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国师一见倾心》 第1章 初遇 天子病重,大玄储位空悬。 太极殿门窗紧闭,一片寂静,龙榻四角悬挂的药囊散发着苦香。 隔了许久,方听见帷幔里传来几声低咳,道:“几时了?” 御前内侍上前低声道:“回禀圣上,巳时。” 帷幔里一阵沉默,内侍开口道:“圣上,国师求见!” “宣。” 殿门悄然轻启,寒风卷着雪粒子飘了进来,烛火猛的一暗。 一白色身影踏着碎玉般的雪走入,他的步伐轻且稳,帷帽将他的眉目半遮,双侧垂带上的红玛瑙悬于耳边,衬得他冷玉般的脸更加苍白。 “臣参见陛下!” 沈策直面天子,未行跪拜之礼,只略一颔首道:“陛下圣体安康。” “国师来得正好。” 皇帝已然坐起,隔着垂幔问道:“近来朝中如何?” “朝中一切安好。”沈策慢条斯理道,“只是……” 他话锋一转,似有顾虑,“近来朝中多有立储之言,人心不稳,臣不敢隐瞒。” 皇帝冷哼出声,厉声道:“一个个都盼着朕归西,好为背后的主子谋划!” 殿中内侍心下一惊,齐齐跪下,恨不能将头藏进地里。 沈策唇线微扬,淡声道:“陛下洪福齐天,万不可为了这些庸才动怒。” “告诉他们,朕还没死,谁再敢提立储一事,不必留其性命。” 说罢,皇帝示意内侍掀开帷幔,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文雅的年轻人:“此事,你自行定夺。” 沈策神色如常,颔首道:“臣,领命。” 生杀予夺,于他仿佛饮茶拂袖般寻常。 皇帝似是满意地点了点头,肃清朝堂之事交给沈策,他自然是放心的。 这些年来,他眼看着这个少年为他平叛党,治群臣,十年前那个跪在自己面前,毫不犹豫服下牵机药的孩子,已一步步成为自己手中最骇人的利刃,剑之所指,君威所向。 “陛下,还有一事。”沈策道,“北境传来军报,漠北来犯,镇北军不敌,连败两战,朝中颇有微词。” “连败两战……”皇帝似自言自语道,脸上神情看不清喜怒,“倒是稀奇……” 铜漏声如银珠掉落,从太极殿出来已是午时。 细雪停了,沈策拢袖而行,便见前方昌临门立着几道绯色朝服。 御史那几个老家伙,真是难缠。 为首的便是御史中丞张继忠,见沈策施施然而来,忍不住上前几步挡住了他的去路。 “国师大人,好本事!圣上龙体欠安,你不但趁机把持朝政,竟哄得圣上连立储之事都避之不提,国师此举莫不是欲——” 话音未完,一道寒光梗在张继忠的脖颈上,众大臣吓得踉跄后退了几步,一人颤抖着说道:“沈……沈策,光天化日,宫门之下,你敢杀朝廷重臣!” 沈策的浅笑还嵌在嘴角,道:“大人误会了,圣上感念张大人劳苦多年,特允大人告老还乡,这把匕首赠予大人,回乡路上……防身用。” 说完抬手一松,匕首径直掉进雪里,留下几人惶恐未定,直到沈策消失在宫道尽头都没缓过劲来。 镇北军几次出师不利,败于漠北,退守云中郡,朝中传出镇北军通敌流言。为稳军心,天子密诏镇北将军回京,命国师秘密前往颍州同行,可行国师令调动颍州驻兵。 出城的马车一路向北地驰去,竹帘随风而动,可见一道身影挺拔而坐,闭目假寐。 “爷,此番前往颍州最快也要六日,圣上却未赐药,是为何意?” 开口的少年名唤长风,自十岁起便跟随沈策。 爷当年在宫里服下牵机药,自此圣上每月十五都会赐下解药,这七年来虽无性命之忧,但时常忍受毒发时内力尽失,蚀骨焚心之苦痛。 明日便是十五了,圣上却让爷到了颍州再取解药,想到此处,长风眉心愈加拧到一处去。 沈策自然知道皇帝的深意。 “朝中几番势力都盯着镇北军这块肥肉,圣上虽命我代理此事,却也不忘提醒我,我的命在谁的手上,该为谁效忠。” “圣上是担心宁王和端王会有所动作?” 沈策不语,半晌后问道,“到哪了?” 长风道:“前方便是灵山了。” 远望如青莲初绽,终年云雾缭绕,是为灵山。 山脚下,支着一摊算命卜卦的桌椅,桌上龟壳,铜钱,符文竹签应有尽有。 一紫衣女子背靠着竹椅,古书遮面。 坐在身侧的少年支着下巴,忍不住打起了哈欠。 女子一字一句道:“洛——小——北!” “你不是说这是山下来往人最多的道吗?现在都过晌午了,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少年闻言立马支棱起来坐直了身体: “怪了,今儿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往日里这条道上,除了来往的行商车马,贩夫走卒,山下几个村庄的村民也偶有路过。今日倒是稀奇。 洛小北转念一想道: “肯定是因为你前几日算出南街那个渔夫有血光之灾,又问东村的寡妇是不是有了身孕,还说河边那个李大哥,注定打一辈子光棍,人家李大哥都四十了,儿子都到读私塾的年纪了,你这卦象一点都不准,这才把人都吓跑了!” 洛小北自顾自地分析了起来,忽觉背后似有一股寒意,连忙找补道:“要我说,师姐你买的那本占卜的古书肯定是假货,要不然凭师姐您的才智……” 话未说完,只听女子“嘘——”的一声,示意他噤声,继而不禁唇角微勾,道:“有人来了!” 洛小北闻言向四处望去,“哪有人啊?” “有,人还不少呢!” 师姐的耳力向来极好,除了师父以外,他最佩服的人便是师姐,她说有人那必定是听见了什么。 残云蔽日,冷风乍起,一辆马车踏尘徐来。 四周林叶震动,长风警惕道:“爷,有刺客!” “跟了一路,总算舍得现身了。” 沈策似早有预料,脸上不见丝毫意外。 一道道寒光如银蛇窜了出来,数十个蒙面黑衣人从周围涌出,直取车上的人。 长风立马弃了缰绳,拔剑格挡掉了迎面飞来的冷箭,与一众黑衣人厮打起来。 女子看清来人后,瞬时没了兴致,手上的书往脸上一拍,干脆假寐起来:“看来今天真没生意了。” 洛小北见状,忙问道:“师姐,咱们要不要先撤呀?” “回去多无聊。” “也是,来都来了!”洛小北点头道,反正有师姐在身边,这点场面不足为惧。 只见为首的黑衣人怒喊道:“今天你们逃不掉了!” 说着手中长刀狠狠劈下,其功力之强劲,瞬间令整个马车裂开,沈策侧身闪躲,那刀擦着衣衫划过,紧接着那黑衣人连人带刀被震飞数尺。 黑衣人左右夹击,如鬼魅般靠近,沈策腾空而起,一把软剑自腰间抽出,剑光所及之处,黑影霎时倒下。 “师姐,这车上的公子好生俊美啊!” “剑法也很是精妙!”话到此处,洛小北伸长了脖子,双眼来回盯着激烈的战况,“他们只有两个人,还能打这么久,这位公子的武功也是顶好的。” 见师姐一动不动,洛小北也不知她是不是真的睡着了,只可惜师姐没看见如此精彩的场面,毕竟师姐最讨厌见血了。 打了几个来回,黑衣人已折损半数,仍无半点撤退的意思。 长风身上已然添了几道口子,手中的动作却丝毫没有慢下。 血珠顺着剑锋滴落,沈策忽感体内一股暖流逆流直上,筋骨酸软,熟悉的刺痛感遍布全身,他一个踉跄半跪在地。 可恶!竟在这个时候发作! 长风心系主人,一个不留神被踹倒在地。 沈策强忍着稳住身形,抬头间此时数道剑光袭来。 洛小北惊呼道:“师姐,那位公子好像中毒了!”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一块竹桌凌空飞出,将几个黑衣人撞翻。 不等众人反应,竹椅上已不见人影,女子身形一晃,手中铜钱尽数射出,黑衣人尚未看清招数,却已悉数倒下。 女子背身而立,轻轻蹲在沈策面前。 他的眼型极美,双眸如漆,眼尾微微上挑。 细长的剑眉因身体的痛苦而拧了起来,衬得他白玉般的脸上生出了几分邪魅。 “确实生得俊美!” 说着,便伸手托住了他脱力的身子。 第2章 互疑 宣和六年,上元节宫宴。 飞云军统帅沈砚起兵谋反,遭羽林军及京畿守卫全面镇压,围困于太和门。 尸体遍地,血流不止,身穿飞云军衣着的士兵已尽数伏诛。 黑甲加身的羽林军将沈家父子层层围住,沈砚身中数箭,单膝跪地,鲜血顺着玄铁甲胄的缝隙不断滴落。 沈策一身白衣跪在血泊中,浑身上下浸透着血色,他的瞳孔剧烈收缩着,漆黑的眼仁里映着两位兄长支离破碎的尸身,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 泪水混着血水滚落,在下巴凝成暗红色的血痂。他死死咬着嘴唇,握着匕首的手指节发白,青筋暴起,刀尖却抖得厉害。父亲的手突然覆上来时,他猛地一颤,涣散的目光终于聚焦。 “三郎!” 他看向父亲溅满血珠的脸庞,眼里尽是茫然。 “三郎,活下去!为了沈家,活下去!” 手上力道一重,短刀直直送入了父亲的胸口。温热的血喷溅在沈策脸上时,他的呼吸骤然停滞。父亲的手还死死攥着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可那双总是威严的眼睛却渐渐失了焦距。 “爹……”沈策的喉咙里滚出一声破碎的呜咽,又像被利箭射穿的幼兽嘶鸣:“爹——” 瞬间一片芒白掠过。 沈策醒来时,已是日暮,身上的疼痛褪去,面色仍苍白得可怕,他起身环顾周围,将桌上放着的软剑收回腰间。 此时屋外有动静声传来—— “你说,要炖汤还是红烧?” “难得抓到品相这么好的,吃了多可惜。不如养在山上解解闷?” “不是你念叨着要吃肉的吗?” “……那你来动手吧。” 山间雅苑,竹林环抱。 洛小北和师姐一个拿着刀一个提着笼子,里面关着一只毛发油亮的母鸡。 沈策开门后,见到的便是这幅景象。 少年不过十一二岁模样,身着青衣。女子墨发束起,一袭紫裙,挽起的袖子露出一截手臂。 冷艳又明媚,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 院中二人闻声齐齐看向他,只见那夕阳余光洒在男子的身上,像极了镀上金边的谪仙,说不出的赏心悦目,让人顿时失了心神。 洛小北心想,眼前这人举止优雅,文质彬彬,若不是见识过他打架时凌厉的招式,刀刀取人性命,他当真会以为这是位温润如玉的清贵书生。 沈策驻足而立,目光如刀锋般快速从女子脸上扫过,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随即迅速恢复如常。 他率先走上前去,颔首道:“多谢姑娘出手相救,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空气安静了片刻,沈策忍不住抬头,意外撞上了一双笑意盈盈又透着狡黠的双眸。 “公子当真生了一副极好看的眼睛。”女子笑道。 “什么?”沈策愣了神。 “没什么,我叫华灵。”她的笑容愈深了些,“你体内中了毒,又强行动用内力伤了经脉,小北方才已施针为你护住了心脉,这几日暂时不会发作,但还是要尽快服用解药才好。” 小北从小跟着师父学医,施针治病已是不在话下,至于解毒嘛,估计只有师父才做得到,可惜这个人运气不好,碰上师父云游,他们姐弟俩也是爱莫能助。 “华姑娘。”沈策语气疏离,客气道,“姑娘大恩,在下铭记于心,只是不知与在下同行的侍从现在何处?” 华姑娘……□□灵闻言挑了挑眉,脸上突然出现一抹玩味的笑容,她原本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自己并不姓华,可转念一想,二人不过萍水相逢,似乎没必要解释太多,而且此人能引来这么多的刺客,是善是恶尚未可知。 想到此处,□□灵有些后悔一时冲动卷入了是非,但事已至此,起码要打听一下此人来历,免得惹祸上身都不知道。 洛小北道:“那人伤得不重,我和师姐二人实在扛不动你们两个,所以二选一,师姐说先救好看的,嘿嘿。” 沈策哑然。 □□灵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转而问道:“公子不妨先告诉我,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作何营生?又怎会惹上仇家遭人追杀至此呢?” 洛小北见师姐收敛了笑容,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颇有点盘问犯人的架势,连忙接过师姐手上的笼子,道了声:“我先去做饭了。”便往后院跑去。 面对这一连串的追问,沈策依旧从容,不慌不忙道:“在下姓沈,家中排行老三,朋友皆唤我三郎,沈某是个商人,或许做生意时得罪了小人却不自知,这才遭了难。” 沈策毕竟是久居朝堂之人,说起瞎话来都显得格外真诚。 编,接着编。 □□灵微微抬颌,眼神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最后瞥了一眼他脚上的官靴,佯装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内心暗叹道:真当我是不识货的乡野村姑吗?果然,长得好看的男子没一个老实的。 说话间,沈策亦发现□□灵衣着装扮虽是简单,但衣服的布料不似寻常人家穿得起的,款式淡雅,做工精致,身上没有过多的配饰,唯一特别的便是腰间别着的鞭子。 那是北境才有的鼓鞭。他眸光一闪,探究的视线又落回□□灵的脸上。 □□灵抬头看了看日头,宽慰道: “放心吧,我也不是见死不救之人,他伤得不重,我已经派手下去接他了,算算时间,这会也应该到了。” 话音刚落,一只土色田园犬从院外跑了进来,后头跟着的便是长风。 □□灵蹲下身子摸了摸狗头,笑道:“辛苦你啦,小红,晚上让小北哥哥给你加个鸡腿。”说着抱起狗子便走了。 长风伤势不重,一路跟着小红上山,足足走了一个时辰,见到沈策的那一刻,他激动万分,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放下了。 “爷,您没事吧?”他上下左右将人打量了一番,确认了没事才说道:“没想到爷身上的毒竟在关键时候发作,属下没用,没保护好您。想不到那些人……” 沈策抬手制止了他的话,只问道:“伤势如何?” 长风道:“爷放心,都是皮外伤。” “先去处理伤口。”沈策淡淡说道,眼神却落在飞来的信鸽身上。 灰翅红爪,那是军中的信鸽。 洛小北眼尖,连忙跑来取了信,又往后院跑去。 “师姐,你的信。” 沈策凤眼微眯,脸上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冽。 各方军营统帅的背景他了如指掌。如果他没有记错,镇北将军司徒晋有一嫡女,据说从小因体弱多病便远离京城,跟随高人修行,数年来从未在京城露过面。这么看来,这个女子很有可能便是司徒晋的女儿,至于体弱多病……显然是个幌子。 □□灵十岁起就跟随师父住在灵山,父亲虽军务繁忙,鲜少来灵山看她,但每个月都会寄来书信,且经常差人送些绫罗绸缎,新鲜玩意来。 比起在京城里的时候,山上闷了许多,好在清静自在。 上月爹爹来信提过,漠北来犯,也不知如今战况如何。 □□灵接了信迫不及待展开后,眼色一沉,合上信径直回了屋。 这一幕正好被站在暗处的沈策看见。 回了屋,□□灵再次看信,信中写道: 一叶沉浮观世味,千烫百沸见澄明。 父亲向来最讨厌这些舞文弄墨的把戏,以往的家书都是直抒胸臆,想到什么说什么,而今却一反常态,只能说明——镇北军出事了。 这个谜面并不难猜,答案是茶水。 □□灵取了笔,蘸上茶水,往信上涂去。 果然纸上有几行字显现: 灵儿,圣上召我进京,应与朝中通敌流言有关,我军确藏有奸细,恐涉皇族,待我进京面奏陛下。灵山非隐蔽之地,吾儿千万当心。 □□灵睫毛倏地一颤,神色掩不住的担心。通敌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朝中何人要害镇北军? 只怕爹爹此行凶多吉少,她必须尽快设法见爹爹一面。 □□灵立刻从柜子里找出了地图,打开细细查看。 从北境进京,颍州是必经之路,此去颍州快马加鞭四日便可以到达,或许能在这里碰上爹爹。 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门外有极轻的脚步声传来。 □□灵警觉地将信收了起来,起身开门,迎面碰上了端着吃食的沈策,站得近了,这才发现,这个男人比她高了足足有一个头。 沈策道:“沈某来给姑娘送些晚膳,顺便辞行。” “你要走了?”□□灵有些惊讶,瞧了瞧外头的夜色,“此时天色已晚,沈公子有何要紧事,这么急着离开?” 她原本明日也要尽早出发赶往颍州,离开前确实要先把这对来路不明的主仆送走,否则单独将小北留下,她不放心。却没想到这位沈三郎身体尚未恢复好,便急着离开。 沈策轻叹道:“实不相瞒,沈某确实有要事,要去一趟颍州,今日已是耽搁了一天,再逗留恐怕误了事。” 说话间,颍州二字特意咬字重了些,眼底不可察觉地闪过一丝暗芒。 果然,听到颍州二字,□□灵脸上有些意外。 见沈策手里还端着晚膳,自然地接过了托盘,思考片刻后道:“沈公子既然急着赶路,正巧我知道有一条小道,可比官道快上一日的脚程,不如等天亮后再启程,我来为你带路。” 沈策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他等着便是这句话,但面上还要故作为难道:“能得姑娘相救已是万幸,怎敢劳烦姑娘随我奔波。” 他本来生得一双多情的凤眼,敛去了平日里的锋芒,这会看起来倒真有点蛊惑人心的意思。 □□灵笑道:“无妨,沈公子早些休息吧!” 说完便关上了门,人却站在门后等着沈策离开了才琢磨起来。 □□灵虽久居山野,但朝廷的事还是略知一二,今日看那沈三郎穿的官靴,品阶应是不低,若真的姓沈,朝中有哪个高官姓沈呢? 而且,既是身居高位,出行为何只有一护卫随行,□□灵思索间,眉心不自觉拧到一处去。 只有一种可能,他身负使命,秘密出行是因为不想惊动其他人,又偏巧要去颍州,难道…… 和父亲回京有关? 思及此处,□□灵内心徒地一寒,不得不怀疑今日到底是机缘巧合亦或是早已被人算计。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也许真是巧合,想来也没人会傻到用自己的性命做局。 □□灵认为自己并不算是心无城府之人,但此刻却不由得后悔自己对京城和朝廷了解太少。 入了夜的小院,格外幽静。 沈策走回屋子时,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冷漠。 待他进了屋,长风上前确认了左右无人方才关了门,低声道:“爷,您当真怀疑这位华姑娘是镇北将军司徒晋的女儿?” 长风显然很是疑惑,且不说这个姑娘和司徒将军连姓都不一样,单凭一只信鸽就将他们二人联系在一起,是不是有些牵强了?见主子不语,长风又问道:“那咱们明日是否启程?” “有点意思。”沈策回想起方才和□□灵的对话,若有所思道:“原本只有七成把握,现如今,可以确认她便是了。” “爷是说,华姑娘确实是司徒将军的女儿?”长风显然有些惊讶。 说到这位镇北将军,想当年他还未统领镇北军时,乃是检校金吾卫大将军兼任羽林军统帅,掌管皇城守备,亦是圣上最信任的人。 镇北军从前也不叫镇北军,而是叫飞云军。飞云军是由沈家家主沈砚一手创办的精锐,当年在北境半年内连夺六城,令漠北闻风丧胆,数年不敢进犯我朝边境。 然而七年前那场宫变发生后,沈家一朝倾覆,飞云军也不复存在。 长风思及此处,忍不住又开口道:“爷,接下来有何安排?” “携我令牌,即刻前往颍州。”沈策的嗓音轻描淡写,拎起腰间的令牌道,“到了颍州,按计划行事。” “是!” 第3章 同行 晨曦透过摇曳的竹帘洒下,山中依稀有虫鸣鸟叫。 洛小北今日难得勤快,一大早将后院养的两匹骏马牵了出来,一会梳梳毛,一会整理下马鞍,就等着师姐起身了。 □□灵今日换上了一身暗紫色劲装,干净利索,衬得她的身姿高挑修长,她简单收拾了行囊,一开门便对迎面对上了一张笑得极其谄媚的笑脸。 “嘿嘿,师姐,你醒啦!” □□灵天天跟他斗智斗勇,焉能不知这个小机灵鬼的目的,在山上待闷了,巴不得能借机跟着自己出去闯荡一番。 她皮笑肉不笑地挤出一个“完美”的微笑,毫不留情地泼了一盆冷水,道:“想都别想!” 洛小北闻言顿时垮起了脸,他也没指望师姐真能带他出门,但真被拒绝的那一刻还是止不住的失望。 “师姐……你就带上我吧!” □□灵径直走向院中,伸手摸了摸马。 这两匹马是前年爹爹差人送过来的生辰贺礼,栗色的马匹毛发光亮顺滑,名曰惊鸿,另一匹通体白色,鬃毛也格外的亮丽,名曰跃雪。皆是上等的名驹,日行千里,不在话下。 这两匹马跟着她整日待在这深山老林里,也是屈才了。 □□灵假装无视了洛小北再次探过来的脑袋,只说道: “姐姐我此行有要事在身,可没工夫带你玩。”嘴上虽是拒绝,却也顺便安慰道,“山高路远累得很,你就乖乖在家待着,师父云游估计也该回来了,到时候,有你忙的!再说了,这不是还有小红陪你呢。” 说着,拉起了惊鸿的缰绳,转个头的功夫发现沈策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身后。 负手而立,面若止水,风雅浑然天成。 □□灵见这场面,不禁感叹,真不是什么人都能在朝廷里混的,明明昨晚还急得要连夜赶路,这会倒沉静得像是路过看风景的闲人。 关于喜怒不形于色这本事,她还是道行太浅。 “沈公子,早啊!” “华姑娘,早。” 优雅,实在是优雅! □□灵不见他身边跟着的侍从,问道:“就你一人?你朋友呢?” “他先走一步。”沈策答道,眼神落在了面前这匹白驹身上。 比京城御马司的上等马还好,如此良驹,她竟有两匹。 沈策微微挑眉,眼里多了分兴致。 二人倒也没有多言,各自翻身上马。 洛小北见计划落空,悲戚戚地将一袋吃食系在马鞍上,道:“那师姐你们路上小心,这些吃食你带着,可别饿着肚子。” “还是我们小北会疼人。”□□灵宠溺地摸了摸他的脑袋,眼睛被笑意浸得格外明亮。 “走啦!” 说着单手抓着缰绳,轻夹马腹,马儿便默契地跑了起来。 沈策默默将一切看在眼里,不急不缓地拉起缰绳跟了上去。 许久不曾纵马,□□灵本想甩鞭痛快的奔驰一会,又想着沈三郎初次骑这等烈马,不知能否适应,正要回过头去,沈三郎已行至身侧。 俊俏郎君,身骑白马,驰骋春风,□□灵心想,这样的场面真是可遇不可求啊! 四目相对之时,二人似乎有了某种默契,竟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前方,向□□坐骑使了劲,惊鸿跃雪微微一嘶,扬首奋蹄,直冲那黄土烟尘的小道,飞奔而去。 暮色四合时,□□灵勒住缰绳,望着远处层峦迭起的山头若有所思。 初春的山林蒸腾着潮湿的雾气,眼看着要将最后一丝天光也吞噬殆尽。 “今天赶不到驿站了。”她翻身下马,寻了处平地,将马拴好。 一路上沈策始终沉默,此刻却开口问道:“华姑娘经常走这条路?” 从灵山到此地,途径多个拐角岔路,她几乎没有犹豫,说明这条通往颍州的路她经常走,又或者说,通往北境的路,她也如这般熟悉。 这话听着,□□灵以为他是怀疑自己带错了路,笑道:“走小路有走小路的好处,自然也有它的坏处,咱们今日的脚程已经比走官道快了半日,只是路上确实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我瞧公子也不像是娇贵的人,今晚就先凑合凑合?” 沈策见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不禁失笑,悠悠然走至一石块处坐下:“华姑娘误会了,在下是个粗人,风餐露宿倒无所惧,只是连累姑娘随我一同吃苦,内心难安罢了。” “无妨,谁让你长得这般好看呢!”□□灵将背上的行囊往地上一甩,垫在积满落叶的枯木上。 其实这也是她第一次露宿山野,从前虽然也经常走小道,但不似今日这般赶,会在日落前绕一段路找个客栈落脚。 但说起娇贵,她应是比这位来自京城里的达官显贵好多了,想到此处,□□灵眼光不自主地转向了沈策。 但显然,这位达官显贵野外生存的能力比她强。 捡树枝,生火堆,布置绊绳警戒,还顺便给马喂了草。 这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无可挑剔。 夜色沉了下来,两人相对无言,各怀心事,火堆噼啪偶尔炸出一粒火星,又瞬间冷却。 □□灵拢了拢披在身上的披风,还好小北细心,在包裹里放了件披风,这会正好派上用场。 她率先打破了沉默:“沈公子此去颍州可是与人相约?” 这女人果然在试探他。 沈策抬眸看向□□灵,悠悠道:“是。” 随后收回了视线,又补了一句:“也不是。” 他捡起一个木棍,拨了拨火堆,火苗顿时往上窜了一些。 “说了跟没说一样。”□□灵早知这人戒心甚重,从他嘴里打探不到消息,索性不再说话,空气又恢复了寂静。 入了夜的山野比想象中还要冷,□□灵稍稍往火源蹭了蹭,跳动的火光为她的脸庞蒙上蝉翼般的暖纱。 沈策察觉到了她的冷,沉吟片刻后,抬手指了指前方,道:“方才我见那里有一浅洞,只不过……” “你不早说!”一听说附近有山洞,□□灵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腾地一下起身,捡了根火把就往那个方向走去。 早说有山洞,也不至于吹这么半天冷风,长夜漫漫,真吹一宿冻傻了怎么办! 沈策话未说完,见□□灵自顾自地往前走去,略显无奈,也挑了根火把跟了上去。 姑娘家家,胆子还挺大! 这天确实冷了些,若能在山洞里避避风或许会好些。 刚到洞口,只听啪嗒一声,火把掉落在地,走在前头的那道身影突然旋身,整个人撞进了他的怀里。她右手还保持拿火把的姿势,左手却无意识攥紧他腰侧的玉带。 两人的呼吸同时一滞,谁也没有预料到这突如其来的贴近,沈策的手指不自觉颤了颤,呼吸洒在怀中女子的耳边,温热之余,丝丝发香萦绕在鼻尖。 顺着她身后看去,山洞里空无一物,沈策轻轻将火把前倾了些,发现洞壁和地上皆有血迹,看起来已经干了有一段时间,虽不算触目惊心,但确实有点醒目,想来应是山中野兽捕猎或厮斗时留下的,也有可能曾有受伤的人在此处逗留。 沈策的视线落回胸前,微弱的火光映照出女子紧张的侧颜。 看她的反应,莫非,怕血? “我……我们还是到外边去吧!” □□灵涩声开口道,方才激动期盼的心情荡然无存,此刻她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沈策淡淡应了声:“好。” 却也不急着抽身,而是静静站在那里,任由□□灵贴在自己胸前,待那一阵一阵急促的呼吸声渐渐平静下来,方才伸手拉起她的手腕,带她离开了山洞。 只要是人,就会有恐惧,惧怕死亡,惧怕未知,惧怕前方黑暗前路,更加惧怕梦魇中忘却不掉的回忆。 血,便是压在□□灵心中,挥之不去的噩梦。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也不知自己是否还会选择在那个上元节,跑出家门。 宣和六年,上元节。 午后,京城热闹喧哗。 朱雀大街两侧的灯轮高高挂起,坊间各个摊铺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街上行人如潮,你来我往喜笑颜开,憧憬着上元夜的到来。 西街卖汤圆的老妇人掀开木桶,蒸腾的热气混着桂花香漫进人群,与胭脂,热油,松墨的气息纠缠成了上元节独有的暖香。 几个婢女和家丁面色焦急,在人群里穿行。 婢女海棠手臂抱着一件狐绒披风,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在熙攘的东市穿行,眼神却是不敢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今日要是找不到小姐,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家仆们每推开三五个人,就要注意矮处是否有孩童穿过,腰间挂的府牌随着动作“啪啪”拍打着衣袍。 “借过借过。”家丁嘶哑的嗓音淹没在商贩的吆喝声中,其中一个索性一把抓住卖糖葫芦的老汉:“可曾见过穿杏黄色襦裙的小姑娘?手里拿着兔子灯笼。” 可老汉的答案却再次让人失望。 今日上元节,他们一行人陪着小姐出来逛街,想着平日里小姐本就是个贪玩的主,出了门就像脱了缰的野马,随侍的嬷嬷腿脚根本跟不上,三天两头满大街找人,这才换了他们几个男丁陪护,谁知碰上这等盛会,人来人往,一个不小心,小姐又不见了。 这边城东沈府后院侧门,两个十来岁模样的小丫头坐在门口的石墩子上。 身穿杏黄色裙子的女孩脸颊圆圆的,月牙似的眉下长着一双亮澄澄的眼睛。 这女孩便是□□灵。 她提起手上的兔子灯笼,开心道:“萤心姐姐,这个送给你!这是我爹爹做的,好看吗?” 一旁穿着蓝色袄裙的女孩笑道:“好看!” 刚想接过灯笼,又想到:“这是你爹爹给你做的,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黄衣女孩将灯笼往萤心怀里一塞,自信道:“没事,我可以再让爹爹给我做一个。” “那就谢谢灵儿妹妹了。” 萤心甜甜一笑,忽又想起什么似的,道了声:“你在此处等我一下?” 便往内院跑去,很快又跑了出来,手里多了一盘点心。 萤心喘着气道:“尝尝,这是今天刚做的。” 她的娘亲是沈府的厨娘,厨艺自是极好的,做梅花糕的手艺更是一绝,早猜着灵儿妹妹要来,便央着娘亲留了几块。 □□灵赶紧往嘴里塞了一块,嚼吧嚼吧,两只眼睛幸福得眯了起来。 “萤心姐姐,你娘亲做的点心真好吃,比我们府上的厨子做的都好吃。” □□灵鼓着腮帮子,嘟囔道:“真羡慕你,每天都能吃到这么好吃的点心!” 她自小就没了娘亲,父亲又忙于公务,陪她的时间并不多,虽说身为官家女子,吃穿用度一概不愁,但她总渴望能有一个玩伴。 萤心不过虚长她两岁,却比她成熟了许多,也更懂得照顾人。她每次偷偷溜出府,都会来找萤心姐姐。 “下回我一定要让周嬷嬷来跟你娘学学怎么做这个梅花糕,让她天天做给我吃!” □□灵一边吃着点心,一边操心起过了今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府来吃点心。 “天天吃你不腻啊?” “不腻!” “……” 谈话间院内一嬷嬷探出了脑袋,瞅见了两小只,轻笑道:“我当谁在这后门叽叽喳喳的呢,原来是你们两个小丫头。” 说话的是沈府的管事嬷嬷,大家都叫她王嬷嬷。王嬷嬷为人一向是和善的,加之在沈府管事这么多年,迎来送往见识了那么多达官显贵,官眷贵女,那眼睛自是比寻常人尖些,第一次见□□灵便知道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因此对她也是客气得很。 只听她说道:“哎哟,这么冷的天,你这小姑娘怎么才穿这么点,冻坏了怎么办?你们俩也别坐外边了,进院子里来吧。” 说着便往门边退了一步,招手让她们进来。 □□灵一听可以进去,当即跳了起来,甜甜地喊了声:“谢谢王嬷嬷!” 平日里来沈府,都是趁后院不忙的时候,萤心带她偷偷溜进去的,跟做贼似的,两人却也乐在其中,今天难得被光明正大地邀请进去,□□灵自然是开心极了。 王嬷嬷顿了一下,心想着这孩子看来没少来呀,连我都认识了,继而笑开了花:“哎呦这小嘴是真甜啊!” 后院侧门连接着膳房,□□灵进了门就发觉今日后厨好像比平常忙碌了许多,多了几个婢女和小厮帮忙,厨房内也响起了锅碗瓢盆铛铛作响的声音。 王嬷嬷往厨房里一站,嘴里催促道:“都麻利点,将军和两位公子马上就回来了,夫人的参汤备好了没?还有大少夫人的花胶莲子汤怎么还没送过去……” 手底下人闻言皆加快了手里的动作,不敢懈怠半分。 这时候萤心说道:“今日将军和大公子,二公子归家,晚上要备家宴给他们接风,所以膳房格外繁忙,一会我也得帮忙去了。” □□灵懂事地点了点头,她听人提过,沈府的家主是顶厉害的将军,他掌管的的军队叫飞云军,每次出征都打得敌人闻风丧胆,比爹爹还要厉害。 她出门时就听街上的人说飞云军凯旋归来了。 这时候,前院突然急步匆匆地跑来了一个丫鬟,紧张道:“王嬷嬷,大少夫人要生了!,夫人正找你呢。” 一时间,后厨的人都怔了怔,嘈杂的声音有了那么一刻静止,随即大家又忙碌了起来。 “什么!快差人请产婆去!”王嬷嬷张罗道,“赶紧多烧点热水,干净的剪刀,纱布都备好。” 话音未落,提起裙摆便往西厢房赶去。 “萤心,赶紧过来帮忙!” 厨房里的人大声招呼,萤心将盘子递给了□□灵就往里头跑。 整个后院忙作一团,□□灵索性找了个空凳子,往那一坐,眼睛来回看着进进出出的侍从们,心里觉得新奇得很,在自家府里可从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场面。 此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空气变得沉闷,远处响起了雷声,看着热闹的女孩已经全然忘记街上还有一堆人火急火燎地在找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西厢房那头有人喊着:“生了!生了!大少奶奶生了个小公子!” □□灵也跟着那些丫鬟们凑到前头去。 府里众人都跟着欢喜起来,皆道是双喜临门! 一贺将军凯旋,二贺少夫人诞下嫡子。 西厢房外,丫鬟婆子们簇拥着道喜,屋内隐约传来婴儿嘹亮的啼哭声。□□灵踮着脚尖张望,也跟着乐呵了起来。 全然不知即将到来的危机…… 第4章 黑店 喜景不过片刻,一声惨叫从偏门炸开,接着是箭矢破空的声音此起彼伏,黑衣刺客如鬼魅般涌入,刀光闪过,守卫的侍卫尚未来得及拔刀,喉咙已迸出鲜血。 “有刺客——”有人嘶吼着:“保护夫人和少夫人。” 紧接着一声刀劈进骨头的闷响,那人重重倒下。 护院的侍卫根本招架不住训练有素的杀手。 府里女眷众多,哪里见识过这等凶杀场面,顿时乱作一团,刺客四处搜索,手起刀落,见人就杀。 □□灵见状吓得呆在原地,连逃跑都忘了,只见满目血色,空气中飘来铁锈般的腥味,或者灯油打翻的焦臭,直到一人跑来将她撞倒,她才醒了神,哆嗦着爬向了角落里一个水缸,躲在水缸和墙角的缝隙里,她努力将身体蜷缩起来,任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嘴里愣是一丝声音都不敢发出。 惨叫声接连不断,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愈来愈浓。 此时天已经完全暗了,空中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一个黑影提着刀走过,月光照在刀锋上,血珠混着雨水像红玛瑙一样一颗颗坠下,滴在洼地上的血水里。 嘀嗒……嘀嗒……如恶鬼索命般的声音缠绕在她耳边。 雨势渐大,雷声轰鸣,□□灵不知道躲了多久,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她甚至分不清身上淋的究竟是是雨还是血。等到脚步声远去,院中的惨叫声停止,她还是不敢动,死死抓着双臂。 腥臭的血水从四面八方淌了过来,生生浸湿她的鞋底,像无数个尖叫的鬼魂在撕扯着她的双脚。 此刻,她本该在自己家中等着爹爹回来陪她看灯会的…… 她好想爹爹啊…… “爹爹……救我……” 夜色如墨,风声渐止。 沈策背靠树干,盘腿而坐,垂眸看着蜷在自己腿上的人儿,深邃的眼神里透着认真,眸底流转的微光闪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柔和。 昨夜两人并肩而坐,怎知□□灵瞌睡后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她似乎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皱,嘴里呢喃着梦话,脑袋渐渐从他肩头垂落,擦过下颌,靠至胸膛,再落到更下方之前,沈策伸出手掌,托住了她巴掌大的侧脸,轻轻放至腿上。 一人酣睡,一人无眠,直至天明。 □□灵是被一阵鸟叫声吵醒的。 睡意尚存,她首先感受到的是脸颊上不同寻常的触感——不同于绣花软枕,而是某种坚实而温热的存在,一缕若有若无的沉水香钻入鼻尖,陌生又莫名令人安心。 她睫毛轻颤,待睁眼时,蓦然发觉对面那棵树怎么是横着长的? 恍惚间,头顶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醒了?” □□灵浑身一僵,终于意识到了自己躺在了沈策的腿上,血液瞬间冲上脸颊。她猛地起身,却因动作太急险些撞上沈策的下巴。 她尴尬地咳了两声:“早啊,沈公子。” 沈策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被压皱的衣袍,腿上还残留着一丝余温。 “不早了。”他语气平淡,“华姑娘若休息好了,便启程吧。” “那是自然。”□□灵有些懊恼,竟回想不起自己昨夜什么时候睡着的,还躺到人家腿上去了,唉……真是有辱斯文! 二人快马又行了半日,方遇到了一家茶摊。 这家茶摊开在宽阔的官道旁,支着褪色的青布篷,一个泥炉上坐着铜壶和蒸屉,三两张粗木桌椅几乎坐满了客人。 “老板,来壶热茶,再上两盘点心。” □□灵和沈策寻了仅有的一处空位坐下,一个约莫四十岁的瘦削男子立马迎了上来,往二人面前各放了一个粗瓷茶碗,又稳稳地往碗里倒满了茶水,脸上堆满了笑容。 “客官慢用,点心马上就来。” 说完又退回泥炉边忙碌了起来。 □□灵正欲端起茶碗,沈策却不动声色地按住了她的手臂,眼神示意她看向茶碗。 茶汤清亮,泛着淡淡的琥珀色,倒没什么特别。 只是这碗……□□灵仔细打量起了手中的茶碗,颜色鲜亮,碗壁光滑,凑近还能闻到一丝陶土烤制出来的味道。 她看向沈策,低声道:“这是新的?” 官道上不缺生意,茶碗一天不知要洗多少遍,怎会这么新? 不仅如此,她环顾四周,发现其他桌子虽坐满了人,却没什么闲聊声,大家看似喝着热茶,实际上眼睛却偷偷往他们这里瞟了一眼。 □□灵瞬间明白了其中门道,这家店要么是个黑店,来客就宰,要么就是冲着他们来的。 总之,进了这店没那么容易走了。 她突发奇想,故作惊奇道:“哎呀,老板,你这茶里怎么有虫啊?” 老板闻言脸色一僵,随即换上笑容,匆匆走过来道:“姑娘说笑了,茶里怎么会有虫呢?” “有啊,在这呢!”□□灵冷不丁端起茶碗泼了过去,那男人身形极快地躲了过去。 果然有问题! 意识到身份暴露,一行人也不再伪装,只听哐啷几声桌椅翻倒的声音,周围道剑光乍现,那几个大汉手持利刃一齐朝他们杀了过来。 沈策眼底暗沉,出手掀翻了茶桌,其力道之大震飞了两个冲在前头的刺客。 “你歇着吧。”□□灵抽出鼓鞭利落一甩,两个大汉应声倒地。“待会毒发了我可不会施针。” 这几个人身手不错,但对她而言还不是对手。 沈策闻言嘴角微勾,倒真板板正正地坐在原地,看着眼前的紫衣女子,身法轻盈,舞动着手里的长鞭,英姿飒爽,肆意张扬,她的力道控制得极好,既能重伤敌人,又不会让自己的鞭子染上一滴血。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七八个大汉陆续倒地,□□灵轻扬下巴,嘴里轻讽道:“菜,就多练。” 忽然身后掠过一道凌厉的破空声——三枚短镖飞啸而出。 电光火石间,沈策倏然抬腕,腰间软剑如银蛇出洞,剑身肉似流水,却在绷直的刹那精准拦住三枚短镖,他手腕带力,剑身反转,一股劲力将长针反向射回,直直插进了身后人的面门,这一套动作极快,几乎在一瞬间完成。 □□灵闻声回头,鼻尖却碰上了沈策宽厚的胸膛。 突如其来的触碰,让她心脏骤缩。 只听头顶上一个沉静的声音道:“不用看了,已经死了。” 方才听那利刃射入骨头的声音,场面想必极其难看。 他这是……怕我见着血? □□灵心弦颤了颤。 这是他们第二次贴这么近,她只要一仰头就能蹭到他的下巴,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由上而下,□□灵不免有些局促起来,却又不甘示弱地抬眼,对上了那双幽深的双眸。 “沈公子,你的仇家还真不少。” 沈策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脸上,扬了扬唇线,不动声色地将软剑收回腰间,淡然道:“你怎知这是我的仇家,而不是你的?” 他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这些人的身形和招数不像训练有素的杀手,应是江湖人士,这种水平的杂碎,若是冲着他来的,那背后之人未免太蠢。 若是冲着镇北将军之女来的,倒说得通了。 毕竟绑架一个从小放养山间的弱女子,几个江湖大汉足以。 “不是你的,难道是我的吗?”□□灵一副明知故问的表情,“我这人向来低调做人,低调做事,一不寻衅滋事,二不赌博欠债,哪来的仇家。” 说话间,她转头蹲下身子,查看那些被她打倒在地的人,她随手拎起一把长刀,待看清刀柄上的标志,神色渐渐凝重。 这些人是京城来的。 与上次灵山脚下那批人不同,这次的刺客武功明显差了很多,难道真如沈三郎所言,这些人有可能是冲着她来的,可他们怎么会知道她的身份?袭击她又是为了什么? 只有一种可能,京城里有人在查她的身份,这七年来,若有心之人稍加探查,要知道她的身份不难,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对她下手…… □□灵心里猛地一惊,爹爹真的出事了! 她倏然回头,一改往日淡然的模样,神色严肃。 此刻,能给她答案的,恐怕只有眼前这个人了。 “沈公子。” “华姑娘。”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灵抢先问道:“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荒凉的茶摊顿时静悄悄的,沈策脸上有细微的神情波动,并未逃过□□灵的眼睛。 “你是朝廷的人,对吧?” 沈策嘴角微动,朝她走了两步,迟疑须臾道:“是。” □□灵眼神颤了颤,虽然一早就知道答案,但亲耳听到他承认,还承认得如此坦然,心里不免泛起怒意。 “你此番去颍州,可是为了镇北将军?” 她的语气渐冷,没有心情和他兜圈子了。 沈策嘴角微微上扬,她的心思确实敏锐。 “姑娘是以什么身份问的,灵山上的华姑娘?还是——”他眼底划过一丝审视,道,“还是将军府的司徒小姐?” □□灵冷眼抬眸道:“你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 此人果然城府颇深,恐怕灵山下的刺杀也是他一手策划的。 沈策似乎看透了她的想法,清冷的长眉微挑,道:“灵山下遇刺虽在意料之内,但被姑娘所救确是偶然。” “偶然?我对你的救命之恩就变成了轻飘飘的偶然二字?”□□灵眯起眼睛,手指捏得咔咔响。 老娘可是冒着见血的风险出手救你,不想着怎么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就算了,还敢欺瞒于我!救这个男人,真是亏大了! “姑娘救命之恩,在下定当涌泉相报,虽识破了姑娘身份,但想来姑娘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应是有所苦衷,所以便只能当做不知道了。” 这一番话倒是有理有据,滴水不漏。 □□灵不得不怀疑起此人是不是有读心术,竟能知道她内心所想。 “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应当知道我此去颍州所为何事。如果你还念着我对你的恩情,便老实告诉我,你——去颍州作甚?” 沈策直言不讳道:“告诉你也无妨,在下此番奉命护送镇北将军进京。” “护送?就你一个?” □□灵闻言嘴角抽搐,满脸写着“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就凭你?身中剧毒,连内力都用不了,这一路上还得我护送你呢,更何况,我爹可是征战沙场的大将军,用得着你护送吗?” 真当她没见过世面啊?所谓护送,好歹也多派些人吧。 果然,这男人嘴里没一句实话。 沈策见她颇有些气急败坏的意思,故意转过身去,漫不经心道:“你可以不信。” “你们这些当官的,心眼子比马蜂窝还多。”□□灵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往外走了几步翻身上马,“是真是假等我见了我爹自会知晓,要是让我知道你骗了我……” “如何?” 沈策抬眸望向她,那副表情好像在说:怎么,你还想杀了我? “我就把你绑回灵山,天天吊在屋檐下逗狗!” 说完一扬马鞭,骑着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策站在原地,回味起她最后说的那句话,不自觉轻笑道:“倒是个不见血又磨人的好法子。” 第5章 遗孤 皇城,毓庆宫内 殿中熏着新调制的暖香,一绝色美人倚在横榻上,面若芙蓉,朱唇贝齿,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一串迦南木佛珠。淡绿色的繁华宫装衬着她的身姿娇媚动人,全然看不出已经是个诞育皇子,年近四十的妇人。 若说后宫佳丽三千,谁能十数年如一日得圣上荣宠不断的,那便是毓庆宫那位静贵妃——萧婉舒。 掌事宫女执春推门而入,脚步极轻,接着便是珠帘掀起的声音。 执春始终低垂着眼眸,屈身行了一礼,方才走进萧婉舒耳边,轻声道:“禀娘娘,国公爷那边有消息了。” 萧婉舒指尖一顿,凤眸转向执春,只见她抬眼看着自己,摇了摇头。 “呵。”萧婉舒冷笑出声,手上继续拨转着佛珠,“连个丫头都抓不住,要他有何用?去转告我那不成器的哥哥,别成日里跟那些酒囊饭袋混在一起,真把自己变成饭桶了!” “还有一事。”执春秀眉微蹙,继而道:“国师好像也在。” 转动的佛珠顿时停了下来,萧婉舒豁然起身,略带质疑地看向执春,凤眸微眯,一股冷意弥漫在殿中。 “你是说,派出去的人碰上了国师?”萧婉舒的声音冷得像淬了雪的锋刃,“他怎么会在那?” 他这几日不是称病不出吗?怎会突然出现在那个地方? 朝中流言四起,他却连着几日不上早朝,本就反常,此刻又出现在千里之远的荒郊野外,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难道,他也盯上了司徒晋的女儿。 萧婉舒心里顿时慌了神,那可是头恶狼,披着仙人样貌,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厉鬼,但凡让他发现此事与毓庆宫有关,那将是灭顶之灾。 执春闻言立马跪了下来,颤声道:“娘娘息怒。” 殿内一片死寂,唯闻铜漏滴答。 萧婉舒冷声道:“此事,你亲自去善后,不能留下一丝证据,否则——” 她的声音顿了顿,执春瞬时紧张得面色煞白。 “你妹妹的命,也不必留了。” 最后一句话轻得像一缕烟,却重重砸在了执春的心上。 她猛地叩首道:“是!” 随即立马退了出去。 此时殿外传来通报声。 “贵妃娘娘,宁王殿下求见。” 萧婉舒闻声,目光一软,定了定心神,如往常般端坐在横榻上。 “宣。” 宫墙冷,人心更冷,这些年来她苦心经营,如履薄冰,内心早已麻木,也只有自己的亲儿子才能让她感受到久违的温情。 正出神时,珠帘哗啦一响,四皇子赵屿大步进店,今日穿的蟠龙藕粉圆领袍衬得他俊朗的脸愈加清贵。 “儿臣参见母妃!”他撩袍要跪,却被萧婉舒一把扶住。 “免了吧。”萧婉舒指尖触到他冰凉的腕骨,蹙眉道:“手底下的人怎么伺候的,也不知道给你备件披风。” 转头又斥道:“还不赶紧把炭盆烧旺些。” 赵屿笑道:“母后莫恼,儿臣走得急,倒不觉着冷。” 转而又想到,“方才来时,儿臣去了趟太极殿。” 殿内忽而一静,萧婉舒敛起了笑容。 “见着你父皇了吗?” 不用赵屿回答,她也知道答案,太极殿的一举一动她再清楚不过了。 “未曾。”赵屿道,“倒是见着了二皇兄,听闻二皇兄日日前往太极殿请安,风雨无阻。他见着我,还让我代他给母亲问好呢。” 二皇子,那个异族贡女生的,果然是学得了她那身殷勤谄媚的本事。 想到此母子二人,萧婉舒脸上难掩鄙夷之色。 当年她们同时入宫,凭她的家世和才貌,要得到圣上的恩宠本不是难事,谁知那个从南疆来的女人颇有手段,不知使了什么狐媚术,竟引得陛下日日流连她那柔仪殿,还比她更早诞下皇子。 见萧婉舒不语,赵屿眨巴着大眼睛,轻轻地唤了声:“母妃?” 萧婉舒收回了思绪,看着自家儿子总一副明朗纯善的模样,不由得叹了口气:“你啊,真是一点都不随我,毕竟是在宫里长大的孩子,怎么一点心眼也没有。” 母妃意有所指,赵屿心里自然明白,母妃一直以来的愿望便是他能入主东宫。 只是他志不在此,亦不喜欢成日里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生活。 赵屿笑得开朗,径直挨到萧婉舒榻前,辩驳道:“谁说我不随您?儿臣这般俊朗无双的脸不正是随了您吗?” 说着还将脸庞往母妃面前凑了凑。 萧婉舒嗤地笑出了声,嗔道:“你这伶牙俐齿的,惯会哄本宫开心。” 临近颍州,官道畅通,□□灵二人快马驰行了一日,终在日落前进了颍州城门。 颍州城虽不大,却因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有着不同于其他小城的繁华。 他们二人牵着马走在热闹的街上,各家摊贩的叫卖声,酒馆里的琵琶声,路过的马车声,当铺的算盘声……掺杂在一块,喧闹混乱,让沈策轻皱起眉头。 □□灵连着赶了几天的路,此刻亦是疲乏不堪,无心浏览这难得的街景。 她现在只想沐浴一番,再躺在大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二人进了一家客栈,伙计立马迎了上来。 “两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 这家客栈虽不大,但环境确颇为雅致。 “来两间上房。”□□灵往小二手里甩了块银子,忽又想起什么,转头看着沈策,悠悠道:“哦——差点忘了,沈大人身份尊贵,想必要去住那官署吧,小二,一间就够了。” 说完自顾自地上楼去了,小二连忙跟在她身后一同上楼。 沈策望着她的背影,嘴角扯出一抹无奈的笑意。 赶路本就疲乏,生了一路的闷气,嘴上还不忘揶揄他,当真是小孩子脾性。 他收回思绪走向柜台,恢复了一贯的肃然。 掌柜的看着约莫三十出头,低着头在算着账本。 沈策开口道:“要一间无窗的雅间。” 声音清冷却格外的好听,掌柜的闻言抬起了头,只见眼前站着的男人身姿不凡,在颍州可是极少见的,又见来人双指弯曲,轻叩了两下桌子,随即两指伸直朝上。 掌柜的瞳孔一震,又仔细看了看来人,随即道:“客官请随我来。” 二楼的雅间以风花雪月为名,唯有月字号雅间,虽设了窗户,却从来不曾打开,亦从不招待其他客人。 这雅间乍看于别处并无不同。 檀木桌椅、绣屏香炉,一应俱全。 沈策看着墙上那幅《空山烟雨图》,负手而立。 掌柜的谨慎确认了身后无人跟着,这才关了门。 “属下王沧,见过大人。” 他跪地行礼,神情严肃,与平日里迎来送往笑容和善的那个掌柜判若两人。 接着取出一份情报。 “大人,这是您要的东西。” 沈策展信,快速掠过上面的几行字,随后面无表情地将信触于烛火之上,指尖一松,灰烬飘散落地。 “安插内奸,陷害主帅,他也就这点手段。” 沈策眼神极为轻蔑,似乎对信中所提的内容丝毫不意外。 王沧道:“据我们查到的线索,灵山脚下的刺客应是端王的人。” 端王,大玄的二皇子,赵峋。 他的母妃是南疆公主,身份尊贵,当年远嫁大玄,深得圣心,可惜生下他不久后便病逝了。 南疆的国力远不如大玄,几十年来常以和亲的方式来稳固两国和平。 因此,作为母族的势力,南疆根本不会为赵峋提供任何助力。 放眼朝堂,要培养属于自己的势力何其困难,尤其是对于一个无所倚仗的皇子,朝中那些人精,岂敢轻易下注。 只有远在北境的镇北军才是他唯一的机会! 想到此处,沈策冷笑出声:“军中那人可抓到了。” 王沧道:“未曾,镇北将军似乎也查到了此事,人应该被他带走了,属下办事不力,请大人责罚。” “无妨。”沈策并不着急,赵峋这些年来经政策论还算不错,也颇得陛下赞赏,只是在朝堂上处处被他压着,掀不起什么风浪。 兵行险招,看来,终究是按耐不住了。 王沧见主子的反应,不知是喜是怒,顿了一下又接着禀报:“此外,大人要我们找的人已经找到了,是否要安排……: “不急。”沈策打断了他的话,凝神听了听外面的动静。 王沧愣了一下,也听见了楼下热闹的声响,这个时辰应是楼下的说书先生开讲了。 他正欲开口解释,只见沈策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从雅间退出来时,王沧转身便看到了对面那间天字号房间的房门大开,一女子倚在门框上,双手抱胸,姿态慵懒,视线所及之处正是楼下的说书人。 那是和主子一道来的贵客,见女子抬眸看了他一眼,他笑着行了一礼,方匆匆下楼去。 楼下早已坐满了客人,大多客人都被说书的先生吸引了注意。 他一拍醒木,振声道:“各位看官,今日咱不说江湖快意,且来讲讲朝堂上翻云覆雨的“玉面修罗——沈策!” “传闻咱们这位国师生得是风神秀逸,仪表非凡。年纪轻轻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臣生死皆在他一念之间。 就说前任御史中丞张大人,因在朝堂上与国师政见不合,第二天便领了圣旨,告老还乡。 再说那去年江南漕运贪污案,三百官员连夜烧账本,你们猜怎么着?国师大人直接调了火器营,把户部衙门围城了铁桶,扬言道:户部的账本烧了,人也不必留了!” 听到此处,众人皆是目瞪口呆,只听醒木如惊雷般炸开,说书先生又道:“结果,一百多个箱子从护城河里捞出来,里面的账本滴水未沾,原来国师神机妙算,早早让人掉了包,那夜刑部大牢的嚎叫声……啧啧啧,响到五更天才消停。” 看客中有人问道:“那这么说,国师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只听另一人低声道:“听说咱们这位国师是当年沈氏一族遗孤,在圣上面前大义灭亲……”那人左右看了看,继而说道:“杀了自己的父亲以表忠心,这才活了下来。” “嘘——”又一看客出声制止道:“当心祸从口出。” 众人虽仗着此地山高皇帝远,偶尔谈论着朝堂政事,但也害怕一个不小心被哪个高官的眼线盯上,遂皆安静了下来。 □□灵站在原地,表情专注,眼神里掩着一丝悲戚。 沈氏遗孤……沈策…… 她早该想到的。 自从七年前大病一场,父亲将她送到灵山后,她便再也没有听到过沈家的消息,只知道坊间传言,沈家满门被灭,飞云军亦分崩离析,直到父亲上任北境,才有了镇北军。 她没有想到,当年沈家居然还有人活下来。 □□灵心里蓦地一恸,眼睫轻颤。 似是感受到了什么,她倏然抬眸,眼前赫然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影,隔着楼道,望向她。 原来是你,沈三郎! 好久不见。 她呆呆地看着他,心中却如惊涛骇浪般翻涌。 她原以为,岁月已将二人的机缘斩断,殊不知,世事无常,他们的命运早已悄然交织在一起。 第6章 暗谋 更露深重,长街空寂,只余几盏残灯在风中明灭。 沈策身披玄色斗篷,帽檐低压,遮住了半张脸,唯有下颌线条在阴影中紧绷。 他步履无声,穿过空巷行至一当铺门前,店里的人似乎早有预料,在他到达的瞬间,门吱呀开了一道空,待人进店后,又迅速合上。 “爷,人带到了。” 开门的人正是长风,他接过沈策解下的披风,递上了一个半掌大的小漆盒,“还有京城送来的药。” 沈策只淡淡扫了一眼那盒子,眸光寒冷如冰。 长风见主子没有服药的打算,只得收起那漆盒,伸手转动了柜台侧面的机关,一道暗门开启。 门后是一件布置考究的房间,有书案、茶具、软榻,甚至有一盘尚未下完的围棋。 一男子背对而立,身形挺拔如松,听见身后的响动,他缓缓道:“国师大人,让末将好等啊!” 声音低沉,带着久经沙场历练出来的威压,足以让听者心弦一紧。 沈策噙着浅笑,径直走向桌上那盘未下完的棋局,坐下道:“将军莫怪,来的路上遇到了点意外。” 啪嗒一声,白子落到棋盘上,一盘死局又焕发生机。 男子闻言转身,面容冷峻,眉上一道浅疤,腰间那块主帅令牌赫然醒目。 此人正是镇北军统帅,司徒晋。 他道:“国师既身负圣名,要随我一同进京,为何不尽快启程,而是将我软禁在此处。” 两月前,镇北军对战漠北失利,皆因军中有人与朝中之人联合,泄露了战略部署的图纸。 此人名为张裘,是他帐下一名参谋,他虽用计抓获了此人,却拷问不出其背后主使,恰逢朝中流言四起,陛下传召,他只得先带着此人回京,再做定夺。 司徒晋从北境启程,带的人并不多,原本两日前就该到颍州城,未进城门前,遇上了一波人,手持国师令和皇帝密诏,让他在颍州与国师汇合,再一同进京。 他虽心存疑虑,但心想密诏无法作假,若不照做,那便是抗旨。 没想到一行人等到天黑后才入城,入城后又给他关在这么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他堂堂一武将,哪里受过这般屈辱。 想到此处,他气不打一处来,又质问道:“国师此番作为,莫不是有何私心?” 沈策道:“将军莫怪,事急从权,招待不周,还望将军海涵。” 司徒晋冷哼一声。 见司徒晋不买账,沈策又说道:“若我没猜错,将军来的一路上也不算顺利吧?” 司徒晋闻言,脸色僵了僵,随即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他来的路上确实遇到了两波山匪,只是北境周围民风一向不错,加上镇北军的威慑,从来没听说有山匪。这些山匪来得蹊跷,凭他的直觉,这些人的幕后主使与军中内奸之事逃不了干系。 司徒晋坐在了沈策对面,直言道:“我在路上确实遭人埋伏,不过都是些山匪打扮,看不出身份,国师一向是手眼通天,既然说出来了,想必知道这些人受谁指派吧?” 沈策垂着眼帘自顾自又下起了一枚黑子,道“那便要看将军手里,握着谁的把柄了。” 司徒晋道:“我手里的东西等见了陛下,自会呈上,就不劳国师费心了。如今有国师护送,料想那背后之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将军以为,你还能见到陛下吗?”沈策道,“朝中早已流传镇北将军通敌的言论,你以为抓出个内奸就能平定此事吗?” 司徒晋目光猛地一颤,眉心皱起道:“你什么意思?” 他果然知道军中内奸之事! 沈策深知司徒晋对他戒心甚重,话里话外都提防着他。 “那幕后之人早做好了打算,若是将军一个不小心死在了回京的路上,便顺势坐实你通敌的罪名,届时你司徒一族上下皆会受牵连,朝中亦无人会为你翻案,若将军最后真回到了京城,将证据呈于圣前,那人大可以断尾求生,牺牲一个小小的寒门参谋,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万一这个内奸临死前反咬将军一口,将军又该如何破局呢?” 司徒晋听到此处只觉浑身冰凉,愕然失色。 他先是惊讶于沈策不但有本事将眼线插入镇北军中,甚至连内奸的身份背景都摸得一清二楚,又深知他的分析不无道理,他此番回京没那么容易全身而退。 进京一行,倒近乎成了死局! 见司徒晋不语,沈策话锋一转:“当然,沈某只奉命把将军带回京城,其他事情自然与我无关,只不过进京之前,有些陈年往事,想问问将军。” 陈年往事?司徒晋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来意。 他道:“你是为了沈家旧案来的?” “是。”沈策的眸底掠过一丝阴暗,“我想知道当年我父亲面圣时,到底说了什么?” 当年司徒晋是羽林军统领,又是圣上最信任的人,父亲进宫面圣时,圣上摒退了所有内侍,只留了司徒晋在殿外把守。 除了他,再无人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可惜当初自己尚未在朝中站稳根基,司徒晋便远赴北境执掌镇北军。加上皇帝此人疑心甚重,这七年来他都不能从司徒晋这里得到一丝线索。 如今,便是难得的机会。 沈策锐利逼人的眼眸宛如一柄利剑直面而来,让人不禁脊背发寒。 窄小的暗室寂静得可怕。 司徒晋双手握拳,拇指在拳上摩挲,沉吟片刻道:“不知。” “呵!看来将军还是不愿和我说真话。”沈策轻笑出声,却有一股怒意在眼中晕开,“将军可知,司徒小姐也来了颍州。” 听到女儿的消息,司徒晋瞳孔骤缩,紧张道:“你想做什么?” 沈策道:“她和你一样,在路上也遇到了刺客,将军自以为女儿远离京城,隐居山野,便真的安全吗?朝中那些人各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若有人真要对将军下手,又岂会放过你的女儿?” 果然,女儿是司徒晋唯一的软肋! 听到女儿遇险,司徒晋顿时慌了神。 他只想着肃清内鬼,还镇北军和自身的清白,却没想到将女儿置入了险境。虽说灵儿习得些护身的本领,但她孤身一人,如何能躲得过背后之人的明枪暗箭。 “我女儿现在何处?”司徒晋问道。 沈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悠悠道:“司徒小姐目前尚无危险,只是过了今夜还安不安全,沈某可不敢保证。” 还好他的人先到一步,扣下了司徒晋,否则,真让他们父女先碰上了,以她的身手,他们俩谁更危险,还真不好说。 司徒晋双拳紧握,很快又松了力。 他看向沈策:“当年沈砚面圣时说了什么,我确实不知,但……在那之前,圣上秘密召见了当时的兵部侍郎,也就是如今的荣国公,萧寅之。当时是我奉命亲自传召,所以宫中查不到记录。” 沈策唇线紧抿,右手在袖中悄然握紧。 难怪他查遍当年宫中的出入记录都没有异常。 萧寅之……他为何要对父亲下手? 司徒晋又说道:“荣国公这些年势大,且他背后有贵妃撑腰,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你如今在朝中虽有威望,但……” 他看向沈策的眼神软了下来,缓声道:“毕竟沈家只剩下你一人,你若再为陈年旧案把自己搭进去,沈将军九泉之下如何能安心?” 时隔多年,再听到有人唤“沈将军”时,沈策内心只剩下无尽的心痛。 没想到时至今日,还有人记得父亲是一军将帅,而不是乱臣贼子。 他咽下喉中的苦涩,缓缓道:“父兄以命换我生机,我岂能苟且偷生?” 想起沈砚,司徒晋亦是惋惜。 当年他初到北境,当时的飞云军刚历经了以少敌多的血战,元气大伤,但军心团结,志气昂扬,随时准备着为国奋战,能培养出这样一支军队的人怎会是乱臣贼子?拥有如此气魄的军队又怎会是叛军? 他也是久经朝堂之人,当年飞云军谋逆之案疑点尚存,圣上却急于盖棺定论,加之沈府家眷一夜之间被屠,他怎会看不出蹊跷。 只是,他和满朝文武一样,都选择了明哲保身。 却没想到,时光轮转,如今的他又何尝不是当年的沈砚。 司徒晋内心顿感悲凉。 沈策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沈某愿助将军破局,只不过将军要以一物来换。” “何物?”司徒晋问道 “命!” 烛火渐暗,更漏滴残,二人的低语声渐渐没入晓雀的清啼。 从当铺出来时,薄雾未散,沈策刚穿过巷子拐角,巷角忽横来一截朱漆鼓鞭,堪堪抵在他的喉前三寸。 “沈大人,这一夜未归上哪去了?” □□灵半倚着墙面,晨光穿过屋舍,勾出她半张白玉似的侧脸。 沈策未动分毫,只言道:“昨夜睡不着,出来遛遛腿。” 她手腕倏地一翻,将鼓鞭收于身后,凑上前去,戏谑道:“沈大人有什么心事这么难熬,遛腿遛一晚上?” 沈策垂眸对上了那双扑闪扑闪的眼睛,她的双眼总是带着一丝邪魅的笑意,眼尾微挑,眸光流转着摄人心魄的魅力。 他避开话题,转头看向街对面刚出摊的馄饨铺子:“饿了吗?” “别打岔!”□□灵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正色道:“我爹在哪?” 她又不傻,怎么可能相信他一夜未归只是出来遛腿。 青白晨雾里传来木勺碰陶瓮的闷响,肉香混着葱花虾皮的香气袭来,□□灵的肚子很不合时宜地响了一声。 加上她一本正经,强装镇定的模样,沈策不自觉勾起了唇角:“走吧,我请客。” 竹棚下,二人相对而坐,碗里悠悠冒着热气。 □□灵用勺子撇了撇汤上的葱花,嘴里问道:“镇北军里那个内奸,是端王的人吧?” 虽是问句,她的语气带着肯定。 沈策执勺的指节蓦地一僵,凤眸停留在她的脸上,唇线紧抿。 这等机密的情报,她怎会知道? □□灵抬眸,毫不意外地欣赏到了在沈策脸上难得出现的惊讶神情。 她秀眉轻挑,伸出右手,两指弯曲,在桌上轻叩两下,又伸直朝上。 与沈策昨日在客栈时做的动作一模一样。 原来昨日她虽先一步走上楼去,却没有立刻进房间,只是站在了拐角处,恰好看到了那一幕,仔细观察一下,便知道这个客栈应是沈策布下的情报联络点。 沈策的视线从她手上收回,内心有些惊讶于她的狡猾。 他道:“仅凭这个手势,我的人不会开口的。” 否则,轻易泄露情报,十条命都不够死的。 “那确实,还费了我不少口舌呢!”□□灵嘴里嚼着馄饨,“我就说我是你最信任的暗卫,一直以侍妾的身份随侍你左右,此次出行,我们在灵山遇到的刺客明明有两批人,怎么他们给的情报却只有一批人?我这么一套,那掌柜的一开始心存疑虑,后来见我知道你遇刺的事,又担心你这个做主子的怀疑他们办事不力,一番解释下,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 她不仅知道军中内奸是端王安排的,她还知道父亲此番进京凶多吉少。 沈策的眸色趋于平静,唇线紧抿。 看来得找个时间整治整治手底下的人了。 “所以,我爹到底在哪?你昨夜是去见他了吧?”□□灵继续问道。 “走了。” “走了?”□□灵的音量不自觉提高,“你明知道我来这的目的,居然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让我爹走了。” 这个男人到底有没有把她这个救命恩人放在眼里? 沈策不以为然道:“又不是最后一面,见不见的,重要吗?” □□灵心脏咯噔,漏了一拍,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底掠过。 “呸呸呸,不会说话就把嘴捐了!”心里刚上来的怒意被一丝不安掩盖,她顿了顿道:“抓出了内奸,我爹应该会没事吧?” 沈策一言不发,只是凝目,看着她。 他的沉默让她一直以来的冷静渐渐瓦解,她远离京城纷杂的那些年,没有什么事可以牵动她过多的情绪,除了父亲,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脉至亲。 她没有经历过朝堂的波云诡谲,也不擅长人心谋算,她甚至做惯了闲云野鹤,早已忘记了自己身为将军之女,应有的担当。这一刻,她的无力感和愧疚感交织在心头。 □□灵沉默良久道:“无论如何,我要你护住我爹的性命,这是你欠我的。” 晨雾彻底散去,人语声渐渐嘈杂,沈策嘴角含着着淡然的浅笑,终是道了声:“好。” 第7章 教训 初春的京城,风还硬着,却已裹了三分暖意。 太极殿内,龙涎香氤氲缭绕,混着一丝细微的药味沉沉浮浮。 赵存渊斜倚在金銮御座上,精神尚足,脸上仍带着久病初愈的苍白。 众臣山呼万岁后,他半阖着眼,指尖抵着太阳穴,似有疲乏之态。 “臣有本奏!” 兵部侍郎刘贞吉率先出列,瘦削的身形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声音却沉如闷雷:“臣弹劾镇北将军司徒晋,泄露军机,通敌叛国,其心可诛!” 他说完,眼眸微抬,扫向御座,却见皇帝半垂着眼,指尖在龙椅上轻轻敲着,辨不出喜怒。 御史大夫周如谦紧接着上前,声如洪雷:“陛下,镇北军御敌不力,在兵力相近的情况下,连失两城,镇北将军恐有渎职之过,还请陛下明查。” “臣附议!” 户部侍郎崔远亦双手捧笏,出列道:“不仅如此,微臣查过边关军饷账册,数目与我户部的账目对不上,还请陛下明查。” 说着从袖中抽出一本奏折,双手呈上,“请陛下御览!” 他低垂着头,身形却绷得笔直。 一旁的户部尚书眼光不动声色朝他看来,意外中带着复杂。 殿内骤然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赵存渊缓缓抬眸,目光如薄刃般扫过殿内。 半月过去了,底下这些人每日翻来覆去的说的都是这几句,一点新鲜的都没有。 他微微蹙眉,转头问内侍:“国师可到了?” 话音一落,殿外传来通报—— “国师到!” 满朝文武骤然一惊,随即如几滴冷水溅入热油,细微的骚动在人群中炸开。出列上奏的几个臣子面色微变,悄悄交换眼色,其他臣子则绷直了背脊,低头屏息。 殿门处,一道颀长的身影缓步踏入。 玉带红袍,明明是闲庭信步的姿态,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众人心尖上,颇具凌寒威压。 他的眼神似不经意间掠过殿中几人,心中却已将这几个人剥茧抽丝,看了个明白。 兵部、御史和户部?看来他不在的这段时间,端王确实略有小成啊。 “臣参见陛下。”沈策拢袖行了一礼。 赵存渊眼中闪现些许欣喜,如释重负道:“国师来得正好,此事你怎么看?” 沈策唇线微扬,眼底却不见笑意。 他忽地转身,视线落在了出列弹劾的几个大臣身上,兵部侍郎刘贞吉被他视线一扫,后背竟沁出了一层薄汗,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一下。 “诸位大臣弹劾镇北将军。可有实证?” 沈策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如寒泉浸骨。 御史大夫周如谦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国师明鉴,边关连失两城,军饷账目不清,此乃事实。” 朝中关于镇北将军的流言不断,国师却在此时一连半月没有出现,这是鲜少出现的情况,众人虽庆幸过了几天舒坦的日子,却也担心国师暗中筹谋些什么,会牵涉到自身。 尤其是这会跳出来弹劾的几个人,表面看似平静,内心早已打起了鼓。 不料沈策并未追问下去,似笑非笑道:“既如此,那确实要查!” 众人闻言皆悄悄松了口气,国师既说要查,那他们只要顺势将证据呈上…… “臣已将镇北将军司徒晋带回京中,等候陛下发落。” 殿内气氛陡然凝滞。 接着满朝文武哗然,几位弹劾的官员更是面色骤变,显然没想到国师竟已先一步将人拿下。 以他的手段,消失这么多天,不会只是带个人回来这么简单,他手上肯定还有更多的东西。 赵存渊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兵部侍郎刘贞吉正欲开口,却见皇帝微微蹙眉,抬手按了按额角,似是疲乏得紧,见此状,他喉头一哽,竟一时无言。 “既然众卿皆有疑虑,那便查吧。”赵存渊声音低哑道,“国师,这事交由你去办,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沈策颔首道:“臣领命。” 早朝退散时,众官员离宫的心情比往日更加迫切。 生怕一个步子慢了,就被那催命阎罗般的声音留住。 沈策缓步踏出太极殿,红色朝服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他微微侧目,眼光扫过殿外垂首侍立的几个太监—— 个个低眉顺眼,姿态恭敬。 可惜,无论表面上再怎么本分,动了不该动的念头,站了不该站的队,都不过是自寻死路。 沈策神色如常对着长风吩咐道:“太极殿的人,该换一换了。” 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径直迈步离去,衣袂翻飞间,杀意暗涌。 辰时刚过,宫墙上的琉璃瓦还凝着露水。 小太监福安弓着身子,脚步又轻又快,贴着墙根一路行至毓庆宫,在宫门停留不足片刻又悄无声息地返回。 静贵妃端坐在镜前,指尖轻扫过额角碎发,贴身宫女鸣夏、挽秋伺候着梳妆。 她一头青丝如瀑垂落,映得雪肤更添三分莹润。 执春从殿外匆匆而来,跪在她身旁低声耳语了几句。 “你是说国师亲自押送司徒晋回京?”静贵妃柳眉微挑,指尖在妆奁里挑选起金钗:“原来如此……。” 她忽的冷眉瞥了一眼执春,道:“事情都办妥了?” “回禀娘娘,处置干净了。” 得到肯定答复后,她方收回视线,抬手抚了抚绾起的发髻:“国公今日可有上朝?” 执春从妆奁中拿起一根鎏金簪,小心翼翼插入萧婉舒的发髻。 “国公今日托病,未上朝。” “也好。”萧婉舒道:“此事与我们无关,便等着看好戏吧!” 宫钟声落,马车自宫门而出缓缓穿过长街。 刘贞吉换上了常服,在街角处下了马车,七拐八绕进了一条窄巷。巷尾的“浮生茶楼”招牌半旧,二楼临窗的雅座却早有人等候。 茶香缭绕,端王赵峋执笔立于案前。 他一身素白锦袍,袖口微卷,露出腕间一串七宝璎珞串,衬得指节修长如玉。 窗外竹影婆娑,映在墨迹未干的纸面上,恍若天然的水墨衬景。 “微臣参见端王殿下。”刘贞吉闪身入内,只见赵峋手中笔锋落下,手腕一转,寥寥几笔,远山轮廓便跃然纸上,墨色由浓转淡,笔势行云流水,山中雾气仿佛透纸而出。 “刘大人今日下朝倒快。”赵峋眼睫未抬,鼻尖轻点,一只孤鹤立于山巅,形只影单,却傲然如生。 “微臣不敢耽搁。”刘贞吉无心观赏画作,“今日朝上,陛下将镇北将军一案交由国师审理,人已经押送进京了。” 赵峋轻笑,搁了笔:“国师出手果然神不知鬼不觉。” 原本想在路上杀了司徒晋一行人,坐实这通敌的罪名,一劳永逸,没想到那司徒晋宝刀未老,几次行刺都没能得手。 入了颍州城更是没了踪迹,从颍州至京城,沿路上所有关卡、驿站都没有他们的消息,能有这等本事,除了沈策,天下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 说到沈策,不是说他身中剧毒未得父皇赐药吗……难道情报有误? 赵峋的笑意渐渐凝结,若有所思。 刘贞吉上前一步,低声道:“若国师插手此案,恐怕有些棘手,那个张裘……” 他意有所指,赵峋自然明白。 他低眉瞧了眼袖角沾染的墨汁,蹙眉道: “告诉刑部的人,只要拿到口供,人就不必留了。” “是。”刘贞吉似还有话说,眼神飘忽。 官场纷争,皆为利往。 赵峋淡然道:“此前本王督察刑部大牢扩建一事,颇为顺利,父皇有意让我入朝议政,届时我会向父皇进言,兵部尚书的位置自然是刘大人的囊中之物。” 刘贞吉闻言连连点头:“多谢殿下!” 自前任兵部尚书致仕,圣上迟迟未立新任尚书。如今兵部大小事务虽由他暂为代理,但兵部里不乏世家子弟,难保不会出现新的变数,他必须尽早图谋。 他出身寒门,与荣国公一党素无往来。几个皇子中,唯端王在朝中势力日渐成熟,与他合作是最好的选择。 刘贞吉从茶楼出来时,时近正午,街对面的醉仙居宾客满座,热闹非凡,伙计的吆喝声穿过大街,没入人流。 迎面走来一男子,身穿银线绣竹纹青袍,腰间悬着一枚上好的和田玉,日光照射下,隐有流云纹路浮动。 “哟,公子里边请!”伙计笑得热情,忙招呼着客人进店。 “四郎,你可算来了!”楼上小跑下来一隽儒雅的青年,熟门熟路地引他上楼,笑道:“他们家换了新厨子,做的烧鹅那叫一绝,你今天一定要尝尝。” 来人正是四皇子赵屿,一同上楼的乃是内阁翰林大学士纪修远的嫡孙,纪明。 “说到吃的谁能有你勤快?”赵屿笑着调侃道。 说话间,二人前脚刚踏上最后一节阶梯,一个酒壶从前方砸来,纪明反应倒快,连忙伸手拦住了赵屿的步伐。 酒壶重重落在他们面前的地板上,虽隔了些距离,却有少许酒渍喷溅在了鞋面上。 纪明正欲开口问问是哪个不长眼的,忽的一个凶狠又洪亮的声音传来: “你说什么?你胆敢再说一遍!” 话音刚落,原本热闹的大厅顿时噤了声,吃饭的、闲聊的、喝酒的都停了动作,待看清闹事的人后,更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赵屿循声望去,一身穿华服的胖子抬脚踹翻了条凳,凳子直直撞上旁桌的食客,那食客虽吃痛,却不敢吭声,忙往一边躲去。 看清那人后,赵屿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这肥头大耳样貌,嚣张跋扈的做派,除了他那舅舅家的好儿子——萧煜,还能有谁? 荣国公府上妻妾成群,偏偏只出了这么一个儿子,从小到大,自是被宠得无法无天,若不是逢年过节碰上宫宴,荣国公会携萧煜进宫,他是看都不想这个表哥一眼。 那男子腆着肚子往前一挤,腰间金玉带扣哐当一声撞在桌角,眼睛恶狠狠地瞪着跌坐在地上的女子。 女子不过十几岁模样,梳着双平髻,两根细细的麻花辫自耳后落下,眉清目秀。 她本是从乡下来京城里探亲的,酒楼掌柜的是她的远方表叔,今日生意太好,忙不过来,才找她来打个下手,端茶送水。 酒楼掌柜的见势不妙,忙出来打圆场:“世子爷您身份尊贵,何必跟一个乡下来的丫头一般见识……” “能被我们世子看上,那是你祖坟冒青烟,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萧煜身旁的小厮一把推开掌柜的,冲着女子道:“你别给脸不要脸。” 小姑娘哪里见识过这等跋扈之人,此刻被眼前的架势吓得红了眼眶,却倔强地仰着头,弱声道:“我不愿意。” 大庭广众之下被一小丫头拒绝,萧煜顿时怒意更甚,一时想不到其他,只扯着嗓子喊道:“你说什么!” 右手巴掌却已抬起,往那女子脸上打去。 赵屿二人心下一惊,皆欲动身阻止, 寂静的大厅忽的出现一个女子极不耐烦的声音:“她说她不愿意!你是聋了吗?这都听不清楚?” 她的声线冷冽又慵懒,如同冰山上的雪,透着遥不可及的寒意。 突如其来的讽刺让萧煜愣了神,蓄了力的右手堪堪停在了半空,脸色因愤怒而愈发涨红。 众人顺着声音望去,内心猜测着这是何方神圣竟敢挑衅荣国公府的世子爷,待看清那靠窗而坐的紫衣女子后,心中顿时燃起了同情之心。 孤身一人,还是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人。 那纤细的身形,还没世子爷一半大吧。 场面突然尴尬了起来,□□灵忍不住摇了摇头,暗叹道:“一别多年,京城还是这么没意思。” 萧煜道:“你是何人?敢这么和我说话?” 他虽气极,却还有些理智,在京城里没人不认识他国公府世子的名号,敢这么跟他对着干的,要么是初入京城,压根不认识他的,要么便是身份比他尊贵的。 看眼前女子气度不凡,难道是宫里的人? 不曾想,□□灵眼皮都没抬,自顾自夹了口菜放进嘴里,悠悠道:“你又是谁?” “我们家公子是荣国公府的世子,这京城谁不认识?”一旁的小厮抢先开口。 □□灵的手势顿时一滞,转过头来不可置信地问道:“你竟是荣国公府的世子啊?” 见此反应,萧煜嘴角勾起一抹邪笑,内心的疑虑消失殆尽。 原来是个不长眼的!那他可就不客气了。 纪明见状,悄声道:“这位姑娘胆子也真大,人都没打听清楚就敢呛声,可惜碰上了个硬茬,你说我们要不要帮帮她。” 赵屿的视线定定落在□□灵身上,只道:“且等等。” 只听□□灵掰起手指算了起来:“我是你爷爷的大哥的母亲的表妹的……女儿。” 她顿了顿道:“哎哟,这么一算,你可得叫我一声姑奶奶!” 萧煜愣了愣,待反应过来,周围已经有了窃窃的低笑声。 岂有此理! 他握紧了拳头,大步上前,抬手便是一道重拳挥去。 □□灵手中竹筷一张,竹筷准准夹住那节壮臂,看似毫不费力的动作,却让迎面而来的拳头瞬时停在空中。 她手腕一翻,竹筷点中腕间麻筋,整条手臂痛得像被拧断一样,萧煜瞬间跪了下来,面目狰狞。 还未来得及求饶,□□灵瞬时抬腿一踹,萧煜整个人像团肉球一样,撞翻了两张桌子后,重重趴倒在地上。 □□灵脸上玩味的笑容逐渐消失,似失去了耐心,冷声道:“滚!” 一套动作干净利落,看呆了众人,那两个小厮都怔在原地,听那女子开口,方醒过神来,相互看了一眼连忙上前去搀扶起自家主子。 纪明瞪大了双眼,惊叹道:“这么厉害?” 京城里可找不出第二个品貌、身手皆如此出众的女子。 赵屿眼中难掩欣赏之色,称赞道:“不知是哪家姑娘,如此气魄,胜过男子。” 看其穿着打扮虽不像大家闺秀,却也不像出自普通人家的女子。 有这般身手,难道是江湖中人? 纪明摇了摇头,不管她是哪家姑娘,惹到荣国公府,也算是完犊子了。 那萧煜虽伤重,艰难站起身来后,不忘放下狠话:“有本事你别跑,你给我……” 话音未落,只见女子缓缓站起身来,萧煜惊魂未定,吓得剩下几个字生生哽在喉中。 □□灵几个缓步走至萧煜面前,清冷的眸子在他身上扫了一眼,转头问道:“掌柜的,我要的烧鹅呢?” 她秀眉微蹙,俏皮的语气似有埋怨之意,与方才凌厉肃杀的模样判若两人。 掌柜的一时没回过神来,倒是身后的伙计机灵,手脚麻利地递上了用油纸包好的烧鹅。 “客官,您的烧鹅。” □□灵接过烧鹅,轻轻嗅了嗅,满意地点了点头:“还不错!” 指尖一松,那伙计手里顿时多了两枚碎银。 □□灵唇线扬起,拎着烧鹅翩然离去,嘴里不忘念叨:“大孙子,记得赔了钱再走!” 围观的众人忍不住发出低笑,萧煜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紧握拳头,却终究没敢再上前一步。 赵屿像被定在原处一般,直到那女子与他擦肩而过,才缓过神来,他追下楼时,那抹倩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8章 打探 靠近皇城的长街,喧闹的声音渐远。 马蹄声清脆,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哒哒”的轻响,不急不缓,像是怕惊扰了这座久别的城。 □□灵端坐马背,一袭墨发随风轻扬。 街道两旁的店铺依旧熟悉,只是有些招牌旧了,有些面孔陌生了。 她微微抬眸,望着前方那扇朱漆大门,门楣上的牌匾依旧挂着“镇北将军府”几个大字,只是漆色退了些,显得沧桑而沉默。 马儿在府门前停下,□□灵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缰绳。这七年来,父亲远在北境,极少回京,自己又常居灵山,府中除了管家和嬷嬷,加上小时候伺候她的旧仆,大多都遣散了,偌大的将军府显得格外冷清。 这么多年不见,也不知道嬷嬷和海棠姐姐怎么样了…… 如今将军府正是风雨飘摇之际,前途尚未可知,她若贸然回府,只怕惊动有心之人。驻足片刻后,□□灵终是轻扯缰绳,马儿低嘶一声,调转了方向,随着蹄声轻叩,融入长街尽头。 转眸间,夜凉如水。 皇城昭文殿中,烛火通亮,暖阁卧榻上放置着一盘围棋。 沈策墨发半披,双腿交叠随性而坐,手执黑子,似凝神静思。 昭文殿位于太极殿东面,仅隔着一条宫道,圣上时常留他议事,误了出宫的时辰,索性赐了昭文殿给他,平日里处理政务或是休息起居皆在此处。 长风推门而入,便见自家主子白玉无瑕的脸逆着光,镀出了几分幽深莫测。 “爷。”长风掩上门,低声道,“刑部传来消息,张裘死了。” “口供呢?”沈策嗓音轻淡,修长如玉的指节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长风道:“如您所料,那张裘改了口,坚称自己是冤枉的,通敌之事是遭人诬陷,受不了拷打,自尽了。” 司徒晋呈上的奏折里,那张裘只说此事是他一人所为,背后无人指使,但若顺着张裘的背景查下去,很快便能查到赵峋头上。 入了刑部大牢,遭受严刑拷打,反而喊冤,这倒让人不得不怀疑司徒晋呈上的口供有造假的嫌疑。如今人死在刑部大牢,矛头都指向了镇北将军,那司徒晋纵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赵峋这步棋下得,确实不错! 见主子不语,长风又道:“您之前让我查荣国公的事,有眉目了。” 沈策手中动作一顿,终于抬眸。 “七年前,上元节那日,荣国公确实进了宫,他当时任兵部侍郎,尚没有资格参加宫宴,宫门进出名册也未记载,但据我们查到的消息,那几日恰逢静妃生辰将至,陛下特许荣国公进宫献礼。” 说话间,长风悄悄观察着主子的表情。 沈策掌握朝政后,私底下查过各个军营,可上元节那日,京城内外包括南北两境,所有军营均无调动。 宫里起兵的那支飞云军就像凭空出现一般,瞒过层层关卡,从宫门长驱直入,重创羽林军,而后又被全数歼灭,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倘若此事与萧寅之有关,凭他当时的能力,有何本事凭空生出这样一支训练有素的叛军。 不过自那以后,短短两年,萧寅之从兵部侍郎升至兵部尚书,后又晋封为荣国公,这也是事实。 “爷,您是怀疑此案与荣国公有关?” 沈策若有所思,手中的白子落回棋篓,沉声道:“查一下宣和五年至宣和六年京城所有出入记录。” “所有?”长风惊得睁大了双眼,爷是要他把这两年进出京城的人都找出来吗? “可我们之前不是查过一次了吗?” “再查!”沈策语气笃定,“一定还有遗漏。” 京城何其繁华,光一天进出的人流数量就有厚厚一本册子,更别说整整两年的,那得查到什么时候! 沈策似看破了他的想法,又补了一句:“给你三日。” 三日?长风闻言又是一个晴天霹雳,心中暗叫活不成了! 沈策慢悠悠乜眼,看着长风。 长风忙抱拳道:“属下领命!” 生怕再迟疑一会,便不是三日,而是一日了。 沉吟片刻,长风又开口道:“还有一事。” “说。”沈策视线落回棋局。 “今日荣国公府的世子在酒楼闹事,反被人打了。”长风犹豫道,“听底下的人描述,那人似乎是……司徒小姐。” 这种小事也禀报,若放在以前,定会被沈策责问是不是手上的事务太少,然后罚去练武场加练一个时辰。 但牵涉到司徒小姐,他考虑再三,还是觉得有必要让爷知道。 沈策闻言,果然抬眼看了他一眼。 自颍州一别,他们便没再见过面,那日他虽答应护住司徒晋的性命,但以她的性子,怎会安心将父亲的生死交付在另一个人手上。 他眼眸微闪,似笑非笑问道:“可查到她住在何处?” 将军府肯定不是她的首选,京城里有名的客栈倒有几家。 长风顿了顿,弱声道:“住在万香楼。” 万香楼?沈策不可察觉地蹙了眉,垂放在膝上的指节握了起来。 从青楼里打探朝廷的消息,既快速又不容易引人察觉,倒是聪明得很。 沈策眼眸微转,慢条斯理道:“看来,得让刑部的人干点活了。” 万香楼是京城最大的青楼,坐落于京城最繁华的朱雀街,与王侯府邸隔街相望,入夜后百盏纱灯齐明,映得半城如昼。 大堂内人声鼎沸,琵琶急如骤雨,笙箫缠绵悱恻,彩绸低垂,数十盏琉璃宫灯高悬,映得满堂金碧辉煌,连空气都似镀了层蜜色。 □□灵身穿青竹锦袍,墨发束起,一身男子模样,轻车熟路上了二楼雅间。 不同于大堂的喧嚣,二楼雅间皆以珠帘相隔,隐隐绰绰,暗香浮动。 唯有东西两边的雅间以门为界,最是清净 她推门入了最东边的醉月轩,老鸨红姑眼尖,立马撇下一旁酒醉的客人,跟了进来。 “哟,华公子,今儿要点哪个姑娘相陪呢?” 她虽笑得谄媚,却是毕恭毕敬。 “还是让湘湘来吧。” 湘湘是万香楼的前任头牌,虽不如现任花魁风头正盛,却也风姿犹存,深受好几位老主顾喜欢。 红姑忙道了声:“好嘞,您稍候。” 随即麻利地退了出去。 说来也是新鲜,两日前这位华公子初到万香楼,一身贵公子打扮,风度翩翩,俊朗无双,叫楼中的姑娘们都看迷了眼,可她毕竟久经风尘,阅人无数,一眼便看出了这位“公子”是个女儿身。 万香楼虽开门做生意,却不做女人的生意。 她本欲开口将人拦住,不料眼前忽的出现了一枚鹅蛋大的金元宝! 她保证,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金元宝。 还未进门就出手这么阔绰的客人,可是百年难得一遇,打着灯笼都难找啊,她哪还顾得上男儿身女儿身,立马笑开了花,将人迎了进来,安排了上好的雅间,生怕招待不周得罪了这尊财神爷。 片刻功夫,湘湘抱着琵琶进门。 眉眼如画,妆容精致,一身淡藕色纱裙走起路来摇曳生姿。 □□灵背对着她,一边解着锦袍上的扣子,一边回眸道:“这男子的衣服穿着一点也不痛快。” 要不是怕一身女子打扮进青楼太扎眼,她才懒得这么折腾。 湘湘笑得温柔,放下了手中琵琶,上前熟练地帮她解起了扣子,又将腰带卸了下来,脱去外袍后,露出了原本的紫裙。 “多谢湘湘姑娘。” □□灵掸了掸裙摆,坐下后又问道:“我请你查的事情,有消息吗?” 湘湘轻声道:“昨日来了几个刑部的大人,点名要奴家弹曲,酒醉之时确实提起了镇北将军的案子,具体的听不大真切,只听他们提到口供造假,证人以死鸣冤。” 证人死了!□□灵脑中突然轰的一声,仿佛被无形的雷电击中,指尖微微发颤。 那内奸千里迢迢押到京城,一路上好好的,进了刑部,刚改了口供,就死在狱中,这也太离奇了吧。看来刑部里也有端王的人,不惜杀人灭口也要将罪名往爹爹头上扣。 通敌的罪名一旦坐实,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 她攥了攥拳,又问道:“可知此案是谁主审?” 湘湘想了想,答道:“好像是……国师大人。” 果然是他!□□灵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但她心里似乎更没有底了。 沈策孤身一人,在朝堂步步高升,其心计和手段皆非常人所能比拟,若他有心为爹爹平反,想必不是难事。但若他别有意图…… □□灵眼睫轻颤,不愿再想。 别人或许不知道沈策的心思,但她太清楚了! 当年的事,她曾听爹爹提过,当年沈家明明刚立下战功,一朝进京却变成了反贼,沈策的父兄在一夜之间尽数被诛,甚至,是他亲手了结了父亲的性命。 原本圣上念在沈家有战功,加上沈策大义灭亲,已经赦免了沈府家眷死罪,然而当爹爹奉命查抄沈府时,全府上下都被刺客杀尽,唯一的活口—— 只有她,一个与沈家毫无关联的人,却出现在沈家的尸山血海里。 □□灵眉头紧锁,不敢再往下想。 虽说当年的事不是爹爹造成的,但难保他不会迁怒于爹爹。 她必须找机会进刑部大牢,只有见到了爹爹,才能安心。 湘湘也是个聪明人,见□□灵不语,便不再出言打扰,屋内竟难得的安宁了起来,只有些许屋外的喧嚣声传入耳中。 她阅客无数,女客人却是第一次见。 同为女人,有的人称她为狐媚妖精,有的人却唤她湘湘姑娘。 没有那些不怀好意的觊觎,没有来自身份悬殊的鄙视,她感受到的是来自另一个女子的尊重。 湘湘不禁抬眼打量起了这个看起来比她小几岁的姑娘,心中生了几分莫名的喜爱。 不知等了多久,□□灵才开口道:“湘湘姑娘,这几日还请你帮我多留意朝中的消息。” 她在怀里摸了一阵,才发现身上已没有多余的银钱了。 □□灵犯起嘀咕,早知道当时出门多带点了。 随后索性取下了脖颈上佩戴青玉坠子,塞进湘湘的手里。 “这……”湘湘惊讶道:“姑娘不必给我如此贵重的东西,你给红姑的钱够多的了。” 湘湘将玉坠放回桌上。 这颗玉坠成色极好,又是贴身之物,想必是极为重要之物,作为青楼女子,能得客人相赠钱财首饰自是欢喜,但看□□灵的样子,这恐怕是她最后的傍身之物了。 □□灵扬起淡淡的笑容,道:“我请姑娘为我办事,怎么白白让你辛苦。” 说着又将玉坠塞回湘湘的手里,道:“湘湘姑娘莫要推脱了。” 此物是小时候爹爹送给她的,于她而言是锦上添花之物,但于湘湘而言,或许可以助她多攒些积蓄,换得自由身。 况且若真能探到更多消息,救爹爹出牢狱,也算是物有所值。 湘湘见她坚持,便不再推脱道:“多谢姑娘。” 送走湘湘后,□□灵心绪难安。 她必须想办法见父亲一面。 第9章 交手 此时窗外夜色正浓,皇城西北角的刑部大牢森然肃静,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在月光下投射出狰狞的阴影。 高墙上火把摇曳,守卫的脚步声规律地回荡在石砖地面上。 潮湿的过道里,几个守卫提着哐当作响的木桶,盛满了特制的药水,用竹刷动作麻利地清洗着地面和墙上的血污。 药水浇在地上的瞬间腾起淡红色的烟雾。王二立刻用竹刷拼命刷洗,肌肉虬结的手臂上暴起青筋,刷毛与砖面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一旁的小六抱怨道:“值了大半个月的班了,好不容易轮到我休息,竟被留下来清洗大牢,奶奶的,想累死谁啊!” “嘘!”王二嘴上说着,手里动作却一点没停下:“小点声!上头的人说了,整个刑部大牢,但凡看到一丝血迹,闻到一点血腥味,咱们所有人都得滚到边疆喂狼去。” 此言一出,周围几个守卫浑身打了个哆嗦,刷得更卖力了,清水一桶接一桶地提进来冲洗着有可能沾染血渍的地方。 一群人大汗淋漓,不知干了多久,洗洗刷刷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 小六正打着灯笼,用手抠着二号牢门上的血痂,头也不回地问道:“你们这么快就洗完了?赶紧帮我打桶水来吧。” 身后无人应答,他慢悠悠转头,却见一道寒光乍现,锋利的刀刃抵在了自己的脖颈上,一黑衣蒙面人立在了自己面前,余光所及之处,其他守卫皆已倒地。 小六顿时瞪大了双眼,吓得浑身都在打颤。 “镇北将军关在何处?” 女子的声音低沉,那双眼睛露出慑人的压迫感。 “在……在……”小六颤巍巍地抬起了手,正欲指路。 过道另一头忽的传来声音:“什么人,竟敢擅闯……” 话未说完,一截木棍飞来,径直砸中了他的脑门,力道之大,那守卫当场晕了过去。 小六惊恐万分地瞥了眼自己的右手,连同灯笼的手柄一起,被那黑衣女子踩在了墙上。 又听那女子低声道:“带路!” 小六不敢造次,脖子顶着刀尖,小心翼翼地将人带到了最后一间牢房,人刚站定,便被一个手刀打晕了,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司徒晋听到响动,猛地回头,警惕地目光却在看清来人的瞬间骤然一颤。 “灵儿?”这个身形,他一眼就能认出来。 □□灵摘下面罩,道:“爹爹!” 数月不见,爹爹又瘦了。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确认了没有受刑的迹象,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可当看到曾经穿着战甲威风凛凛的爹爹,此刻身披单薄的囚服,面容憔悴,孤身陷在这不见天日的牢狱里面,她不禁鼻头一酸。 司徒晋看出了她的担心,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宽慰道:“放心吧,你爹我好歹是一品大将军,未定案前,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 “我听说,内奸死了?”□□灵深知此刻不是说废话的时候,忙问道:“可还有其他证据?” 司徒晋摇了摇头:“我抓获此人时,他正打算用猎鹰传递消息,可惜他下手极快,当场便射杀了那头猎鹰,从他的身上也没有找到任何与背后之人有关的线索。” 想到此处,他眉心紧皱。 □□灵直言道:“那背后之人是端王,对吗?” 司徒晋有些意外,他没想到□□灵竟然探得这么多消息,惊讶之余又担心她卷入是非:“端王行事谨慎,步步为营,在朝中已有自己的势力,且此人手段毒辣,没有证据之前你切不可轻举妄动!”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灵倏然回首,火把的亮光骤然逼近。 “快来人!有人劫狱!”骚动由由远及近。 司徒晋心下一惊,喝道:“快走!” “爹,你保重。”□□灵戴上面罩,手中长鞭化作数道残影,迎面而来的守卫悉数倒下,火把、刀剑尽数掉落。 她无意杀人,手中力道控制极好,守卫虽受痛倒地,但还不至于伤及性命。 这些守卫根本抵挡不了她,顷刻间,她便冲出大牢。 可就在她脚步踏出大牢的刹那,脚步猛然顿住。 火把的光亮刺得她眯起了眼。 刑部大牢外,黑压压的士兵如铁壁般围堵,长枪寒芒森然,弓弩上弦的声音密密麻麻响起。 而站在最前方的,是一道熟悉的身影——沈策。 夜风骤起,吹散她鬓角的碎发,发丝拂过双眸,平静如水,看不清喜怒。 对峙片刻后,□□灵忽的轻笑道:“好久不见呐,国师大人?” 隔着面罩,她的声音低沉又冷淡,目光直视着端坐在马上的男子。 □□灵心里怒骂道:可恶!骑着我的马,来抓我?沈策,你还要不要脸? 沈策一袭白色文武袖,跨坐在马上,露出玄色缚裤。 他单手持缰,向前几步道:“司徒小姐,深夜造访刑部大牢,难不成是要劫狱?” 他的声线和缓低醇,如春风化雪,落在□□灵耳中,却听出了讽刺的意味。 “是又如何?”□□灵漫不经心地歪着脑袋,“你拦得住我吗?” 此言一出,弓弩手齐齐拉弦,声音绷紧得仿佛利箭随时都会射出,但沈策未下令,无人敢放松。 “司徒小姐,好大的口气,便让沈某来会会你。” 说完他飞身而起,足尖在马鞍上轻点,腰间剑光凌空而出,直击□□灵面门。 这就开打了? “呵!”一声闷笑自胸腔而出,□□灵侧身躲过,凌厉的剑气逼得她鬓边碎发扬起。 她柳眉微挑,足尖一点,身形倏然后仰,同时手腕一翻,长鞭如赤蛇出洞,在空中炸开一声脆响,鞭梢灵巧地缠上剑身,猛地一扯。萧晏只觉虎口一震,剑势顿时偏了几分。 他眉峰一蹙,不退反进,手腕发力,剑刃与鞭身摩擦,迸溅出一串火星。他身形如电,瞬间逼近三步,剑锋斜挑她持鞭的手腕。 □□灵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之色,手腕一抖,长鞭如活物般松开剑身。 “沈策,你来真的?”她语气里有一丝不可置信,眼神却逐渐认真。 见沈策不语,她似乎也没了顾虑,一个旋身,鞭随身走,赤红的长鞭在空中舞出一片密不透风的网,鞭影重重,将沈策周身尽数笼罩! 他眸光一凝,突然剑交左手,右手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双兵交错,轻灵狠辣,加上五成内力,竟在鞭网中硬生生撕开一道缺口! "嗤啦——" □□灵的鼓鞭竟瞬间断成两截,鞭梢轻晃。 两人同时停手,四目相对。 沈策微凉的眸子看向她,唇角勾起道:“能逼我使出双剑的人不多,司徒小姐不愧是大将军的女儿。” 周围士兵见□□灵身手极好,连国师都难轻易将她拿下,一时间都紧张了起来,握着兵器的手愈加用力。 在场的还有刑部尚书郭弼,听说夜闯天牢地人是司徒晋的女儿,心下一惊,又见二人打得难分上下,颤巍巍地躲在长风后边,生怕一个不小心被误伤。 □□灵视线下移,落在了他的剑上:“你以为只有你会用剑吗?” 她忽的扔掉了手中的断鞭,几个快步掠过前排士兵,唇角一勾,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 寒光乍现,两柄长剑在半空中铮然相撞,溅起一串刺目的火星。 沈策眉心微蹙,手腕翻转,剑锋斜挑,使的正是从小父亲教他的“流云追月”。可就在他剑势将出的刹那,瞳孔骤然紧缩—— 对面的□□灵竟同时旋身,剑走偏锋,以一模一样的角度迎了上来! "铛——!" 双剑相击,沈策未使出全力,虎口被震得发麻,却顾不上疼痛。他注视着□□灵的手中的剑,眼中翻涌起暗潮。 不待细想,□□灵的剑已如毒蛇般袭来。沈策本能地后撤半步,反手使出一招“雁回南山”,可剑刚递出,□□灵竟也同步变招,剑尖划出的弧度与他分毫不差! 他侧身躲过,不想再战,眼里流露出难以置信的震惊:“你怎会这剑招?” 这剑招是他父亲教给他的,天底下会这些招式的人除了两位兄长,只剩下他了。 可她怎会? □□灵冷笑一声,剑锋在月色下泛起寒芒:"怎么?很好奇对不对?” 她突然暴起发难,剑招如行云流水,每一式都精准复刻沈策方才的招式。两人身影交错间,竟像是镜中倒影,连衣袂翻飞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沈策心中虽有万般疑问,却不想因此误了他的谋划,最后一个剑招袭来时,他忽的卸了力,剑锋朝下而去,□□灵的剑尖在他咽喉尖寸许处硬生生停住。 她眼中刹那间闪过惊讶,但很快她顺势掠到沈策身后,剑锋抵着他的脖子。 “当——”一声,沈策双手一松,两柄软剑同时落地。 所有弓箭手的目标瞬时对准□□灵。 长风见状急忙抬手,喝道:“都放下!” 冰冷的剑锋抵在沈策喉间,随着他呼吸的起伏,在冷铁上凝出一丝红痕,□□灵手腕稳如磐石,剑刃不离沈策要害,自己亦一步一步向后退去,与围堵的士兵拉开距离。 沈策后仰上身,配合着她的步伐。 二人贴得极近,近到能轻易得感受到彼此脉搏的跳动,温热的吐息如羽毛般扫过沈策的耳畔,带着夜露的寒气和一丝若有似无的体香。 她的气息灼热,带着剧烈打斗后的轻喘,沈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胸腔的起伏。 他不禁偏过头去,耳边却响起低喝声:“别动,刀剑可不长眼。” 弓弩手的箭已悉数撤下,□□灵抬眸扫了眼周围的高楼,这是个离开的好时机。 可她凝神一听,便敏锐地发现了,高楼之上还有埋伏。 她侧目看向沈策,鼻尖几乎贴近他的耳垂,冷声道:“让周围的人撤走。” 沈策垂眸看她,这个角度,能清楚地看见她鼻尖上的朱砂痣。 “那些不是我的人。”他淡淡开口道。 □□灵瞳孔骤缩,指节有一丝地轻颤。除了沈策,还有人要抓她? “听我的,退回牢里。” 他的声音低得只有彼此能听见。 □□灵摸不清他的目的,但此时的局势,她没得选。 后退时,她的靴跟绊倒门槛,身形微晃——沈策下意识伸手扶住她的手腕。 他的指节冰凉,牢牢握住了她纤细的腕骨,□□灵心弦一颤,呼吸也变得杂乱。 待完全退入牢里,黑色的铁门轰然闭合,将最后的天光隔绝在外。 周围一片死寂,唯余滴漏声叮咚作响。 二人沉默片刻后,沈策率先开口道:“你打算一直这样?” □□灵手中剑未挪动,人却与他拉开了距离,此刻的她,心中有许多疑问,开口时,却格外平静:“你今夜为何在此?高楼上的那些人受谁指派?” 沈策目光定定看着她,似乎没有听见她的问题,道:“你为何会我沈家剑法?” 剑尖仍悬在两人之间,纹丝未动。 刑部大牢外,郭弼连国师被挟持进了大牢,顿时吓得方寸大乱,哭喊道:“这可如何是好啊?这可如何是好啊?” 这要是让陛下知道,刑部大牢被一个刺客轻易闯了进去,还连累了国师,他就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啊! 长风眼眸眯起,朗声道:“国师有令,火烧天牢,绝不可让刺客逃走。” 郭弼闻言一惊,赶紧拦在长风面前,问道:“这……这国师还在里面呢?而且就为了一个刺客,有必要把整个刑部大牢搭进去吗?” 完了完了,这事闹大了! 长风斜睨了他一眼,跟着沈策久了,他的身上也带了几分逼人的威压。 “你是在质疑国师的命令吗?” 此言一出,郭弼顿觉背脊发凉,额头冒汗,道:“不敢,不敢……” 说话间,大牢门口已堆满干草,淋上了热油。 长风大手一挥,士兵将火把往草堆上一扔,瞬间燃起熊熊烈火。 浓烟顺着门缝倾袭而来,□□灵唇线紧抿,剑尖抬起沈策的下巴,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剑光映在他滚动的喉结上,沈策眼眸微阖,道:“你不妨问问他。” 他?□□灵眉心微蹙,身后忽响起熟悉的声音:“灵儿!” 她循声回头,沈策眸光微闪,指尖瞬间弹开剑锋,一个手刀落下,正中□□灵后颈。 □□灵来不及反应,暗骂道:沈策!你个无耻小人,竟然搞偷袭! 随即身子一软,腰身被人托住。 失去意识前只隐约听见父亲的声音:“你小子!至于下这么狠手吗……” 第10章 合谋 翌日,刺客劫狱,火烧天牢的消息传遍朝野。 刑部大牢的朱漆门楼已塌了半边,焦黑的墙面还滋滋冒着响,牢中热浪未散,守卫们以湿布掩面,在浓烟中摸索前行。 对面的楼墙上,一玄衣男子负手而立,静静看着眼前残局。 “殿下恕罪!”侍卫单膝跪地,额头沁出冷汗,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颤抖,“派出去的二十名暗卫,还未接近刑部大牢,便……全数殒没了。” 他喉结滚动,又补了一句:“司徒晋,不见了!” 晨风卷着焦炭味拂过楼檐,绣着螭纹的袖口微微晃动。 “一群废物!”赵峋的声音低沉得骇人,眼中划过一丝阴戾,“尸体呢?” 侍卫按在地砖上的五指猛地收紧。 “尸体都……”侍卫的声音发紧,“被国师的人带走了。” 赵峋忽然轻笑一声,惊飞了檐下栖息的寒鸦。他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焦灰,看着它在掌心碎成齑粉:“国师大人,好本事啊!” 皇宫太极殿内,刑部一众官员跪倒在地,郭弼俯首贴地,汗流浃背。 “一个刺客就把你们刑部搅得鸡犬不宁。”奏折被狠狠甩到御案上,赵存渊沉着声音道,“郭弼,你掌刑部七年,朕竟不知你手下养的是一群酒囊饭袋!” 郭弼额头抵着冰冷的金砖,声音发颤:“陛……陛……陛下恕罪!” “刺客可抓到了。”赵存渊的声音又沉了几分。 殿中一时无言,众人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去。 立在一旁的沈策终于开口道:“那刺客身手极好,寻常人根本不是她的对手,臣在她手下也未讨着好处。” 他的嗓音不徐不疾,如春风化雪,郭弼趴在地上连连点头,却始终不敢抬起脑袋。 “哦?”赵存渊这才发现他脖子上那道红痕,“此人竟有如此本事?” 沈策又道:“原以为那刺客孤身一人,插翅难逃,待臣将她逼入大牢内时,才发觉牢中还有一众同伙。” 此言一出,跪倒的众人皆倒吸了一口凉气,本就大汗淋漓的郭弼顿时僵在原地。 什么!牢中竟还有刺客的同伙?他怎么全然不知? “无奈之下,臣只好下令火烧天牢,将那伙贼人困住。”沈策神情平淡,语气中却隐隐含着懊悔,“不过,刺客似乎对牢中布局很是熟悉,混乱中还是逃了几个。” 赵存渊眼眸微眯,探究的目光在沈策身上停留片刻后,道:“这么说,司徒晋被带走了?” “是。” 殿内一片死寂。 赵存渊指尖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那"笃、笃"的声响在死寂的大殿内格外清晰,每一声都宛若凌迟的刀剐在郭弼等人身上。 “有意思。”他忽然轻笑,眼底却是一片寒意, “可查到了刺客身份?” 沈策敛眸道:“皆是死士,身上无任何线索。” 刺客如此熟悉大牢布局,说明朝中有人泄露了刑部大牢的堪舆图,赵存渊眼神扫过地上那几个战栗如筛的庸才。 若不是刑部的人干的,那便只有一人有此嫌疑。 “此前刑部大牢扩建一事是谁督办?”赵存渊问道。 郭弼立马答道:“回禀陛下,是……是端王。” 话音刚落,只听“咚——”的一声,景阳钟浑厚的钟声碾过宫墙,惊起檐角铜铃一阵乱颤。 沈策双袖合拢而立,垂眸掩住一闪而逝的锐光,只余嘴角那抹似有若无的弧度。 国师府的马车穿过长街。 摇晃的马车中,沈策坐得四平八稳,质感上好的袖袍自然地垂在膝上。 长风不解问道:“爷,那刺客分明是端王的人,您为何不直接告诉圣上。” 沈策抬眸瞥了他一眼,这小子跟了他这么久,心思还是半点没长进:“端王若一口咬死他是被冤枉的,你当如何?” 长风一时语塞。 况且此事本就是他一手策划的,赵峋只不过恰好撞上了刀口,与其费心费力和那小子周旋,倒不如直接在皇帝心里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日复一日,那颗种子,终会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遮天蔽日,不死不休。 连着几日未曾睡好,□□灵睁眼时,反而觉得浑身舒爽了不少。 她躺在软榻上,闻着一股似曾相识的木制香,脑海里回想起晕倒前的最后一幕,无名的怒火突然涌上心头。 房门被人推开,她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沈策踱步至软榻前,微凉的目光在她如玉般的脸上驻留。 还未醒?他的力道控制得刚好,应该不至于昏睡这么久。 迟疑间,他伸手探向她的额头。 眼看他的指节就要碰上,□□灵忽的睁眼,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腕。 沈策有些意外,毫无防备地被她一个用力扯至身前。 二人的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他用手撑着榻沿,袖口悄然滑落贴合着她的发丝。 沈策微微一愣,凝眸盯着她,眼中散发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 屋内安静得只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声。 四目相对之时,只听□□灵咬牙切齿道:“沈策!你竟敢耍我!” 紧接着“砰——”的一声闷响,打破了静谧的氛围。 守在屋外的长风听见了动静,隔着门探了探脑袋,只听里头又安静了起来,正纳闷时,屋里传来声音:“长风!” 他赶紧推门而入,脚步却在看到沈策额头上的红印时,顿住了。 长风倒吸了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睛,视线左移,却发现一旁坐着的□□灵额头上顶着一模一样的红印。 这画面说不出的怪异,惊得他愣在了原地。 “看够了没?”二人同时开口。 长风瞬间打了个激灵,喉间不自觉咽了下口水。 沈策面不改色,幽幽道:“取药来。” “是!” 啪的一声,门被重重关上。 沈策抬手轻抚额头,眼神闪过一丝无奈:“可消气了?” 好歹是一武功高强的将门之后,出气的方式却如孩童一般稚气。他原以为,待她醒来,免不了一场恶战,届时便老老实实挨两下,或许能让她解解气。想到此处,他不禁低嗤了一声:什么时候开始,他竟开始在意起他人的心情了? □□灵亦揉了揉额角的红印,暗叹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竟想出了这般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来报复他,还不如拉出去狠狠打一场呢。 她未回答沈策的话,转而问道:“你跟我爹什么时候合谋的?在颍州的时候?” “算是吧。” □□灵一猜便是,难怪昨夜她不过是潜入牢里间见爹爹一面,这小子竟带了这么多人来逮她,想起昨晚的阵仗,□□灵忍不住暗暗剜了她的一眼。 只是她确实没有想到,沈策竟有本事,能说服爹爹与他同一阵营。 她顿了顿道:“昨夜那些暗中埋伏的,是端王的人?” “是。”沈策语气淡然却肯定,他总是这般气定神闲,仿佛天底下没有什么事能瞒过他。 □□灵又问道:“他们……要杀我爹?” 可转念一想:“”那赵峋既然设法杀了张裘,必然还准备了后手,爹爹身陷牢狱,孤立无援,形势明明对他有利,他何必多此一举。” 见沈策不语,她的声音不禁拔高了些:“为什么?” 沈策自顾自倒了杯热茶,骨节分明的手指抵着青瓷茶盏的边缘,吹了吹气道:“因为他等不起了。” 雾气袅袅浮起,掠过他低垂的眉眼。 茶烟氤氲间,他的轮廓显得愈发深邃,似在品茶,又似在无声地丈量人心。 □□灵思考片刻道:“你是说,三日后的春猎?” 她听湘湘提过,皇室每年都会举办春猎会,但今年的春猎,似乎提前了。 沈策闻言略一挑眉,瞥向□□灵:“倒是知道的不少。” 看来,这几日纡尊于青楼,收获不少嘛。 “如今镇北军群龙无首,漠北又虎视眈眈,圣上有意在春猎会上,选出一人赴北境任督军一职。” 说话间,只见□□灵看似听得认真,手上却没闲着,一把端过他刚吹凉的茶盏,小口抿了起来。 沈策不由得顿了顿,瞧着她的眼神蕴着几分笑意:“但这前提是......” “前提是通敌一案,我爹必须认罪,革去主帅之位。”□□灵虽未涉朝堂,但对朝政之事颇为敏锐,爹爹虽有通敌嫌疑,但毕竟有多年战功在身,在军中也颇有威望,事情未查明之前,他仍是镇北军主帅,主帅既在,若平白派个督军过去,难免军心动摇。 沈策道:“不错。” “他既然杀了张裘,难道就没有其他后手吗?”□□灵追问道。 端王下了决心要定爹爹的罪,定然也捏造了他通敌的证据,书信、物件之类的,她秀眉微蹙,眼中满是疑惑。 沈策抬眸看向她身后的书案,不可察觉地轻叹道:“折子太多,还没看。” □□灵顺着他的视线回过头去,只见那书案上摞着厚厚的一叠折子。她忽的反应过来,沈策既负责审理此案,那这些应该是各部呈上来的折子吧,若是刑部查出点什么,必也要经过他手才能做下一步的决策。 □□灵瞬间恍然大悟:“原来是你有意拖缓了流程?” 她眸子一转:“那春猎提前举办,也是你的手笔?” 沈策不语,朝着她挑了挑眉,那表情似乎在说:不然呢? “还能这样?”□□灵只听说他权倾朝野,地位尊贵。却没想到,这等阻碍查案,蒙蔽圣听的事,在他这里熟练得像家常便饭似的。 沈策不以为然道:“那些折子呈上来有些日子了,既然知道都是伪造的,有何可看?” □□灵讶然,难怪赵峋兵行险着,迫不及待想直接让爹爹死在牢里,却不知落入了圈套,鱼没捞着还惹了一身腥。她不得不有些佩服沈策的心机,要论老奸巨猾,眼前这个男人简直是狐狸附身的级别。 正想着,那狐狸一般魅惑的眼神忽的与她对视:“问完了?” 加上那温雅从容的嗓音,□□灵不动声色地挪开了眼,生怕下一刻便被摄了心魂。 “那我爹怎么办?” 她知道沈策既答应了保住爹爹的性命,那他便会做到,只是通敌案一日不破,爹爹便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这恐怕比杀了他还难受。 沈策瞧出了她的思虑,好整以待道:“我只答应你保住将军的性命,至于其他的……” 你恐怕要拿其他东西来换。 他话未说完,□□灵猜出了他想说的,出言打断道:“其他的就不劳烦国师大人了。” 沈策的心思落了空,倒也不恼,只是心里那一团疑云未解,压在心头又多了几分沉重。他收敛了玩味的笑意,不再多言。 长风适时而入,悄悄观察了二人的脸:“爷,药来了。” 屋内的气氛显然有些诡谲,他暗自揣度道:这是吵架了?看这样子,爷好像没占着什么好处啊…… □□灵忽的起身,拿起了他手中的药瓶,看了眼沈策,道:“我会亲自送我爹出京,至于你想知道的,我会在路上考虑一下要不要告诉你。” 说着,她狡黠一笑,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长风望着她的背影眨了眨眼,疑惑道:“她怎知司徒将军在哪?” 昨夜刑部大牢起火,他们的人趁乱将司徒晋秘密带走,那个时候司徒□□灵不是已经晕过去了吗? 果不其然,等了片刻后,远处传来声音:“长风!过来!” 语气坚定,甚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长风愣了愣,她这是在……使唤我吗?他看了看外头,又看向沈策:“爷……” 沈策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不禁失笑,嘴上说着不劳烦他,使唤起他的人倒是一点也不客气,他朝那方向扬了扬下巴,长风立马会意,行了个礼便急忙跟了出去。 第11章 春猎(上) 三日后,皇室于鸣凤山举办春猎,除了皇室宗亲,从二品以上官员及各世家官宦子女皆可参加。 皇室的车架浩浩汤汤行进在官道上。 赵峋的马车行在队伍之中,侍卫松墨骑马跟着马车,缓缓随行。 “殿下,这几日属下命人盯着各处城门,并没有发现司徒晋的踪迹。” 赵峋把玩着手里的璎珞串,面色冷峻:“刑部那边如何?” 松墨道:“递上去的折子还是没有动静,应是被国师拦下了。” “呵!”赵峋冷的一声轻笑,眼底迸出一丝阴戾,“国师这是决心要与本王为敌啊。” 先是纵他杀了张裘,又拦住了刑部呈上的证据,再以春猎会诱他出手,顺其自然地将此案的风口转向他。 想到此处,他眉心渐渐蹙起,当初那个绝佳的机会没能一举杀了他,真是太可惜了! “殿下,接下来怎么办?” 赵峋很快恢复了神色,轻舒了一口气,沉吟片刻后道:“继续让人暗中盯着国师府。” 父皇已然起了疑心,此时不宜轻举妄动。 鸣凤山山势雄伟壮观,绵延数十里,山间森林茂密,野兽出没频繁,成为了绝佳的围猎之地。山脚下有一片宽阔平坦的广场,修建成了围猎台,周围旌旗猎猎,重兵守卫,一派庄严肃穆。 □□灵骑马立于高处,黑色劲装紧裹着身形,山风卷起她束发的丝绸,如一道墨痕划过苍青天际。 脚下百丈处,猎场外围车马如云。 朱轮华盖的马车碾过春泥,各家女眷的环佩叮当声混着说笑,惊飞了林间栖息的雀鸟。 围猎场入口处,禁军统领正核验牙牌。二品以上的官员皆着绛紫猎服,玉带在晨光下泛着温润光泽;年轻公子们则多穿靛蓝或松绿劲装,腰间蹀躞带上挂着鎏金箭囊,三三两两凑在一处比较着手里的弓弦。 □□灵俯视着山下,将一切尽收眼底,眼神忽的落在一个熟悉的人影身上。 金丝楠木马车停在猎场外围的桦树林边,长风手扶着剑柄,立在马车边,另一手牵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马儿。 正是当初从颍州一道带回来的跃雪。 他观察了一圈周围,侧着脑袋向马车内道:“爷,您让我查的京城出入记录有眉目了。” 沈策一身月白色骑装,犀皮护腕收紧袖口,修长如玉的指节自然地垂放在膝上。 “说。” “宣和五年七月,京城南面的涿州爆发水灾,当时有不少难民流入京城,只是这些流民入京后先是被几处义庄收留,而后去向不明。” 以流民的身份混入京城,倒是神不知鬼不觉,只是京城对外来流民的管控极为严格,数量过多的都会由户部的人安排到郊外。 沈策问道:“当初有多少流民入京?” 长风略一思索道:“约莫三百人。” 不够,当年宫里出现的飞云军起码上千人,剩下的人从何而来? 沈策凝神静思,指尖在膝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 “那几处义庄在何人名下?” 长风脸上露出些许兴奋,他早猜到主子会问及更多,昨夜硬是熬了大半夜,查出来那义庄的背后之人:“那原本是几座荒宅,背后的主人叫严复,是天宝赌坊的老板。” 天宝赌坊?萧寅之的地盘…… 他提前半年就开始部署,这些流民应该只是内应,余下的人要避开城门记录一举入京,只能是通过隐蔽的暗道。 如此周密的计划,竟是萧寅之那草包一手策划? 马车里一阵沉默,长风又问道:“爷,咱什么时候进去?” “不急。” 一道黑影掠过树梢,枝叶未动,人已如轻烟般落在树杈处。 跃雪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似的,忽的躁动起来,长嘶了一声。 长风见状,忙抬手顺了顺毛,安抚起来。 □□灵见机足尖一点,接着风力落在车架上,又迅速掀起帘子,钻了进去。 她的轻功极好,落在车上几乎没有一丝声响,别说周围的护卫,连长风都没有反应过来。 沈策气定神闲地看着她,对着车外开口道:“走吧。” 长风闻言,将跃雪的缰绳递给一旁的护卫,自己亲自赶车前往猎场。 说来也怪,爷今日明明穿了骑装,他还以为爷要骑马,一早就把跃雪牵出来等着,谁知临出发前,却让他备了马车。 马车内,□□灵见沈策一点也不惊讶,似是早知道她要来,连案几上的热茶都准备了两杯。 她秀眉微挑,道:“你知道我会来?” “恭候多时。” □□灵轻嗤了一声,若不是爹爹临分别时突然感伤介怀,拉着她唠唠叨叨叮嘱了大半天,她倒是可以早点到。 长风此时正犯着嘀咕,忽然听见了马车里的动静。 先是一怔,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后又听见车内人道: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静观其变。” 他立马勒住了马,一个急刹让车内两个人的身子都猝不及防地倾了一下。 他猛的转身掀开了帘子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他明明眼看着爷一个人上马车的,什么时候多了个人?他怎么全然没有察觉! 这……这下完了,爷会不会怪他护卫不当,连车内闯进个人都不知道? 可是爷的表情怎么如此淡定,难道他一早就是在等司徒姑娘吗? 不是,司徒姑娘的武功已经到如此境界了吗?太可怕了吧! 怎么办,我要说点什么吗? □□灵见他眼睛在二人之间来回转着,那模样实在好像,歪着脑袋笑道:“小长风,好久不见啊。” 长风眨了眨眼,道:“华……司……司徒姑娘,你怎在此处?” 话间还不忘瞥了眼沈策的脸色。 神色如常,应该没有大问题。 □□灵道:“想你们了,来看看呗!” 长风闻言,心下又是一惊,暗想道:你明明是来找爷的,怎么拉上我了?完了完了,爷的脸色怎么忽的冷了下来…… 他忙道:“华姑娘说笑了。” 沈策扫了他一眼,冷冷道:“知道说笑还不赶紧走?” “是!” 长风不敢再多废话,忙放下帘子,继续赶车。 到了猎场入口处,禁军见是国师府的马车,自觉地让开了路。 围场中央早已搭起十丈高的观猎台,茜纱帷帐随风轻晃,嘉敏公主赵嫣端坐在缠枝牡丹软垫上,手持团扇,腕间翡翠镯子映着日光,身旁围坐着一群世家女眷,或低声说笑,或悄悄打量着场下的年轻男子。 赵嫣乃静贵妃之女,宁王的胞妹,她的席位与皇子在一处,但她总嫌男子的席位沉闷,反而不如世家女子的席位热闹些。 见国师的马车到了,众女子纷纷探头,想一睹国师的风采。 虽说传闻沈策只手遮天,杀伐果决,朝野上下谈之色变,但奈何此人偏生得一副朗月入怀,俊美无双的仙人模样,叫一众女子既不敢靠近又不禁为他倾倒。 嘉敏公主亦不例外,见车上男子迤迤然下了车,身姿挺拔,优雅从容,心下顿时一喜,正欲起身上前时,忽的看见车上下来了一个女子。 她的笑容瞬时凝住,眼睛定格在那名女子身上。 周围人皆议论道:“国师身边竟然出现了女子? “这女子是个身份,怎如此眼生?” …… 似是感受到了注视,□□灵朝围猎台的方向看去。 她本就生得明艳,眉目间又有一股不怒自威的英气,四目相对,嘉敏公主竟觉气势上落了下风。 外围官道上疾驰而来一队人马,惊起尘土飞扬,领首那人红衣金冠,意气风发,□□的乌骓马扬蹄长嘶,一骑绝尘,直至入口处方勒住了马。 “愿赌服输。”来人正是宁王赵屿,他单手控缰,笑道:“你院里那坛梨落白归我了!” 纪明无奈摇头,笑道:“行,改天我亲自送上门!” 忽的瞥见什么,他扬了扬下巴激动道:“你看!” 赵屿顺着方向看去,脸上的笑意敛了几分。 是她!想不到竟然会在此地见到她。她怎会与国师同行?难道她是国师的人? 场中二人一黑一白,一刚一柔,身上皆带着宠辱不惊的淡然,仿佛天生就该并肩而立。 大部分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灵身上。 面容清丽绝伦,青丝高挽,墨色劲装紧裹着腰身,干净利落中透着几分飒爽。 他们的出现,让原本喧闹的围猎场骤然安静了一瞬。 □□灵纵观全场,饶有兴致地调侃道:“看来国师的威名不是吹的,还挺有震慑力的。” “过奖。”沈策不以为意,径直往看台上走去。 国师的座位仅次于皇帝,与皇子相对而坐。 座位上设有金丝软垫,伺候的小太监远远瞧着国师身旁多了个女子,料想其身份定不简单,机灵劲一上来,忙遣人又取了一块软垫来,思虑再三后却不敢轻易放下,担心一不小心会错了意,招了大麻烦,只得双手呈着软垫,等待国师发落。 沈策从容坐下,长风站其身后,扶剑而立。 □□灵学着他的样子,也站在一旁,习惯性地负手而立。 那小太监见状,心下松了一大口气,庆幸自己没有自作聪明,正欲将软垫撤下,忽听沈策道:“坐。” □□灵垂眸,对上了那双漆黑漂亮的眼睛。 她原本想着以侍卫的身份跟着沈策进来,再另做打算,借着他的名号,行事肯定更方便些。但若和他并肩而坐,在外人看来,岂不奇怪?换句话说,未免太高调了些。 见她站着不动,沈策唇线一扬,低声道:“好歹是堂堂国师的侍妾,怎好让你这么站着?” 一听侍妾两字,身后的小太监心下一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软垫铺好,又火速退下,速度之快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垂首间偷偷瞧了一眼沈策,生怕被他发现了疏漏。 □□灵的眉毛挑得老高,眼睛就差没在他后脑勺上盯出个洞来。 当时在颍州套他手下的情报,他果然还记仇呢,这是借势要拉着她往坑里跳啊! 她虽看透,但也不推辞,顺势坐下贴着他耳边道:“国师大人平白多了个侍妾,就不怕朝中众臣议论?” 再说了,她这身装扮,哪里有半分侍妾的模样。 沈策轻笑道:“我是国师,又不是和尚,身边多个美妾有何奇怪?” 随即看向对面坐着的男子,缓声道:“你说是吧,端王殿下?” 端王?听到这名字,□□灵心中一突,猛的抬眼看向对面那人。 金冠束发,面带微笑,眉眼间似透着阴鸷又转瞬即逝。 他就是一手策划通敌案,要置爹爹于死地的人? □□灵面上不动声色,看着赵峋的眼神却多了几分冷冽。 赵峋饶有兴致地答道:“国师说得是。” 眼神却毫不掩饰地停留在□□灵身上。 此时,场外传来太监的尖声唱喏—— “圣上、静贵妃到——” 场中顿时肃静下来,众人皆起身行礼。 一阵幽香扑鼻,□□灵俯首间轻抬眼皮,眼前女子一身水蓝色宫装,广袖随风飘曳,步履生香。 “免礼。”赵存渊眼神掠过沈策和□□灵二人,并未多言。 赵屿和赵嫣同时过来,端庄乖巧地行了个礼:“儿臣参见父王、母妃。” 赵存渊微微颔首道:“免礼。” 二人站直身体后,皆忍不住往国师的席位看去。 嘉敏公主开口道:“敢问国师身边这位是?” 看那女子与国师同席而坐,她多少也能猜到二人关系特殊,只是不问个清楚,她今日恐怕坐立难安。 沈策端着茶杯,指节捻着杯盖,撇了撇上面的浮沫,眼皮子都没抬,道:“灵儿,还不给公主殿下行礼?” 灵儿?赵嫣闻言,笑容一滞。 如此亲昵的称呼竟然出自国师之口,这女子到底是什么人? □□灵浑身上下打了个激灵,灵儿?她没听错吧,随便叫个阿香阿红她都能接受,叫灵儿?想恶心死谁呢! 心中虽暗骂着,面上却是莞尔一笑,起身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妾身参见公主殿下。” “你是……国师大人的侍妾?”赵嫣纤手在袖子里悄然握紧,不可置信的眼神朝沈策看去。 她曾几次向沈策示好,可他连正眼都不看她一眼,她本以为沈策便如传闻中那般不近女色而已,可如今他身边却出现了侍妾!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脸面被狠狠打了一巴掌。 □□灵坦然道:“正是。” 赵屿闻言心下一震,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她明明身手不凡,气质出众,如风一般洒脱自在的女子,怎会甘愿与人做妾? 静贵妃见一双儿女的眼神皆落在国师二人身上,个中缘由,她也能猜到几分,朱唇轻启道:“能得国师青睐的女子,想必定有过人之处。你们二人还不快入座。” 沈策似笑非笑道:“过人之处没有,磨人的本事倒不少。” 此话落在众人耳朵里,甚是暧昧。加之沈策眼里莫名涌动的几分柔情,让人不自觉联想到了其二人的情意绵绵。 场面隐约有些尴尬,赵嫣拂袖无言,闷声坐到了静贵妃身旁。 赵存渊暗叹道,面上再怎么杀伐无情,内心终归是少年脾性,逃不过一个情字。 他缓声道:“够了,开始吧。” 赵存渊今日一身玄金猎装,踱步至台前,台下众官屏息噤声。小太监呈上了御用的穿云弓,只见他弯弓搭箭。 “嗖——”的一声白羽箭破空而去,百步之外,一只金翎雉鸡应声而落。 “万岁!"禁军齐声高呼,声震山林。 赵存渊含笑收弓,目光扫过台下跃跃欲试的年轻子弟:“今日春猎,以武会友。猎物最丰者,赐朕御用的龙啸剑一柄。” 此言一出,台下众臣议论纷纷。 龙啸剑与凤鸣刀本是一对,七年前镇北将军司徒晋赴任北境前,圣上曾将凤鸣刀赐给了他。 如今司徒晋背上罪名又下落不明,镇北军群龙无首,军心不稳,难怪圣上会在此时举办春猎,看来是要在朝中给镇北军再择一主帅。 第12章 春猎(中) 号角长鸣,众世家子弟策马而出。 端王与宁王皆起身,向皇帝和贵妃行了一礼,各自下场去了。 临走时,赵屿忍不住往□□灵的方向看了一眼,却意外碰上了沈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他快速别过眼,迈步离去。 静贵妃注视着赵屿离开的方向,凤眸微眯。 朝中这些年轻子弟,要论骑射,屿儿的实力绝对算是上乘。 只是他尚年轻,又无实战经验,就算猎得了魁首,得了龙啸剑,圣上也未必会松口让他插手镇北军。 不过若峤儿能在他父皇面前显露实力,她再借机以历练为由,向陛下进言,让其前往北境任督军一职,倒有可能成功。 届时,待将镇北军纳入囊中,他们母子俩才算有了依仗。 想到此处,她往台下官员坐的席位扫了一眼,荣国公立马心领神会,不多时,人便离开席位。 □□灵见端王都走了,沈策还一动不动,忍不住问道:“你不下去吗?” 沈策悠悠道:“没兴趣。” □□灵一时语塞,贴近他耳边道:“我管你有没有兴趣,你不下去,姐姐我岂不是要一直陪你这么干坐着。” “姐姐?”沈策斜睨了她一眼:“你好像比我小吧?” 这是重点吗?大哥! “你别给我打岔!” “我没有打岔。” 二人脸颊贴得甚近,低语不止,叫外人看了那叫一个如胶似漆,连静贵妃都不禁侧目打量起了这个女子。 赵嫣此刻看着二人如此亲密,指节紧紧掐着手里的扇柄,心中说不清有多嫉妒。 “你不走我可自己走了。”华灵似下了最后通牒,一记眼刀射向身旁这个男人。 沈策看着心情甚好,勾了勾唇角,终是起身道:“陛下,臣也下去玩玩。” 赵存渊颔首道:“朕还以为国师佳人在侧,无心狩猎。” 沈策坦然道:“陛下说笑了。” 此时日头正盛,从高台下来后,华灵抬手挡了挡刺眼的阳光。 沈策的身量高出她一个头,颀长的身形走在她一旁,投下了道不大不小的阴翳,□□灵不自觉地循着他的脚步,将自己笼在这片阴凉里。 影子忽然停住了,□□灵也跟着顿住了脚。 待目光触及长风牵过来的马匹,眸子便倏地亮了起来,她利落地翻身上马,手指穿过鬃毛抚了抚,宠溺道:“乖宝,想我了没?” 她脸上绽开一抹浅笑,本就昳丽的五官越发明艳,发梢跃动的金光随着动作流转,耀眼得让人心颤。 沈策注视着马上的人儿,有一刹那失神。 宽大修长的手掌忽然抬起,停在半空,骨节分明如白玉雕琢,在阳光下几乎透出冷冽的瓷光。 □□灵盯着他的掌心愣了愣,问道:“作甚?” 瞧这真挚的眼神,应该不是找我讨要这些时日的粮草钱吧? “拉我一把。”沈策仰着头,整个人笼罩在她的影子下,微眯眸子里透着些许柔弱。 她没看错吧,这样的神情竟然出现在了沈策脸上。 □□灵脸上忽勾起玩味的笑意:“怎么,堂堂国师大人,出门只带了一匹马吗?” 听见此话,长风顿时心虚地挠了挠下巴,眼神悄咪咪地瞥向沈策。 真让您猜对了,只带了一匹,而且还是您的。 沈策悻悻收回了手,眼神似是瞥见了什么,定定瞧着她身后的方向,道:“那是?” 华灵顺着他的视线转过身去,还未看得真切,忽觉身后马鞍一沉,灼热的体温骤然贴了上来。沈策单手环过她腰际握住缰绳,胸膛紧贴她的脊背,带着松木气息的吐息扫过她耳尖:“驾——” 马儿飞快地跑了出去,空中唯余一声渐行渐弱的喊声:“沈策!你也太幼稚了吧!” 沈策难得心情大好,胸腔震动的笑声混着热气往她耳蜗里钻:“彼此彼此。” 不知跑了多久,他避开了众人狩猎常去的林子,一直到了临近外围的山头才停下。 山风掠过,掀起□□灵耳后的青丝,轻拂过他的侧脸。 “你为何会沈家的剑法?”沈策忽然开口,嗓音低沉,混着未散的喘息。 □□灵忽然觉得背后传来的温度格外清晰,连他胸膛的起伏都仿佛透过衣衫传来。 她望着远处绵延的青山,目光像隔了一层薄雾:“我不但会沈家剑法,我还知道七年前的上元夜,沈家经历了什么。” 她的声音轻得要被山风吹散,却犹如一块千斤重的巨石,砸在了沈策心中。 沈策的呼吸骤然凝滞,猛地看向她,漆黑的眸底似有惊涛骇浪在翻涌,又像是深渊里突然亮起的鬼火。 “你一直在查沈家旧案吧?” 他的视线紧紧落在□□灵身上,却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七年前,他亲手握着那柄捅向父亲的短刀,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时,支撑他站起来唯一的信念,便是护住沈家,护住母亲,护住大哥心爱的女子和他们最后的骨肉。 可最后,乃至余下的七年时间,他的脑中无数次回想起的,只剩下了那句:沈府,灭门了。 握缰的手指节泛白,青筋在冷白的皮肤下狰狞突起。 山风卷着枯叶掠过马鞍,破空声骤响,一支冷箭嗖的一声朝他们飞来,□□灵倏然回眸,沈策左手如闪电般探出,箭镞距□□灵眉间三寸时,被他生生截住,精钢箭杆在掌心震出嗡鸣。 □□灵眸色陡沉,警觉地看向利剑射出的方向,寒光如刀。 箭矢破空的尖啸尚未散去时,五十步远的林子里,少年已从马上滚落,膝行数步,重重磕在地上,额头抵着尘土,浑身抖如筛糠:“国……国师恕罪,下官一时手滑,不慎惊扰了国师,下……下官罪该万死!” 冷汗顺着惨白的脸往下淌,那人匍匐在地上,连抬起头的勇气的没有,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沈策的目光凌迟。 沈策握着箭的手缓缓落下,居高临下地斜睨着他,眸中似有雷云翻涌,静默片刻后,终是压下了将欲迸发的杀意,薄唇轻吐:“滚!” 少年霎时浑身一震,狼狈地道了声:“谢国师!” 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灵视线下移,目光落在了他手上那道不甚明显的疤痕,她旋身下马,靴底碾过几块碎石。 “剑是君子之器。”她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持剑者需心正、意诚。” 她的声音混着山风,忽远忽近,仿若回到孩童时候,变成了那个调皮肆意又带着懵懂无知的小姑娘。 她与沈策初见,是在九年前。 暮春三月,沈府后院的梨花开得正盛。 □□灵踮着脚尖,从廊道的雕花窗棂间探出半个脑袋,一双杏眼明亮如星。 风过梨园,乱白纷飞,一白衣少年足尖轻点,木剑破空时,在满地梨白中划开一道漂亮的弧线。 “那是谁啊?”□□灵问道。 萤心比她高了半个头,歪着脑袋瞧了眼正在练剑的少年:“是府上的三公子,三公子每日都会在此练剑。” “他叫什么名字啊?” “沈策。” □□灵闻言点了点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年的一招一式。阳光透过花枝,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十三岁的沈策,已隐约可见日后风姿。 眉如出鞘之剑,眼似寒潭映月,面容虽带着稚气,轮廓却已初现凌厉。 他旋身如鹤唳,剑势又快又准,但终究是缺了一分稳重,剑走偏锋时,木剑破空的清响戛然而止。 “铿——” 一声钝响炸开,沈策虎口发麻。那柄陪他三年的白蜡木剑竟在石桌角上生生断成两截,前半截“当啷”一声弹出去老远。他愣怔地看着手中残剑,掌心后知后觉地漫开火辣辣的疼。 殷红的血珠顺着木刺扎出的伤口蜿蜒而下,在剑柄雕纹处积成小小一洼。少年下意识蜷起手指,血便从指缝溢出来,滴滴答答落在青砖缝里。 “三郎。” 他下意识回头,看见廊下的父亲已经站起身,眉头紧锁。 “父亲……” 少年紧抿着唇,不敢喊疼,只将受伤的手攥紧,血珠从指缝渗出,滴在地上。 沈砚大步走来,什么也没说,只是抓过他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恰好让他无法挣脱。 “手张开。” 沈策缓缓摊开掌心——伤口不深,但木刺扎得凌乱,血混着木屑,看起来有些狰狞。 父亲常说练剑时要稳,不可激进,今日这般模样,他定然很失望吧。 他低垂着头,却未看见父亲眉间早已柔和,沈砚从怀中取出随身的酒囊,拔开塞子:“忍着。” 那是行军时常用的药酒,浇在伤口上,刺痛骤然尖锐,但疗效甚好。 沈策猛地绷紧脊背,额头沁出冷汗,却硬是一声不吭。 “疼吗?”沈砚手法利落地挑出木刺,又从袖中取出干净的布条,缠住他的手掌。 少年嘴硬道:“不疼。” 沈砚不由得轻笑,他的三个儿子,还真是一个比一个倔。 他取下佩剑,寒光出鞘时锋芒乍现。 “正所谓,持剑者需心正,意诚。若心有杂念,再好的剑法也是空架子。” 沈策明白父亲意有所指,低声道:“我只是想早点练好剑,可以像大哥二哥那样,随父亲上阵杀敌。” 断剑静静躺在石桌下,扬起的梨白落在剑身。 沈砚手腕一转,手中长剑忽的调转方向,他将剑柄递给沈策:“接着!” 沈策惊讶地望着他,这把剑跟随父亲征战沙场多年,意义非凡,父亲这是…… 他缓缓接过剑柄,掌心传来隐隐的痛。 与木剑不同,这把精铁炼制的利剑重多了。 “记住我说的话,等你什么时候能用这把剑赢了我,我便带你上阵杀敌!”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少年眼中扬起星辰般的光亮,风过庭院,吹落一场雪色花雨,亦吹起□□灵懵懂的情愫。 “你说,你知道沈家那晚经历了什么……”沈策与她并肩而立,侧首道:“是何意?” 若说年少时□□灵偶然去过沈府,倒不算太奇怪,只是沈府灭门之夜,难道……她也在? “你还记得萤心吗?”□□灵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沈策垂眸看她,思绪仿佛也回到了从前。 萤心?这个名字似乎有些印象。 “她的娘亲是你们府上的厨娘,小时候我嫌在家呆得闷,经常偷偷溜出府,无意间认识了她,后来时常跟着她混进沈府。”她望着远方,眼神渐渐失了焦点,唇角若有若无的一丝浅笑也敛了起来,“上元节那天,沈府格外的忙碌,因为……” 她顿了顿道:“大少夫人临盆了,如果我没记错,她生了个男孩。” 什么!沈策的瞳孔骤然收缩,眉端猛地压下,那张一向从容自持的脸上露出震惊之色。 若是在平时,□□灵见到这副面孔定会好好戏谑一番。 可此时,她睫毛轻颤,望着沈策,轻声道:“你没听错,你大哥的孩子也许尚在人世。” 一记惊雷狠狠砸进他的心里,沈策尽力保持着冷静,拳头却悄然握起。事发之时,大嫂确实怀胎十月,临盆在即,只是刑部验尸记录的档案里并未提及她已生产,否则,他也不会这么多年来都一无所知。 这只能证明,有人刻意遮掩了这个事实。 缓了良久,他方开口道:“当年刑部和御林军一同查办此事,难道……” 他似乎猜到了何人所为,看向□□灵的神色变得复杂。 “我爹说,圣上原本免了沈府家眷死罪,却还是有人不放过他们,幕后之人究竟是谁。有什么阴谋他无从得知,亦无能为力,他只知道,稚子无辜,若能助其逃得生天,为沈家留下一丝血脉,也算是积了福报。” 她原以为离开京城后,他们此生恐怕不会再相见,可直到这时她才明白,世间万象,冥冥之中早有定数,其实二人的命运早已悄然交织在一起。 “如此说来,那天晚上,你也在场?”沈策的声音低哑,透着不可察觉的颤抖:“可曾见过那贼人模样。” “那伙人都蒙着面,什么也看不出来。”□□灵皱了皱眉:“不过他们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沈策的面色逐渐平和,和他猜想的不错,父亲手中定然掌握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才让背后之人如此忌惮。 只要顺着萧寅之这条线往下探查,定然会有所发现。 他看向□□灵的眼中多了一丝不忍,她当时也不过十岁孩童,能苟活下来已是万幸,又怎能奢望她提供更多的线索呢? 想来,她如此惧血,应该也是受了此事的影响吧。 山风忽的止住了,□□灵试图打破这沉重的氛围,道:“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这些年远离京城,其实我很少想起此事……” “而且,要说惨,你比我惨多了。”她的语气轻松,眼里却流露出些许心疼。 曾经那个意气风发,执剑如松的少年,如今成了让人闻风丧胆,杀伐果决的权臣,这些年,他一定也很不好过吧。 “多谢。”沈策望向远方,忽的开口道。 无论是谢她告诉了自己关于沈家的最后一丝消息,或是谢她明知会卷入是非还与他站在一处,与他而言,都像是在漫漫无边的暗黑中,寻到了一盏光亮。 就在这悲戚感伤之际,一阵悠扬的曲子飘荡在空山之间。 □□灵盘腿坐在青石上,顾着腮帮子忘情地吹着着白玉口弦。 沈策静静听了片刻后,眼中闪过一丝怀疑。 他乜了一眼□□灵:“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这曲子……是哀乐吧?” 乐曲戛然停住,□□灵眨了眨眼道:“哀乐衬哀情嘛,你不喜欢吗?” 认真的模样倒让沈策有些欲言又止,只道:“换一首。” “好!” 清泠泠的口弦声又奏了起来,调子明显欢快多了,沈策凝神一听,无奈地闭了闭眼。 这调子不还是刚才那首吗?无非是速度变快了些。 他轻叹口气道:“你是不是只会这一首?” 曲子再次戛然而止,□□灵有些不好意思,讪笑道:“被你发现了?这曲子还是去年灵山脚下一个吹唢呐的老师傅教的呢,我不到半天就学会了,老师傅说,我在学艺之道上颇有天赋。” 沈策闻言,眉梢一挑,将她那副洋洋自得的模样尽收眼底。 不到半天就学会?那确实有点天赋,只是…… “那他为何只教了你这一首?” □□灵不假思索道:“因为当时村里办丧事,他们人手不够,就喊我去帮忙呗!” 说到此处,她仿若又发现了什么似的,惊喜道:“从唢呐到口弦,还能吹得如此得心应手,你就说我是不是很有天赋吧?诶……你别走啊!等等我!” 第13章 春猎(下) 春猎氛围渐浓,一众锦衣少年策马而归,马鞍旁悬满雉羽鹿角,革囊里还滴着未干的血珠。正喧闹着比较猎物多寡时,侍卫们立刻捧着墨色篷布鱼贯而出,将那些尚带余温的猎物一一覆盖。 “国师今日不愿见血。”长风抱了抱拳道,“各位公子且将用过的弓箭和猎物一同放在此处便可。” 众人面面相觑,虽是疑惑,却也不敢有异议。 沈策二人乘马而归时,已是正午,他坐在□□灵身后,双手轻拽着缰绳,像是自然地将她搂在了自己的怀里。 众人见其归来,皆行礼道道:“见过国师大人!” 带血的猎物悉数被掩盖起来,但扔透出丝丝腥味,□□灵皱了皱眉别过头去,用指节挡着鼻腔。 “难怪今年的猎物要用着黑布盖住,原来是国师大人的爱妾不喜欢血腥啊!”几个眼尖的少年瞧见了□□灵的反应,纷纷猜测道,“看来国师对爱妾很是体贴……” “是啊,否则你何时见过国师身边有女子出现?” □□灵也不傻,余光瞥了眼地上黑压压的一片,心里也猜到了几分:“这些都是你安排的?” 沈策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被盖住的猎物:“不错。” □□灵有些意外,他知道自己害怕血腥? 那日在山洞里的反应他应该看出一二了,只是没想到他能记在心里,如此想来,那晚刑部大牢里确实干净得出乎她的意料,想来也是他的手笔吧。 后方渐渐传来马蹄踏声,几个少年忙策马迎了上去,人还未到跟前,谄媚的恭维已经此起彼伏。 “世子爷今日收获颇丰啊!” “那是,你也不看看世子用的弓,那可是上好的紫杉弓,全京城仅此一把。” “要我说还是世子的骑射之术高超,再好的弓也不过是锦上添花……” 来人正是萧煜,身边几个少年皆是京城里有名的纨绔子弟,平日里就以他马首是瞻。 萧煜嘴角微扬,享受着众人的追捧,待目光触及到一□□灵,他的笑容倏地止住了。 是她!她竟还敢出现在此处! 上次在酒楼被打之后,且不说他在家躺了数日才恢复,荣国公世子的面子也被毁于一旦,今日不报此仇,他誓不为人! 可是她怎么会与国师同乘一马?萧煜眼中闪过一丝阴翳,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高傲的神情。 他看着□□灵的方向问道:“那个女子是何来路?竟与国师同乘一马。” 一旁李侍郎的侄子李友泽率先开口道:“听说是国师近日新收的侍妾,看样子甚得国师欢心。” 原来是国师的人,难怪如此目中无人,胆敢和他作对。 萧煜双拳悄然紧握,一双凶戾阴冷的眼睛里暗藏杀心。 □□灵翻身下马,亦发现了这股藏都藏不住的杀气。 她冲着萧煜的方向挑了挑眉,道:“真是冤家路窄。” 沈策自然知晓她的意思,只不过区区一个国公世子,他还未放在眼里。 “有我在,怕什么?” 也是,背靠沈策这棵大树,她要是不好好地体会一下仗势欺人的感觉,岂不可惜? □□灵扬起小脸,笑眯眯道:“妾身这不是怕国师大人日理万机,还要料理这等小事,太过辛劳了嘛!” 说着还用手指挠了挠他胸前的衣服,那模样,颇有些娇媚取宠的味道,只不过,跟她这一身劲爽利落的打扮,着实不搭。 沈策唇线微扬,低嗤了一声:“少吹点那难听的曲子,比什么都强。” 春猎已近尾声,赵峋与赵屿等人方陆续回来。 赵屿所猎颇丰,箭囊已空了大半,马后拖着的猎物堆积如山。随行侍卫正在清点他的猎物,赵峋下马理了理袖子,笑道:“四弟的骑射之术果然一绝,让为兄甚是佩服。” 赵屿闻言将手里的弓箭丢给侍卫,亦翻身下马:“二皇兄过奖,不过今日运气确实不错,遇到了几只稀罕物。” 他今日应是全场猎物最多的魁首,但心里却提不起半点兴奋。 鸣凤山里飞禽走兽虽是不少,但白鹿、赤狐此等珍稀动物极其少见,往年春猎他从未遇见过,今年不但猎得三头白鹿,一对赤狐,甚至连续几年无人见过白虎都被他碰上。 从他踏入猎场开始,这些走兽就像被驱赶的羊群,接连不断地撞到他的箭下。 一切顺利得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而他,却成了戏台上的提线木偶。 赵屿抬眸往高台上坐的人望去,唇线紧抿。 号角长鸣三响,禁军持戟列阵。猎物按各家旗号分列,血腥气混着草腥在尘嚣中浮动。 禁军统领抖开金黄色的礼单,朗声道:“宁王殿下——白鹿三只,麋鹿两只,赤狐两只,紫貂一只,飞雁三只,白虎一头。” “裴家世子——麋鹿三只,穿山甲一只,雪兔两只,云豹一头。” …… □□灵脑袋凑向沈策,低声问道:“这裴家世子是谁?” “工部尚书裴致之子,裴郢。”沈策略加思索道,“骑射之术确实还过得去。” 礼单按名次排序,赵屿毫不意外夺了魁首。 静贵妃面露喜色,颇为满意地瞧着自家儿子,余光不忘偷偷打量皇帝的神色。 “老四近来确实有所进益。”赵存渊眼睑半垂,唇角始终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弧度, 赵屿道:“启禀父皇,儿臣听闻虎骨可入药,有强筋健骨之效,白虎虎骨更是稀有,特将此白虎献于父皇,愿父皇身体康健,福寿延年!” “你有心了。”赵存渊看起来心情愉悦,他的声音温和却不乏威严,“传朕旨意,宁王获春猎魁首,赐龙吟剑,领骁骑营统领一职,即日起入朝议政。” 静妃闻言,脸上笑容一滞。 骁骑营守卫京都,虽是精锐之师,却是直接听命于皇帝,统领一职听着威风,不过是一个虚位而已。 圣上提前举办这春猎,不正是因镇北军群龙无首,要为其选一新统帅吗?为何临时改了主圣意?还是说,陛下终是忌惮屿儿和萧家,不愿让他插手兵权。 想到此处,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赵屿双手接过龙吟剑,此剑剑身由玄铁打造,极薄,上面雕刻着一条金色云龙,威严无比。 他内心暗叹道,果然是难得一见的宝剑! 然而他也清楚,相较于剑本身的价值,它被皇权赋予的意义更为重要。 赵屿领赏谢恩道:“多谢父皇!” 此时赵峋起身道:“启禀父皇,儿臣亦有一物献上。” “哦?”赵存渊的视线缓缓落在他身上,狭长的眼眸透着几分审视。 赵峋嘴角含笑,朝台下吩咐道:“抬上来!” 五六个侍卫合力扛出一个巨大的兽笼,兽笼以红布遮挡,里面偶有售角抵撞笼门的声响。 待红布摘下后,众人看清笼中关着的猎物,皆是大吃一惊。 一玄鹿立于其中,通体如墨,唯有脊背一线银毫在幽暗中浮着冷光,像是被囚禁的一截月光。 赵峋道:“古籍有言,黑鹿现,国主寿,如今天降祥瑞,得此玄鹿,乃是上天佑我大玄,儿臣愿以此物献上,恭祝父皇盛世永昌,千秋万代!” 台下众人皆称奇不已,玄鹿百年难得一见,其机敏警惕之心远胜于其他走兽,赵峋不但能猎得此等珍稀之物,还能不伤其分毫,足见其智谋和用心。 沈策唇角微扬,指尖轻叩桌面,眼底浮起一丝兴味:"有意思。" 赵存渊亦龙颜大悦,颔首道:“好一个盛世永昌,千秋万代!你的心意朕很满意,即日起,你便领鸿胪寺卿一职,与宁王一同入朝议政。” 赵峋恭恭敬敬地行礼道:“谢父皇!” □□灵暗叹道,好一招以退为进! 与那白虎相比,这头玄鹿才是真正的珍稀之物,他明明可以借此取得魁首,却偏偏在圣上赐剑后献上,既摆明了自己无一争高下之心,又让圣上看到了自己的实力和忠诚。 暮色未近,赵存渊已面露疲色,传令摆驾回宫,由国师代为主持逐羽飞觞宴。 “何为逐羽飞觞宴?”□□灵问道。 “逐羽暗喻射猎,飞觞意在宴饮之欢。”长风解释道,“逐羽飞觞宴是每年春猎的传统,圣上亲临,与臣同欢,不过近两年都是由国师大人代为主持。” 晚宴上男女分席而坐,以座屏为界,金樽推盏,丝竹缭绕。 因着皇帝未能亲临,席间臣子们皆放松不少,但谈笑声压得极低,举杯敬酒间,目光总不经意瞥向主座。 沈策指尖在案上轻叩,眼神漫不经心地扫过席间众臣,视线落在萧家世子的位置上。 他眼眸微眯,沉声道:“人呢?” 长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道:“方才还在席间,怎的一转眼就不见了。” 萧煜那等纨绔之子,此等场合竟会不见人影?他心里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吩咐道:“去找。” “是!” 相比于男子席位略显紧张的气氛,女子席间倒是热闹许多,珠翠环绕,锦绣如云。 □□灵换上了一袭紫裙,青丝半挽,低眉轻吹着青瓷盏中的雪芽茶,看似沉默得不太合群,耳畔却将席间每一句低语都收拢。 包括对她这位国师侍妾的议论,亦是从她落座后便停不下来。 有这么好奇吗?好奇还能憋着不问,京城的闺秀们还挺沉得住气的嘛。 她嘴角轻勾,茶盏刚放下时,便听到对面的女子开口道:“敢问灵儿姑娘出身何处?似乎不是京城中人?” 来了个沉不住气的。 □□灵抬眸望去,对面坐的正是荣国公的嫡女,萧怡。 还好晚宴前她让长风私底下给她做过功课,今日参加春猎的各家女眷她也算认识了七七八八。 在场的世家贵女中,唯有萧怡与公主最是亲近,她问出口的话定然也是公主想知道的。 □□灵坦然道:“小女子出身山野,确实不是京城中人。” 此言一出,席间顿时静了片刻,随即隐约有低语议论声传来。 山野女子?国师怎会看上此等不入流的女人?莫不是使了什么手段攀上了国师? 男女席面相隔不远,沈策凝神侧耳,倒也听到些许对话。 赵嫣半信半疑,道:“你既非京城中人,怎有机会与国师结识?” “说到此处,只能说一切都是缘分。”□□灵神秘兮兮道:“你们可听说过狐仙托梦?” “嗤——”沈策轻笑出声,亏她想得出来。 狐仙?赵嫣等人皆是一惊。 □□灵声情并茂,回忆起了二人“初时”的场景:“其实我们是狐仙牵的红线!那夜我梦见一只白狐,身形庞大,眼射金光,还会开口说话!那白狐自称狐仙大人,还说我白日里上山采药时误打误撞惊扰了他娶亲,他很生气,要把我抓回去剥皮抽筋炼成人丹方可解气……” 世家小姐们哪里听过此等轶闻,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我在梦中害怕极了,苦苦哀求狐仙大人放过我,后来那狐仙看我可怜,便说,若我明日醒来后,能在百步之内遇见自己的命定之人,他便放过我。”□□灵不慌不忙,继续说道,“次日醒来后,我按照狐仙所言,行走百步后,你们猜,我见到了什么?” 刘尚书的女儿忍不住开口:“莫非你遇到了国师大人?” “可国师怎么出现在那山野之地?”萧怡显然不太相信她所说,却见她绘声绘色,说得煞有其事。 □□灵一拍桌子,瞎话信手拈来:“百步之后发现一平地处,黑压压围了一圈人,少说也有数十人,我定睛一看,竟是一群蒙面刺客。被围在中间的,正是国师大人!” “你是说国师遇上了刺客?”赵嫣惊讶道。 “正是!”□□灵一本正经,“只见国师身手不凡,手起剑落,斩杀了一众刺客,只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眼看着有数道飞镖朝他脑后射去,千钧一发之际,我顿时失了神志,仿佛狐仙附体,抬手轻轻一挥,那些飞镖竟凭空消失了……” 话到此处,众人皆是目瞪口呆,席间安静得连掉根针都听得见。 □□灵愣了愣,心中不由得怀疑,是不是自己讲得太夸张了,把她们都吓到了?正犹豫着要不要接着往下讲时,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然后呢?” 她瞥了眼斜对面那张被吓得煞白的小脸,忍住了呼之欲出的笑意,接着道:“后来我似乎晕了过去,醒来后便躺在了国师怀中,再后来的事,便如你们所见到的。” □□灵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暗爽道:太痛快了!能编出如此戏剧性的故事,也算对得起她那整整五大箱的话本子。 赵嫣先是一愣,随即气愤道:“你还躺在了国师怀里?”话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道,“你的意思是,国师就是你的命定之人?” 她用团扇挡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闪烁不定的眼睛。 “一开始我也不确定。”□□灵不慌不忙道,“不过自那以后,我确实再也没有梦见过那狐仙。” 噼里啪啦一顿胡说,几个世家小姐虽未全信,却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 倒茶的婢女听得入了神,一个不小心,满出的茶水顺着桌沿淋湿了□□灵的衣裙。 婢女心下一惊,忙跪下道:“奴婢一时不慎,还请灵儿姑娘恕罪!” “无妨。”□□灵掸了掸裙摆,起身道:“还请殿下准许灵儿前去更衣。” 赵嫣秀眉微蹙,摆了摆手。 那婢女随即让出了一条路,道:“姑娘请随我来。” 望着□□灵离开的背景,赵嫣有片刻失神。 她原以为任何出现在沈策身边的女子,她都不会轻易放过,可不知为何,见到□□灵后,她好像并没有像想象中那么讨厌这个女子。 她们的交谈声隐隐约约落入了赵屿耳中,他对于狐仙一论,自是不信的,奈何□□灵言之凿凿,倒让他按耐不住内心的好奇,忍不住开口道:“久闻国师政务繁忙,不近女色,今日见国师对爱妾宠爱有加,倒不似传闻所言。” 沈策手中动作一顿,垂眸俯视着他:“宁王殿下何时关心起沈某的私事了?” 疏离的语气显得格外冰冷,赵屿不禁有一瞬间恍惚,当初那个一同坐在崇文殿里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何时竟变成了这野心勃勃,目中无人的权臣模样。 “国师深得父皇倚重,一言一行皆是朝臣表率,国师的事怎能算是私事呢?” “宁王有话不妨直说。” 篝火噼啪作响,周围官员们推杯换盏的喧闹声忽远忽近,却衬得这一隅愈发剑拔弩张。 赵峋轻摇鎏金酒盏,默默将二人的神色尽收眼里。 赵屿沉默片刻后轻笑:“国师误会了,本王只不过有些好奇而已。” 沈策突然将银刀插进桌上的烤鹿肉里,刀尖穿透银盘撞在青玉案上,发出“铮”的一声清鸣。周围几位官员顿时噤声,悄悄挪远了些。 夜风卷着火星掠过两人之间,映亮沈策凌厉的侧脸:“好奇心太重可不是什么好事。” 对皇子都不留一丝情面,众人纷纷暗道国师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赵屿盯着嵌入桌案的银刀,忽然想起十四岁那年,他们也是这样在春猎时共分过一只鹿腿。那时沈策割肉用的匕首,还是他亲手所赠。 第14章 搏杀 婢女提着绢灯在前引路,灯影在夜风中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姑娘请随奴婢往这边走。”婢女声音轻柔,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灯柄,“前头路滑,当心脚下。” □□灵脚步从容,余光扫过周围静得出奇的营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婢女答道:“奴婢名唤怜儿。” “怜儿姑娘。”□□灵渐渐停了脚步,“受谁指派,引我至此。” 怜儿身形一僵,灯影明显晃动起来。 “奴婢……不明白姑娘的意思。” “国师营帐在北面,你却带我往南走。”□□灵笑得温柔,语气却逐渐变冷,“此处显然无人看守,若在这里死个婢女,想必也不会有人发现吧?” 灯笼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怜儿猛的跪下,声线颤抖道:“姑……姑娘饶命,奴婢只是奉命行事,将你带到前面那个营帐里,其余的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眼泪混着冷汗滑落,她不敢抬头,只一个劲儿地磕头,她暗自悔恨鬼迷了心窍,竟为了几两银子,招惹国师大人的女人。 □□灵正欲接着盘问,眼角忽的瞥见一抹意料之外的身影。 端王?她凝神一看,那背影分明是赵峋,紧跟其后的还有一个男子。 不等怜儿反应过来,□□灵手刀落下击晕了她,随后悄然跟了上去。 夜色如墨,□□灵贴着营帐的阴影疾行,软缎绣鞋踩在沙尘地上,无声无息。 她倏地顿住,耳尖微动——前方树下传来低沉的说话声。 “殿下今日这招以退为进,实在高招!”一中年男子的声音传入耳中,“来日在朝堂之上必能大展宏图。” 赵峋不以为然道:“父皇对我疑心未消,司徒晋一案亦悬而未决,此时万不可放松警惕。” “殿下说的是!”那男子道:“现下司徒晋失踪,嫁祸他通敌一事……岂不是不可行了?” 赵峋未接话,□□灵微微探出头,接着月光,隐约看见了那中年男子的模样。 只听他又说道:“既如此,殿下手里的东西千万要处置干净,毕竟此案由国师主理……” 话未说完,赵峋侧首斜睨了他一眼,语气讥讽道:“你在教本王做事?” “微臣不敢!”男子慌忙道,“只是不知殿下之后有何打算,需要微臣效力的地方尽管吩咐。” 赵峋沉吟片刻后,忽的轻笑道:“急什么?游戏才刚刚开始……” 话音未落,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目光扫向暗处。 □□灵倏地转过身去,整个人藏在营帐后阴影处。 缓慢的脚步声渐渐靠近,混着夜风拂过的声音,她借势身形一闪,躲进了另一个营帐里面。 屏息静待片刻后,确认脚步声没有跟上来,方松了一口气。 但她很快发现了不对劲,身后隐约传来粗重的喘息声,混着腥膻的热气向她袭来。 □□灵猛地转身,瞳孔骤缩——一头壮硕的黑熊人立而起,獠牙森白,涎水顺着齿缝滴落。 黑熊前掌重重拍下,速度极快,她旋身急避,熊爪擦着耳际掠过,“刺啦”一声撕裂了她的裙角。 她本能地想往外面跑去,但此时出去,很有可能碰上赵峋,到时候引起他的怀疑,就麻烦了。 略迟疑间,黑熊暴怒低吼,再次扑来。她抄起案上铜壶砸向熊眼,趁它吃痛踉跄时,足尖后撤,与它拉开了距离,熊掌拍碎木案,碎木飞溅而来。 □□灵拨开肩上的木屑,唇线紧抿。 这黑熊出现得蹊跷,且状态格外狂躁,看起来像是被下了药。 难不成,是冲着她来的? 隔着几个营帐,赵峋听到了声响,驻足问道:“什么声音?” 松墨循声望去,思索道:“好像是从兽苑传来的,听说此处到了夜晚经常有猛兽躁动的声音。” 赵峋不再多言,拂袖而去。 营帐中,□□灵已逐渐失去耐心,黑熊接连几次朝她扑来,都被她躲过。她武功虽好,但身上没有任何武器,与黑熊正面搏斗还是有些吃力。 一时半会不能逃出去,但眼下唯一的办法便是——杀了它! 黑熊亦失去了耐心,愈发狂躁地朝她扑来,她一个翻滚避开,顺势捡起断裂在地上的一截桌腿。 “畜生!”她纵身跃起,手中断木朝着黑熊右眼狠狠插入,一条血柱顿时喷涌而出,她眉心紧蹙,浓烈的血腥味几乎让她呕吐。 黑熊痛嚎着挥掌反击,她借势蹬着脊背腾空,落地后,她单膝跪地,视线落在手上那粘稠的血色浆液,眼神止不住地颤动。 该死!□□灵忍不住咒骂道,亏得她一身本领,竟有此等致命的弱点。 腥血喷溅,黑熊彻底发狂,撞翻烛台点燃了帐布。 满目血色的刺激下,她的神智已经有些恍惚,仿佛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记自己会武功,只想找个温暖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灵,今天你要是死在这头畜生手上,那场面一定比现在晕过去难看多了!” 她气息紊乱,眉宇间尽是孤注一掷的决然,仅存的求生意志使她强撑着抬头,在黑熊淬着火光再次扑来时,她强稳着身形。 “一、二、三!” 断木猛地插入黑熊左眼,鲜血喷溅在她脸上。 意识渐渐模糊,她控制不住身体向后倒去,余光只见帐帘被大力掀开,一道熟悉的身影疾行而来,在她即将倒地的瞬间,大手稳稳托住她的腰肢。 她轻得惊人,像片枯叶般落进他怀里,苍白的脸上满是血迹。 沈策的呼吸一滞,目光死死盯着她染血的衣襟,狰狞的血迹在她的衣裙上晕开,握着断木的右手还在往外渗着血珠。 她明明那么怕血,却被逼到了这个地步。 沈策下颌线条绷得发紧,视线触及她皱起的眉心时,发现自己的指尖竟微微发颤。 地上的黑熊尚在挣扎,长风一剑刺入心脏,黑熊瞬间没了气。 沈策一把将她横抱起来,声音低哑得可怕:“传太医!” 春猎晚宴的篝火还在噼啪燃烧,烤鹿肉的香气却已被血腥味取代。乐师们的丝竹声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斩断的琴弦。 看管兽苑的仆役和负责巡逻的侍卫黑压压跪了一片,粗砺的砂石硌进膝盖,却不敢挪动分毫。 “爷,负责看管兽苑的三十五人都带过来了。”长风道。 沈策斜倚在紫檀木椅上,月白色的锦袍沾染了暗红色的血迹。 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敲击着扶手,每一声轻响都像催命的更漏,让跪伏在地的人们脊背发寒。 “给我一个解释。” 声音轻得像雪片落地,却让三十余名仆役瞬间瘫软如泥。最年长的驯兽师张老头被拖到篝火前时,裤管已经渗出腥臊的液体。他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抠着地面,指缝里全是草屑与泥土。 “国师大人明鉴!”张老汉的额头在砂石上磕出闷响,“一个时辰前我分明检查过,那黑熊锁着三道铁链,关……关在兽笼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跑出来,我……我……” 话未说完,沈策似乎失去了耐心,抬手一挥,底下的侍卫立马会意,手起刀落,张老汉的脖颈血柱喷出,啪的一声倒在地上,瞬间没了气息。 余下的人皆吓得连连磕头求饶。 长风执剑而立,厉声道:“国师有令,兽苑所有看守人等,玩忽职守,军法处置!” 侍卫们齐声应诺,腰间佩刀寒光凛冽,如狼似虎地扑向瘫软的兽苑众人。 求饶声、哭喊声瞬间响彻耳际。有人抖若筛糠,有人拼命叩头,寒光出鞘之际,所有杂乱的声音瞬间止住。 肃杀的寂静笼罩着整个猎场,沈策眼锋一转,冷冷地看向跪在角落的婢女。 怜儿泪如雨下,身体抖得不成样子,嘴里呢喃着:“国……国师饶命……” “从实招来,尚可留个全尸。” 他的声音像淬了冰,寒潭般深不见底的双眸注视着地上的人。 “是……是萧世子!”怜儿颤声道,“他身边的随从给了我十两银子,要我将夫人带……带到南边的营帐去,奴婢真的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求国师饶命啊!” 不出所料,能想出此等下作狠毒的法子,也只有他了。 此时,另一名侍卫道:“国师,孙太医来了。” 孙太医是太医署资历最深的医者,平常除了给皇帝看诊,只有国师传唤能随叫随到。 “回禀国师,夫人的身子并无大碍。”孙太医须眉长垂,精神矍铄道,“手上的伤已经处理过了,休息几日便能恢复。” 沈策直身浅笑道:“有劳孙太医。” 孙太医身后紧随而来一个嬷嬷,曾是先皇后宫里的掌事宫女,在宫里颇有声名。 长风拱手道:“周嬷嬷。” 周嬷嬷颔首回了一礼,随即走至沈策身旁,低声道:“夫人方才醒了,奴婢已为她换了干净的衣裳,只是夫人让奴婢给国师带句话。” 沈策闻言回眸:“她说什么?” “这……”周嬷嬷犹豫片刻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抬头挺胸清了清嗓子,学着□□灵的语气说道:“沈策!我这双手从小到大连皮都没破过,这次被害成这样,该怎么做,你看着办吧!” 说完立马低头,恢复了一贯循规蹈矩的模样。 她久居深宫,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不在少数,国师这位侍妾,无论样貌或是气质,与京中的世家贵女比起来,都毫不逊色。 国师深夜请她前来,若不是因为此女子身份不凡,寻常奴婢伺候不了,那便只能说明国师当爱重她。 且听她与国师说话的语气,亦能看出在二人的感情中,显然她才是上位者。 周嬷嬷见沈策不语,抬眸瞧了瞧他的脸色,却见他脸上挂着浅笑。 “来人,去请萧世子。” 北面公主营帐中,哐当一声,茶盏掉落在案上。 “你……你是说,她徒手杀了一头……熊?” 赵嫣指尖轻颤,满脸写着不可置信。 这女人也太可怕了,难不成她真的有狐仙之力? 贴身侍女沉香道:“千真万确,国师下令今夜看守兽苑的所有人军法处置!” 赵嫣眼神一颤,他竟为了区区一个侍妾如此大动干戈。 “可是黑熊关得好好的,怎会突然出现在营帐中?” 沉香略迟疑道:“听说……是萧世子干的。” 什么!赵嫣顿觉脊背发凉,她这个表哥虽说平时行事荒唐了些,她也不爱与他亲近,但毕竟是萧家唯一的嫡子,与她连着血脉,若真出了什么闪失,母妃那边只怕不得安宁。 “随我前去看看!” 观猎台周围整整齐齐守了一众士兵,赵嫣还未靠近就被侍卫拦下。 “殿下,国师有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此地。” 赵嫣怒道:“你敢拦我?” 侍卫不敢回话,亦不敢轻易放人,只得差一个人进去通报。 “啊——!”此时里头传来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声。 萧煜被铁链悬吊在半空,身子随着鞭势摇晃,嘴里呐喊着:“我乃国公府的世子!你们……啊——” 鞭子带着破空之声狠狠抽下,他惨叫着,嘴角已渗出血水。 “你们胆敢对我用刑!”他浑身肌肉绷紧,指节因剧痛而痉挛,却仍从牙缝里挤出话语,“我爹不会……不会放过你们的!” 一鞭接一鞭落下,锦衣早已碎成血布,惨叫声接连不断,赵嫣心急如焚时几欲闯进去时,长风终于走来,朝她行了一礼道:“殿下恕罪,国师正在处置犯人,还请殿下回避。” “犯人?呵……”赵嫣冷笑道,“你们有证据吗?就轻易定罪!” 长风不卑不亢道:“萧世子收买看守兽苑的人,私自放出黑熊,伤了国师夫人,人证物证俱全。” 赵嫣脸色骤变,强装镇定道:“那你们也不能私自用刑,况且,那侍妾不是没事吗?” 夫人?她不过一个侍妾,凭什么叫她夫人? 想不到沈策为了一个女人,竟不惜得罪荣国公府,与萧家为敌,纵使他权势滔天,萧家又怎会轻易罢休! 长风并不接话,只言道:“还请殿下莫要让小的难做。” 跟着沈策久了,不苟言笑时,他脸上亦有了几分神似的冷峻。 赵嫣见此处行不通,又不能放任萧煜不管,沈策的手段她是知道的,经他手下受刑的人,不死也残。 思索片刻后,她决定去找赵屿商议。 “我们走!” 赵嫣拂袖而去,身后鞭声如雨,打了整整五十鞭才停下。 萧煜后背已血肉模糊,冷汗浸透了鬓发,铁链解开之际如同一滩烂泥瘫倒在地。 赵峋在暗中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有意思!”他眼中燃起兴致,吩咐道:“去查查那个侍妾的身份。” “是!” 他倒想看看,能让沈策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女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第15章 新仇 翌日早朝,萧寅之率领一众世家大臣跪在太极殿外,声泪俱下:“恳请陛下为犬子主持公道!国师滥用私刑,鞭笞我儿至重伤,还废了他右手,实在目无王法,欺人太甚啊!” 殿门紧闭,大太监□□躬身出来,赔笑道:“国公爷,陛下龙体抱恙,今日不见朝臣,诸位请回吧。” 萧寅之怒极:“陛下昨日尚且康健,怎会突然龙体抱恙?” □□笑容不变:“国公爷,天威难测,岂容我等妄言?” 这……萧寅之瞬间明白,圣上这是故意避而不见。 他眼中怒火愈盛,猛地提高声音:“好!既然陛下不见,那臣便跪到陛下愿意见为止!” 昨日若不是他提前回了京城,煜儿就不会落入沈策手中,遭此横祸。 想到煜儿被回府时,那皮开肉绽,奄奄一息的模样,他心中懊悔不已。 沈策小儿,总有一日,此等耻辱我必百倍还之! “陛下!”萧寅之正欲开口,忽见殿门开了一道缝,沈策缓步而出,墨色常服在风中轻扬。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地的萧寅之,唇角微勾:“荣国公,陛下说了,此事......到此为止。” 萧寅之骤然抬头,陛下竟然见都不见他一面,便要轻易揭过此事。 “不可能!”萧寅之道,“定是你蒙蔽圣听,有意欺辱我荣国公府,我要见陛下!” 他跪得笔直,满腔怒火呼之欲出。 沈策不再看他,嘴角的笑意淡了下去:“陛下口谕,荣国公世子萧煜私放凶兽,扰乱猎场,祸及无辜,今小惩大诫,以示正听,如若再犯……定不轻饶!” 一盆冷水倾然泼下,萧寅之瞳孔骤缩,指节捏得发白。 陛下这是铁了心要保沈策! 凭什么,他不过一个满门覆灭的孤子,竟有手段能让陛下如此信重他。 他腾地站起身,指着沈策鼻子骂道:“沈策!你不过是个靠着弑父上位的卑鄙小人,你走到如今的地位,哪一步不是踩着别人的尸体走过的,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身后跪着的几个大臣额头冒着冷汗,大气都不敢喘。 “报应?”沈策轻笑出声,声音却冷得瘆人,“国公还是操心操心自己吧。” 萧寅之气焰顿时消了大半,眼中闪过一丝心虚。 细微的神情变化没有逃过沈策的眼睛,他不过言语试探一番,萧寅之便自乱阵脚,如此不堪大用之人,竟是当年谋逆一案的幕后主使? 沈策胸口越是戾气翻涌,面上越是轻淡平静,越过众人拂袖而去。 太极殿内,赵屿笔直地立于殿中,将外头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赵存渊搁下手中的折子,声音不辨喜怒:“你也是来替萧家讨说法的?” 赵屿抬头,正对上赵存渊那深不可测的眼睛,他连忙垂眸道:“父皇明鉴,萧家世子私放凶兽,蓄意伤人,确实该罚,儿臣不敢为他开脱。” 赵存渊脸色稍缓,目光却仍带着审视:“听闻昨夜你也在场,国师施刑时你就没拦着点?” 赵屿闻言脊背一僵,袖中指节蓦地屈起。 父皇此话看似随口一问,实际上还是在试探他对萧家的态度。 母妃身居贵妃之位,萧家在朝中亦有自己的党派,这些父皇都知道,但因着自己与萧家素来并不亲厚,父皇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赵屿深知,父皇无立储的意思,身为皇子,只要做好皇子该做的就够了。 赵屿道:“父皇命国师全权负责逐羽飞觞宴,宴会上发生的事自然由国师料理,儿臣不敢僭越。” 他适时地垂下头,露出恰到好处的谦卑。 赵存渊闻言,脸上浮起一丝满意地笑容。他缓缓端起案上的青瓷茶盏,杯盖轻刮盏沿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内格外清晰。 “你比你舅舅聪明。”赵存渊忽然道,语气温和了些许,“朕记得你及冠已过两年,也到了婚娶的年纪,找个时间让你母妃给你物色个合适的人家。” 赵屿心头猛地一跳,却不敢在面上显露分毫。他恭敬地垂下眼帘,掩去眸中闪过的思量:“儿臣全凭父皇和母妃做主。” 殿外传来更漏声,赵屿躬身退出时,萧寅之等人已然离去。 侍卫上前问道:“殿下,可要去毓庆宫?” 赵屿回想着方才与皇帝的对话,沉吟片刻道:“不了,回府吧。” 毓庆宫中,几个宫女守在殿外。 “娘娘!”萧寅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求娘娘为煜儿做主啊!” 萧婉舒看着匍匐在脚下的兄长,俨然没有半点身为国公的气度,她轻叹了口气:“先起来吧。” 萧寅之不肯起身,反而抓住她的裙角,像个无助的孩童般嚎啕大哭:“沈策那奸佞小儿,竟敢对我儿用鞭刑,整整五十鞭啊!还废了他一只手……连太医都说,若再重半分,怕是连命都要丢了!” 想起那孩子趴在床上,后背血肉模糊的样子,萧寅之悲愤交加,腾地站起来:“这口气,臣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咽不下又如何?”萧婉舒冷笑道,“当年若不是你办事不力,斩草未除根,沈策焉能有如今的权势?” 萧寅之脸色一僵,像被戳中了不为人知的秘密,低声道:“当年的事谁也不愿意发生,况且沈策的命是陛下留的,我……” “够了!”萧婉舒厉声打断他的话,“沈策如今深得陛下信任,连我都要敬他三分,你们倒好,竟敢对他的人下手!” 此话一出,萧寅之的气焰又少了几分,但仍不死心道:“煜儿平日里虽顽劣了些,但绝不会主动去招惹沈策,此事定然有什么误会” 萧煜在京城中嚣张跋扈的作风她也有所耳闻,到萧寅之这里却只是顽劣了些。 萧婉舒轻叹了口气,眼中难掩失望。他们萧家既无兵权,又不如那些百年世家,在朝中有牢固的根基。这些年,荣国公府的权势全靠她这个贵妃的恩宠撑着。萧寅之在朝中多年未有建树便罢了,这次连儿子都管教不好。 她们萧家何时能有出头之日? 萧寅之见妹妹沉默不语,又接着说道:“那沈策又不是荒唐好色之人,此次为了个小小侍妾大动干戈,显然要与我萧家为敌,会不会是……当年的事他查到了什么?” 萧婉舒脸色骤变:“什么意思?” “臣也只是猜测。”萧寅之不敢和她对视,思索道,“前些日子,城西那几处荒宅似乎有人前来询价,不知是不是……” 想到此处,他又摇了摇头道:“但愿是臣想多了。” 萧婉舒指节悄然握起,心中隐约有不详的预感:“让人暗中留意国师府的动向,不可掉以轻心。” “臣明白。”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作为兄长,萧寅之也不敢忤逆她的意思。 萧婉舒接着说道:“煜儿毕竟是本宫的亲侄子,他的事我自有主意,你且让他好好养伤。” 此话一出,萧寅之仿若吃了定心丸,心下一喜行礼道:“多谢贵妃娘娘!” 国师府与皇宫相隔不远,马车出宫后半盏茶的功夫便停在了府门口。 老管家沐青躬身在门口相迎,沈策往日经常宿在宫中,近些日子回府的次数却多了起来,昨天深夜还带回来一个女子,莫非好事将近? 想到此处,沐青脸上不禁露出几分欣喜。 “她可在府中?”沈策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听起来心情不错。 沐青见主子一回府便问起那位姑娘,心下猜想又笃定了几分。 他恭敬道:“主子是问昨夜一同回来的那位姑娘吧,她一早就出去了。” 说着笑眯眯地抬起头,却见沈策脸色倏然沉了下来:“可知她去了何处?” “这……”沐青显然不知,那位姑娘是主子带回来的客人,他哪敢擅自过问。 沈策也猜到了,她一向独来独往惯了,怎会将行踪告诉他人。 亏得他昨夜那么大阵仗为她出气,又一早进宫平定事后风波,她倒好,走之前连个招呼都不打,沈策低嗤了一声,没良心的。 也不知道她手上的伤如何了…… 话说,自白天沈策回府后,国师府一整日都笼罩在异常压抑的氛围下,府里的侍从察觉到了主子心情不佳,做事格外小心翼翼。 日暮时分,方听到沐青难掩欣喜地高声道:“灵儿姑娘回来了!” □□灵刚抬脚进门,便看见沐青笑得满脸褶子,毕恭毕敬地等在门口。 她脸上一如既往挂着浅笑:“沐管家,似乎心情不错啊?” 沐青闻言笑容更深了,岂止是心情不错,老奴的内心在见到您的那一刻都放起烟花了。 他清了清嗓子道,“国师大人正在书房等您。” □□灵点了点头:“劳烦沐管家带路。” “姑娘客气。” 二人穿过回廊时,见院中的梨花树开得正盛,暮色中的梨树静立如画,洁白的花瓣染上橘红霞光,风过时洒落一地碎玉。 □□灵停了脚步,抬手接住了一片梨白,霎那间有些恍惚。 当年沈府的那棵梨树,也是这般好看。 远处传来归巢鸟雀的啼鸣,为这黄昏时分增添了几分静谧。 她不由得有几分贪恋此时的氛围。 前方书房的门突然无声开启,沈策立在门边,逆光中看不清表情,只有清冷的声音传来:“站着做甚?茶都要凉了。” 花瓣从手心飘落,隔着长廊,□□灵远远睨了他一眼,面露不悦道:“破坏气氛!” 天已暗了下来,书房内茶香袅袅,□□灵手里端着一盘糕点,腮帮子鼓鼓,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对面那人的表情。 沈策沉着脸问道:“你是说,你一个人潜入了端王府?” “是啊!” 端王府上守卫甚严,其手下的一众侍卫皆训练有素,更不用说那些潜藏在背后的暗卫。 她武功虽不弱,但孤身一人独自进入王府,身上估计连把刀都没带,实在冒险。 “你就没想过一旦被发现,如何能全身而退?”沈策问道。 □□灵放下糕点,狡黠一笑:“我这么做,当然有我的办法!” 第16章 密文 三个时辰前,端王府后门紧闭。 送花货郎担着两担时新绢花,在王府后门侯了小半个时辰,方见后门开了一道缝。 货郎连忙上前几步,笑道:“姑娘,府中要的花送过来了,您看看。” 来人正是王府里的婢女,芙蓉。 筐里的绢花材质中等,但胜在手工不错,用来簪花或是摆设都是极好看的。 芙蓉扫了一眼筐里的花,便摆了摆手,示意他抬进去。 货郎道:“姑娘,您定的货都在此处了,加上两月前的那批,一共二两银子。” “上次那批花色虽好,用的料子却是下乘。”芙蓉轻嗤道,“真当我们王府的下人不识货吗?” 货郎心下一惊,辩解道:“姑娘冤枉啊,我们给王府供的货向来都是……” “行了!”芙蓉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从荷包里拿出一两银子丢给那货郎,“拿着吧!” 那货郎敢怒不敢言,毕竟是在端王府的地盘,他若再多言,只怕连这一两银子都拿不到。 只得小心将银子收好,道:“多谢姑娘。” 货郎走后,芙蓉掂了掂荷包里的银子,心下窃喜。 正欲掩门,一只纤长白皙的手按在门板上,□□灵探出脑袋,嘴角微扬:“芙蓉姑娘。” 芙蓉一怔,问道:“你是?” “我呀?”□□灵的笑意更深了,“我是来帮你干活的呀!” 帮我?芙蓉来不及反应,只觉眼前一黑便没了意识。 王府前院,管家王平背着手站在前院的青石阶上,眉头微蹙,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忙碌的下人们。 “动作快些!王爷马上就要回府了。”他指着廊下的落叶,声音不高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那边赶紧清理掉!” 婢女们低眉顺眼地应着,手中扫帚翻飞。王平捋了捋胡须,正要转身,忽觉哪里不对。 “芙蓉呢?”他冷不丁开口,声音陡然沉了下来。 “回……回管家。”一个小丫鬟怯生生道,“芙蓉姐姐方才说要去后院打水。” 几个婢女偷偷打量了管家的脸色,眼神有些心虚。 要是让管家知道芙蓉在干活期间跑到后院取绢花,到时候东西被收了不说,恐怕她们几个都得挨顿罚。 王平脸色瞬间阴沉如水。 “打水?这都去了半个时辰了,现打个井也该回来了!” 他一甩袖袍,正欲前往后院抓人,转过身便碰上了端着水盆的芙蓉。 她笑得乖巧:“管家,您找我?” 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王平猝不及防对上了这么一副笑盈盈的模样,心里的火顿时无法发作。 平日里也没见这个丫头有这般好脸色,今日怎么回事? 他心里犯起嘀咕,铁青着脸道:“还不赶紧干活!” 说完大步流星穿过回廊,往前厅走去。 “芙蓉”不可察觉地舒了口气,随即悄悄打量起周围的路线。 一婢女凑上前来:“芙蓉姐姐,今日来的绢花成色如何?” 另一个婢女也问道:“你方才取货时没被人发现吧?” 她们皆满心期待地看向芙蓉,却不知眼前的芙蓉,是其他女子易容而成。 □□灵愣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笑道:“放心吧,今日送来的货保证你们都会喜欢的!” “太好了!” 婢女们虽欢喜,手里的动作却不敢慢下。 □□灵装模作样地跟着其他人一起打扫,目光环视一圈后,前院各个方向的路线也摸索得七七八八了。 她找个了借口离开,绕过一座假山,沿着回廊向书房走去。 然而,就在拐角处,她的脚步蓦地一顿—— 书房门前,两名黑甲侍卫按刀而立,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灵眸光微闪,心中暗忖:自家书房都要派人把守,这端王未免太过谨慎,这里头定然藏着不可见人的东西。 她不动声色地低下头,继续向前走去,却在距离书房十步之遥时,被其中一名侍卫抬手拦住。 “站住。”侍卫声音冷硬,“书房重地,闲人勿近。” □□灵微微福身,嗓音轻柔:“奴婢奉管家之命,前来洒扫书房。” 侍卫审视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警觉道:“管家怎么会在这个时辰让人洒扫书房?” 糟了!□□灵暗叫不好,没想到这两个侍卫还挺难糊弄。 她镇定地往前走了两步:“确实是管家让我来的,大人不信可以派一个人前去确认,只是还请大人尽快,否则一会殿下回来了,奴婢会受罚的。” 语气坚定,有理有据,两个侍卫对视一番,决定放她进去。 其中一个侍卫道:“进去吧!” 紧接着又对另一个侍卫使了个眼色:“你去问问。” “多谢大人通融。”她嗓音里掺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肩膀微微瑟缩,活脱脱是个胆小怕事的粗使丫鬟。 裙摆掠过门槛的瞬间,她绷紧的足尖忽地放松。低垂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半分,方才还在发抖的手指,此刻稳稳端着水盆。连额间垂落的碎发都透出从容的弧度。 雕花门扉在身后合拢的刹那,她倏地抬眸。所有怯懦如潮水褪去,眼底锐光乍现,将书房内的陈设扫视了一圈。 传闻端王殿下擅丹青,其山水画颇负盛名。 不过这书房里悬挂的不过寥寥几幅,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她此行是为寻找赵峋与漠北通敌的密信,可翻遍案几、抽屉,却一无所获。 难道有密室? 她重新打量了室内的布局和尺寸,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灵屏息凝神,指尖轻轻掠过书架上的古籍,手指忽然停在书架第三层的一本《山海经》上。这本书的装帧与其他古籍无异,但书脊处却有一道极浅的指痕,像是被人频繁抽动过。 她眸光一凛,将书本抽了出来,发现这本古籍封面虽是《山海经》,里头的内容却是她看不懂的符文。 这些符文似乎在哪见过,像是…… 漠北密文! 没错,这上面的文字和之前爹爹送她那条鼓鞭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传闻漠北人为防止军情外泄,常用密文来传递情报。 沈策曾说过,他此前派人暗中探查端王府与外界往来的信件,都没有发现端倪,那说明赵峋一定用了更为隐秘的联络方式,难道和漠北密文有关? 正思忖间,她耳尖一动——有人来了! 书册被迅速合上,原封不动地放回书架上。 “这丫头惯会给我惹事!我这会一定好好教训她……”王平的声音由远及近。 书房内已空无一人,前去问话的侍卫问道:“那丫鬟人呢?” “已经走了。” 两个侍卫对视片刻,似乎发现了不对劲之处,又担心闹出动静,惊动了端王,只得对着王平吩咐道:“立刻把人找出来。” 王平愣了愣,忙道:“是!是!” □□灵轻车熟路地穿过直通后院的碎石小路,却在临近后门的廊口顿住了脚步。 几个侍卫在挨个盘查府里的婢女,她这会过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她抬头看了看墙檐,以她的轻功,直接翻过高墙倒是省事,但难保不会被府外的暗卫发现, 为今之计,只有铤而走险,搏一把。 后院的侍卫寻人无果,忽的听见有人喊道:“这不是芙蓉姐姐吗?” 几个侍卫循声望去:“你们三个,跟我来!” □□灵卸下了芙蓉的样貌,神色紧张道:“奴婢看见她往那边去了。” 领头的侍卫见她眼生,但来不及多想,道:“带路!” 她的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脚下步伐急促,一行人直往东北角门,□□灵率先开了门,几个侍卫冲上前去四处张望,却没发现芙蓉的踪迹,转过身来正欲责问领路的婢女,只见身后空空如也,那人仿佛人间蒸发一般。 说到此处,□□灵不禁戏谑道:“一群笨蛋!” 沈策坐在案前,目光沉静得注视着对面的女子,他全程未打断她,只是偶尔指尖微动,似是惊讶于她做事总能如此出其不意,又感叹她的胆识和计谋都远胜寻常女子。 "你会易容?"他开口,嗓音低沉,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讶异。 □□灵抬眸,对上他的视线:“略通一二。” 沈策忽而轻笑,眼底浮起几分兴味,这倒让他不禁有些好奇,□□灵究竟师从何人,竟有这一身本领。 “这易容之术,也是你师父教的?” □□灵道:“那倒不是,几年前下山跟着一个戏班子的领班学的,可惜只学了点皮毛,不过用来唬唬人还是够用的。” 说着面露懊悔之色,低语道:“当时那人还想教我催眠幻术来着,可惜他要价太贵,要整整五十两的学费!” “唉……早知道就给他了,技多不压身。” 沈策一时无言,离京的这几年时间,看来她的经历颇多,能将武艺练到此等境界本就不易,又时常混迹民间,想来也吃了不少苦。 他抬手为她续了半盏茶,雾气朦胧间,他的声音温和了许多:“若不是卷入我沈府的是非,你也不至于小小年纪被迫离家,流落民间。”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有些伤感。 □□灵没想到他话锋突转,提起了旧事,怔了片刻后,认真道:“说什么傻话呢?” 她从未觉得离开京城的日子过得有多苦,倒是有些怀念在灵山无忧无虑的生活。 想到此处,□□灵嘴角漾着笑,看向窗外的夜色:“外面的世界可比京城好玩多了……” 夜风微凉,窗外树影婆娑,同一弯明月下,照亮的却是千千万万个不同的人生。 沈策凝视着她雀跃的眉梢,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的肩上,镀亮空中浮动的尘埃。 有那么一瞬,他竟觉得那抹鲜活亮眼的侧颜,是如此的遥不可及。 “不过我现在上哪去找记载漠北密文的书籍呢……”□□灵自顾自喃喃道,“总不能再进一次端王吧?” 沈策冷不丁地起身,从书架上拿出了一册泛黄的古籍,问道:“你说的可是这个?” □□灵接过书籍,坐下翻阅了几页,惊喜道:“一模一样!你怎会有这个?” 这上面的字迹与赵峋府上的那本不同,像是拓印副本,但内容应是一样的。 沈策神色淡然,负手立于案前,道:“赵峋此人行事缜密,想在我的监视下传递情报,就必须另辟蹊径,漠北密文便是最稳妥的方式。” □□灵闻言手中的动作骤然一顿,指节微微发白。她缓缓抬起头,眸色冷冽,声音轻得发寒:“所以……你早就知道他用漠北密文传信?” 沈策抬眸看她,语气依旧平静,甚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只是猜测。” “那你之前怎么不说?”她一字一顿,眼底似有暗火灼烧。 他微微偏头,唇角似笑非笑地勾起,慢条斯理道:“你也没问过我。” 话音未落,□□灵猛地将手中的书“啪”地拍在桌上,震得茶盏轻颤。她站起身,袖摆带起一阵冷风,眸光如刃,直直刺向他:“沈策,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做盟友啊?这么重要的情报竟然不告诉我!让我白跑一趟!” 这个没良心的,枉她大费周章地潜入端王府,差点被逮个正着,他倒好,手里捏着这么重要的线索愣是一声不吭,谁知道他是不是还查到了别的。 □□灵越想越气,眼里的怒火似要把他烧穿。 “也不算白跑一趟,起码验证了我的猜测。”沈策视线落在她的右手上,如果没记错,昨夜伤的便是这只手吧。 他忽的问道:“手不疼吗?” 经他提醒,□□灵这才发觉右手手心传来火辣辣的痛感,昨晚被那节断木磨破了点皮,虽说用了药已经有愈合之势,但这会用力一拍,恐怕没那么快好了。 还未答话,沐青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静谧:“主子,晚膳已备好,是否传膳?” 沈策抬眸看她:“先用膳吧。” “吃什么吃!气都气饱了!”□□灵冷哼一声,甩袖便往外走。她一把拉开半掩的木门,迎面却飘来一阵诱人的香气—— 廊下,两名侍女正端着刚出炉的烧鹅候着,那鹅皮烤得金黄酥脆,油珠还在“滋滋”作响,混合着桂花蜜的甜香直往人鼻子里钻。她脚步不自觉地顿了顿,喉间悄悄滚动了一下。 “把烧鹅送到我房里。”她突然开口,声音还带着未消的怒意,“还有那道蟹粉狮子头和樱桃酪,一并送来。” 侍女们吓得连忙应声,却见她走了两步又硬生生停住,头也不回地补了一句:“再温一壶梨花白。” 说完便快步离去,只是背影怎么看都透着几分恼羞成怒的意味。廊下灯笼的光晕里,依稀还能听见她小声嘀咕:“吃饱了再找你算账……” 沐青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呆愣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沈策侧耳听着屋外的动静,原本微蹙的眉峰忽然一松,眼底浮起一丝无奈又好笑的神色。 他微弯的指节抵在唇边,轻轻咳了一声,却还是没压住唇角上扬的弧度。尤其是听到她最后那句小声的嘀咕,更是低笑出声,连肩头都微微颤动。 “主子?”沐青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道。 沈策摆了摆手,眸中笑意未散:“无妨。”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吩咐厨房,煮点降火的莲子汤给她送去。” 沐青低头应下,心里却忍不住嘀咕——看来二人不是吵架,而是他家主子单方面被骂了。 沈策转身回到案前,指尖无意识地点了点桌沿,眼底的笑意渐渐沉淀成一种温柔的纵容。 人在气头上,还不忘点一桌好菜,这性子倒是一点也不会吃亏。 他摇了摇头,终是没忍住,又低笑了一声。 第17章 进宫 接连几天,□□灵都未曾见到沈策的身影。 听说春猎次日,因着萧煜受刑一事,荣国公在御前长跪不起状告沈策,却没能见到陛下一面,最后连圣上的口谕都是沈策代为传达,俗话说打一巴掌给一颗糖,沈策真是打一巴掌,又给一棒子。 自此,国师专权擅势,一手遮天的折子如雪花般呈上,日复一日,层层递交上去,最后却在国师府的库房里落了灰。 □□灵看着几个亲卫往府里送了一沓又一沓的奏折,这些都是刚从内阁拦下来的。 扣掉一半恭维奉承的废话折子,剩下的一半几乎都是萧寅之联合御史台及几个文官联名上奏,控诉沈策滥用私刑。 她随手翻了一本,洋洋洒洒十几页,连三年前国师审案时,用刑的手法吓死一名狱卒的事件都搬了出来。 □□灵摇了摇头,不禁感叹朝中这些文官的耐力,实非常人可及,只可惜脑子蠢了些,告状告到正主面前来了都不自知。 奏折刚送完,后脚长风便跟着回了府,手里捧着一长形锦盒。 □□灵转身迎面碰上了他: “小长风,今日怎么不见你家主子?” 长风还不太习惯别人这么叫他,不过他算是总结出了一个经验,司徒小姐心情好的时候就喜欢这么叫他。 “爷这会还在宫里,他差我回来给姑娘送东西。”长风说着把锦盒往前一呈。 “给我的?”□□灵抬手打开了盒子后,双眼骤然放光。 里头盛着一条成色上好的紫鞭。 与之前的鼓鞭不同,这是以木为柄,鹿筋做鞭身,天蚕丝与玄铁绞制而成的九节鞭,鞭身柔软且轻,却坚韧无比,鞭梢带有万金难求的宿铁,可破甲伤敌。 长风道:“爷说此前不慎弄坏了姑娘的鞭子,特意命人重新做了一条新的,作为赔礼。” □□灵细细打量起来,眼里难掩兴奋之色,她蓄力倏地挥动手臂,软鞭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鞭尾狠狠落地,轻易将青石板砸出了裂痕。 “不错!”她夸赞道,“这鞭子我喜欢。” 长风暗叹道,这鞭子何止是不错—— 光是那鞭身所用的天蚕丝,便是从西域雪山之巅的千年冰蚕所吐,三年方得一缕,价比黄金。更遑论其中还掺了玄铁细丝,柔韧如发,却坚不可摧。鞭柄更是以南海沉香木雕琢而成,触手生温,久握不累,光是这一截木头,便抵得上寻常人家十年的嚼用。 爷为了这条鞭子,不知费了多少心思。光是搜集材料便下了血本,又请了江湖上退隐多年的“鬼手匠”亲自锻造,日夜赶工,方得了这么一条。如今见司徒姑娘挥鞭时的凌厉之势,倒也不算辜负了这般贵重之物。 只是……长风瞥了眼地上裂开的青石板,心道:这鞭子若是抽在人身上,怕是要筋断骨折。 □□灵把玩着长鞭,指尖轻轻摩挲过鞭身上细密的纹路,似笑非笑地瞥了长风一眼:“话说你家主子这几天忙什么呢?一连几日见不着人影,总不会就为了给我做这条鞭子吧?” 长风闻言,后背微微一僵,面上却不显,只恭敬道:“姑娘说笑了。爷近日确实事务缠身,加上……” 他顿了顿,悄悄瞟了眼□□灵的眼色道:“加上司徒将军的案子悬而未决,故而这几日忙了些。” □□灵摩挲鞭子的手指突然一顿,眼中寒光乍现:“听你的意思,我爹的案子有了新线索?” 如今爹爹藏身在安全的地方,案子的进展她倒是不急,只不过她很好奇沈策能有什么办法,扳倒端王的同时,让爹爹名正言顺地回到朝堂。 她故作怒态,手腕一翻,鞭梢如毒蛇吐信般抵在长风喉间:“他是不是又打算瞒着我?” “这……”长风为难地后退半步,“爷吩咐过,关于此案的细节必须保密。” □□灵指尖轻轻一挑,长鞭如游龙般收回腕间。她忽然敛了怒容,唇角勾起一抹浅笑:“罢了,不为难你。” 长风一怔,还未及松口气,又听她慢悠悠道:“带我进宫!” 他瞳孔骤缩,连呼吸都滞了一瞬:“姑娘,这……” 虽是对外众人都以为他是国师的侍妾,但未经传召,是没有资格入宫的,更何况,没有爷的命令,他可不敢随便带人进宫。 □□灵看破了他的想法,从袖中掏出一张请帖:“放心,我又不是去找沈策,今早贵妃娘娘派人送来了花朝帖,邀我入宫赏花。” 长风闻言松了口气,又瞬间瞪大了双眼:“贵……贵妃娘娘让你入宫?” 他眼珠子一转,便知道此事没那么简单。 爷前脚刚给荣国公摆了一道,后脚静贵妃就请司徒姑娘进宫,只怕赏花是假,伺机报复才是目的。 □□灵叫他脸上表情来回变幻,笑道:“怎么,难道静贵妃还能把我吃了不成?” 长风喉结滚动,压低声音道:“姑娘有所不知,静贵妃乃是荣国公的胞妹,萧煜的亲姑姑,此番邀您进宫,怕是会对您不利。” □□灵闻言挑眉,暗叹道果然是来者不善。 “我这就去禀报给爷,他一定……” “不必了。”□□灵打断了他的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带路吧!” 朱红宫墙夹着一条笔直的青石御道,长风勒马停在内宫禁门前,黑鬃骏马喷着白气,前蹄不安地踏着青砖。 “司徒姑娘,我只能送到此处。”他朝马车里头说道,“再往前,便是女眷内廷,外臣不得擅入。” □□灵掀开帘子,白昼的烈光霎时涌入马车中。她眯眼望向百步外的贞顺门,宫门内已有两个宫女在等候。 春日的御花园早已姹紫嫣红开遍,东风过处,将海棠的甜腻揉碎在每一寸空气中。 □□灵跟在引路宫女身后,神色从容,心里却不曾放下警惕。眼角余光扫过前方花团锦簇的主殿,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京城贵女,莺莺燕燕的笑声隐约传来,可宫女却带着她拐向了另一条小路。 “这是去往何处?”□□灵停下脚步,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询问。 宫女福了福身,恭敬道:“回夫人的话,贵妃娘娘特意吩咐,夫人身份特殊,需先在偏殿稍候,待娘娘亲自接见。” □□灵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身份特殊?她明面上不过是一介侍妾,这些人看在沈策的面上,都恭恭敬敬地喊她一声夫人,但比起那满堂贵胄之女,她的身份还没尊贵到让贵妃娘娘单独接见吧? “有劳带路。”她不动声色应下,眼角余光再次瞥向主殿。 怎不见嘉敏公主? 偏殿位于御花园西侧,离主宴有点距离。推门而入,室内陈设倒也算得上精致,只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让□□灵鼻尖微动。 “请夫人在此稍作歇息。”宫女说着便要离开。 □□灵问道:“不知贵妃娘娘何时能召见?” “娘娘吩咐,请夫人在此稍候片刻,待宴席开始前自会派人来请。”宫女低头应答,眼神却闪烁不定。 □□灵也不欲为难她,轻轻“嗯”了一声,目光扫过香炉中袅袅升起的青烟。那香气初闻清雅,细品却有一丝几不可察的苦涩。 她虽不通医术,但从前小北跟着师父学医时,院里经常摆满各种各样的药材,以至于她对药材的气味也相对敏感。 “你先下去吧,我在此等候便是。”她寻了一处椅子坐下,待宫女退下后,立即起身。从袖中取出手帕捂住口鼻。她轻手轻脚地靠近香炉,用帕子隔着掀开炉盖。香块已经燃了小半,她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小块未燃尽的,凑近细闻。 香中除了常见的沉香、檀香外,似乎还混有一种说不清的味道,她又猛吸了一口,顿觉头脑眩晕,这里头具体有什么,她毫无头绪,唯一能确定的,便是这香有问题。 □□灵 小北啊小北,要是你在师姐身边,师姐也不至于吃了这不懂医术的亏。 她脑筋一转,转身端起桌上的茶水,茶盏倾斜,碧青的茶水便泼进了鎏金香炉里。“滋——”一声轻响,青烟扭曲着腾起,渐升渐弱。 殿外忽传来几声玉带扣击石的清响,又戛然而止。 赵屿站在门口,蟒纹靴尖在门槛上一滞,偏殿光影里,那抹淡紫色身影正俯身拨弄香炉。他的指节蓦地攥紧扳指,目光难掩欣喜。 “灵儿姑娘,你怎在此处?” □□灵闻声抬头,快速在脑海里将眼前这位青袍男子搜索了一遍,缓缓起身道:“原来是宁王殿下。” “你记得我?”赵屿眼神一亮,正欲进殿,一宫女慌忙赶来,拦住了他:“殿下,您不能进去。” 她跪伏的身子微微发颤,头垂得低低的,却掩不住闪躲不定的眼神。 见宫女的反应,□□灵内心的猜测又笃定了几分。 她广袖如流云拂过案几,指尖在炉盖上不着痕迹地一压。 “咔嗒。” 鎏金炉盖严丝合缝地扣下,将最后一缕诡谲的青烟锁死在炉中。 赵屿无故被拦,只问道:“为何?今日母妃不是邀了各家女眷入宫赏花吗?国师夫人怎独自在此偏殿?” 宫女支支吾吾答道:“殿……殿下与女眷同处一室,于……于礼不合。” □□灵闻言挑眉,这小宫女脑袋瓜反应还挺快。 她顺势道:“小女子身份低微,哪有让贵妃娘娘亲自来见的道理,按理应该是妾身去给娘娘请安才是。” 宫女闻言,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赵屿将宫女的反应尽收眼底,眼眸一转,视线落在□□灵身上,瞬间明白了其中关窍。 前几日舅舅为了萧煜的事,没少往毓庆宫跑,母妃终归是向着萧家,今日设宴,恐怕是冲着她来的。 赵屿忽然轻笑道:“正好,本王也要去给母妃请安,灵儿姑娘随我一同去吧。” 宫女虽得了静贵妃的指令行事,但也不敢阻拦宁王半分,更怕自己举止异常惹人怀疑,只得乖乖退至一旁。 赵屿微微侧身,对□□灵做了个"请"的手势。□□灵垂眸颔首,心里摸不清此人的目的。 按理说,他是静贵妃之子,萧煜的表亲,怎会如此好心帮她解围。 两人沿着回廊缓步前行,廊下风铃叮当作响。赵屿忽然压低声音道:“待会无论发生什么,姑娘都无需担心。” □□灵眼底闪过一丝警惕:“听这话,殿下似乎知道会发生什么?” 赵屿停下脚步,坦言道:“春猎会一事闹出了动静,母妃自是不会坐视不理,此番让你入宫,也是想给萧家一个交代。” “交代?”□□灵唇角微扬,眼底却不见笑意,“贵妃娘娘打算如何给萧家一个交代?要打我几十鞭子,还是废我一只手?” 赵屿闻言一怔,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直白。 “又或者,神不知鬼不觉地在熏香里动点手脚……”说到此处,□□灵特地顿了顿,抬眸看向他,“让我突然暴毙而死?” 赵屿瞳孔骤然一缩,指节无意识颤了颤,回想起方才在偏殿所见,难道母妃在熏香里动了手脚? 他原以为母妃最多不过是想给□□灵一点小教训,却没想到竟会下此狠手。 “你如何知道熏香有问题?”他声音压得极低,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你身体可有不适?” 原来方才她已经发现了偏殿的香有问题,也深知今日这赏花宴分明是为她准备的鸿门宴。 莫名的关心让□□灵有点摸不透他的想法,避开了他的问题,问道:“这就不劳殿下费心了,只是……殿下难道不想帮萧煜出口气吗?” 赵屿看出了她的防备之心,暗叹了口气,道:“萧煜蓄意伤人在先,一切后果皆是他咎由自取,本王虽与他有亲,但还不至于是非不分。” 他的嘴角始终带着浅浅的笑意,眼神格外真诚。 □□灵微微颔首道:“殿下倒是个明事理的人。” 她的语气平静,但眼底仍藏着一丝审视。 赵屿看出她的犹豫,也不强求,只是唇角微扬,带着几分自嘲的笑意:“姑娘放心,本王今日定会护你周全。” □□灵闻言眉梢一挑,怎么?你还能跟你亲母妃对着干? “那便多谢宁王殿下了。” 尚不知此人居心,还是莫要对他抱太大希望。 赵屿带着□□灵穿过回廊,刚转过琉璃影壁,迎面碰上了几个小太监。 领头的是太极殿的御前太监小福子,小福子身形瘦小,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机灵劲。 “奴才参见宁王殿下,见过国师夫人。” 赵屿经常出入皇宫,对他有些印象。 “免礼。”他的目光扫过其他几个太监,问道:“你不在御前伺候着,来此做甚?” 小福子恭敬答道:“回殿下的话,陛下得知贵妃娘娘举办花朝宴,特命奴才等人将新得的南海血玉珊瑚送来,供贵人们赏玩,东西已经送到,奴才几个正要回去复命。” 赵屿点了点头,又问道:“父皇这几日圣体可还康健。” “陛下龙体康健。”小福子对答如流,“这会正与国师和其他几位大人议事。” 沈策也在?□□灵闻言眼珠子一转,忽然计上心头。 她抬手扶额,秀眉皱起,身子仿佛不受控制般轻轻一晃,这个人如折枝海棠般软软倒去。 赵屿指尖一颤,袖袍下的手已抬起虚护在她身侧,但碍于身份,又在空中硬生生顿住。 倒是小福子眼疾手快,连忙伸手扶住了她的手臂,待她站稳后,方轻轻松手,悄无声息地退至一旁。 赵屿紧盯着□□灵问道:“姑娘可是身体不适?” □□灵轻揉着太阳穴,弱声道:“方才在偏殿里闻了那熏香,便觉得头晕目眩,胸闷得难受,这会竟有些站不稳了。” 说着垂眸轻咳了两声,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又抬眼看向小福子:“多亏了这位公公及时扶了我一把,否则真是闹出笑话了。” 小福子闻言连忙道:“夫人客气了。” 赵屿不疑有他,眼神里皆是担忧之色。 不知道母妃究竟在熏香里放了什么,竟让她一时间虚弱至此。 “传个御医看看吧。”赵屿道。 □□灵一听传御医,腾地绷紧了身子,忙道:“不必了!” 又担心自己表演痕迹过于明显,于是找了个借口推脱道:“宴会马上开始了,若是让贵妃娘娘久等,岂不是失了礼数。几位公公也赶快回去复命吧,莫要因我耽误了正事。” 说话间她的视线落在了小福子身上,正事二字咬字格外清晰。 以沈策的手段,宫中的眼线应是不少,更不用说御前如此重要的地方,应该会安插几个自己人吧,只是不知道眼前这个是不是,但凡事都得赌一把,□□灵内心暗忖道,你小子要是机灵点,就赶紧回去告诉沈策,老娘一个人在后宫快撑不住了,让他赶紧来! 小福子抬眸对上了她似笑非笑的表情,心里不知为何竟觉得这种感觉有些熟悉,好像在哪见过…… 国师夫人这话有何深意吗? 他怔了怔,随即行礼道:“奴才告退。” 领着身后几个太监急匆匆地走了。 第18章 陷害 萧婉舒设宴于临水的“撷芳亭”,邀请的都是京中数得上名号的贵女们。亭中铺了素白锦缎,摆着数十个天青釉瓶,供各家小姐插花比试。 萧婉舒高坐主位,两侧皆有宫女执扇轻摇,各家贵女依次入席。□□灵姗姗来迟,还与宁王同行,乍一到场,便引来几道轻蔑的目光。 “小女子参见贵妃娘娘。” “儿臣参见母妃。” 二人同时行礼。 □□灵一眼认出了站在贵妃身后的,正是方才引路带她去偏殿的宫女,也就是说偏殿发生的事,贵妃已经知晓了,一计不成恐生二计。 “免礼吧。”萧婉舒脸上挂着雍容的笑意,眼神掠过□□灵时闪过一丝冷意。 □□灵今日一袭淡紫烟罗裙,秀雅绝俗,自有一股轻灵之气,起身时目光与静贵妃对上,却一点也不露怯。 萧婉舒对着赵屿问道:“宁王今日不在骁骑营里当值,跑这来做甚?” 赵屿听出了母妃言语中的不悦,答道:“儿臣今日刚好休沐,听闻母妃举办花朝宴,便想着来凑凑热闹,方才经过偏殿时,正巧遇上国师夫人,遂与她同行。” 正巧?萧婉舒一副看破不说破的表情,在春猎会上,她便觉得屿儿对国师这个侍妾格外关注,今儿又眼巴巴地为了她进宫来,其中定然有些她不知道的事情。 萧婉舒唇角弧度未变,只淡淡道:“今日本宫邀各家贵女入宫赏花,花虽美但光看着终是无趣了些,诸位不如试着将喜欢的花摘下,插入这瓶中,最后由大家一起评选出最好的,至于彩头……” 她略加思索,从发髻上取下一支金钗,道:“便以这支金凤钗做彩头吧。” 这支金钗以纯金打造凤凰之形,展翅欲飞,凤首镶嵌一颗南海明珠,高贵华丽,在座几个女子皆心生喜爱。 这时,席间一女子开口道:“听闻国师夫人自幼长在山野,不知可曾见过这等名贵花卉?” 说话的人正是礼部侍郎之女,柳芸,她掩唇轻笑,指尖点了点案上的金边牡丹,“这插花之道,可不是随便摆弄几枝野花就能成的。” 席间传来几声低笑。 □□灵神色平静,尚未开口,一道轻柔嗓音忽从旁响起—— “柳妹妹此言差矣。” 萧怡手执团扇,笑吟吟道,“插花之道在于意境,而非技艺高低,国师夫人心性高洁,想来此等风雅之事不会逊色于我等。” 众人见萧家嫡女竟为□□灵说话,一时噤声。柳芸亦是哑口无言,看向萧怡的眼神有些惊讶,她与萧怡向来交好,此次出言刁难□□灵,也是想为她萧家出口气,却没想到萧怡主动为这个女人解围,反而显得是她不识大体了。 □□灵对萧怡虽没有太大的敌意,但她可不相信此人会如此好心,能不计前嫌主动帮她说话。她的视线在萧婉舒和萧怡之间来回转了一圈,总结出了一句话:他们萧家,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萧怡率先起身,带着采摘工具,移步至花园挑选需要的鲜花,余下的各位小姐也纷纷跟着离席选,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或赏花,或摘花,姿态优雅,生怕一个不慎碰落一片花瓣。 □□灵顺手接过宫女递来的篮子,手持金剪,走向一旁开得正盛的魏紫牡丹花丛,眸光冷冽,手起剪落—— 咔嚓!咔嚓! 几朵碗口大的牡丹花应声而断,花头坠入篮中,溅起几滴露珠。 四周骤然一静。 “这…”柳芸惊呼道,“这可是御赐的''锦云霞'',一株值千金啊!” □□灵正拨开枝叶,瞄准下一朵,闻言抬头道:“这么贵啊!” 话音刚落,咔嚓又是一剪,一株并蒂双花牡丹应声落下。 贵女们脸色煞白,仿佛那剪刀是剪在自己身上。有人倒抽冷气,有人暗暗攥紧帕子,更有人忍不住低声道:“粗鄙!此等名品,竟被她如此糟蹋……” 萧怡眸光一柔,故作淡然:“夫人要用牡丹插花,何不配上这西府海棠,浓淡相宜,定能拔得头筹。” 说着亲手折下一支海棠花,笑意盈盈地递到□□灵面前。 花瓣娇嫩,如粉霞覆雪般柔美,确实好看! □□灵接过海棠花,似笑非笑道:“此处只有你我二人,萧小姐就不必装了。” 萧怡一时愕然,停在空中的手缓缓收回,她盯着□□灵精致明艳的脸庞,忽然笑道:“夫人果然是与旁人不同,难怪能得国师倾心。” “只是可惜……”她的笑意渐渐消失,眸中闪着一丝狠绝,“夫人今日恐怕走不出这御花园了!” 什么?□□灵骤然看向她,还未反应过来,只见萧怡踉跄倒地,捂着手腕惊呼道:“我的手……好痛!” 白皙肌肤上,红痕如蛛网蔓延,这模样分明是中了毒。 在场的人见状,皆是吓了一跳。□□灵与她离得最近,大家自然而然地认为是她下的毒,一时间,众人目光如刀,直逼□□灵。 白皙肌肤上,红痕如蛛网蔓延,状似中毒。 萧婉舒定睛一看,怒而拍案斥道:“国师夫人好大的胆子,竟敢当着我的面行此阴毒之事!” 一句话就给这件事情盖棺定论了!□□灵不禁冷笑道,这姑侄二人一唱一和配合得真是默契。 贵妃娘娘都发话了,这下众人更加坚信她便是下毒之人。 赵屿起身道:“事有蹊跷,先传太医过来瞧瞧。” 萧怡面色惨白,由两个宫女搀扶着勉强站起来,气若游丝道:“请娘娘一定要为臣女做主啊!” 萧婉舒凤眸眯起,厉声道:“来人,将国师夫人押入慎刑司,听候发落!” 众人哗然!慎刑司,那可是一条命进去,半条命出来的地方,贵妃娘娘是真的动怒了。 话音刚落,周围齐刷刷出来四五个太监。 赵屿立即向萧婉舒求情:“母妃,此事其中定有误会,还望母妃明察!” 萧婉舒不为所动,那几个太监提前得了指令,更是无所畏惧,伸手便要拿人。 □□灵冷眼看着眼前这场闹剧,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她真是厌极了这种自以为是的伎俩,冷声道:“谁敢动我!” 她的脸色沉了下来,带着一股莫名的威压,几个太监被镇得当场顿住了脚步,不敢上前。 □□灵道:“无凭无据就要抓人,传出去别人怕是会以为娘娘公报私仇。” 她与萧家的私仇,众人皆知。 此言一出,直接撕破了萧婉舒和萧怡二人的伪装,将自己摆在被害者的位置。 萧婉舒怒道:“放肆!” 此时一宫女领着太医前来。 太医跪下行礼道:“参见贵妃娘娘,宁王殿下!” 赵屿道:“快给萧小姐看看,究竟是何病症。” 萧怡轻撩起袖袍,露出一截手腕,上面布满了狰狞的红痕,太医看了眼手腕上的红痕,又取出一纱巾隔在腕上,为她诊脉。 “回禀娘娘,萧小姐此状是中毒之相。”太医观察了一圈周围的花,更加确信道:“医书上曾记载,人体若同时吸入海棠花香与苏合香,便会引起中毒,轻则正如萧小姐这般,身上长满红色血痕,重则当场暴毙。”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皆倒吸一口凉气,几个官家小姐以袖掩鼻,庆幸自己没有靠近海棠花丛。 萧婉舒趁机追问道:“也就是说在场若有人身上带着苏合香,再靠近采摘过海棠花之人,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其中毒?” 太医略一思索道:“有这个可能。” □□灵神情严肃,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她从未有熏香的习惯,身上又不曾携带香包,若想把罪名安到她身上,难道…… 偏殿熏的,是苏合香? 萧婉舒吩咐道:“来人,找出身上带有苏合香之人。” 她的视线定定看着□□灵,那表情似乎在说,不管你怎么挣扎,都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果然,几个宫女从各家贵女身上都没有搜出个结果,唯有贴身宫女执春低头在□□灵的衣服上嗅了嗅,笃定道:“回禀娘娘,国师夫人身上熏的正是苏合香。” “母妃!” 赵屿刚开口便被静贵妃轻斥道:“证据确凿,你还想为她说话吗?” 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灵暗叹道,坏了坏了,千防万防还是中了这两个女人的奸计。 她方才在偏殿停留时间并不长,衣服上熏的香估计在来的路上就消散得差不多了,否则她和萧怡同时接触了海棠花,要说中毒,也应该她更严重才对。 但自己既然无事,那只能说明萧怡提前吸入了大量苏合香,再经过海棠花香的刺激,才能如此迅速地引发中毒之状。 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 □□灵不禁冷笑,为了陷害她,不惜用自己的性命做局,萧怡啊萧怡,我还真是小看你了! 她冷声道:“且不说我身上的香从何而来,纵然我身上有苏合香,若不是你主动靠近我,我也无从下手,你口口声声说是我下毒害你,难道我还能未卜先知,提前知道在场的人只有你会靠近我,也只有你会碰海棠花吗?” 萧怡闻言眼神闪躲,楚楚可怜道:“夫人,怡儿知道此前兄长不慎冲撞了您,是他的不对,怡儿也想着借此次机会,能与夫人亲近一二,消了夫人的气,可……可您也没必要对怡儿下此狠手啊!” 啊!!!□□灵忍不住在心里低吼道:受不了了,这个女人实在做作至极!再这么下去,场面对她十分不利。 她紧盯着萧怡:“正如你所说,我们二人都同时吸入了苏合香和海棠花香,为何我没事?” 未等萧怡开口,一旁的柳芸冷哼道:“你既存了心害人,肯定提前服用了解药,以此来撇清嫌疑。” 解药!□□灵眸光一闪,是了!她怎么没有想到,此毒凶猛异常,萧怡定然提前准备了解药,只待她被押入慎刑司,萧怡再顺势服用解药,一切水到渠成,天衣无缝。 难怪他们从头到尾都不问太医如何解毒,反而急着将她定罪,原来打的是这主意! 静贵妃脸色微变,再次施压:“事到如今,任你如何狡辩都难逃责罚,来人!把她给我押下去!” “慢着!”□□灵慢悠悠地走向萧怡,看着她脸上豆大般的冷汗顺着鬓边淌下,妩媚的脸庞此刻苍白得可怕。 我看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灵故意附身靠近她,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怎么办?这毒好像已经蔓延到脸上了!” “什么!”萧怡骤然抬头,眼神明显慌了,她转头求助般地看向萧婉舒,另一手却不自觉摸向袖中。 原来解药藏在这呢! □□灵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却不急着戳破,不等萧婉舒开口,她抢先道:“娘娘,横竖我也跑不了,与其急着将我定罪,还是先请太医给萧小姐解毒吧。” 赵屿问道:“此毒可有解法?” “这……”太医犹豫着开口道,“临时配制解药尚需时间,只怕萧小姐等不了那么久……” “这可如何是好?”□□灵一点不慌,现在萧怡根本耗不起时间,她只需要再拖上一会,萧怡定会自乱阵脚。 果然萧怡的呼吸越发急促,浑身发颤,她的手挣扎着像袖中摸去,却被□□灵一把扣住手腕。 “急什么?”□□灵冷笑,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腕骨,“既然敢演这出戏,就没想过会把自己搭进去吗?” 萧怡瞳孔骤缩,胸口剧烈起伏,无论怎么用力都挣脱不开□□灵的钳制。 “姑……姑母……”她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向静贵妃投去求救的目光,可喉咙却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声音越来越弱。 最终,在她双腿发软,几乎要跪倒在地时,□□灵顺势一松手,萧怡整个人跌倒在地, “叮——”的一声脆响,一只小巧的碧玉药瓶,从她袖中滚落,在青石地面上转了几圈,最终停在□□灵的脚边。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只见□□灵附身捡起药瓶,递给太医问道:“劳烦太医看看,这是何物?” 太医将瓶口凑近闻了闻,又倒出一粒绿豆大小的药丸细细查看后,惊喜道:“这正是此毒的解药啊!” 萧婉舒脸色骤变,金护甲在案几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她死死盯着那只药瓶,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烧穿。 萧怡面如死灰,挣扎着想要爬过去,却被毒素折磨得连指尖都在痉挛。她嘴唇颤抖,却再也说不出辩解的话来,只能死死瞪着□□灵,眼中满是惊惧与怨毒。 □□灵冷眼看着这一切,忽然轻笑一声:“真是难为萧小姐了,明明随身带着解药,却还要如此辛苦地演这么一场戏,真叫人佩服!” 讥讽之意溢于言表,在场死一般的寂静,只余萧怡痛苦的喘息声。那些方才还义愤填膺的贵女们,此刻都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赵屿眸色深沉,目光在静贵妃与萧怡之间扫过,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他抬了抬手,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愣着做什么,还不给萧小姐服解药?” 静贵妃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了松。 宫女战战兢兢地捧起那碧玉药瓶,正要上前,却被□□灵拦住了去路。 萧婉舒颤声道:“你要做什么?” □□灵抬眸,眼中锋芒毕露:“娘娘,灵儿虽是侍妾,但终归是国师府的人,今日平白遭受此等陷害,还望娘娘能给一个说法。” 好大的胆子,竟敢跟贵妃叫板!周围的空气骤然凝固,仿佛连呼吸都被冻结。 □□灵与萧婉舒隔空对峙,目光如淬了毒的银针,在虚空中碰撞出无形的火花。宫女们屏息垂首,连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都刻意放轻,生怕惊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赵屿向前一步,衣袍在寂静中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压低声音道:“人命关天,还请夫人莫要阻拦。” □□灵连睫毛都没颤动一下,依旧挺直脊背站在那里,像一柄出鞘的利剑。人命关天?方才轻飘飘几句话就要将她押入慎刑司,怎不见有人说人命关天? 她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目光始终锁在静贵妃脸上。 萧怡的呻吟声越来越微弱,她的嘴唇已经泛出青紫色,手指在地上抓出几道血痕。太医急得满头大汗,却不敢上前。 香炉里的熏香突然“噼啪”爆出个火星,在这紧绷的气氛中显得格外刺耳。 萧婉舒终于缓缓起身,金线绣制的凤袍在地上拖出沙沙的声响。她盯着□□灵,忽然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好,很好。本宫今日算是见识了国师府的胆识。” 她抬手示意宫女:“把解药给萧小姐服下。”顿了顿,又补充道:“误会已解,诸位都散了吧!” 说罢,独自拂袖离去。 □□灵这才微微侧身,让出一条路来。 宫女连忙将药喂给萧怡,见她脸色渐缓,赵屿这才松了口气。 萧家与国师府本就结怨,今日萧怡若是再出事,只怕前朝后宫皆不得安宁。 赵屿略一沉吟道:“今日之事……” 他有心想向□□灵赔罪,却又不知从何讲起,话开了头倒硬生生卡住。 □□灵的眼中锋芒褪去,只剩一贯的冷静,她疏离道:“殿下若无其他吩咐,小女子便先告退了。” 说罢,转身离去,独留众人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第19章 起疑 赵屿望着她的背影,不可察觉地轻叹了口气,随即吩咐道:“今日之事,任何人都不可外传!”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却让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楚,众人脸色微变,弱声应道:“是!” 接着便接连散去。 直到走出了御花园,□□灵才重重舒了口气。 这皇宫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正暗骂时,抬眼便看见一玄色身影立在宫墙之下。 身形笔挺,风雅无双,任谁见着都心向往之。 □□灵脸色一沉,暗暗嘀咕道:老娘一个人在里面孤军奋战,水深火热,你倒好,在这装什么岁月静好呢! 沈策朝她踱步而来,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骂什么呢?” □□灵被戳中心思,眨眨眼别开了视线,问道:“是那小太监给你报的信吗?” 沈策点了点头。 其实也不算是,那小太监虽是御前伺候的,但万万不敢惊扰皇帝议事,只是他还算机灵,将国师夫人身体不适的消息告诉了太监总管□□,□□是什么人?三言两语便听出了不对劲,借着续茶的功夫,在御前提了一嘴。 “那你还来得这么晚!”□□灵埋怨道,“你知不知道,刚刚我差点就折在里面了。” 沈策笑道:“这不是凯旋归来了吗?” 见□□灵乜了他一眼,又解释道:“来的路上碰到了嘉敏公主,耽搁了一会。” 原来如此,难怪今日赏花这么重要的场合没有看到她,原来是兵分两路,拦截我的救兵去了!还好本姑娘聪明,凭一己之力化险为夷。 人啊,关键时候还得靠自己。 “算了算了!”□□灵背着手,自顾自往前走去,“忙活半天我都饿了……” 沈策望着她纤瘦的背影,唇角不自觉勾起一抹弧度。 他抬脚快步跟上,余光不经意掠过宫道拐角,不动声色地缩短了两人的距离。 □□灵话未说完,却感觉他温热的手掌突然扣住她的腰肢,力道轻轻一带就将她搂入怀中。 “别动。”他的气息拂过耳畔,“有人在看。” □□灵被他突然搂住腰肢的瞬间,呼吸一滞。他手掌的温度透过轻薄的春衫灼烧着她的肌肤,那力道不容抗拒却又带着几分刻意的克制。 她整个人几乎被圈进他怀里,脸颊蹭到他胸前的云纹刺绣,清冷的沉香气味顿时笼罩下来。 明明只是做戏给暗处的人看,可被他触碰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发烫,连指尖都微微颤抖起来。 感受到怀里的人出奇的安静,沈策停下脚步,宫墙的阴影斜斜切过两人衣袍,将他们的身影融在一处。 他低头看她,正撞上她抬起的目光。 □□灵的眼睫在光影交界处轻轻颤着,远处飘来的花瓣落在她发间,沈策下意识伸手,却在半空停住——他看见她眼底映着自己的影子,那么清晰,又那么陌生。 “想什么呢?”沈策替她抚去发髻上的落花,宽大的袖袍遮住了她大半张脸,远远望去,任谁看都是一对如胶似漆的恩爱夫妇。 □□灵眨了眨眼道:“你说……这个时辰去醉仙居,还能不能吃上他们的水晶肴肉?” 啧!听说这道菜极受欢迎,奈何做法过于繁杂,所以一天只做二十份,她昨天去醉仙居就没吃上! 想到此处,□□灵不满地撇了撇嘴,反手搂住沈策的腰背,快步走着催促道:“赶紧的,出宫!” 沈策被她用力带着走了几步,不禁失笑,二人就这样相拥着消失在宫道尽头。 宫墙拐角处,赵峋的指节揉搓着碾碎一朵残红,鲜艳的汁液瞬间染红了指纹。 “好一对鹣鲽情深。”他声音轻得像是毒蛇吐信,“查到这个女子身份了吗?” 松墨立在一旁,低声道:“尚未查到,似乎……有人刻意掩藏了她的身份。” 赵峋的目光紧紧盯着那对相拥的身影,眼里泛出森冷的敌意。 沈策从不做无用之事,更不用说冒着欺君的罪名保下司徒晋,将矛头引向他。 他是铁了心要为司徒晋洗清冤屈了。 难道这个女子…… “本王记得司徒晋有一嫡女,养在京外,去查查。” 松墨道:“是!” “还有……”赵峋唇角缓缓勾起一抹阴冷的弧度,“将消息送出去,镇北军群龙无首,正是发动攻击的好时机。” 沈策,你有本事把司徒晋藏起来,难道还有本事隔着千里之外,挡住漠北大军吗? “是!”松墨踌躇道,“可是,殿下难道不怕,陛下派国师前往北境吗?” 赵峋把玩着手中的青玉扳指,闻言冷笑一声:“父皇若是敢放虎归山,当年就不会用一道圣旨将他困在这京城里。”他指尖一收,扳指应声裂开一道细纹。 “七年前,北境大捷,沈家的声望如日中天,哪怕飞云军御前造反是事实,朝中和民间亦有人为其喊冤。” 他随手将碎玉扔进池中,惊散一池锦鲤,“你以为父皇会让他重掌兵权?别忘了,镇北军当年是谁手下的兵?” 松墨恍然大悟:“殿下是说……陛下无论派谁,也绝不会派国师?” 远处传来钟声,赵峋望着水面上支离破碎的光影,声音轻得像淬了毒的刀:“所以这场仗,本王的对手只有一人。只要漠北按计划行事,我自由办法让父皇选我前往北境。”他忽然转头看向二人离去的方向,“沈策,你拦不住我。” 毓庆宫中,所有宫女齐刷刷伏跪着。 “哗啦——” 鎏金珐琅梳妆台被整个掀翻,数十盒螺子黛砸在青玉砖上,碎了满地幽蓝。 “笑话!不过一个卑贱的侍妾,也敢跟本宫叫板?”萧婉舒染着丹蔻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连本宫的亲儿子都帮着她说话!” 萧婉舒越想越气,织金裙裾扫过满地狼藉,惊得笼中绿鹦鹉扑棱棱乱撞,满殿宫女没人敢动弹半分。 “娘娘息怒……”执春刚碰到她的衣袖就被扇得踉跄了几步。 “息怒?”萧婉舒的声音陡然拔高,“连个人都查不出来,本宫要你们有何用?” 执春扑通跪下,解释道:“娘娘,那女子的身份实在奇怪,像凭空出现一般,什……什么也查不到。” 她的声音渐弱:“想来是国师有意隐藏了有关她的一切。” 又是沈策! 萧婉舒冷笑道:“这么多年来,本宫竟不知国师竟是这般用情至深之人。” 为了一个出身山野的丫头,不惜与她萧家为敌……等等! 萧婉舒眉心一蹙,忽的想到什么似的,静了片刻后骤然转头:“我记得……之前派人去找司徒晋之女时,碰到了国师?” 执春抬头,略一思索道:“正是!” 萧婉舒眸中寒光一闪,指尖的鎏金护甲划过案几,在漆面刮出尖利的“吱——”声。 “原来如此……”她忽然低笑起来,笑声里淬着毒,“本宫就说,区区一个山野丫头,怎会有这般通天的本事。” 执春突然倒吸一口冷气:“娘娘难道怀疑国师夫人是……司徒将军的女儿?” 侍妾?恐怕只是沈策用来掩人耳目的借口吧! 沈策啊沈策,窝藏疑犯之女,这可是欺君之罪啊! 想到此处,萧婉舒的笑容愈深:“司徒晋的女儿叫什么名字来着?” 执春道:“好像叫……□□灵。” “□□灵……灵儿……”萧婉舒红唇缓缓勾起一抹得意的弧度,“这就对了……” “娘娘英明。”执春见萧婉舒心情转好,悄悄松了口气,“只是我们没有证据,只怕……” 萧婉舒慢条斯理地坐下,指尖轻轻拂过下颌:“证据嘛……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执春不明其意,奉上其他宫女递来的茶盏,萧婉舒接过茶盏却不急着饮,而是眯起那双凤眼,欣赏着茶汤中自己摇曳的倒影,她忽然压低声音:“让人给国公带个话,就说本宫有要事相商。” 醉仙居的雅间里,□□灵吃饱喝足,四仰八叉地倚着软榻,心情好不惬意。 她闭着眼假寐,声音慵懒:“你这些日子神龙见首不见尾,是不是在忙我爹的案子?我跟你说,咱俩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有什么线索要互相分享,你知道吗?” 沈策立在窗边,垂眸看着街上的人潮流动,漫不经心地应了声:“知道。” “那你说说,我爹的案子什么时候能破?”□□灵的声音越来越轻,困意席卷着她的大脑,仿佛随时都会睡着一般。 沈策收回视线,抬手关上了窗,瞬间将街上的嘈杂声隔绝在外。 “不急,鱼儿已经上钩了。” □□灵倏地睁开眼,转头看向他:“什么意思?” 她是不急,但她爹可等不了,头上扣着这么大一口黑锅,还东躲西藏的,怕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人一定瘦了不少。 沈策踱步至离软榻最近的椅子坐下,随手抽出一本方才长风送来的折子,翻阅道:“十日后,圣上寿宴,便是收网之时。” 明黄色的折子将他的脸庞半遮,露出如墨染就的眉眼,□□灵侧着脑袋,眸中流转着似笑非笑的光。 他总是这样,气定神闲,波澜不惊,平静得仿佛任何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感受到她的安静,沈策抬眼看向她,许是吃饭时饮了酒的缘故,她两颊还残存着浅淡的绯色,眸光因困意而显得水色潋滟,仿佛满目潮湿的春意都落到了她的眼睛里,格外动人。 沈策的眸色深了些许,道:“你不问问我要做什么?” “我问了你就会说吗?”□□灵眨巴着眼睛问道。 “你问了不就知道了。”沈策回望着她,突然觉得自己跟她待久了,竟也染上了几分孩童般的心性,换句话说,应该是…… “幼稚!”□□灵怒嗔了一声,方转过脸来,双手枕着后脑,略加思索道:“此前我暗查端王府时便发现,赵峋这人颇擅丹青,平日无事就呆在府里作画,听说他的一手山水墨画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受到京中不少文人的追捧,因此他也时常在西郊别院设宴,邀请贤士饮酒赏画,切磋技艺。” “不错。”沈策换了本折子,余光不经意间瞥了她一眼,只见她支愣起上半身,单手托颐道:“他要想瞒过层层监视,向漠北传递消息,这便是最好的机会。”□□灵双眼微眯,分析得颇为认真,“以他的技艺,在作画的同时将漠北密文藏进画里,也不是不可能啊!” 沈策眉梢微挑,看向她的眼神多了一丝欣赏:“还算聪明。” 开玩笑,我本来就很聪明的好吗! □□灵腾地坐了起来,问道:“所以,你找到藏着漠北密文的画了?” “没有。” “那……你查到了接头的人?”□□灵又问道,“画传出去总要有接头的人吧?” 沈策埋头阅着折子,淡淡道:“也没有。” “那……”□□灵面露疑惑,“那你还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敢情你什么都没查到?” 这不对吧?这可不是你沈策的风格!你该不会又有什么重要的事瞒着我吧? □□灵皱着眉头,脸上疑惑的神情渐渐转变成了几分呼之欲出的怒意。 沈策这才抬眼看向她,怎么还急了呢? 他眼神颇为无辜,道:“都说了,十日后见分晓。” “十日?”□□灵一拍大腿,“我等不了十日,你赶紧告诉我!” 沈策转移话题:“你不是要午憩吗?” “憩什么憩!”□□灵一个箭步上前,双手叉腰道:“你话说一半让我怎么憩?” “我没说什么,都是你自己说的。” “少来这套,赶紧跟我说清楚……” “……” 长风守在门外,听着里头动静,不由得暗中笑道:没想到爷也有这么一天,果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第20章 陷阱 临近圣上寿宴,那几个弹劾沈策的官员都消停了不少,荣国公府也没了动静,只是每每下朝后,萧寅之去往毓庆宫的次数比往日多了些。 这日朝会刚散,萧寅之形色匆匆正欲出宫,身后便响起一个让他极不耐烦的嗓音。 “国公这是急着去哪?” 萧寅之闻言脚步一顿,鼻腔里冷哼了一声,回过身来,只见八名身着绛紫宫袍的太监踏着整齐的步伐,肩扛金漆步辇,稳稳行进在宫道上。步辇之上,沈策慵懒地依靠在雕龙扶手上,一袭玄色蟒袍垂落,金线刺绣在阳光中泛着冷冽的锋芒。 萧寅之讥笑道:“国师连本官的去向都要过问吗?” 沈策抬手示意步辇停下,目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国公误会了,沈某只是见国公这几日似乎比往日繁忙了些,不禁让沈某有些好奇。” 萧寅之心脏一突,似被戳中心思一般,眼神闪躲道:“国师多虑了。” “是吗?”沈策悠悠道,“许久不见萧世子,不知他身子可好些了?” 萧寅之本就憋着一口气,见沈策提前煜儿,内心更是愤愤不平,这几日若不是他另有要事,岂会容沈策如此轻易地揭过此事。 他压下腹中暗火,声音低沉:“犬子福薄,承不起国师这般关怀,国师若无事,本官就先告辞了!” 说完看也不看沈策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长风迎面碰上脸色铁青的萧寅之,拱手行礼道:“见过国公。” 萧寅之自顾自快步走着,很快消失在宫道尽头。 长风走至步辇前,又行了一礼:“爷,属下有要事禀报。” 此言一出,几个太监很有眼力劲地齐齐放下步辇,弓着身子向宫墙方向后退了几步,接着同时背过身去。 长风上前两步,对着沈策低声道:“爷,自从我们放出消息后,萧家在背后下了不少功夫。” “嗯。”沈策淡淡应了声,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长风道:“一切安排妥当。” 鱼儿都进了圈套,是时候收网了。 酉时初至,毓庆宫上上下下都忙着准备明日圣上寿宴的事宜。 萧婉舒立在镜前,几个宫女服侍着她试穿宫装。 执春匆匆入殿,遣散了殿内一众宫女,俯在萧婉舒耳边低声道:“娘娘,国公差人传话来,事情已安排妥当那个,只待明日圣上寿宴,便可一击即中。” “好!”萧婉舒笑颜舒展,眉宇间尽是掩饰不住的得意之色,“此事若成,本宫才能真正高枕无忧。” “对了。”她话锋忽转,“将军府的事办得怎么样?” 执春道:“娘娘放心,已经吩咐下去了,明日寿宴,待国师进宫,那侍妾孤立无援,一试便知。” 萧婉舒道:“事关重大,容不得任何闪失。” “奴婢明白。” □□灵那日追问无果,好奇得心痒痒,只得日日在外闲逛,转移一下注意力,顺便暗中查探端王府的动向。 这日她刚进了茶楼,店小二便送来一封信,说是楼下客人让他转交的。 □□灵展信一看,脸色骤变,立刻问道:“送信的人呢?” 小二挠了挠头道:“那人给了信就走了……” “可看清了那人长什么样子?” “那人遮着脸,不……不曾看清。” □□灵心下一沉,再次看向信上的几行字: 明日酉时,镇北将军府一叙。只你一人前来,否则全府上下不留活口。 信纸在她指间微微发颤,小二见她神色不对,不敢多问,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灵猛地攥紧信笺,快步走到窗边,掀开竹帘一角。街上行人如常,叫卖声此起彼伏,却再寻不到半点可疑踪迹。 明日酉时,正是圣上寿宴之时,写信之人究竟意欲何为? 她思来想去,本想着与沈策一同商议,但又担心因此影响了他的布局,况且这本就是她司徒府的私事,她必须亲自解决。 寿宴当日,国师府外。 马车上的竹帘忽地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挑起,傍晚的霞光霎时流泻而入,将沈策半张脸浸在暖橘色的光晕里。 他开口确认道:“你当真不同我一道入宫?” 若无意外,镇北将军的案子今晚便可顺利告破,原以为此次寿宴她会比任何人都迫不及待,谁知此时却说不去了。 □□灵双手抱胸,倚着门口的柱子,抬头看了看天空,低垂的云层已浸染了些许浑浊的绛紫色,看样子,快要下雨了。 “皇宫那种地方,麻烦得很,动不动就要行礼磕头,我还是不去了。”她收回视线,朝着沈策狡黠一笑,“倒不如趁下雨前,去馥芳斋买点新鲜的糯团子回来,再温上一壶梨花白,闲观雨幕,静候佳音,岂不快哉?” 沈策定定看着她,道:“你就这么相信我?”忽又垂眸故作蹙眉道:“万一……” “没有万一!”□□灵打断他的话,“你办事,我放心!” 沈策闻言抬眼,勾着笑看她:“也罢,听闻今年寿宴,工部备了不少新奇的烟花,一旦事成,便以紫色烟花为号,也可让你安心。” “行。”□□灵心里压着事,脸上的笑意亦藏着几分忧虑。她何尝不想亲眼见证那些陷害爹爹的幕后黑手被揪出来的样子,只是眼下她必须亲自去一趟将军府,而且今夜宫中的行动至关重要,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沈策分心。 她站直了身子,道:“赶紧去吧!” 说完莞尔一笑,转身回了府内。 沈策望着她的背影,总觉得她今日有些说不出的异样,直到她的背影没入府中,方放下帘子。 “进宫。” 酉时初至,金銮殿外,九重宫阙张灯结彩,朱红宫墙下数百盏琉璃宫灯在暮色中流转着琥珀色的光晕。 殿内,钟鼓齐鸣,韶乐奏响。百官按品阶鱼贯而入,紫袍玉带如潮水漫过金砖地面。 赵嫣倚着殿外的汉白玉栏杆,贴身宫女沉香跟在身后。赵嫣目光远眺着宫道上的人影,她今日悉心装扮了一番,发髻上的金线流苏在风中微微摇动。 直到一个熟悉的红色身影映入眼帘,赵嫣眼眸一亮,快步走至台阶处候着。 沈策今日一袭朱红色官袍,眉目俊朗,在夜色下格外出众。 “三郎哥哥。”赵嫣开口唤他,但沈策脚步未曾慢下半分,径直擦过她的身侧。 赵嫣急了,连忙改口道:“国师大人!” 沈策这才停下,缓缓转过身来,微颔首道:“殿下。” 一如既往的疏离,赵嫣才发觉,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笑了。 “本宫那日问国师的问题,国师可有了答案?”赵嫣鼓起勇气开口,头却低低地看着沈策腰间的玉环。 “不知殿下所谓何事?” 赵嫣闻言一怔,仰起头问道:“国师竟……忘了?” “沈某事务繁多,偶有疏漏,还请殿下莫怪。” 赵嫣道:“父皇有意为我择婿,可本宫少时便心悦于你,数年过去,心意未曾有变……” 对上那双冷漠得像冰窖般的眼睛,赵嫣的声音戛然而止。 “国师既尚未娶妻,不如本宫向父皇求一道旨意,为你我二人指婚可好?”赵嫣硬着头皮把话说完,内心忐忑地等着沈策的答复。 可答案已经显而易见。 沈策面无波澜地看着她,道:“殿下金枝玉叶,择婿一事还是莫要把心思放在沈某身上。” 虽然不抱太大希望,但听到这话后,赵嫣心中还是难掩悲伤。 她堂堂一国公主,尊贵之躯,竟被人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而她也拿此人没有任何办法。 “为什么?”赵嫣不死心地问道,“从前你无视本宫的示好,本宫只当你醉心仕途,不谈男女之情,可如今你已权势在握,身边……” 说到此处,赵嫣心有不甘,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身边又多了一个侍妾,难道,本宫堂堂公主,还比不上她吗?” 提起□□灵,沈策眼中闪过一缕涟漪。 也不知她此时在做什么,方才离府时,那表情分明是有事瞒着我。 沈策睨视着赵嫣,一语不发。 沉香见二人僵持,忙上前道:“公主殿下,圣上就要到了,还是先入席吧。” 沈策顺势道:“沈某言尽于此,殿下好自为之。” 说完抬脚往殿内走去,唯留赵嫣站在原地失魂落魄。 赵嫣望着沈策离去的背影,指尖掐得更深,掌心传来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心中翻涌的酸涩。殿前灯火煌煌,映得她面色愈发苍白。 沉香小心翼翼地扶住她微微发颤的手臂,低声道:“殿下,您的手……” 赵嫣恍若未闻,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你看到了吗?堂堂国师,居然也会为一个女人分神。” 方才他眼中那一瞬的波动,她看得分明——那是她从未得到过的温柔。 夜色渐沉,檐角铜铃被夜风吹得叮咚作响。 □□灵一袭劲装,黑布遮面,身若轻燕般落在青瓦之上。 她压低身形,左臂搭在膝头,眸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过将军府内各处。 ——太静了! 鼻翼轻动,捕捉到空气中若有似无的铁锈味。她忽然眯起眼睛,右手拇指无意识地摩挲过腰间的软鞭。 “既引我现身,又何必躲躲藏藏?” □□灵的声音清亮,在夜色中荡开,暗处埋伏的人影终于不再遮掩。 一时间,廊下、假山后、回廊转角,齐齐现出二三十个黑衣人,刀剑寒光在月色下泛着冷意。更令她瞳孔骤缩的是——几个黑衣人手中刀锋正抵在将军府一众仆人的咽喉处,老管家福伯的衣襟已被鲜血浸透,却死死咬着牙不发一声。 身后一同被挟持的还有奶娘江嬷嬷和海棠姐姐。 “姑娘好胆识。”为首的黑衣人缓步而出,面罩下的声音沙哑阴沉,“不如摘了这面罩,让我等瞧瞧,究竟是何方神圣,敢孤身夜闯将军府?” □□灵指尖微紧,软鞭在腕间无声缠绕。 “你们又是何人?” 黑衣人冷笑一声,不欲待回答,指尖抬起,手下几个顿时刀锋往下一压,福伯等人颈间瞬间渗出一道血线:“我数三声。” “一。” 夜风骤急,吹得她蒙面黑布微微掀起一角。 这些人来得蹊跷,以众仆的性命引她现身,分明是想借此验证她的身份,京城中,对她的真实身份如此在意的人,没有几个。 “二。” 府内一片死寂,只有刀尖滴落的血珠砸在青石板上,一声一声,清晰可闻。 □□灵闭了闭眼,忽的抬手,扯下面罩—— 月光下,一张清丽容颜彻底暴露。 “果然是你!”黑衣人先是一怔,继而狂笑,“好好好,今日真是钓到条大鱼!” 他猛地一挥手道:“杀了她!” 刀光暴起,十几个黑衣人冲向□□灵,一招一式直击命门。 一黑衣人靠近首领身旁道: “主子,上头的人只让我们试探此女子身份,没让我们杀她。” 首领闻言顿时暴怒,一脚将人踹倒:“现在此处你们都得听我的,我让你们杀了她,没听见吗?” “是……” 黑衣人不敢多言,捡起武器便加入混战。 □□灵眼中寒光乍现,手中软鞭如银龙出渊,在月色下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光。 “唰——” 鞭梢破空,如毒蛇吐信,瞬间缠上最近一名黑衣人的手腕。"咔嚓"一声脆响,那人的腕骨应声而碎,长刀当啷坠地。未等惨叫出声,她身形已如鬼魅般掠出。软鞭在空中甩出漫天银影,如游龙摆尾,横扫一片。 这些黑衣人武功平平,很快便倒了一地,无力还手。 背后劲风袭来,她头也不回,反手将袖中的铜板射出。 “嗤——”的一声闷响,铜板精准扎进偷袭者眼窝,溅出一蓬血雾。 □□灵面露不悦,抬手轻掩鼻翼,防止那股令人厌恶的血腥味刺入鼻孔。 “谁派你们来的?” 黑衣人首领见自己人落败,却不恼,反而笑得更加张狂:“不愧是国师看上的女人,果然了不得啊!” □□灵闻言皱眉,略微偏头道:“你是……萧煜?” 京城中知道她和沈策关系,又与她有仇之人,也只有萧家了,而且从一开始,她便觉得此人声音非常耳熟,但是眼前这个黑衣人的身形不似萧煜那般肥胖,因此她也没有将二人联系在一起。 那黑衣人停止了笑声,眼底闪过一丝狰狞,接着缓步而出,抬手摘下了蒙面黑巾——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灵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萧煜外表的变化竟如此之大,说是判若两人也不为过。 第21章 找死 萧煜左手抢过身旁黑衣人的刀,刀锋毫不留情地压向奶娘江嬷嬷的喉间。 “慢着!”□□灵厉声喝道。 江嬷嬷脸色煞白,浑身颤抖得仿佛随时都会瘫软在地,嘴里喃喃道:“小……小姐……” □□灵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萧煜,你我私怨,何必牵连无辜之人?你别忘了,这里可是镇北将军府。” “镇北将军?”萧煜邪笑道,“你说的镇北将军头顶着通敌的罪名,至今下落不明,纵使我把这里所有的人都杀了,包括你,也不会有人在意。” 府中人质约莫二十余人,余下还能动弹的黑衣人虽不足十人,但皆手持刀剑,以命相挟,稍有不慎嬷嬷等人便性命不保。 眼下要想办法让萧煜放松警惕,才有一线转机。 “放了他们。”□□灵卸力收了鞭子道,“我任你处置。” 萧煜露出了得意的低笑,手指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刀柄。 “要是你跪下,再给我磕三个响头,我可以考虑放了他们。” “好。”□□灵几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萧煜的表情怔了怔,很快又笑得更加猖狂。 □□灵,任你本事再大,有软肋在我手中,还不是要乖乖给我磕头认错。 福伯等人闻言顿时急了,海棠被反手押着,明明已经吓得脸色煞白,却还是颤着声喊道:“小姐,你别听他的,你快走!” “小姐,不能跪,你快走……” “快走啊……” 生死关头,众旧仆竟无一人求饶。 萧煜见此场景讥笑道:“将军府养的奴才,果然有点血性啊,哈哈哈……” □□灵眼眶有些酸涩,突然说道:“是我对不住大家,小时候顽皮,常常从北门的狗洞偷溜出去玩,害大家没少被爹爹责骂,如今又连累你们遭受这无妄之灾。” “够了。”萧煜骤然暴喝,“别跟我耍花招,给我跪下,否则我杀了他们!” □□灵抿唇道:“只要我跪下磕三个响头,你便放了他们,萧煜,你最好说到做到!” 她握紧了指节,缓缓屈膝,一条腿已经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萧煜的笑容愈发狰狞,眼中闪烁着胜利的光芒。 不过磕个头而已,换二十几条人命,不亏! □□灵深吸一口气,另一边膝盖即将跪下时,她忽的耳尖一动——风中传来极轻的弓弦绷紧声。 人数众多,箭在弦上! 她的动作顿住了。 还有埋伏!她猛地抬头,原来,萧煜根本没打算放过他们。 是啊,今夜之事若泄露,他萧煜又岂可全身而退,先羞辱她一番再灭了所有人的口,最为妥当。 萧煜见她迟疑,不耐烦地催促:“怎么?反悔了?”他阴冷地笑着,手指摩挲着刀柄,“还是说,你宁愿看着他们死?” □□灵低头冷笑,长发遮掩了她的神情。 萧煜,人间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是吧! 她缓缓抬眸,眼底的温顺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杀意。 “萧煜。”她忽然笑道,“第一次来将军府还不知道吧,像你这样的胖子,北门的狗洞可钻不过去!” 萧煜一怔,还未反应过来,□□灵已骤然暴起!她身形如电,袖中寒光一闪,一柄短刃直刺萧煜咽喉! 萧煜本就是纸糊的老虎,手上的刀哐当一声落地,狼狈地连连后撤。 □□灵虚晃一招,旋身如燕,指间寒光乍现,三枚铜钱夹在指缝中嗡鸣震颤。 “嗖——” 铜钱破空而出,精准嵌入三个持刀黑衣人的手腕,骨裂声中,长刀当啷坠地。 “快走!” 府中旧仆除了女眷,不少男丁都是从前战场上退下来的伤兵,反应迅速,捡起地上散落的刀,自发围成一圈将几个妇人护在中间,快速往北门撤离。 □□灵不禁庆幸,想不到离家多年,大家与她的默契尚未生疏,听懂了她的暗示。 萧煜厉声嘶吼:“都愣着干嘛?放箭!” “嗖嗖嗖——”暗处箭矢破空而来,□□灵长鞭横扫,将一众人质护在身后,然而弓箭手出现得太快,众人根本来不及躲避,只能凭借几把长刀勉强抵挡。 “嗖——” 一支黑羽箭擦着□□灵的耳际飞过,钉入身后的朱漆廊柱,箭尾犹自颤动不已。她手中长鞭如灵蛇吐信,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弧,将五支同时射来的箭矢齐齐击落。 “小姐小心!”海棠惊呼声起。 暗箭自身后而来,老管家福伯挥舞着一柄□□,格挡开数支羽箭后,纵身一跃,挡在了□□灵身后。 “噗”的一声,一支箭深深扎入福伯胸口,老人闷哼一声,却仍挺直腰背,□□横劈,又挡开两支暗箭。 □□灵眼角瞥见这一幕,心头如被烙铁灼烧。福伯是看着她长大的,当年在战场上还曾救过父亲一命。她长鞭横扫,将五步内的箭矢尽数击飞,身形快速掠至福伯身旁。 “福伯!” “老奴没事……”福伯咬牙稳住了身形,花白胡须上溅了几点鲜血,“我们人太多走不掉,小姐你先走!”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密集的破空声。□□灵长鞭舞成一道银色屏障,却听身后接连传来惨叫。 弓箭手的数量比她预估的要多,且训练有素,分明是要至所有人于死地,一味防御毫无胜算。 她眼锋骤然一转,直直盯着躲在柱子后面的萧煜。 萧煜脸色大变,喊道:“拦住她!快拦住她!” 话未说完,只见□□灵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朝着萧煜所在的方向疾射而去,手中长鞭翻转,取而代之的是一柄短刀深深刺入萧煜肩胛。 “啊——” □□灵冷冷看着萧煜那张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让他们停手!” “停……停下!”萧煜歇斯底里地大喊。 箭雨骤然停下,□□灵回头看向七零八落躺在地上的家丁和婢女。 海棠抱着瘫软在地的江嬷嬷,泪如雨下。 □□灵手上力道加重,刀柄瞬间没入萧煜身体。 萧煜张大了嘴巴,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她扫视着四周,眼神狠厉:“都给我出来!” 四周静的出奇,隐约有一丝弓弦松动的声音,却无人现身。 □□灵手中短刀猛地一拔,血柱喷溅到她的脸上,萧煜的惨叫声在空旷的院中回荡。 她把刀锋压在萧煜咽喉处,声音寒若冰霜:“出来!” 四周的暗处终于有了动静,数十名弓箭手从廊柱后、假山旁、屋檐上缓缓现身。 她冷笑一声,指尖的短刀在萧煜的咽喉上狠狠压下,鲜血瞬间渗出。 “萧煜,我真是小瞧你了。”她一字一句,声音如寒刃般刺骨。 周围死寂,唯有刀子剜肉的声音一遍又一遍。 金銮殿内,丝竹正盛,众皇子百官依次献礼,奇珍异宝层出不穷,好不热闹。 “臣萧寅之,恭贺陛下万寿无疆。”萧寅之手持一长形锦盒,双手奉上,一旁的内侍连忙接过,呈至御前。锦盒打开,内里是一卷装裱精美的画轴。 三尺长的画卷徐徐展开,只见层峦叠嶂,云雾缭绕,笔力雄浑,墨色淋漓,确是一幅难得的佳作。 赵存渊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道:“这莫不是前朝画圣吴道子的《千峰竞秀图》?” 殿中顿时响起一片赞叹之声。吴道子的真迹存世稀少,每一幅都价值连城,只是这《千峰竞秀图》据说多年前便意外被烧毁,只剩半卷,殿中这副从何而来? 萧寅之道:“回禀陛下,此图确实是《千峰竞秀图》,但并非吴道子真迹,而是其亲传弟子临摹之作。” 他紧接着道:“此画内藏玄机,还请陛下允臣以火气烘之,方能窥见。” 赵存渊袖袍一摆:“准。” 四名内侍手捧鎏金烛台,将十二支素蜡置于画轴下方半尺处,烛芯噼啪作响,高温之下,墨香混着蜜蜡气息在殿中弥漫。 画上青峰忽然洇出黛色,云纹流转间竟有金丝浮现。众臣不由趋前半步,只见蒸腾热气中,山涧飞瀑忽化作银钩铁划—— 一“寿”字自崖壁间破墨而出,笔势如龙蛇竞走,却又与远山近水浑然天成。 众臣纷纷拱手称奇。 “妙极!此藏字之法真当巧夺天工!” “虽是临摹之作,但配上如此玄机,国公爷当真是用心良苦啊!” 萧寅之道:“愿陛下福寿齐天,山河永固!” 赵存渊颇为满意,抚掌笑道:“爱卿有心了!” 满殿欢庆声中,唯有赵峋面色沉峻,目光落在那散发着余热的画卷,内心隐隐不安。 萧婉舒适时道:“从前未见国公喜好丹青,今日这画中玄妙真叫本宫开眼!” 萧寅之道:“要说起这藏字于画的巧思,臣也是偶然有幸见识了宁王殿下的丹青之作,方有所启发。” 赵峋心头一震,眼神骤然看向萧寅之。 “宁王的画作盛名于京。”萧婉舒笑道,“可本宫这么多年来还未有幸亲眼见识。” 她说的倒是实话,赵峋自年少便热衷于描摹作画,当年在宫里读书时,丹青妙手连翰林院的一众侍书学士都夸赞连连,只是近几年来,赵峋行事低调,鲜少在人前展露实力,以至于赵存渊都快忘了这事。 “母妃有所不知。二皇兄向来以才会友,听闻只有京中颇有盛名的才子才能有幸与二皇兄切磋一二。”赵屿顺嘴提起了赵峋举办茶会的事,原本只是想夸赞他的淡泊心性,不料此话落在赵峋耳朵里,变成了一个明晃晃的背刺。 赵峋脸色微变,推辞道:“不过是闲时聚会,用来打发时间罢了。” 说话间,目光碰上萧婉舒那不达眼底的笑意,那笑意背后蛰伏的算计,如同蛛网般无声蔓延,只待猎物踏入,便悄然收紧。 赵峋背若芒刺,他知道萧寅之不会无故提到他的画,难道他手里有什么关键证据? 不可能,所有的画他都已经处理,数日前传出去的那副画也顺利到了漠北,萧寅之不可能抓到任何把柄,若是他捏造证据,胡乱攀咬,那见招拆招便是。 萧寅之道:“宁王的墨宝自是千金难求,臣也是机缘巧合之下得一宁王的亲笔之作,细细赏鉴之下才发现其中玄妙。” 通敌案悬而未决,赵峋本就惹上了嫌疑,朝中偶有风言风语,传他与漠北人暗中往来,虽没有实证,但赵存渊对他的疑心未消,在这个档口,萧寅之故意提起画中藏字,瞬间让赵存渊眼尾的笑意浮上了几分审视。 赵存渊道:“竟有此事?” 丝竹之声不知何时已弱了下来,萧寅之的声音格外清朗:“臣不敢藏私,今日亦带了宁王墨宝,来与诸位一同品鉴。” 他顿了顿,看向赵峋道,“想来宁王应不会怪罪下官擅作主张吧?” 赵峋闻言,指尖在青玉酒盏上微微一顿,他缓缓抬眼,嘴角含笑道:“国公说笑了。” 好一招暗度陈仓! 献礼是假,要算计他才是真。 赵峋眼底寒芒暗藏,但笃定萧寅之掀不起风浪,脸上倒还算从容。 待看清呈上的画卷后,赵峋脸色骤变,指尖在袖中猛地掐入掌心。 这幅《雪岭孤鸿图》分明该在十日前就随着商队出了雁门关,此刻却完好无损地展现在御前——这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 这一瞬的反应没能逃过有心之人的眼睛。 萧寅之邪然一笑,将画卷放在鎏金烛台上烘烤,画中那只墨色孤鸿的羽翼下渐渐显现几行字符。 殿中众人看不清上头写的什么,皆低声议论,倒是赵峋身后的鸿胪寺少卿刘正探着脑袋观望了片刻,出列道:“启禀陛下,这画上的字符似乎不是我大玄的文字,不知可否容微臣细细查看。” “准!” 赵存渊脸色已经沉了下来,一旁的萧婉舒暗自打量他的表情,嘴角勾起一抹幽冷的弧度。 刘正躬身接过画卷,起初神色尚算镇定,可待他目光落在那几行细小的字符上时,脊背猛地一僵。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这……这是……”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面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他下意识抬头望向赵峋,眼中满是惊惶。 殿内众人见状,议论声戛然而止。 萧寅之眼底闪过一丝得色,却故作关切道:“刘大人可认得这些字符?” 赵存渊缓缓道:“刘爱卿但说无妨。” 刘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画卷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在光洁的金砖上缓缓展开。 “回……回禀陛下……”刘正声音嘶哑道,“这是漠北王庭的密文。”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赵峋脸色骤变,立刻起身道:“刘大人慎言!” 话音未落,萧寅之故作惊讶状:“臣只道宁王技法娴熟,感叹其字画相融浑然天成,竟不知这上面写的是漠北密文,这……” 说着惶恐跪下道:“还请陛下恕臣失察之责。” 气氛一时降到了冰点,满殿大臣无人敢说话。 赵存渊不置可否,只问道:“这上面写了什么?” 刘正浑身一颤,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上面……上面写的是……” 他喉结滚动得厉害,不知道的还以为大难临头的人是他,不过也差不多了。 “镇北军无帅,速……速攻之!” “荒谬!”赵峋突然冷笑,广袖一甩带起凛冽的风,“这世上擅画之人何其多,国公不知从何处得了此画却说是出自本王之手——” 他倏地转向御座,情切道:“父皇明鉴,这分明是有人蓄意构陷儿臣!” 赵存渊踱步上前,若有所思地审视着画卷:“这笔法确实像老二的风格。” 赵峋猛地攥紧拳头,面上仍维持着镇定。 何止笔法像,就连那几行漠北密文都与他的字迹分毫不差,赵峋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 这世上能有谁将他的画风笔迹模仿得一模一样?唯一的可能便是这副画根本没有送出去,但他咬死都不能承认! “父皇,此画若真是儿臣所画,儿臣怎会任由画作流入他人之手?况且,若有心之人得了画卷,在上面动了手脚亦未可知啊!” 确实合理,赵存渊心存疑虑,指尖轻拂过画卷:“此画从何而来?” 萧寅之有备而来,闻言道:“陛下容禀,臣此前行经城东门下,当时值守的士兵正例行巡查,从中找到了这个画卷,那士兵不识货,但臣一眼便认出来了这画轴材质非寻常人家所有,故而留了点心眼,几番周折,终是从那商队手中得到此物。” 关外商队,漠北密文,无一不让人将赵峋的嫌疑推向顶峰。殿内空气仿佛凝固,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赵峋声音陡然拔高:“国公倒是会编故事,仅凭片面之词就想往本王身上泼脏水,未免太可笑了些!” 萧寅之一时语塞,场面陷入僵持。 萧婉舒凤眸微眯,正欲开口加把火,忽然发觉今晚这宴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 她似乎忘记了某个重要的存在! 第22章 剑拔弩张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萧婉舒猛然惊觉——自始至终,那位坐在龙椅左侧紫檀交椅上的国师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她悄然侧目,只见沈策单手支额,慵懒地斜倚在椅上,修长的手指半掩在眉骨投下的阴影里,双目微阖,仿佛对眼前这场闹剧兴致缺缺。 “此事,国师有何见解?”赵存渊忽的开口,众人视线顿时转移到了沈策身上。 朱袍玉带,风雅无双,一副置身事外的淡然模样。 听见皇帝问话,方直身置之一笑,目光在画卷上顿了顿,道:“鱼胶墨……” 众人一时未听明白,只见沈策抬手指了指密文处的墨色孤鸿:“文人作画时用墨向来讲究,枯笔皴擦用松烟墨,工笔精画用油烟墨,写意描摹用漆烟宿墨,唯有这鱼胶墨,墨色莹润,耐久不退,不论题字或是作画皆是难得的上品,最重要的是,鱼胶墨遇火烘烤后半刻钟便会消退。” 经他提醒,众人这才发现画卷上的密文已经有了消退的迹象。 “若先用特制的药水将字隐去,再用火烘烤后显现,消息传达后,字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独留一幅画卷,任谁也不会将其与通敌扯上关系。”沈策轻笑道,“如此看来,端王终究还是十分爱惜自己的墨宝的。” 鱼胶墨千金难求,有市无价,天下间唯有皇室用得起,前年尚书局仅剩的一盏鱼胶墨,恰好被皇帝赏赐给赵峋作生辰礼,朝中不少重臣皆能证明。 真相昭然若揭! 沈策一番话无疑是将赵峋逼至绝境。殿内烛火忽地一颤,映得赵峋面色惨白如纸。 鱼胶墨?他用的明明是普通的松烟墨,怎会变成鱼胶墨? 画卷上的密文已全然消失,赵峋瞳孔震地,瞬间明白了一切—— 这幅画根本不是他画的那幅!这是引他入局的假证据! 可为时已晚,赵存渊脸色铁青,看向赵峋的眼神阴寒如冰,没有半分父子情谊。 “你还有何话说?” “父皇明鉴!”赵峋扑通一声跪下,“儿臣是被冤枉的!” “那你说说是何人冤枉你?”赵存渊道。 赵峋深知自己中了圈套,百口莫辩,可笑的是直至绝境他都未能发现是谁陷害了他。 此画无论从技法、神韵都模仿到了精髓,连他自己都未能分辨出来,更遑论天下难寻的鱼胶墨确实在他手上,所有证据都指向他,他根本无从辩解。 萧寅之不可能做到如此地步!但环顾四周除了他,今夜还有谁欲害他? 赵峋的目光如困兽般扫过殿中众人,最终落在那抹红得刺眼的身影上。 沈策正认真地品鉴着这幅孤鸿图,手中漫不经心地转着青玉酒盏,似是察觉到视线,沈策微微侧眼,对视的瞬间,赵峋如坠冰窟——那双看似含笑的凤眼里,此刻竟带着几分怜悯,就像猎人在看垂死挣扎的猎物。 他和萧家不是死敌吗?怎会联手上演这么一出大戏? 萧寅之亦没有料想到,沈策竟会为他推波助澜,意外之下,他不动声色地给萧婉舒递了个眼色。 萧婉舒虽然不知道沈策葫芦里买了什么药,但此时局势对她有利,现在只需再推一把,赵峋便会跌入万劫不复之地。 萧婉舒道:“鱼胶墨此等稀宝世间罕见,恐怕除了端王府,再也找不到第二盏了。”说着略带惋惜道,“端王,陛下对你何其看重,将此珍宝赏赐于你,你竟糊涂至此,辜负了圣心!” 沈策闻言嘴角轻勾,萧婉舒果然是懂得火上浇油的,一句话便让赵峋钉在不忠不孝的耻辱柱上。 很好,也不枉他一番筹谋。 此局胜负已定,沈策抬了抬手,身后内侍连忙弓着身子上前,只见他交代了几句话,那内侍便匆匆离去。 “来人。”赵存渊沉声道,“端王赵峋,私通漠北,证据确凿,即日起褫夺封号,圈禁宗正寺。” 两名禁军立刻上前,铁钳般的手掌扣住赵峋双臂,蟒袍上的金线在拉扯中断裂,赵峋挣扎着抬头,却见赵存渊已背过身去。 “父皇!儿臣是被人陷害的啊!” 他似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转而提到:“镇北将军……镇北将军失踪一事也是有人故意栽赃儿臣的,父皇明鉴啊,只要找到镇北将军司徒晋,就能证明儿臣清白啊!” 听到清白二字,沈策低嗤了一声,清白?你也有脸提? 就在赵峋声嘶力竭之际,殿外突然“砰”地一声巨响,一束烟花在夜空中炸开,绚烂的光芒透过雕花窗棂,在殿内投下斑驳的光影。 众人皆被这突如其来且不合时宜的声响吓了一跳。 哪个缺心眼的奴才?看不清局势就罢了,还敢私自弄出这声响扰了圣听。正当大家心里暗暗同情那蠢奴才时,一声急喝声响起。 “报——” “陛下!边关急报!”一名风尘仆仆的传令官突然冲进大殿,单膝跪地高举战报,“漠北来犯,镇北将军司徒晋率精兵退敌,三战三胜,夺回榆林城!” 满殿哗然,一时分不清是该庆贺捷报还是该震惊镇北将军突然出现踪迹,一群人呆呆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赵峋如遭雷击,顿时失了反抗的力气,不可置信地摇头:“怎么会这样?不可能……这不可能……” 赵存渊终于转过身来,睨视道:“现在,你还有何话说?” 雷鸣轰响,压过了烟花的啸叫声,电光忽如白昼照亮了赵峋惨白的脸色,极具讽刺。 “带下去。”赵存渊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殿中几人欢喜几人忧,各自的心思皆随着镣铐冰冷的的碰撞声渐行渐远。 将军府内,弓箭手们面面相觑,都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萧煜在刀下命悬一线。 □□灵眼神森然,僵立在萧煜身前,右手仍握着刀柄,就在他们不知道□□灵究竟想做什么时—— □□灵骤然动了! 她的身影如鬼魅般闪出,短刀浴血而出,一刀封喉!最近的弓箭手还未反应过来,便已捂着喷血的脖颈倒下。 “杀!”弓箭手们大惊失色,再次拉弓,可□□灵的速度比箭更快! 她身形掠过之处,短刀翻飞,每一次出手都精准狠辣,鲜血飞溅,一名弓箭手刚抬起弓,便被一刀刺穿心口;另一人还未搭箭,咽喉已被割断。 她杀红了眼,刀锋染血,眼神冰冷如霜。 不过短短片刻,院中已尸横遍地,再无一个活着的弓箭手。 萧煜瘫软在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精锐弓箭手一个个倒下,恐惧如潮水般淹没了他 □□灵站在原地,手中的短刀仍在滴血。四周一片死寂,唯有浓重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她的呼吸急促,指节因握刀太紧而发白,眼前的一切似乎都蒙上了一层猩红的薄雾。 手上,脸上,身上,到处都是血,杀意带来的窒息感模糊了她的神志。 忽然,一阵微风拂过,吹散了鼻尖几欲令人作呕的血气,恍惚间,她似乎闻到了幼时府中厨房飘出的甜糕香气。 “小姐,刚蒸好的梅花糕,你尝尝是不是这个味儿?” “小姐,你的风筝我给你取下来了!” “小姐别怕,嬷嬷陪着你呢。” “哎呀小姐,你又拿话本子里的故事诓人……” “咱家小姐冰雪聪明,长大后肯定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名门闺秀……” 那些声音,那些面容,此刻竟如此清晰地在耳边回响。 可如今—— 她甚至没有勇气再看一眼那些静静躺在血泊里,再也不会醒来的家人。 “叮”的一声,染血的短刀从她指间滑落。 萧煜蜷缩在台阶下,惊恐地看着她突然静止的身影,他看见这个杀神般的女子竟在颤抖。 □□灵的手指微微发抖,指缝间的粘腻传遍全身。她低头看着脚下流淌的血水,胃里翻涌着难以抑制的恶心感。 那种感觉……又来了…… □□灵阖上了眼,她多希望回到刚才,事情还未发生的那一刻,她一定……一定会更快…… 空气静了许久,直到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抽泣声,□□灵才缓缓转身—— 海棠仍旧抱着江嬷嬷的尸体,跪坐在地上,泪水无声地滚落。 海棠比她还年长几岁,从小照顾她,最是知道她怕疼,怕血,怕打雷时窗外晃动的树影。 “小姐……”海棠的声音哽咽得听不清,“您明明……您明明最怕血的……” □□灵怔了怔,悄然握紧了指节,缓缓蹲下身,嘴角扯起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海棠姐姐别怕。”她轻声说着,嗓音沙哑,“没事了。” “小姐……江嬷嬷她……呜呜呜……” 海棠的肩膀剧烈颤抖着,泪水砸在江嬷嬷染血的衣襟上,晕开一片暗色。□□灵指尖触到嬷嬷冰凉的手腕时,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窒息。 她记得小时候生病,嬷嬷整夜整夜守着她,粗糙的手掌轻拍着她的背,哼着走调的童谣哄她入睡,娘亲去世得早,她的童年都是由嬷嬷照顾着长大的。 久别重逢,她带给他们的竟是一场灾难,或许,她根本就不该回京城! 一瞬间,悔恨、懊恼、无力交织在心头。 □□灵抬手拭去海棠脸上的泪痕,哑沉道:“我不会让他们白死的。” 萧煜,萧家,你们会为今日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雷声轰鸣,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刹那间照亮了整个庭院。 萧煜此刻拖着重伤的躯体,翻过尸体狼狈爬行,听到脚步声惊恐回头,正对上□□灵冰冷的眼睛,雷电劈落的瞬间,她的脸庞森白如鬼魅,眼底翻涌着滔天的怒意。 “你——你别过来。”萧煜嘶吼着,手忙脚乱地去抓地上散落的兵刃。 □□灵忽然抬脚,猛地挑起一柄染血的长刀—— “你在找这个吗?” 刀锋破开夜幕,狠狠钉入萧煜右腿! “啊——!” 惨叫声混着点点细雨,萧煜蜷缩在泥土里,右腿被长刀贯穿,鲜血混着雨水在泥沙里蔓延。 他颤抖着抬头,却见□□灵已经一步步逼近,手中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柄短刃,寒光凛冽。 “萧煜,我当初对你实在太过仁慈了。”她的声音听不出悲喜,只见刀锋猛地被举起,即将刺入萧煜咽喉的刹那—— “砰!” 夜空中骤然炸开一簇暗紫色的烟花,绚烂的光芒照亮了□□灵染血的脸庞,她呼吸一滞,举刀的手硬生生顿住。 皇宫的方向,是沈策的信号! 看来爹爹的案子破了!□□灵有些恍然,苦笑着呢喃:“他果然做到了!” 细密的雨丝落在她的脸上,血水顺着下颌滴落,□□灵道:“就这么死了,太便宜你了!” 第23章 定案 亥时初刻,宫灯幽暗,密雨斜织着,各府马车在宫门外等候。 众官员惊魂未定,刚出了宫门,便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踏声,溅着积水而来打破了皇城的幽寂。 “让开!” 一声清喝惊得群臣纷纷退避。只见一匹黑马自长街尽头疾驰而来,马背上纤细的身影尽染猩红,手中的长鞭竟拖着一个血肉模糊的身影,所过之处留下了一道看不见尽头的血痕。 羽林卫大惊,长戟交错,厉声喝道:“宫门禁地,何人擅闯!” □□灵勒马停住,脊背挺直如枪,周身散发的血气让羽林卫都有些发怵。 “镇北将军司徒晋之女,□□灵求见陛下!”她的声音字字有力,清晰的落在了所有人的耳里。 萧煜在她脚下挣扎着抬头,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哀鸣:“救……救我……” □□灵无动于衷,只是指节收紧,长鞭猛地一拽,萧煜的惨叫戛然而止。她的胸膛快速起伏着,目光却始终平静,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已燃尽,只剩下孤勇的决意。 羽林卫和周遭的官员无一人认出地上拖着的人正是荣国公的世子,反而对□□灵的现身吃惊不已。 羽林卫面面相觑,终于有人转身飞奔入宫。 宫内寂静幽然,赵存渊遣退百官,独留了沈策和几个皇亲议事。 说是皇亲,殿中留下的皆是萧家的亲脉。 赵屿直至今夜才知道母妃与舅舅竟私下谋划扳倒二皇兄此等大事,而他从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这边罢了,最重要的是,父皇会相信吗? 他抬眸看向御座,萧婉舒纤指正为赵存渊揉着太阳穴,丹蔻如血,正如她此刻的心情一般张扬。 长风神色凝重匆匆入殿,顺着描金殿柱来到沈策身后,俯身悄声说了几句话,沈策脸色一僵,抬眸看向长风,眼神如刀:“去查清楚。” 殿外忽传来整齐的铁甲碰撞声,羽林卫统领的急报穿透雨幕:“启禀陛下,镇北将军之女□□灵求见!” 沈策袖中的手倏地收紧,不可察觉地蹙了眉。 听到这个名字,萧婉舒和萧寅之的心中皆陡地一震。 她怎会在此?难道今夜之事出了什么变故?萧婉舒惴惴不安,有种私底下做坏事即将被揭露的紧张。 她不过让人试探□□灵的身份而已,确认过后她的人应该顺利脱身了才是,难道……□□灵发现了此事是她指使的? 萧婉舒与萧寅之交换了眼色,捉摸不清□□灵的来意。 赵存渊稍显意外,京中各家官眷女子众多,他也识得几个,唯独这个名字陌生得很。 不过记忆深处隐约记得,司徒晋好像是有一个女儿……原来叫□□灵吗? 他大手一挥,道: “宣。” 赵屿看向赵嫣道:“怎从未听说过此人?” “镇北将军府的嫡女神秘得很。”赵嫣还未从方才所发生的事中缓过来,低声道,“据说她从小体弱多病,深居简出,从不与外人打交道;也有的说命犯煞星,早早送到乡下去了,总之平常京中贵女集会,她都未曾出现过,也不知怎的,在这个时候突然进宫?” 雨幕如刃,□□灵手持配刀,踏着水光步入大殿。一身玄色劲装被雨水浸透,勾勒出凌厉的轮廓。鬓边墨发紧贴苍白的脸颊,血水混着雨水自眉骨滑落,在唇角凝成一道暗痕。 沈策的目光从始至终落在她身上,烛火映出她眉间尚存的血迹,他眼神骤然一暗,指节无意识地收紧,骨节泛出青白。 究竟发生了什么? “放肆!”未等她停下脚步,萧婉舒便抢先出口道,“持刀入殿,你意欲何为?” 和她料想的一样,她果然是司徒晋的女儿!可是,如今这个事实突然让她有些发慌。 □□灵不为所动,冷眼望向萧婉舒的方向,明明身居下位,散发出的威压却让萧婉舒莫名胆寒。 跟在□□灵身后的两个羽林卫扑通一声跪下:“启禀陛下,她手中的刀是……凤鸣刀,卑职不敢阻拦!” 凤鸣刀,圣上亲赐,见刀如见陛下!谁敢阻拦? “臣女□□灵,参见陛下。” 赵屿一颗心脏几欲从喉咙跃出,目瞪口呆。 赵嫣惊得张大了嘴,眼睛在她和沈策之间来回转动:“你……你不是……” 赵存渊的目光静静落在□□灵脸上:“你说,你是司徒晋的女儿?” 随即眉峰一挑,又看向沈策。 □□灵自然明白皇帝的意思,解释道:“父亲遭人构陷,蒙冤入狱,臣女孤身一人,在京城举步维艰,为查明真相,不得已隐藏身份接近国师,还请陛下恕罪。” “哦?” 沈策起身道:“事急从权,还请陛下恕罪。” 如今司徒晋已洗清冤屈,又刚立下战功,他的女儿自然是不能随意责罚,况且沈策都开口了,关于□□灵此前假扮国师侍妾的事,赵存渊也无意再追究。 “深夜进宫,所为何事?” “臣女要状告荣国公府世子,萧煜……”□□灵缓缓抬头,一字一句道,“挟凶报复,屠戮我将军府上下二十人,还望陛下,为臣女做主!” 什么!萧婉舒面色煞白,指尖止不住地发颤。 怎么会这样?她分明下了命令,不要闹出动静,怎会出了人命?而且,萧煜怎么会掺和进来? 二十人……若是寻常贱民便罢了,偏偏是司徒府的下人,这下可没那么容易收场了。 萧寅之一听到萧煜二字,顿时急了眼:“休要血口喷人!” “国公急什么?”沈策森然道,“莫不是要包庇自家儿子?” 原来她今夜没有随自己一同进宫,是因为将军府出了事。这么重要的事情她竟然不愿告诉自己,寻求一丝帮助,惊讶之余,沈策隐隐有些懊悔,因为自己一时失察让她独自一人经历此难。 萧寅之冷哼一声:“吾儿确与尔等有些私怨,但绝不会做出此等胆大妄为之事!” 萧寅之振振有词,对萧煜颇有信心,无非是因为他今日出门前,确认萧煜人在府中,请的名医照常来给他做调理,短短两个时辰,怎么可能去杀将军府的人? “陛下,臣并非有意包庇,陛下大可传吾儿进宫,当面对峙。” 萧寅之此刻还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才是真正让他肝胆俱裂的噩耗。 □□灵凛然道:“不必了,人就在殿外。” 众人不解,唯有沈策,目光扫过她腰间带血的软鞭,唇线紧抿。 “陛下……”一内侍突然踉跄着跑了进来,“陛下,萧……世子他……” 赵存渊怒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内侍支吾着说不出来,神色惊恐。 两名羽林卫扶着重伤的萧煜进殿,萧煜身上几处伤口皆是被利刃贯穿而过的痕迹,肩胛处的血肉往外翻着,嵌满了泥泞和污水,双腿无力地脱垂在地上,靠着羽林卫的托扶才勉强像个人样。 萧寅之起初不敢认,直至看清那张血污之下的脸,才颤抖着双手扑了上去:“煜儿!” 萧婉舒和赵嫣等人皆面露惊愕,不敢相信眼前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竟是萧煜! 萧寅之撕心裂肺地换喊着:“煜儿!是谁胆敢伤你至此?” 赵存渊目光扫过萧煜,落在□□灵身上,质问道:“这究竟怎么回事?” “萧煜率黑衣刺客数十人,夜袭我将军府,挟持府中奴仆二十余人,逼臣女下跪磕头,臣女不从,拼死抵抗,谁知……”□□灵眼角猩红,倏然抬头,“萧煜暗中埋伏了弓箭手,人数众多且训练有素,乱箭之下,府中仆人仅一人幸存。” □□灵双手呈上凤鸣刀:“陛下,我父亲多年来戍守边关,征战沙场,多少次浴血而生,为的是护住一方百姓安宁,可到头来,换来的竟是朝中同僚构陷,贼人屠杀家眷……” □□灵的眼泪砸在冰冷的金装上,双手紧握着刀鞘:“臣女别无所求,只想求个公道!” 此言一出,赵存渊明显动容了。天子脚下,竟然让功臣之家遭此大难,传出去让天下人怎么想? “陛下莫要听信她一面之词啊!”萧寅之扑通一声跪下,“吾儿伤势严重,还恳请陛下传太医为其医治。” 萧煜已经没了意识,头耷拉着一动不动。 □□灵道:“我司徒府的一众冤魂还未安息,国公却只在乎自己儿子的性命吗?” 萧寅之语塞,只能恶狠狠地瞪着眼睛。 “陛下,此案还需快些决断,否则到了明日……”沈策亦出言道,“此事怕是瞒不住。” 赵存渊颔首,当朝将军家眷一夜被屠,这传出去只会引得民心大乱,更何况,司徒晋此时还在前线为国杀敌,若不能妥善处置此事,他这个皇帝怕是会被天下人戳脊梁骨。 “□□灵。”赵存渊道,“先起来吧,此事朕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谢陛下。” “臣已派人前往将军府查探。”沈策看了一眼□□灵,接着看向萧家父子道,“查明真相之前,萧世子哪都不能去。” 萧氏一族如今就这么一个命根子,还等着他承继家业,延续香火,照这么拖下去,萧煜能不能活过今晚都难说。 萧寅之道:“既然事情尚未查明,吾儿或许尚有冤屈,难道要因为区区几个奴仆的性命,断送我萧氏一族的血脉吗?” “呵——”□□灵冷笑出声,胸腔里一股滚烫的热血自跳跃的心房里奔涌而出,灼得她微微地颤抖着。 “区区?几个奴仆?” 这一刻,□□灵面上的那种杀伐与果决,是沈策从未见过的。 “国公认为奴仆性命卑贱,比不上萧氏的血脉金贵,国公莫非忘了,普天之下,众生皆是圣上子民,哪怕是平民百姓,亦受律法保护,皇恩庇佑。” “国公认为这些人无关紧要,打的究竟是我将军府的脸面,还是陛下的脸面?” 众人哗然,这一番话可谓字字如刀,只戳萧寅之的痛处。 赵存渊脸色沉得难看,一言不发。 萧寅之被怼得无从反驳,只能拼命解释道,“陛下,臣并未此意啊!” 接着转身向萧婉舒求助:“娘娘!还请娘娘为煜儿说句话啊!” 萧婉舒哪敢为萧煜说话,看这架势,萧煜杀人应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虽然不知道萧煜怎会知道她的计划,但眼下她只求此事不要和她扯上关系,更不能让陛下知道一开始就是她指使的,否则以沈策和□□灵的手段,她必将万劫不复。 她甚至有些庆幸,此刻的萧煜没了意识,不会攀咬到她身上。 她想了想,终是开口道:“陛下,事发突然,尚有疑点,不如……” 话未说完,赵存渊冷冷侧目,寒意弥漫,逼得萧婉舒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 亥时将尽,前去将军府探查的长风前来复命:“启禀陛下,将军府确有明显打斗痕迹,现场发现刺客尸体就是五十二人,其中弓箭手二十八人,还有……” 长风顿了顿,抬眼看了一眼□□灵:“将军府唯余婢女一人,其余……悉数殒命。” □□灵神色黯然,垂在身侧地手指瞬时握紧。 她凭借一己之力,反杀了五十二名刺客? 殿中几人眼中难掩惊讶。 赵屿道:“现场可还有其他发现?” “从刺客身上搜到这个。” 长风呈上一块鱼符,赵存渊看着那上面赫然醒目的“领军卫”三字,眉头紧锁。 领军卫隶属南城禁军,统领弓箭手和长枪兵,负责京城警戒、防务。 “有意思。”赵存渊接过鱼符,指腹摩挲过上头冰冷的纹路,“朕的禁军何时竟成了你萧家的私兵?” 他手腕一翻,那枚鱼符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光,重重砸在地上,又弹跳着滚了几下,最终停在萧寅之脚边。 萧寅之瞳孔骤缩,脸色一会青一会白。 “怎会……如此?”他的记忆突然闪回两日前,管家曾说过萧煜从府中账房支取了百两黄金,当时他未做多想,难道……这些钱财用来收买了领军卫的人? 萧寅之不敢再想,双手支在地上,冷汗从额上滴落,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上一刻还春风得意,下一刻竟落到如此境地。 沈策拢袖道:“人证物证俱在,还请陛下圣裁。” 殿中死寂,赵存渊眼神阴冷,无尽的杀意瞬间凝聚其中,抬眼间又慢慢消减下去,只剩帝王不容侵犯的威严。 屠杀官眷本就是死罪,萧煜死不足惜,私调禁军才是真正触了皇帝的逆鳞。 “传令下去,萧煜私调禁军,屠杀官眷,罪不可恕,即刻押入大牢,秋后问斩!” 话音刚落,羽林卫立刻押着萧煜的残躯退下。 萧寅之伏跪着,头重重磕在金砖上:“陛下饶命啊陛下!” 赵存渊声音冷漠,极具威压,“萧寅之教子无方,纵其祸乱朝纲,犯下大错,即日起,削去爵位,贬为庶民。” “陛下!”萧婉舒倒吸一口凉气,不可置信地看向赵存渊。 赵存渊看向□□灵,接着说道:“司徒晋镇守北境,退敌有功,授其忠勇侯之爵,赐丹书铁券,其女□□灵特封为县主,名号真宁,赐第棠梨别苑,具体事项便由国师代为拟旨吧。” 沈策微微颔首道:“臣,领命。” 重罚外戚,明赏功臣,方能堵住悠悠众口。 沈策眼光一转,见着□□灵怔在原地,眸光一软,开口唤道:“司徒小姐?” □□灵这才抬眼,原本刚毅坚定的眼中此时竟泛着丝丝的委屈和挥之不去的忧愁。 什么狗屁县主,狗屁别院,她要的根本就不是这些!牺牲了那些鲜活的生命,换来的荣华加身,有什么意义? 可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此刻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结果,明明刺客尽数伏诛,明明萧煜也受到了惩罚,可她心中为何一点大仇得报的快意都没有,反而一股按耐不住的心痛涌了上来。 赵屿亦开口道:“司徒小姐还不快叩谢皇恩。” 接连的变故让赵存渊疲乏不已,他闭了闭眼,不等□□灵谢恩,拂袖起身道:“罢了,就此散了吧!” 说罢,眼神只轻蔑扫过跌跪在地上的萧寅之,便转身离去。 萧婉舒身形倏然塌下半分,撑在扶手上的指节寸寸发白。 她为萧家谋划半生,如今竟一朝倾覆,满盘皆输。 窗外骤雨倾盆,惊雷劈开浓夜,映得她面色惨白如纸。她眼睁睁看着萧寅之被羽林卫押走,却无可奈何。 顷刻间,从云端跌落地狱,竟是这般滋味! “母妃。”赵嫣上前关切道,“儿臣送您回宫吧。” 萧婉舒一言不发,在赵嫣的搀扶下向殿外走去。她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可每一步都似踩在刀尖上,脚下金砖沁骨的凉意直窜心头。 赵屿紧跟其后,经过□□灵身旁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神色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