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小哑巴》 第1章 蜀山变故 四月春末时,青州蜀山高耸入云,树木阴郁而生,地势险要,乃自然形成的天堑,近日有猎户进山打猎离奇身亡,经探查有暗香阁余孽盘踞此地,沧浪宗闻讯赶来,旨在剿灭残余势力。 新月高悬,黑夜微明,静谧无声,有两人前后行于密林,落脚几不可闻踏声,只留衣草摩擦细声。 穆榕榕胆小,心里打起了退堂鼓,轻声道:“若是师傅知晓我们擅自行动,他会不高兴的。” 花酿立功心切,对穆榕榕的话置若罔闻。借着细弱的月光,她瞧见有处草叶杂乱,眯着眼辨别出方向。 穆榕榕拉住她的衣角,哀求道:“许是天暗我看错了,夜寒露重,师姐,我们还是回去吧。” 花酿回头看了她一眼,抽走衣角,“你就不该跟着出来。” 穆榕榕起夜发现异常,先是唤醒花酿,本要去禀告给师傅,不想花酿直接追了出去,她怕花酿出事,急忙跟了上去。 自己一番好意被如此作践,穆榕榕再好的性子也憋出三分火气,眼泪在眼眶打转。 “我自己回去!” 穆榕榕掉头就走。 没了穆榕榕碍事,花酿疾行于山林,跃行几里,踪迹尽失再寻不得,竟是兜着林子转了一圈。 “不好!” 花酿当机立断疾速回奔,不消片刻就看见树下昏迷的穆榕榕。 花酿镇定自若缓步上前,蹲身查看穆榕榕情况,暗自却用拇指顶剑出鞘,右手轻握剑柄。 风吹草动,生死之间。 不过瞬息,花酿旋身而起,梧生剑携夜霜而出,如有千钧划破长夜。 剑风肃肃而出,落木潇潇而下,尽被削成碎屑。 红衣女子见偷袭不成,急忙连连后退,意在化去几分剑意,却是徒劳无功,口鼻涌上腥味,再无反抗之力。 女子侧首吐出一口鲜血,道:“倒是小瞧了你。” 花酿手挽剑花,置剑倒立腰侧,“大半夜鬼鬼祟祟行事,有何目的?” 红衣女子双腿盘坐不再言语,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 花酿登时反应过来,迅疾如风,眨眼间来到女子面前,伸手卸去她的下颌,已经被挑到舌尖的毒囊掉地。 花酿封了女子几处大穴,起身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 “啾—” 银白火花炸响,尾迹带着红光,这是沧浪宗火树银花,用来通信。 花酿想起尚在昏迷的穆榕榕,抬脚走了过去。 穆榕榕样貌生得极好,绝美无暇的面容,睫羽似扇面投下,浑身笼罩月晕,皎洁柔美如神女。 花酿脚步一顿,心中陡然升起邪念。 如果她消失了… 玉真人座下四徒,大弟子莫寻泽父母为宗内弟子,承玉真人衣钵,早担大任; 二弟子杨子谦乃富家儿郎,受玉真人悉心教导,晚年自会放其归家; 四弟子穆榕榕得玉真人溺爱,宗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唯独对三弟子花酿,玉真人态度不明,即便花酿武功天赋极高,数次比练得同辈之首,玉真人并不委以重任,时常令其独身出宗,外出历练。 是以当同辈还在成群结队参加比武大会,互相切磋以促进各门派之间交情时,花酿早一人一剑下山历练去了。 江湖人心险恶,花酿吃过几次关乎生死的暗亏后,便不再取信于人,终日与剑作伴,离群索居,甚少出现,如无根浮萍,不知何处扎根。 长辈们虽赞她沉稳持重,碍于玉真人模棱两可的态度,他们也难对她多加关照。 同辈表面和气,因她事事讲效率不讲情面,暗地对她微词颇多。 晚辈待她毕恭毕敬,她常年不在宗内,对她难生亲近之意。 无数言语阴阳怪气,夹枪带棒,花酿本就不善言辞,铺天盖地的冷嘲热讽更是让她难堪。 年岁愈长,内心愈发空落,她是宗内口耳相传的天才,也是人人避之不及的怪胎。 不比莫寻泽杨子谦这些半路弟子,花酿可以说是玉真人一手带大,玉真人照顾她生活起居,领她参悟学习辟邪剑法。 花酿不知自己父母是谁,只是在心里早已将玉真人视为父亲。 可一切都在穆榕榕到来后改变,玉真人万事以穆榕榕为先,比之对花酿有过之而无不及。 打那以后玉真人开始疏远花酿,纵使花酿通宵达旦练习剑招,再换不来玉真人一个眼神。 花酿与穆榕榕生辰同日,玉真人送了花酿一把剑,取名梧生。 初得此剑,花酿爱不释手,几乎与它同吃同睡。 有日练剑早回,无意听见玉真人和穆榕榕对话,才知这剑并非予她,不过是穆榕榕不喜,这剑才得以到她手上。 如果穆榕榕从世上消失了,师傅是不是就能再注意到我了? 花酿大骇,立即从回忆中抽离,为自己有这种想法而后怕。 寂静的密林响起女子的声音,空旷幽远,“我倒要看看沧浪宗的弟子,是如表面那般心怀天下大义的正义之师,还是心术不正的道貌岸然之徒。” 红衣女子低头用一种陌生的语言吟唱,魔音环绕,摄人心魄。 暗香阁擅用蛊迷惑人心,花酿知自己大意着计,但为时已晚,意识逐渐模糊,邪念摄住心神。 花酿咬住嘴唇,浑身颤抖,左手使劲按下右手,试图拖延时间以待沧浪众人前来,可却是徒劳无功。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剑尖朝穆榕榕心口而去,距离不过几寸。 穆榕榕悠悠转醒,正对上花酿因隐忍而发红的双眼。 “师姐,你这是…?” 冷白剑光折射入瞳,穆榕榕这才注意到即将没入胸口的剑,她惊惧地大叫一声,呆愣不知动作。 花酿的神智被唤回几分,使全力将剑偏移,使其扎进穆榕榕脸侧的树木,带起的飞屑落进穆榕榕双瞳。 花酿再难控制,急道:“还不快逃!” 穆榕榕死里逃生,闻言立即推开花酿,不顾眼中木屑难忍,尖叫着逃开。 花酿轻松拔出入木几分的梧生剑,双眼失焦,灵台彻底陷入一片混沌,她追着穆榕榕而去。 穆榕榕双眼疼痛不辨方向,慌不择路向悬崖而去,沿途枯枝划伤她的脸颊,留下一道道血痕。所幸她迎面撞上树干倒地,巨大的疼痛让她再难起身,阴差阳错下阻止她冲向悬崖。 踩在枯叶上发出的声音,传入穆榕榕耳中,如同来自地府的魂音。 穆榕榕心如死灰,泪水混着血水糊了满脸,她只能一句接一句唤着师傅。 蓦然,有刀剑破空而来,两剑相击,铮铮作响。 夜风送来熟悉的安神息香,即便双目不可视物,她也知道来人是谁。 “师傅!” 穆榕榕狼狈地坐起身,如无助的小兽左右环顾。 玉真人运力击退花酿,“是我。” 穆榕榕这才放声大哭,好不凄惨。 “师傅救我,师姐她要杀我!” 沧浪宗众人陆续赶到,一时被眼前变故所惊,皆不知如何行事。 暂时被击退的花酿又冲了上来,玉真人头也不抬地下令,“结阵,困住她。” 一众弟子听令结阵,严阵以待,不敢有丝毫松懈。比起外人,他们更清楚花酿的实力。 一柄梧生剑,霜寒十四州。 阵中佯攻,左右尽出,试图围住花酿。 花酿灵活地穿梭人群中,手腕轻转,剑影森森,黑色的身形似要融入夜色。 有人朝她刺来,她侧身躲过,一个鹞子翻身将人踹翻在地,接着无数刀剑袭来。霎时之间,银光似网将她包围。 花酿施展轻功,踩着刀剑借力而起,凝气于剑,挥剑横扫,竟破了密集的攻势,不少人被逼得后退。 花酿心智已受蒙蔽,理智全无,一招一式都是杀招,轻而易举便从左侧突围,破了剑阵。 沧浪宗为一举剿灭暗香阁,派出的弟子都是宗内精锐,此时在花酿手下,溃不成军,纷纷向玉真人求救。 玉真人把握力度卷袖而击,花酿及时抬剑格挡 ,众人立即四散而去。 “逆徒,还不住手!” 面对玉真人的清喝,失去理智的花酿停下动作,呆愣在原地不动,就在众人以为她总算消停的时候,她跃身使剑横扫袭向玉真人。 玉真人并未料到此招,所幸闪避及时,花酿扑了个空,但她并未停止,迅速再次袭来。 这次玉真人应付不及,只能举剑迎上花酿,转眼间两人过了好几招。 蜀山危机四伏,如今闹出此番动静,暗香阁定往此处赶来。 玉真人心里一合计,需得速战速决。 令玉真人不得不承认的是,花酿于武学上颇有天赋,假以时日,必有大成。 花酿纵然厉害,可一招一式都有玉真人的影子。玉真人轻易看出花酿的薄弱点,凝真气于剑,磅礴之力尽出。 红衣女子也被带来了此处,五花大绑隐在人群,看了好一会大戏,见状嘴唇微动。 花酿登时恢复清明,见对面是玉真人,立马散了剑气。 玉真人未料她如此举动,逆经脉收回部分真气,可为时已晚,真气逆流反噬。 玉真人再难控制剑气,长剑脱手,剑尖没入花酿胸口,只见她乌发散开,如断线风筝般飞下悬崖。 直到玉真人吐血倒地,穆榕榕急切的呼叫声传来,众人才沸沸扬扬行动起来。 有人探头望去,崖底雾烟弥漫,看不真切,跌落下去定是凶多吉少。 天光初开,日出东方,朝霞坠边,美的不可方物。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蜀山变故 第2章 大难不死 峭壁多生虬枝,崖柏曲折攀附,破空之声划破静谧,花酿的身体疾速下落,肃风如潮水将她包围,花酿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下坠仿佛永无止境,花酿干脆闭上眼,等待自己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呲啦…” 有树干延伸出壁,枝繁叶茂,花酿衣袍腰带同枝杈搅在一起,脸和手划拉出许多血痕,猛然的滞停让枝干应声而断,花酿被带着砸向山壁,发出沉闷的声响。 壁上藤条交织构成密网,花酿脚被缠住,倒挂在崖壁间。 花酿痛得仿佛五脏六腑移位,胸口还插着剑,索性拔了剑,所幸方才已遭了大罪,拔剑倒是没多少痛感。 因玉真人撤了力,并未伤及要害,只是胸口无端多了个窟窿,往外汩汩冒血无可避免。 花酿倒靠山壁,血液倒灌入顶,头部涨痛不已。 她运气将梧生剑插入山壁,剑身没入一半,借力弯腰起身,又用秋意剑挑断缠住脚踝的藤蔓,登时起势复插此剑入壁,两剑左右双手正好抓住,悬空的脚急忙勾住藤条站立,如此才得以喘息。 旭日初升,云雾缭绕,尚未散开,看不清底下情况。 花酿已然力竭,靠在山崖间谋求生机。 时间流逝,头脑有些昏昏沉沉,往事席卷而来。 “从今往后,穆榕榕便是我关门弟子,你们需周全善待于她,万不可叫她心生委屈。” “……” “你明知小师妹武力尚弱,何至于下如此重的手?” “平日看在师傅面子上,唤你一句师妹,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怪胎,离小师妹远一点。” “师姐,对不起,是我没有把握好力度,差点误伤师姐,没有接下师姐的剑招,是我学艺不精,我去告诉师傅,让他不要罚你。” ……… “行事无状,性情暴虐,重伤同门,依照宗规,鞭笞五十,逐出宗门。” 花酿只记得那日,她跪在刑律堂正中央,落进来的日光正好,映入眼帘却是无比刺眼。 玉真人玉面含怒,拂袖而去,无丝毫维护座下徒弟的意思。 满堂弟子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无一人为她执言。 ………… 四周皆是薄薄雾气,透衣而入,如蚕食桑叶,啃噬她的体温。 只怕是活不成了。 反正生前无人欢喜,死了也无人牵念,有什么不甘心的。 花酿无力拔出梧生剑,轻吐出一口气,“罢了,留你山间自在。” 她泄力,向后倒。 “咚。” 想象中粉身碎骨的疼痛并没有袭来,而是四面八方的水将她包裹,求生的本能让她挣扎了几下,却消耗她最后一丝力气,无边困意袭来,她直直地沉入水潭。 意识模糊之际,花酿耳边传来声音,清亮温柔的少年声音,好似从遥远的天际而来,飘飘渺渺,却无比真实。 “无论何时,我等你。” 花酿偏头,少年的面覆白雾,“等你,救我。” 花酿伸手欲拂雾气,一番折腾只是搅动水波,少年消失,正应镜花水月一场空。 蓦地心痛如刀割,疼得花酿清醒过来,她急忙划着向上浮去。 “呼!” 花酿浮出水面,凭着最后一口气游向岸边。 真正触到地面后,她全然精疲力竭,趴在地上反复呕水。 呕完直觉神清气爽,翻身仰面躺着,不住喘气,全身上下大伤小伤一同叫嚣,没有半分行动能力。 花酿摸到腰间缝的内衬,取出大如指头的油纸包,一把撕开,倒出里面的药丸。 药丸雪白光滑,泛着莹润的光泽。 花酿吞咽下去,再躺了会,体力逐渐恢复,伤处也不再发疼。 大约一炷香后,花酿已能起身。 潭水倒映出她的面容,脸上遍布血痕。 花酿就着泉水洗脸,五指成梳理顺蓬乱的散发,做这些的同时她也在打量周围。 多处涧溪穿梭岩间,如丝线交汇流入清潭,落叶簌簌,肉眼所及皆是山林。 花酿找了几树观察,木繁为南,稀疏为北,又找了块长苔的石块,朝向北面的一方苔癣生长旺盛。 确定了大致方向,花酿顺着涧溪穿林而过,出山异常顺利,不消片刻就看到了一户人家。 农妇热情,见花酿模样狼狈,不但起锅烧水,还找来换洗衣物。 农妇还要留花酿用食,花酿一再婉言推拒,留下身上唯一值钱的手镯后便离开了。 花酿走后不久,农妇拿着镯子细细打量,嘴里嘟哝,“看着值不了几个钱。” 正瞧见自己指使去报信的儿子带着两人归来,两人官府衙役打扮。 农妇赶紧收了镯子,迎了上去。 “官爷,这可是你们要找的人?” 农妇赶紧捧了花酿换下来的窄袖玄袍,邀功讨赏一般献给两位衙役。 “人呢?” “她前脚才走,你们后脚就来,路上不曾看见她?” 农妇的儿子摇头,那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一衙差转身离开,另一衙差在院内走动,农妇赶紧吩咐儿子看茶。 见他不发一语,农妇赔笑,“官爷,告示上说了,五十两白银,何处去取?” “何处?”衙差冷笑,“阎罗殿是也。” 两声短暂的惨叫,农院归于寂静,后火舌四起。 --------------- 花酿隐于土坡之下,静伺一击毙命的机会。 适才她未行几里路,揭开布包发现衣物被农妇替换,她欲转身回去,正巧听见脚步声。 常年在外练就花酿警觉的习惯,于是她旋身藏了起来。 果不其然,两人虽是衙差装扮,但腰间并无令牌。 三人迅速走过,花酿心中暗忖,这两人来者不善,周围只农妇一家,多半为自己而来。 届时一问农妇去向,许是能预料自己就在周围,此地不欲多留。 行至一处土坡,后面就已有动静。 放平日花酿轻易解决此等宵小,可眼下她身无佩剑,内里损耗严重,气力施展不开,无一战之力。 衙差追踪至此,不见人,掏出武器枕戈待旦。 来蜀山之前,他早与不少沧浪宗弟子交过手,不过一群草包废材,直到红姬负伤归阁,内外伤势惨重,说是被沧浪宗一弟子所伤,他实在难以置信。 红姬精通奇袭蛊术,在此之前未有失手。 这人不但轻易勘破红姬招数,还擒了红姬为质,跌落山崖还能生还,足以见其武功高深,实力过人,不容小觑。 脚下是一山坡,衙差微探身向下看,瞧见凹进一个坡洞,他只得探头望去。 尘土袭来,他急步后退,欲拭去眼中异物,奈何无用,只能强忍疼痛,紧皱鼻头,双眼留出缝,试图辨认花酿方向。 花酿当机立断,趁他双眼不辨方向,早已跃上山坡,举起石头砸向他的右臂,趁他吃痛弃剑,立马矮身夺剑。 衙差一脚踹来,正好踹中花酿心窝,花酿痛呼倒地,之后再无声响。 衙差见她如此不堪一击,心中难免起疑,但想到她坠落山崖,定是受了极重的伤。 不过强弩之末,他稍稍放松警惕。 “花样繁多,可惜活得过初一,活不过…” 瞬息之间。 “噗” 利剑入血肉的沉闷声。 花酿暴起偷袭,捡剑刺向他的喉间,鲜血喷洒而出。 她放剑滚开,衙差轰然向前扑倒,颈后没出全部剑身,当场毙命。 花酿忍痛起身,用脚拨开他的后领,瞧见一复杂诡异的图案,如她所料,暗香阁余孽。 “话多。” 江湖生死对弈,最忌逞口舌之快。 林中鸟拍翅而起,再看底下,再无花酿身影。 花酿服下的紫金丹,是神药也是毒药,它能使伤病之人恢复如初,归根究底不过是借寿而用。 紫金丹只是暂时抑住伤病,并不能根除,吞丹之人若五日内不服下解药,便会暴毙而亡。 至于它的解药,早在某日,不慎遗失。 花酿本打算先回宗门,知会一声。 奈何蜀山布满暗香阁眼线,只怕还未到宗门下榻之处,就已被暗香阁擒获。 只能先南下寻药,再图后计。 ------------------ 有船队停靠码头,人头攒动,大汉喊着号子搬运货物,一派热闹非凡景象。 女子凭栏而站,容貌姣好,体态优雅。衣着虽然朴素,但布料纹样可见一斑,一瞧便知是寻常人家养不出的女郎。 赵秋儿高高在上,低眼看向人群,正巧同花酿的目光撞在一起。 花酿此时画粗了眉,着一身粗布短褐,混在人群毫不起眼。 赵秋儿浑身僵硬,死死盯住花酿,扶住船栏的手泛起青筋。 旁边的丫鬟注意到赵秋儿的不对劲,她出声呼喊,“小姐?小姐?” 赵秋儿双眼发直,恍若未闻。 丫鬟只得伸手在她眼前晃动,“小姐你怎么了?” 赵秋儿回过神,人已经隐入人群,消失不见。 赵秋儿立马吩咐后面的侍卫,“拦住所有人出码头,就说赵家丢了货物。” 须臾,一瘦弱男子被抓到了赵秋儿面前。 贼眉鼠眼,分明不是之前那人。 赵秋儿盯着他,“这身衣裳谁换给你的?” 男子抖如筛糠,“我…我不知道啊,醒来…醒来就这样了…我没有…没有…” “如实招来!” 随着赵秋儿的一声冷喝,侍卫顶剑出鞘,恐吓男子。 男子感受到颈后冰冷的触感,呜哇一声,瘫倒昏死过去,裆间一片湿意。 赵秋儿知问不出信息,心里有些烦躁,“拖出去扔进江里,过水清醒后打发走。” 有人低头过来抓走男子,接着赵秋儿唤来随行的管事,“船上可有异常?” “老奴已经将船搜查了一遍,并无可疑人物。” “我的舱室呢?” 管家挠头,“尚…尚未。” 小姐的舱室,借他十个胆子,呸,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搜啊。 “去搜,仔细一点。” 外间传来落水的声响,议论声沸沸扬扬。 一番搜查下来,天色已晚,还无一丝踪迹。 码头滞留的人有些不耐烦,一人起头,皆埋怨赵家起来,码头人群躁动起来。 “搜也搜了,查也查了,还不放我们走,难道还能丢了玉玺不成?” “管你玉玺还是兵符,拘我们半日,一粒粮一滴水不给,快点放老子回家。” “…” “有人昏倒了!” 众人连忙让出场地,只见一文弱书生扶着肌肉虬结的大汉。 众人一滞,大汉脸色红润,粗气带起唇上的胡须,一颤一颤,不像真晕,倒像装晕。 书生见大家呆滞,心一狠,气沉丹田。 “早闻关州赵家富埒陶白,雄踞一方,可这里是青州,容不得你们赵家罔顾人命,横行霸道,请阁下放行!” 一石激起千层浪。 “放我们回家!”“放我们回家!”“放我们回家!” “…” 众人情绪高涨,甚有人踩住大汉的手,大汉惊坐起骂了两句,挪地方继续装晕。 赵秋儿无法,只得下令放人,她嘱管事安排好货船,“我有事需停留青州数日,归期不定,刘伯先行归家报信。” 赵家货船休整一会,便趁着夜色驶离港口。 赵秋儿心烦意乱之际,突然瞥到路上有一人,正是之前那贼眉鼠眼的男子,只见他衣物干爽,并不像泡过江。 赵秋儿揉揉眉心,“是谁负责扔他下江?” “好像是码头的伙计。” 赵秋儿深吸一口气,顿悟其中门道,“回码头。” 风起,有声音被送过来。 “赵家小姐真是个卵泡头,还想扔爷爷我下江?小心我一巴掌叫她下不来床。” 一行人爆发出死一样的寂静,最后还是赵秋儿开口。 “柳佐柳佑,下手麻利点,别留痕迹。” 两人意会,“遵命。”“遵命。” 等赵秋儿赶回去,见到的只是空无一船的码头。 江水浪花翻滚,船队顺流而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大难不死 第3章 关州求药 花酿泡了半日江水,胸口剑伤恶化,若不是紫金丹顶着,按她如此作践自己身体,还未暴毙而亡,就先折腾而死。 趁着夜深,花酿攀着船壁,摸黑遛进赵家小姐的舱室。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舱室虽小,万物俱全。 因着赵秋儿临时变卦,瓜果点心还未撤下。 花酿随意卷了几口,果腹足矣。 花酿轻巧避开家什,如履平地,径直找到药柜,借着窗户投进来的微弱光线,一一取出药瓶辨认。 她目力远超常人,多亏早年江湖历练。 沧浪宗的司会堂负责为弟子准备盘缠,大长老门下弟子掌管此堂。大长老素来与玉真人不对付,其门下弟子自然同仇敌忾。 莫寻泽父母与大长老交好,他们自是不敢多加为难。杨子谦财大气粗,自然不稀罕司会堂那点盘缠。穆榕榕诸事都得问过玉真人,他们更是不敢招惹。 只余花酿一人。 起初他们只敢克扣花酿部分盘缠,花酿去找他们理论,一向少言的她,口舌之争自然落了下风,三两句被他们落了面子。 这不是江湖,她没法动手。 花酿自觉难堪,之后不再去司会堂,再加上她性子要强,不愿求人主持公道,克扣盘缠一事便闹不到明面上来。 始作俑者见状变本加厉,明目张胆扣下花酿银钱,中饱私囊。 是以花酿下山不仅需要完成宗门任务,迫于生计还要接一些私人委托。 昼伏夜出,夜间视力远超常人。 花酿席地而坐,将药瓶摆在地上,江水早将她涂在脸上的污泥洗净。 她蘸取药膏将脸上的擦伤先抹一遍,其余地方她没有痛感,自然不知道哪里有伤,只能凭感觉上药。 她取来剪刀,小心翼翼将粘在胸口的布料剪掉,再取来药酒淋洗一道,最后洒上金疮粉。 反正不要她的银钱,周身也没有疼痛感,不用白不用。 花酿把能用的都用了一遍,还给自己找了干净衣物换上。 一切做完,花酿仰面躺在地上,侧耳听着江水滚滚声。 今日下午,她假冒码头伙计抓了那男子,顶替他落了水,藏匿于船底。 花酿出宗历练,向来不以真面目示人,那赵小姐明显是认识自己。 且那赵小姐下意识将手悬于腰侧,本是一个细微的动作,几乎不为外人所注意。但花酿行走江湖几年,自然看出那是一种防御状态:随时抽出腰间兵器对战。 没等花酿想清楚,睡意席卷而来。 这地方,可不适合睡觉。 花酿赶紧起身,双腿盘坐,打坐调养生息。 翌日,船队抵达下一处码头。 花酿不等船靠岸,纵身跃进清塘江,悄悄凫水上岸,藏在树后等衣物风干。 不出她所料,船一靠岸,就有一人拍马而来,很快就有人扎进清塘江,船上也有人各处搜查。 码头不远处栓着马,许是众人都忙着搜查船队,并无人看管马匹。 花酿不慌不忙地解开马绊,松掉缰绳,牵着马悄然离开。 花酿艰难跋涉两日,总算是抵达关州,进城前卖马换了银钱,先是租了驴车,然后换乘水路,行半日到白水县。 石桥流水,粉墙黛瓦,翘角飞檐,垂柳依依,一派温婉秀雅的江南美景。行舟而过,绿波荡漾,如一副水墨徐徐展开。 水乡小巷多,人家尽枕河。 花酿沿路询问济世堂位置,奈何此地方言聱牙戟口,幸而有人见她非本土人士,转用官话给她指路。 除了先前囫囵吞下的几块糕点,花酿两日昼夜兼行,不遑暇食,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 花酿找了家酒楼,点了几样小菜。 酒楼临水而建,觥筹交错间,有女奏乐唱曲助兴,吴侬软语,清朗妙绝。 食客皆倚栏听曲,指尖置于膝处打拍。 花酿做不来附庸风雅之事,索性埋头用饭,动作不紧不慢,盘中食物却一扫而空。 旁桌谈笑风生,花酿本无兴趣,但熟悉的人名引起她的注意。 “前些日子不是说诸葛大夫好事将近,我看济世堂红灯笼都挂上了,为何昨日全都给撤下来了?” “这事啊,说来话长。”说话之人故意不再往下说,转而夹菜而食,吊足别人胃口。 “兄长莫要再卖关子,让我好生心急。” “你想啊,诸葛大夫盘条靓顺,那可是出了名的美男子,那岳小姐同诸葛大夫同住,自然暗生情愫,奈何诸葛大夫心有所属,这次悔婚多半是为那女子。” “诸葛大夫既有心上人,为何还要应许这桩婚事?” “那岳小姐的肚子愈发显怀了。” “怪不得!诸葛大夫如若不娶,岳小姐的名声那可就坏了。” 余下的编排越来越离谱,花酿没再听,拍了拍坐皱的衣物,翩然起身离开。 自从去年两人决裂后,她有意躲着诸葛顺平,关州寄来的信件一律压下不发。 诸葛顺平成婚一事,她还是头回听说。 花酿无力叹气,躲来躲去,到头来还是要麻烦诸葛顺平。 思量间,花酿便到了一座古朴典雅的建筑前,正堂上镶镀金牌匾,写着“济世堂”三个大字,周围皆是民居,并无商铺,不远便是闹市,倒是闹中取静。 “看病去右手边排队,取药左边去。”小学徒睡眼惺忪,说完又撑首打起瞌睡。 “我找诸葛顺平。” 小学徒头也没抬,没好气道:“现在是午休时间,大夫还未上诊。” “我有事。” “有事的人多了去了,谁没事来医馆…” 小学徒突地想到掌柜的嘱托,若是有外乡人找诸葛大夫,不为看病只说有事,那就得用好茶好生伺候着。 方才还一脸不耐烦的小学徒,转眼就换上了热情的笑脸,“公子,这边请。” 为了掩盖自己的行踪,以及图省事,花酿作男装打扮。 小学徒引花酿到了茶室,端来一壶碧螺春,满室茶香四溢,醇厚高雅。 花酿抿了一口,茶味裹着舌尖,唇齿留香,香气狷介耐久,动人肺腑。纵使非爱茶品茶之人,也得赞一声好茶。 大约一杯茶见底,鬓发微白的老人掀帘而入。 老人双手抱拳见礼,花酿起身回礼,一番客套后,两人方才坐下。 王掌柜初见只觉这人熟悉,但一时半会对不上号,遂罢,开门见山道:“我家公子外出看诊,不在堂内,吩咐我代为转达,若消息有用,公子定有重谢。” 花酿满脸疑惑,“消息?”然后又抓住了重点,“诸葛顺平不在?” 王掌柜怎料来人如此反应,面上泼澜不惊,但话里话外已是起了逐客之意。 “既然如此,侠士可留下姓名和来因,待公子回堂,我代为转告。” “花酿,求药。” 王掌柜端详片刻,大吃一惊,“花女侠!你还活着?” 花酿笑道:“命不该绝。” 王掌柜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冷静下来,“我这就给公子传信,叫他回来。” “诸葛顺平去哪了?” “青州那边来了消息,说花女侠坠崖,不知生死,公子听闻后连夜动身前往青州。” 公子是他看着长大的,他怎么可能看不出公子的心思。 花酿刻意避开的这一年,书信退回,行踪不定,为了得到花酿的消息,但凡有江湖人士前来递信,公子好茶相待好礼相送。 为此,公子舍去不少珍贵药材,送出的财宝不计其数,终日与酒为伴,消沉度日。 王掌柜说完,见花酿并无反应,纠结片刻,又道:“公子不日将成婚,女侠还是躲着公子些。” 花酿想起酒楼听到的轶闻,本以为自己置身事外,没想到还是其中主角。 花酿哑然片刻,“我此番前来只为求药,此药关乎我性命,取药之后立即离开,王掌柜能否替我取来?” 王掌柜为难,“如今济世堂是岳小姐当家做主。” “是我鲁莽,考虑不周,还请王掌柜替我通传。” “不知花女侠所求何药?” “紫金丹解药。” 王掌柜临走前,花酿唤住他,“既要我躲着他,王掌柜就当我不曾来过罢。” 片刻后有学徒进来添茶,花酿谢过。他却没有离开,两人无言。 过了会,学徒开口,“公子,茶凉可就不好喝了。” 花酿正透过纱窗看外面的学徒做事,闻言扭头看向他,心中疑窦丛生,但观他眉眼和王掌柜有七八分相似,以前听诸葛顺平提过一嘴,王掌柜老来得子,对这个儿子宝贵的很。 花酿信任王掌柜,就不再怀疑他,迎着他的目光浅酌一口。 等到王掌柜再回茶室,花酿已经不见,他唤人询问,才知道她被自己儿子带走,不知去向。 王掌柜大惊失色,不敢过多声张,只私下派人去寻。 花酿是被人摁进水里,活生生呛醒的。掐住她的人将她丢在一边,任她反复咳水。 “小姐,醒了。” “拖过来。” 花酿瘫在地上,提不起半分气力,就这样被人拽着头发拖行,头狠狠地磕在石砖上,因着紫金丹的药效,她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随着女子抬手,又有人一左一右押着花酿,让她跪在女子脚下。 “抬起她的脸,还不清醒就继续淹水。” 随即有人捉住她的下颌,迫使她仰起头,她看清了女子的面容。 是岳凉。 岳凉轻抚花酿的脸颊,眼神凌厉,反手给了一巴掌。 “难为顺平一颗心全吊在你身上,千里迢迢赶去给你收尸,没想到你如此阴魂不散,坠崖都不死,你为什么不死?啊?为什么?” 花酿没想到她对自己竟有如此大的敌意,无奈道:“我对他,并无男女之情,他与你不和之事,何必迁怒于我。” “啪”“啪”“啪” 花酿头偏到一侧,耳里嗡嗡不停,短暂的停顿后,岳凉似是不解气,接连左右开弓,还是旁边的丫鬟劝她,勿要动了胎气,岳凉想起她服用了紫金丹,再打也不过是自己掌心痛,这才罢手。 “你玩弄顺平的感情,临了拍拍衣袖走人,还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贱人,这世界上没有比你更自私的人了。” 又是一巴掌招呼过来,花酿被打的昏头转向,凉风一过,带走水气,身体不自主打了几个寒噤,口鼻略带些腥味。 “再过她几次水。” 花酿又被淹过几次水后,吐出的水里还带着哕物。 岳凉嫌恶地蹙眉,孕期身子疲乏,她失了折腾花酿的心思。 临走前,岳凉走到花酿身边,“你不是要紫金丹解药吗?”岳凉挑起自己的脚尖,晃了两下,“求我,我就给你。” 花酿出身沧浪宗,拜入“剑宗”玉真人门下,宗外人但凡知晓她背景,总予她三分薄面,即便她孤身在外,凭借出神入化的剑术,从未落于下风,何曾受过这等欺辱? 花酿头脑混沌,脑中闪过无数画面后,定格在一帧模糊混沌的记忆。 无论何时,我等你。 花酿微微直起身,低头触及鞋面,低声道:“求你,赐药。” 岳凉没想过弄死花酿,不过想给她个教训,平息自己怒火罢了,眼下看她伏低做小,心里畅快极了。 “平日不挺心高气傲的吗?现在怎么跟条狗一样?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也有今天。” 岳凉一脚踢倒花酿,然后将瓷瓶丢在地上,又将另外一瓶交到男子手上,“你等她吐干净,把这药喂给她,仔细着些,别让她死了。” “一切听诸葛夫人吩咐。” 岳凉点头,很是受用。 王不凡望着岳凉离开的背影,眼里满是痴迷留恋。 等到岳凉身影完全消失,王不凡也不管花酿情况如何,抓着她便要喂药进去,却见这人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牙关紧闭,根本喂不进去药。 花酿服了紫金丹解药,一瞬间五脏六腑如同火燎,全身上下每一寸血肉,都像被巨大的石盘缓慢碾压,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心裂肺的巨痛,一声声痛苦的呻|吟从紧闭的牙关泄出。 王不凡只能用手指抠开她的齿列,忍痛将药丸尽数塞了进去。 王不凡喂完,抽出手指,鲜血淋漓,他咒骂了一句,甩了花酿一巴掌,急匆匆进房去找纱布包扎,等到他出来,院内只剩几滩掺着血液的水洼。 花酿四肢沉重,胸口伤势失血过多,头脑昏沉,难辨方向,一味地避人而行,慌乱闯入山区,趔趄行走多时,突然她停下脚步,眼下一片迷茫。 流云蔽月,怪鸟啼鸣,空谷传响,哀转久绝。 等到花酿意识过来,转身望向来时路,无一家灯火 ,目光所及,幽黑昏暗。 一直紧绷的身子顿时松懈,伤痛如洪水于各处泛滥,有夜风轻拂而过,湿发濡衣的花酿止不住发抖。 花酿虽服下紫金丹解药,暂无性命之忧,但岳凉差人灌过药,她体内功力流失,四肢沉重,且胸口伤势拖延至今,再不妥善处理止血,如此发作下去,与死无异。 花酿颓力不支,眼前一黑,侧边是一处斜坡,生有茂密竹林,她来不及反应便栽下了山坡。 随着膝间传来一阵剧痛,花酿疾速滚落之势暂缓,最后不知停于何处,残存的意识彻底消失。 漫天竹叶纷飞,旋舞着划破黑夜,一道萤火由远及近,些许月光穿透云层,洒落林间,浅浅勾勒出男子身形。 第4章 厉鬼出世 偏僻的院子长满杂草,美丽妇人端坐其间,有小女童跪在她腿边。 妇人捏住女童下巴,迫使女童抬头同她对视。 女童倒在地上,嘴角流血,小手去拉女子的裙角,莹白的手臂遍布伤痕,“娘亲…若儿知错。” 妇人面色稍霁,转首看向身后候立之人,立即有人举着托盘上前。 “一群人的命和一个人的命,若儿选哪个?” 女童没有作答。 “既然若儿不做声。”妇人侧头,“血奴。” 被唤作血奴的人应声而动,疾行来到一女子面前,一只手掐住她的脖颈提至半空。 女童惊叫一声,扑向血奴,让他停手。血奴置若罔闻,任凭女童捶打。 女子拼命挣扎,双手将血奴的手抠出血痕,却是无用,嘴里淌出大片鲜血,片刻便失力垂头,再无生息。 血奴丢开女子,挣掉女童的束缚,回到妇人身边。 其余人大骇,纷纷磕头求饶。 妇人漠然看着跪了一地的人,拿起瓷瓶把玩,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少主擅自离居,尔等为奴,隐瞒不报,本就难逃一死。不过…” 妇人看向抱着尸体发愣的女童,“若儿,可想好了?” 有人聪明,立刻会意,连忙爬到女童面前,框框磕头,“奴婢服侍少主多年,尽心尽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少主,求求你救奴一命。” 一呼百应,纷纷爬到女童面前磕头。 女童放下尸体,缓缓起身,绕开人群,径直走到妇人身前,跪在她脚边,双手捧过头顶。 “娘亲,饶了他们。” 妇人发出诡异笑声,顿时黑云漫天,狂风大作,大群颜色奇异的虫从四面八方涌来, ------------------------------QAQ “啊!” 花酿猛然坐起身,扯动身上伤口,不由得痛呼一声,蜷缩成一团。 不知打翻什么东西,只听咣当一声。 此番动静惊动外间的人,木门被拉开,湿热的风灌入。 花酿久未进水,喉间干涩,一口气没顺下来,咳得厉害,胸腔似翻天倒海,难受得紧。 来人一手端水喂她,一手抚背轻拍,为她顺气。 过了好一会儿,花酿才止住咳。 “多谢。” 来人不语,转身又倒一碗水,塞入她手中。随后伸手探了她的额头,将已经落在地上的被子捞起,便出去了。 临走前,他端走了烛台,搁置在了门口。 花酿接连咽了几口水,才渐渐缓过神来。 她环顾四周,屋内陈设简单,窗下有一竹木书桌,上有笔墨纸砚,旁侧的书架上几层置有书籍卷轴,下一层摆满瓶瓶罐罐,房间布局无一熟悉,不知是何处。 窗纸哗啦作响,没一会就下起雨来,外面传来悉窣声,那人来回走动,应是在搬运东西。 一卷风灭了门口的烛,花酿枯坐黑暗中,心里不太安定,思绪混乱。 一时想到师傅,一时又想到沧浪宗,又一时想到被自己所伤的同门,还有师妹穆榕榕… 若不是她一意孤行,也不会中了暗香阁的圈套,还差点杀掉师妹。 也不知如今宗门是个什么情况… 花酿忍痛直身,纳气于丹田,试图运转周身经络,精气却四散而去,犹如水入大海。 因方才牵动伤势,现下膝间的痛一阵盖过一阵,更兼火烧之感。 她又试了几次,直到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才作罢,不得不接受内力尽失的事实。之前岳凉使人喂自己的药,应该就是让她内力流失的药。 无内力护体,有伤在身,且不知栖于何处。 她没注意那人样貌,只粗略瞧了背影,是个男子,身形颀长,并不是她相识的人。 花酿用被子盖住手,用力磕破瓷碗,藏起一块碎片。突然外间脚步声一顿,那人径直往这边来。 正巧有阵风袭来,花酿闻见风吹来香气,连忙屏息,手里抓紧瓷片。 男子停在门口,只听摩擦声,就有火光亮起。他点亮烛台后,人便离开了。 花酿憋了许久,有些气竭,拉了被覆面,凝神细听。 舀水声、劈砍声还有笃笃声。 -- 余青竹将肉切成细细的颗粒,撒进锅内的白粥,盖锅闷了会,揭盖丢几片青菜进去,用锅铲来回搅动后,舀进碗里。 他收拾完灶台,想着肉粥应该放凉了,便端着往主屋去。 等他折返身拿了烛台进来,女子还是依靠在床头,并未用放在床边的肉粥。 花酿这才看清男子面容,不出她所料,非她相识之人,但出乎她意料,这人生得分外俊俏。 灯火葳蕤,明暗投在他脸上,眉眼间带了些温润,多一分则艳俗,少一分则寡淡。宛如书卷里写的君子白玉,清雅脱俗,俊美无俦。 余青竹疑惑地看着她,最后归结于她伤势过重,无法自己独立用食。 他放下烛台,坐在床沿边,端起白粥,舀了一勺递到她嘴边。 花酿不动,他便身子往前,离她更近些。 突然,花酿抬手将勺子打飞,勺子应声而碎,烛光也被她此番动作打灭。 余青竹下意识扭头去看,一抹凉意横在脖间。 女子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感情。 “你是何人?” 余青竹不敢妄动,白粥撒了些到他手上,满室充斥着肉菜香味。 “说! ” 见他不出声,花酿将碎瓷往前送了一点,已经是割开些皮肉,几近见血。花酿拿定主意,若他再不开口,就送他去阎罗殿报到。 “嘴硬,命硬吗?” 余青竹轻抬手,还未如何动作。 花酿眯眼,手起刀落,一招毙命,温热的血洒了她一脸。 男子颓然倒地,手中的瓷碗四分五裂,血腥气盖过粥的香味。 花酿抹去脸上粘稠的血这才吐息。自打男子进屋,花酿就屏气凝神,不敢有丝毫懈怠。她闻到满室腥味,以及其中夹杂些许香味,辨别不出到底为何物。 暗香阁余孽,大多身有异香,不可不防。 雨声淅沥,有减缓之势,此地不宜久留。 花酿两手抬起伤腿,身体缓缓往床边转,等到脚一落地,钻骨的疼痛袭来,她连忙向前扑倒,抠住书桌边角,这才没有摔倒。不过这么一动作下来,胸口又传来尖锐的痛意。 花酿喘着粗气,双手使劲,一条腿支撑着站立起来。做完这些,她汗流浃背,全身彷佛被水浸过。 所幸门边立了根木棍,应该是用来抵门。花酿拿起木棍,用来支撑自己,跛着脚出了此屋。 甫一出屋,便有香气扑鼻而来。 花酿拖着沉重的步子循着火光走到庖屋,在灶里取了根未燃尽的木头,用来照亮。 她这才看到墙边放着不少香料,其中有些她堪堪认识,玄参、麝香、… 穆榕榕喜爱制香,每大多时候都在研究香方。花酿和穆榕榕住在一起,不出任务便待在院子里练剑,有时候会替穆榕榕照顾香料,叫它们别被雨淋日晒,是以花酿也识些香料。 花酿浑身一震,知是自己杀错人。 花酿回转身,想要救他,但自己出手下了狠劲,他绝无生还可能。 师傅常训斥她,下手狠辣,无仁爱仁慈之心。可是,江湖险恶,她若仁慈,恐怕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她一直奉行的准则,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但还从未杀错人。 这人不发一语,她以为是暗香阁余孽,倘若当时她细想一下,暗香阁余孽何必救她,早将她挫骨扬灰。 花酿将重心全放到右半身,对着他作了三揖。 “待我回去看师傅最后一眼,谢过他老的养育之恩后,便来给你赔命。” 花酿顶着雨往门口去,开门正要出去,身后传来响动。 这里除了她,没别的活人了,非要算的话,还有一位死人,除此之外,再无别人。 难不成… 比起他尚存人世的可能,她更趋向他化作厉鬼。 趁花酿愣住,来人飞速近前,拎起她的衣领往后拉。 花酿后背触地,摔了个结结实实,手里照明的火把飞出,落到远处,发出微弱的光。 他反手将大门关上,一切归于寂静。 花酿脑袋磕在地砖上,已是出气多进气无了。这鬼就站在她旁边,低头静静地看着她。 托她的福,这世间多了只厉鬼。 厉鬼一脚踩在她的胸口,脚尖反复碾压。 花酿吃痛,睁眼看向他。 男子满脸的污血,一双眼亮的出奇,脖间豁开一道口,血肉外翻,如拇指粗的红线缠绕,还在往外渗血。 “蠢货。” 花酿心有愧意,“抱歉,我…太过鲁莽,一时…失手。” 厉鬼冷嗤,脚尖愈发用力,“两个蠢货。” 胸口太过疼痛,她难以分神深究他话里的奇怪,“劳烦…你…给个痛快。” 厉鬼一脚将她踹翻出去,随后蹲到她身边,抚了抚颈间的伤口。 “你这女人下手毒辣,既然你求死,我让你也试试割喉而死。” 厉鬼拨开她颈间脏污的发丝,正要割开她的喉咙,一道天雷划开天际,犹如白昼。 厉鬼猛然停下动作,满脸的狠戾消失,似有些茫然无措。 他轻轻碰了碰她,张嘴说了几句话。 花酿意识已然模糊,全然不知他说的什么。 这一路走来,她一直在生死边缘挣扎,太痛了也太累了。 估计师傅早以为她死了,见不见他无甚差别,早死还能早超生。 这么一想,花酿释然了,嘴角溢出笑意。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给你偿命。” 厉鬼又笑又哭,小心翼翼抱起花酿,往屋子去。 第5章 羞愤欲死 花酿这次醒来,是在白日。她睁着眼,直直盯着屋顶,眼底一片混沌,已然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不知过了多久,雨打瓦片的清脆声渐弱,屋外嘎吱作响,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踏水声。 花酿回神,侧头看向门口。来人下袍沾了一圈水渍,胸口起伏还微微喘气,眉眼淡淡难辨情绪。 正是那只厉鬼。 他将纸伞轻轻放在门外,推门进来,远远看她一眼,见她苏醒也不言语,而后转身离去。 花酿眼神清澈不少,有关那夜的记忆涌出,纷杂零碎,她花了好一会才完全消化。 打自己醒来至此刻,身体全无半分不适。她试探着用手触碰胸口,并无一丝痛感,索性撩了上衣,掀起被子查看,心口处光滑如初,连个凸起的疤痕都没有。 花酿大吃一惊,莫不是自己同他一道做了孤魂野鬼,被他囚于此地? 想到此,花酿下意识移动双脚,一股尖锐的痛感直击天灵盖。若不是她惯会忍痛,恐怕早已尖叫出声。 等到疼痛缓解不少,厉鬼轻飘飘进来,放下饭菜并几个瓶瓶罐罐,然后掉头就走,临走前关上门,留花酿一人在屋内。 须臾,就听见他关门的声响,整个院子骤静,只闻风雨声。 饭菜还冒着热气,满室飘香。 花酿双手手肘发力,撑着自己坐了起来,拿起碗筷开始进食。 她狼吞虎咽几口,下了定论,他不是鬼,是人。她自信于自己的身手,那晚足以置他于死地。 死而复生,极其诡异。 花酿擦净嘴角,大快朵颐后惬意无比。先不论他的身份如何,反正最差不过一个死字,她又不怕的。 再说,是他救了濒死的她一命,却因她多疑而白白葬送性命,怎么看都是她丧尽天良,坏事做尽。 不过花酿想不明白,那夜若不是他三缄其口,怎会平白断送性命于她手。 差不多傍晚他才回来,花酿躺着无聊,只能掰着指头算时间,聊作消遣。 他又是一顿小跑,先是进屋看她一眼,接着给她做好晚饭,放下便要走。 花酿唤住他,“你做什么消遣?” 见他微微蹙眉,花酿补充道:“无聊时,你做什么消遣?” 往日她一得空闲,便提拉起梧生剑,寻一僻静处练剑,除了练剑还是练剑,别无其它消遣。 他折返去书架上挑了几本书,搁在床头后急急出去,临到门口还被绊了一下。 花酿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拢紧衣领,镇定自若走了出去,耳根已然红了一圈,所幸烛光昏暗。 花酿拿起一本书,粗略翻看一遍,是本识认各种香料的入门书,旁边还辅有简略的笔记和图画,字迹略有些歪斜,略有些正文字体的骨架,应该还在临摹学习阶段。 穆榕榕也爱钻研这些,荒废不少功课,师傅对此并不斥责,久而久之,叫她愈发痴迷制香。 穆榕榕舞完入门基础剑式,便可坐在阴凉的房檐下,研究她的香方。 这时总能看见杨子谦躲到一旁偷懒,腻着嗓子缠着穆榕榕讨要茶水。 杨子谦模样不差,桃花眼似带着一双钩子,撑腮斜躺,风流十足。 穆榕榕害怕师傅发现,脸红得能掐出水一般,低声叫杨子谦走开。 莫寻泽则是一言不发,拉着花酿同他对招。 两人在庭中,顶着毒辣的日光,一招接一招,默契无比。 偶然一次,檐下传来声响,莫寻泽分神,花酿立刻收劲,转用剑柄,但还是将他打翻在地。 穆榕榕一声惊呼,扑到莫寻泽身边。花酿扭头去瞧杨子谦,他阴狠的神情被她尽收眼底。 花酿长叹一口气,合上书。 她伤了穆榕榕的事传回,她回宗门,莫寻泽不会在明面上刁难她,杨子谦定是要同她闹个没完。 虽是同门一脉,但她幼时与师傅在外居住,后面随师傅回宗,只知自己有两位师兄,鲜少得见,不久后师傅便令她下山历练。 偶尔回宗待一段时间,除去每日的晨练,她几乎与他们再无接触。真要说起来,她与他们除去同门的名头,还真和陌路人无异。 穆榕榕因为和她同住,关系较为亲近一些,但也仅此而已。 这么一想,还真是悲哀,师傅不疼,同门不爱。 现如今,她的性命受制于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一个极其诡异的人。 她方才瞧见,他的颈部,没有一丝伤痕,光滑如初。 翌日拂晓,窗外透进些光线,花酿欲哭无泪,只觉得前路一片黑暗。 她强忍剧痛,起身掀开被子,忍痛移到床沿,右脚轻轻踩到地上,左脚用力,扶住墙壁缓缓站直。 她试着行走,刚迈出左腿,右腿就因支撑不住,而传来剧痛。 花酿只得往后倒,摔在床榻上。等到疼痛稍稍缓解,她又起身重新尝试。 反复尝试几次后,花酿咬牙拖着右腿,终于走出屋子。 肚里一阵翻涌,花酿加快脚步,费劲所有力气到了庖屋,汗水已经打湿后背,她用力拍打房门。 余青竹打开门,惊了一下。只见花酿披头散发,面容扭曲扶住门框。 花酿心如死灰,慷慨赴死,“我要如厕!” 吼出这句话之后,花酿羞愤欲死,恨不能立马撞门身亡。 余青竹愣了一下,不知所措。 花酿催促,“快点!我走不动路,抱我去。” 他闻言打横抱起花酿,往院子角落去,掀开布帘,里面放着恭桶。 膝盖的伤势让她没法蹲下去,只能让他双手搀扶着她,让她坐下去。 他掀帘出去,守在门外。 “你回去睡觉吧,待会我自己回去。” 生理与心理双重压迫,花酿急得眼泪打转。 “走远一点好吗?” 似是听出她话里的哀求,余青竹走开好几步。 花酿完事后,想着长痛不如短痛,左脚一蹬起身,单脚跳着掀帘出去。 他还在几步远的地方等她,漆黑的眼眸盯着她,看不出情绪。 他脱下外袍盖在她身上,随后打横抱起她。 花酿不知该说什么,干脆双手掩面,不去看他。 鼻尖飘过若有若无的淡香,不是刻意涂抹的香膏气味,而是一种淡淡的香味,仿佛让人置身于朦胧烟雨,雨后青竹弥散出的清香。 花酿自知腿伤再折腾,距离大好又得延期要,弄不好还会落下残疾。 一回生,二回熟。 花酿心中默念五谷轮回,人之常情,这才将将能过心里这道坎。 接下来几日,他一早就出门,晌午回来做饭,然后傍晚才回来。 花酿静养这五日,不是吃饭便是睡觉,右腿渐渐恢复,已能下床走动。 她下床走了几步,并无不适,便慢慢往外走 ,这才得见落脚之地的全貌。 此处是民宅三合院,走廊连接庖屋和西厢房,也就是她住的屋子。 其余两间厢房只剩框架,门窗不见,墙壁斑驳,屋顶因缺失黑瓦而豁出大口。 院内稍能遮雨的地方,都堆放不少木架,上面放着香料。反观这边,虽然简陋,但屋顶完好,门窗皆在,不至于破烂不堪。 花酿不免好奇,她占了唯一的厢房,他歇在何处。待她走到庖屋,得到了答案。 两根长木凳对齐放在墙角,上面放着一条薄被和几本书垒出的枕头。 余青竹取下锁链,推门进来从内落下门闩,撑伞罩住背篓,里面装着他赶集买的菜肉。他穿行过院子,直接去到庖屋。 两人面面相觑,花酿摸摸鼻头,“这么早就回来啦?” 他点点头,算是回答花酿。 “需要帮忙吗?” 他摇摇头。 “那我回去了。” 他点点头,走开几步,给她让出门口的道路。 花酿强装无事,深一步浅一步走了回去,只是到厢房门口,她扶了一下墙,堪堪稳住身形。 他给自己端来早饭后,就又出门了。 晌午回来后,他便没再出门,不知在忙活些什么,时不时传来沙沙声和劈木声。 用过晚饭后,按平日他应该已经歇下了,但今日,烛光一直到深夜才熄。 翌日,花酿继续装睡,等他脚步远去,关门声响起,她才睁开眼。 床头并没有早饭,而门边多了一根奇形怪状的木棍。花酿下床,过去拿起这根木棍。 是一根拐杖。 通体细腻,并无毛刺,无硌手之感,瞧得出来是被精心打磨过。上端还有横木,尾端呈弧形,正好用于支撑她的腋下,高度正好。 花酿心尖一颤,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是很久很久以前,师傅为自己包扎伤口时,问自己痛不痛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感觉。 她拄拐去了庖屋,灶里尚有微弱火光,揭开锅盖,里面热着饭菜。 那几本书她已读完,将它们依次放入书架,又随手抽了几本来看。 花酿搬来凳子,坐在书桌前,窗外细雨绵绵,倒真有几分诗情画意。 不过,她不看文字,而是饶有兴致地翻看旁边的批注。字迹同那几本的批注相同,只是更为方正,一眼扫过去,同正文毫无二致。 批注内容不再拘泥于原文,而是带了些自己的看法。 一上午便如此打发过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羞愤欲死 第6章 神秘画像 连日阴雨绵绵,闷热的空气,以及湿润的气候。花酿水土不服,整个人恹恹欲睡,头昏体酸。 她一手撑头,头正往下垂,突然的开门声将她惊醒。 她透过窗瞧见他的衣摆,连忙正襟危坐,执书而看。 余青竹路过西厢,听见哗哗的翻书声,停下脚步,移开窗台上的物什,屋内愈发亮堂起来。 窗纸上映出男子剪影,像画出来的人物一般,轮廓秀致,分外好看。 等他走开,花酿再坐了会,拄拐起身打算去庖屋时,就听外面响起急促的拍门声。 “小余师傅!小余师傅!” 他已将宽袖扎了起来,将手在襜衣上反复擦水,往大门迎了过去。 打开门,是收租的王婆。 他赁的小院,是前些年镇里闹饥荒,房宅主人低价贱卖出去,一家老小不知逃亡何处,几经辗转落到王婆手里。这院子地段不好,地处城郊,周遭家户少,鲜少有人问津,又加上房屋年久失修,是以租金很低,一般租的都是些贫穷可怜的人。 “老身去铺子找你,伙计说你已归家,紧赶着来的。”王婆翘首往院里望一眼,“在做饭呢?” 余青竹点点头。 王婆也不再寒暄,开门见山道,“老身腆着张老脸登门,是为租金一事。” (再宽限我五日。) 王婆混惯生意场,自是知道水深水浅,若是一次松了口,后面收租就难了。 “小余师傅往日都是按时交的,老身自然信你定是有缘由,非有意拖欠,是以多给三日,常言道事不过三,三日已是最后期限,小余师傅别让老身难做。” 余青竹咬唇,有些难堪。此院租金不高,但三月一交,他积蓄本就不多,最近开销的地方多,已差不多见底,囊中羞涩,暂时拿不出这笔钱。 赶驴车的蓑衣老汉抬头看看天色,出言催促,“我还要赶回家吃晌午饭,王婆子快些。” 王婆挥手,“就来就来。小余师傅,不如,老身随你去铺上,余老二是你义兄,他知你难处,必定出手相助。” 余青竹连连摆手,脸上抗拒之意十足。 这院子少有人租,王婆见他实在没钱,又不想错失他这样的租户,只得冷脸软言,“那再等五日,若是再给不出租金,老身就要收回这宅子了。” 王婆说完,便跳上驴车离开了。 “这些够吗?”花酿于廊下拦住他,递出一个荷包。 这是她之前卖马余下的银钱,他并未动自己的东西,荷包原封不动放在枕边。荷包内银钱不多,顶不了大用,但是她唯一能做的。 他与那婆子的对话,一字不差的落入她耳中,她听不大懂那婆子操的一口方言,但能猜出个大概,又根据他早出晚归的作息,不难推出,他应是在铺上做工,如今捉襟见肘,交不出租金,多半和自己有关。 余青竹推她的手,不收她的荷包。 花酿直接将荷包塞进他手里,快速转身拄着拐回了西厢,不给他再拒绝的机会。 临到门口,她停住脚步,右手紧紧攥住木杖,没敢回头看他,鼓足勇气,“谢谢你,手杖很好用。” 说完,她逃一般钻回厢房。她不太擅长与人打交道,自幼养在深院,后随师傅回了宗门,不久便外出历练,无长辈悉心教导,也无同龄人相伴,早已习惯独来独往,久而久之,甚少与人交流,出言道谢总让她觉得别扭。 他离开时敲窗几下,便匆匆走了。 花酿拿着一块碎瓷发呆,方才因拿荷包而将床铺弄得凌乱,回屋整理时,她在床头缝隙捡到这块碎瓷,上面血迹已经干涸,呈现出黑褐色,是她那夜用来割喉的碎瓷,事后她随手一丢。 相处这几日,她全然忘了,他绝不可能如表面那般良善。她竟然还担心他,真是疯了。 花酿拿起搁在床边的木杖,反复查看,愈发琢磨不透他对自己的态度。 他给自己留了饭,桌上还放着那个荷包,花酿将其掖入腰间。 一顿饭吃完,水缸就在灶台边,花酿提起盖子舀水,经过这段时日休养,她逐渐能做简单的活计。 ------------ 今日他回来得有些晚,又是一路小跑,见到花酿秉烛在廊下,一手支颐望着庭院出神,这才微微舒气。 花酿在等他,见他开门回来,一瘸一拐地进了庖屋,揭开锅盖,手中捏布将热着的炒饭端至桌上。 她对于口腹之欲没有过多追求,可温饱足矣。他厨艺好,花酿本来不想露短,但左右等了许久,不见他回来,饥肠辘辘。 中午她没什么食欲,只吃完菜,米饭一筷未动,还剩下许多,便打蛋做了炒饭。 花酿不是话多的性子,余青竹也不说话,两人首次同桌,在各自的沉默中度过。 饭后,余青竹一言不发,收碗去向灶台,打水清洗。花酿则坐在门口,看雨丝飞落。 他搬来小箩筐,坐在花酿身旁,拿起他带回的大布袋,将里面的东西尽数倒在箩筐内,泥沙中混着木块。 他就着烛灯,挑挑拣拣,许久才选出一块,搁在畚箕里。 花酿猜测应该是某种香原料,她饶有兴致地拿起木块,仔细查看,想要辨认是何种香料。 得益于这几日的阅读,她心里有几种猜测,起身去香料架上取书。 下午她百无聊赖,拿着书分辨香料,顺手将书搁在架子上。 花酿翻了好几页,停留在一页,与手中的木块比对,又放在鼻下轻嗅,“这是沉香木?” 他闻言摇摇头,停下手里的动作,伸手将她手里的书往后翻了几页,点了点一处。 拌和诸香,烧烟直上,感引鹤降。醮星辰,烧此香为第一,度箓功力极验。降真之名以此。旁边带着批注:降真香,又名紫藤香,形似鸡骨,也叫鸡骨香,长于密林,位于树心,颇费砍斫之力,初闻带有花香、蜜香,再闻则有辣味、涩味。 花酿细闻,果然有辣味直冲天灵。 大约过了半时辰,他往后仰头,左右活动颈部,起身取来斧子,将挑选出来的降真香劈成小块,花酿无所事事,便将劈木这活给揽了过来。 她下斧干净利落,不似他砍落满地木屑。 他放心交给她,自己捡起小块泡水清洗,用小刀剔去朽木,只留紫色部分,然后放在案板上,切成薄片,用水煮出油脂捞出,再用茶叶加清水慢煮。 做好这些,他走出庖屋去取青木香,便瞧见花酿打瞌睡。 她眉目艳丽,不施粉黛,本该是娇媚长相,但素日面若冰霜,硬生生折去媚色,多了几分冷淡疏离。 她的头往下点的,让他想起小鸡啄米,有些不符她气质的可爱。 冷风灌来,他轻拍她肩膀,花酿醒来,“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他含着笑意摇头,烛光映在他眼瞳,目光温柔,如珠玉宝石灼灼。 花酿急忙移开眼,低头抓起木杖,“那我去洗漱了。” 他留了热水,花酿洗漱完,同他告别后,拄着拐杖回了厢房。 不知不觉便已至二更天,余青竹捞起煮好的降真香,放进畚箕,置于屋檐下,让其阴干。 — 后面三日,他每晚回来便调制香料,花酿跟在他旁边帮忙,得知他在制清神香。 他取来青木香半两,生切,用蜜浸渍,降真香、香檀香和香白芷各一两研成细末,再将两个大丁香敲碎,加入一盏水,剪出汁水。接着取来一把浮萍草,除去茎须,研碎出汁,与丁香汁调和均匀。加入香末,一同搅拌均匀,放入臼中捣数百下,搓制成小饼,阴干。① 他将制好的几块香饼搁在窗台阴干,又找来几个木盒洗净,擦干水分。 花酿的腿渐渐好转,她尝试过,已能脱离木杖,独立走动,但她仍是拄拐。 他毕竟花了精力做出来的,自己再怎么也得多用些时日罢。 ---- 半夜下起小雨,冷风拍打着窗户,花酿被这声响吵醒,起身去关窗,却发觉庖屋还亮着烛光。 这都四更天了,他还没睡下? 她有些好奇,摸到庖屋,透过房门的一线缝隙,瞧见他正伏在小桌上,在纸上画着什么。 她眯眼试图看个清楚,勉强能看出是一个人的轮廓,莫名有些熟悉,待她再往前些,想要看得更清楚时,他猛然抬头,看向自己的方向。 花酿浑身一凛,侧身躲至一旁,装作路过的样子,主动询问,“你还没睡下啊?”然后,往茅房去。 等她回来时,庖屋烛火熄了。 花酿回到厢房关上门,再睡不着。 天色微熹,自打起夜便再未睡的花酿,自然听见庖屋细微的声音。他穿衣洗漱,做好早食后,一如既往,出门去铺子。 花酿来到庖屋,为防引起他的怀疑,她并未动角落的东西,只是四周梭巡,并未看到那张画像。 晚上,他将窗沿的香饼一一装进木盒,花酿出声,“明日能带我出门吗?” 他点点头,也不多问,神色举止并无异常。 ①清神香制法--《汉武外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神秘画像 第7章 心生怨气 杨柳青青,流水潺潺。六月正是黄梅雨时节,薄纱烟雨落入州城楼台,雾蒙蒙犹如仙境。 余青竹撑伞走在细雨中,鸦青色长袍衬的他身形修长,面容雅隽俊秀,不少女郎皆拿眼偷瞧他。与他并肩的女子拄拐而行,左右打量。 粼粼往来的马车,川流不息的行人,街道两旁坐落茶肆、酒楼、商铺、客栈等,鳞次栉比。披着蓑衣的赶车翁,推杯换盏的酒肉客,藏于伞下的江南美人。 “驾!” 一辆马车疾驰而来,溅起泥水,遭难行人怨声连天。 花酿反应迅速,拉了余青竹向内一步,未料手劲过猛,余青竹趔趄两步,纸伞脱手,在空中打着旋。 花酿惊呼一声,想抓回纸伞,为时已晚。纸伞被卷入车轮,顷刻间四分五裂。 马车厢内的人突然掀帘,“停车!” 位处城中央,马夫不敢贸然勒停,只能拉住缰绳,让马车缓慢停下。 还未等马车彻底停稳,车上的人就跳下马车,往后张望。 人来人往,大多停住脚步,满眼好奇看着马车。 马车下来的人眼下乌青,满脸胡茬,不衫不履。他往后走了一段距离,捡起地上弯曲变形、沾满泥水的破伞。 马夫取了伞,忙不迭下来,给他撑上,“老爷,小心些雨。” 他立在道路中,环视一周,“这是谁的伞?” 周边人群你看我,我看你,皆摇头,称不知晓。 这时有人低声道:“这不是济世堂的诸葛大夫吗?” “诸葛大夫?不能吧,这人跟乞丐一样。” “你别是认错了,诸葛大夫是咱们关州出名的神医,怎会如此落魄?” “细细看来,确有几分诸葛大夫的神韵。” “听说诸葛大夫逃婚,如今莫不是回心转意,回来成婚了?” “诸葛大夫一表人才,英年早婚,太过可惜,我支持他逃婚。” “…” 行人越聚越多,有扩大之势,巡逻衙役注意到这边,开始赶人。 诸葛顺平回了车厢,又掀帘道:“在关州城找个客栈,停留几日。” 马夫随后上车,闻言一愣,“夫人…”注意到诸葛顺平的眼神,马夫讪讪改口,“岳姑娘嘱托小的尽快带老爷归家。” “离家多日,不急在一时,走吧。” “欸,好。”马夫注意到他还拿着那把又脏又破的伞,提议道:“老爷,这把伞就放在外面,小的待会找个地方丢了。” 诸葛顺平放下帘子,“不用,走吧。” 直到再看不见马车,花酿才拉着余青竹从小巷出来。 天上飘着细雨,余青竹拉她去了一处檐下躲雨,将她安置好,自己走进雨幕中,隐入烟雨。 花酿守着背篓,等他,有女童凑过来,“姐姐,那是你相公吗?” 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阿一声后,遂意识到小女童说的是谁。 “不是。” “那你们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救命恩人。” “我姐姐说过,救命之恩,应当以身相许。那姐姐你会以身相许吗?” 花酿摸摸她的头,存了逗弄她的心思,“不止呢,我的命都能给他。” 女童得到答案后,一溜小跑到一女子面前,两人说了些什么,女子神色失落。 女童转头对花酿招手,“我姐姐说,祝你们幸福。” 花酿失笑,“谢谢你们。” 女子抬头,正和花酿撞了对眼,双脸顿时通红,尴尬无比,赶忙捂住女童的嘴,抱起她躲进屋内。 布衣女子勾唇浅笑,眉目柔和,寡淡的灰墙霎时鲜活起来。 余青竹回来,瞧见的便是这副场景。 他将伞递给她,然后蹲下去背上竹篓,拎起她的木杖。 那时她拉他藏入巷中,情急之下,并未拄拐,他瞧见了。 花酿跟在他身后,跛脚而行。两人穿过好几条街,到了市集,沿街叫卖声,不绝于耳。 寻了一处树下,差不多出了市集,人不是很多。 他将背篓放在地上,取出木盒一字摆开,放在油布上,接着取出木牌,放在旁边,上面写着:清神香,五十文。 背篓则倒扣于地,让花酿坐在上面。 花酿昨夜没睡好,一坐下便打起瞌睡。 她睡眠很浅,时不时有人过来询问,睡不安稳,索性不再睡。 他在一边看书,花酿侧头和他一起看。 密密麻麻都是字,看了几眼,花酿不再感兴趣。 正好此时有妇人过来,蹲下身拿起木盒询问,“卖的什么?” “能说官话吗?” “卖的什么? 花酿朝木牌努嘴,“清神香,这上面不是写着吗?”见妇人瞟她一眼,花酿不解其意,“你不认字?” “我识不识字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家衙门的?管这么宽?呸,老娘不买了。”说完,妇人将木盒一摔。 木盒盖身分离,里面的香饼飞出,落在地上,沾满污水。 妇人见状,赶紧起身要走。花酿比她更快,扯住她衣袖,“赔钱。” “自家东西质量不好,与我何干?再不放开,休怪我动手。” 妇人气急用的方言,花酿听不懂,只一个劲攥住她,不让她走,“你摔坏东西,照价赔偿。” 这里的动静引来几人围观,有人道:“你摔坏别人东西,该赔。” “若不是这女出言嘲讽在前,我岂会发气误摔东西?算了算了,是我倒霉,多少钱,我赔。” “五十文。” “什么?五十文?少诓骗我,二十文不能再多。” 花酿仍不放手,不接她递来的铜板,狠狠盯住她,“五十文,一文也不能少。” 妇人被她盯得后背发麻,又不想落下风,捡起地上的香饼,“这般粗陋不堪的东西,还不如我拉出来的好看,这能值五十文,那我的起码值黄金万两。” 这一番话夸张无比,引得周围人哄笑。 花酿这句话听懂了,心里顿时无名火起,左手握拳就要打在妇人脸上。 余青竹钳住花酿的手,蹙眉对着她摇头,一副不赞同她的模样。 妇人趁势挣脱花酿的禁锢,大叫道:“你还要动手?年纪轻轻,竟如此凶悍!有人生没人养…” 余青竹回头看妇人一眼,妇人大骇,一瞬仿佛有冷意自脚底攀附。她不敢再说话,丢下二十文飞速逃走。 花酿甩开他的手,坐在一旁生闷气。路人见无戏可看,纷纷离场。 两人一直沉默,花酿不想看见他,搬起背篓到树的另一面。 她参与了他制香的全过程,自是知他有多用心,有多细致,每个环节皆繁琐复杂,熬夜去弄。这妇人言语粗鄙,不堪入耳,他不帮忙就算了,还任由她辱骂自己后逃走。 花酿越想越气,下意识想使剑,手边却落空,无处发泄,只能用手将背篓的竹条抠断几根,直弄到指甲断裂,指腹血肉模糊才罢休。 “五十文还能少吗?店家?店家!” 花酿被喊得心烦,扭头看向声源,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正拿着香饼。 他不知何时离开,只剩下摊子。 “五十文,不少。” 书生没想到店家是如此年轻的姑娘,说话顿时有些结巴,“再少…少些吧,四…四十文我就买下。” “我不是店家,无权决定,要么五十文你拿走,要么在此等候店家回来,你同他商量。” “店…店家去哪了?” “不知道。”说完,花酿坐下,不再理会书生。 书生蹲下又看了会,说道:“此香闻来味淡而醇远,粉末细腻而不结块,姑娘可知是何种材料制成?” 花酿上下打量他两眼,“为什么告诉你?” 书生干笑两声,“是在下唐突,此香唤作清神香,可有助眠安神之效?” “买一块回去,不就知道了。” 书生噎住,不再说话,给了五十文,便离开了。 花酿扫视一眼,拢共卖出两块,一块二十文,一块五十文。 她拿起两个木盒放入怀中,掏出荷包数出一百文,与书生给那五十文混在一起。 他回来带了饭,原来是去买饭。 花酿将钱袋丢给他,“喏,卖出去三盒。有人议价,我没同意。”她加重“议价”两字的音,方才那二十文她还耿耿于怀。 他递过来饭盒,花酿还在气头上,冷哼一声不接,“我可消受不起。” 随即转身去另一面,留给他决绝单薄的背影。 他跟过去,拍花酿的左肩,她往右边扭身,拍右肩,她往左扭。 他拍左边,花酿往右扭,正和他撞脸,她气急败坏,“你无不无聊!” 他提着饭盒,在她面前晃了晃。 “已经气饱了,还吃什么?走开些,别来烦我。” 他蹲在她旁边,纹丝不动。 花酿起身,“行,你不走,我走。” 他拉住花酿,往她手里塞了一张纸条。她甩开他的手,不管不顾往前冲,走出好一段距离,才展开手里的纸条,上面写着字:我不想你沾染是非,但是,她骂你,我不该让她走,对不起。 花酿转身打算回去,看见他站在不远处,胸口积郁的怒气登时烟消云散。 数不清多少次的希冀落空后,这次,她转首,身后再不是草树,而是人。 他快步向她走来,一步一步,溅起泥水,似一朵朵小花,开在他的脚下,盛进她的眼底。 她的声音发闷,“铺子不要了?” 他点点头,替她打伞,遮去雨丝。 “傻子。” 他蹲下身,示意她上来。 花酿犹豫不定。 她膝盖已有些肿胀发热,行走时还没有感觉,现在停下脚步,痛感一阵一阵袭来。 他指了指远处树下的摊子,依稀可见站了人。 花酿无奈,取出怀里藏的木盒,他先是不解,后蹙眉不悦,立马去掏钱袋。 “得了,账回去再算,铺子若被人裹走,有你难受的。” 她止住他的动作,将木盒塞在他手里,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半蹲下来。 花酿伏在他的背上,一只手环住他的脖颈,另一只手接过他手里的纸伞。 他双手绕过她的腿弯,站直身颠了两下。 花酿从未与人如此接触,浑身紧绷,手下不自觉收紧,压的他有些喘不过气,他拍了拍她的手,她这才放松手臂。 两人的姿势太过亲昵,纸伞随风摇摇晃晃,遮遮掩掩,更添几分暧昧。 他感觉到她手臂上有一层细微的颗粒,轻轻擦过他颈间的皮肤,痒的不行。 第8章 她很可爱 回到树下,摊子边站了两人,是之前的书生并一名灰衣男子。 余青竹将花酿放下,向她指指背篓上的餐盒,见她收起纸伞,乖乖过去端起碗筷后,才转头看向他们。 书生见状,拱手见礼,“想必这位便是店家了。在下柳询,这位是吴掌柜。”接着他说明来意,“先前在那位姑娘手里买下清神香,返家途中碰见吴掌柜,他对此香很感兴趣,央我带他过来。” 灰衣男子拱手,“在下墨香居掌柜,吴仕达。” 他接过柳询手里的木盒,“在下愚见,此香有降真香、青木香以及丁香之味,有蜜香味,应是降真香为主,其余为辅。此香质地不输一乘香品,可是出自公子之手?” 余青竹微笑着点头,面露赞许之色。 花酿抬头看灰衣男子一眼,此人说的虽有些出入,但大体上不差,应该是个行家。 “吴掌柜眼光挑剔,能得他盛赞之物,定是一流,鄙人运气好,低价购入一盒。” 余青竹闻言,转身看向后方的花酿。她对上他的眼神,心里发虚,连忙低头刨饭。 吴仕达点点头,“柳兄大赚。” 然后看向余青竹,“墨香居空缺一名香师,公子可有意?” 余青竹摇头,拒绝了吴仕达。 柳询难以置信,“你不知道墨香居?” 墨香居,关州城首屈一指的香楼,往来之人非富即贵,多少人香师削尖脑袋都进不去。 柳询想起那位姑娘的外地口音,兴许两人外地而来,从未听说墨香居的大名,并不知其中关窍,拒绝也算情有可原。 吴仕达倒是面容平静,神色自若,“无碍,余下这五盒,在下全要了。” 花酿快步近前,从余青竹的兜里左右各摸出一盒,“还有两盒,你要吗?” 吴仕达自然答应下来,自怀里掏出银钱,也不打开。 他见两人年纪相仿,举止亲近,心下了然,将钱袋直接递给花酿,“弟妹拿好。” 花酿窘迫不已,索性装作没听见,打开钱袋点数,全是白花花的银子。 她扭头看向余青竹,让他拿主意,见他摇头,便系上退回给吴仕达。 “明码标价,五十文一盒,你给多了。” 吴仕达不接,“在下按市价给的,此等香品非寻常可见,五十文太过不值。” “如此说来,那他与你一道,岂不是要补上价差?” 柳询扑哧笑出声,劝吴仕达道:“吴掌柜消停些,在下一穷二白,可补不起。” 吴仕达也笑,只能作罢,走前还说:“公子若改变主意,墨香居随时欢迎。” 清神香已卖光,两人便也打道回府。 余青竹担心她的腿,半蹲着想要背她。 花酿回想起之前,他背着她,他额外细心,右手绕过腿弯,抬住她的腿肚,避免触及她的伤处。 她在他背上,心脏忒忒跳动,浑身僵硬如木,皮肤上起了无数细小的疙瘩。 这种感觉太过陌生,甚至令她有些恐惧。 花酿无视他,取来木拐,“走了,你带路。” ———————————————————————— 话说这头,吴仕达回了墨香居,听闻旧友到此,立即登门。 两人一番寒暄后,吴仕达拿出清神香,用火点了,“顺平,你看,此物如何?” 诸葛顺平闭眼,片刻后说道:“倒是有几分宁神静气的效果,墨香斋香师技艺见长。” “非也非也,此香是我午间偶然觅得,一名外地香师摆摊贩卖。” 吴仕达见他猛然睁开眼,望向自己,“外地人?”顿了会,“是男是女?” “是位年轻的公子,样貌出众,就是不怎么说话。” 诸葛顺平有些失望,端起茶抿了一口。 “还有位女子,年纪也不大,操一口官话,有些中原口音。”吴仕达走南闯北,能大致听出不同地方的口音。 诸葛顺平手里泄力,茶杯重重摔在桌上,话语间竟有颤抖之音,“长…什么模样?” 吴仕达从未见他如此失态,不由得担心道:“顺平,怎么了?” 诸葛顺平扣住他的手,死死盯住他,重复问道:“那女子长什么模样?” 吴仕达心里暗暗叹息,上次见他还是斯文俊秀的少年郎,如今再见竟是老了好几岁,沧桑无比。 他答道:“没太注意,粗略扫过几眼,年纪不大,二十左右,细眉淡唇,瞧着不好相处,言行却带着憨意。” 诸葛顺平不敢放过任何一丝可能,拉起吴仕达就往外走,一刻也等不及,“恳请吴兄带路!” ———————————————————— 不知何时走到了外街,烟雨落进深巷,乌蓬船缓缓前行,竹篙撑起阵阵涟漪。若问闲情都几许。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余青竹带她行过石桥,过了石桥再行几步,便能看到远处树下坐了不少蓑衣翁。 赶车的老翁认识余青竹,收了银钱就带着两人去了驴车旁。 老翁抖了抖蓑衣,“老家伙走吧。” 一抬鞭子,驴车缓缓启动,铃铛声清脆响亮。 车篷四角支架,三面围的密不透风,仅留车尾方向供客人上下。 花酿想要欣赏沿途风景,就坐在了车尾,不时有细雨飘进,余青竹递伞给她,花酿打伞坐着东眺西望。 余青竹昨夜彻夜未眠,此时困意袭来,伴着驴车晃悠的劲头,他靠着篷壁闭目小憩。 花酿侧头瞧见他打盹,不再欣赏外面雨景,而是盯着他发呆。 “喜欢得很,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喏。” 大娘用的方言,她听不懂,但看大娘笑得暧昧,视线在她和余青竹之间来回。她猜出个七八分,闹了个大红脸,探头出去看风景,默默用伞遮去他那侧的风雨。 从关州城坐驴车到白水县,步行至子母桥码头,两人下车改换水路,白水河上乌篷船一字摆开。 空地支起茶摊,船夫三两成群,凑成一桌吃茶。天色渐晚,除了船夫,码头的人寥寥无几。 余青竹甫一到码头,便有相识的船夫揽他上船。 “劳烦小余师傅稍等一会,我饮尽这碗茶水便来。” 余青竹点头应允,扶着花酿上船,寻了位置坐下,将背篓取下放在身侧,然后掏出随身携带的册子,翻阅起来。 船夫弯腰往船篷里看了眼,见小余师傅背对于他,手里还拿着书册,好心提醒道:“小余师傅,船篷光线不好,小心眼睛,小娘子也劝劝他。” 说完便坐在船身后艄,以脚躅桨,木桨击水推进,激起一层层涟漪。 花酿听不懂方言,只能笑笑。 他收起册子,又开始闭目休息。 船篷空间狭小,两人相对而坐,她绷直上身,同他隔开些许距离。 她有些疲乏,便也闭目。 突然船震荡了一下,余青竹重心不稳,向前扑向对面。 他急忙用双手撑住篷壁,双腿磕在船板上。 花酿好好坐着,而他跪在她面前,耳边是她喘出的热气,打在他的耳垂上,带起细微颤栗。 乌篷船经此变故,竟是险些翻船,好在船夫经验丰富,当机立断起身撑杆,免了落水之苦。 船夫指着远去的乌篷船骂道:“顾头不顾尾的傻子!”随后他看向篷内,解释缘由,“方才有船经过,船尾刮着了。二位没事吧?” 等船行驶稳定后,两人火速放开彼此,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只耳边红意昭示着缱绻之事。 “无事。” 有晚风轻拂而过,余青竹拿出布毯盖在花酿身上。 没由来的,花酿嘴里泛苦。这一路走来,她餐风露宿,经历生死大劫,受人欺辱,她以为自己早已习惯孤舟独桨,可为何此刻心又酸又闷? 船夫吆喝,“小余师傅到咯。” 小余师傅为人知礼而友善,相貌出众而不矜,且制香技艺精湛,虽年纪尚少,当得起一声小余师傅。 船夫暗地惋惜,如此郎君,真是可惜了。 尽管船夫一再推脱,余青竹还是付了两份船费。 等到两人上岸,天色已然昏暗,他单肩背上竹篓,踏上归家的路,她拄拐跟在后面。 回到家,余青竹做饭,花酿替他清点钱财。 “……五百一十九,五百二十。”花酿纳罕,“怎么多出一百?” 说完,她意识到什么,看他。他将菜下锅,并未看过来,应该没有听见。 他端来饭菜到桌上,花酿将钱袋给他,“点完了,齐了。” 他接过,正要打开,花酿一把抓过,“怎么?信不过我?怕我吞你钱财?” 他摇头否认,注意到她指尖,拉起她的手,查看她手指的伤。 指甲盖前段断裂,伴随一道道皮肉外翻的伤口,不长,却很吓人。 她抽手缩回袖内,只觉得丢脸,“小伤,不必在意。” 他去拉她的衣袖,花酿甩袖,他继续拉,她继续甩开,他还来拉,花酿大火,“你有完没完!” 似曾相识的纠缠,花酿又要甩袖走人,却看见他望着自己,满眼歉意。 他本就生得好看,这样一来,倒让她心先软了。 “你不吃饭,我还要吃,吃完再说。” 饭后,余青竹拿来伤药,她坐在他旁边,将手掌摊开向上,“劳烦替我上药。” 余青竹微低头,神情专注,动作轻微,小心给她上药。 她的手指生了不少茧,手掌也有许多疤痕,皮肤黢黑,与他见惯皮肤白皙的江南女子皆不同。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她见他望来,连忙收起怔然神色,又是冷若冰霜,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他低头,嘴角不自觉扬起。 [撒花][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她很可爱 第9章 他是哑巴 这日,阴云密布,不再下雨。 为了尽快恢复,花酿用木柴作剑,练习基础剑式,日勤不辍。 花酿练完招式,便洗米煮饭,将菜肉洗好,等他回来炒菜。 她的腿伤好转,已能随意走动,只是体内亏虚严重,还需静养些许时日。 每次她吐纳归息,运转周身,体内大穴有滞涩之感,内力流通于各处受碍。 岳凉喂给她的药,应是暂时封穴闭脉,若是半月内药效不消,内力仍未恢复,她只得等诸葛顺平回来,再去一次济世堂。 花酿早就拿定主意,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与诸葛顺平再有接触。 奈何回宗路途遥远且凶险,暗香阁余孽多使奇招,若无内力护体,一旦与暗香阁正面相遇,她只能如待宰羔羊,任人宰割。 外面传来敲门声,花酿擦干手里的水,应着声过去开门。 自从她能自如走动后,他便不再从外锁门。 他有些气喘,花酿将手里的水递给他,他接过喝了一口,微微舒气,然后对她笑笑,眉眼弯出好看的弧度。 上次关州之行,花酿丈量了此院距离县城的距离,行船加步行,约莫半炷香。瞧他模样,定是每日赶路。 她同他说过,中午不必管她,省得他总来回奔波,太过劳累,他不置可否,仍旧回来做饭。 或许他之前常回家做午饭,并非特意为她。想到这里,花酿便不再多言。 他往庖屋去,花酿关门,外面有人伸手撑住门,“慢着。” 花酿退开一步,让人进来。 来人身着白衣,执一纸扇,本是翩翩君子之扮,偏来人身材矮胖,鼻孔朝天,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 白衣男上下审视花酿一眼,“他何时藏了个女人在家?” 他身后有一小厮搭腔:“平日瞧着正人君子模样,不近女色,竟是在家里养了个女人。” 花酿不知这二人是何意图,也听不太懂他们的方言,两人语气中有嘲讽之意,她知晓这二人来者不善。 她问道:“何事上门?” 白衣男奇道:“还是个外地女人。” 余青竹听见动静出来,白衣男瞧见他,一把推开花酿,朝着他走去。 花酿没料到他如此动作,重重摔在地上,溅起一地泥水。 白衣男自然受难,泥点撒了他一身,如墨汁溅射在白纸上。 他大叫一声,丢掉纸扇,连忙去擦,他带的小厮也急忙用衣袖去擦。 泥点擦掉,泥水却晕染开来,两人一通忙活下来,越擦越脏。 余青竹几步近前,伸手扶她起来。 她浑身都被泥水浸透,衣物紧贴皮肤,显露出曲线,他脱下外套罩在她身上,拉着她回房换衣。 白衣男抓住花酿,“毁了我的衣服想逃?我这身可是蜀绣,价值上百两,你赔。” 花酿摇摇头,“听不懂。” “我家少爷说,这件衣袍价值百两,让你赔。” 花酿瞧见他领口处的花纹,做工精细,不是寻常品,知他所言非虚。 她回道:“你推搡我在前,我摔倒还未找你算账,你倒反咬一口,让我赔你,好不讲理。” “你若不赔,我便将你扭送官府,让官府老爷了断。” 花酿自是看出他在吓唬她,但她也不想让官府介入,“不过几滴泥水,你脱下来,我给你洗干净便是,我不同你计较,你也莫再纠缠。放手。” 他不依,还是揪住花酿衣角,却不再看她,而是看向她身旁的余青竹,“让我不纠缠也行,陈家夫人指名让你过府制香,你应了这件差事,我便不要你这外地小娘子赔钱。不然,我定是要闹到县老爷那去。” 本来他就不打算将事情闹大,方才只是试探一番,这女子听到官府果然软了态度,多半是负债或者逃婚。 花酿看出不对劲,“我与你之事,你同他说甚?” 白衣男不理花酿,还是问他,“如何?” 花酿扭头也看向余青竹,“与你无关,你别掺和进来。” “你也知道官府的手段,这么个外地小娘子进去,清白人家的娘子还好说,就怕是来路不明的女人,指不定在牢里要过几道刑,嘴硬一点,死在里面也不是没有。” 白衣男瞥他一眼,继续道:“死了便用席子一裹,扔去乱葬岗。那里多的是人,专捡年轻女人的尸体,像你这小娘子的样貌,不说顶尖,也绝对称得上清秀可人,抢手得很。” 最后他点点头。 “你点头做什么?”他不说话,花酿追问他,“你答应他什么了?你说话。 ” 小厮在一旁很是诧异,“你不知道他是哑巴?你和他生活这些日子,白天不知道,晚上还能不知道吗?” 白衣男和小厮笑作一团,发出猥琐的笑声。 花酿愣住,她这才发现,这么多日,他竟然未曾和自己说过一个字。 白衣男目的达成,心情自然愉悦,松开花酿,难得用官话,“不会说话而已,他相貌出众,别说咱们县里,就是放关州城里,那都是一等一的。有个成语咋说来着?瑕...瑕不掩瑜。就凭这样貌,要什么不是手到擒来。” 花酿蹙眉,“他不止长得好看。” 这段时日相处下来,在她眼里,他做什么都很厉害,外貌于他最不值一提。 白衣男毫不在意,敷衍她,“情人眼里出西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什么叫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这是事实。” “是是是。你们还要用午饭,我不多打扰,我们走。” 白衣男和他们擦肩而过时,余青竹拉住他,对着他比划几下。 只见白衣男满脸不可置信,随后嗤笑一声,特意没用方言,故意说给花酿听,“道歉两字我都不知道如何写,你让我给她道歉,做梦。” 他想要挣脱他的禁锢,余青竹使了手劲,他甩了几下衣袖皆是徒劳,小厮也上前帮忙,去拉余青竹。 他沉了语气,“余青竹,我和你商量是给你面子,别给脸不要。你不要忘了,你不过我余家收留的一条丧家之犬,如今却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违逆我,再不放手,我就动手了。” 他还是不放手。 白衣男伸手一拳将他打倒,“死哑巴,你要反天不成?” 他正要补上一脚时,面部一阵劲风,转眼他就挨了几拳,连连后退。 等到他意识到腰部剧痛时,他已飞出几米外,痛得说不出话。 小厮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呆愣在原地,随后意识到这女子的可怕,不敢再造次,转而去扶白衣男。 花酿拿起她早间搁在檐下的木杖,吓得小厮尖叫,“你要做什么?” 她不语,下一秒棍子便如雨点般落在他们身上,两人抱头哀嚎。 “道歉二字现在会写了吗?” 两人异口同声,“会了会了。” 花酿又是一棍,“我问你们,会写了吗?” 白衣男反应过来,连连求饶,“姑奶奶是我有错在前,你大人不计小人过,饶过我吧。” 小厮有样学样,左一句姑奶奶我错了,右一句姑奶奶行行好。 “你方才让他答应你什么了?” 藕节似的手腕抓住木杖,他制住了花酿的动作,对着她摇摇头。 花酿气道:“这么让人欺负,你是面团捏的?” 他递给她,他写好的纸条:他是我兄长,不会害我。 “你们这能是亲兄弟?” 花酿向来不以貌取人,但是她不得不说,与他相比,白衣男真的像极了地瓜。 “他是我爹收的义子,我和他才不是亲兄弟。” “还好不是。” “?” 她将木杖往地下一杵,发出清脆的破水声,“还不滚?” 两人忙不迭逃走,临走前白衣男还说:“余青竹你答应了我,莫要食言,休息那日我在县城等你。” 花酿展开笑颜,“再不走就走不掉咯。” 小厮打了一个寒颤,赶紧拉了白衣男离开。 白衣男走后,院门大开。她拄拐过去关门,方才那一脚,她用的右脚,此时有些隐隐作痛。 他眼尖,取来药酒,淋在她膝盖处。 “那夜我分明听见你说话,你不是哑巴。” 他摇摇头,取来纸笔:我是。 “那夜为何你能开口说话?” 他写下:我能不说吗。 花酿看着他的眼睛,如琉璃一般纯净,“你就不怕我告诉其他人?” 他写:我们算朋友,我相信你。 很少有人如此待她,花酿心里又酸又涩,感动得不行,嘴里却没一句实话,“别相信我,别拿我当朋友,我不是好人,也不好相处,倘若有人问我,我全给你抖出去!” 他望着她笑,等她说完,他写:饿了吗。 “...嗯。” 她有很多事情想问他,但最终什么都没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有,她也有。 接下来几日,相安无事。只是有一晚,花酿做梦,梦见了他,惊醒后满室寂然,只听得见她的心跳声。 之后,她便有意躲开他。 两人在的时候,院子也是静的出奇,以前还能听见花酿说话,现在她甚少与他接触,有他在的地方,她尽量不出现。 卑微求收藏QAQ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他是哑巴 第10章 大闹陈府 清晨微雨,花酿早早起床,取了木棍在檐下早练。 余青竹起的比往常要晚,推门就看见她飘逸的身姿。 雨珠沿着瓦片滴落,满庭雨幕勾勒女子身形,他双眼随她而动,眼底盛满她的碎影,如飞燕掠过水面,轻盈中不乏凌厉之力。 练毕,花酿擦去额间薄汗,回身看他,“今日休息?” 他点点头,拿出纸笔:待会我要去县里,你要什么,我给你买。 她看向手里的木棍,又抬头看他,“没有。” 她缺一柄趁手的剑,或许可以去县里看看,自己想想办法,就不再麻烦他了。 余青竹要出门,花酿放下粥碗,“等我一起。” 说完她回房换衣。 她身量虽对于女子而言颇高,但此时她着一身男装,还是有些宽松。 她没有换洗衣物,他拿了一套他的衣物给她。之前她都是在家穿,倒没什么,可现下她要出门,他才察觉不妥之处。 花酿注意到他的眼神,“嗯?怎么了?” 他自怀里掏出炭笔和小本,奋笔疾书:别穿我的衣物出门,被人看见不好。 花酿本想说她不在乎这个,转念一想,他在县里熟人多,对他的名声不好。 她夺过炭笔,将眉画粗几分,作男相,粗着嗓子,“总好过你带名女子。” 他失笑,接过炭笔放进胸口,靠近心脏的地方。 两人进入县城,路上有一颗大槐树。他同花酿约定好,中午在这里会合。 余青竹:别走太远。 “嗯,好。” 两人分开,花酿缓行于街道。 江南风水养人,小摊吃食也精致。 她尝了一口桃花糕,甜而不腻,唇齿留香,便想着带点给他。 摊贩将糕点包好,她去掏钱袋,却扑了个空。她想起今早换衣服时,钱袋被她顺手搁在书桌。 一辆马车驶来,泥水飞溅,行人皆避。 马车擦着她的身子而过,她轻巧旋身,躲去泥水。 风吹开车帘,马夫伸手压下布帘,厢内有人骂了一句。 但她还是瞧见车内,有一团躺倒的人影。 摊贩赶紧用蒸笼盖住糕点,再抬头,买糕点的人已经不见。 马车一路疾驰,停在一扇侧门前。 余俊郎半抱一人从车上下来,另一手用布捂了口鼻。侧门内有人迎了出来,一左一右架住瘫软的人,往府内抬。 余俊郎吩咐车夫卷起车帘,散一散里面的气味。 他丢掉手里的帕子,扭头正看见花酿。 “你…你…” 余俊郎吓得不轻,一是她突然出现,二是前几日她毒打自己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花酿走向马车,往车厢里瞧,里面已经空无一人,只余一股奇怪味道。 她嗅觉不太灵敏,若是让她识香,她并不精通,但是洋金花和闹羊花的气味,她可太熟悉了。 彼时她翻看他的手札,对这两味香料额外留心。 洋金花具有致幻效果,取其并闹羊花煎煮,捞出去水,磨成粉末,混入其他香饼中,闻烟即睡。 花酿屏息退后几步,拎起余俊郎的衣领,“送他进去做什么?” 他梗着脖子答:“制香阿,前几日我登门,他亲口答应下来的。你情我愿的事情,你不要多管闲事。” “你骗鬼呢?熏迷香也叫你情我愿?” 花酿不再和他废话,一把丢开他,过去拍打侧门。 “快将她拉开!” 余俊郎去拖花酿,被她一脚踹开,只能抱住她的大腿,急声唤马夫帮忙。 马夫上前,伸手欲制住她,却反被她抓住手指,动弹不得。她将他的手指往后掰,趁他呼痛之际,迅速用手肘击向他胸口。马夫捂着胸口后退,痛得跪倒在地,蜷缩成一团。 门房打开一条门缝查看,正巧与花酿撞了对眼,他赶忙关门。 花酿看准时机,双手抓住余俊郎后领,往前一送,用他撞开侧门。 侧门内外人仰马翻,花酿长袍窄袖,独立于此。 陈府亭内坐了三人,正品茶赋诗。 岳凉环顾四周,“你这院子翻修得不错。” 李莹如用茶盖撇去浮沫,“那当然,我全程盯着。” “如今陈府就你一个话事人,诸事宜皆由你说了算,倒是自在无比。” “只我一人管着偌大的陈府,常有力不从心之感,多希望有人在旁帮衬。你是赵府嫡出的小姐,上头有祖母顶着,少去多少烦心事。” 赵秋儿叹气,“莫说这些,上月祖母责罚于我,打发我随商船押货。” 岳凉忿忿不平,“外祖母向来偏心,表姐各方面拔尖,她总过分苛刻。对二房那几个孩子,她从来不舍得打骂。” 李莹如面露同情之色,“我不过抬进陈府做续弦,所幸那老头死的早,嫡子尚幼,这才让我捡个大便宜,如今看来,我倒比你这嫡小姐自在。” 三人又聊了会,李莹如看向岳凉。 “你这肚子愈发大了,诸葛大夫还不归家?” 这会轮到岳凉叹气,“说是要在关州城停留几日,也不知何时给个准信。” 李莹如幼年清贫但父母怜爱,后嫁入陈府无人磋磨,人生顺风顺水,自然养成了心直口快的性子,“诸葛大夫瞧着君子,不成想也是个心狠的,放着大肚子的你不管不顾。要我说男人就没个好东西,玩玩就行了,你也别太在意,自己舒服就行。” 岳凉闻言,面色不虞,“他只是有事耽搁,你何至于背地说他坏话?” 李莹如:“…” 李莹如本想开解她,纾解她心中烦闷,却得了个没脸,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赵秋儿出言解围,“莹如话糙理不糙,诸葛顺平若心善,也该知道女儿家的名声大过天,直接抛下你逃婚,非君子所为。” “表姐…” “好了,不说这些了。”赵秋儿安抚岳凉,“再等几日他再不回来,我领人亲自去关州城绑他。” 李莹如顺了气,自然要凑热闹,“到时知会我一声,我也来出一份力。” 此时,有陈府奴仆站在远处招手,李莹如瞧见,允了他靠近。奴仆对她耳语几句,李莹如登地起身,下意识看向赵秋儿。 赵秋儿莫名,“出什么事了?” “府内杂事需要我出面,咱们改日再聚。” 说完留下二人,匆匆离开。 岳凉挺着肚子起身,赵秋儿跟着起身,她扶住岳凉,“走,过去看看。” “陈府的事情,与我们何干?” “她总爱添我们二人的堵,轮到她了,你不去看看?” “走。” 她们与李莹如私交甚好,且都是出身尊贵的小姐,陈府下人以为二人府内行走是经过李莹如同意,便不怎么阻拦她们。 李莹如到场,看见的便是倒了一地的奴仆,翻滚痛吟。一男子拿着长枪,站在中间,打眼得很。 李莹如指着花酿,“你做甚闯入我陈府闹事?” 花酿见她衣着不俗,颐指气使,料想应是府内主事人,便收起手里的长枪,“我来找人。” 李莹如怒喝,“大闹我陈府,重伤家仆,你这是找的哪门子人?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她绑了送官!” 陈府奴仆已经见识过女子身手,此时都围着花酿转圈,不敢近身。 李莹如恨铁不成钢,“真是一群饭桶。” 她看向花酿,“找谁,你说。” 花酿长枪挑向一旁的余俊郎,“找他刚才送进来的人。” 李莹如有些心虚,气焰顿时消了大半,“我邀香师过府制香,你若是要找他,还请在他出府后自去寻他。” “你们强迫他入府。” “我花重金聘请香师过府制香,也征得香师本人同意,何来强迫一说?公子空口白牙,休要胡言坏我陈府名声,你若立马离开,我不多计较,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余俊郎连连点头,“姑奶奶别闹了,快走吧。” 李莹如细看花酿容貌,这才看出此人非男而是女子。 “不行,我要见他,不然我不走。” 不能报官,又拿这倔驴没有办法。 府外已有人声,为了避免事情闹大,李莹如只能妥协,“百合,将人带出来,送他出府。” 余青竹浑身无力,左右两边的人松手,他便站不住,直直栽向地面。 他的意识不甚清醒,感觉到有人拥住他。他挣扎着要摆脱,嘴里发出惊恐的气声。 那人拍拍他的头顶,“是我,别怕。” 一句话如定心符,他不再挣扎,安静下来,任由花酿摆布。 李莹如看着两人如胶似漆,简直要咬碎后槽牙,到手的鸭子飞了,换谁谁不生气。 她只能将气撒在别人身上,“余俊郎,我们这笔生意不必做了,我给你的钱,明日晌午前,分毫不差退回陈府,若是少一分,我唯你是问。”李莹如捏捏眉心,长出一口气,“再不将无关人士清出陈府,我看我也没必要再养着你们这群废物了。” 陈府奴仆闻言立即忙活起来,一场闹剧就此收尾。 众人忙碌,无人看见窗后的人影。 岳凉看着花酿,心下已然掀起惊涛骇浪。 她有些站不稳,扶住窗台,好一会才缓过来,咬牙切齿道:“表姐,这次你要帮我。” 岳凉沉浸在自己的滔天怒海中,没注意到赵秋儿紧握双拳,指间有血渗出。 岳凉:你不准说他坏话。 李莹如:恋爱脑,滚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大闹陈府 第11章 他是傻子 花酿将手里长枪一丢,带着余青竹出了陈府,余俊郎跟在后面出来。 她反客为主,占了马车。 余俊郎喊住她,“是你的车吗?你就上去。” 花酿看了余俊郎还有马夫一眼,“你们再不上来,我便驱车走了。” 两人闻言,忙不迭上车。 余俊郎要进车厢,花酿一脚给他踹出来,他只能憋气窝火,和马夫坐在外面。 花酿坐在车厢内,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头,侧头拂去他脸上的发丝。 他闭着眼,眼珠乱动,极不安稳的模样。 她先是看他的眼,接着是鼻,最后视线落于唇。他五官精致,唇形如两片柳叶,流畅漂亮。 她鬼使神差般伸出手指,轻触他的上唇,柔软的触感传至指尖。 似乎是察觉到异样,他伸出舌舔舐。 花酿顿如惊弓之鸟,火速撤回手,肃然危坐。很久之后,见他并未苏醒,她才举起手指,指腹有小块水意。 她急忙擦在衣上,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之后一路上她都感觉指腹发烫。 余俊郎扯开车帘,没好气道:“下车。” 花酿掀开窗布查看,此处是一处分岔路,左边是平坦大路,道路泥泞,依稀可见车辙,另一边则是弯曲小径,通向竹林。 花酿疑惑,“这是何处?” “他住的地方偏,马车过不去,只能走这条道。” 马夫也说:“驴车好走土路,马车只能到这了。” 花酿拿起他的手搭在肩上,带他站起来往外走。临下车马夫搭了把手,余俊郎抄手坐着,轻嗤一声,马夫闻声收手。花酿一个眼刀过去,余俊郎扭过头去,耷拉下肩膀,身体前后摇晃,不再说话。 “怎么走?” “就这一条路,难不成还能往天上走?” “嘴里吐不出好话的话,我不介意让你再也开不了口。” 余俊郎身子一凛,指向竹林,“进去沿着小路走,没要一会就能看见院子。” 花酿不太信他的话,“你下来带路。” 余俊郎自然不肯,迫于花酿眼神压力,他很不情愿下车,吩咐马夫,“你先掉头。” 花酿将余青竹交给他,自己去够马车上的竹篓,却听身后重物砸地声。 她回头之际,余俊郎推她一把,用自认为最矫健的身姿跳上马车,“快走!” 马夫扬鞭拍马,一路绝尘而去。 余俊郎见她身影渐远,这才长舒一口气,骂道:“真是悍妇。” 马夫还未曾见余俊郎如此害怕,他在白水县可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 余家虽不是富贵之家,但余家名下香铺生意红火,倒也算得上小富之家。自打余有才去世,余俊郎接手余家后,余家不说一落千丈,那也是日渐衰落。无他,只因这余俊郎自幼养在乡里,不学无术,后接回县城,整日流连花楼,沉迷赌钱。 “今日之事,你若向外透露半分,我饶不了你。” 马夫赶忙表态,“定烂在肚子里。” 花酿踉跄几步,稳住身形,顾不得脱手的背篓,赶忙跑去扶余青竹,查看他的情况。 所幸小径两旁生有杂草,稍稍减缓他落地之势。 他浑身皆染污泥,她抓袖粗略擦去他面部的泥,然后捡起竹篓背在胸前,再返回去背他。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们方走入竹林,雨势渐大,小路湿滑难行。 花酿寻了一竹林茂密处,取出背篓里的油布摊开,让他背靠竹坐下,自己则蹲下为他撑伞。 经雨的竹叶愈发翠绿,空气中弥漫清新之味。 花酿继续清理他脸上的泥,他还是一副昏迷模样,任她擦拭。 他睫毛细长,根根分明,挂了不少泥,她稍稍踮脚,将伞放在他肩头,倾身靠近,用小指轻轻去刮。 一只脚踩住油布,另一只脚不知何时落于油布之下。 她脚有些麻,便要站起身,却被绊脚,整个人往前扑。她眼疾手快,扯住一垂落的竹条。 两人面部相触,仅差分毫。 花酿已能感受到他鼻尖气息,一股股热浪打在脸上,四散落入颈领,所过之处,似火燎原。 竹条柔韧,她还不敢松手,只能左手去撑他身后的竹干,远远看去,男女交颈,亲密无间。 有了支撑点后,她松开竹条,便要往后撤,全程她都垂眼,偏偏这时她抬眼看他。 他不知何时醒来,直直看着她。平日他与她眼神相接,会有意错开视线。此时他才醒,眼神迷蒙,并不避开。 花酿呼吸一滞,左手泄力,倒向他。他急忙伸手,抱了满怀,纸伞掉落在地,漫天雨丝倾落。 ---------- 此间山路弯绕,他在前引路,花酿缀行其后。她腿虽已大好,但山路陡峭,略有些吃力,勉强跟上。 行过一处斜坡,坡上生有竹林,其间怪石嶙峋。花酿走到一处,扭头往后看,正与自己落难那夜场景重合。 花酿指着斜坡,“翻过去,另一头是白水县。” 他知她认出此地。 走过斜坡路,再走过一个下坡,花酿已能看见小院一角。 “这条路倒是近。” 花酿默默在心里记下路线。 两人回到院子时,这场雨还未有减缓之势。 花酿穿玄色圆领窄袖袍,就是沾上泥水也不明显,而他一身粗布青袍则脏污不堪。 余青竹起锅烧水,水开他取了一碗给她。她捧着水碗,对着碗沿吹气,水面起了一层涟漪。 江南梅雨时节,虽被文人骚客描绘得诗情画意,但湿润且高温的气候,让花酿这个中原人士,有些不适应。 他替她打好水,让她先去沐浴换衣。她洗浴出来,看见桌上有一碗面条,一口下去,色香味俱全,让她暂时忽略身体不适。 花酿将两人的碗洗了,拿了条帕子坐在廊下绞发。他洗的时间长,等他出来时,花酿已经绞干头发,正用两手理发结。她发丝干枯,容易打结。遇到不易解开的,她直接逮住发根,将一团头发全部扯断。 见他出来,花酿让出小板凳给他。他摁住她双肩让她坐下,自己旋身进了庖房,搬凳坐在她身后,小心解开发结,替她梳发。 花酿抓起散在胸前的发,放在指尖绕圈,“你知晓你义兄送你去那府邸做什么吗?” 他手一顿,见她回头看他,摇头又点头。他知晓陈夫人爱慕他的容貌,却不想他们如此明目张胆。 花酿有些来气,转过身面对他,“你知道你还答应他,你是傻子吗?” 他低头写:不想他们如此明目张胆。 “若我晚来,或者不来,你又当如何?” 他顿住手,笔尖点在纸上,久未动笔。 “此事归根结底是你义兄胡搅蛮缠,你如此任他肆意欺负,泥菩萨尚且有三分气性,我救你这次,救不了下次,下下次。” 他写:是我轻信于他,没有下次了。 花酿看他裹住的头发,有几缕冒出来,直往下滴水。她用手接住,见他抬头望来,尽数弹在他脸上。 余青竹下意识闭眼,就听女子道:“原不是面团搓的受气包,我还寻思遇水即化呢。” 许是绵润雨水卸去她的心防,她难得活泼,嘴角噙着笑意。 他无奈擦掉脸上的水珠,晃头将发梢的水珠甩向她。 花酿左右扭身想躲,却被他抓住双臂,逃跑不得。她抓起腿上绞发的帕子,摊开丢向他,将他脸盖了个严实。她趁此挣脱,起身按他的头,来回揉搓他包发的帕子。 他视线受阻,耳边是女子笑声,她的发尾扫过他的手心,激得他心尖微颤。 花酿闹累了,扯他脸上的帕子,“让你惹我,服气了没?” 他对她粲然一笑,明艳万分,如她翻腾林间,偶然看见的朝霞。 花酿有些许不自在,正好手里有条帕子,“我替你绞发。” 她也不管他是否同意,绕到他身后,拆掉他裹发的帕子。他的头发乌黑顺滑,并不需要多费心。 花酿突然想起穆榕榕。穆榕榕刚入宗那会,她正好回宗养伤。穆榕榕谁也不亲近,只亲她,总爱趴在她膝上,让她绞发。她那会睡眠不好,穆榕榕便唱曲哄她睡觉。 是什么时候开始疏远的呢? “我有个...妹妹,同你一样,她也喜欢钻研制香。”花酿拿起梳子,一梳到尾,“她身体不好,家里人叫我让着她,但我总不服气。” “后来有一次意外,我不小心伤了她,家里人皆不信我一面之辞,说我心思歹毒,冷漠狠辣,要将我赶出家门。” 花酿惊觉自己越说越偏,急忙转回话头,“她喜欢制香,若你见到她,定和她有说不完的话。” 说完,她才想起他是哑巴,找补道:“呃...她有耐心,能等你慢慢写字。” 花酿见他自怀里掏出什么,顿了顿又放了回去,转而执笔而写:我相信你。你不是。 她问:“不是什么?” 不心思歹毒,不冷漠狠辣。 他举着纸给她看,她没再说话。他欲回头,被她按住,“不许回头。” 他不知道,若是他回头,便能看见她嘴角向下,微微颤抖,脆弱得彷佛一捧春日的雪。 第12章 雪中春信 用过午饭,等余青竹出门后,花酿打水洗碗。 她没有午眠的习惯,自木架上取了香料,便坐在廊下研究香方。 她一手拿书,比对书中记载,另一手去取香料,放进竹筛里。 余青竹将香料的名字写在纸上,用米粒粘在架子上,方便她识认香料。 笃笃敲门声响起。此院背倚荒山,周围并无邻居,鲜少有人上门。且他已出门许久,脚程早已到了县里,不存在中途折返的可能。 花酿警觉,取木棍快步到门口,并未作声,而是等门外人出声。 敲门声停下,只见门缝中有薄片刺入,向上拨开门闩。 花酿贴在墙边,伺机而动。 院里有物落地声,极其轻微,花酿余光瞥向那处,瞧见一处衣角。原来是前狼假寐,盖以诱敌。 花酿猛然拽开木门,正对来人劈脸一棍。她使了全力,那人仆倒在地上,全然失去意识。 她欲夺门而出,门口又出现一人,一柄长剑横在她颈前,剑尖轻挑,转而抵住她心口,“弃械,后退。” 花酿受制于人,不敢妄动,依他言行事,丢掉手中木棍,退回到院子里。 偷潜之人过来将倒地同伴拖进院子,留下一句快些行事,便出门将门掩上。 三人皆戴斗笠,蒙面巾,江南多雨,此等装扮并不稀奇。 那人绕到花酿身后,重击后颈,然后接住昏迷的她,负于背上。 ———————————————————————————— 一辆马车驶过,停在街边。 诸葛顺平温声劝他,“时辰不早,吴兄不如与我回府,先暂住歇息,明日再忙也来得及。” “实在是东家催得紧,顺平,你离家许久,先归家安顿,晚间我自会上门叨扰。”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诸葛顺平也不好再劝。 吴仕达掀帘下车,走过街道,对着诸葛顺平摆摆手。诸葛顺平放下窗布,对马夫道:“走吧,送完我,你便回此地等他。” 青砖黛瓦的铺子临水而立,门楣悬一块木匾,上刻“余氏香铺”四字,映入河面涟漪。 铺面不大,不过两楹。走进铺内,正壁是掉漆的百子格,抽屉上贴着泛黄的标签,写着一众香名,寻常可见,无甚特别。西侧临水,窗下搁着几张藤椅,中有矮几,上摆有香插。东墙放着多宝格,陈列各色香盒。 吴仕达目光忽地一滞,不由自主倾身,将香盒上的标签看得更清楚,有“雪中春信”、“江南李主帐中香”、“返魂梅”等香品,皆是极难调制的复方合香。 余氏香铺此名,他还是偶然听闻。 之前有客抱怨墨香居久负盛名,香品却远不如县里香铺。 墨香居的香师自恃技艺而心高气傲,被人当众贬低,自是怒不可遏,两人一言不合,便扭打起来。后面有人报了官府,事情才算平息下来。 墨香居香师打人一案闹得沸沸扬扬,一时之间,墨香居成了众矢之的,门庭冷落。最后,此事以香师引咎辞职而结尾。 东家催他招揽香师,顶上空缺。奈何前香师出身方家,城中顶尖香师皆受过方家教导,纷纷拒了他的邀约。前些时日好不容易相中一外地香师,不成想也拒了他的招引。 午夜梦回,辗转难眠,那客人念叨的余氏香铺,落入了他耳中。 正巧诸葛顺平要回白水县,他便收拾行囊跟去。 有伙计迎上前,“客官要寻什么香?” 吴仕达走向多宝格,问道:“这些能否试香?” 伙计心想来了贵客,笑容愈发灿烂,忙不迭应道:“自然可以,客官要试哪一种?” “雪中春信。” “好咧。”伙计取下一香盒,掀开盒盖,吴仕达正好瞧见里头如雪香丸。 伙计取出一旁的小盒,里面全是指甲盖大的小丸,应是专作试香之用。 伙计引他到窗下,捏着铜匙挑出一粒,供他观形。香丸通体莹白,表面有极细冰纹。他指尖一掐,露出里头极细的香粉。 吴仕达赞一声,“好物。” 他投香丸于云母片上,底下埋了烧红的炭团,青白烟气如游丝般飘出。 伙计执扇轻扇,烟痕逶迤,在空中成梅枝形状。清冽的冷香扑鼻,前韵是雪中寒梅的凛冽,再是蜜渍梅子的甜香,最后落于山间晨露,满面春风。果真应了香名,雪中春信。 吴仕达抿唇,似那缕香还在舌根,“这香...” 这香若是用料再讲究些,便是天下难得一见的珍品了。 “客官,可要包香?” “这雪中春信出自谁手?” “咱们铺里的小余师傅,这面多宝格皆出自他手。” 吴仕达目光急切,反手塞了银锭到伙计手里,“小哥行个方便,让我见他一面。” 伙计收了好处,办事自然勤快,转身掀帘,探头进后堂,“小余师傅,有客找。” 只听后堂杵物声停下,伙计扭身看向吴仕达,“来了。” 伙计放下帘子,吴仕达起身以待。 男子掀帘出来,身形修长,抬手间自有几段矜贵气度。 吴仕达认出余青竹,不免惊喜,“是你!”继续道:“上次之言仍作效,公子可考虑好了?” 余青竹点头又摇头,吴仕达不解其意,“这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还是伙计替他解疑,“他的意思是,考虑好了,不同意。” “...” 吴仕达不想放弃,“你若随我回关州,进墨香居制香,定不会叫你寂寂无名。” 他言辞恳切,目光灼灼。 余青竹还是摇头。 吴仕达见他摇头,不忍心错过如此人才,情不自禁去拉他的衣袖。 “公子如此手艺,埋没于此实在可惜。” 余青竹抽回衣袖,蹙眉退后一步,取出怀中纸笔,写下:此铺乃先父心血。 字迹清隽,字如其人。 吴仕达一怔,这才注意到他至今未发一语。 原来是个口哑的。 吴仕达忽生几分怜惜,心中仍不甘,但知他心意已决,多说无益,“既如此,吴某可否以私人名义,邀公子过府制香一日,车接车送。” 余青竹片刻后点头。 送走吴仕达后,已差不多傍晚。余青竹收拾好后堂,和伙计打过招呼后,便出了香铺。 伙计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犯嘀咕。小余师傅往日里恨不能住在香铺,便是香铺歇业,他也要在后堂制香到深夜。近些时日倒是一日比一日走得早,今日甚至还未到散工时辰。 “怪了......”伙计挠了挠头,继续整理柜台。 余青竹走出香铺,并未回家,而是取道窄巷,行至一处脂粉铺子。 看店的是一名妇人,正擦拭柜台,“俊公子要些什么?” 余青竹目光在货架上逡巡,指向一珐琅小盒。 妇人道:“茉莉发油,公子要送心上人?” 余青竹低头拿钱,耳根却有些红。 妇人收过银钱,见他不语,只当他面薄,笑着将发油放入匣中,又取一丝帕放入,“赠品,姑娘家都喜欢。” 余青竹踩着湿滑的山路往下走,停在一处往下瞧,往日这时候,小院总闪着微弱烛光,胜过万家灯火。 可今夜,却是一片化不开的漆黑。 他发足狂奔,泥浆在脚下飞溅。 余青竹喘气推开院门,四下寻找,却不见她。 他点亮灯烛,昏黄的光晕开。 廊下随风而翻的书,竹筛里放好的香料,还有被随意丢弃在院中的木棍。 他俯身拾起那根木棍,尾端已被磨得发亮,似乎还残留着她掌心的温度。 再走几步,他看见门槛处挂着一片衣角,并不是她所穿之物,是其他人的。 她非自己离开,而被人劫走。 想到此,他丢掉衣料,走进庖屋取刀,匆匆写下几字,吹熄灯烛。 只听利刃划开皮肉的沉闷声,温热液体喷溅,余青竹踉跄倒地不起,喉间发出“嗬嗬”声响。 满室俱寂,本该气绝的人儿突然抽搐,而后如提线木偶般诡异支起身,黏稠的血浆从发梢滴落,腥臭无比。 “啧,真恶心。就不能换个干净点的死法?” 他的声音嘶哑不成调,满室寂然,格外瘆人, 他拾起血泊中的字笺,厌恶地甩掉血水。 她有难,速去。 一抹月光投入,正到他染血脸上,面颊皮肉有活物蠕动,似以他皮肉为湖,几尾小鱼游弋其间。 —————————————————————————————— 吴仕达从马车下来,到了诸葛府门口,他顿住脚步,竟忘了问那外地女子去向。 他赶忙步入府内,找诸葛顺平言明。诸葛顺平大喜,急忙唤人套马。 岳凉站在门外听见,不动声色进去奉茶。 吴仕达拱手,“想必这位便是岳姑娘......” 诸葛顺平扯了他走,“快些走。” 两人匆匆与她擦肩而过,从头到尾,诸葛顺平都未看她一眼。 岳凉放下茶盘,眼神就像淬毒一般,眸色阴沉。 她唤来贴身婢女,“安排车马,我要去赵府。” 花酿,我本无心杀你,可如今梗在我心中这口气,你不死不消。 诸葛顺平和吴仕达赶到余氏香铺,铺门紧闭,无人应答。 求收藏,求评论,求求求,什么都求。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雪中春信 第13章 他的明珠 天色已然完全黑下来,一辆马车踏水而来,停在城郊一处偏僻小宅。从上面先后下来两人,皆戴兜帽披氅衣。为首那位身形窈窕,缀后那位肚子微凸,不难看出是两名女子。 几人才到门口,就有人开门。 进门穿过走廊,门口有人守着,看见来人起身,规规矩矩行礼。 女子取下兜帽,露出赵秋儿的模样来,“可有异常?” “回小姐,早灌过迷药,一直昏睡着。” 赵秋儿微微颔首,“开门。” 那人取了锁链,推开门,见几人前后迈步踏入后,便关上门,退守在门外。 屋内一盏油灯摇曳,烛光微弱,空气中散发一股药味。 中间有一女子,五花大绑缚于椅上,正垂头昏睡,凌乱长发遮住她的面容。 赵秋儿侧头一个眼神,随侍之人立刻会意,从角落炭盆抽出一根烧红的烙铁,递给赵秋儿。 赵秋儿不接,另一人见状,取下兜帽,接过烙铁。 “啊!” 女子猛然仰头惨叫一声,浑身抽搐,手腕脚腕俱磨出血痕,皮肉焦糊味瞬间充斥屋内。 赵秋儿捂住口鼻,“你小心些。” 岳凉举起络铁,火光映着她的眸子,神情尽是狠戾。 花酿大口喘息,抬眼看向岳凉,“你......” 未等花酿说完,尚有余温的烙铁便朝她右脸而来—— “滋——” 络铁死死压在她脸颊上,剧烈的疼痛几近让她昏死,偏偏意识无比清醒。 岳凉慢条斯理收回烙铁,“上次一时疏忽大意,让你从眼皮底下溜走,你说你走远些,我便也不计较了,偏生你还要往我眼前来,你不死,我心里怨气难消。” 花酿痛的往后仰头,全身绷直,声音里含了颤音,“既要杀我......何必废话?” 岳凉垂眸看向自己微隆腹部,另一只手不自觉覆了上去,指尖划出温柔的弧度,怀有身孕之人,最忌沾染业障。 “可惜,我不能亲手了结你这贱人。” “表姐。”岳凉转向阴影处的女子,“劳烦你了。” 赵秋儿从阴影中走出,对着岳凉道:“你先回赵府应付。”目光却始终停在花酿身上,如猛兽凶狠地盯着猎物。 岳凉与她擦身而过,并未看见她的眼神,只当赵秋儿向来怜她,助她除去心头大患。 花酿仰头靠在椅背,散乱发丝被冷汗浸透,湿漉漉黏在脸上。她艰难抬起沉重的眼皮,望着赵秋儿自阴影中缓步走出,认出她是之前青州码头那位贵小姐。 “好巧......又见面了。” 赵秋儿俯身挑起花酿下颌,指尖抚过她脸上的狰狞烫伤,轻声道:“是啊,好巧。”忽然她拇指用力按下去,满意地看着对方痛得全身颤抖,“又见面了。” 花酿咬破下唇,渗出血珠,从齿缝挤出几字,“我与你......究竟......有何......恩怨?” 赵秋儿冷笑一声,手上力道加重几分,“不记得了?也是,你倘若记事,早该将我赶尽杀绝,怎会落在我手上呢?” 花酿痛得眼前发黑,尽力在脑内搜寻,仍拼凑不出半分有关她的记忆。 “我听岳凉说,你是沧浪宗的弟子,倒是好命,就是不知那群老古板知道你的身份后,会不会将你挫骨扬灰,为了避免你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少主。”一柄匕首刺入花酿心口,赵秋儿在她耳边轻语,“奴婢亲自送你上路。” 门外传来倒地声,随行婢女凝神细听,下一刻房门洞开,婢女被拍翻在地,昏死过去。 男子迅速近前,一把抓起赵秋儿,将她丢向墙面。 赵秋儿后背狠狠撞上石墙,剧痛让她难以起身,只能挣扎着抬头,看向来人。 烛火受风摇晃,将男子身影投在斑驳墙面,扭曲成恐怖的鬼影。 “余......余青竹?” 来人拔出花酿心口处的匕首,一股鲜血喷溅在他脸上。随后他指尖轻点,封住她几处大穴。 赵秋儿见他动作,“不对,你是十一。” 十一闻声看向赵秋儿,“哦,是你,” 赵秋儿挣扎着想要爬起,眼中闪烁着狂喜:“十一你来得正好,快!快杀了她!杀了她就再没人知道我们的身份!” “嘘。”十一竖起食指抵在唇前,“你太吵了。” 他解去花酿身上的绳子,俯身轻吻她脸颊烫伤,眼里满是心疼,“很疼吧?” “十一!你疯了吗?”赵秋儿尖叫出声,“你不知道她是谁吗?她是玉———” 赵秋儿话音未落,一柄匕首钉入她的眉心,当场毙命。 “说了叫你别吵。” 十一俯身抱起奄奄一息的花酿,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珍宝一般,“别怕,我带你回家。” 马车停在院子不远处,许久没等来赵秋儿,加上马匹不安嘶鸣,岳凉愈发心神不宁。 终于她按捺不住,掀开车帘下了马车。婢女连忙举伞跟上,雨水顺着油纸伞边缘滑落,滴在她荡开的裙摆上,她快步走向小院,心里焦急万分,无暇顾及繁复裙摆。 院门处倒了一人,婢女险些尖叫出声,岳凉一个眼神过去,她强忍心中的恐惧,继续跟在岳凉身后。 岳凉行至转角猛然停住,拉住婢女躲进暗处,她死死捂住婢女即将脱口的惊呼,透过雨幕望向院中。 男子抱着人从屋内走出,逆光看不清样貌,魏见衣袂翻飞间,所过之处皆有鲜血。 婢女手里的伞“啪”地掉在地上,岳凉心里大骂蠢货,一把将婢女推向院中。 婢女踉跄数步,正挡在男子必经之路。还未等她反应,整个人便被一脚踹飞,重重砸在廊柱上,不知生死。 岳凉惊恐地睁大双眼,死死咬住手背,直到那人消失许久,岳凉才敢挪动发麻的双腿。 她慢慢走向屋子,映入眼帘的便是地上的赵秋儿,以及一地鲜血。 岳凉瘫坐在地,几乎是爬到赵秋儿身旁。岳凉颤抖着伸手去拉她,却发现她的身体早已冰凉僵硬。 “表姐!”岳凉突然崩溃,扑在尸体上,放声大哭,“都是我的错,我不让你帮我了,你醒醒好不好......” 岳凉父母早逝,投奔外祖母。因她是她娘与人私奔的产物,外祖母极度厌恶她,寄人篱下,受尽欺负。赵秋儿早年流落在外,后归赵府,也不得祖母疼爱。两人因遭遇相似,抱团取暖,关系分外亲近。 她与诸葛顺平苟合一事败露,外祖母觉得颜面尽失,大怒之下将她扫地出门。若不是表姐以赵府之名施压,逼迫诸葛顺平同自己结亲。不然,天下之大,竟无她容身之处。 她早在心中,将赵秋儿和诸葛顺平当作自己的亲人。 当诸葛顺平赶到小院时,看见的便是这副场景——岳凉坐在血泊中,衣裙沾满鲜血,怀里抱着早已气绝身亡的赵秋儿。 岳凉去拉诸葛顺平的衣角,“表姐死了,顺平,我只有你了,我只有你了,我只有......你......” 诸葛顺平拂袖,“看看你干的好事!” “顺平,你抱抱我好不好,我好冷啊,你抱抱我,我求你了......” 诸葛顺平不再理会她,转身吩咐道:“我去知县府上一趟,王叔你留下善后,有活口尽量救活了。” 王掌柜点头称是,瞥了眼狼狈的岳凉,“那岳姑娘......” “看好她,等她清醒些,叫她别乱说话,其他的等我回来再说。” ———————————————————————————————————— 暴雨倾盆,雨水如注,十一驾驶马车在路上狂奔,车轮卷起的泥浆溅到路旁。 车轮碾过一处凸起的石头,整个车厢颠簸一下。 一声微弱的痛呼从车厢传来,十一勒住缰绳,掀开车帘钻了进去。 花酿脸色潮红,嘴唇干裂,额头上布满细密汗珠。他将她揽入怀里,她的体温忽冷忽热,一会如坠冰窖,一会如架着火烤,他伸手探向她的额头。 她睁开眼,抓住他的手,声如蚊蚋,“你......到底是谁?” 她的双眸异常明亮,带着大病的迷蒙,以及执拗,死死攥住他的手腕,力道之大,足以留下青痕。 他的声音难听,好在他稍稍放缓语气,稍微不那么刺耳,“我是十一啊。” 她失神望向车顶悬挂的灯笼,在她眼里晃出一朵朵灯花,“你是......十一......那我......是谁?” 十一将她滑落的手放好,取来厢内干净的帕子,仔细为她擦去额间细汗。 “你啊,你是十一失而复得的明珠。” “明珠......”她喃喃重复,“我是......十一的......明珠......?” 十一低头看着她,情动不已,去吻她的眉眼。 他的唇贴在她微颤的眼睑上,入口是咸湿的味道,不知是她的汗,还是他的泪。 她的呼吸轻浅,如云纱抚过他的下颌。他本该满足的,她就在他怀里,忘记了那段残忍的过往,可他又不甘心,想要她记起些,哪怕是一些,关于他与她的过往。 他将头埋在她的颈侧,冰凉液体滑进她的衣领。 花酿眼神开始涣散,昏迷前一刻,往他那边稍稍侧头,依稀看见他颈后,有———— 繁复诡异的图案。 十一察觉到她昏迷过去,起身扒开衣裳,在自己心窝处找到涌动最厉害一处,指尖用力划出口子,他忍痛扯出一摊粘稠状的物体,似是离开温床,那东西蠕动几下,便不再动。 他滴了几滴鲜血上去,那东西立刻恢复活力,转瞬消失在花酿伤处。 他迅速割开手腕,掰开花酿的嘴,将血送了进去。 只见花酿脸上的烫伤开始愈合,直至恢复如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他的明珠 第14章 她的离开 檐角风铃摇晃,发出泠泠的清响。 有人轻轻叫了一声,女童听不大清楚,试探问道:“师傅,你叫我?” 男子背负长剑,笑笑未作答,向她伸出手掌。 女童思索片刻,牵住他的手。 剑客看向云雾缭绕的峰顶,“回宗前取个新名,旧名便不用了。想好什么名字没有?” 女童仰头看他,眼底盛着霞光,像一泓清泉,“还没想好。” 山风掠过,广袖鼓起,猎猎作响。 “花酿如何?参桂齐名,百花酿醑。” 女童似懂非懂,却觉得这名字极好,便点头,“好。” 她又问,“是月亮的亮吗?” 他淡淡一笑,摸了摸她的头,“是酿,前后音不分。” “嗷……”她喃喃重复,“花亮……” 剑客耐心牵住她,沿着千级石阶拾级而上。让沧浪宗众人知晓,这是他—云剑峰峰主花玉,座下新徒。 ————————————————————————————— 花酿轻吐一口气,自梦中醒来。 极短的梦,她却记得清晰,细极末节,皆熟记于心。 床边有人守她,见她清醒,伸手探了她的额头,不再发热,这才放下心来。 他说:“可还有何处不适?” 她眸里雾气消散,彻底清醒。 花酿拂开他的手,“诸葛顺平,你怎么在这里?” 他顺势替她掖好被子,“你发着高烧,我自然将你带至我府上医治。” 花酿坐起,环顾四周,非她熟悉之处,便掀被要走。 诸葛顺平按住她的双肩,“你要去哪?” 花酿用指尖抵住他的胸口,一寸寸将他推开,“你未免管的太宽。” 他反握住她的手,“我管的宽?” 花酿抽回手,“你爹娘临死托孤,我欠他们救命之恩,拼命护你一路,只是为了偿还恩情。你如今快要成家,应与我划清界限,莫要不知分寸。” 一年前,他拦她于庭榭,诉尽情意,却令她避他不及,当夜离开。 “你知道这段日子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得到关于你的消息,连夜奔赴青州,不敢有丝毫停留,却得知你坠落山崖,不知生死。我在崖底找了几天几夜,不敢合眼,我怕一闭眼,得到的便是噩耗。直到莫寻泽抓获一男子,搜出他身上藏着你的弟子袍,我才…我才放下心来,才敢休憩片刻。可我只要一闭眼,便看见你浑身鲜血,孤零零死在路边,无人问津。我不敢睡,我不敢.....我以为,你总归会来,会来看我一眼,一年了,一次都没有。这一年,我夜夜担心,你若是悄无声息死在外边,我该怎么办?”诸葛顺平哈哈大笑,眼里却流出泪来,“居然只落得个不知分寸的名头。” “就算是一条狗,养了几年,总归有些感情。”说到最后,他哽咽不已,“花酿,我在你眼里......连条狗......都不如吗?” 花酿垂眸不去看他,任他的泪珠打在榻上,洇出一块深色水痕。良久,她叹气,伸手拭去他的泪。 “我不想让你在我身上花费太多不必要的精力,是以这一年便有意躲着你,等你成婚后便不会了。在我眼里,你永远是那个只会躲在我身后的小孩。” 她的指腹粗粝,犹如刀锋刮过他的眼角。一如当年,少女收起沾血的剑,披满身霜华,擦去他满脸脏污。 “花酿,我在这世间,没有亲人了,我不能再失去你。” “嗯。” 花酿不敢轻易承诺,她还有宗门,还有师傅,还有...... 待他稍稍平复心情,她才开口询问,“师傅他们,状况如何?” “一切都好。” “师妹她,可还好?” “杨子谦叫我看了,伤了双眼,右眼暂不可视物,但不是很严重,静养些许时日方可大好。” 知穆榕榕无事后,花酿如释重负。 “如今我内力受药压制,你替我解去,我好早日返宗。” “我不日成婚,你不如多留些时日,吃了我的喜酒再离开。” 花酿犹豫不决,诸葛顺平继续道:“婚礼当天若有你在,我爹娘在天之灵,定会放心我的。” “好吧。” 诸葛顺平掩门出去,王掌柜看见他,急忙迎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包袱。 诸葛顺平问他,“事情如何了?” “赵小姐亡故,其余人皆受了重伤,好在不算致命。老奴早在官差到之前,便把咱们的人都带回府里了,出不了问题。剩下的人醒来,皆说受赵家小姐指使,赵家天高的气焰瞬间消了一半。林知县随便找了个死刑犯顶罪,算是给赵小姐的死一个交代,赵家人也不好再说什么,此案便了了。” 诸葛顺平点点头,注意到王掌柜手里包袱,“这是什么?” “余氏香铺的小余师傅拿来的,说是给花女侠的。老奴查看过,俱是些衣物和不值钱的小物什,还有个钱袋,沉甸甸的,公子你看看。” “丢了。”他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私下去查一下这人的来历,小心些,别叫人发现。” 昨夜他大致看了一眼赵秋儿额前伤,匕身尽数没入,一招致命,非常人所能。出手之人定是内力深厚,武功高强。 他以为赵秋儿为花酿所杀,便大费周章将事情隐瞒下来。但花酿方才言明,她内力受制,仅凭力气,绝计不可能如此利落。 赵秋儿只能是他人所杀,极大可能,就是这余氏香铺的哑巴制香师。 —————————————————————————————————— 昨夜,诸葛顺平与吴仕达去余氏香铺扑了个空,打算改道去余家。 吴仕达有心招揽余青竹,不想夜里登门,平白将人得罪,便回了诸葛府。 诸葛顺平只身一人前往余家。余母常去济世堂看病拿药,自然将诸葛顺平奉为上宾,知其来意,亲自将醉酒的余俊郎扯下床,叫他去给诸葛顺平带路。 余俊郎迷迷糊糊指了条大路,马车行了一段距离,上了土路后,愈发狭窄,马车再过不去。 诸葛顺平解了马绳,带上余俊郎,骑马到了小院。 小院无人,寂静无声。他举着火把四处寻找,在庖屋地上找到一张纸条,上面有一丝极浅的血迹。若不是他对血液分外敏感,怕是要忽略过去。 看清上面的字后,他心一紧,提拉起门口呼呼大睡的余俊郎,急忙往回赶。 诸葛顺平回到府里,就得知岳凉在赵府过夜,他眉间一凛,顿觉事情蹊跷。 岳凉一向厌恶赵家,绝无可能再回赵家。 诸葛顺平找来王掌柜,一路追查到荒郊小院。等他们赶到时,正见岳凉抱着身亡的赵秋儿嚎啕大哭。 他大致看了一眼赵秋儿额前的致命伤,匕身尽数没入,一招致命,非常人所能。出手之人定是内力深厚,武功高强。 花酿完全符合条件,他只能暂时搁置寻人一事,必须先将事情掩盖下来。 诸葛顺平半夜造访知县,送出千年人参。知县不急着收,只沉吟片刻后道:“赵家那边有些难摆平。” 赵家贩茶多年,蝇营狗苟,若无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赵家岂能一家独大,安然无恙? 诸葛顺平神色不变,深知他贪,一根人参可喂不饱,“改日林大人登府,府内敝物,皆供大人挑选。” 知县这才笑眯眯收下人参,“诸葛神医放心去吧,此事我定办得稳妥,让你满意。” 诸葛顺平走出知县府邸,他立刻驱车赶回小院,同王掌柜交代一番后,便又驱车奔赴城西郊区。 他一夜奔波,天已有微光。越临近那门,更生近乡情怯之意。 门没有落锁,他轻轻一推。只见一人进出,忙前忙后。 诸葛顺平认识他,余家养子余青竹,白水县远近闻名的制香师。不过他仅仅是知道这号人物,并未有过实际接触。 只因他不是爱香之人,且济世堂明文规定,大夫伙计皆不能熏香,防止药材和香料气味相混。 见诸葛顺平推门进来,余青竹如临大敌,挡在屋门前。 里间的人梦呓一声,诸葛顺平推开他,径自进去。 熟悉的眉眼让诸葛顺平心头一松,阴霾顷刻烟消云散。他检查她的情况,见她并无大碍,便一手放在她背后,一手放在大腿后,将她打横抱起,脚步稳健地往外走。 诸葛顺平全副心神都放在怀中人儿上,临近门口才发觉去路被挡住。 诸葛顺平抬头,声音冷得像冰,“让开。” 他仍立在门口,纹丝不动,只是微微抬眸,墨石般的瞳孔映出二人身影,静得彷佛一潭深水。 “赵秋儿身亡的消息,天亮便会传遍白水县。昨夜我与余俊郎上门,这院子空无一人,彼时官府稍稍查探,往此处拿人,你自身难保,如何护她?” 他肩略下沉,似有几分松动。 “只有我能保她。”诸葛顺平字字如刃,“我再说最后一遍,让开。” 他侧身让开,烛光将他身形拉长,诸葛顺平抱着花酿踏过。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她的离开 第15章 水洼明月 诸葛顺平陪她用完午饭后,便匆匆离开。没要一会,就有妇人并一女童进来,女子手里拿着两尺,女童摇头晃脑,四处打望,像只灵活的雀儿,与这深宅院落格格不入。 妇人突然用木尺敲女童后背,“挺胸抬头,认真看路,莫要丢了锦绣坊的脸面。” “知道了,师傅。”女童立刻缩了缩脖子,规规矩矩走路,不再东张西望。 “姑娘,稍稍吸口气,欸,保持。” 花酿打开双手,仅著单衣站着,闻言吸气,挺直背脊。 妇人手持木径尺,丈量花酿的肩宽腰围,旁边的女童捧着册子,认真记录妇人所说尺寸。在妇人说腰围尺寸时,女童口中发出惊讶的气声。 花酿好奇看向她,“怎么了?” 妇人一个眼风扫去,女童慌忙低头,在册子上写写画画。 “小徒无状,姑娘见谅。” 妇人收起尺子,“姑娘,好了。” 门外候着的小厮听见,立马探头道:“唐师傅,这边请。” 女童临出门时,花酿忽然俯身,轻拍她发顶,鼓励她道:“你很棒了。” 这话脱口而出时,花酿自己都怔了怔。眼前蓦然浮现,无数个被玉真人呵斥的日夜,她孤身跪于长阶之时,寒意入骨,多期望有人轻抚她头顶,说一句“无妨,你已经很努力了”。 “谢谢姐姐。” 女童忐忑的心情一扫而空,重新雀跃起来,连蹦带追出去。 妇人走出数步,发觉女童没有跟上,正要回头训斥,掌心忽然钻入一只温热小手。 “师傅!” “没规矩的丫头。”妇人嘴上嗔怪,手却反握回去。 花酿倚门而笑,目送三人离去,直到身影被门吞没,她才收回视线,收起笑意,心生疑惑。 既是为她量体裁衣,为何不给她看花纹式样?也不问她心仪何种布料,好生奇怪。 妇人带着女童出了院子,便瞧见不少人在装点隔壁院落,红绸如瀑倾泄下来,鎏金喜字成双成对。 “师傅。”女童拽拽妇人的衣袖,压低声音,“不是说新娘子有了身孕才急着办喜事吗?怎么......” “咱们只管制衣,至于谁穿这衣......”妇人回头看了眼身后寂静的院落,扯了小徒弟便走,“与咱们无关,少琢磨。” 花酿穿上外衣,支颐坐于桌前,透过窗棂望天出神。 前夜的事情,她反复回想多次,记忆始终停滞在一幕————女子将利器捅进自己胸口,附在她耳边低语,“少主,奴婢亲自送你上路。” 那之后,大脑一片空白,再往后,便是自己醒来,看见诸葛顺平。 她抚上自己的脸颊,完好如初,平整如绸,胸部亦然。 这已经是第二次出现这种情况...... 花酿豁然大悟,是他!自己失去的那段记忆定与他相关! 小厮看见花酿出来,急急忙忙拦住她,“姑娘,要去哪?” “出门。” “院外人来人往,出行多有不便,姑娘有事吩咐小的就成,不用自己特意跑一趟。” “不用麻烦,我自己出去就行,晚间便回,劳你转告诸葛顺平。” 花酿绕开他,大步往门去,小厮三步作一步,冲到花酿身前,后背抵在门上,两手藏在背后,疾声道:“姑娘!” 许是察觉到自己太过焦急,小厮干笑两声,放慢语气,“姑娘,吩咐小的就行。” 花酿蹙眉,暗自蓄力。 见花酿有硬闯之意,小厮哭丧着脸,“姑奶奶,您就行行好,别为难小的了。您若是有个闪失,老爷定会拔干净小的这层皮肉。” 小厮年纪不大,勉强到花酿肩膀。 “你怕是拦不住我。” “小的拦不住你,但是它能啊!”说完,小厮将手中锁匙抛向院外,两人交谈间,他从内将门落了锁。 “......” 晚间,诸葛顺平来看她。 他进去,花酿倚在窗边,指尖轻敲窗台,似已等他许久。 她开门见山,“解药呢?” 诸葛顺平停在离她三步的地方,“这几日府内筹备婚礼,许多事情都得我点头,实在抽不开身,待过了这阵,我得了闲,便着手为你配药。” “我有东西落在先前歇脚处,我去取了便回。” “今早有人送了包袱过来,说是你的物件。”他轻拍额头,“倒是忙昏了头,竟忘了此事,天色已晚,我让王掌柜明日一早送来。你暂且待在此处,若是嫌闷,便叫天冬带你在府内逛逛。缺什么,尽管吩咐下人。 ” 他走至她的身侧,揉揉她的头顶。花酿拍开他的手,他的手僵在半空,最终悻悻收回袖中。 “别让我担心,好吗?” 花酿不喜他的亲近,别过脸看月,从鼻间挤出一个“嗯”字。 雨停云散,难得有月。 香铺伙计清点好账目,整理好凌乱的柜台,掀帘进了后堂,“小余师傅!” 人从大瓷罐后露头,望向他的方向。 “小余师傅,我先走喽,钥匙在老地方。” 他点头了然,看见伙计身影消失在帘子后,才低头继续挑拣香料。 拣料、洗料、切料、煮料...... 一环扣一环,他极有耐心地忙到了很晚。 他锁好门,背着竹篓,一个人贴着墙根,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偶尔惊得院内狗吠。 以前他知道那些人家养狗,走过时会特意放轻脚步,许久没走过夜路,竟是不知谁家养狗,谁家不养了。 月光浅浅撒在青石板上,有月影跌进水洼。天终究会亮,梦终究会醒,月终究是要回去的。 他推开院门,没有烛火,没有声音,院落安静得与他记忆中别无二致。 依照往日的习惯,他卸下竹筐,摸黑点了灯烛,打来冷水盥洗,一人用的水量,不值得多费力气生火。 路过那间房时,他打开房门,今早已经收拾过一遍,整间房按照原先的模样放好。 今早他将她的物什全部收好,都装不满一个包袱,拎起来轻若无物。忽然间想起什么,他翻出自己积攒的铜板,尽数塞进钱袋,好让那包袱不那么轻,分量重一些。都说行客对故地的牵念深浅,取决于离别时行囊的轻重。包袱重一些,思念会不会深一些。 他站了一会,轻轻掩上门,回了庖屋,继续歇在那两根长凳上。 又像从前一样早起,随便煮点什么,便是他一天的饭菜。整日待在香铺后堂,从早忙到晚,甚少与人交流。 生活于他而言,无非日复一日,重复枯燥的内容。 ———————————————————————————————— 第16章 打翻醋坛 翌日一早,王掌柜便将包袱送来。这还是花酿与他第二次见面,花酿倒没什么,反而是王掌柜双手来回揉搓,局促不安。 “见花女侠安然无恙,我这颗悬着的心总算能放下了。” 花酿淡淡看他一眼,“王掌柜有话但说无妨。” “那我便忝颜直言...”王掌柜顿了顿,喉间上下滚动,“逆子所做的混账事...还请花女侠莫要告知公子。花女侠若有差遣,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说罢,他深深一揖。 花酿扶起他,“巧了,正有一事相求,不知王掌柜能否...” “若在我能力范围内,花女侠尽管吩咐。” “替我送封信” 此后数日,诸葛顺平再未露面。花酿整日恹恹的,连最紧要的晨功都停了,整日里不是睡觉,便是靠窗闲坐,看天外云卷云舒。 院外一阵喧闹,诸葛府好事将近,人一拨接一拨,来来往往,常有人声。 今日竟是闹到了院门附近,花酿循声看去,院门虚掩,留出一道门缝,依稀可见两人衣摆。 “我方才分明瞧见云团进去了,快让我进去。” “小的一直守在门口,莫说是云团,便是片云絮也不曾飘进去,小姐许是眼花了。” “你拦我做什么?云团若有个好歹,我叫表哥发落了你,快些滚开。” “小的奉命守于此地,非老爷之令,不得放人进院。表小姐莫为难小的了,不如您往别处寻寻?” 吴仕达故作严肃,出言道:“蠢材!你只守着大门,若云团翻墙而入,你又如何知晓?还不速速放行。” 吴仕达嘴上这么说,心里却道:若是不让她进去看个究竟,她发起火来可是要给这院子掀翻。 方灵的跋扈之名,关州城内无人不晓。至于方灵为何现身诸葛府,全因她早逝的娘亲出身诸葛家,乃是诸葛顺平的亲姑姑。方灵听闻表哥回府操办婚事,立刻缠着父亲要来白水县帮忙。方家家主向来疼她,便也随她。 吴仕达近日正为墨香居香师紧缺之事焦头烂额,一时竟忘了方家与诸葛家还有这层姻亲关系。天知道他看到方灵那一刻,顿觉灰暗的人生道途豁然开朗。 诸葛顺平只当墨香居缺人,吴仕达求才心切,并不知其中墨香居与方家之间弯绕。 方灵生性贪玩,诸葛顺平忙于婚事无暇顾及,吴仕达自告奋勇作陪。 “喵。” 花酿闻声低头,正与一双蓝瞳撞上,是一只通体净白如雪的尺玉猫。 “喵呜--” 尺玉围着她的裤腿打转,花酿两只手抱起它,置于膝上揉弄会,便捞入臂怀中,起身往外去。 时值六月末,院中绿萼逾墙而出,枝叶间垂有青黄梅果,淡淡阳光拂过,绿意极深。 门口小厮天冬任凭方灵如何恐吓,自岿然不动,只因老爷下了死命令,若是敢让外人进去,老爷虽未明说后果,但天冬隐约从老爷唇角的笑意,领悟到一丝剥皮抽筋的残暴,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几人僵持不下时,大门从内拉开。露出一女子样貌来,眉眼彷佛千年不化的雪峰,让人生出不易接近之感。女子怀里憩着一猫,她用手捋它毛发,目光落于某处。 “云团!”方灵大喊一声,尺玉跳下,跃入方灵怀中。 方灵稳稳接住它,心疼不已,“可让我好生担心。” 吴仕达认出花酿,转而看向身后,低低喊了声,“小余。” 那晚吴仕达早早回了诸葛府,对于后续之事不甚清楚。事后他随口问起,诸葛顺平两言三语带过,瞧出诸葛顺平有意不提,他推测应是找错人,便也没再过多询问。此时在诸葛府后院意外瞧见花酿,又加上府内张灯结彩,好不热闹,他脑中顿时掠过“金屋藏娇”四字。 余青竹闻声抬首,一抹素影撞入眼底,惊得他心尖微颤,连指尖都泛起细密的酥麻。 花酿早在吴仕达唤他之前,就瞧见了他。他低眉垂目,立于仆婢后方,安安静静,一眼扫去,倒叫人难以留意到他,偏她视线越过重重人影,直直锁定那痕清瘦身影。 尘世喧嚣如潮水退去,只余一两丝轻风,吹落绿萼枯叶,掷地有声。 两人接近五日不见,再见不想如此突然。 吴仕达与余青竹约好过府制香,今日赶上他休息,吴仕达便派了马车接他。等他下车,看见诸葛府的牌匾时,心底涌起希冀,随着一路抵达吴仕达歇脚处时,失落居多。 常日阴雨,难得遇上晴日,方灵来找吴仕达遛猫,正看见廊下的余青竹。她独爱江南俊雅少年,一眼相中余青竹,得知他是制香师,心中好感更甚,当即便要他随行。 吴仕达正准备送余青竹回去,闻言也不知如何动作,还是余青竹自己点头应允。 一路上方灵找话,吴仕达数次回她,方灵敷衍点头,总扭头看余青竹。他微笑对她,虽不搭她话,但容貌出众,一笑堪称绝色,方灵被迷得心神荡漾,只当他寡言少语。她顾不上云团,随手丢给奴仆。 几人欲拾阶而上,入小亭赏梅,突然奴仆一脚踩空,云团受惊,抓伤奴仆,跃至地面,一团白迅速消失于拐角。 方灵安抚好云团,抬头看向花酿,不由发问,“你是谁?为何在此?” 表哥何时在后院藏了个女人? 目光扫过女子衣袂上精致花纹,方灵忽而眼熟,却一时记不起在何处见过。 花酿收回视线,望着方灵也不回答。女子杏眼桃腮,肌肉胜雪,一袭鹅黄罗裙衬得她明艳动人。 方灵柳眉倒竖,“问你不说话,莫非是个聋哑之人?” 此言一出,吴仕达唯恐她再说下去,让场面难以收拾,打圆场道:“这位姑娘是外乡人,听不懂咱们这的方言。” “原来如此。”方灵漫不经心道:“不是哑了聋了就好。不然,日子多无聊,活着还有甚么趣味?” 吴仕达:“......”方才你不是挺欢快吗? “前方景致甚好,咱们过去瞧瞧。”吴仕达连忙干笑着岔开话题。 方灵听闻吴仕达这么说,放眼望去,只见一片碧湖,中央筑有一座雅致水榭。 她兴味索然,撇嘴道:“甚是无趣。” 忽而她转首看向余青竹,“你可是本地人士?” 见他点头,方灵眉开眼笑,将云团丢给侍从,“带它回去。”她过去挽起余青竹的手臂,“整日闷在府内实在无聊,你带我们去县里逛逛呗。” 花酿瞧见两人手臂相接,冷声道:“你又是谁?” 话音刚落,众人皆看向花酿,顺着她视线看去,方知她问的是方灵。 方灵双手叉腰,歪头甜甜一笑,露出嘴角梨涡。仆婢们脑门一凉,皆屏声静气——这是自家小姐发火前兆。 “你一个养在后院的玩意儿,也配过问本小姐名讳?”方灵用的官话,刻意加重“玩意”这词。 女人身着烟灰色莲花暗纹薄衫,方灵盯着花纹,忽然茅塞顿开——今晨遇着表哥时,他就是一身圆领锦袍,也绣同样莲花暗纹,当时她未曾在意,如今一看,两人衣袍竟是遥呼相应。 表哥将此女藏于后院,遮遮掩掩,并不想让人瞧见。若她料想不错,这女子定是表哥此番带回,欲收作房中人。论她出身,好些不过是良家女子,不堪些只怕是表哥从勾栏瓦舍里赎的粉头。 纵是王公贵戚,亦须对花酿礼让三分。江湖沽名钓誉之徒向来在乎颜面,她独来独往,从不将颜面放在心上,但当众被人下脸,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你道聋哑之人了无生趣,”花酿拍去袖口猫毛,“我倒觉得,如你这般口无遮拦、专横跋扈的酒囊饭袋活着,才是世间悲哀。” “你——!”方灵何曾遭人奚落至此,霎时红了眼眶。 吴仕达开口道,“灵妹天真烂漫,年纪尚少,言语或有不妥之处,实在情有可原。姑娘何必反唇相讥,咄咄逼人?再言之,顺平只灵妹这一个表妹,向来心疼,若是让他知晓姑娘如此行事,岂不是要寒了一副心肠去?” 看似偏帮方灵说话,实则向花酿讲清利害。 花酿讥笑一声,倒是再未出言。 仆婢递来方帕,方灵不接。吴仕达取帕,见方灵只一个劲盯着余青竹,心下了然,将帕子掖入袖中。 “小余师傅,可有手帕?” 余青竹这方还在出神,反复咀嚼方灵所说——养在后院一事,倏地听见吴仕达问他,不假思索,便从袖中掏出一方素净小帕。 方灵接过,道了一声谢。 “姑娘,去哪?”天冬一声轻唤消散风中,无人注意。 吴仕达弯身哄方灵几句,她稍稍高兴些,复又眉开眼笑。 “我定要去告她一状,表哥疼我,定会整治这刁悍女人。” 吴仕达心道未必,依他所见,顺平极为看重这位外地姑娘,便是即将入门的岳姑娘都是比不上的,更遑论你这一年见不上几面的表妹。 “顺平疼爱灵妹,我是看在眼里的。不过口角而已,灵妹这般明玉般的人儿,莫要和她一般见识。” “嗯......”方灵泪凝于睫,端的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暗地里却咬紧腮帮,若在关州,此等低贱女子,她早命人拔掉舌头,处置了去。要不是碍于诸葛顺平的颜面,以及那俊俏公子对她的看法,她何须在此惺惺作态? 众人都忙着安抚方灵,无人在意的角落,有人悄然离开。 [好运莲莲][好运莲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打翻醋坛 第17章 两尾小鱼 花酿走在前面,脚下生风,行走极快。天冬喘着粗气跟她,发了满脑门的汗。 “姑娘...姑娘...慢些...” 花酿停住脚步,“我去水榭走走,你就在此处等着便是,不必跟了。” 天冬寻了个能看见她的位置,坐下继续打荷包络子。 水榭的影子映在湖中,与云影、花影交织,湖面清澄如镜,游鱼翘首一触,便碎成一片片金影,波光明灭,煞是好看。 花酿瘫坐在雕花栏处,仰面靠着,任风吹起鬓边碎发。方才提气快步行走,已耗尽体内最后一丝气力。 她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一步,一步,一步,最后停在自己身侧,挡去不少凉风。 花酿睁开眼,去看他,他侧首闭眼,展开衣袖,正为她挡风。从她的视角,正看见他的喉结,上下滚动。 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竹香扑面,却似一张大网,将她囚住,无处可逃。 ———她向来喜欢掌握主动权。 她抓住他的前襟,往下一拉,他措不及防,双手抵在雕花栏上,与她呼吸交缠,犹如两条极细丝线交织,无法分开。 “你不跟着他们,跟着我?嗯?”她尾音上翘。 他开始挣扎,花酿手下使力,擒住他,不让他起身。她目光灼灼盯他,像目露凶光的猎人,盯着自己的猎物。他右眼泪堂处有小痣,似泪珠悬挂。 “跟着我做什么?你说啊...”她呢喃细语,湿热气息打来。他莫名想起少时摘过的青果,不禁口舌生津。 她的指尖攀上他的喉结,绕圈轻轻抚摸,他不敢再吞咽,可口中津液越积越多,像盏中茶水将要溢出。 风卷起她的发丝,发尾扫过他的鼻尖,一股茉莉花的气味。 “你说啊...” 他心跳急切,手也开始发颤,迅速抓住他喉间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倾诉心意。 花酿感受到掌中剧烈的鼓动,展颜一笑,旋身将他压在身下。她坐在他腿上,捧起他的脸颊,低头寻唇咬了上去,撬开他的牙关,去尝那一盏清香茶水。 两人唇舌相缠,水声、啧声连连。 她稍稍退后,喘道:“小哑巴...” 他如一尾脱水的鱼儿,仰首去寻那一方水源。 这个吻似乎更加绵长,两人气竭,方肯分开...... 像街头叫卖的麦芽糖,甜香四溢,扯出晶亮的丝,尽数滴在他的脸上。 他如梦初醒,仓卒蒙住她的双眼,不让她看自己,另一只手去摸袖中方帕,落了个空 花酿拉下他的手,挑起他的下颌,如同一位刚完工的画师,得意洋洋地看着自己的画作。 画师似乎是不满意,用笔肚蘸取画纸上未干的墨汁,描深这片“山光水色”。 眼下痣如水洗过,鲜亮夺目,她一时看得失神。 余青竹攥住她的手,不让她胡闹。他立起上身,欲带她起来。 “身子被你亲软了,没气力......” 他脸霎时通红,急急去捂她的嘴,不让她再说下去。 花酿本是实话实说,并无撩拨之意,可瞧他羞赧垂眸的模样,倒叫她生出几分逗弄的心思。 他倏然整个人僵住,掌中传来滑腻触感,似有水蛇蜿蜒游走。抬眼撞见花酿眼中促狭笑意,脑中轰然炸开万千烟火,耳畔嗡鸣不绝,眼前昏黑一片,只手心方寸之地,触觉分外清朗。 竟能分辨舌尖何时掠过掌中纹路、薄茧,恍若听到两者相贴的黏腻水声。 快不成了...... 他慌忙抱起她,将她放在一旁,自去湖边掬水清洗。 花酿伏在栏上瞧他,她知道他生得好看,但不比此刻,只觉他像是长在她心尖一般,无一处不合心意的好看。 他洗完起身,回去找她。 花酿唤他,“小哑巴。” 他抽出纸笔,写下自己的名字,给她。 花酿接过一看,“原来是这个名字啊,余—青—竹。” 三个字由她用官话念出,竟似打着旋的春风,吹落一地桃花,映红少年腮颊。 她要过炭笔,将纸册按在腿上,弯身写字,好一会后,抬首将纸笔递还给他。 花酿二字,一笔一划,端端正正,紧紧挨着他的名字。 两人相偕离开,花酿看了眼天冬所在之地,不见一人。 一路上,府内随处可见红绸,喜气冲天。 花酿住的院子就在前头,他稍稍攥紧她的手,却在触到她袖口繁复精致的花纹时松开手———这身衣裳,非他能购之物。 “你在这等我。” 他点点头,目送花酿过去。 天冬看见花酿唉声叹气,难得脸上失了笑意。 花酿奇道:“你这是怎么了?” “因为姑娘,小的这几日挨的骂,比前几年加起来都多。” 花酿进去前丢下一句,“过几日我便离开。你马上解脱了。” 天冬口里嘟哝道:“老爷那样子,能放你走才怪哩!” 他忽然瞥见不远处的人影,之前他看这公子进去水榭,认出他是表小姐带来的人,便也没多想,继续摆弄自己的荷包络子。 忽然一团黑影笼罩下来,他抬头,正对上老爷“和蔼可亲”的脸,吓得手里的络子差点飞进湖里。他手忙脚乱藏起络子,没成想老爷并未没收他的东西,只是“和颜悦色”地叫他回去,还说若是他敢回头看一眼,他就死定了。 他一溜烟跑回院外,发现表小姐和莫公子已经离开。他惴惴不安地守在门口,不敢再编络子。约莫半炷香,便见老爷铁青着脸回来,那脸色活像钻进湖里,生吞了只母癞蛤蟆。他识相地缩着脖子躲在一边,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不幸还是被老爷看到,硬挨了一顿痛骂。 不对————天冬福至心灵。老爷、姑娘和那位公子......哎哟,我的天娘欸!简直是炸翻府邸的重大消息! [墨镜][墨镜][墨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两尾小鱼 第18章 变天了呢 花酿进屋时,乌云密布,狂风呼啸,隐隐可见山雨欲来之势。 屋内光线昏暗,她想着不过就几件衣服,索性不去点灯。 她拉开柜门,在上下几格间反复摸索,却始终不见那个粗布包袱。 “是在找这个么?” 幽暗室内冷不丁地响起人声,她转首望向声源,这才见诸葛顺平坐在靠内墙那侧床沿。 惊讶之余,花酿凝眉不悦,点燃灯烛,“给我。” 他垂首,修长手指缓缓抚摸过腿上包袱,反而说起其他的事情。 “十岁那年,娘亲将我塞进地窖,反复叮嘱我不许出声,也不许出来。无论何时,都不许出来,除非等到你来。” 风过,烛光摇曳,映得他半边脸庞明灭不定,另半边隐在阴暗里,她伸手护住烛焰。 “娘亲最后倒在地窖口,整个人趴在地窖盖上,长发散开,正好遮住地窖。鲜血渗过木板滴落,起初是温热的,后来就慢慢变凉了。不知多少个日夜后,滴在唇上的.......”他的指尖在唇瓣上反复摩挲,接着拿到眼前细细查看,“是黄色的液体,带着腐肉的腥臭。我知道那是尸水,爹说过,人死后便会这样。我一直没哭,那一刻我很想放声大哭,可是我挤不出一滴眼泪,我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喝水,喝很多很多水......” “是以我仰着头,”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成一个张开大口的怪物,“像接雨水那般,张开嘴......”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发出“咕咚”的声响。 诸葛顺平没有再说下去,而是猛然看向花酿。她手中烛台突然倾斜,蜡油滴在手背竟然浑然不觉。 “比眼泪咸多了......”他举起手指,一步步靠近她,她看到他眼底的癫狂,嘴角却扬起孩童般天真的笑容,“姐姐,要尝尝吗?” 当初她提剑杀了小院周围埋伏的人,踏入小院后,映入眼帘的便是大滩干涸的鲜血。师姐的尸体横陈在屋内,腐烂的皮肉间爬满白花花的蛆虫。 却不见诸葛诞的尸身,只有那摊鲜血和一条斩断的手臂——袖口纹样昭示着主人的身份,正是诸葛诞。 她四下搜索呼唤,忽然,师姐尸身下传来微弱响动,她搬开师姐早已冰冷的身体,发现了地窖。 她曾以为他命不该绝,困于地窖五日尚能存活,是上苍眷顾。如今,她终于明白背后原因,竟是让人脊背发寒。 烛火霎地熄灭。花酿踉跄后退,后背怦地撞上窗棂,再无路可退。 窗外一道惊雷,照亮他脸上未干的泪痕。 他伸手箍住她的下颌,一指撬开她的唇。她紧闭牙关,但耐不住他使力,她干脆张嘴,死死咬住他的指节。 却不想他仿佛没有痛觉一般,手指粗暴闯入口中,长驱直入,搅动她的唇舌。血线顺着她的嘴角流下,在下巴凝成血珠滴落,红馥馥的颜色 他眼里带着病态的痴缠,歪头用舌尖去接,一路向上舔舐。他是经了人事的,自然某些地方藏不住。 花酿掐住他咽喉,逼迫他退开,她声色俱厉,“诸葛顺平,你疯了吗?” 他脸色发紫,花酿才松开手,将他推倒在地,便要往屋外走。 诸葛顺平攥住她的裙角,“姐姐!咳咳......你答应过我......要留下的......咳咳......” 花酿闭了闭眼,声音里透着疲惫,“看在你爹娘的份上,我对你总过分宽容,却叫你得寸进尺,一而再地践踏我的底线。” 见被识破,诸葛顺平也不慌张,哀求道:“是我鬼迷心窍......姐姐......你别走!” “住口!”花酿厉呵道:“我不是你姐姐,我是你娘的同门师妹,是你的长辈,差着辈分!” 花酿扯回自己的裙子,头也不回,决然离去。 诸葛顺平高声道:“他杀了赵秋儿。”他摇摇晃晃站起,“你若是执意要走,我不介意让他杀人偿命!” 花酿停住脚步,回头看他,目露疑惑,“赵秋儿?他杀的?” “你被绑一事便是她帮着岳凉谋划。我找到偏院时,屋里只剩岳凉和赵秋儿尸首,四下搜寻,未有你的身影。我以为是你动手,奔走一夜,才勉力掩瞒此事。事后据在场奴仆所言,他们为一男子所伤,并未看清样貌。但事发前我曾去荒郊小院寻你,小院空无一人。赵秋儿出身富商赵家,若我给赵家透个口风,你觉得他还能全身而退吗?” “说吧,你要如何?” 他声音低柔下来,“后日大婚,我只想你留在府内,陪我走过这重要的一日,好吗?” 又是一道天雷打来,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花娘惊觉他已不再是记忆中的天真少年,而是以雷霆手段著称的诸葛府家主、济世堂堂主。 她喟然长叹道:“我前几日既应你,便不会轻易离开。还要,你不要投入过多心思在我身上,你我既无血缘关系,你对我又存了别样心思,岳凉看我始终是如刺哽喉,待大婚后便......少来往吧。” 花酿隐去岳凉杀她一事,岳凉怀有他的骨肉,暂时有他庇护,多说无益。只能小心提防,若是岳凉卷土重来,她不介意一尸两命。 本以为他又要纠缠不休,没成想他爽快答应,倒叫花酿生出几分狐疑。 天际一道白光乍现,滚过一道闷雷,骤雨突至,大雨如注,一反往日缠绵烟雨,此时竟化作瓢泼大雨,砸向房檐地面,雨声嘲哳,啪嗒作响。 花酿猛然想起——小哑巴还在等她,匆忙冲向院门。 室内又只剩他一人时,他缓缓推开木窗,狂风裹挟雨点落尽,打湿他半身。 “变天了呢。”似对天,又似自言自语。 [垂耳兔头][垂耳兔头][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变天了呢 第19章 斩断情丝 余青竹在想,幸好今日放晴,洗过的被套多半干了,屋子他也才收拾过,她回去正好能住。 她离开的这段时日,他两日收拾一次屋子,不曾懈怠。 万一,她又回来了呢? 每每思及此,他总为这想法感到不齿,但又暗自希冀。 狂风大作,暴雨突来。 “这雨忒急。”天冬双手拢在嘴边,大声招呼他道:“公子别傻站着了,快些躲雨。” 余青竹摇头,仍站在原地不动,雨水沿发梢滴落,模糊他的视线,但他还是盯着小院门口。他怕她出来寻不见自己。 风雨压得树枝乱舞,他如一尊石像伫立雨中,衣袍猎猎,浑身上下湿透。 花酿出来看见这一幕,也不知该说他傻,还是说他笨。 他见花酿出来,远远露出笑容,动身往这边来。她脚步一顿,想起诸葛顺平所说——他杀了赵秋儿。 正踌躇间,他已快要行至门口,嘴角噙着温柔笑意。花酿回过神来,冒雨冲出去,连忙解掉衣扣,扯下外衫撑在他头顶,带他回院。 天冬偷偷往院里瞧,老爷还在院里,三个人相见,定是一出大戏。 诸葛顺平站了会,便抬脚往外走,正正遇见花酿二人进院, 她拉着那香师,目不斜视,同他擦肩而过。 诸葛顺平脚步未停,神色自若,袖中却掐住那被咬伤的手指,用疼痛来迫使自己冷静。 只是在廊下转角处,他侧首看了一眼,见两人五指相扣,喉间溢出几不可闻的嗤笑。 明目张胆的偏爱么?姐姐。 天冬握拳一晃,很是失望,暗自腹诽道:老爷简直太过窝囊,都当面戴绿帽子了,还无动于衷,就知道对自己发气。 他站在门口,浑身滴水,便不再往里走,用手去拧衣上雨水。 花酿将外衣丢给他,“先把头发擦干。”然后去给他找干爽衣物。 余青竹接过衣物,望着上面的暗纹,久久没有动作。 一滴雨水落在暗纹处,如墨滴洇染出纸上莲花,正与诸葛大夫衣上莲花刺绣一式一样。 花酿从包袱里翻出件衣物,抖开看了眼是男式衣袍,便挂在手臂上。 因操心她无换洗衣物,他给她收拾的包袱里,塞了一件他的旧衣。说是旧衣,却没穿过几次。这件旧衣做工布料不错,是他留着参与节日庆典时所穿。 “还愣着做什么?” 花酿过去抓起他手上的外衣,盖在他头上,去擦他发上多余水分。 两人面对面站着,他这才看见她唇角红痕,用指腹揩下一些查看。是血。 他面上浮现担忧神色,双手有所动作,就要捧起她的脸颊,去查看她口中情况。 花酿率先张嘴给他看,“不是我的血。” 不是她的,那是...... 他脑中蓦然浮现两人拥吻的场景——激烈相缠,情到浓时,有人咬破桃肉,红液渗出,逶迤向下。 她怎么能招惹了他,又去撩拨别人...... 花酿替他擦干湿发后,她将干衣给他,推他进屋,“换衣。”然后将门关上,喊来天冬,让他找一把纸伞来。 她背靠墙面,望着檐边滴落的雨珠,思绪万千。 方才他与那表小姐举止亲密,简直叫她眼中生刺,索性离开,眼不见为净。 没成想他还追着过来,一时情迷意乱,忘乎所以,诱他做了不合时宜之事。如今冷静下来,才发觉处处不妥——他身上疑点重重,身世成谜,更背负着赵秋儿的血债,如何能随她入沧浪宗? 沧浪宗明文规定,各峰主座下亲传女弟子若中意宗外男子,须招其入宗为婿。且此人必须家世清白、无仇无怨。倘若执意与不合规者成婚,则废去该弟子一身修为,逐出宗门,从此是生是死,与沧浪宗再无干系。 心高气傲如她,断然不会为儿女私情自断前路,沦为废人。 她常在江湖闯荡,不拘小节,对男女一事向来洒脱,但也决不会明知两人无疾而终,却还任由色心作祟,平白耽误别人大好年华。 她始终是要离开关州的,若痴迷眷恋这温柔乡,待她离去,留他一人,这与始乱终弃有何区别? 何况她是亡命之徒,刀尖舔血,孑然一身,和她这样的人扯上关系,必遭无妄之灾。 念及此,她做事一向果绝,当即下定决心,斩断这段关系。所幸两人情缘尚浅,此时抽身,对彼此都好。 只是......她心中还是不舍。行走江湖这么些年,唯有他让她动心至此,不惜主动引诱。 很快,他便换好衣物推门而出。花酿始终没有看他,而是低头看着地面。 他将手里拿的小毯展开,轻轻围在她肩头。花酿往旁边让开几步,才抬头看他。 “小.....”她抿唇,又道:“小余师傅。” 她用的是生疏的称呼,他彷佛意识到什么,嘴唇不住轻颤。 “待会雨势小些,我让天冬送你出去。”花酿心尖一痛,别过脸不敢再看,“水榭那时,是我见色起意,行为不端,还请你莫要在意。救命之恩.....”她咽下唇齿间的苦涩,“没齿难忘,来日定备厚礼,登门酬谢。” 他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面色失控,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望着她很久很久,用力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天冬找来纸伞,雨势还是凶猛,但他不等雨歇,接过伞便要踏入雨幕。 花酿叫住他,转身回房,须臾便拎着个包袱出来。 天冬再坐不住,一个箭步上前,连忙拦住花酿,“姑娘若是要走,先从我身上踩过去!” 花酿并未理会天冬,掏出包袱里的钱袋,递给余青竹,“我用不上,你留着吧。” 他眼中光亮骤然熄灭,似燃尽灯油而熄的烛台,只剩一片死寂的黑。 他不接,直勾勾盯着她,掌中荷包愈发滚烫。她侧首躲开他的视线,拉起他的手,将钱袋往他掌心一塞。 “天冬,送送他。” 天上雨还在下,心底这场雨却该停了。 [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斩断情丝 第20章 所托非人 大婚当日,天还未亮,远处隐约传来喜乐之音。 花酿尚在睡梦中,就被几个婢子架起,被迫坐起身。 花酿睡眼惺忪,身子瘫软下来,立马有人托住她的腰背。她打了个呵欠,索性闭眼继续休憩,也不多问,任由她们摆布。 她们褪去她的衣物,扶她坐进浴桶。湿润的水汽氤氲中,婢女们见她身上多处疤痕,如数条狰狞蜈蚣攀附,不由得倒吸口凉气——这哪里是寻常闺阁女子的身子? 沐浴更衣后,有一妇人将她按坐于梳妆台前。妇人用糯米粉搽在她的面上,接着取来一根棉线对折,两端咬在唇间,另一端用拇指食指撑开,手口并用,绷直细线在她脸上来回绞动。细线如刀刃刮过皮肤,带来阵阵刺痛,尚能忍受。 再来就是有人为她上妆,花酿已睡意全无,缓缓睁开眼,打量镜中容颜。 往日疏淡的眉画浓,苍白的薄唇点绛,清淡的面容霎时鲜艳起来,竟显出几分惊心动魄的美艳。 花酿瞳孔骤然紧缩,指尖不自觉地抚上脸颊。 铜镜中那张秾艳昳丽的脸,可以是“她”,亦或是“她们”,但绝不能是她! 花酿突然发了狠,双手用力抹去脸上脂粉。直到露出本来面容,她才长舒一口气。 周围的婢女大吃一惊,以至于花酿擦去大部分妆容,她们才反应过来,乱作一团。 “姑娘!”“这可使不得!”“快!再上妆!” 慌乱间,有人喊了一声,“老...老爷!” “作甚如此慌张?不像话!都出去!” 诸葛顺平步入房内,仆婢皆低首鱼贯而出。 他身着正红色织金圆领袍,头戴乌纱镂金帽,衬托得他愈发俊朗,身形挺拔,端的是清贵模样。 “将东西放下。” 小厮将匣子置于桌上,便脚底抹油退了出去。 女子坐在镜前,他拿起妆台上的木梳,立在她身后,亲手执梳,为她梳发。 他俯身贴在她耳畔,看向镜中,映出两道剪影:男子剑眉星目,女子残妆凌乱,眉间粉黛尚留,唇边胭脂晕开,似雪地红梅,冷艳独绝,让他望而不禁意乱,生出“零落成泥碾作尘”的画面。 他咬破舌下暗藏的布囊,吐出一口湿热的烟气,“我想娶姐姐很久了。” 花酿起初是蹙眉,“胡闹!简直荒......荒?”后眉峰舒展,双瞳涣散。 “反正沧浪宗不知姐姐的下落。”他指尖缠绕她的青丝,“姐姐不如嫁给我做妻,待在后宅,远离江湖是非之地,岂不美哉?” 他扣住她的后颈,让她转过脸,与他四目相对,“姐姐说好不好?” 她眼底一片混沌,似蒙着薄雾一般,唇间溢出呢喃:“我......我不知道。” “姐姐,”他亲去她的眼角脂粉,入口是甜腻腻的花香,“说愿意。” “愿意。” 他感到快心满意,“姐姐若是一直这般听话,就好了。” 他直起身子,去拿桌上的长匣,打开是一件青绿钗钿大袖衫,金线密织,正是正妻大婚所着的规格。 原来之前量体裁衣,不是为花酿裁制新衣,而是给她改制婚服。 ———————————————————————————————————— 窗扇外人影晃动,鼓乐喧天,窗扇内却一片漆黑,静寂无声,两者格格不入。 门吱呀一声从外推开,光线争先恐后挤入,在昏暗的室内撕开一道口子。 岳凉垂首坐在床沿,闻声抬头看向门口。猝不及防的光线刺眼,她下意识抬手遮挡,正好露出颈间那道青紫勒痕,在苍白肌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婢子早已见怪不怪,神色如常地放下餐盘,“姑娘,该用午饭了。” 岳凉淡淡看了一眼,挥手将碗筷尽数扫落,碎瓷炸开,汤汁飞溅。 “姑娘——”婢女慌忙躲开,惊呼声戛然而止。 屋外闪进一道黑影,婢女登时晕厥倒地。黑影回身合上门扉,将满院喜乐隔绝在外,黑暗复又吞噬厢房。 黑影跨过婢女,来到岳凉面前,抚上她脖颈间瘀痕,心疼道:“很疼吧?” 岳凉侧身躲开,“别碰我。” “那厮都要迎娶别的女人了,你还在为他寻死觅活,平白作践自己,何必呢?” 岳凉抚过床上残破的婚服,心中漫起无边悲怆。 她幼年失怙失恃,寄人篱下,受尽冷眼。彼时春日,景色相宜,随赵家二房泛舟湖上,因与二房发生口角。二房性情乖戾,当即推她落水,冰冷的湖水漫入口鼻,连呛好几口水。 她拼命呼救挣扎,赵家众人皆冷眼旁观,无一人搭救,任由她直直沉入幽深湖底。意识渐渐涣散时,忽然一道身影破水而来,那人将她拥入怀中,带她冲破水面,浮向岸边。 带有药香的气息灌入胸腔,缓解她的窒息感。她眼睫轻颤,缓缓睁开眼,男子近在咫尺的眉眼,比浮光跃金的湖面还要耀眼。 之后,她抛弃世俗约束,饱受世人非议,假借学医名头,整日流连济世堂,只为稍稍亲近他些。 诸葛顺平待她冷淡,但她始终坚信,精诚所加,金石为开。 一年前那夜,她拾缀好散落药材,准备回后院厢房歇息时,撞见他跌跌撞撞而来。他双颊赤红,喘着粗气。 济世堂需有人值夜,她不想回赵家,便主动揽了这差。 见他被门槛绊倒,她急忙伸手去扶,触手所及皆滚烫似火,连呼出的气息都异常灼人。纵然她只是略通药理,也能瞧出他身中虎狼之药。 那夜,他强横粗莽,难见平日君子模样。 少年情意最浓时,痴痴喊了一声,“凉儿!” 后来数次,少年醉酒寻她,总在情意浓厚时,叠声唤着“凉儿”。 直到珠胎暗结,东窗事发,他弃她于不顾,她看透他的薄凉,可她早已情根深种,难以自拔。 终究是表姐对他施压,才换来他一纸迎娶之约,她得以入住诸葛府邸。从此她替他打理济世堂,又操持府内中馈,两处来回奔波。 眼瞅婚期日□□近,不料大婚前夜,一纸书信便将他匆匆唤走。她攥着信笺逼问王掌柜,老人才吐露前因后果。 原来,少年言语含糊,非“凉”而是“酿”。 也知道了少年心事,为了换那人片刻亲昵,不惜自己饮下虎狼之药,诱那人成事。 她视若珍宝的人儿,那人居然弃之敝屣。 嫉妒如附骨之疽,日夜啃噬她的心,让她渐渐面目全非。起初,她只想困住花酿,后来,她恨不能杀之而后快。一步错,步步错,走向深渊,无法回头。 “诸葛顺平狼心狗肺,对你的付出视而不见。你尚怀着他的骨肉,他却撕毁与你的婚约,转头迎娶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黑影声音如鬼魅,慢慢吞噬她的神智,“你甘心吗?” 岳凉死死攥住手中婚服,指节泛白。这婚服是她她请了绣娘监工,自己日夜赶工,一针一线皆倾注心血,亲手绣出来的。临了诸葛顺平却要她为妾,盛怒之下,她用剪子剪毁婚服。 “王不凡,”岳凉看向他,“你来若是挑拨离间的话,可以请回了。” 王不凡阴恻恻一笑,掏出怀里的书信。岳凉接过信件,展开扫视,是一封求救信。 “那贱人私下交给我爹的,我使计调换了过来,据说是往扬州送。” “扬州?”岳凉目露疑惑,“扬州是王城,距咱们这来回都要个十余日,她为何不往中原送。” “江湖草莽,浪迹天涯,处处都有巢穴,没甚奇怪。” 岳凉折起信纸,“你有什么主意?” “她不是要逃吗?咱们就帮她逃出去。”王不凡冷笑一声,“诸葛顺平既然要娶来路不明的人,那新婚之夜新郎遇刺,新婚畏罪潜逃,岂不是合情合理?至于那贱人,逃出去是生是死,还不是全凭我们说了算?” “不行!”岳凉猛然抬头,“诸葛顺平不能死!” “事到如今,你还护着他!前几日你悬梁自尽,他可曾来看过你一眼?” 岳凉指尖抚摸腹间微隆,声音低柔却带有一丝凄然,“他若死了,诸葛府无以为继,顷刻倒塌,我无处可去。” “何须要他立即毙命?只需让他重伤垂危,由你亲自照料,待你平安诞子之日,便是他的暴毙之时。”他顿了顿,放轻声音,却字字清晰,“届时母凭子贵,整个诸葛家,还不是尽在你的掌握之中。” “你为何助我?”先前她大权在握,王不凡听她差遣尚可说是利益驱使,如今她身陷困境,他如此做法,倒叫她看不透。 王不凡单膝跪地,拉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侧,“很久很久以前,你骑在墙头偷摘青梅,见我从墙下经过,便笑着掷了一颗给我。” 他微微闭眼,似在回忆,“那时阳光穿过枝叶,斑驳透在你脸上。我仰头望着,只觉世上无人及你一分。” 他睁开眼,“后来你坠入湖中,我跃进湖里将你托起,将你交给岸边的诸葛顺平,自己却力竭沉入水底。再等我醒来,你已到了济世堂。” 岳凉眼眶一酸,用指临摹他的眉眼,“你......你为什么不早些同我言明?” “你眼里心里都是诸葛顺平,我想,我出身样貌皆不如他,只要能远远看你平安喜乐,于我足矣。”王不凡凝视着她,“可是,你并不快乐。” 岳凉怔然,心中百感交集,终化为一滴清泪,无声滑落。 宝宝你看这收藏按钮是不是很棒,对对对,狠狠按下去![墨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所托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