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上一朵黑心莲》 第1章 长夜(1) 第1章长夜(1) 残雪消霁,日落薄山,几只寒鸦停在大梁宫外的梅花枝头。 随着大内公公尖锐的一声‘宴开’,寒鸦吓得四飞五散,原本嬉闹的梅花枝头只剩下残雪落白,冯斯疾兴致缺缺地收回目光。 把注意力放回大殿之内。 对面坐着两位面熟的大臣,皆穿紫金蟒袍,头戴玉冠,胸前的环佩在他们交头接耳时丁铃作响。 今夜是梁帝特地为冯斯疾办的一场接风宴。 但宴上没有歌舞,没有丝竹,连烛火也像是凝固的,像阴雨连绵多日的天气,抑郁萦绕在大殿上空,阴沉沉地笼罩着每一个人。 对面那两位大臣窃窃私语中,冯斯疾亦能察觉他们神色凝重。 除了梁帝。 他抬起满含深意的眼睛,看向高高在上的梁帝,只见他一身明黄龙袍,慵懒地靠在椅背上,眯着眼不知在想什么,时不时会笑那么一下,好不惬意。 左侧的灯树火光忽然暗了一下,龙椅上的人半起了身,举起酒樽冲他这边道:“冯爱卿,此番请你回京,实在是丽妃之案久悬不破。还好冯爱卿你不计前嫌,愿意回京帮朕查这一案。朕,敬你一杯。” 他脸上堆砌着笑容,看他的眼神也满布善意,这声‘冯爱卿’更是叫得亲热,可三年前发配他出京的诏书,却是梁帝的双手亲自盖的玉玺。 发配黔州的那三年,他一无所有,从高高在上的四品大理寺卿,沦为丧家之犬,任人欺凌。 眼前仿佛又闪过被人贱嘲的画面,黔州那人衣着华贵,口吻嚣张:“老子让你跪,为什么不跪?告诉你,你得罪了张大人,这辈子都回不去京都了,你别再想翻身!” 冯斯疾也曾以为,这辈子真的不会再回这个地方。 可人算不如天算,宫中丽妃娘娘突然横死,案子久悬不破,梁帝一封诏书将他传了回来,亲封为特案使,调查丽妃一案。 他本不愿再回这肮脏之地,可……他还有太多太多的心愿未了,不得不来。 此番自己的回京,不知会让多少人睡不着觉。 冯斯疾捏紧了酒盏,再抬起头来时,眼里泛起不正常的红。 他直起身,朝梁帝微微颔首,声如冷泉,疏离有礼:“陛下言重。” 他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宴上的烛火跳跃进他眼里,遮住了那片异常的红。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高声的通传:“云安县主到!” “陛下,民女来晚了。”有女声由远及近,声音像夏日的冰镇荔枝,清清甜甜。 心头狠狠跳了一下,这道声音…… 疑惑、忐忑、暗暗的期待全部打翻在冯斯疾的心里,他忍不住斜起眼看。 云安县主一袭红衣,盈盈走入大殿,在殿中央驻足,冲龙椅上的人翩翩一礼道:“陛下恕罪,民女不是故意来晚的。实在是您赏下来的衣裳太多,挑花了眼,这才耽误了时辰。” 梁帝回了什么,冯斯疾都听不到,注意力全部被云安县主吸引。 她一张白皙的脸拢在宽大的红色斗篷里,五官是天生的完美骨相,深邃,妩媚,像开在骄阳下的五月石榴花,鲜红,夺目,要把所有吸人耳目的灿烂和香气统统张扬出来。 冯斯疾捏紧了酒樽,用力到指骨发白、发痛。 这么多年了,他几乎要把天下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她。 他还以为她死了,打算收起一切希望,回京都一遭了却未完的心愿,便追随她而去。 可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重逢,比之三年前,她变得更明媚,更艳丽,也更夺目张扬,而且 …… 她对梁帝笑得灿烂又亲切,似乎关系匪浅。多年不见,她会遇见新的人,开始新的关系,可那个人,为什么会是梁帝? 天气冷,手心里的酒樽更冷,冷气一点点渗透进他的五脏六腑,慢慢麻木全身,直到失去知觉。 心事是他一个人的,他们的热闹还在继续。 梁帝抚掌笑道:“县主既来迟,便罚你喝一杯罢。” 县主骄傲地扬了扬下巴:“民女被罚,没人陪同怎么行?” 梁帝笑容愈发宠溺:“行,朕便许你选一人陪你同罚。” 席上大臣们噤若寒蝉,无人敢站出来指点帝王的荒唐。 云安县主眼波流转,忽然冲冯斯疾竖起兰花指:“那我就选他。” “冯案使不介意吧?” 她声音如碎玉落盘,却让冯斯疾想起三年前暴雪夜中的那句‘娶我’。 冯斯疾喉结微动,有千言万语想要说,最终却只垂眸道:“不介意。” 声色疏离,不露破绽。 她红衣衣摆拂过殿内金砖,款款落座,斟了杯酒面向自己,笑容满面:“冯案使,初次见面,以酒为敬。” 她仰头一饮而尽,唇边溢出了一丝清透的酒液。 他的视线追随那丝酒液,滑过白皙的脖颈,沁入衣襟之中。 ……云安县主,桃花眼下的泪痣,头戴的桃木素簪。不会看错的,她是李绮——当年在黔州雨中为他撑伞,问他‘郎君可愿跟我走’,又无声消失的李绮。 她不辞而别,原来是到了京都,成为陛下亲封的县主。 如今她锦衣华服,再非那个说着‘颠沛流离,身不由己’的落魄女子。他该为她欣慰的……可喉间却涌上铁锈般的腥苦。 “县主…多礼了。” 冯斯疾仰头灌下烈酒,滚烫如熔岩的酒液灼穿喉咙,却化不开胸腔里翻涌起来的层层寒意。 他指节泛白地攥住酒樽,面上仍从容落座,仿佛方才所有的心事都从没有过。 “冯爱卿好酒量啊,”梁帝随意夸了句,自从李绮出现,他眯眼深思的模样便不在了。所以他方才在想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梁帝望向另一边的何汝成,“何爱卿,将丽妃案简单说给斯疾。” 冯斯疾尽量忽视身侧的李绮,一手拎着酒樽,一手支颐着脑袋,把注意力放在何汝成身上。 何汝成原是他的故交,从他被贬之后就没了来往。 记得离京时,何汝成还是个小小给事中,不曾想短短几年已坐到刑部之首。 他眼睛流转,注意到何汝成身边坐着的另一位大臣,陈护。 陈护本来是给他打下手的一名低阶副官,他被贬后,大理寺卿的位置便被陈护顶替。 看来这次宫宴上的,全是熟人。 陈护如今坐在高位,眉目中添了几分冯斯疾以前在他身上看不到的高傲。 但这并不能拨动冯斯疾的什么心绪,羡慕、钦佩抑或是庆贺统统都没有,他只是面无表情,宛如一座雕塑,一边喝酒,一边倾听何汝成分道丽妃一案。 何汝成起立道:“丽妃娘娘是在去年的除夕宴被人杀害的。” 何汝成想起丽妃的尸体,悄悄看了看龙椅上的天子,犹记得天子曾经宠爱丽妃,三千重礼流水般的送入明音殿。 丽妃死时,他不顾天子颜面哭晕过去,倒在龙榻上久久起不来身,本就荒废的朝政因此雪上加霜。 要是在让他听一遍……还是掠过她的尸体情况吧。 这些内容卷宗会有记载,他冯斯疾身负‘奇案鬼才’之名,难道会看不懂卷宗? 何汝成便只道出了自己目前的进展: “娘娘被分尸在厨房的锅炉内,成为一道菜端上桌,不少妃嫔被吓出病来。我们查过在厨房当差的所有人,都找不到嫌疑人。陛下大怒,斩杀了当月所有当差的宫人。” 梁帝听及往事,无力的倒坍在龙椅上,眼窝深陷的阴影下,流露出对故人的怜惜之情。 何汝成见此,深怕牵扯出他的伤心事,便愈发小心地说:“且丽妃案手法在历年卷宗内都不曾出现过,我们推测是个新犯所害。但这个人熟悉刀法,对娘娘分块儿的尸体处理十分得当,切口平整,大小统一,凶手或许是厨师、武夫和柴夫。 “丽妃在宫中结交善缘,唯有皇后与她有些隔阂。但除夕宴时,皇后就在陛下身边,她并不在场。皇后身边的宫人我们也都查过,皆无嫌疑。” 说完,何汝成如释重负地落了座,拿起面前的帕子,轻轻擦拭额头沁出的薄汗。 刚放下帕子,殿内响起一声饱含讥嘲的冷笑:“所以何大人这半年来,可谓是一无所获?” 何汝成稍愣,循声看去,见冯斯疾目光冷肃地望着自己,上挑的瑞凤眼尾,装不满的倨傲自大几乎要满溢而出。 何汝成静默不语,心道冯斯疾还是和以前一样,只要触及到查案,他就会变得自信,自信到狂妄,与寻常那个冷静沉稳的他相去甚远。 到底是年轻啊。 何汝成浸淫官场多年,脾性早已磨练得稳当,自动忽视他的轻嘲,平声道: “案发时,丽妃最后见过的人是县主李绮。之后的,由县主告知冯案使吧。” 听见李绮的名字,冯斯疾的心跳慢了半拍,办案的经验告诉他,见过死者最后一面的人往往都跟凶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可她,怎么会? 他眼光微抬,望向身侧那道火红的身影。 “县主?”冯斯疾故意喊了一声,“李-绮?” 这是他朝思暮想的名字,他终于有机会喊出了口。却要压住苦涩和思念,装得清沉冷淡,让旁人听不出异样。 李绮偏过头来,眸中含笑:“是。” 笑容太过耀眼明亮,眼神也很陌生,仿似他们真的只是初见。 冯斯疾的心神一晃。 在黔州时,她明明不爱笑,永远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望着窗外青山,望着楼下行人,时不时发出一声惆怅的叹息。 她说过想要收复失地云洲,云洲是她的故土。故土一天不收复,她一天无法展露笑颜。 但现在…冯斯疾凝视着她弯弯的笑唇,怎么会变了如此之多? 他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轻点着桌面,尽量把声音放得公事公办: “将你与丽妃最后一面细细说来,什么时候见的,说了什么,何时离开,离开时可曾发现什么异常?” 闻言,她的笑容骤然凝固,指节死死扣住酒壶,仰头灌下几口烈酒,才哑声道: “除夕宴前,我答应姐姐为她打一套云洲特有的朱雀宝石头面。那日我带着头面去找姐姐,将东西给她,姐姐对我道谢后,和往常一样请我吃茶,送了我几匹应季布料,便差人送我离开。 “除夕宴是六宫团圆,宫规森严,我虽是结拜妹妹,却属外命妇,只得回府。之后再见姐姐,她已经遭非人所害了。” 似乎是怕他不信,她又连忙补充:“我说的都是实话。娘娘虽只是我拜把子的姐姐,但也是赐我新生之人,我与她胜似亲姐妹,恨不能手刃害她之人,绝不会隐瞒。” 冯斯疾还没看过卷宗,无从追究她是否说谎。 他只放下酒樽,声音冷淡:“最好如此。” 不等旁人回答,他起身作揖,道:“陛下,娘娘一案扑朔迷离,臣且回去拿了卷宗细细查看,若有进展再入宫来报。” 他怕再待下去,会控制不住要与李绮相认,而后逮住她质问究竟把他当什么,为什么可以不告而别,多年杳无音讯。 他真的以为她死了,为她立了衣冠冢,每日都去陪她说话。 这些年,他像是活在一口封闭狭窄的水井里。睁眼是望不到头的黑暗,抬手触到的永远是沁骨的寒水,浑身都散发出一股霉味。 日子过成这个样子,他早已无谓绝望不绝望,因为他竟渐渐习惯了这种窒息。 只是希望可以再见一面。 现在真的再见了,这种心情却没有少一点。 冯斯疾装作从容的起身,龙椅上的梁帝点点头,“也好,朕都乏了。既如此,诸位爱卿都先回吧。” “叩辞陛下。” 众人异口同声,起身离席。 李绮最后一个起身,想要不动声色地跟上冯斯疾,背后却突然响起梁帝的声音:“李绮,你留下。” 她的脚步一顿。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渐行渐远,青色袍子的一角拂过门槛,彻底消失在眼前。 - 冯斯疾走得快,把何汝成与陈护远远甩在身后,但寒风还是把二人聊天的声音源源不断吹入他耳中。 “你说陛下这次来真的吗?”是陈护的声音:“这么晚了,竟然当着咱们的面留下李绮?” 何汝成叹一声道:“连被贬废过的冯斯疾都请回来了,此事还能有假?” 陈护愤懑:“可是……县主虽与丽妃是结拜姐妹,若在民间,丽妃就是陛下的小夫人,一一得二,他与县主之姐夫又有何分别?怎能立妃县主!” 听到他们谈论李绮,冯斯疾不由自主地慢下了步伐。 何汝成压下声音:“他是天子,岂容咱们置喙?况且双姝受宠的事,历朝历代也不是没有过。” 陈护恨铁不成钢:“这么多年了,云洲都还没有收复,百姓还在水深火热中,陛下怎么能…哎!一点长进也没有?昏庸至极! “更不要说李绮只是个乡野之女,怎么能立妃?荒唐,荒唐!” 何汝成一把拉住他,“那是九五至尊,你这么口无遮拦,不要命了!” 聊天的声音戛然而止,冯斯疾握紧双拳,快步离去。 - 永寿殿。 窗户半开,溶溶的夜色透进来,照映着龙床,显出床帐内梁帝的身影。 他靠在床头,半敞的衣襟里露出不大不小的肚腩。 深陷的眼睛凝视着床尾处的李绮,她脱了红色斗篷,穿金白相交的齐胸儒裙,戴金珠多宝璎珞,半伏低了身子,流出胸口的春光。 他目光停在她春光处,眯起眼,遮住里头的**,“朕快要等不及了。只等丽妃案破,朕便纳你为妃。” 李绮笑道:“谢陛下抬爱。” 他突然想起什么,收起了笑容,看着李绮目光深邃:“你与那冯斯疾可是认识?” 李绮直视着他幽深的眼睛,心中毫无惧意。她比谁都清楚,这个男人到底有几分本事。 “陛下这话何意?臣女今夜与他才是初见呢。” “是吗?” 李绮道:“陛下不是对臣妾的过往了如指掌吗?臣女与丽妃姐姐一样,都被陛下您迷得神魂颠倒了,哪里有闲心认识旁人?” “怎么,陛下这是醋了?” 他下意识反驳:“朕有什么可醋?冯斯疾的生死捏在朕手中。三年前他被贬去黔州,还不是朕一句话的事?何况他这个人迂腐刻板、油盐不进,脾气又冷又硬,虽是百姓爱戴的清官,却不是被女子会喜欢的榆木疙瘩。” 言罢,就想去搂李绮的细腰,她却蓦地跃下床,躲开了他的手。 “陛下英明,臣女的确不会喜欢那般榆木脑袋,臣女只喜欢您。” “回来证明你的喜欢。” 梁帝伸手想去拉她回来,手中却蓦然被塞进一块手帕,她笑眯眯指了指他的鼻子:“陛下,擦擦。” 不等回答,她蹦蹦跳跳往殿外去,“时辰不早了,臣女还得回府去绣衣,不然皇后娘娘那边交不了差,陛下可不会为臣女受罚。再见呀陛下。” 梁帝看着她活泼跳跃的背影,无奈又宠溺的笑了笑,一边擦鼻血,一边觉得今晚没有摸到她的玉香手,更没有搂到她的扶柳腰,很是遗憾。 第2章 长夜(2) 第2章长夜(2) 李绮刚出永寿殿,看见廊亭下站着一道黑影,走进了才看清是太监李恪,他拿了一把伞,明显是在等她。 李恪原本是在丽妃跟前伺候的,娘娘死后,他在李绮的帮助下被拨到了御前伺候。 他离掌印只差那么一步,在宫里已是无数人所仰望的存在,便是寻常日子,也会收到来自多方的礼。他会把那些礼转手送到李绮府上,不私藏任何一个,言说感谢李绮的提拔之恩。 李绮走近他,喊了声李公公,“这么晚了,还在这等吗?” “陛下交代过,只要县主出宫,奴婢都务必相送。”他把手里的油纸伞撑开,打在李绮头顶,说了声‘县主请’。 李绮看了眼露天纷飞的暴雪和头顶的黑伞,没再多说什么,把斗篷拢严实后,迈下台阶。 小道两旁的六角宫灯,发出红黄色温暖的光芒。李绮听着紧跟在后的脚步声,询问道:“何暮那边怎样?冯斯疾查到她了吗?” 身后道:“依旧称病闭门不出,没听说她与冯斯疾见面。” 李绮不放心,道:“除夕夜她到底看见了多少谁也不知道,我心里很不踏实。你盯紧些,如果有机会,就杀了吧。” 身后沉默了一会儿,才应了一声好。 宫外,李绮远远看见府上的马车在等,她接过李恪递过来的伞,目送李恪回宫,才走向等候已久的马车。 还没走两步,身后响起一句陌生的声音:“云安县主。” 李绮顿住脚,回头,看见一名脸生的长随。 他身材瘦小,穿着单薄,嘴唇冻出青紫色,勾着腰瑟瑟发抖。 他恭敬道:“县主,小的主子请你过去说两句话。” 李绮盯了他的脸好半晌,确定从来没见过他,疑惑问:“你家主子?” 面前的长随似乎冷到极点,吐出一团一团的白气哈手撮腰:“是新来的特案使冯大人。” 言罢,他往旁边挪开一步:“冯大人说,有些案子细节想要问一问县主,劳烦县主移步。” 李绮看向他身后长街,才发现深街尽头停着一辆马车。马车没有点灯笼,隐没在黑暗里,若是不仔细看,很难注意到它。 但他明明早已出宫,现在却还在这儿,是专程等她? 李绮蓦然想起在黔州时,她去给节度使弹箜篌。说好弹一曲便走,节度使临时反口,强行留她到亥时,那一晚她的指头都弹破了皮,冷风一吹又刺又痛。 她从节度府出来时,远远看见冯斯疾撑着伞,如一棵苍劲青松立在雪地中等她。 他身后是黔州万家灯火,飞雪飘扬,那些灯火映在他眼里,度出一圈一圈柔和的光芒。 李绮仿佛看见了从前的他们,黔州的那个李绮背着箜篌,小跑到冯斯疾的伞下,故意问他怎么会在这里。 冯斯疾配合她演戏,说自己是路过,看见一只小猫天黑了还不回家,顺便把她带回去。 两人共撑一把伞的背影,在雪地里渐渐远去。 别说同撑一把伞,现在他们之间恐怕连再好好说话都不能够了。 现在她太感性了,直觉告诉她这种时候不能见冯斯疾,他专程等她,或许是已经发觉了什么异常,若是撞上去肯定会输得一败涂地暴露所有。 可是双脚好像不受控制,也可能是自己本来就在向往一些不可能的事,所以等她清醒一些时,人已经驻足在马车旁边了。 而方才的长随站在很远的地方,看起来是在回避。 走近了李绮才发现,车里点了蜡烛,丝丝缕缕的暖黄光色极其稀薄,透过明糊的车窗纸照出来,把冯斯疾的剪影投射在明纸上。 高挺的鼻梁,束起的冠发,修长手指在一点点翻阅竹简,那应该是丽妃娘娘案子的卷宗。 朝思暮念的人仅隔着薄薄的一层窗纸近在眼前,却连叙旧都不能够。李绮看着冯斯疾的剪影,乎是不受控制地踮起脚尖,轻轻去吻他的剪影。 这是多少年日思夜想的绮梦啊。 可唇瓣所触,却是冰冷的窗纸,她感觉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有些雪花下在睫毛上,融化后像是哭出的泪珠。 窗纸后突然传出冯斯疾的声音:“上来。” 声音清冷,自带疏离,如雪山之巅盛放的寒梅。 像是被发现一样,李绮吓得猛地后退几步,紧张地看着他的剪影。似乎想象得出,他在里面的模样。 这一幕突然与李绮记忆中的某一个画面重叠,曾经也有这样一个人,他高高在上地坐在马车里,没有让她窥见一分一毫的面貌,那人声音清贵,透着权贵富人才有的从容: “若你能带着你身边的这位小儿郎在黔州活下去,并走到京都,我会扶你上青云,助你收云洲。”车窗里丢出一个金珠多宝璎珞,“此为信物。” 李绮低头,看着项前戴着的多宝璎珞,手指慢慢收紧成拳。 数不清多少年了,自从来到京都,她一直佩戴着它,可那个人却一直没有出现兑现诺言。 李绮看着窗纸上倒映出的他的剪影,有小雪纷纷扬扬的下着,像天堑一般,明明只是影子也要把他们隔开。 她嗓子发苦:“冯案使,天色已晚,我就不上去了。您有什么话,就这么说吧,我能听见。” 马车久久的沉默,有风吹来,吹散了窗棂上的积雪,李绮一边数它们被吹成了多少团,一边抚顺被吹乱的头发。 冯斯疾的声音传来,毫不留情:“杀害丽妃娘娘的人,是你吗?” 李绮抚头发的手蓦然僵住,整个人仿佛顷刻间被风霜撕裂,方才还尚有温度的心被一盆冰水浇了个透,凉得她瑟瑟发抖。 她反问:“您这话何意?” 嘎吱一声,车窗开了。 李绮看见冯斯疾骨节分明的手支着窗扇,半开的缝隙里,露出他的下半张脸。 有几片雪花飞进去,恰好落在他唇上,他薄唇轻启,上下开合简单一碰,就让她提心吊胆:“我查过了卷宗。案发当日,御厨房的掌勺师傅得罪了丽妃娘娘,娘娘气不过,罚他去了慎刑司。 “为了这件事,娘娘心情不佳,你想哄娘娘开心,就提议做一桌娘娘的家乡菜。因为你的丫鬟生香和娘娘是同乡人,所以掌勺的师傅。就由生香来做。” 唇上的雪花在他说话间弹落,打着旋飞下,掉在他手背上,融化成一点水珠。 他继续清声说:“接着娘娘就被分尸,投入厨房锅炉中煮成烂肉碎骨。厨房里所有宫人都为此丧命,掌勺的生香却平安活了下来。 “县主不觉得,这事儿很是蹊跷吗?” 李绮几乎站不稳,指甲深深抠进大腿皮肉里,良久良久,她才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活下来的不只生香,还有一个看火的,不是也活下来了吗?” 半开的窗缝里,看见他扯出一个冷淡的笑,“看火的王修的确活下来了,是因他说看见了分尸娘娘的凶手。刑部的何汝成想带走他调查,可半路上他却遭非人所害。 “巧的是,我看过卷宗后发现,不止丽妃娘娘,县主竟然也是最后一个见过王修的人。李绮啊,你是杀害他们两人的凶手吧。” 李绮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天气太冷,她深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滚入肺腑,让她慢慢冷静:“空口无凭,冯案使断案的手段,就是污蔑人吗?” 他把窗户推开到最大,整张脸都露了出来,一双走势极锋利的瑞凤眼深邃幽静,直勾勾盯着她,她的心头狠狠一坠,如悬半空。 “若不是你,你紧张什么?我不过是推测而已。” 李绮头皮发麻,连自己都分不清楚是因为太冷还是太过紧张,干硬地说:“我没有。” “但你在颤抖。”冯斯疾扫了眼她紧紧抠在一起的双手,“你抖什么?” 李绮猛地松开双手,捏住裙摆,瞪着他道:“我只是太冷了而已。我告诉你,办案要讲证据,而不是你这样胡诌。天冷了,时候也不早,我先走了。” 李绮慌忙转身,几乎是逃也似地快步离去。 她远远甩在身后的马车里,冯斯疾目送她上马车,看见她慌乱得险些摔下来。 他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深笑,缓缓放下车窗,再不去看她的破绽百出。 - 县主府。 李绮推门而入,便感到一股温暖的热气扑面而来,落在身上的雪也眨眼间融化成水。 她解下红色的斗篷,递给走上前的丫鬟生香,后到备好的热水盆里洗手。 想起给梁帝按揉脚踝的那一幕,他眼里的**和急不可耐的语气令她恶心。 当初丽妃死的时候,他难受得病倒了许多日,可这才多久,他便开始对自己想入非非。 梁帝的薄情寡义几乎要让李绮呕吐,她用力揉搓着手指,恨不得将碰过他的地方搓下几层皮来。 身后的突然响起生香的询问:“县主今夜见到冯案使了吗?” 冯案使三个字让李绮稍稍怔住,水珠顺着手指指尖滴落,在水盆里溅起微弱的一圈圈波纹。 波纹荡漾开的,仿佛是今夜发生的一切,冯斯疾在马车里说的话还犹在耳畔,让她不得不去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发现了什么。 她也惶恐,李恪到底能不能解决何暮。 “县主。” 生香的声音把李绮拉回现实,她回过神来,接过递到面前的手帕,仔细擦干手指,而后坐到围炉边烤火,示意生香把自己要绣的衣裳拿来。 绣衣是给朝中二品以上大臣的,自五年前梁帝登基后,因梁帝才貌平平,性情蠢笨急躁,南燕在他登基时急不可耐发起战争。 人人都劝梁帝平息战争休养生息,他偏要进攻不退,云洲地处南燕交界,战争首当其冲。 云洲一战,将士不仅折损十四万,还为了军饷几乎把国库掏空,结果,云洲意料之中的失守了。 现在,云洲被南燕侵占八年,百姓民不聊生,国库也早已被梁帝掏空。 朝廷穷得叮当响,为节省开支,皇后提出裁减宫中所有绣娘,让会女工的宫妃或贵门夫人、小姐来绣衣,再按俸下发给后宫和朝臣。 李绮的女工名动京都,今年又遇百年难见的大雪寒灾,天灾让百姓不安。 皇后为了安抚百姓,提议要彰显朝廷对百姓的照顾,便让李绮绣二品以上官员的衣裳亲送。 皇后严厉苛刻,李绮的女工和生香的差距甚大,李绮不敢让她代劳,所有衣裳都是独自完成。 她累得手指发抖,但也不敢停下,手里的这件衣裳明日就要送出去,无论如何今夜都得做出来。 对面的生香撅着嘴为她打抱不平:“说是彰显对百姓照顾,为何不对他们发放冬衣袄裤?反倒是给大臣送成衣,她分明是假借这个口来折磨你!” “既然知道如此,又何必在意生气伤自己的身。”李绮眼睛盯着手下的飞针走线,随口回答生香,“而且那些大臣衣裳,我早就做好了。” 手里这一件,是要送给冯斯疾的。 冯斯疾算不得大官,但却是是梁帝需要重用之人。 梁帝效仿前朝昏帝,他要是想做什么大臣不让他做的事,就随手给人安排一个空衔却无实权的官位,譬如曾经的‘荔枝使’。 冯斯疾就是‘特案使’,是为丽妃一案所颁的空衔,在案子未破之前,他可以调用朝廷任意干员。 但等丽妃娘娘的案子一破,没有人知道他的未来会怎样。 想到这里,李绮绣花的手停了下来,她抬起怔忡的眼,看着炉子里烧红的炭,出神地道:“冯斯疾似乎已经看出端倪,我感觉他可能要不了多久便会破案了…到那时,如果他不愿受我们所求……” 那该怎么办? 今夜冯斯疾的话,对她而言已经是个霹雳重雷,劈得她心神不宁,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破案是迟早的事,但如果他和以前一样,坚决不徇私包庇,她该怎么办? 生香皱着眉:“其实我怕的不是这个,而是因为黔州的事他对你怀恨在心,那才是真的不好办。” “我如何不懂这个道理?在听说他要回京都时,我每一日都不安心,还做了最坏的打算。但……从来都是天不遂人愿。” 李绮一边说,一边把绣花针刺入食指指腹,挤出鲜红的血,滴在绣衣的一朵梅花上。 那朵梅花顷刻间就开出了她想要的盛烂鲜红。 她兀自沉吟道:“得早做打算啊。” 生香把炭火拨得哔啵响,接着她的话说:“谁说不是呢?我们好不容易走到现在,绝不能因为冯案使一个就前功尽弃。” 李绮知道她在担忧什么,无非是自己与冯斯疾在黔州有一段过往,而她怕自己还对那段往事耿耿于怀,会误了大事。 “你不必担心,我不会让任何人成为我的绊脚石。” 李绮缓慢收了最后一脚针线,对生香道:“这两日你先别回京了,就去临澈那儿吧,顺便把我给他做的冬衣送去。我担心冯斯疾会查到你头上,你不擅长说谎,别暴露什么。” 生香应了一声,起身去收拾细软。 李绮送生香到门外,外面的雪没停反而越下越大,天黑蒙蒙的,但因为路面积白,又有一层微弱的反白冷光折射出来,照清了生香渐渐远去的马车。 直到她的马车彻底消失在街巷尽头,李绮才折返回去,看见炉子旁那件做好的雪青色衣裳,有些失神。 以前的冯斯疾喜欢雪青色,这种冷色调和他的人一样清冷、孤离。 不知现在,他的喜好是否还和从前一样? 回想到今晚宫宴,他穿的是淡青色,像悠悠青草一样温和无害,看似没有攻击性,但他很可能就快要断绝她和董临澈的路了。 董临澈是云洲刺史之子,当年云洲失守,他与姐姐董明容出逃。与他们一起的,还有府上的家生奴,李绮。 三人逃到黔州时,董明容金尊玉体,受不住风霜雨雪,路上生了重病。 董临澈小李绮三岁,在姐姐董明容病倒以后,便把李绮当成了主心骨。 李绮虽是家生奴,但与董明容年纪相仿,一直陪着董明容长大。她颇负才华,脑子灵活,在课业与女工上都帮了董明容许多,因此在府上,她的待遇和一般的官家小姐无二。 把她当作主心骨,董临澈并不觉得有失脸面。 他哭着求李绮救救姐姐,可李绮能有什么办法?云洲城破,所有值钱的物件儿都换了粮食逃亡,他们已经没有银子了,无法给董明容治病。 李绮别无他法,在路边乞讨求生时,恰好有辆华贵无比的马车路过,她觉得里面的人一定有能力救董明容,于是贸然地拦下马车,将董明容送给了马车内的那位大人。 也许是那位大人本心善良,也可能是董明容的貌色不俗,总之,那位大人不仅带走了她,还给李绮留下一包银子。 李绮却拉着董临澈跪在贵人的马车前,郑重道:“小姐病重,奴没有银子,迫不得已出此下策,只求大人为她治病救命。您这银子奴若是收了,那就变成了奴在卖售小姐,奴不会收,所以恳请您收回去。” 那位贵人未曾露面,坐在那高高的、金银华贵的马车里,清若琉璃的声音透过车帘传出: “你只求我为她治病救命,其他一概不论,难道就不怕我救她以后,不仅不把人还给你,还以下贱法子对待她,让她永远翻不了身?” “贵人救她的命,便是她的再生父母,您怎么做旁人无权插手。她若受不了贱待,大可以自我了断。 “如今她病得口不能言、耳不能听,但我觉得她是想活的,便为她做了这个主。待她醒来,往后是生是死,就全凭她定夺了。” 那人问:“你既说她口不能言,又怎知她必定想活?” 李绮道:“她原是云洲刺史的女儿,刺史大人护城而亡。云洲失守,故乡不复,她身为烈将后人,云洲未曾收复,怎么敢死去?” 话到此处,听得那马车中人笑了两声,他问:“听你这般言论,想必不是普通的奴?” “奴陪小姐长大,与她同吃同睡同看一本书,同写一篇字。或许,比旁的奴更幸运,懂些诗书礼法罢了。” “不过分谦卑,也不至于自负,甚好。你心内可还有其他想做的,却做不到的,都可对我说来,若有能力,定当相助。” 李绮毫不犹豫地说:“奴想收复云洲,不惜一切代价。” 年少的声音,沉重的愿望。 或许听来违和,或许天方夜谭,可李绮就是这么想的。 马车里沉默了半晌,李绮以为他会笑话她,毕竟生逢乱世、硝烟四起,别说女子,就连男子能够安然活命已经是万幸,怎耐她一个十六岁的弱女子去谈收复失地的理想? 这一点儿也不现实,所以她做足了被贬笑的心理准备。 却过良久,听那贵人道:“若你能带着你身边这位小儿郎在黔州活下去,并走到京都,我会扶你上青云,助你收云洲。” 车窗里丢出一个金珠多宝璎珞,“此为信物。” 那人留下一句‘就此别过’,马车便匆匆扬尘而去。 路过李绮身边时,她忍不住紧紧盯着车帘,希望能窥探他的面貌一分一毫。 有风真的把帘子吹开了,她拼命地往里面看,试图能看见并记住他的样子,但帘子被吹开的空隙太小,她什么也没看见。 后来的李绮每日都戴着那个金珠多宝璎珞,也期待着那未曾谋面的贵人之诺,领着董临澈在黔州艰难地活。 现在她终于到了京都,除了沐浴休息,从未把金珠璎珞摘下来过,却从来没见那位贵人现身,反倒遇见了董明容。 董明容被他送进宫廷,成了梁帝宠妃,丽妃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