”了一声,仍离得远远的,不愿靠近,扬声道: “既然江小姐路途颠簸染了病症,那便好好休息,休想耍什么花招了。” 江南颜瞟了眼段恕留在木桌上的紫玉剑,书架上的古籍和琳琅满目的药罐,眼珠一转,故弄玄虚道: “我有办法让那小子喝药。” 苍耳一听,两眼瞬间亮起,颠颠地跑来,“真的?” 江南颜不紧不慢,“你先告诉我,他染了什么病?还能活多久?” 苍耳顿了一瞬,又想到那些关于公子的传闻,在蕖水一脉,谁人不知晓,也不是个秘密。 思及此,他眼中警惕消解,扔了一颗生烟菱角,摊开凳子一坐,喋喋不休起来: “也对,你是公子的远房表亲,不知也属正常。听闻公子的心疾,是打娘胎里带的,当年夫人请遍天水名医,都说他活不过十九……” “然后呢?”江南颜故作好奇,实则不动声色汇聚剑气,幻化作剑锋,缓缓切割手腕上的仙绳。 “几年前有个老道士算了一卦,说原是公子前世仙泽耗尽,本不应入轮回的,所以才命薄……” 他喋喋不休地说起来,说到兴起还抓起茶杯,胡乱一饮而尽,指指点点道,“诶,你猜怎么着?” 江南颜扬眉:“哦?” 苍耳是个心眼浅的,这么一会便将他知道的一股脑儿全倒出来: “那老道士的应对之法便是,让公子来望背山修习,实为汲取天地灵气,修护仙脉。” “是么。” 江南颜故作恍然。 “可我也是三年前才被夫人雇来,照顾公子衣食文墨的……其余的一概不知了。” 苍耳忽然反应过来,凑近过来,“对了,你方才说,如何让公子乖乖喝药?” 江南颜一脸笑意,直勾勾盯上他的眼睛,重复道: “如何让他喝药……” 苍耳只觉得四目相对的瞬间,对面之人双眸忽地释出一股剑气,摄人心魄。 一瞬,他便感觉一阵眩晕袭来,软绵绵地倒在桌子上,用仅留的力气骂道:“你……耍诈!” 江南颜双手发力,崩开仙绳,一边活动着双腕,一边重复,眼中淬满笑意。 虽然没了以前的万钧之力,可摆脱区区仙绳,还不在话下。 思及此,她徒手劈开脚腕上的仙绳,迅即起身抓起桌上的紫玉剑,拔剑出鞘。 “凡人真是麻烦。将他打晕一灌,不就好了?” 紫玉剑被她无情拖拽着,在地上留下一道深痕。 “还是直接杀了省事。” 江南颜自言自语,瞟了眼早已凉掉的菱角莲子羹,然后目光落到书架上。 她飞快扫了书丛一眼,拽出一本古籍,随手翻开便被深深吸入。半晌,她一脸凝重地盯着书页,喃喃道,“了无涯底,破巨之战……本君竟半分不知。” 江南颜眉头紧锁,直到再也无法忽略一段文字: 古前万载,琼仙族圣子诛杀北郡魔头江南颜,于渠水尽头。自此,破巨之战,终。 “三万年……这典籍若所言非虚,那北郡妖君江南颜早已死在古战场上,可本君却只觉一觉醒来便被深锁潭底……” 言罢,一片水叶拓印映照眼前。 右侧小字写道: 水叶间古剑,圣子佩剑。 剑柄嵌菩提珠,仙泽盈满时,可得天力。 如此说来,本君便是被此剑所杀了。 江南颜莫名荒唐地想。 “本君怎会对破巨之战,无半点印象?” 她合上古籍,眼神停顿在卷轴下压着的破铜烂铁上——依稀可见的拦水纹臂鞲,翎羽状眉庇,虽已饱经侵蚀和战火毁坏,可她一眼便能认出:那分明是婆娑族妖君铠甲无误。 只是在见到的一刹那,心颤了半分。 上次得见婆桫族战甲,还是在高朋满座的景鸾殿,整装待发的婆桫军身上。 他们眼睛年轻、明亮,一辈子择一主,誓要为她北郡妖君江南颜,横扫琼仙洲,助她成为一方霸主。 ——没什么比他们更蓬勃昂扬了。 那时,江南颜就坐在高座之巅,温和地指令道: “今日便是赴莲日,诸位务必与家人共赴莲开,今夜过后,我们便一举夺下琼仙洲。” 记忆中,她举起的酒杯洒了几滴,伴随着将士们的欢呼声,她眼前清晰起来。 是那堆面目全非的战甲。 它们就这样沉睡着,仿佛一个婆桫族战士,这般长眠了三万载。 她心中空空的,有股说不上来的窒息,于是举起紫玉剑,狠狠劈向书架。 顷刻间,书架上物件一股脑全坠落在地,古籍崩裂,药罐碎成数片,丹参、银杏叶、忍长青、碧荔枝兀自滚落。 而那瓷白药罐碎片中,抖落出一张手指大小的字条。 江南颜将字条拾起,目光猛地一顿。 * 春风渡,剑冢。 只见一片硕大的枯叶微微卷曲,上面坐了许多宗门弟子,等待更漏交替,日头西垂,便乘飞舟入剑冢。 段岚几乎是被传送阵抛到春风渡的。 他堪堪站定,狂风稍纵即逝,只见众修一脸怪异地看着他。 “段岚?” 一人阴阳怪气开口道,“你一个灵脉都未开的外门弟子,来此处干什么?” 段岚温和一笑,作揖道,“诸位师兄,段岚奉师父之命,特来此处,只待一刻便走了,还望诸位往里挤挤,给师弟腾个位置。” “哟,还搬出师父了。” 飞舟上的弟子一笑,嘲讽道,“别说你了,就连你师父迎鹤飞,宗门罪徒,早已被废了一身灵力,怕是都入不了剑冢第二道关卡吧。” “也不知迎长老被逐出宗门多年,眼下住的还习不习惯,我代我师父问候一声。” 言罢,诸位弟子爆发出一阵笑声。 飞舟上分明还剩两三个坐席,可他们一见段岚,便横七竖八地挡住空席,一副刻意针对他的模样。 段岚也不恼,仍面带笑意,只是这笑里含了三份诡谲。 “家师前些日子,还在准备不周云会的灵药,眼下正在剑冢里面见掌门……承蒙诸位师兄挂念。” 言下之意,家师何止没被驱逐出宗,还过得风生水起,为天水最富盛名的不周云会筹备灵药。 飞舟上弟子吃了瘪,不由得反击道,“遥想迎长老当年,乃剑道魁首,你我师父都无法相敌,谁料……哎,世事无常!如今迎长老却只能空守孤寂小屋,一年练他几枚丹药,也算草草了事。” “是啊是啊。一个破炼丹的徒弟,有什么脸面入剑冢?” “有些人怕是忘了,春风渡剑冢,可是琼仙洲万年圣地,是谁当年解了入口封印,私放应龙出世,伤了二百多剑修弟子!” “莫非……就是你师父,迎鹤飞长老?” 话音未落,飞舟上之人又纷纷狂笑起来。 这时,午钟响起,飞舟周身泛起灵光,即刻便要启动。 “段岚,你一个灵脉都未开的,还是滚回去读读仙书,用了午食,打个盹……梦里,什么都有!” 段岚眼眸渐渐冷却,嘴角笑意还泛着,腕间扶桑花印记缓缓亮起。 忽然天边泛起阴霾,狂风大作,天雷轰轰便要砸落。 他往不远处一指,“哟,那不是师兄念叨的应龙前辈么?” 众人闻言,大惊失色,连忙往他所指之处一看。 哪有什么应龙,只是通往剑冢的入口轰隆一声卸开了。 “你……你这个狗杀才!敢骗我们?” 段岚小计得逞,摸了摸耳尖,无辜一笑。 那弟子大庭广众下受了辱,羞赧非凡,掌心化灵气抚上飞舟边缘,奋力一排打,便要提前驱动飞舟离去。 “入宗三载,连把佩剑都没有,还想入剑冢……段岚,你就留在此处,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乌泱泱的笑意铺天盖地,飞舟已离地三丈,众人忽听一道声音清脆有力,不容置否地掷来: “谁说他没有佩剑的?” 话音未落,飞舟被一庞然重物忽地一压,随着此起彼伏的尖叫,那片硕叶呼啦啦地坠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