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染殘陽》 第1章 孤城 仲夏午月,西安鎮,疑遇邪修身死道消,城池內活物無一生還,罹難修士三十九人,凡人、家畜、家禽不計其數。 沙塵飛揚呼嘯,捲起一陣乾燥且惡臭的氣味,土坯磚石搭建的高大城牆,屹立在大漠與原野的邊際。 一身著白衣的男子如燕鳥般兩三步躍上牆頭,風沙颯颯吹動白袍。 他面容俊秀,氣質斯文,尤其是一對上挑的桃花眼,即便不笑也給人溫情脈脈的感覺,左眼角生了一枚小痣,平添幾分書生的儒雅氣。 緊閉的鎮門內有成堆的屍體,形成一座山峰,仔細瞧還能窺見他們爭先恐後、踩踏推擠,拚死向上攀爬的模樣。 楊子晞是見慣了死人的,但看到如此場面,還是有些愣神。 他自高牆落下,踏碎了幾塊骸骨,發出幾聲清脆的喀喀聲響,楊子晞是被臨時喚來的,不然他也不會穿著白衣,任由下襬拖在血水窪裡染。 這裡幾千具屍骨裡,沒有半個人的遺容是完整的,看著看著他便恍惚了,還以為是自己生平作惡多端、罪無可赦,老天爺終於看不下去了,打他進這無間煉獄受苦受難,永世不得超生。 「吧唧、吧唧……」 突然他聽見遠處有進食的聲音。 照理說這裡不可能有活物才對,哪怕是一隻耗子,楊子晞好奇的循著聲音走近,在屍山邊上他發現了一個小孩。 年紀約莫五歲,骨瘦如柴、身形乾癟,他正用手掏著一具腐爛屍體的內臟,然後塞入嘴裡,大口大口的吃著。 一頭亂糟糟的頭髮打結在一塊,似是聽到動靜,小孩抬眸,那圓睜空洞的大眼與來人對視一瞬,隨後跑了個沒影。 沒遇過這樣情況,他一時愣住了來不及反應。 此時腰間的傳音鈴響動了起來,楊子晞手捏著提到耳邊:「怎麼了?」 「很難處理嗎?」鈴鐺裡傳來一個男人低啞的煙嗓,有些不耐煩似的。 「還好,只是場面瞧著有些瘮人,怪不得你死活不一塊過來。」楊子晞又道:「你有在歿域裡見過活著的人嗎?」 「遇到其他邪修了?」 楊子晞:「沒有,只是我剛剛看到一個小孩。」 鈴鐺另一頭傳來嗤笑:「我看你是又喝多了。」 他翻了個白眼,懶得跟這傢伙解釋只擱下一句「晚點回去。」便把傳音鈴掛回腰間,決定先把正事辦了,再去找那孩子。 凡人分富貴貧賤,修士也分三六九等,七大門派出來的修士,被人稱作仙家弟子,屬於「富貴」,而其餘雜七雜八、不成氣候的門派出來的修士,叫做散修,屬於「貧。」 而這「賤」自然是如過街老鼠般,人人喊打的邪修,歪魔邪道、天地不容,死時遭受天罰,降災異使屍身周遭生靈塗炭、寸草不生。 這便是歿域,是邪修身殞之處。 本來這玩意幾乎是無解的,遭殃的地方只能等它個幾百年幾千年,讓時間沖淡此地的業力,萬物才能繼續在這片土地生養。 而楊子晞的不知第幾代祖師爺,發現了解決的辦法,並且將它傳了下來,可惜這心法並不好學,甚至差點就要斷了傳承。 總之楊子晞是學成了,而且現在天底下只有他一人通此門路,每當有門派倒大霉,碰上了歿域在自家地盤,他就能理直氣壯的訛人家一筆。 正事處理完後,楊子晞也不急著去找那孩子,而是從芥子囊裡拿出一條昨天剛撈的倆尾魚、一包細鹽、辣椒粉、一雙長竹筷、小板凳、一把黑色扇子?? 左右翻找,發現自己並沒有帶柴木的習慣,畢竟路邊隨處可見樹林,於是他只好跟地上的兄台,借來幾根骨頭?? 可能因為有那屍什麼油??的緣故,火燒的特別旺。 啪滋、啪滋冒著炊煙,那魚被烤的焦脆,再用扇子搧著,香氣方圓百里都聞得見。 楊子晞心態特別好,坐在枯骨堆上也不犯怵,倒是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 忽然,一個小腦袋偷偷摸摸的探了出來。 楊子晞見他靠近,露出哄小孩的和善笑容:「想吃嗎?」 隨即只聽聞哐當幾聲,那孩子似是摔了一下,頭也不回的跑了。 看來不是一般的怕生,哄的不行,那就只能用騙的,楊子晞先是把火澆熄了,再將烤好的另一條魚擺在原地,接著佯裝離開?? 烤魚還冒著熱氣,香氣四溢,小孩終是回頭小心翼翼的靠近,他一頭凌亂的長捲髮有些遮臉,一時分不出是個男娃還是女娃。 小孩已經走到烤魚面前,只見他四下環顧,抓起烤魚就要跑,可惜四周佈下了陷阱,藏在地上的的繩子竄了起來,把他的手腳牢牢捆住。 受到驚嚇和束縛,他重心不穩的跌倒在地,拼命的掙扎,呼吸起伏很大,眼底盈滿恐懼。 楊子晞這才看清楚他的容貌,是個西人小孩的樣子,他溫聲細語道:「聽得懂嗎?我不傷害你,別怕??」 小孩依舊充耳不聞,直到對方拿起地上的烤魚,在他面前晃悠晃悠兩下。 「冷靜一點,就給你吃。」 果然他停止了扭動,只剩下微微顫抖,見狀楊子晞輕聲哄了句:「好孩子。」 扶著他坐起來,並把烤魚用竹筷挑去刺,一口一口他的餵給他吃。 楊子晞抬手,想摸摸他腦袋,但小孩的肩膀卻抖了很大一下,順了兩把頭髮,是像枯草一樣的質地。 小孩沒別的動作,只是自顧自的吞嚥食物。 「喝點水嗎?」 被這麼詢問意見,小孩有些愣住,猶豫片刻後點了點頭。 「我叫楊子晞,是路過的散修。」他一邊自我介紹,一邊打開皮囊壺,微微傾斜著讓他喝,見人冷靜下來了,順便跟他談條件:「如果你能做到乖乖跟著我出城、不亂跑,我就幫你解開。」 小孩望著人,聽得懂但依舊不說話,只是點頭。 一彈指,束縛著他的繩子就全斷了,但小孩並沒有信守承諾,轉身就要落跑。 「回來。」僅僅只是對方兩個字的呼喚,小孩的手腳就像是被操控似的,猛的停止,然後聽話的返回。 「說謊可不是個好習慣。」楊子晞苦笑,抬手又揉了揉他的頭髮:「你剛剛已經答應我了,不是嗎?」 對方看起來並沒有生氣,依舊是溫柔笑著的,但小孩還是感到一陣恐懼,嘴角有些憋不住哭的向下抽搐。 走了幾步,楊子晞才發現這孩子沒有穿鞋,於是又說了句:「別動。」接著輕輕的把他抱起來。 小孩無法動彈,這樣失去身體控制的無助感,讓他臨近崩潰,全身不由自主的顫抖,最後繃緊小臉無聲痛哭。 沒有料到他的這般反應,楊子晞有些慌了神,只好柔聲哄他:「等等就放你下來噢,沒事了、沒事了。」 他試圖分散小孩的注意力:「等等要不要吃糖串啊、餛飩湯好不好?還是想要吃肉包?」 說到肉包的時候,小孩下意識的瞄了人一眼,楊子晞敏銳的捕捉到這一瞬間的反應,於是繼續往這方向哄。 「你想吃肉包齁?我們買大的好不好,這麼大??」楊子晞用手比劃著大小,總算成功緩解了一些小孩的恐懼。 他也不只是說說而已,等進了城裏,他還真打算買顆大肉包子給人。 「好勒,一共十文錢啊。」賣包子的婆婆掀開蒸籠蓋,冒起一抹蒸騰熱氣,不怕燙似的將肉包遞過來,楊子晞接過,打算等它涼了些再給人。 又去別的攤子買了些給小孩穿的衣物、鞋子?? 拿到肉包的小孩顯得特別乖巧,一路上只顧著專注咀嚼他的食物,安分極了,楊子晞也就解了給他下的禁制。 等他們到了客棧,天已經黑了,楊子晞一手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一手抱著個孩子,跟掌櫃的問候幾句,就往二樓的上等廂房區走。 剛抬手要敲門,那門就被一位侍女輕巧的拉開了。 一位坐在木圈椅上的男人滿臉不耐煩:「還以為你死裡邊了,磨磨嘰嘰。」 這嗓音正是傳音鈴裡頭那人。 此人生了對凌凌鳳目,看著有些刻薄,一身墨綠袍子繡著暗紋,有種不顯俗的雅氣。 他是游不霍,手下掌管的門派,是七大門派之一的藥千谷。 看了眼楊子晞懷裡的小孩,游不霍毫不掩飾的嫌棄道:「噫,這玩意真夠髒的,比你以前撿的都還噁心。」 楊子晞微笑:「你的嘴不比他乾淨。」 游不霍嗤笑一聲:「噢?這就是你請郎中問診的態度?」隨後又擺擺手:「髒死了,洗洗再帶這貨過來見我。」 語畢,身旁的兩位侍女就去抱那孩子,剛一靠近,他猛地揮開伸過來的手,嘴裡發出含糊不清的低吼,把那些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女孩,給嚇了好大一跳。 游不霍坐在一邊,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說著風涼話:「呦,你撿的這娃還挺野。」 「還是我來吧。」楊子晞好不容易又安撫好人,進了浴間,放好溫水。 「水溫可以嗎?」楊子晞手捧一點點水,碰上小孩的手。 沒想到這孩子怕水,怕到像瘋了似的,掙脫出懷裡,想逃跑,但被木桶絆了一下,發出咚咚的巨響。 「好了、好了??嘶!」楊子晞迅速將他扣回懷裡,但一個沒注意,脖頸被他撓了一爪子,血珠滲出。 小孩開始尖叫,聲音沙啞,像被掐住喉嚨似的斷斷續續,最後僅剩無助的哼哼。 雖然很疼,但楊子晞仍然沒有放開,只是輕輕在那孩子耳邊說了句:「睡吧。」 恍然,他像是斷了線的人偶似的,停止了所有動作,只剩下輕微的、均勻的呼吸聲。 佛系更新,一個禮拜大概一章??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孤城 第2章 死士 小孩暫時睡去了,一時半會醒不過來,於是就交給侍女去盥洗。 浴間外,楊子晞仰著頭,將頭髮撩起,好讓人處理他脖頸上那兩道血痕。 「嘖嘖嘖,被抓成這樣,換我早收拾他一頓。」游不霍碎念著,手上的動作卻沒停,迅速地將膏藥塗抹,惹得楊子晞皺緊眉頭。 「輕點??」 游不霍:「不行,藥上慢了會發炎。」 此時突然聽到浴間裡侍女的一聲驚叫,楊子晞立即站起身,卻游不霍一手按下:「吵死了,瞎叫什麼?」 侍女急匆匆的出來,眼睛看都不敢看他,怯生生的回話:「是??男娃??而且他身上傷好多怪、怪嚇人的??」 游不霍翻了個白眼,面色不悅:「傷口怎麼處理沒學過嗎?矯情什麼?男娃就男娃,這年紀的崽子不都一個樣,讓你洗個人又不是讓你接生。」 這批侍女年紀輕,從小被養在藥千谷裡,以往只做些替家族小姐梳頭、更衣、洗漱的細活,是這陣子游不霍頭疼,嫌棄男僕按頭的手勁太重,這才挑幾個手嫩的丫頭來貼身服侍。 沒想到這群小女孩大驚小怪的程度,讓游不霍的頭疼愈加嚴重:「男的當女的洗,不然現在你就給我走人!」 聞言倆侍女抽抽噎噎的又回去幹活,折騰這麼一陣,所幸小孩沒醒,一直到洗好,給游不霍把脈時,人都還躺在楊子晞懷裡睡。 這娃被清洗乾淨後,一頭卷髮是深紅的、像寶石一般的色澤。 游不霍抓著小孩的臉上下檢視一番,又扒拉他的眼睛、嘴巴:「這玩意嘴是沒什麼問題,能說話,可能只是不想說,總之沒什麼大礙,就是外傷多了些,早晚擦藥就好。」 隨後指著桌案上的囊袋:「這趟的酬金在這,藥和問診的錢我就不收了。」 楊子晞應了聲好,他沉默著思索良久才又道:「這幾年館子的事先不做了,歇一會。」 游不霍整理藥箱的手停下,轉頭不解的看他:「為什麼?」 「我得先養這孩子幾年。」楊子晞依舊低頭,輕撫著懷裡孩子的頭髮。 「事一停,你門裡的錢周轉的過來嗎?」游不霍神色淡然,瞧不出喜怒。 楊子晞:「少說能撐十年。」 見他都這麼說了,游不霍也沒說甚麼,兀自起身至窗邊,半倚著窗櫺,手執著細長煙斗,吞吐一抹繚繞:「想清楚就好。」 未見明月高懸,晚風徐徐帶著涼意,天色晦暗不明,將一切籠罩於雲裡霧裡。 小孩睡得太早,在大半夜裡清醒過來,恍恍惚惚的起身,睜著迷茫的眼睛,四處打量著環境。 黑燈瞎火的,他什麼也看不見,未知的一切令他有些恐懼,推開覆蓋於身上的被褥,想起身離開,卻不注意一個踉蹌,撞個人滿懷。 「唔??」楊子晞被弄醒,勉強睜開眼問道:「怎麼了?」 他們在客棧的床榻上,楊子晞帶娃習慣把人護在床榻內側,以防不測。 不小心栽到人身上的小孩,像隻被拎著後頸的幼獸般一動也不敢動,只是微微發抖著,楊子晞還以為他是睡不著在撒嬌,或者做惡夢了,於是輕輕的回抱人,有一下沒一下的拍著小孩背脊,慢慢的哄著。 「睡睡??睡睡噢??」 小孩不是很理解他的行為,只能繃緊著神經臥趴著,像隻幼貓崽子似,戰戰兢兢、默默承受大貓的順毛。 但久了眼皮卻是莫名沉重,不一會兒就被哄著睡去了。 天光自窗縫傾瀉,忽閃忽爍晃的刺眼,床榻上小孩睡眼惺忪的醒來,已經不知天亮了多久,他抬頭左顧右盼,發現楊子晞並不在這裡。 陽光照落的地方有細小的塵埃飄揚,木頭傢俱散發著沉甸甸的氣息,因為房裡過於安靜,能聽見走廊裡其他客人窸窸窣窣的說話聲。 忽然一陣動靜,有人推門進來了。 他鑽回被褥裡,對陌生環境的警覺戒備,暫時忽略天候的悶熱難耐。 楊子晞端著熱粥至桌案,轉頭看向床榻上把自己裹的嚴嚴實實的小孩:「嗯?還沒起來嗎?」 見來人是他,本緊繃的情緒稍緩,又因為嗅到了吃食的味道,膽子也大了起來,起身下床就走到桌案邊上。 他抿了抿嘴,偷覷一眼,然後兩手一伸就要拿起那碗粥食。 伴隨一聲尖銳驚呼讓楊子晞猛的轉身:「燙著手了?」 他從桌案上拿起蘸濕了的抹布,細細擦拭小孩被燙的通紅的手指。 這回沒有禁制、沒有言靈術,孩子倒也沒有掙扎抗拒,只是眼眶濕潤,一副委屈巴巴的樣子。 將小手心、小手背翻了一遍,發現沒什麼事,楊子晞便先將剝好的蛋遞過去:「粥還熱著,先吃雞蛋。」 小傢伙吃東西狼吞虎咽的習慣還沒改,一顆雞蛋眨眼間就被他一口塞進嘴裡,嚼著嚼著,越嚼越乾巴,黏糊糊的蛋黃卡嗓子眼裡了。 所幸即時被發現,給他餵了些水,這才沒被噎著。 吃個早飯吃的如此狼狽,楊子晞無奈苦笑,一手拿著碗,用勺子將熱氣拌出,隨後輕抿一口粥,確認它不再燙嘴。 小孩愣神,抬頭看了他好一會兒後開口:「我叫夏墨安。」 楊子晞也是頓了片刻,接著輕笑道:「這樣啊,你叫夏墨安,我記住了。」 「粥不燙了,要吃嗎?」 回應不再只是點頭搖頭,而是篤定的說出:「要。」 一勺一口地餵完粥食,楊子晞從懷袖中拿出帕子,將小孩的嘴邊殘渣擦拭乾淨。 帕子細軟,被太陽曬的暖烘烘的乾燥,混雜著似有似無的木質香氣,或許還帶點皂角味。 好像在哪聞過。 夏墨安還未嗅個明白,東西就被收了回去,他趁對方收拾碗瓢時,仔細地打量,最後像是下定某種決心似的,走到人面前?? 「抱我。」 見小孩主動開口提要求,楊子晞應了聲好,旋即俯下身子輕擁著他一小會。 帕子上的味道和楊子晞懷裡的幾乎一樣,只是木頭香較重些,夏墨安把腦袋埋在他肩窩磨蹭,呼吸間嗅聞著這股氣息。 楊子晞不喜熱,小傢伙像個火爐似的,還直往他肩上呼氣,抱不了太久就先把人帶回床榻上。 小孩問道:「這裡是你家嗎?」 「不是,這裡是客棧。」 楊子晞收拾完行裝後,一邊替小孩套衣裳,一邊他說道:「沒意外的話你得跟著我,從今以後的身分就是我門下的徒弟,在外人面前須喊我一聲師父,懂麼?」 夏墨安看著他點點頭。 楊子晞:「若有人問你來處,切勿提及西安鎮,就說自己是善堂裏養大的孩子,被我相中做開山弟子。」 「明白麼?」 「明白。」 離開客棧後,楊子晞在驛站雇了匹駿馬,說是一路往南就會到新家。 途中少見人煙,皆是山川草木,午後的烈陽有些曬,楊子晞戴起了斗笠,遮擋的白布覆蓋至腰間,把坐在他懷裡的小孩也蓋住了。 行至山道樹蔭處,楊子晞陡然身形一僵,貌似感知到了些什麼,手中韁繩緊握,一路快馬加鞭,疾馳而行,夏墨安本來瞇著眼昏昏欲睡的,被這麼一顛簸清醒了不少。 小孩抬頭望著人問:「發生什麼了?」 「沒什麼,只不過是有人在跟著我們,你坐穩些。」楊子晞頭頂的斗笠並不妨礙他的視野,照樣能揚鞭策馬的在林中奔走。 暗器冷箭自遠處直朝他們射來,楊子晞旋即抱起夏墨安翻身下馬,只聽那馬淒厲的嘶鳴一聲,隨後嗚嗚幾聲,倒地不起。 那箭上是摻了毒的,只一擊斃命。 楊子晞往小孩耳邊叮嚀道:「閉上眼。」 他一手抱著人,一手按在腰間的配刀上,這把刀是他在地攤上隨手掏來的,尚未開刃,帶在身上也只是起到一個裝飾的作用。 但眼下他並不知曉敵人的來頭,這種情況他不能拿出自己稱手的武器。 林中有風過境,帶起一陣簌簌響聲,夏墨安的視線被白布遮掩,他側耳聽著風聲,整個人都有些緊張的屏氣。 倏地一聲響,那樹上齊刷刷落下幾個黑衣人,包頭包臉的,招呼也不打,一刀就朝人殺過來。 遇圍攻忌爭強,楊子晞側身避鋒,接著抽出長刀,用手中兵器接了對方幾招。 黑衣人接二連三的纏著他一頓猛攻,更有的趁亂藏在樹邊上,只等獵物被追擊的向後靠近時,便可一刀了結。 可楊子晞就像是背上生了雙眼睛似的,在敵人出刀的剎那,凌空而起,輕靈如燕,游刃有餘的與其拉開距離。 斗笠下的白布隨著主人身姿翻動,夏墨安能影影綽綽的看到那些刀光劍影,但他心裡實在害怕,偷覷幾眼便又閉上眼睛。 探底探得差不多後,楊子晞反守為攻,反手一刀橫斬,鋒刃破喉,血光乍現,鮮紅染了一地。 餘下的黑衣人並沒有遲疑,反而瞬間一擁而上,楊子晞長刀順勢斬落,直到屠盡所有。 剛要下刀他又停頓,得要留口氣問話,以證他的猜想。 挑斷最後生者的手腳筋,將刀抵在那人的脖頸上,居高臨下的俯視著。 「流沙的死士已經停了很久,要不是今天遇上,我還不知道有人手上還藏著這一批。」 「告訴我誰雇你來的,興許能賞你個痛快。」 「壹??」那人氣若游絲,眼神恍恍惚惚的盯著他。 「什麼?」 「壹、壹號??」 這答案讓楊子晞嗤笑出聲,他搖搖頭,手裡的刀向下抵緊了些:「你說是壹伍貳指使的,說不定我還能信幾分呢??」 只聽「喀」一聲脆響,刀鋒已然刺入喉間,一抹紅色緩緩滲開。 第3章 壹號 「他們都死了嗎?」小孩抱著人的脖子,聲音悶悶地。 「嗯。」楊子晞應了聲,他將佩刀收入鞘,側頭輕聲問:「害怕嗎?」 「沒有。」夏墨安挨在人肩窩上,百無聊賴玩起楊子晞的頭髮絲,用手指细细繞著,一圈一圈?? 突然他喚了一聲:「師父。」 對方愣了片刻才道:「怎麼了?」 「還有多久到家??」 察覺到小孩貌似有些累,楊子晞安撫性的順了順小腦袋:「還要一會兒,睏的話你先睡一下。」 本來想著出了林子,去驛站再雇匹馬趕路,但想到在馬背上小孩不好睡,於是改雇馬車。 餘暉逐漸被翻湧的雲層吞沒,一點夕陽沉沉落下,總算在天黑時到達目的地,是一處名為半隱村的小村落。 村落裡的人都早歇,不到辰時就黑燈瞎火的,也沒半個燈幌子照路,腳下泥地潮濕鬆軟,看著剛下過雨,晚風涼爽帶走些許暑氣。 從山腳下愈往上走,是一片繁茂竹林子,那些竹葉上還蓄著水,時不時落幾滴在人身上,走至近山腰處便見一間竹屋。 夏墨安一直做著斷斷續續的惡夢,他夢見一抹艷麗的鮮紅從牆角滲出,它們流淌著、凝聚成披著紅布的怪物追著他跑。 他很害怕,不敢停下腳步的狂奔,卻在一瞬間被它拽住了腳,拖入一汪冰冷的水中?? 似是水流順著口鼻湧入喉嚨,使他的嗓子眼火辣辣的疼,耳朵像隔了層膜,什麼也聽不真切,身軀隨著緩緩下墜?? 一滴水落在他左臉頰上,夏墨安在驚恐與抽搐中,睜開眼睛。 夜裡楊子晞回來時,小孩趴在肩上還沒醒,於是便將他放床榻上,自個沖澡去了,怎料剛換好衣服,頭髮都來不及擦乾,就被他哭嚎的動靜嚇的不輕。 小孩驚魂未定,一時分不清虛實,看見楊子晞濕漉漉的頭髮,還以為他也落水了?? 楊子晞將濕頭髮撩撥至身後,一手把他擁的緊了些、一手輕拍背脊:「做惡夢了?」 外頭下著雨,耳邊傳來雨水拍打泥地的聲音,清晰的吵雜聲讓他回到真實。 許是哭得太凶,夏墨安氣還喘不過來,老半天才漸漸平復。 「我、我不想睡??」 「好,你想睡了再告訴我。」楊子晞將案上燭台點亮,燭光照映下,他才看清楚這孩子的發白的小臉。 夏墨安的哭聲隨著意識清醒後愈發地小,直至無聲,但實際上眼淚依舊不止。 楊子晞拿了條薄被子,裹著他打橫抱起來,像對待襁褓之中的幼兒,摟著他輕輕搖晃。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哄孩子了,照理說這招一出手幾乎所有小孩都能睡著,但不知道為什麼這傢伙反而越哄哭得越委屈。 「累了就瞇一下,等你覺得舒服了,我們再躺下來,可以嗎?」 小孩點頭,眨了眨眼睛,兩滴眼淚滑落,但很快就被人用手輕輕抹去。 大抵過了半個時辰才再度入睡,楊子晞不敢離開,挪了個位置陪著睡。 夜裡林間風聲陣陣,鴉鳥鳴迴盪在群山之中,離山道不遠的樹林裡,幾具橫死的屍體四散於此處。 一襲黑衣的男子,披著夜色緩緩走來,他的著裝與地上躺著的一致,大半張臉蒙著面只見眼目。 他蹲下身子仔細觀察著死者的每道傷口,湊的很近,毫不在意它們已經僵硬的死軀。 這批人算是館子裡身手中上等的,有幾個還是散修出身,卻被人用一把不怎麼好使的鈍刀,隨便幾下給殺了。 傷口上沒有任何招式的痕跡,甚至連靈力、劍氣都沒有。 陸無道想不明白,索性也不糾結了,畢竟主子下的命令是將西安鎮的活口帶回來,找兇手這事並不在他的執行範圍。 這條山道通南境,那兒的仙家只有清虛山一門,底下城鎮不多,有人煙的地方就那麼幾個。 況且那人身手不凡,在這窮鄉僻壤處應是個好找的人物。 楊子晞在半隱村裡是位遠近馳名的散修,兩年前他在這降了一頭老虎精,這精怪食人且頗有修為,傳聞牠能幻化成人的樣貌、聲音來哄騙村民。 當時夜裡家家戶戶都不敢熄燈,人心惶惶,想求助鄰近的仙家清虛山,卻因山門口離村子較遠,派去報信的村民都有去無回。 所幸楊子晞途經此處,關於他是如何降了老虎精,大概有十多個說法,一個比一個還離譜,總之一夜過後,半隱村終於恢復安寧。 村民們萬分感激,稱呼都從道長變成了半仙,在聽到楊子晞於山腰處有一故居,近幾年可能會在這住下來時,差點就要跪下來給他磕頭?? 自此後楊子晞便在半隱村住下了,還在這經營起賣符籙的小本生意,閒來顧店,偶爾幾個月出趟遠門,日子過得倒是稀鬆平常。 但他這次帶了個孩子回來。 今早楊子晞抱著還在睡的夏墨安,坐在櫃前顧店舖,第一個上門的客人買了張避邪符後,和他相互寒暄一陣,話頭便轉到夏墨安身上,嘮了半天才放過他。 俗話說的好,三人成虎、人言可畏,進來時楊子晞跟他說的是:「這孩子是我收的弟子。」 結果出了門,滿大街傳來的都是:「半仙有了個兒子??」 「這娃俊啊,打哪來的?咋生的這麼招人稀罕。」 「叫什麼名兒啊?夏啥?安?哎這名忒繞口,叫小安得了。」 「來來來姨這兒有糖,偷偷告訴姨半仙道長是不是你爹爹?」 夏墨安被這群七大姑八大姨們團團圍住,喋喋不休的在他耳邊嘰哩呱啦問東問西。 「我是善堂裡養大的??」他捏著自己的衣角,仔細背誦師父教他說的話。 後來這些人越問越多,見小孩不知道怎麼回答,開始焦躁的摳手,楊子晞便直接將人抱起來:「好了好了,到點該吃飯了,你們也早些回去,別餓著了。」 見半仙下了逐客令,大夥們不再絮絮叨叨,一會兒便作鳥獸散。 「剛剛有點太熱鬧是吧?說實話我也不怎麼習慣。」楊子晞輕笑著,單手抱小孩和他對視:「來看看今天吃些什麼吧,有特別想要什麼嗎?」 能感受到夏墨安稍微急促的呼吸漸漸平復,小嘴一張說著:「麵。」 「行,中午就吃麵。」 走幾步便來到灶房,佔地不大但五臟俱全,鍋碗瓢盆都十分乾淨,看著經常使用,邊上掛著條微濕的舊抹布。 楊子晞把人輕輕放在小矮凳上,將披肩的長髮綁起、捲起袖子便要開始做飯,從竹簍裏拿了兩顆番茄、一小把蔥、半根胡蘿蔔和一些青菜。 還有今早村裡人剛送來的白肉雞,他們聒噪歸聒噪,說實在也是打心底關心孩子的,見到夏墨安瘦骨嶙峋的小身板,便拿著雞說什麼都要給楊子晞。 「小安能幫一個忙嗎?」 見他坐在矮凳上一動不動,大抵是有些無聊,楊子晞便抓了把菜讓他摺對半。 灶台開始燒柴後,整個屋子的溫度都在上升,油澆淋在熱鍋上,將蔥薑蒜爆炒,再把切好的蕃茄塊倒進去?? 楊子晞料理的十分嫻熟,不到半個時辰,一鍋蕃茄麵湯就上桌了,為葷素搭配還煎倆了雞腿。 麵湯還燙著,不好入口,於是夏墨安先抓起了雞腿,吃得滿嘴滿手的油通通,還知道要去找師父要帕子擦擦。 小孩不會使筷子,要人一口一口的餵,所幸這小傢伙吃飯不拖磨,反到是吃的有些急。 「最後一口了噢。」楊子晞將帕子一折,邊捏著小臉蛋邊擦擦小嘴:「等等小睡一會兒,晚上帶你去城裡逛不夜街。」 半隱村往東行幾里路邊是東錦城,那裡一個月有幾天商鋪整宿不打烊,大街小巷燈火通明,人們稱之爲不夜街,據說一開始只在天下第一城傾華京盛行,後來才逐漸廣為流傳。 夏墨安是有些期待的,在大通鋪上捲著被子翻來覆去,從東滾到西、從南滾到北,最後停在師父腿邊。 楊子晞正伏案寫著信,他垂著眼眸,枕腕而書,勻稱修長的手執著兼毫筆,入鋒、提筆、一點一頓、一氣呵成?? 「怎麼了?嗯?」他將筆枕在文鎮上,將腳邊的孩子攬入懷:「先說好,現在不睡,到時候去了那裡若睏了,我可不抱噢。」 「抱??」夏墨安討要著,楊子晞應了他一聲,旋即將他抱起,緩緩搖晃。 本來還挺精神的小孩,身體一下子就變得軟綿綿,沒骨頭似的依著人,撐不到半炷香便睡過去了?? 東錦城是南境最繁華的城池,雖然與原中的鬧市比較起來,便有些相形見絀。 陸無道順著山路走,先到了此處,畢竟這兒人多好打聽,而且南境只有此處設有「茶樓」可供報信。 陸字部並不隸屬于此,任務的成敗也是直接向上頭進行彙總,但情報還是依靠此處傳遞接取的。 稱作茶樓實際上壓根是家酒樓,這是一種江湖黑話,用來稱呼組織的情報據點。 和店小二對完了暗語,陸無道順利上了二樓,卻見人們手忙腳亂,如臨大敵,各個著急忙慌、時不時相互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陸無道有些狀況外,轉頭看向店小二:「這是在?」 「聽城門口的燕使通風報信,說是刺部的幹部進城了。」 「這麼突然??敢問是哪位?」 「壹字部,壹號大人。」 第4章 告假 茶樓裡來來往往許多行客,楊子晞進來後點了份糕點,便將小孩交給一群小姑娘暫時照看一二,自個上了二樓。 夏墨安靜靜坐在椅子上,端著一身的侷促不安,一旁圍著一群大他十歲左右的少女,嘰嘰喳喳的逗弄著人。 「你幾歲了哇?紅頭髮好漂亮呢。」 「這麼靦腆,莫不是害羞了?」 「家裡有沒有哥哥姊姊?」 小孩仍舊僵坐在椅子上,任由幾個姑娘拉拉捏捏,時不時揉亂他的頭髮,甚至有人試圖將他抱起來逗弄。夏墨安攥緊了膝上的衣料,垂著眼不說話。 他不習慣這麼多人圍著自己,也不習慣這樣的熱鬧,儘管這些姑娘姊姊沒有惡意,但他依然感到不安。在這般煎熬中過去了一刻鐘?? 茶樓二樓,陸無道心下一沉,這位壹字部的壹號大人,是在外大有來頭的人物,他有個更響亮些的名字,白面鬼。 據說他有一張名為萬象面的神兵利器,可化千人相、萬人面,但他在行刺目標時,慣以白衣戴面的男子形象示人。 正思索之際,一僕役碰了碰陸無道的肩頭,低眉輕聲道:「抱歉,讓一讓。」 而在他身後是一素衣男子,頭戴白紗斗笠遮面。 陸無道自覺的退到一旁,與其擦身而過,在一片寂靜中,看著人進了茶室?? 這茶室不大不小,裡頭堆著不少書卷紙,楊子晞一進來便自顧自找張椅坐下,慢條斯理地將斗笠脫下,擱置一旁:「呦,又拿我名頭去唬你那群新來的。」 「可不是麼?百試百靈。」對面坐著的男人伏案書寫著,看上去年近六旬,絡著腮鬍,眉目張揚,長得頗有些凶神惡煞。 他是九叔,玖字部的幹部,序號玖。 楊子晞也不與人寒暄,開門見山:「幫我查件事,關於陸字部的。」 九叔有些不解:「這部門不是早就沒了,你查他做什麼?」 「昨天在郊外碰上了,不確定,但有幾個身手很像。」楊子晞又道:「噢還有,幫我擬個公文,我要告假。」 「幾天?」 「五年。」 九叔皺眉,執筆的手一頓,用你他娘是不是瘋了的神情,抬頭看他。 「你可真有種。」他哼一聲,將筆往文鎮上一擱:「你這要告的哪門子假?五年?知不知道你這個位置,換個人來坐,怕是不用五年,就再也輪不到你了。」 「哦,那正好。」楊子晞笑了笑:「我也沒說一定要回來。」 九叔眉頭一跳,表情瞬間凝重起來:「你要退了?」 「沒這個意思。」楊子晞手指在桌上輕敲幾下,神色不變:「但確實乏了。」 與此同時,樓下茶樓內,夏墨安依舊緊緊攥著衣角,低著頭,承受著那些姑娘們嘻嘻笑笑的逗弄與詢問。 「欸你怎麼還不說話啊?」 「你爹爹是西人?還是你娘親是?」 「要不要吃點東西?」 不知過了多久,樓上傳來輕緩的腳步聲,旋即一道溫潤的嗓音落入耳中。 「行了,都散了。」幾名姑娘回頭一看,正見楊子晞拎著斗笠,慵懶地走下來:「這小孩不經逗,妳們嚇到他了。」 姑娘們互看一眼,雖有些意猶未盡,卻都沒再多說什麼,很快便作鳥獸散。 楊子晞一手抱起他,剛要離開,見桌上點心一口沒動,便回頭全包了帶走。 出了茶樓是一片熙熙攘攘,燈火爛漫。 紅晃晃的燈籠如一條蜿蜒長蛇,映著街道盤桓千里,楊子晞此番來是想採買些日用所需。 不夜街上人潮摩肩接踵,好不熱鬧,吆喝聲此起彼落,小攤炭火燻紅,鐵鍋翻騰間香氣四溢。 到底還只是個孩子,夏墨安剛下來走著走著,就開始打盹起來,小腦袋一垂一頓的,撐沒多久便被師父撈回肩上小憩。 楊子晞買了不少東西,其中最多的便是書籍,是一些啟蒙讀物,《千字文》、《三字經》、《弟子規》,還有些帶插圖的神鬼傳記,內容都仔細翻閱過了,沒什麼問題。 回到竹屋時已然夜深,夏墨安依然還在熟睡,楊子晞替他擦拭手腳時,這才恍然想起忘了給他換傷藥,於是輕手輕腳的給人換了。 噩夢猶如這孩子一身的傷,都在逐漸痊愈中,偶有睡不踏實的時候,但總有人會一遍遍撫平他的背脊。 竹林的枝葉從蒼翠到枯黃,直至飄搖落下,金風吹拂捲起一陣脆生生的響。 自從養了孩子後,楊子晞的作息變得規律不少,辰時起戌時眠,一日裡撥個倆時辰教人習字唸書,閒時便在院裡栽花種菜。 相隔幾月,夏墨安身板不似初來那般瘦骨嶙峋,長肉了一些、高了幾許,連同性子與脾氣倒也被養大不少。 無人理睬時他是株蔫了吧唧的枯草,一旦有人滋養便嬌慣起來。 連著幾日陰雨連綿的天,碰巧今兒豔陽高照,楊子晞一早就將囤積的衣物洗了,他挽起袖子將最後一件衣裳抖開,掛上竹竿,剛收手便感到腳邊被個什麼東西纏上了。 「師父??」夏墨安悶悶地喚了一聲,帶著剛睡醒的鼻音。 楊子晞低頭瞧他一眼,見小孩光著腳踩在石板地上,眼尾泛著未褪的睡意,他皺了皺眉,彎下腰輕聲詢問:「怎麼不穿鞋就跑出來了,嗯?」 夏墨安沒答話,趁著他低身時,整個人往他懷裡鑽,倆小手圈緊他的脖子,頭埋在人肩窩處蹭了片刻才道:「我剛醒??沒看到你。」 楊子晞無奈地笑了笑,伸手托住他的背,穩穩將他抱起,輕輕晃了晃:「我是不是說過,醒來沒看到人,就自己在屋裡等一會兒。」 「可我不想等。」夏墨安抱得更緊,語氣有些委屈:「一醒來,就想找師父??」 這話聽得人心裡發軟,楊子晞抬手揉了揉他的腦袋,細語輕聲哄著:「那下次記得穿好鞋,可以麼?」 小孩乖順地點點頭,軟軟地伏在他肩上,還不願從懷裡下來,這傢伙黏人也不是一天兩天,楊子晞拿人沒辦法,索性由著他去了。 剛晾好衣裳準備收拾回屋時,倏忽間颳起一陣風,吹得竹桿上袖袍翻飛,又聞幾聲清雅鶴唳,驚鴻一瞥的白影掠過,待風止息,便見一白鶴挺拔著身姿立於前,細長的喙輕叼一封書信。 楊子晞接過,信上金七瓣蓮的封泥印倒是顯貴,拆封後粗略一看,大致知曉內容,便抬手一彈,指尖竄出火光,轉眼信箋燒成了灰燼,飛揚而去。 「師父,上面寫什麼呢?」夏墨安歪著腦袋問他。 「寫睡覺踢被子的小孩,不能吃點心。」楊子晞胡謅亂道的應他。 「你騙人??」 「怎麼騙人了?」楊子晞慢悠悠地收竹籃,語氣懶散,側眸看他:「你昨晚踢沒踢?」 夏墨安抿嘴,低頭盯著地面,小聲嘟囔:「有一點點??」 「哦?一點點是多少?」楊子晞輕笑,一手抱他,一手拿著竹桿子拍平衣物上的褶皺:「明明是整條被子都落到床下去了吧,半夜還是我給你撿回來的。」 夏墨安不說話了,眼睛圓溜偷偷瞄著楊子晞,見他似笑非笑,心裡有點慌,軟著聲音討好道:「那我下次不踢了……可以吃點心嗎?」 楊子晞懶懶地嗯了一聲,卻沒說行不行,這可讓小孩急了,扯著他的外袍哼唧半天。 這番話全然是在逗他,晚飯過後後依舊有點心吃,還是夏墨安心心念念許久的甜釀圓子,小孩喜甜食,這回倒不用人餵,自個就吃的精光。 等收拾好一切後,就寢前的片刻寧靜。 「小安。」楊子晞突然喚他,聲調同以往溫和,卻又帶了點慎重:「跟你商量件事,師父明天得出一趟遠門??」 夏墨安愣了一下,又抬頭看他:「你要去哪裡??」 「北疆,去辦點事,要走個幾天。」楊子晞目光落在小孩身上,似是在細細觀察:「這趟路你不能跟,我托了村長,這幾日你住他那裡,他會照顧你。」 見小孩眼神慢慢變了,從原本的單純聽話,變成疑惑,再到委屈,最後眼圈悄悄紅了起來。 楊子晞一手覆上他腦袋揉揉,低聲輕哄著人:「你不是最喜歡他們家養的小貍花嗎?那幾天你就可以天天找牠玩??噢呦呦掉金豆豆了。」 憋不住的淚珠子從夏墨安眼眶滴落,他聲音小小的,帶著顫音:「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五天。」楊子晞比出五根手指:「過一天數一根手指頭,數到第五個,師父就回來了。」 小孩像是想起什麼,眼神一下子慌了,突然低聲說了一句:「不能不要我。」 「怎麼會?」楊子晞發覺情況不對,便把人抱自己膝上坐著,摟進懷裏細細的哄:「這趟是不得不走,但很快就回來,你在村裡等我,好不好?」 「不准走……你不准走……」夏墨安聲音顫得厲害,話說得斷斷續續的:「你走了,我就又一個人了……」 楊子晞沒說話,只是把人摟的更緊,小小的身子貼在他懷裡,渾身顫抖。 「你不是一個人。」他一遍遍地哄:「我在,小安,我還在。」 「你走了就不是了……我乖、我不鬧了,我再、再也不踢被子了??你不要走好不好……」 話說到後頭,小孩已經哭得說不清楚,淚水糊了一臉,抓著楊子晞的手都在抖,像是生怕一鬆開他就會消失。 「好、好,不走不走,我們先睡一覺,什麼事明天再說??」楊子晞貼著孩子額頭低語,語氣輕得不能再輕,他抱著人緩緩躺在床榻上,手掌一下一下輕拍小孩背脊。 不知過了多久,哭聲漸漸轉為小聲的抽噎。 夏墨安趴睡在他懷裏,兩手死死攬住人脖頸,卻哭得越來越沒力氣,手指仍然抓著他的衣襟不放,鼻子抽著,眼皮一點點闔上,最後眼淚還掛在臉頰上,就睡過去了。 楊子晞看著他,抬手小心地替小孩擦乾淚痕,一晚上都不敢將他放下懷。 小孩是要哄的,但人也是得走的。 第5章 聚首 楊子晞隔天一早就收拾好行裝,把試圖繼續裝睡的夏墨安從床上撈起來,整理整理,拎著東西就到了村長家。 老村長姓江,是個年近古稀的老爺爺,頭髮花白、慈眉善目,依凡人來看能活到這歲數的,是有些大福報的。 昨天打過招呼了,見楊子晞一早帶著小孩上門,便笑瞇瞇的上前迎接。 「不好意思,要勞煩您幾天了。」楊子晞苦笑,腳邊是夏墨安牢牢地黏著,讓他有預感等會會很難脫身。 村長連連擺手,樂呵呵道:「半仙哪裡的話,能幫上您是咱家的福氣。」 「好了,你手鬆開一點可以嗎?」楊子晞被他抓的寸步難行,只得低頭細聲勸著。 小孩搖搖頭,一個勁把臉埋在他腿邊,無論誰哄都哄不動,整個人就像在師父腿上扎根了似。 「夏墨安。」楊子晞連名帶姓的叫人,他鮮少這般嚴肅的。 被這麼一叫喚,小孩終於肯放手,又抬頭看了一眼,只見他臉都哭花了,嘴裡哼哼唧唧的。 「我不要……」夏墨安小聲嘀咕著,像在哀求。 楊子晞嘆了口氣,輕拍了拍他的腦袋,站起身,跟村長點點頭,隨後轉身快步離去。 「唉……來小安你看,這是什麼?」老村長不是很會帶娃,但還是拿著孩子玩的波浪鼓搖晃著,想吸引他的注意。 夏墨安不為所動,他跑到門口想攔住人,卻還是來不及,眼見追不上了…… 他便拿起地上一塊拳頭大小的石子,毫不猶豫往自己額頭狠狠砸下。 只聽「碰!」的一聲,鮮血直流。 嚇得楊子晞立馬回頭:「你在做什麼?」他上前一把抓住小孩拿著石頭的手,聲色俱厲。 夏墨安第一次見人面露慍色,捉著他的手都有些緊,雖不至於疼,但瞧那眼神明顯壓抑著怒氣。 突然他嚎啕大哭起來,許是因為傷口上的疼痛,哭得可撕心裂肺了,這孩子向來好面子,此刻也顧不得是在外人面前。 老村長也是被嚇得不輕,不過很快緩過來,顫顫巍巍回屋裡東翻西找,拿了些傷藥出來。 看著平日乖巧的小孩,現在哭得這樣失控,楊子晞內心的鬱悶,已經大過於怒意。 他用帕子輕輕按著傷口,額頭上的血還在流著,可見砸得狠極了,下手一點不顧。 楊子晞抱著他輕拍背脊:「沒事、沒事了。」 但這可讓夏墨安逮著機會,他牢牢抱住師父的脖子,不給人離開的機會。 這傢伙在耍賴…… 平日裡看著聽話乖巧,怎知倔起來半點勸不動,楊子晞放棄掙扎,閉上眼深深地嘆口氣:「好,我帶你走,但以後不可以這樣鬧了。」 「真的?你、你不可以騙我……」 「我哪敢騙你,我怕再騙你,你就非得在我面前抹了脖子不可。」楊子晞回頭和老村長慎重的道歉,就領著小孩一塊走了。 小孩趴在人肩膀上,看著漸行漸遠的小村落,那一座座矮房在視野裡越來小,直至變成青山霧水的一抹縹色。 他並沒有目的達成而多得意,因為那傷口實在太疼了,但也並不後悔。 去時匆忙,直到走出半隱村好一段,楊子晞才發現小孩的額頭還冒著血,便靠邊坐下,又仔仔細細處理好它。 不知是不是錯覺,總覺得他下手重了些,疼得小孩齜牙咧嘴的。 南境地處偏僻,離最近的客棧要到原中才有,但那裡最近又發生些事,不好留宿。 於是楊子晞弄來些柴木,生了堆火,打算在林子裡就這麼過一夜。 芥子囊裡存放的乾糧還有不少,完全足夠這趟行程,也好在夏墨安不怎麼挑食,這樣乾巴的口糧,倒也食的津津有味。 入秋的夜晚稍有涼意,楊子晞是沒什麼感覺,依舊是一件單衣,但夏墨安就算著兩套衣裳,還在不停的打哆嗦。 「下午去溪邊洗漱時涼著了吧?喏,毯子拿好,這裡沒風你過來這邊睡。」楊子晞隨手翻出一綿毯,拋給夏墨安。 這孩子最受不了髒,情願忍著秋時溪水的冰涼,也要下去沖乾淨,心裡才踏實舒坦。 「嗯……」小孩用棉毯把自己裹了起來,輕蹭著,讓體溫稍微暖起來。 見他瑟縮成這樣,楊子晞便把人抱到自己懷中:「你也太怕冷了……現在帶你回村還來得及,要麼?」 「不要。」想也知道他哪能同意。 眼見小孩如此執著,楊子晞被氣笑了,輕刮一下他的鼻尖:「好好好,不要不要。」 「還疼嗎?我看看。」楊子晞撥開他額間的碎髮,傷口已經結痂,而且貌似小了一圈。 傷好的真快,不知是不是因為藥的關係。 「好亮……」夏墨安輕聲抱怨著,明晃晃的火光映著小臉,讓他無法入眠。 楊子晞抱著他,嗯了一聲,隨後騰出一隻手掌,輕輕覆上他眼睛。 倒也有用,小孩就這麼睡下了…… 等到醒來時已是中午,楊子晞抱著他走至小城裡的一家茶樓,今日若無意外,大概是在這歇腳的。 一見到來客是個衣著得體的散修,小廝縱使是再忙,也熱情的上前招呼,笑嘻嘻的端水送茶:「道長午好,來點什麼菜?」 楊子晞從懷袖掏出荷包:「一份肉羹麵、一份碎金飯,再來倆煎蛋和排骨湯。」 「好咧,道長稍候片刻。」小廝呵呵地笑著收了銀錢。 這家客棧熱鬧的緊,樓下有先生在臺上弄著扇子,正在講仙家的故事,說的那是一個眉飛色舞,唾沫橫飛。 正巧他們坐了個臨窗的位置,邊喫飯,邊聽人家說書。 「說到這七門仙家,就不得不提到離這兒最近的一處仙山,清虛山,在南境立門百年之久,雖其地位在七門之末,但此仙家的掌門人,卻非等閒之輩。」 「這位一門之主為人低調,名隱於江湖,不知其名諱,只得一名號──淨厄君,此稱源自他所修秘法,他能將歿域這般災厄之地,於一日內淨滌所有瘴氣,消解禍殃,免去劫數!」 楊子晞邊嗑瓜子邊無奈扶額,這段子他聽過不下百遍,淨厄君這樣的俗名都是凡人百姓自個替他封的,幾十年前還叫什麼清劫散人、解厄真君等,一堆亂七八糟的?? 「此術法世間唯他獨有,其餘六派,連七門之首的天韶都無此神通!」 夏墨安倒是聽的聚精會神,淨厄君的故事說完,便說那東瀛海寇為娶藥家小姐,是如何洗心革面,提劍做俠士,終成一莊之主,抱得美人歸…… 南境到北疆的路途實在遙遠,有幾千里路,好在楊子晞會些陣術,能做到一日行千里,不過一日只能用一次就是了。 等待期間還是得老老實實趕路,他們先後換乘了馬車、渡船,有時實在找不到代步工具,也就只能步行。 左右五天的時辰便到了北疆地域,此地為七大門派之首,天韶門的管轄地段,白皚皚的山頭綿延無盡,上頭的冰雪一年四時都不會消融。 殿堂暖閣的兩側,左右共擺著六張做工精細的太師交椅,面前各置有小案桌,上面的汝窯杯溫著熱茶,騰著氤氳白煙。 今日是仙家七派的聚首會,請帖自天韶門發布,送至各派之主的手中。 人分三六九等,七大派自然也有貴賤之別。 順序由右至左,上至下分別是藥千谷、九華宮、玲瓏閣、玄奇宗、青留莊、清虛山,而居於中央而上的首席位,是把一金絲楠木椅,比其他都大上許多。 那是天韶門的位置。 雖稱聚首卻並未全然到齊,玲瓏閣和玄奇宗的太師椅是空著的。 席位上有個熟悉的身影,游不霍身披一襲黑貂裘衣,上邊繡著金邊綢緞,一雙狹長的丹鳳眼眸冷冽傲氣。 他瞥向離自己最遠的末席,清虛山所處的位置,楊子晞身披素絨羽衫,頭戴白色斗笠,將整個上半身遮的嚴嚴實實。 還時不時發出一聲又一聲的悶咳。 「還好嗎?」隔壁青留莊主,慕長留有些擔憂的問人。 「沒事……咳咳,在下鮮少來這極北之地,一時半會不適應這罷了。」楊子晞低咳兩聲。 慕長留是個直爽的中年漢子,見他咳的難受,想拍他的後背給人順氣。 明明被白斗笠遮面,楊子晞卻像能看見他動作,立馬阻止道:「慕莊主莫要離在下太近,這少莊主剛滿月,若是染上病氣可就不好了……」 「嗯,那你多多保重。」慕長留從善如流地收回手。 過一會兒,那珍珠串起的簾子璁瓏作響,兩位秀氣端莊的女修,穿著天韶門的雪紗仙衣,一左一右,撩起珠簾,垂眸屈膝,聲如鶯囀黃啼。 「秦夫人到。」 話音落,一女人自珠簾後走出,華裳席地綰著髮,頭上金釵銀簪錯落精緻。 秦汐,天韶門門主宇文昭的側室。 她緩緩就坐,端莊從容:「門主閉關休養,今日聚首會便由妾身代理主司。」 白皙絲柔的手上掛著菩提佛珠,她將手裡的書文緩緩攤開而視:「近來西域頻繁有妖邪作祟,又聽聞所屬藥千谷的城池,遭遇歿域禍害。」 「西土一直以來都是三不管地帶,這一百年間因流沙屢屢作亂,而愈發難以控管。」 流沙乃西域的民間組織,首領名號沙王,魚龍混雜之處,其中包含兵團、商舖、刺客甚至邪修。 「此番召諸位前來,正是為了商討此事。」秦汐唸完要事內容,將書文卷軸遞交於身側女修,便又開口道:「門主決定於西域定立一派,但玉環約只有七枚……」 玉環約是一枚似玉砌的指環,是七大門派的信物與權能,造作方法只有天韶門知曉,此物十分重要,修士的百年壽元和修行,都與之有關係。 「若要行此事,就得有一派的玉環約與西域輪流行使,或者……」 秦汐正色道:「須有一派除名七大門。」 作者: 《七大門派掌門名號》 (純娛樂???排名不分先後) 清虛山:清潔散人──楊子晞 青留山莊:東海寇王──慕青留 玄奇宗:悲過大俠──書天下 藥千谷:歸茅聖手──游不霍 玲瓏閣:瀲桐真人──唐冕 九華宮:甘蔗仙人──玉錚陽 天韶門:睦厚大帝──宇文昭 第6章 兔子 會議的流程繁雜且冗長,楊子晞向來不怎麼參與的,是偶然得到內部消息,知道這次聚首會要決定這麼大的事,才不遠千里的來一趟。 雖然結果早就內定了,這會開著只是走個形式,給天下人看的而已。 藥千谷與九華宮在商行界的地位,不分上下,只因前者在藥學上一家獨大,才略勝後者一籌,但無論如何玉環約是斷不會從他們這分的。 而玲瓏閣向來與天韶門交好,造了什麼新奇玩意,都會給門主送去,因此出不出席也沒什麼關係,七門總有他的一席之地。 青留山莊是近年來剛封的,這東西還沒捂熱,就要分出去,會鬧得難看,傳出去有損威信。 唯一能動的玉環約,也只有清虛山和玄奇宗的了。 這也是楊子晞今天必須在場的緣故,本想著出席據理力爭一下,不過看著玄奇宗空著的席位,想來已塵埃落定了…… 他摩挲著指上的玉戒,正琢磨著等一結束,就拿身體不適為藉口開溜。 「考慮到玄奇宗近來人事變動嚴重,宗門內鬥四分五裂、聚首會無故缺,其行跡已違背七派之約,應褫奪其權能。」秦汐慢條斯理的朗誦著已經擬好的公文。 「本門會擇日到其府上,帶回玉環約,屆時將會在西域境內,舉辦玉雲會,敬邀在座諸位蒞臨。」 眾人皆無任何異議,過不久便散席了。 「楊掌門請留步!」身後傳來叫喚,聽著是九華宮的玉錚陽。 「玉宮主……咳咳……有何要事?」楊子晞停下腳步,心想自己還是走的不夠快。 「見掌門今日身體抱恙,依舊不辭萬里赴會,玉某實在欽佩。」玉錚陽年歲過百,一身皮相看上去三十來歲,明明與清虛山無任何交集,此刻卻笑瞇瞇地討好般,與楊子晞寒暄。 眼角都笑出褶子:「這北疆凜梅城裡有家不錯的藥膳館子,新開的,不知玉某可否有幸,與掌門共……」 「玉宮主的好意,在下心領了……咳……近來身體不適……咳咳……連除厄的差事都延了好些日子……」 玉錚陽是打從心底看不起清虛山,雖與天韶門結契一百年,經歷不少門派的來去,卻依舊坐在末席的位置。 世間沒有第二個門派,能如此無所長進。 但他不敢看不起楊子晞,因為只要出了歿域這樣的麻煩事,天上地下能夠收拾爛攤子的只有他。 玉錚陽面上雖笑著但肚裡鬱悶,心道那畜生要死也不死遠點,安插她在雲曲街就是為的方便收拾,死了也不礙事…… 沒想到這玩意竟爬回了自家地盤,整個華炎城都遭殃。 害得現在還要給楊子晞賠著笑臉,求著他去收拾殘局。 「可……這季秋與季冬的生意都已談妥,要不宮主明年季春……再談談。」楊子晞故作猶豫,但實際上他清閒的很。 「那這樣……我出三倍價,待掌門養好病,先來一趟北原中,您覺得如何?」玉錚陽笑的嘴痠,但依舊好聲好氣的求著。 楊子晞裝作難為情的,又和他周旋一番,最後以五倍價達成協商。 好不容易甩開姓玉的冤大頭,一走至轉角,便見游不霍興致盎然地倚在欄上笑著,悠悠吐出一口煙:「你這麼耍他,不怕他回頭查?」 「查到了又如何,終究得打碎牙往裡吞。」楊子晞滿不在乎,玉錚楊就算知曉確實他沒轍,畢竟要是再出這樣的事,還是得來低聲下氣地求他。 「去酒家喝一宿嗎?我請。」游不霍看上去心情特別好,大抵是因為看到玉錚陽吃大虧。 「不了改天吧,我有事得先回去。」見楊子晞不得空,游不霍也不磨他,告辭自個吃酒去了。 無風微冷,細雪飄搖,楊子晞也不撐紙傘,任他零落滿頭,走在白皚皚的山路,每條岔路口他都能毫不猶豫的,直往正確的那條前進。 北疆梅嶺,苦寒謝了百花,紅枝獨秀這蒼茫天地,一座古舊院裏,夏墨安被層層棉襖包的像顆小粽子,蹲在院裡自個玩起堆石頭。 楊子晞半個時辰前將他安置在這,雖聽著危險,但卻是做了萬全的準備,該貼符的地方都貼上,該下禁行令的地方也都下了,連暖爐裡的起火咒都弄不燙人的。 夏墨安已經在這堆了許久的石頭,百無聊賴,只好坐在門檻上,盼著楊子晞能回來的早些。 突然間,一隻毛絨絨的白兔子,自雪中一蹦一跳的映入眼前,小孩的魂都被這小兔崽子勾走,來了精神立馬起身正欲追出去,怎料一到門口便被禁行令擋住了。 「唔??」夏墨安撞了一下,沒有很疼,他伸出手碰了碰,禁制泛著白光將他阻擋,雪白的小兔子就在眼底下,他兩手搭在禁制上,用額頭抵著,兩眼放光地癡癡望著。 那雪白的小團子站立起來,揣著短手,倆眼睛紅潤潤的,薄薄的長耳朵一動一動,小鼻子一抽一抽的嗅著。 一人一兔隔著禁制互看半晌,倏地,牠居然直接跳了進來,穿過了禁行令。 幾里之外,楊子晞行走的身姿一頓。 天色不變卻起了風,雪愈落愈急,紛紛揚揚,如春絮秋葦,將人細細覆蓋。 他不得不打了把傘。 「小兔子??」夏墨安喜極,伸手撥弄牠的長耳朵,細軟的觸感使人愛不釋手,他用著和小貍花打交道的手法,輕搔著兔子的下巴。 揉搓了好一陣子,見牠並不排斥,便大膽的將其抱起來,圈在懷裡稀罕的不得了。 又乖又順,像溫暖的絨毛偶似的,小孩腿都被坐麻了,卻始終捨不得讓牠下來。 風雪忽急,拂的夏墨安小臉一陣刺痛,恍惚睜不開眼,那白兔不知怎麼,突然跳離他的懷中,朝門口外撲騰。 「欸!」夏墨安想都沒想就追了出去,禁行令像失效了似的,並未阻攔他,小孩剛邁開兩步,便感覺不對,回頭愣愣地看了舊院子一眼。 一轉身,剎那間天昏地暗。 楊子晞執傘立於舊院門前,他俯下身,手撫過門檻上的積雪,頓時一股妖異的黑煙從中蒸騰而上,氤氳繚繞成一道兔影,影子見他欲逃,卻猛然被捉拿在掌,吱哇亂叫的掙扎。 自楊子晞的身上竄出另一道黑影,順著流淌至手臂,他薄唇輕啓,吐出一字:「食。」 得令,無形無相的黑影子頓時化出一張血盆大口,轉瞬將兔影吞食。 禁行令被這玩意撕了一道口子,夏墨安並不在舊院裡。 陸無道右臂鮮血直流,一滴一點落在蒼白的雪地上,如初綻的艷梅,任天寒地凍也凍不住他的傷勢,因為傷口並非兵家器物所致。 而是詛咒,施咒者道行不淺,狠戾到差點將他一擊斃命。 他從未想過拐一個小崽子,會讓自己險些命喪於此,梅嶺人煙罕至,半時辰內尋不著醫,這手怕是要廢了。 「呼??」陸無道痛極,輕微的喘著氣,今日出手以為勢在必得,他便不蒙面了,怎料誤判敵我。 臉色蒼白,眉頭擰的緊,他這張臉說不上俊秀,但還算長的乾淨,好生打點應算不上太差。 棄下到手的肥羊,筋疲力盡逃了幾里路,他將靈力氣息壓低,不敢使自愈的術法療傷。 右手的疼痛愈來愈淺,終是無力回天,「嗵」一聲栽倒在這冰天雪地。 夏墨安有些記不清事,不知身處何處,他蜷縮著試圖保留最後一點體溫,眼睫結了一層霜睜不開,骨頭被凍得生疼。 好像是天黑了,他什麼也看不見。 直至一抹晃眼天光傾落,是楊子晞打開了麻袋,將孩子一把撈進自己懷裡。 「夏墨安。」他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溫溫的,自耳畔傳來:「聽得見嗎?」 小孩臉被凍得通紅,渾身冷的不像話,他睜眼,瞧見隱隱約約的輪廓,知道是師父,於是哼唧一聲回應。 只覺渾身綿軟無力,身體輕飄飄的像墜入棉絮之中。 楊子晞垂眸,神色不明,他用布將小孩裹在自己懷裡,一手抱他,一手撐著紙傘回了舊院。 一回去便給小孩換了乾淨衣物,回到有暖爐的地方,夏墨安意識逐漸清明,在人身上磨磨蹭蹭像取暖又像撒嬌。 突然他安靜了下來,呼吸遲緩氣若游絲。 「別睡,我們來玩遊戲好不好?」楊子晞搖了搖人,又輕拍他小臉:「玩接龍,我先來??冬天。」 「天亮??」夏墨安聲音輕輕的。 「亮麗。」 「力氣??」 「氣味。」 「味道??」他瞇了瞇眼睛,睜開一條縫,看了看人人,須臾間又闔上:「好??睏,我不玩了。」 楊子晞摸了摸他額上的冷汗:「好,不玩了,但不能睡噢。」 夏墨安皺眉疑惑:「為什麼?」 靜默片刻,楊子晞把人往懷裡攬緊了些,輕聲說道:「因為如果你睡下去了,就再也見不到師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