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怎么又在装死》 第1章 逃命 正值寒冬。 林间树木枝叶凋零,冷冷的月光照在泥泞的山路上。 衣衫单薄的少女在这崎岖山道上艰难前行,她一张小脸被冻得通红,额上却有汗珠落下。 云蘅已经奔波数月,早已精疲力尽,但她不敢停。 慌不择路之间云蘅被石头绊倒,她重重跌在石子路上,掌心渗血,还裹了一身泥巴。 身后追兵似乎已经拉开了距离,云蘅深吸几口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身上的干粮已经吃完了,她靠着打些野物勉强撑了几日。但天气愈冷,山间鸟兽都躲了起来,不好找,她已经一天未进食了。 这荒山野岭里既无村落又无人家,再这样下去,她在被那些杀手找到前就该冻死饿死了。 云蘅手抖得厉害,几次想站起来都因为体力不济摔回地上。手心伤口蹭得更加严重,血滴滴答答地落在污泥里。 有脚步声传来。 云蘅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手探到怀中捏紧了傀儡丝,心惊地回头。 身后无人。寒风刮着枯枝残叶向前,碰撞间簌簌作响。 云蘅提着气仔细观察,确定那些人没有追上来,这才吐出一口浊气。 “谁在哪里?” 云蘅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松到底,就听树后传来这样一道声音。 她捏着傀儡丝的手逐渐收紧,正想着先下手为强,却见那人似乎并无恶意。 提着灯笼的少女白绸覆眼,身上披了一件素白斗篷,她单手扶着树干,惴惴不安地问道:“有谁在那里吗?” 一时分不清到底谁更害怕。 这山中能遇见个人属实不易,但那群杀手肆无忌惮,没必要装个盲女来骗她。 这姑娘看起来不像坏人,附近许是有村子。 云蘅想了想,眼里挤出几滴泪水,声带哭腔道:“姑娘救我!” 提灯少女闻言一愣,摸索着走到云蘅面前,蹲下身去扶她。 “你是何人?三更半夜怎会出现在此?”她摸到云蘅衣着单薄,这寒冬腊月里竟有些被汗打湿,不禁皱了皱眉头,解下披风围到她身上。 云蘅原准备了好一番说辞,也想到对方可能并不想多管闲事。毕竟自己深夜这般狼狈地出现在这里,属实可疑了点。 这样的人她见多了,相熟之人尚且无法雪中送炭,更何况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如今世道并不太平,想要明哲保身,无可厚非。 但她没想到这姑娘竟这样轻信了她这个来路不明之人,非但没有设防,还将披风给了她。 云蘅一时有些心虚,说出的话也明显底气不足起来:“我从江北而来,刚刚在这山中还遭遇了劫匪,慌乱之间跑到这里,迷了路。” 江北水患已一月有余,当地官府疏于治理,许多难民四下逃离。按她的脚程,此时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 提灯的姑娘像是没听出她语气有什么不对,只温和道:“那你现在可有地方去吗?” 云蘅眼神暗淡下来,轻轻摇了摇头。半晌才反应过来对方看不见,又道:“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提灯姑娘自知戳到了她的伤心处,略有些不好意思,扶着她手腕的手紧了紧,感觉到指尖的黏稠。 “你受伤了?”她惊讶道。 “啊。”听她这么说,云蘅才后知后觉,掌心火辣辣地疼,“方才不小心摔了一跤。” “我家离这不远,你随我回去,我给你处理一下伤口吧。” 云蘅没想到这么顺利,赶紧道:“多谢姑娘。” “我姓沈。”她侧过头对着她笑,灯笼中跳动的烛火照得她侧脸像玉一般温柔,“名芷然。” 云蘅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又道:“多谢沈姐姐,我叫云蘅。” 确实是云蘅未曾留意,附近山腰处竟真有个村子。 大多是矮墙院落,茅草屋子,看着并不富裕。为了节省烛火费,村民们都早早入睡,没有几家亮着灯。 沈芷然看不见,云蘅又磕了腿,两个人相互扶着,磕磕绊绊地往回走。 沈芷然摸着矮墙,领着她进了村口的第二间院子。 将云蘅在屋内安置好,沈芷然又出去端了热水和药膏来,替她细细清洗好手上脚上的伤口,上药包扎。 云蘅暗自打量着屋内的陈设。 虽然沈芷然待她和善,但她也没彻底放下戒心,更何况对方还有一个很大的疑点。 “沈姐姐是一个人住吗?”云蘅装作无意地开口。 “是啊。”沈芷然将药膏放到边上的小几上,又走到衣柜前,“原先是我与母亲同住,但母亲三年前已经故去。” 说罢,她从衣柜里取出一身干净的衣裙:“我估摸着你身量要比我稍微小些,这身衣服我穿着有些小,给你应该刚刚好。” “谢谢。”云蘅伸手去接,继续问道,“沈姐姐今夜怎会独自出门?” “去等一个朋友。”沈芷然如实回答。 问到这里就没必要再问了。 云蘅只是疑惑为何她明明看不见,却要提着灯笼出门,并无意探寻对方私事,更何况对方也没追问她的来路。 “时候不早了,你就睡这里吧。有什么需要就唤我,我就在侧屋。” 云蘅真心实意地露出了一个笑:“谢谢沈姐姐。” 屋中幽暗,借着月色,云蘅看到自己只是伤了掌心的手被沈芷然连着指头一起密不透风地包了起来,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手指活动不便,她花了好一阵功夫才把身上破旧脏乱的衣衫脱下,换上沈芷然给她的里衣,侧身躺到榻上。 幽深的黑暗反倒给了她安全感,这是她这几个月来第一次能不用担心追杀,可以安稳地睡个觉。 “兄长……”她唤道,闭着眼睛将自己蜷缩在被褥里。 三个月前,她在云氏别院暂住,却有急信从南疆传来。 木质的机关信鸽一路跋山涉水而来,遭遇了几次劫杀,才堪堪在散架前到了她的手上。 信上言——机关城破,城内五千余人,无人幸免。 为求稳妥,云家传信向来分批投放。 但那一次,云蘅捏着信纸在窗下枯坐半天,也没等来第二只信鸽。 她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作为城主的哥哥是生是死,当即就带了一队人马要赶回南疆。 却在途中遭人暗杀,她带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如今就只剩下了她一个。 路过几个城镇时,她曾特意派人出去打听,说是机关城叛国投敌,私下给北梁打造武器,如今北梁兵败投诚,供出了机关城主,大昭皇帝震怒,遣官员去南疆召城主前来问罪,却发现机关城已被屠城。 市井间传言,说是南疆巫族早就与北梁沆瀣一气,只是看北梁战力不济就想反咬一口,于是被北梁屠了个干净。 云蘅听到的时候自然是不信的。 虽然她贪玩总是四处乱跑,不常在机关城,但兄长的为人她很清楚,怎么会无缘无故叛国? 再者机关城从不允许外人进入,城墙又坚不可摧,绝非人力可破,北梁人又如何能进得了城? 云蘅翻过一个身。 虽未亲眼看见,但这些时日只要她一闭眼就能梦到机关城内血流成河,兄长被剑当胸穿过,跪倒在小时候为她扎的秋千旁,死不瞑目。 云蘅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淋漓地喘着粗气。 天亮了。 冬日暖阳破开山间晨雾照进屋子里,久雨初晴,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你醒了?”沈芷然端着些吃食走进来,“起来洗漱一下,吃点东西吧。” 其实就是简单的一碗白粥,一个馒头。云蘅却吃得狼吞虎咽,她实在是饿久了。 “慢点吃。”沈芷然看着她,笑得温和。 这笑让云蘅想起哥哥云菘。她贪吃,夏日里一天要喝下三杯冰饮,哥哥就会这样又纵容又无可奈何地看着她笑,说:“慢点,又没人跟你抢。” 只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云蘅低头不语,默默喝粥。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自院外响起:“芷然,不好了!” 来人约莫十七八岁,浓眉大眼,轮廓锋利。他气喘吁吁地跑进院里,愁容满面地重复道:“芷然,不好了。” 沈芷然像是已经料到了,抿了抿唇,问道:“怎么了,季郎。” 姓季的少年忿忿道:“你猜得不错,你那姐姐不愿嫁,他们这才想到了你,如今沈府接你的轿子大概已经出城了。” 沈芷然捏紧了手中的筷子。 少年显示下定了决心,他半跪在地握住沈芷然的手:“芷然,跟我走吧,我会对你好,我可以……” 沈芷然打断他的话,一只手搭上他的手腕:“可是季郎,我不想做个不忠不孝之人。” “有生养之恩才有忠孝之义!”少年瞪大了眼睛,“他们何曾养过你一天?” “沈姐姐?”云蘅默不作声地啃完了馒头,不明所以地问,“这是怎么了?” 少年像是才看到这里还有第三个人,意识到自己表白心意的话都被旁人听了去,瞬间面红耳赤地坐下喝茶。 沈芷然叹了口气,解释道:“我本是相府庶女,出生之时便患有眼疾,被路过的道士批命为克亲克友的不祥之人,父亲就将我送来此处。” 少年捏着茶盏气道:“呸!胡说八道!村子里所有人都待你极好,也不见谁有不测。牛鼻子就是想讨点赏钱,竟如此恶毒地给你下这种诅咒。” “这些年来我幽居在此,唯有祖母会遣人给我送些吃食衣物,我却是从未见过相府中人。”沈芷然自己却并未有愠色,反倒还握住了少年的手安抚他。 十数年来她也曾有过不甘,但却不得不妥协,母亲去世之后她便更加看淡,只是祖母待她不薄,她不想忘恩负义。 “先前听闻北梁战败,世子入京为质,也到了婚嫁之年。陛下下旨,要沈家女嫁梁世子。”沈芷然顿了下,也拿起茶盏喝了一口,“家中女儿少,除我外只有一位嫡出的姐姐。她从小娇养着长大,自是不愿嫁给败国质子,我……” “芷然!就算你挂念祖母,也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嫁了啊!”少年红完脸颊又红了眼眶,险些就要哭出来,急得口不择言,“听说那北梁世子瘦得竹竿一根,就是个走步路喘口气的药罐子,没准过两年就嘎嘣一下死了,你要为了他守一辈子寡吗?” 沈芷然正色道:“季朔,怎么能这么咒人家。他也不见得想娶一个敌国庶女为妻,都是苦命人罢了。” “可是……可是,你若嫁了,我怎么办?”季朔眼泪滑落,滴到沈芷然手背上。 沈芷然无奈道:“我已经看不见了,你别再哭坏了眼睛。” 云蘅看到这里已经明白:“所以沈姐姐昨晚出门,是为了等季大哥吗?” 沈芷然一愣,顿时也红了脸颊:“季郎待我有情有义,他昨日为我进城打探消息,我放心不过,这才夜半守在村外。” “什么?这多危险啊芷然,山里有山匪你又不是不知。”季朔急道,“你分明也对我有情,可为何……” 沈芷然一脸为难,她想还了父亲生恩与祖母照拂,又不想辜负季朔的一片深情。 “沈姐姐,你且放心大胆虽季大哥走。”云蘅拢过沈芷然的手,大义凛然道,“这梁世子,我去替你嫁。” 第2章 进京 马车盘桓在崎岖的山路上。 此地偏僻,距离京城还有半日脚程。 云蘅坐在摇晃的马车里,伸手摸向自己的颈部。 白皙的颈间有一道极淡的痕迹,向后隐到耳前鬓发里。 方才她说完替嫁之后,沈芷然一惊,立马反驳:“这怎么可以?这是我须还的情,哪有让旁人去替的道理?” “沈姐姐忘了,若非是你,我昨晚就该冻死在山林里了。”云蘅笑道,“你于我有恩,我去替你还这份情,有何不可?” “你可要想清楚。”季朔也严肃下来,他虽不愿沈芷然入火坑,但也不想连累旁人,“梁世子并非良配,且不说他能否活着回北梁,就是回去,他第一个要处理的就是你。” 云蘅笑着摇头,眼角含泪,让人动容:“我无父无母,无所牵挂,唯一所求便是一片遮雨的瓦砖,一份温饱罢了。时日还长,我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沈姐姐,就让我去吧。” “可是姑娘你与芷然相貌有异,相府过来送东西的下人可是见过芷然的。” “这个好办。”云蘅早已想到了解决之法,她看向桌上的粗碟,那里放过馒头,还残留了一些面渣,“沈姐姐,你那可还有麦粉?” 云蘅无意识地摸着那道浅淡的痕迹,面具严丝合缝地贴合在她脸上,有些闷,她掀开帘子透气。 这易容之术说来还是兄长教给她的,那会儿她常在兄长默许下跟在采购物资的队伍中混出机关城,这本事她可以说是炉火纯青。 她脸上覆着沈芷然的白绸,看不真切,只能感觉到有风从窗中吹进来。 机关城惨痛血案之下的真相,她一定要知道。究竟是谁害得她举族惨死,她定要让那人血债血还。 “二小姐,您怎么掀了帘子了?”跟在马车旁的周嬷嬷留意到,谄媚着说,“这路上尘土多,您快放下吧。” 这周嬷嬷是沈夫人身边的人,沈芷然原先从未见过,此番过来还带了十来个汉子。云蘅听他们走路的声响,个个都是有武功的,可能是怕她半路上跑了。 云蘅颔首,将帘子放了下来。 —— 等马车入京到府,已是日落时分。 车轱辘一停下,云蘅就听见周嬷嬷颤着声道:“老爷,夫人,奴幸不辱命,将二小姐接来了。” 云蘅闻言皱眉,沈相国这般不在意沈芷然,现在却亲自在门前等她吗? 装模作样的给谁看?云蘅冷哼一声,提起裙摆,在周嬷嬷的搀扶下踩着矮凳下车。 “二小姐,这便是您的父亲、母亲。” 云蘅早已换上一副温顺怯弱的模样,矮身给他们行礼:“女儿见过父亲、母亲。” “然儿,你这手是怎么回事?”沈璋问。 沈芷然的衣衫于她而言还是长了些,她站着的时候手隐在袖间。方才行礼时她特意抖了把袖子,将缠了纱布的手露出来。 云蘅感觉到周围聚了许多人。沈相国贤名在外,对外说是沈芷然体弱,这才送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庄子里将养。 此时相府外围了一圈百姓等着看他们父女重聚,父慈子孝的画面。 云蘅怎么可能让沈璋如愿,她立刻缩了下手,语气里带上些不安:“女儿昨日砍柴,不小心让斧子划伤了。” 她这话一出,边上窃窃私语起来。 “沈相国不是说二小姐是送出去养病的吗?怎么让她砍柴呢?” “哟,这手看起来伤得不轻啊。” “看不见怎么砍柴啊?怪不得伤着了。” 果然,沈璋立刻就有些下不来台。 沈夫人见了,只好给周嬷嬷打眼色。 “怎么回事,哪个下人敢让二小姐干这种粗活?” “是,奴定会好好查查。”周嬷嬷说着就推着云蘅往里走,深怕她再说些什么出来,“二小姐快进去吧,老妇人还等着二小姐一起用晚膳呢。” 云蘅见好就收,扶着周嬷嬷的手往里走。 沈老夫人坐在堂中,见着云蘅过来,激动地站起身来拉她的手:“我的然儿……” 云蘅任由她拉,就着她的手行了个礼:“见过祖母。” “好好好,好孩子。”沈老夫人颇有点老泪纵横之态,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云蘅,“怎的这么瘦,看得我心疼。” 连着三个月风餐露宿,还被追得到处跑,她不瘦也得瘦。不过这事她却可以好好发挥一下。 云蘅掩面,声音低落:“村子中生活清苦,不过有祖母挂念着,倒也还过得去。” “难为你了,明日就要嫁去世子府,日子就好起来了。”沈老夫人轻拍她的手。 云蘅听得心惊。 明日就要出嫁,今日才来接她,这是有多不待见沈芷然?她原以为沈家至少老夫人待沈姐姐是真心的,现在看来倒也未必。 沈璋落座,看了一圈屋内的人,皱眉道:“柔儿呢?” 沈芷柔,沈芷然的姐姐。 沈夫人叹了口气:“柔儿也是小孩子心性,闹脾气呢。” 沈璋沉着脸拿起筷子:“她要饿就让她饿着,我们吃饭。” —— 随意用了些膳食,云蘅就借口身体不适先出来了。 沈夫人挑给她的贴身侍女醉兰正扶着她回自己的院子。 此处院子有些落败,虽打扫过,但也并未添置什么东西,看着空空荡荡。 似乎是觉着反正她就住一晚,就没怎么用心准备。 云蘅倒是无所谓,叫了醉兰自己去歇息,就独自进了屋里,摘下了脸上的白绸。 屋内并未掌灯,冷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昏黄的铜镜里是一张于她而言并不熟悉的脸。 从今日开始,她便是沈芷然了。 —— 第二日天还没亮,云蘅就被醉兰拉了起来,画眉敷粉。 成亲当日本该由她的母亲为她梳头添福,但沈芷然的母亲三年前就死在了山里,这一项便略过去了。 相府内张灯结彩。 沈璋虽不喜欢她这个女儿,也不满意这桩婚事,但毕竟嫁的是一国世子,该有的体面还是得有。 云蘅穿戴整齐,醉兰给她眼上系了条红纱,又给她盖上盖头。 这红纱比她昨日戴的要薄,云蘅能勉强看清脚下的路。 醉兰引她去了祠堂叩拜祖宗牌位,祈求婚姻顺利。 “兄长。”云蘅默念,跪得虔诚,“保佑蘅儿能找到害我族人的真凶。” 小厮来报,说新郎官已到了府外。 云蘅礼数周到地拜别了沈家人,甚至掩面哭泣,拉着沈夫人的手不愿放开。 沈璋对她今天的表现非常满意,亲自送了她去府外,还与等在那的梁世子聊了几句。 锣鼓喧天,身披红绸的高头大马载着梁世子傅宥霖拐过街角,繁华街道两侧提前清理了摊贩走卒,围着许多看热闹的百姓。 云蘅坐在八抬大轿上,红盖头四角挂着金铃,随着前进步伐轻轻摇晃,发出清脆声响。 在这一片喜气祥和里,云蘅敏感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同的气息。 一根金针携风而来,穿透木轿袭向她命门。 云蘅猛地侧身避过,但耳旁铃声影响了她的判断,金针擦着她脖颈而过,留下一道血痕。 惊呼声四起,傅宥霖紧急勒马,锣鼓声停。 云蘅惊疑不定地掀起盖头。 刺客是冲着谁来的?她、沈芷然,还是世子妃? 沈芷然并无仇家,相府就算再不喜她,也不至于大婚之日当街刺杀。 难道是跟了她几个月的杀手又追上来了? 但那群人似乎并不想惹人注意,一直赶着她往僻静无人处走,这才让她数次逃脱。 这次应该不会是那群人的手笔。 那就只能是冲着世子妃来的了。 云蘅定了定心神,又坐了回去。 那人见一击不成,又是几根金针向着花轿飞来。 束缚在花轿中于她不利,她想了想,直接一脚踩空跌出了轿外。 金针穿透花轿刺入对面商铺中,云蘅喘着气爬起来,抬起手触向四周,希望能摸到些什么。 “世子,你在哪里?”她声音中带着哭腔。 此时街道上人已经跑了个干净,傅宥霖堪堪勒住受惊的马,与她还隔着好一段距离。 刺客见四下无人,竟直接露面,单手执剑直冲她而来。 云蘅也有些懵,她原以为刺客是为杀傅宥霖而来,顺带解决她这个世子妃,没想到对方却放着世子不管,看起来只与她有仇。 但傅宥霖还看着她,她不能轻举妄动。 于是云蘅找准时间又绊了一跤,栽倒在地。这一下摔得极重,蹭掉了她右手的纱布,她缩在地上,像是害怕极了,手却伸向怀中握住了傀儡丝。 刺客又是一击不中,失了耐心,折返回来再次出剑。 云蘅手中傀儡丝刺出,精准地绕上刺客脚踝,刺客顿了一秒,紧接着一支箭破空而出,射中了他执剑的手,剑应声落地。 云蘅松了口气,撤回了傀儡丝。 是负责巡视的锦衣卫来了。 刺客见已失了时机,当机立断拔了手腕上的箭,飞身跃上屋檐。 温热的液体溅了云蘅满脸,她突然有些后悔方才掀了盖头,不然还能有东西给她挡一挡。 她踉跄着起身,见傅宥霖距她只有十步之遥了,立刻露出一个受了惊吓的表情,正想啜泣出声,却见傅宥霖脚步一停,在看清她脸上血渍的瞬间,直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3章 替嫁 云蘅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发挥,哭声都停在了嗓子里,试探着向前伸手,哑声道:“世子?” 醉兰从边上商铺里跑出来,步伐凌乱,梨花带雨:“小姐,小姐您没事吧……奴没有护好小姐,奴该死。” 现在知道小姐了,刚刚小姐都快被扎成刺猬了。 云蘅攥紧了喜帕:“我无事。” “沈二小姐无事就好。”射箭之人领着一队锦衣卫而来。 云蘅向着出声之人欠身行了一礼:“多谢大人。” “不敢当,今日之事是锦衣卫巡查不当,护卫不及,我等定会给沈二小姐一个交代。” 他眼眸一转,看向倒地的傅宥霖,“梁世子晕过去了,我等护送您吧。” 云蘅感激道:“多谢。” 于是一场婚礼浩浩荡荡地开头,匆匆忙忙地收尾。 身着红色飞鱼服的锦衣卫接替轿夫抬起了花轿,晕过去的新郎官坐在轿子里,反倒叫她个看不见的新娘骑着马走在前头。 事发突然,世子府也是措手不及,原先欢天喜地等着迎新人,却先迎来了候命的大夫。火盆自然是跨不了的,新郎都是让人给抬进去的。 云蘅觉得世子都这样了,自己显得就太过冷静了。于是颤着腿,刚一下马就要栽倒过去,让醉蓝给结结实实地扶住了。 下人们问她这个未来主母应该如何,云蘅哆嗦着说不出话来,无奈只能也让人抬了进去。 拜堂就拜不了了,好在傅宥霖并无父母高堂在场,宾客们也并不是为了祝福来的,有酒喝酒有肉吃肉,看了好一场闹剧,添足了茶余饭后的闲话,于是拍拍肚子心满意足地走了。 当天夜里,云蘅独自一人坐在榻上,盖头早不知道丢到哪去了,她透过眼上的红纱,看见屋内的龙凤红烛爆出一个火星。 方才管家来过,说是世子醒来还挂念着夫人,但实在病体不支,先在书房歇下了,也请夫人早些休息。 云蘅知道这个世子绝非他表面上看上去的那般简单,市井传言机关城惨案为北梁所为,她虽不信,但或许可以从傅宥霖身上入手。 —— 书房内。 傅宥霖面无表情,苍白的指尖叩在楠木矮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面前跪了两个人,一男一女,俱是低垂着头。 傅宥霖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大婚之日当街行刺,哪个猪脑子想出来的主意?” 右边的少年看着年纪尚小,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煞是可爱。但他此时面容严肃,膝行上前一步,道:“路化自知办错了事,已经去领罚了。” 傅宥霖“嗯”了一声,没再继续开口。 左边的女人沉不住气了,忿忿道:“可是主君,大昭皇帝莫名其妙要您娶妻也就算了,但那沈璋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挖出来的庶女,居然还有眼疾,实在是欺人太甚!” 傅宥霖不冷不热地警告道:“苏溢。” 苏溢不情不愿地告罪:“是,属下多嘴。” “我刚入京,还未站稳脚跟,你们不该如此莽撞。那沈芷然毕竟是相国之女,不管沈璋如何想,只要这层关系不断,于我们未必没有助益。” 傅宥霖话锋一转,看向右侧的少年:“路化伤得怎样?” 少年沉声道:“那一箭虽未伤着手筋,但也需要休养好一阵了。但奇怪的是,他脚上有一圈并不起眼的伤口,像是用极细的丝线捆出来的。” “这倒是有点意思。”傅宥霖哼笑一声,“看来我这个夫人不简单啊。” 苏溢疑惑道:“主君怎么确定这是沈芷然做的?” 傅宥霖挑眉:“你不觉得奇怪吗?” 路化武功不低,想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盲女可以说是易如反掌,今日却像中了邪似的失了准头。 苏溢撇了撇嘴:“属下还以为他终日寻花问柳,终于是肾亏到拿不动剑了。” 傅宥霖有些无奈地揉了揉额角:“北梁那边怎么样了?” 说起正事,苏溢立马正色起来:“战败对国君打击巨大,太医院那边的消息,说国君许是撑不到来年开春了。” 傅宥霖沉默下来。 大昭皇帝昏庸无度,仅因为宠妃喜食葡萄就要求北梁割让三城用于培育葡萄,北梁不允便派兵强攻。 北梁国力不济,硬撑数月还是战败,不仅割城赔款,还送了国君唯一的幼子入京。 “苏溢,北梁的情报网转交给路化,从今日起你留在这里。” “是。” “乌循。”傅宥霖捂着嘴咳嗽两声,脸色越发苍白,“明日你和路化一同回去,务必保住他的命。” “主君不可!”苏溢抬头,“乌循走了您怎么办?” 少年虽没说话,但他眼里亦有担忧之色。 “我不要紧。”傅宥霖抹掉唇边的血迹,“他不能死,他若一死,北梁就要乱了。” 如今北梁外忧不解,内乱不断。国君年老体弱,底下有的是人虎视眈眈,他却远在敌国什么都做不了。 想到这里,傅宥霖又是一阵咳嗽,嘴角血渍触目惊心。 —— 云蘅难得睡了个好觉,原本她该早起去给公婆奉茶,但她公婆远在北梁,于是端了茶盏去寻傅宥霖。 醉兰扶着她往书房走。 她脸上又系回了白绸,两日过去倒也习惯了,只是走得稍微慢些。 傅宥霖已经起了,正在窗边练字。 云蘅将茶盏搁在书案上,柔柔弱弱地开口:“世子今日可有好些?” “夫人称我宥霖就是。”傅宥霖接过云蘅的手,扶着她坐下,“都是些陈年顽疾了,受不得风,让夫人见笑了。” “宥霖。”云蘅抬起脸朝向他的方向,“我略学过些医术,可否让我为你把个脉?” “自然可以。”说着就将手腕递到她的手下。 脉沉细无力,确实是久病之象。 他居然不是装病吗?不过也是,他借病闭门不出,宫里多次派太医来给他诊脉,他若没病,那就是欺君了。 “我听闻夫人之前一直养在山庄里,怎么有空学了医术?”傅宥霖突然开口,话里带着探究。 云蘅收了手,浅笑道:“久病成医罢了,不足挂齿。” 说着便起身:“宥霖的病需要静养,我就不多打扰了。” “夫人请。” 云蘅攥着手往回走。 这傅宥霖果然不是个好糊弄的,贸然套话可能会被他察觉。现在她还需要这个身份留在京城,要尽量避免和他的接触。 各类案件都由刑部归档封存,看来她得找机会去趟刑部。 —— 三日归宁。 傅宥霖借口身体不适,只派了管家与她同去。 云蘅刚一出门,就见着那女管家迎出来,搀着她的手扶她上轿。 “世子吩咐,苏溢今日陪夫人归宁。” 步伐轻盈,是个练家子。 云蘅便知是自己露了破绽,傅宥霖找人来监视她来了。 沈璋今日当值不在府中,云蘅便径自去给老妇人请安。 还未踏入院中,就有不长眼的冲了过来。苏管家还在一旁,云蘅只能任由来人将她撞到了地上。 苏溢顿了一下,才过来扶她:“夫人,您没事吧?” 云蘅摇了摇头,正想站起来,就听对面传来少女的质问:“你就是沈芷然?” 听这话,来人大概就是沈芷柔了。云蘅理了理衣袍,向她行礼:“长姐。” 对面不知在想些什么,云蘅以为她又要发难,都准备好了哭几下引老妇人出来,就听沈芷柔憋了半天,竟憋出一句:“撞到你,我很抱歉。” 又找补了一句:“你自己不知道看路,不能怪我。” 说完才看到云蘅眼睛上蒙着的布,自己把自己气了个面红耳赤,跺了两下脚,哼了一声跑开了。 云蘅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先进屋去给老妇人请安。 这一下就聊到了日落,云蘅借口说想在府中住一晚,让苏溢先行回去。 苏溢并无不可,当即就说明日再派人来接夫人。 夜深人静,云蘅院中已经息了灯,她仔细听了听,隔壁并无动静,醉兰已经歇下了。 于是云蘅摘下脸上的白绸,飞身一跃上屋顶,悄无声息地出了府。 白日出门时她留意过刑部所在的位置,这次过去得心应手,避开巡逻的侍卫就进了存放档案的屋子。 屋内幽暗,柜子上摆满竹简和书册,云蘅不知道摆放规律,找起来颇为费劲。 她借着月光看得头昏脑胀,忽然瞥见墙上青玉雕刻的狮首,那眼球透着幽黑的光。 材质不同,那眼球可以活动! 云蘅猜测墙后还有暗门,她找了许久也不见任何关于南疆机关城的记载,只能心怀忐忑地靠近那青玉狮兽。 可谁知还没等她触上狮首,就有一声机关触动的声响,云蘅暗道不好,立刻贴上柜子躲开身后飞来的短箭。 等一波箭雨停下,云蘅从柜子后出来。这里的动静马上就会引来巡查的侍卫,不可多久,她遗憾地看了一眼墙上的狮首,还是出了门。 云蘅沿着廊下向僻静处走,正想找个位置翻墙出去,边上的门突然就开了,一只手伸出来将她拉进屋内。 那人的手捂着她的嘴,紧紧贴在她身后。云蘅瞬间有些慌乱,握紧手中傀儡丝就要往后刺。 却听那人在她耳边轻笑开口:“夫人不是归宁吗,沈相国什么时候在刑部也置办了宅子?” 是傅宥霖。 云蘅脑中飞快想着该如何解释,傅宥霖却握住了她的手,道:“噤声。” 屋外杂乱的脚步声响起,好一阵才消停。 等一切归于平静,傅宥霖才放开她,开口道:“好了,夫人解释吧。” “我半夜起来看月亮,但对京城不熟悉,一时竟迷了路。” 这话就纯属胡说八道了,且不说她现在还是个盲女,就说迷路,也不可能迷到层层防护到刑部来。 但她现在人赃并获被抓个正着,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傅宥霖爱信不信。 没想他竟若有所思地点了头:“有道理。” 第4章 观音 云蘅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如此漏洞百出的话都能应下,大概是看了沈相国的面子,于是轻笑一下,柔柔弱弱但笑里藏刀:“宥霖不是身体不适吗,怎么静养到这来了?” 傅宥霖面不改色:“夫人都能赏月了,还不许我出门散散心吗?” “自然可以。”云蘅讪讪一笑,“夜深了,我再不回去父亲该担心了。” 云蘅故意提起沈璋,意在告诫傅宥霖,不管他想干什么,只要还想在大昭混下去,就不该动她。 皇帝需要一个人牵制监视北梁世子,沈璋身为相国,自然得顺着圣意,必要时也得护她一护。 果然,傅宥霖退开一步,摊手道:“夫人请便。” “只是。”他话音一转,“明日我会让苏溢来沈府接你,在那之前,夫人最好不要乱跑,不然——” “我也会担心的。” 他话里含着笑意,终年喝药让他整个人都沁着一股苦涩的药香,此时这股香味萦绕在云蘅鼻尖,一阵风吹过,她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 她回过头,就见门半开着,傅宥霖已经走了。 云蘅站在原地平复了一下呼吸,巡查的人已经走远了,她也踏上屋顶返回相府。 —— 次日一大早,云蘅站在窗边。 有雪飘过半开的雕花窗,落到她掌心,一片冰凉。 醉兰进来替她裹上一件狐裘,说沈夫人过来寻她。 沈芷然出生起便离府,对她这位嫡母所知甚少,只与云蘅交代过她是个厉害角色,要小心着些。 云蘅带着笑迎出来:“昨日女儿回府,听下人说母亲有事外出,还遗憾着这次见不到母亲了,竟没想让母亲亲自来见我,真是折煞女儿了。” 沈夫人怜她目盲,赶紧拉了她的手回屋坐下:“瞧你说的,想见母亲就随时回府,世子还能说你什么不成?” 倒是装得和善,比沈璋沉得住气。云蘅心里冷笑两下, “我昨日去了城东白马寺,你猜是做什么去了?”沈夫人笑意盈盈。 云蘅乖巧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点茫然:“女儿不知。” “这个。”沈夫人从袖袋中取出一小尊玉像放到云蘅手里。 入手温润,材质不错。 云蘅这下是真的有些茫然了:“这是何物?” “白马寺的观音殿求子是最为灵验的,我昨日特意带了你与梁世子的八字去求来的,保你夫妻二人生活和睦,早生贵子。” 好恶毒的诅咒! 这是要将她与傅宥霖彻底绑在一起,断了他们和离的可能。傅宥霖日后若是能回北梁,势不可能带个敌国女子回去,而她若有了孩子,就也很难在京城立足了。 但凡北梁大昭战事再起,依大昭皇帝的性子,她和孩子就是第一个被推到阵前祭旗的。 云蘅笑得有些勉强,就拿帕子捂在嘴角,低头作害羞状:“多谢母亲。” 沈夫人满意地点点头,亲手将观音玉像给云蘅塞进了腰间的荷包里。 这厢沈夫人正拉着云蘅的手聊些房中私事,那边醉兰就进来说是苏管家来了。 云蘅仿佛见到了救星,连忙止住沈夫人的话头,红着脸向她行礼:“既然如此,女儿先走了。” 沈夫人一脸了然地冲她眨眼:“这么着急见你新婚郎君,一刻也不想等了?行了,去吧去吧。” 见这样子,不知道的还真要以为是母亲打趣女儿呢。云蘅百口莫辩,抖了抖眉毛,一溜烟地就扶着醉兰的手走了。 相府门前,苏溢正候在马车旁等她,见了她就先笑盈盈地行礼,但眼神却是一片冰冷。 云蘅知道苏溢是傅宥霖的人,昨日之事多半也是苏溢告诉的他。她的态度基本上就是傅宥霖的态度了。 云蘅暗道自己还是鲁莽了,这下在傅宥霖那里就更加寸步难行了。但她面上不显,准备走一步看一步。 京城街道平顺,马车走得又快又稳,行至府中的时候,云蘅已经快睡着了。 府门外有人在焦急等待,见着她们回来一下扑上来朝着苏溢道:“苏管家,世子不好了!” 这一嗓子如雷贯耳,一下子将云蘅惊醒了。 “说的什么晦气话!”苏溢皱着眉训斥道。 “呸呸呸!”小厮连忙往自己嘴上轻拍了几下,急道,“早上小的照例去伺候世子更衣,就发现世子昏迷不醒高烧不退的,连忙去请了大夫来,但这烧还是退不下去啊……” 没等他说完,苏溢已经冲了进去。 云蘅闻言也是疑惑,昨日夜里傅宥霖分明还好好的,健步如飞,她一转头就没了人影。她都在怀疑他那久病不愈的脉象是不是用了什么法子特意做出的假象,为的就是让皇帝放心他是个废人。 但看苏溢这着急的样子又不似做假,难道这其中另有隐情? 云蘅将手伸出马车外,朝着醉兰道:“扶我去看看世子。” 傅宥霖还宿在书房。书房里只有一张暂供小憩的小榻,傅宥霖躺在上面略有些实施展不开,就更显得可怜兮兮。 云蘅看不太清他的表情,却能看出他此时脸烧得通红。 老大夫一把年纪了,颤颤巍巍地摸着胡子站在一旁:“按脉象来看,世子就是普通的风寒外感,就算平素体虚,我这一剂药下去也该和缓些了,没道理还是这个样子啊。” 他看了一辈子病,什么疑难杂症没见过,现在却对一个小小风寒束手无策,一下子脸憋得比高烧不退的傅宥霖还红,只怕是晚节不保,说出去要让同行笑话。 苏溢倒是难得地体贴,招招手让小厮将老大夫送出去。 “宥霖!”云蘅甩开醉兰的手扑到榻边,担忧地伸手去摸傅宥霖的脸。 嚯,好烫。 这要是退不下去,该不会烧成傻子吧? 云蘅心惊地又去抓他的手,指尖在那寸关尺上一搭。 确是风寒束表之象,可为何药不顶用呢? 云蘅正想细细探查,却被苏溢拦了一把,将她扶离了榻边:“夫人身体不好,别被世子过了病气,若是世子醒来发现夫人也病倒了,要怪罪奴的。” “这里交给奴,夫人放心。”苏溢好声好气地劝着,手上动作却完全没有回转的余地,直接将她架离了书房。 “醉兰,扶夫人回去。” 这醉兰也是个愣头愣脑的,就真听了她的话将云蘅扶走,云蘅叹了口气,看来要另寻机会。 傅宥霖烧得神志不清,只觉得像是把他整个人放在火炉里烤,一下又像是坠了冰窖。 正难受着就有一双冰凉的手抚上他的脸,一下子清醒不少。嘴里刚被灌了药,苦涩的味道弥漫舌尖,纵使他连年来喝了不少药,也还是被苦得一个激灵。 正巧听到苏溢赶完人回来,对着屋里的侍立在一旁的人道:“都下去吧。” 书房本就只是阅卷办公之所,不甚宽敞。再加上皇帝并不在意他这么个手下败将送来的人质,大手一挥赐下的府邸,不知荒废了多久,这书房就是个摆设。一下子诚惶诚恐地站了这么多人,逼仄得透不过气来。 这会儿下人们鱼贯而出,苏溢就变了脸色,快步走到榻边,从袖中取出一个药瓶,倒出一颗塞到傅宥霖嘴里。 药丸入口即化,滚过他无甚知觉的味蕾向下,傅宥霖脸色总算是好了一些。 “正巧赶上这蛊毒发作的日子,主君您昨日就不该出门。”苏溢小心地将药瓶收回去,抱怨道。 傅宥霖白着脸看她一眼。 苏溢立马低头,但嘴里还是忍不住:“属下多嘴,但您不能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沈芷然哪怕有古怪,也犯不上您冒着这么大风险去救她吧?” 昨日沈芷然让她先行回府,她就觉得不对。夫人大婚前日才被接来京城,跟这八百年不见的家人还不如村头的狗来得熟悉,哪有这么多话好聊。 于是她守在相府外,果然见沈芷然半夜三更出了府,还不是走的正门,噌噌两下窜上屋顶,就向着刑部方向去了。 刑部周围巡逻很严,早在刚入京城时她就去打探过,小小一个放卷宗的屋里居然还放了千机锁,可惜她当时没来得及拿到那后面的东西。 千机锁一旦触发,周围巡逻的侍卫立刻列阵搜查,连只苍蝇都很难飞出去。她当时也是费了很大功夫,还受了不轻的伤。 沈芷然若是冲着别的去的,那倒还好,若是冲着卷宗去的,少不了得脱层皮。 但沈芷然于他们而言是敌非友,她也没那么闲着去提醒她,就先回了府告诉主君。 第二日就是十五,是主君每月蛊毒发作的日子。这毒一旦发作起来,全身内力俱失,头痛欲裂,冷热交替,难捱得很。主君本该好好留在府内,谁知一听了消息,思考片刻,还是追了出去。 “我是不是说过,沈芷然于我们还有用。” “……是。”苏溢还是将话咽了下去。她一向相信主君的判断,主君这么做自有他自己的深意。 傅宥霖缓了一下,觉得有些力气了,于是半坐起来靠在枕上:“乌循那里有什么消息?” 第5章 元宵 苏溢招手,立刻有一只机关鸟穿过廊下停到她的手上。 她熟练地转开翅膀,取出藏在鸟腹中的一张字条递给傅宥霖。 傅宥霖皱着眉看过,又递给苏溢。 苏溢一目十行地看完,吃惊道:“竟连乌循也无能为力吗?” “他……” 傅宥霖叹了口气,各种称谓在舌尖转过一圈,最终还是这个不冷不热的“他”字。 “他早前身体受过重创,这些年本就是强撑着,即便有那些名贵药材温养,也是一年不如一年。再加上这次的事,不知又让他熬白了多少头发。” “告诉乌循,尽力即可。” “是。” 就在这时,又一只机关鸟飞进了屋内。 “是路化的信。”苏溢拆开,递给傅宥霖,一双细眉蹙了又蹙。 她原本就一口气堵在胸口,这会儿正好找到由头发泄了出来,小声骂了一句:“这两个愣货,差这么点时间还分两次来。” 这纯属无妄之灾,毕竟乌循和路化都各有事情要做,并不在一处。 傅宥霖看破不说破,接过纸条展开来看,竟是个难得的好消息,一时间神清气爽。 “何容与瑞安王斗起来了。” 苏溢闻言也是一喜。 何容,国君身边的总管太监,老奸巨猾,心思狠辣。瑞安王,国君的弟弟,年轻气盛,心比天高。 这两人在主君在时达成了共识,联手对付主君。但何容手上权势很大,轻易动不了他,瑞安王虽心思浮躁,府中谋事却有些真本领。因有共同的敌人在,他二人之间维持着诡异的平衡。主君与他们斗了许多年,仍是不分上下。 这次主君自愿入大昭为质,其一就是想破这僵局。 果不其然,主君一走,他手上兵权落到了瑞安王手里,维持平衡的细线一下子断了。 “狗咬狗。”傅宥霖哼笑一下,心情大好,“既如此,告诉路化,让他再给他们添把火。” “是。”苏溢应下,指尖用力,两张纸条均在内力作用下化为碎屑。 “主君,还有一事。”她抖抖手,又从袖中拿出一物,“大昭二皇子的请柬,邀您画舫同游,还是称病回绝吗?” “慢着。”傅宥霖从她手中抽出请柬,随意抖开瞥了一眼,其上字迹龙飞凤舞,十分符合二皇子不学无术的性格。 “这次倒是可以去上一去。” —— 两只机关鸟乘风凌空,在几息之内便隐入云层中。 坐于房中的云蘅在翅膀划过树梢的刹那间回头,白绸落下,她只看见树叶在风中摇曳。 巫族特制的机关信鸽,速度极快,难以被敌人侦查,也不怕日晒雨淋,常用于远距离秘密传信。 这类信鸽升空时发出的声响与普通鸟类不同,云蘅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但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北梁世子……真与南疆有联系? 云蘅在京城人生地不熟,刑部偷卷宗不成,她得另想办法,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先有个不速之客上了门。 醉兰说大小姐登门拜访的时候,云蘅着实吃了一惊。 沈芷柔与她素无交情,仅有老夫人门前那一撞之缘,总不能是来找她这个妹妹谈心的吧? 沈芷柔的声音穿透力极强,人还在院外,云蘅就听到了她的话:“芷然妹妹,我来看你。” 云蘅深吸一口气,微笑向她行礼:“长姐。” “我们姐妹之间无需多礼。”她一把拉住云蘅的手,就扶着她到小窗边坐下。 云蘅撩了下衣摆,端正地坐下:“长姐今日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无事。”沈芷柔十分不客气地直接拿起她桌上的苹果啃了一口,含糊道,“昨日爬墙被爹抓着,他罚我跪祠堂还不准我吃饭……娘还念叨着让我跟你学学,那我这不找你来了吗。” 她一条腿踩在凳上,单手环着膝盖,吃得那叫一个风卷残云。 云蘅没想到沈芷柔是这么个性子,但又觉得她从小备受宠爱地长大,这样也不奇怪,于是侧过头嘱咐道:“醉兰,去小厨房给大小姐端点小点心来。” 醉兰福了个礼退下,沈芷柔将啃完的果核往桌上一人,四下看了看,凑到云蘅耳边,小声道:“刚我来的路上,听府里下人们说,世子这些天都宿在书房?” 云蘅懂了,沈夫人这是求了个送子观音不够,让沈芷柔亲自来打探情况来了。但傅宥霖那里到底什么情况她还不知道,只能拿起帕子点在眼角,做了个独守空房的哀怨表情。 “许是我哪里做得不对,让世子不喜了吧。” 说着便抽泣两声,仿佛强忍着委屈。 沈芷柔闻言,柳叶眉下蹙,一掌拍上小木桌,险些跳起来:“什么?亏我之前还觉得他长得好看是个好人,竟这般将你放在这里不闻不问,他把我沈家当作什么?” 沈芷柔说是长姐,其实也就比沈芷然长了一岁。她这番话说得义正严辞,仿佛真要为受了冷落的妹妹去讨个公道。 云蘅有些不解,沈芷柔应该不至于缺心眼到不知道自己是替了她才进的这火坑的吧?她是怎么能在自己面前装得这么理所当然的? 大概这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云蘅抿了抿唇:“长姐莫要去为难世子,许是他也有自己的苦衷吧。” 沈芷柔看着她叹了口气:“你也太心善了,也罢,大好的日子不说这些。” “大好的日子?” “对呀。”沈芷柔牵起她的手,眼前发亮,“今日街上有灯会,有意思得紧,你必须得和我一起去瞧瞧。” 云蘅这才想起来,今日是元宵。 她在云氏别院惊闻噩耗之时,满山枫树红得惊人。转眼间四个月已过,也不知今年的南疆会不会落雪。 小时候她最盼的就是下雪,只是机关城地理位置使然,她从未盼到过,倒是在这几个月的亡命途中有幸遇见过几回,只可惜那时候她已经没有心思再去欣赏了。 但是,什么灯会能有意思到她一个看不见的人都得去看看? 此时日落西山,天边晚霞璀璨得耀眼,已有孔明灯乘着东风飞向天际,与云层中隐约可见的长庚星遥相辉映。 沈芷柔见她愣神,直接拽着她的手就往外走:“走嘛,就当陪我散散心。” 云蘅其实听见“散心”两个字就头痛,但她想说不去已经来不及了,沈芷柔和醉兰一人架着她一边的手,已将她拖到了马车上。 也罢,那就去看看吧。 皓月当空,玄武大道上灯火通明,将整个南城划分为东西两半。 沿着玄武大道走到底,可见曲水湖上泛着几艘三四层高的画舫。 绛红宫灯次第亮起,笙箫声随着绸缎帘幕在风中飞扬,伴着甜腻的香味涌入鼻尖。 沈芷柔酷爱热闹,哪里人多就往哪钻,挤得云蘅眼冒金星。 望津楼下支了摊子比猜灯谜,赢得最多的人可去画舫上游上一圈。 沈芷柔左手捏着糖人,右手提着云蘅,挤开人群就往前走:“芷然妹妹,猜灯谜,玩不玩?” 云蘅笑得无奈,提醒道:“我看不见。” “那我念给你听。”她颇为凶残地一口咬掉糖人的头,嘴里含着签子腾出一只手来翻着谜面,“河边相会,打一字,这是什么?” 云蘅略一思索,道:“湘。” “诶,还真是,你真厉害。”沈芷柔笑道,又拿起一张,“那元宵之后柳吐芽呢,打一成语?” 云蘅正想开口,旁边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先她一步答了出来:“是节外生枝。” 那人上前一步,道:“真巧,在这里遇上二位沈小姐。” 云蘅认出来这是大婚那日在街上救了她的锦衣卫指挥使,于是欠身行礼:“大人。” “我今日不当值,沈二小姐不必如此生分。好歹我们也有过一面之缘,直接叫我徐灼就是。” “礼不可废,况且徐大人于我还有救命之恩。” “好吧。”徐灼也不勉强。 说话间,已有人答完了所有灯谜。望津楼的画舫停在岸边,小二恭敬地将人请了上去。 “哎呀,就差一点点。”沈芷柔可惜道。 那差得可太多了,云蘅看得好笑,问道:“长姐想游船?” “想,但这种日子,画舫上的位置大概早都定出去了,算了,我也就是想想。”沈芷柔两口吃完糖人,牵起云蘅的手,“你饿不饿,我们去寻些东西吃吧。” “等等。”徐灼伸手一拦,礼貌邀请道,“徐某不才,正好在这望津楼的画舫上定了个包间,二位姑娘可愿赏脸?” 望津楼是京内数一数二的酒楼,各大菜系做得都是一绝,且酒楼主人颇有些手段,他们不看客人的身份地位,要是想去吃个饭,就是王侯将相也得提前预定。 “还有这种好事?”沈芷柔撞了云蘅一下,在她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接着笑对徐灼,爽朗道,“那就多谢徐大人了。” 徐灼做了个请的手势。 曲水湖上几艘画舫分别归属湖边的几家商户,算是一种揽客的招牌。 沈芷柔进了包间就熟练地报出一长串菜名,势要把昨天饿着的全吃回来。 云蘅其实不太饿,她独自一人站到窗边,晚风带着湿意吹到她脸上,她听到对面的船上歌舞升平,锣鼓喧天。 “那是妙音楼的画舫。”徐灼走到她身后,解释道,“二小姐站在这里,可是饭菜不合口味?” 云蘅摇了摇头:“只是出来透透气。” 灯谜来自百度百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元宵 第6章 望津 “话说回来,二小姐初次入京,听说过望津楼吗?”徐灼抱手倚在窗边,来了兴致。 云蘅摇摇头,表示洗耳恭听。 “这望津楼的东家,可真是一位奇人。” 旁边的沈芷柔手里还拿着鸡腿,闻言抬起头来:“徐大人是说年前叶贺渊那事吧?” “嗯。”徐灼点了下头,看向窗外,对着云蘅解释道,“叶贺渊是兰妃的弟弟,他仗着姐姐得宠,向来欺男霸女胡作非为。但年前他在望津楼闹事,居然让那位东家打了出来。” “真是大快人心!”沈芷柔吃得满嘴流油,毫无大家闺秀的风范。 这云蘅倒是第一次听说,好奇道:“那望津楼的东家是什么人,他不怕得罪兰妃吗?” 沈芷柔拿手帕擦嘴,打了个嗝,又拿起一块桃花酥,摇头晃脑道:“那就不得而知喽。” “我倒是有所耳闻。”徐灼开口,“听说他姓林,从域外而来,除了酒楼还做些别的生意,只要能付出对等的代价,就能从他那里知道任何事。” “真的假的?”沈芷柔表示不信,“京城百官家里的腌臢事那么多,他要都能知道,这店还能开得下去?早让人给暗杀了。” “我也说了只是听说。”徐灼无奈转头,却让眼前景象愣了一下,“沈大小姐,你这……” 桌上碗碟如蝗虫过境,已被扫荡一空,沈芷柔拍拍肚子,吞下了最后一口豆花。 “吃饱了。”沈芷柔满意点头,看到了徐灼见了鬼似的表情,“做什么?我又不是不给钱。” 徐灼确实是大开了眼界,也自知失态,正想寻两句话夸她一夸,但他一介粗人,搜肠刮肚半晌,也只憋出一句:“沈小姐可真是……胃大如牛。” 可能这话真的夸到了沈芷柔心上,她没再说什么。 街边人影渐少,湖面上飘着的荷花灯也灭了不少。子时的钟声响起,画舫靠岸。 于是云蘅道:“夜深了,长姐,该回府了。” 沈芷柔一下惊醒,从椅子上跳下来:“天呐,什么时候了……完了完了,又该被爹打了,我先走了芷然,改日再来找你。” 说完便在桌上扔下一袋银子,三步并两步地走了。 湖水粼粼波光投在徐灼侧脸上,他垂着眼,辨不清神色。 “沈二小姐,我送你回府吧。” “不必了徐大人,府中马车就停在岸边,我就不多叨扰大人了。”云蘅疏离地笑笑,搭上醉兰的手,“今日多谢徐大人的款待,先行告辞。” 她走后,徐灼依旧停在原地,仿佛木雕般地站在窗边,看着她下船,再走上马车。 “芷然。”他喃喃道,“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 灯火渐渐平息,元宵节过,一年春节就彻底结束。 曲水湖上,仅剩下一只画舫漂于湖心。 胡女将手一翻,石榴裙随着她的旋转绽放,腕间金镯叮当作响。 主座的二皇子面上坨红,显然是醉得不轻,他拍手叫了声好,胡女立刻识相地上前为他倒酒。 边上一位世家公子站起身恭维道:“二殿下此次平江北水患有功,可喜可贺啊!” 二皇子去岁刚刚出宫立府,按年岁也到了该上朝听政的年纪。 江北冬季凌汛现象几乎两三年就会出现一次,此次虽说严重了些,但当地官员早就习惯,也有应对的策略。他个京中长大的皇子哪懂什么治水,不过是过去添个功劳,攒些名声。 但恭维的话谁不爱听,二皇子赵青泽笑得连吃两颗葡萄,连声道:“好!好!” 苏溢悄无声息地入内来到傅宥霖身后,附在他耳边低语一句。 傅宥霖脸上闪过一丝意外,随后点了下头。 他手肘撑在桌上,指间随意捏着一只酒杯把玩,眼神迷离,也是一副醉态。 胡女在二皇子身边落座,一曲落,花瓣散开,又有两位美人抱着琵琶上前。 傅宥霖撑着桌子站起来,稍微摇晃了一下定住身子,这才朝着主座拱手告罪:“殿下,我该走了。” 二皇子放下酒杯,瞪着眼睛看了好久才堪堪分辨出他是谁,皱眉道:“别呀宥霖,这正玩得兴起,你别坏了大家兴致啊,说好的不醉不归呢?” 他话说完,便有不少世家公子出声附和。 叶贺渊搂着一个舞女调笑开口:“莫非这里这么多美人都入不了傅兄的眼?你尽管挑,算我的就是。” 傅宥霖眼里不着痕迹地流出一抹厌恶,随后又被他很快压下,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轻笑道:“家中夫人彪悍,可不敢不回。” “原来如此,宥霖与我们大家可不一样啊哈哈哈。” “叶兄此言差矣,傅兄新婚燕尔的,急着回家见夫人,何错之有啊。” “行了。”二皇子一挥手,“宥霖你去吧。但这回欠的酒,你下次可得补上。” “这是自然。”傅宥霖执了个歪歪扭扭的礼,后退一步还险些被绊着,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各位尽兴,尽兴。” 刚一出门,他脸上立刻恢复清明,画舫靠岸,他走进夜色里。 —— 望津楼的顶层从不对外开放。 云蘅这次非常小心,在路上绕了好几圈,确定没有人跟着自己,才从望津楼外跃上顶层,寻了个没关严的窗子进去。 只有角落的烛台亮着些明明灭灭的光,白色纱帘翻飞,木质地板上映着湖上圆月。 云蘅四下看了一圈,朝着正中间围着纱帘屏风的地方去。 “阁下深夜来此,有何贵干?” 纱帘中有烛光亮起,将其中人影放大几倍投在素色屏风上,显得威压十足。 云蘅脚步一停,猜想这位便是林公子,开口试探道:“听说林公子这里什么都能交易?” “是。”他转了个身坐下,歪头饶有兴味道,“阁下想知道什么?” “我,是何人。”云蘅一字一句道。 纱帘后传来一声轻笑:“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问题,阁下是什么人,难道自己不知道吗?” “知道,但我如何确定你知道我想要的答案?” “原来如此。”他靠后半躺着,姿态随意,“阁下远从南疆而来,确定要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没有意义的对话上吗?” 云蘅一惊,后退半步。 她原本也就是听了徐灼的话,左右没什么线索,不妨过来碰个运气。但她不明白,方才进来也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她究竟是哪里露了破绽?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位林公子确实有几分真本事。 她紧紧盯着屏风后的那道人影,见他依旧是靠在躺椅上,没有多余的动作,于是开口问道:“南疆机关城一事,你知道多少?” “嗯,可以。”他语气懒散,“但阁下也知道,我是个商人,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总得先付出些代价。” 云蘅心中一跳,呼吸都不自觉加快起来:“你想要什么?” “那就看阁下有什么了。” 云蘅探究地看着他的身影,想知道他话里的真实性。但她苦寻多日,这是她最接近真相的一次了,于是伸手从怀中拿出一个小锦盒,打开,里面是一颗乌黑的药丸。 “此物名为还魂丹,无论是重病垂危还是毒入肺腑,只要服下此丹,就能再撑十日,且这十日中,全身精力能恢复到鼎盛时期。” “可以,我接受这笔交易。”他站起身走到屏风后,提笔写下什么。 紧接着一阵风吹过,白纱飞起,屏风后烛火熄灭,室内又归入幽暗。 云蘅快步上前绕过屏风,林公子已没了身影,案上祥云镇纸下压着一张纸,在风中卷起边。 云蘅拿起,借着月光看见纸上只写了一个字——赵。 大昭国姓。 —— 大昭自开国皇帝起就有早春狩猎的习俗。 据说开国皇帝出身乡野,神勇无比,是真真正正在马背上打下的天下。早年行军途中路过太和山,偶遇灾荒,粮草尽绝,他带人在山中打得飞禽走兽,才度过那段啃草饮雪的日子,自此就有了太和山春猎的传统。 只是传到如今,已经是形式大过意义了。 京中贵族子弟自幼学习君子六艺,尤其骑射更是要着重练习,为的就是能在春猎中有个好表现。 元宵一过,礼部就开始着手准备这次的春猎。 太和山北靠黄水江,距离京城不过两日路程,并不算太远。但皇帝离京总归不是小事,仪仗如何,随行人数,护卫问题等等,礼部忙得昏天黑地。 云蘅倒是难得空闲,线索已知但事关皇族她无法轻举妄动,倒也不是她有多忠君,只是姓赵的那几个没一个是她好惹的,她还得等个好时机。 这些日子沈芷柔三天两头往她这里跑,不是挨了打过来躲躲,就是挨了饿过来蹭吃蹭喝。 她原以为沈芷柔是个千娇万宠娇养着长大的,竟没想高门大户里也能养出个泼皮,也是让她长了眼了。 这一日沈芷柔又来找她。 沈芷柔已经将她小厨房里各种点心吃了个遍,犹嫌不够地砸吧着嘴:“差点意思。” “长姐还想吃什么,我让醉兰出去买就是了。”云蘅无奈道。 “啊!嫁人真好!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不像我。”沈芷柔一下扑倒在桌上,“昨儿晚上跑出去偷吃,让娘抓到又挨了顿骂。” 云蘅信了沈芷柔是真的脑子缺根筋。 当初皇帝下旨将沈家的女儿许配给北梁世子,沈芷柔遥遥地望见过傅宥霖一眼,觉得这人长得好看极了,且病弱无力好拿捏,她满心欢喜地等着嫁过去做小霸王,只觉得傅宥霖每一口血都吐在她心头上。 结果她爹死活不让她嫁,说的什么大道理她听不明白,正闹着绝食呢,就听说了她还有一个十几年没见过的妹妹。 云蘅当初还觉得她心机深沉,这会儿却是真信她能为了口吃的嫁人,正想劝些什么,就见沈芷柔有一处是一处地又绕回了吃的上:“想吃芙蓉糕。” 第7章 春猎 “好,我让小厨房去做。” “不一样的。”沈芷柔嘟着嘴,一脸难过,“我也让府上做过,但就是做不出长公主府里的那个味。” 顺德长公主,赵羽澜。 云蘅眼神一凛,装作好奇开口:“长公主?” “对啊,就是顺德长公主,她人可好了。” 在沈芷柔眼里,能给她好吃的就是好人,这话听听就过,云蘅还想知道些别的。 “我听说顺德长公主也是年前才回京的,之前一直在封地吗?” “也不是。”沈芷柔翘着腿,躺得懒散,“长公主原先一直都在京城的,只是去年年初的时候说她对太后出言不逊,当时正赶上兰妃落水陛下心情不愉,就要长公主回封地南星好好反省,其实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 “南星城?” “对啊,我当时也可替长公主不值了。南星这么偏,再往南都到南疆了,长公主再怎么说,也不至如此啊。当时兵部好多官员都替她求情来着,只可惜没什么用。” 长公主去年去过南星?又在南疆出事之后回京?这会是巧合吗? 云蘅拿起一块糕点喂到沈芷柔嘴边:“长公主和兵部的官员有交情?”身为公主结交外臣就算了,还是兵部,这不是找死吗? 沈芷柔一口接住,边嚼边含糊地说:“你可能不知道,长公主可喜欢捣鼓一些小发明,她之前做出过一种软甲,轻薄如纱却能挡神兵利器,而且造价还不高,经兵部改造之后投入军中使用,大大降低了伤亡呢。” 云蘅由衷感叹道:“这么厉害?” “对啊对啊。”沈芷柔像个拿着了不得的东西炫耀的小孩子,眼里闪闪发光,“下次有机会带你一起去见长公主,她府上的芙蓉糕真的是天下一绝!” 云蘅笑道:“好啊。”她正愁没机会接触姓赵的人呢。 “对了。”沈芷柔道,“怎么今日又不见世子?” “世子身体不适,不便见客。” 与此同时,书房内,不便见客的傅宥霖一脸阴沉地看着眼前本应在北梁给国君续命的人。 乌循低着头一言不发,白净的小脸板得严肃。 傅宥霖开口:“你怎么回来了?谁叫你回来的!” “国君让属下回来。”乌循答得一板一眼,“他还有句话让我转告主君。” “什么话,你说。” 乌循顿了一下,还是一字不差地复述了出来:“国君让您要死回来死,别死在外面。” 傅宥霖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话,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但也感受到了那老家伙藏在这话背后的关心。 “听说主君上次蛊毒比以往更厉害?”乌循问。 傅宥霖眉头一皱:“你听谁说的?” 还能是听谁说的。作为在场第三个活人,苏溢惭愧地低下头当自己不存在。 “这蛊本就是一次比一次严重的,暂时死不了,用不着那老家伙担心,我绝对比他死得晚。” 这父子俩之间最擅长言不由衷,乌循早已习惯,上前两步:“我给主君把个脉。” “如何?”苏溢问。 “不容乐观,我的药只能暂缓,还是得尽早找到解决的办法。” 傅宥霖懒得听他们讲这动摇军心的话,从怀中拿出一个锦盒递给乌循:“你来得正好,替我看看这东西。” 乌循点头应是,双手接过,打开一看,是一枚指甲盖大小的药丸。 他来回看了半晌,又闻了闻味道,才开口:“还魂丹,还是品质最上乘的那一类,主君从何处得来的?” “这是沈芷然的。” “沈芷然?”苏溢惊道,“她和南疆巫族有联系?” “我在望津楼试探过她,她确实是从南疆来的。” “哼,沈璋老儿在朝会上那么义正严辞地骂机关城叛国,结果自己女儿还和南疆关系匪浅吗?” “不,她可能不是真的沈芷然。”傅宥霖靠在榻上,眼睛望着窗外,“我在刑部救她的时候,看到了她后颈下的月牙刺青。” 乌循猛地抬头,那张表情万年不变的脸上出现了不敢置信的惊喜,他嘴角颤动着:“主君是说,机关城还有人活着?” 傅宥霖望着他,郑重地点头:“是。” —— 春猎前夕。 气温还未彻底回暖,称霸了一个冬季的寒气蛰伏进泥土里,每逢早晚就要出来叫嚣一下。 马车已经停在府外,傅宥霖裹着厚厚的狐裘先一步钻了进去,云蘅正要踏上矮凳,一只小手先扶住了她。 云蘅视野受限,只能大致判断这手的主人应该只有十岁上下。 府中什么时候多出了这么一号人? “你是?”云蘅就着他的手上了马车,压下身子问他。 “我……” “是我儿子!”帮忙搬了东西出来的苏溢正好撞见这一幕,生怕乌循一时激动说出些什么来,连忙打断,“循儿,这是夫人,不得无礼。” “他没有对我无礼。”云蘅笑着捋了下腰上荷包坠着的流苏,“苏管家听声音年纪也不大,都有这么大的孩子了?” 当然没有,方才她一时情急随口一说,这会才反应过来不太合理,仗着沈芷然看不见和她莽撞的同僚眼神交流了一番。 乌循嘴角一抽扭过脸去。 苏溢只能硬着头皮往下编:“我们村里女子嫁人都早……” 好在傅宥霖听到了外面的兵荒马乱,适时出声解救了她:“外头风大,夫人还是早些进来,别染了风寒。” “好。”云蘅也没再继续为难,毕竟那孩子看起来没有恶意,于是提了裙摆撩开帘子进去。 车夫扬起缰绳,车轱辘转动起来。 云蘅抚了一下脸上白绫,很是不能理解。这车上两个人,不管内里怎样,至少从表面上看,一个瞎子一个病秧子,哪个都不像是能骑马射箭的,不知道为什么要去这春猎。 傅宥霖抱着手炉,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瞥她一眼:“太和山狩猎,京中世家百官的公子小姐都要参与,哪怕不能猎个一鸡半兔的,过去凑凑热闹也好。” 云蘅捧着脸:“宥霖也是去凑热闹的?” “我一不为功,二不求名,自然是去凑热闹的,难道夫人不是吗?” “是。”云蘅点头,紧接着怀中措不及防被塞了个暖烘烘的手炉。 傅宥霖坐回原处,又开始闭幕养神:“京中不比南边,入了春早晚也冻人,夫人怎么不多穿些?“ 云蘅握着手炉的指尖泛白:“……南边?” “对啊。”傅宥霖似是很不经意地一提,“听醉兰说夫人原先是养在竹茹城那边的庄子里?那里可是个四季如春的好地方啊。” 云蘅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是。” 一路心惊胆战地到了太和山脚下行宫,天色已晚,行宫中灯火通明,为各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族子弟开宴接风。 大昭皇帝只在宴前露了个面,交代了一句大家不必拘束就离席了。 大家虽说没有拘束,但也没放肆到太晚,早早回了各自的住处为明日一早的狩猎准备。 猎得收获最多的人可向陛下讨得一个赏赐,为防止有人提前准备猎物放在山里,也为防止有大型猛兽伤了这些没有实战经验的绣花枕头,锦衣卫一早就上山巡查了。 虽说没有规定只有男子能参与,但大部分世家小姐都是不准备上场的,毕竟骑装不好看,骑马也会乱了钗环,只留守在猎场外,起到一个烘托气氛的作用。 但当然,某些泼皮例外。 沈芷柔一身劲装,她单手执缰绳,迎着风站在光里。 “芷然,姐姐带你去兜风。” 说完也不等云蘅拒绝,直接一把将她拉到身前,左手按着她的腰让她坐稳,右手一甩缰绳,马儿就奔跑起来。 有凌乱的发丝拂过前额,云蘅听见身后有人在讨论。 “沈芷柔疯了吧?她还要参赛?哪家小姐像她这样?” “还带个拖油瓶,今年指定垫底了。” “爱出风头罢了,等会什么都打不到就知道哭了。” 但马跑得够快,沈芷柔也足够坚定,所以这些声音最后都消失在了风里。 年年失败也年年参赛吗? 云蘅有些错愕地偏过头,沈芷柔的心跳稳定又平静。 “芷然,骑马的时候心要静。”她说。 “好。”云蘅笑道。 参赛者各自驾马奔入山林,绿荫蔽日,沈芷柔放慢速度。 她连射几箭都没中,依旧乐呵呵地吐出一句:“算它运气好。” “长姐不急吗?”云蘅问。过去半天了她们什么都没打到,山脚下可有的是人等着看沈芷柔的笑话。 “为何要急?我来参加又不是为了名次。” 云蘅歪头看她。 沈芷柔转了下眼珠,突然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参赛吗?” “为了好玩?” “也可以这么说吧。”沈芷柔笑得爽朗,“但我主要是为了证明给一些人看。” “并没有谁规定春猎只有男子能参与,我只为证明女子也能骑射。你别看那些人骂得起劲,但其中也有一部分人是像我一样不甘心的,所以我先跳脱出来证明给她们看。现在我骑了马,上了山,这就够了。” “至于别的。”她又射出一箭,依旧什么也没打到,她捡起箭放回背篓里,耸了下肩,“这是我能力问题,一时半会也提升不了,急也没用。” 很少有人能如此平静客观地看待自己的无能为力,云蘅自认她自己做不到,在得知机关城破后的每一个迷茫而又无能为力的夜晚,她都是焦灼而不安。 但是,急也没用。 云蘅沉默了一下,突然伸手指向一棵树下:“长姐,那里!” 第8章 坠崖 沈芷柔被她的惊呼吓了一跳,还以为有什么贼人,下意识就朝着她指的方向射了一箭。 射完才想起来,上山的人身份都不简单,锦衣卫严防死守之下不该有贼人出现,除非是徐灼不想干了。 果然,她过去一看,惊喜道:“是只兔子!芷然你怎么知道?” 云蘅轻甩了下手收回傀儡丝,笑道:“我看不见,自然耳朵就比常人好些。” “太好了芷然,我就知道带上你没错。”沈芷柔一把拎起那兔子的耳朵,“晚上烤兔子给你吃,你还没尝过我的手艺吧?保管你吃了还想吃!” “好,那我就等着了。” 沈芷柔将兔子绑起挂到马鞍上,牵起缰绳道:“我们再往深处走走,我有预感我们一定能有不少收获。” 估计大家都有这想法,她们一路上前前后后遇到不少人,沈芷柔也在云蘅的提醒下射中了不少山鸡野兔什么的。 不知不觉之中她们已经走到了山北,太和山南坡缓,北坡陡,几乎就是悬崖峭壁,底下黄水江翻滚着浪花席卷而过。 寸草不生,黄沙满天。 “走吧,这里应该不会有猎物了。”沈芷柔说着,正准备回去,就听远处传来了打斗声。 沈芷柔一惊,将马留在石后悄悄靠近,就见几个黑衣蒙面的人与一白衣男子缠斗。 黑衣人人多势众,那白衣男子负伤,已渐渐不支。 虽然看不清是谁,但那白色骑装是猎场统一准备的,不会有错。 这是哪家公子遭了劫杀?锦衣卫呢?徐灼真不想干了? 沈芷柔一时间脑袋里很多念头涌现出来,她不敢再靠近。倒也不是不想帮忙,只是她虽然翻墙爬树在行,真刀真枪来那是真要命。 云蘅也听到了动静,趁着沈芷柔在前面查探偷偷掀下白绫看了一眼,一下就认出那是傅宥霖。 她一时心急,连忙上前拉住沈芷柔的手:“长姐,你骑马回去叫人。” 沈芷柔让她一提醒才回过神来,忙道:“我去,我去……那你怎么办?” “你带着我跑不快,我留在这里。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好,好。”沈芷柔应下,牵着缰绳走远几步才敢翻身上马,“那你躲好,我马上回来。” 她最后不放心地看了云蘅一眼,又看向被逼向悬崖的白衣男子,一甩缰绳飞奔而去。 直到耳边马蹄声渐消,云蘅才一把扯下白绫,捏紧了手里的傀儡丝。 傅宥霖是来凑热闹的,不是来打架的,他没有别的武器,全身上下只有一把在近战中毫无用处的长弓。 右侧一剑刺来,傅宥霖格挡不及,手臂上立刻划开了一道口子,手上一松,长弓落地。 这下好了,彻底是肉搏了。 又是一剑直刺向他心口,云蘅脚尖一点,腕上发力,傀儡丝如蛇般缠上那黑衣人颈间,他直接倒飞出去撞上山石,生死不知。 “你还好吧?”云蘅趁着这个空隙过去,与傅宥霖背靠背对峙着剩下的三个黑衣人。 “无事。”在这当口傅宥霖也来不及说多余的话,他捡起长弓冷冷看着对面三人。 这种死士都是被下过死命令的,与杀人工具无甚区别,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最终是黑衣人先动手,他们三人一上两下形成一个阵型,傅宥霖以长弓挡开其中一个,云蘅在他后面出手,卸下上面一人肩膀。 那人一击不成,直接拂袖飞出三枚梅花钉。 这一下来得突然,云蘅措不及防,被傅宥霖拉了一把,还是被一枚梅花钉扎中肩膀。 云蘅吃痛回手,傀儡丝给了那人致命一击。 少了一人,阵型被破,傅宥霖拉起云蘅的手欲走,却见剩下两人不要命似的直接撞上傀儡丝,一掌拍上傅宥霖,要拉着他一起坠崖。 这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 云蘅拧眉,傀儡丝收束将两人拉开。只是傅宥霖原本离着悬崖就只有两步之遥,在这用了全力的一掌作用下,直接仰身向后倒去。 “傅宥霖!”云蘅飞身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在重力作用下几乎半个身子都扑出了山崖外。 傅宥霖的下坠猛的一停,身子晃晃悠悠地悬在半空中。他有些意外地抬头去看抓着他手臂的人。 云蘅肩膀上的梅花钉刺入皮肉,用力下鲜血如溪流般涌出,顺着两人交叠的手汇聚在他的锁骨上。 “你……” “别说话。”云蘅咬着牙,脸憋得通红,“使把劲啊你!” 傅宥霖:“?” 他挂在这跟条风干的咸鱼似的,半点没有着力点,怎么使劲? 云蘅也是有些慌乱,她已经用了全力但傅宥霖还是在缓慢下坠,她握着他的手腕,到手掌,到指尖。 这几个月里死了太多人,她不能再看到与她有关的人死在她面前了,她接受不了的,哪怕这个名义上的丈夫与她并不熟悉,怎么看怎么有问题,她也不想他死。 云蘅另一只手颤着使出傀儡丝。 这大概是傀儡丝这辈子第一次只救人不见血,轻柔却又不容反抗地缠上傅宥霖半边身子。 傅宥霖的手指与云蘅错手而过,云蘅死死拉着傀儡丝,在手上缠了两圈。 鲜血染红了傅宥霖半身白衣,极细的丝线嵌入云蘅的指节。 傅宥霖原本还想看她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这下终于忍不住了:“沈芷然,你手不想要了吗?” 云蘅平生最讨厌这种不出力还要说风凉话的废物,咬牙切齿地吼道:“闭嘴。” 傅宥霖却笑了:“沈芷然,我不想拖累你。” 说完,他挣了几下。傀儡丝锋利无比,原本就因为怕伤着他缠得不是很紧,经不住他这么乱来。 云蘅瞳孔一缩,手上就彻底失了力道,她亲眼看着傅宥霖往下坠落。山间的云遮挡了她的视线,但她知道悬崖下是翻滚着黄沙的江水。 云蘅不敢置信地虚握了几下手,血珠如断线的珠子向下滚去。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将她从悬崖边上拉起来。 “有人要来了。”她说。 云蘅回过头看她。是苏溢,她单手扶着她,另一只手上还拿着她之前丢下的白绫。 “你不想被人发现的话,就先系上。”苏溢看着她道。 “傅宥霖他……” “奴知道。” 云蘅:? 你家主人掉下去生死不知,你怎么能做到这么平静的? 云蘅感觉到不对劲,但此时手后知后觉地疼了起来,血痕累累,连弯曲手指都没法做到。 她低下头,任由苏溢替她将白绫蒙回眼上。 “芷然!”沈芷柔策马赶在最前面,身后跟着一队锦衣卫。 等靠近了,她翻身下马跑到云蘅跟前,颤着手握住她的胳膊,皱眉扫过她手上肩上的伤:“不是说会躲好的吗?怎么伤成这样?” 云蘅偏了下头,苏溢已经不见了,锦衣卫正在检查地上刺客的尸体。 泪水一下夺眶而出,云蘅压着抽泣声断断续续地解释道:“我……我被他们发现了……” “对不起,对不起芷然。”沈芷柔一把将她拥到怀里,还刻意避开了她肩上的伤口,“我以后不会再把你一个人留下了。” 云蘅一愣。 这句话她听过的。 在她很小的时候,机关城还不像后来那样不允许外人进入,还严格控制族人外出。 父母经常外出游历,她和哥哥也去过几次,但更多的时候是被留在机关城完成课业。 母亲说练习不可荒废,父亲说要学些本领,在外面才不会被欺负。于是她老老实实待在机关城,日夜和那把傀儡丝和一些小蛊虫为伴。 但好在父母每次外出的时间都不长,回来还会给她带些南疆从未见过的小玩意。 只是有一次,他们走了,就再也没回来。 有机关鸟传回来消息。哥哥那时候也不过十岁出头,拿到消息就冲出了城外。 云蘅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她被族人们拦了下来。城主已经遭遇不测,云家这一辈的两个孩子,不能再一起出事了。 直到七日后云菘一身是血地回来。 “你去哪里了?爹爹和娘亲呢?”她抱着云菘的脖子哭喊。 这七日里她孤苦伶仃地待在城主府,只要出去就会听到族人们的议论声。 那些声音没有恶意,甚至是夹杂着心疼和惋惜。但她那时候太小了,她只知道以后再也见不到爹娘,甚至连哥哥也弃她而去了。 “对不起。”云菘沉默良久,然后轻轻拢住年幼的妹妹,“我不会再把你一个人留下。” 爱笑贪玩的少年自此变得沉稳寡言,他继任城主,然后下令除了必要的物资采购,任何人不得进出机关城。 “好。”云蘅声音里还带着泣声,她累极了似的将下巴靠在沈芷柔肩头,真心实意道出一句,“长姐。” 沈芷柔轻拍她的背安抚,同时四下看了看,几个黑衣人死的死伤的伤—— 伤的也自己服毒了,没拦得下来,现下全死了个干净。 原先她看见的那位公子已经没了踪迹,想来是凶多吉少。 沈芷柔叹了口气,面带心疼地看着云蘅:“先回去吧,行宫里有随行的太医。” 第9章 设宴 云蘅看着自己再次被包成馒头的手,瘪了瘪嘴。 这双手跟了她可真是倒霉,多灾多难的。 医女正在给她处理肩上的梅花钉。这钉子刺入的位置不好,她硬着头皮咬牙硬撑。 “再偏上半寸,您的胳膊就再也抬不起来了。”医女绑着丝线将那钉子拉出,抹上药粉替她止血。 屏风之后,大昭皇帝单独召见了沈芷柔及锦衣卫指挥使徐灼。 皇家猎场突然出现了不明身份的此刻,遇刺者经过排查发现是北梁世子,徐灼一脑门冷汗等着皇帝降罪。 “臣女只远远看了一眼,见那些人出手狠辣,就是冲着梁世子的命去的。” 徐灼等了半天也不见皇帝张口,但这事板上钉钉就是他的疏漏,今日遇刺的是梁世子,明日就敢冲着陛下的项上人头,因此不敢开口为自己辩解,只得继续冷汗淋漓地等着最后审判。 “是什么人要杀梁世子?”皇帝沉默半晌,终于开口。 徐灼冷汗更多:“回陛下,刺客都是死士,身上没有任何能表明身份的物件,但是现场散落的几根梅花钉像是南疆那边的东西。” “哦?”皇帝眸色微暗,“你的意思是?” 这事根本无从查起,但梁世子身份特殊,若是不明不白死在大昭,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徐灼一咬牙,心一横:“臣怀疑是机关城有漏网之鱼,怀恨在心想要报复梁世子。南疆巫族身怀异术,绕开锦衣卫的巡查也不是不可能。” 机关城一事他略有耳闻,北梁世子入京当日曾与陛下在御书房密谈,之后陛下便派了使者去南疆召机关城主入京,只可惜来晚了一步。 城门破,血流成河,无一活口。 此事举朝皆惊,但陛下并未派人详查。 因此才会有市井传言称机关城惨案为北梁人所为。 皇帝点头:“倒是有这个可能。” 徐灼松了口气。 云蘅:? 刺客是南疆来的?这事她怎么不知道? “你带人沿着黄水江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吩咐道。 “是。”徐灼抱拳应是。 —— 是夜,月色静谧,行宫后的山林里隐隐有鸟鸣交叠。 云蘅坐在小凳上,垂眸看着眼前摆在桌案上的一串佛珠。 这是白日里在悬崖边上,她拉着傅宥霖时从他手上扯下来的。 打磨圆润的小叶紫檀颗颗饱满,旁边还坠着一根绿色的流苏。 那梅花钉的制式是南边几城通用的,但这流苏的绳结却是实打实的南疆特有。 傅宥霖怎么会有这样一串佛珠? 他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苏溢的态度又代表了什么? 云蘅可不认为一个隐藏实力装废物的人会这么容易死在这里,他在做戏给谁看?他的目的是什么? 他跟机关城到底是什么关系? —— 春猎依旧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只是云蘅一直称病没有再出房门。 晚些时候,云蘅正靠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忽听幽静的走廊上传来一道刻意压低的脚步声。 云蘅心下一动,就听木门被打开了,诱人的香味顿时扑鼻而来。 沈芷柔走进屋内,朝着身后看了看,又小心把门掩上。她见云蘅还睡着,起了捉弄的念头,轻手轻脚走到她面前,想要伸手去捏她鼻子。 没成想手探出一半,就让云蘅握住了手腕。 沈芷柔一愣,云蘅挑了下眉,轻笑道:“长姐,我说过了,我耳朵很好。” “好吧。”沈芷柔收回手摸了摸耳朵,捞过一张矮凳坐到她边上,“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我闻到了,好香。”云蘅撑起身来,盘腿坐在贵妃上,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来。 听她这么说,沈芷柔也忍不住笑起来,凑到她耳边悄悄说:“行宫中禁私燃明火,我偷偷烤的,带来给你尝尝。” 说罢正要将手中串了半只烤鸡的木棍递到她手上,就见她两手都缠着纱布,不禁又皱了眉:“我去叫醉兰过来吧。” “不用不用。”云蘅一把拦住她,“不是说要偷偷的吗?我可以的。” 她将手摊在沈芷柔眼前,雪白纱布的顶端,四个葱白指尖轻轻动弹了一下,表示它的主人还没丧失自己吃饭的能力。 沈芷柔略带怀疑,握了细木棍的另一头递到她手里,就见她一个指头在前,两个指头在后,勉强架住了那木棍,就偏过头去咬。 这景象颇为滑稽,沈芷柔眉头蹙得紧,见她没什么不适才扯着嘴角笑了一下,还是不放心地问道:“没扯着伤口吧?” 云蘅摇了摇脑袋,只说好吃。 沈芷柔的笑容顿时僵了下来,云蘅平常一举一动都极为得体温婉,比她这个正经闺阁里教导出来的还像个大家闺秀,方才的所作所为却堪称出格了。 沈芷柔怎么看都觉得她像是在强颜欢笑。 她也是后来才听母亲说过她这个妹妹的身世,自然也知道了那道士的批命,她向来不信这些虚无缥缈之说,但还是觉得沈芷然年纪轻轻却过得实在不易,当下就叹了口气,安慰道:“梁世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出事的。” 云蘅脸上表情空白了一瞬,嘴里的咀嚼也停了下来。 她方才是真的饿了,又因为沈芷柔待她的真心像极了兄长,一时竟忘了她在外人看来还是个刚“丧夫”的可怜人。 虽然她打心底里觉得傅宥霖不会有事。 见她这个表情,沈芷柔就道自己猜对了,但自己向来嘴笨,于是斟酌着开口:“最坏的结果也就是他回不来,大不了你就回沈府,家里总不能少你一口吃的。” 云蘅反应过来,立刻低下头,眼里蓄满了泪水,从白绫下顺着脸颊流下。 沈芷柔觉得糟糕,难道说短短月余的时间,妹妹就对他用情已深吗? “天下俊秀男子不计其数,你若喜欢这一类的,我去给你找个十个八个的来。”说着可能是又想到了自己翻墙被打的画面,讪笑了一下,“……你偷偷养在府外,不要让爹发现就是了。” 云蘅一停,嘴角扯出一个强颜欢笑的弧度:“陛下也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等着他回来。” 沈芷柔摇头叹了口气,一手按上她肩膀:“不管如何选择,你须知,姐姐永远是站在你这边的。” —— 日子依旧如常地往下过,反正原先云蘅与傅宥霖的交流也不多,现下他不在,倒更方便了云蘅在府中暗察。 苏溢将府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并不用云蘅多操什么心,倒是当日扶她上马的那个被称作“循儿”的少年,她之后再不曾见过了。 云蘅曾旁敲侧击地向苏溢开口询问过,只是苏溢对她防备心极强,只说小子送回老家念书便含糊过去了。 檐下挂着的鸟笼在风中轻轻摇晃,白绿长羽的扁毛畜生乌溜溜的眼珠子盯着进入书房的女主人。 服侍的仆从们早被她打发了出去,她扯下白绫扫视了一圈屋内的布局。 清淡雅致,一丝不苟,并没有什么多余的点缀,就如同傅宥霖这个人一样无趣。 云蘅撇撇嘴,走向书架。 可惜没有暗门,不过也是,这宅子是皇帝赐下的,自然不可能给他留些藏秘密的地方。 桌案上搁着一座笔山,毛笔尖上还晕着一点墨色,摊开的宣纸上一个“宁”字写到一半,压了一只雕得粗糙的白玉兔子镇纸。 云蘅眉头忽的一蹙,觉得这兔子丑的别具一格,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 正要拿起来看看,醉兰在外面唤道:“小姐,大小姐来了。” 云蘅只得连忙系回白绫,刚放下手,就听沈芷柔跨过门槛,像阵风似的卷到,惊得檐下的畜生扑腾起翅膀。 “芷然!”沈芷柔举着个什么东西到云蘅眼前来,兴高采烈道,“有个东西要给你!” “什么?”云蘅轻轻拉下她乱挥的手,带着她在边上坐下。 “我之前和你提到过的,长公主府上的芙蓉糕是世间一绝。”沈芷柔探到她面前,眨巴着眼睛看她。 云蘅嗯了一声,问道:“你把她府上的厨子挖出来了?” “哎呀,不是不是,是长公主要设宴,请柬已经送到府上来了,就在这月初八。”沈芷柔喝了口水,将请柬拍到桌上。 “什么宴?” 沈芷柔满脑子都是她的芙蓉糕,闻言愣了一下,重又吧啦开请柬看了一眼:“说是她近来新得了一件宝物,邀京中各位夫人小姐品鉴……这可是难得,长公主自从年前回京就被陛下勒令在府中思过,这还是第一次露面,我都好久没见她了。” 云蘅单手支颐,心中暗笑。她正愁没机会接近赵家人,赵羽澜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只是赵羽澜一直醉心研究,并不是什么喜欢热闹之人,她突然以这么个名头召集各路人马,怕不是有什么蹊跷。 沈芷柔见她不说话,问道:“怎么了吗?” “无事,我很期待。” “这就对了,你自来了京中就嫌少出门,再这样下去都要长出蘑菇来了。”沈芷柔指指点点,“既如此,下月初八我来你府上接你,你不许推托。” “自然。”云蘅轻笑,“长姐要求,我自不敢推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