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黑夜寻光》 第1章 前言 晨光熹微,不知名的鸟雀吱吱的鸣叫。天边泛着翻涌的云层,而点点的光亮,闪烁其间,若隐若现。靠近些,似乎能听见雨水的怒吼和海浪的咆哮。 桌面显示屏上,气象台预告:难得的晴日。 新历十一年,六月初八,是他历史结课上的作业展示会。 出于一些私心,他特意放弃了更早的,好讲述的人物,反而选择了这个和他们相隔不过数十年,最容易出错的生命科研所的所长——荆溪白。 他仍记得历史导师最初拿到选题的时候,再三询问,他是否一定要以这个人物作为中心角色,烨希的回答都是“我确定。” 很早以前,早到他刚刚入学时就发现自己的导师对黑暗岁月那一段历史,有着不小的排斥心理。 或者说用排斥这个词并不准确,那是一种若即若离的态度,不刻意靠近但也并不拒绝。基于唐老师她是从黑暗岁月中走过来的亲历者,“近乡情怯”的心理他倒是能理解。 不过几次下来,他偶然发现自己的这位历史老师有些古怪,是位左撇子不说,还在第一堂课上格外关注他,敏锐的洞察力告诉烨希是自己的名字让唐老师在意了。 但他确信自己此前从未见过唐老师,因为出色的记忆力让他无法控制的记得相遇的每一个人。 唐老师是一位很孤僻的教师,烨希时常看见她独自一人背着画板在大学里写生,无意间看过一两幅,是很有天赋的绘画家。这让烨希越发好奇了,作为一位历史老师左手的绘画技术高超的比肩正规艺术家,甚至于总长都还会时不时悄悄来旁听她的历史课。 当然上述都是他自己好奇心作祟,从现实情况来考虑,他特意选择另辟蹊径,一方面是为了拿到期末的高分成绩,另一方面则是他对于荆所长本人的探索欲。 说起来他和荆所长有不少缘分,首先便是名字。荆溪白字子曦,名取自“荆溪白石出”,字源于第一抹晨曦,这与他不谋而合,他的名字是取自划破黑夜的第一抹希望。 他很想知道到底是怎样的人物才能在史书上占据如此多的篇幅,且几乎毫无差评。说实话他不相信世界上会有如此完人,所以希望借这个机会去查阅资料来解答自己的疑问。 不过稍稍有些出乎他的预料,本以为这个离谱的课题老师会立刻否决,没想到唐老师在明确了他的想法后,很爽快的就给了他藏书阁的权限,并主动加入了他的资料收集准备小组,充当顾问。 经历了长达一整个学期的筹备,他终于有一定的把握站在这里给大家展示他的成果。 看台上的烨希,望着坐在下方正中央的唐老师,给了她一个微笑后,便选择以《地下基地历史总集》的这一段话作为开篇。 公元2200年,随着科技的高速发展,人类对于环境的破坏与日俱增。终于,地球不堪如此重负,开始全部返还:全球气候急剧转暖,短短一年,南北极地冰川近半融化,海平面淹没超过三分之一的国家,各种自然灾害接连而来,病毒横行生灵涂炭。在人类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联合政府紧急组建总控台,由全民公投出的第一任总长齐闵天统筹一切事物。至此,人类在绝望中挣扎的岁月拉开序幕。 但即使有总控台的管理,人民依旧生活在极度的恐慌下,生命安全仍然无法得到保障。基于此,总控台成立生命科研所,并开始施行代号为“拯救”的计划。总长特别颁布律法,规定科研所享有一切制度内的最高权力——包括资源的优先补给和“拯救计划”的名额。荆学士(即是荆溪白博士)在危难中受命担任所长一职,带领科研所全体成员迈上了寻求人类未来曙光的道路。 第一总长还雷厉风行地扩充了本就存在的南北军方,并且不顾官僚权贵的驳斥,将北方军队收编为中央军,并授予原北方军统帅路元雨“护民利器”的称号,拥有先斩后奏以及危机事件绝对正确的至高权力。 从中央军事法令颁布开始,中央军就负责守卫总控台及其周边区域包括生命科研所成员的安全。南方军队则在周秉正将军的带领下驻守边关,镇压流民,抵御海啸、天火以及疫病等自然灾害。 ——《地下基地历史总集-黑暗岁月开篇》 “这段话我相信大家都会背,毕竟已经拿出来作为考题很多次了。我知道有不少人会诧异我为什么会选择以荆所长为历史结业课程的主人公。在这里我想坦白,我最初的目的其实是好奇怎么会有科研学者,在那样的历史背景下一步未曾踏错,所交皆为挚友,所遇皆为良人,所以我是抱着揭露的心态去写下这个选题的。不过在资料收集整理过程以及唐老师的帮助下,我发现了许多隐藏在历史书中只言片语背后的故事,并逐渐被那个时代所吸引,为在黑暗时代中艰难前进的人感到动容。” 说到这里,烨希停顿了一下开启了荧幕,出现的是他作品的章节名。 “大家不用在意我接下来的叙述顺序,因为我并没有打算按照基本的时间顺序来讲述这个故事,我的资料是东拼西凑的,所以时间不是我用来衡量的线索,我的思路可能会很跳跃,但我保证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叙述方式。” “现在,我想从荆所长21岁也就是公元2203年谈起,从总控台一场红色预警拉开我们的序幕。” 第2章 乱起 公元2203年 总控台——指挥庭 “莱恩,你说科研所那边到底有没有进展?都已经3年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撤离地上基地?这地方老子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那个齐闵天仗着总长的职位,看不惯我们也不是一两天了!要是还在正常岁月,齐家小子还敢使唤我们?我呸!” 这一连串的抱怨,就像是一颗石子骤然投进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再向四周扩散开。指挥庭本来一片安静祥和的氛围被打破,周围的人也从一开始听到的小声附和到最后干脆一同调笑抱怨起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以及科研所的“无作为”。 一瞬间这种情绪爆发开来,吞噬着表面的平静。 “3年过去了,科研所干了什么?吞了我们上千亿的资源竟然交不出一份像样的答卷。” “对!荆溪白当年任职怎么说的,哦我想想好像是…我会竭尽所能给全体人民一个结果。结果了?不会是种了株只会开花不会结果的样式树吧。” “科研所简直是占着最高的优先级,干最舒服的事,你们知道今年科研所的资源是多少吗?是我们全部加起来的10倍都不止!” “我有时候都觉得总长大人怕不是要带着科研所一起卷资偷渡走吧,哎哎哎,真是多嘴啊,总长的英明决策我怎么敢质疑了?” 眼看着这个奇怪风向越来越偏,即将不可控制。 话题中心人物莱恩皱了皱眉头,迫于无奈停下手中研究的资料,抬头不赞同地说:“各位同僚请谨言慎行,总长不会介意在这个时间节点处罚大家的。至于荆所长…生命科研所的事本来就不是我们可以妄论的。耐心点,大家如今在天灾面前一律平等,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没必要起争执。更何况我们早就占了名额,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吧。” “哼,妄论妄论!除了这个你还会说什么?莱恩你怕不是跟总长久了,和军部那个路元雨一样只记得怎么做狗,忘了身份吧。”最开始的发言人并不满意莱恩这个和稀泥的态度,再次挑起争端。 “说的在理,我们在座的哪一个身份比不上荆溪白这个落魄户,凭什么他可以仗着父辈的底蕴进科研所?况且古往今来什么时候科研人员的地位高过当权者的!这难道不荒唐吗?”有人当即迎合反驳莱恩。 “科研所如今可谓一手遮天,诸位同僚还不快去巴结我们荆所长,让他在拯救计划中为你留一间好‘房子’。” “哈哈哈哈,有道理…” 阵阵欢笑声里,莱恩则认为他们这种诡辩的观点非常愚昧可笑,首先如今末世当头,权势地位在生命面前一文不值,他们在座的诸位谁不需要仰仗科研所的研究成果来夺得一线生机。 更何况扪心自问,当初总长不是没有广纳贤才。可是科研所的入门条件苛刻的可怕,他们没有一人满足,这是实打实的研究,就连混水摸鱼也难如登天。 再加上科研所在那个黑暗岁月的开篇几乎是承载了全民的希望,压力之大,可想而知。这在当时就是一个烫手的山芋,没有人愿意背负众人的期待去完成一个明显成功率渺茫的任务。 所以那时候无一人敢坦然站出来承担所有人的未来 他们包括莱恩自己都是做了缩头乌龟,集体窝囊地推出当时才刚刚满21岁孤苦无依的荆溪白。 可以说当年,正是他们这一群人把荆溪白的地位声望崇高到神格化,是“天之骄子”“神赋使命”“人类未来的灯塔”。 现在,就算是卸磨杀驴也还为时过早吧,他以为最早也要等到“拯救计划”实施的那一天。毕竟有句名言——飞鸟尽,良弓藏。 在此刻局势尚不明朗,科研所的实验也还没有突破性进展的当下,飞鸟尚且盘旋在上空。大家的风向却突然转变了,这不应该,有点蹊跷和愚昧。 不过莱恩向来秉承明哲保身,既不加入他们的声讨,也不与诸位唱反调,他只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为荆溪白的付出感到不值得。 所以即使对面骂的再凶,莱恩都能一股脑的默许,唯有路元雨,是他这个“和事佬”最后的底线,不容许任何人轻易践踏,他们这群人根本不配和路元雨出现在一句话里。 这边莱恩忍无可忍,猛地站起身,手指着那群议论非非的人讽刺地说:“我敬你们是长辈才好意提醒,你们不领情就算了,你们有什么资格提路首席?看来你们真的是老了,老到神志不清。该不会有人忘了吧,三年前是谁赋予了荆溪白神子降世的称号,又是谁在总控台动乱时挺身而出!保住了你们金贵的狗命?” 一语惊起千层浪,似乎是没有预料到一向温顺的卡莎家族掌权人有如此锋利的一面,一时间众人都被说懵了。 “你!莱恩有种我们干一架!”对面那群人中的领头人率先反应,疾步过来一把揪住莱恩的领子,为他刚刚的一段话愤怒的无法自控。 没有丝毫反抗的动向,莱恩甩了甩手,将衣领从老人手中夺过,抚平上面的褶皱笑道:“呵呵,我尊老爱幼,你喊其他人来。” 眼看着几人就要变口舌之争为拳脚相向,总控台的其他人终于坐不住了,收起看戏的神情,劝起架来。 “小莱,别和他们计较,他们年纪大了,说话不过脑子。” “我才没有不过脑子,那都是事实!几年前的事也好意思拿出来掰扯,他怎么不从几千年前开始论,呵呵也不看看现在。” “文部长,你们也是的,说路首席干嘛,不知道小莱最崇拜他了?确实是你们过分了。” “呵呵” 谁也没有想到一句带点嘲笑性质的闲语,最终会导致指挥庭变得一片混乱,放眼望去竟然看不到一人在坚守职责。 “警报!警报!沿海地带红色预警,预计十五分钟将至,范围约10万公里。警报!警报!” 刺耳的报警声突兀的响起,慢慢盖过众人的争论。身处其间的政府高干被满屋的红光吓得慌了神,本来还在激烈争吵的声音戛然而止。许是还没有反应过来,大家只知道停下手中的动作,愣在原地,让这扰人的红色预警自顾自的播报。 众人呆愣原地不知所措时,有人推开紧闭的大门快步走进,跨过停滞的两坨人群,伸手按下正中已接收的按钮,才使得指挥庭恢复了寂静。 “玩得很开心嘛大家,怎么,坐高位签几个字的事情都干不来了?还是说你们觉得自己站的还不够高?我的位置给诸位叔伯婶婶坐怎么样?” 一片死寂,没有人敢开口说话。 “我看也没有人想要,那么总长还是我对吧。作为总长我最后再提醒一次,不要在背后随便谈论不该谈论的人。你们的权势最好还是把控在自己手里,我的财政司长最近有点忙没有闲心帮你们管理。” 那个人背对人群,语气颇有些不快,离他较近的之前还在原处观战的世家,最先反应过来,转身向男人道上一句“齐总长好”就快速投入本该进行的流程中。 这一声总长好倒是唤回了不少人的神,望着齐总长稍显愤怒的背影,大家面面相觑,知趣地止住了询问警报的话题,文部长也咬牙咽下了刚刚的怒火,在大家的拉扯下回了原位,书写着信纸一样的东西。 卡莎?莱恩低下头,沉默的拉开椅子坐下。待看着指挥庭逐渐恢复正常,齐闵天才抛下这个愚蠢的领导班子回了总控室。 总控室内 秘书长殷悦早就汇总好了本次预警地带地理环境和海水活跃度等相关资料,整齐的摆在书桌上,自己则站在落地窗前有条不紊的联系南方军队安排好地方部署和战略转移,听到脚步声也只是点头示意准备工作已经就绪。 齐闵天端坐在桌前,不禁对外面那群只知道享受的废物恨铁不成钢,感慨道指挥庭徒有其名,真靠他们,人类早不知道开始第几个轮回了。 稍微缓了缓,随意翻阅了下资料。 窗外越发阴沉的天空,似乎衬托的资料页上齐刷刷的红色感叹号更加刺目。合上满篇的指标异常报告,齐闵天好似终于下定了决心。 “殷悦…按计划施行吧,我们不能再拖了,时间真的不够了。去催一催荆所长,就说…无需全部,我们只需尽快…” 站立在一旁的殷悦对于总长做出这样的指示并不意外,她是总控台和地方的连接,对于当下环境的紧急和政策的改变想必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是以真的是糟糕到了无法回旋的地步。 于是殷悦抬头望了齐闵天一眼,平静的回复“好”,就将桌子上早就拟好的文件派发下去。 第3章 入局 生命科研所 “科学没有备选项,我们没有退路可言。” 这句话是科研所镌刻在大门上的,瘦金字体,一笔一划均出自荆所长亲手,那时他刚刚继任,一个人仔仔细细刻了一整天,如今三年的光阴也只是让痕迹越发圆润,倒是笔锋仍存。 唐依从大门外走进,下意识的看了几眼那两排字,还是不由感叹这就是她的导师,生命科研所所长荆溪白的真实写照。 因为提起生命科研所就不得不讲一段大家耳熟能详的历史:灾难频起的世界里,人类看不见一丝未来的曙光,以荆溪白为代表的生命科研所,秉承总控台的意志,他们夜以继日的研发解毒剂,寄期望于希望日来临时,给仅剩的人民交上满意的答卷。 而在那一群科研人员中,荆溪白以21岁的年龄众望所归的当上了所长,也是这个项目的总负责人。 每当回忆起这一段历史她都不免为所长而自豪:年轻有为,科研领域最耀眼的新星,天赐的神子,这些评价荆所长当之无愧。 这种无愧体现在方方面面,外界的人很难真正了解到荆溪白为这个承诺所做出的努力。 荆溪白从来都不是嘴上说说罢了的人,他答应的事都会尽自己全部的努力去实现。 来过科研所的人,都难免会感叹于建筑的奇异——从正中的地下实验室徒步走到荆所长的起居室,时间不过短短5分钟,稍远一点的研究员卧室时间也不会超过10分钟。 这是当初荆溪白亲手设计的图纸,他面对众人的不解说“若是我们十七个人,每个人来回节约5分钟,那么一年两年这将会是决定命运的关键所在,我辈当不负所托,争分夺秒。” “再者,若是实验真的出现差池,我们和它们一起长眠于地底又何尝不算是属于科研学者的一种完美结局。” 除了建筑上,研究所里还流传着一句玩笑话,研究员的绩效评定是按照和所长相处的时间长短为评价标准的。 唐依作为荆溪白生活上的全权代理人,长达一整年的时间她都和这个奖项毫无关系。 因为荆溪白一天几乎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实验室,他就像一台不知道疲倦的机器人,就这样连轴转了三年,数年如一日。 不过在面对荆所长这种几乎把科研实验当做毕生使命的行为,所内从上至下采取的都是效仿。 如出一致地专注,两耳不闻窗外事,所以无论外面对科研所如何看待,所里的人都漠不关心。 他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一群疯子,满心满眼只有研究的怪人。 (注:科研人员说实话是最容易被煽动的一群人,他们纯朴,只要对热爱的事情有所帮助,便会与之同行,哪怕别有用心) 这段路并不长,快要行至所长休息室时,唐依整理了下起褶皱的白大褂,从口袋里挑了一个亮黄色的发夹,仔仔细细地别在发间。 说起来她已经在来的路上不止一次埋怨过总控台突然的召令,废话,荆所长昨天在实验室刚和G20198实验品整整相处了13个小时,前不久才回起居室休息。 这才不到4小时,她就要去通知所长总控台的指示。要是现在处于和平年代,她绝对要去联合法庭告齐总长一句压榨劳动力,哼。 可是无论唐依在心中再怎样的不情愿,她还是不敢放慢自己的步伐,毕竟她作为科研所的一员,无论是基于身份还是一个正常人应有的情感,她无法对政令袖手旁观。 不过她还是在门口略微顿了顿,才缓缓推开房门,微微探进脑袋。可映入眼帘的情景却出乎她的意料:房间内没有开灯,荆溪白也没有入眠,他还是身着那一套实验服,站在落地窗前,凝望着外面阴暗的天色。 唐依恍然轻轻拍了一下手,这才注意到原来外面竟是飘起了细雨,刚刚出去的时候竟然都没有注意。她迈着小心的步子来到走廊外,拉下了一米高处的总闸。 骤然整个科研所的道路都亮起暖黄色的灯光,连带着她面前这一间。 做完这一系列事,唐依才走进屋。 屋内的自然光在这种天气下其实并不明显,甚至凭白给空间带上一种模糊感,即便开了灯,给人的感觉也是朦朦胧胧的,为荆溪白的背影镀上一层柔光。 她的视线透过镜面的反光,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荆溪白年轻的容颜:他的肤色泛着一种常年不见光的病态白,混合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色,更加让人“触目惊心”。加之他眉眼间总仿佛萦绕着一缕冷淡的气息,妥妥的一副凉薄像。 不过如果让唐依来做审美评委,她一定会为荆溪白的一双眼睛爆灯。 那是一双深邃温柔的眼眸,深邃并不是指轮廓而是指眼里的内容,同理温柔也只是字面上的。几乎所有见过荆溪白的人都会感叹——最是不染凡尘的人,却长了这样一双温良的眼眸,处处深情。 啧啧,不管看多少次,她表示自己也仍然会被荆溪白的这副容颜晃了神,自乱阵脚。 但没有过多的时间留给她发呆,荆溪白在唐依推开门的那一刻就已经发觉了,此刻神情中掺着几分疑惑与她对视。 唐依顶着荆溪白的目光快走几步,将手中的一个密封文件袋交到他手中。 荆溪白望着密封带上朱笔书写的“机要文件”四个字轻轻皱起眉头,抬手示意她自便后,就毫不避讳的拆开封条阅览起来。 不过扫了短短几眼,荆溪白就合上了文件,转手递给正局促不安的坐在沙发上的唐依。 他自己则端坐在书桌前,随意扯了一张白纸,用手边的笔在上面写写画画,不再言语。 这边的唐依怀着半分迷茫,接过手后先是快速的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浏览了一遍文件,越看她的手攥得越紧。 最后,突然猛地站起身,望着荆所长沉思的面孔,怒气冲冲地说:“所长,齐闵天是不是脑子不正常!科研所关中央军什么事?他说建交就建交啊,还要驻扎在我们这!他这分明就不是友好的洽谈,是监视和威胁!” “还有什么叫‘无需竭尽所能,只需尽快’?他当实验是儿戏还是当我们科研所的人都是唯利是图的小人!所长,你别管,我马上亲自去总控台问个清楚。我们在这里任劳任怨昼夜不停的研究,亏我还以为齐闵天理解,原来他也打着怀疑我们谋逆的念头!甚至还打算让我们背叛科研精神助纣为虐!白眼狼一只!” 在唐依气愤转身的一刹那,荆溪白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很轻但足以让她听到。 “唐依,回来,别意气用事。” “…回信吧,就说科研所同意了…无论是中央军驻扎还是…尽快…我都同意了。” 荆溪白说这一小段话,停顿了许久,但他还是下意识的避开了无需竭尽所能这几个字。他自觉确实说不出来,即使他已经窥探到这段告令背后的东西,也说不出来,更实操不出来。 本来一只脚已经迈出的唐依被迫停下,她用手扶住房门,满脸不可置信的回过头。她无法相信一向秉承科研至上的所长竟然会在意总控台的感受,明明所长才是那个“最不服管教的”。 她不合时宜的想起了,去年齐闵天在总控台长辈的逼迫下对流水最高的科研所下了一道命令——收回一半资金,并剥夺后山的使用权。 那个时候的密令也是用这样的密封文件袋拿来的,所长当时本来还在实验室模拟运算数据,却被迫暂停实验。他被叫到科研所大门口时,连草稿纸都没来得及放下。 他接过那封文件,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了它,冷冷的念出了要求,然后将其一把丢弃。唐依站在他身旁都几乎被荆溪白那股冷冽的气质波及到了,她很少看见所长有如此生气的时候,毕竟荆所长平日里基本都维持一种温和的气质,唯一的烦躁点也只是对实验这种公事上。 后来荆所长对着前来送信的人一字一句的说:“我拒绝,如果再有,那很抱歉,科研所的拯救计划不欢迎这样的人,即使是齐闵天本人。言尽于此,劳烦你跑一趟,公务繁忙恕不远送。”语毕,荆溪白对科研局的诸位告别,就拿着草稿纸急忙往实验室赶去。空留被吓到的送信人员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作为善后的外交大使,唐依专门询问过送信人员当时直面荆溪白怒火的感受。在她预料之中,送信人员思索片刻说:“说实话,我能明显感觉到荆所长浓烈的情绪不是冲我来的,他似乎有刻意舒缓对我的压力,但是我依然觉得那样的所长很陌生,有点吓人。” 所以,唐依知道所长不是逆来顺受的人,他有脾气。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无法理解这次所长为何会愿意接受这**裸的不公平条约。 本打算提出一点合理的质疑,却在触及到她一向沉着冷静的所长表露出纠结神情后,黯然无声。 长叹一口气,她只是紧了紧拳头,低声说:“…好…所长,您早点休息,欢迎仪式我来筹办,实验进度我们会量力而行的…”艰难的汇报自己对后面事情的安排后,她就准备自觉退出去。 一方面是想将空间留给所长自己,另一方面是她快要抑制不住眼角的泪水了。 为什么,所长总要面对这样的场景,本是不愿,却必须接受。 可她知道眼下这种局面,所长远远比她更忧虑,荆溪白作为领袖要考虑的事情数不胜数。所以她不能再给所长添麻烦了,自己糟糕的情绪不应该强行负担给他人,而且所长也不需要其他人的同情。 透过即将关闭的房门,唐依的手捧在心头微微颤抖,背倚在门上,无声的抽泣。她清楚地听见刚刚荆溪白最后的一句话“发夹不错,很衬你。小依,别怕,我在。” 她维持这样的状态大概一两分钟,就抹掉眼泪,往实验室的方向走去——她不能给所长拖后腿,必须把“任务要求”传递给每一个人,让大家知晓,并着手调整后续的工作。 第4章 病症 房间内的荆溪白等到唐依完全合上房门后,才显露出倦意靠在背椅上,就那样靠着,紧闭双眼。 他在想按照齐闵天谨慎的性格,断不会做出这种让双方都感到为难的事情,看来确实是拯救计划留给我们的时间又缩短了。想到这,荆溪白至心底蔓延上一股无助感,他似乎无法兑现当初的诺言了。 窗外的雨依然飘飞着,零散的雨滴坠落在玻璃上,留下一道道白线。而雨天,给荆溪白的观感一向很差。 他有一个全科研所都知道的小毛病,每逢雨季,必要所行之处满是光亮才能安稳。 这还是在科研所建成的第一天,大家无意之间发现的。 那也是一个雨天,雨下的不大,只是密密麻麻的,很久没有停止。 等到繁琐的落成礼结束,又送走了不少前来祝贺的知名人士。热闹的氛围过去后,众人才惊觉新任的所长不见了。 科研所的人在那个雨夜里被迫强行熟悉了研究所全部的路线,最后还是唐依在靠近后山的一个不起眼的废弃停车站下发现了蜷缩在地上,浑身湿透的荆溪白。找到他时,人已经没有知觉了,只余下身旁路灯还在细雨中发出微弱的光芒。 那一晚荆溪白高烧一度飙升到了40度,烧了整整2个小时,科研所的十七个人围坐在病床旁满脸懊悔。(不得不说总控台对新任所长待遇不错,分配了最好的病房不然也坐不下这么多人) 整个后半夜,大家都不敢打盹。因为荆溪白睡得不安稳,似乎是被梦怔住了,一直掐着自己的手腕,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主治医生迫于无奈只能将荆溪白的双手禁锢起来,免得这人在噩梦中给自己放血身亡。 等待退烧的间隙,医生稍显生气的质问在场的众人, “患者对雨天有很强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你们看样子似乎是他的同事对吧,这种关系你们平常都没有察觉到么?科研人员的敏锐度是只在研究上吗?不要小瞧这个病,这次你们发现的还算及时,可你们能次次及时吗?再来一次,我不能确保荆所长还能安然无恙,我可不希望荆所长‘出师未捷身先死’。” 这一段话让整个病房气压越发低沉,在一片沉默中,唐依双手紧握,沙哑着喉咙询问:“…那…我们能做什么?” 医生合上病历本,望着唐依红润的眼睛,给出了自己的建议:“光很重要,他办公的地方最好不要阴气沉沉的。我记得科研所后面是一座山?自然环境无法更改,那么如果有条件最好在雨天一直开着灯,这样他的应激反应会减弱不少。” 说到这里,医生顿了顿似乎也感觉到自己刚刚的话有些重了,缓和了点语气说:“不过你们也不用太担心,荆所长他的求生欲极强。况且他患病应该有段时间了,看你们这样子,之前不都是靠他一个人挺过来的吗?但是各位以后麻烦还是要多上点心。”唐依点点头,对身旁的小吴嘱咐了几句,就站起身随同医生行到门外。 亲手将房门小心合上,唐依才靠着墙壁,小声的恳求道:“余医生,所长的病有劳挂心了。他一贯独立,醒来后您多担待一下。” 此时此刻余医生还未知晓这段话的用意,以为是出于家属的例行关怀。于是颔首同意,“了解了,有什么事通知医务人员,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余医生就拿着病历本向走廊尽头而去。 唐依则站在原地目送余医生,直到对方隐没在拐角处,才收回视线,在病房外深呼吸了好几次,勉强平复了情绪,转身提起精神推开房门,进去继续守着荆溪白。 三个小时后 病床上的荆溪白悠悠转醒时,一睁开眼就是一圈穿着白大褂的人。他的脑子刚刚退下烧不久,还不是很灵活,一时间无法处理眼前的状况。 加上周围人虽然顾忌着他的状态压低声音询问,但是这么多人一人一句“感觉怎么样?”汇聚起来可谓是乱七八糟的杂音,吵得荆溪白本就混沌的脑袋隐隐作痛,无奈的闭上了眼睛。 主要他现在有气无力,没有说话的**,闭上眼睛的时候荆溪白希冀有人能读懂他的欲言又止。 周围的声音确实安静了一瞬间,随即更为激烈的争论声席卷而来。 “所长怎么又晕过去了?” “医生,我去找医生来…” “所长,所长醒醒…” 闹腾的环境下,唐依上前几步探出身用手去试荆溪白额头的温度,感觉没有发烫才心安的收回了手。 “…别说了,所长没事,应该就是刚醒来有些虚弱…” “等医生来了再看看,我们先给所长一个安静的环境。”唐依理了理荆溪白的被子,对其他研究员理性的分析到。 余医生来的很快,刚跨进房门,众人便自觉让出了道路。他仔细检查了一遍荆溪白的情况,俯身询问,“还是没有力气是吗?” 荆溪白睁开眼,配合的轻点了下头,弧度微不可查。余医生明白了,告诉他注意休息就好了,基本没什么大的问题。 说完就转过来,叮嘱其他研究人员,“荆所长恢复的很好,你们可以不用守着了,估摸最快今晚就可以出院了。” 周遭人群的神色在听到这一句话后,终于完全放松下来。 唐依也面露喜色,另一方面因为她一直关注着病床上荆溪白的动静,所以很快注意到荆溪白对她眨了眨眼,眼中许是受病情影响并无什么情绪,但数十年来的默契让她理解到了荆溪白此刻的想法——他想单独和余医生聊聊。 于是唐依对荆溪白莞尔一笑表示她懂了,随后侧着身提议各位先回科研所着手实验的前期准备,便于所长出院后就可以带领大家无缝衔接计划。并且指出了大家都不是专业的医护人员,留在这里只不过是平白浪费时间。 再者,所长已经清醒了,他应该更希望大家可以把时间花费在研究所上,为了我们共同的目标而奋斗。感谢诸位这几个小时的陪伴,所长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厉害,我们就先回去吧。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唐依的话让众人都很赞同,在和所长简单交流后,便一步三回头,看的荆溪白只得强撑着举起右手挥了挥,表示无需担忧。 等到科研所的人都离开了房间,医生从墙角拉过来一把椅子,坐在荆溪白的床头,打开了病历本,低着头边填写报告单边和荆溪白聊天。 “荆所长,有话直说吧。” 闻言荆溪白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医生余光撇到了,忙伸手搀扶了一下,顺带帮荆溪白调整好床的倾斜角度,方便荆溪白倚靠。 “咳咳咳…多谢余医生…我的病情…他们都知道了?”荆溪白没想到自己只是起个身,五脏六腑都疼的要命,好不容易坐稳,咳嗽声却怎么都压不住,余医生腾出一只手来轻拍着荆溪白的背部,帮他缓解急起带来的不适。 听着荆溪白逐渐平稳的呼吸,余医生才收回手,打开笔帽,在本子上齐刷刷的书写着什么。 “是的,但不是全部。荆所长,您单独留下我,想必不是为了如此无关紧要的小事吧。” 一句话就挑明了荆溪白的意图,他抿着嘴,沉默了几秒,才开口说:“…当然,我希望您可以私底下帮我开药,明面上维持着我已经正常的判断…这也许有些强人所难…我知道这涉及到了您作为医护人员的底线…但我别无他法…科研所不会需要一个患有精神疾病的领头人…民众也不会希望他们托付未来的是个疯子吧…” 这段话,荆溪白因为身体虚弱说的有些磕磕绊绊,可句句真心,这确实是荆溪白如今的艰难写照。 他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若有的话,昨日他就不该离开科研所半步。 余医生理解荆溪白的言论,他如果刚刚接手生命科研所不到一天就被爆出患有一定程度的精神疾病,那么自己的恐慌将会成倍数递增,至少不会像眼前人一样只是理智的阐述这个事实。 想到这里,余医生笑了笑,将病历本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从果篮里拿出一个苹果,对着垃圾桶开始削皮。 “嗯,你的需求我了解了。所长,我会帮助您的。”余医生将削好的苹果切盘装好,递给荆溪白。 荆溪白双手接过它道了句谢谢,也不过多谦让,拿着盘子上附带的牙签一口一个的吃着。苹果很甜,荆溪白难得多吃了几块。借着吃苹果的间隙,他打量着又开始专注书写文字的医生,诧异的情绪在他心底盘旋。 他知道这位余医生,年轻有为,到中央城不过几年就干得风生水起,据说是来自外城。当然这些都不太重要,根据荆溪白的推算,余医生不会拒绝这个请求。只不过他答应的过于爽快,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就像早知道他会提出一样。 简单忽略掉这些疑点,荆溪白的目的也算是达成了。既然达成了,那么过程也就没有那么需要深究。毕竟对方的立场没有理由对他怀着恶意,于是顺理成章的荆溪白接受了来自余医生莫名其妙的好意。 “我给你开几副治疗的药,如果你复发了,第一时间联系我。我可能不会常在中央城,但是你联系的话,我会尽快回来的。”余医生抬起头,将手上的药方递交给荆溪白观看,并顺手接过荆溪白吃剩下的盘子放在一旁。 床榻上,荆溪白来回阅览,在看到一两味药时微微蹙起眉。 “很合适的处方,不过余医生这两味药可有替代品?” 听到这里,余医生低下头注视着荆溪白认真地说:“有,但作用既没有它们效果好,也没有它们损害小,加上近段时间药物匮乏,不一定…嗯倒也不是找不到,只是我并不建议你采用急迫的治疗方案。” 没有立刻否决,而是将利害摊开来给荆溪白讲。听到余医生的分析,荆溪白点点头说:“我的时间确实不多…可这不是首要原因,我其实更不能接受的是记忆力的衰退和大脑的迟缓,对科研人员而言…这远比死亡更恐怖。” “我希望药品在这方面的副作用最好是无,至于其他的副作用我都能接受。” 余医生望着荆溪白眉目间的坚定,这个时候他才切身明白了唐依对他说的那句话——他一贯独立。荆所长在乎的东西,倒是很符合所长的身份。 这一次余医生没有立即答应,两者互相僵持着,一个面带微笑,一个面无表情,谁都没有率先发言。最后,还是余医生先退后了一步。他笑着站起身,拿起荆溪白手心里的药方,大笔一挥划掉那两排,另外提了一排字上去。做完这些,他把药方展示给荆溪白看了几秒,不等荆溪白回话,就将其又放回了病历本。 “好好休息荆所长,药会有专人转交给你。”余医生临走前还不忘将床头柜上的果盘带上,以及帮荆溪白放平床铺。 “嗯,谢谢。”荆溪白一路目视余医生走出房门后,才拉上被褥将脑袋蒙住,昏睡前他想的是:还是有点托大了,先睡会,其他的,之后再说吧。 当天晚上荆溪白就得到了可以出院的批准,医院门口,余医生抱着他的病历本笑着和荆溪白交谈。 “荆所长恢复的不错,调养几日应该就没有什么大碍了。”荆溪白闻言浅笑了一下,倒是跟着来的科研所的众人激动万分,对余医生表达了由衷的感谢。 寒暄一阵后,科研所的车到了。荆溪白刻意放慢脚步走在队伍的最末尾。快要上车时他回过头对着余医生浅浅挥了挥手,微微欠身。 后面一切的发展正如余医生所言,荆溪白的病就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那天晚上那样脆弱的荆所长再没出现过,只是荆所长依然不太喜欢雨天。 是以之后,只要气象台预警有雨,无论大小,科研所都会灯火通明直到雨过天晴。 现在三年过去了,无论是余医生当初许下的善意谎言里的荆溪白,还是现实状况下的荆溪白,他的这个毛病都已经处于可控范围内。雨天,他不再需要完全的光亮,只要有一盏灯就好,但科研所的人仍然把他的这个称得上麻烦的问题当做头等大事。他们总说:“所长,您即使是好了,这件事也必不可少。首先,几盏灯费不了多少电,资源节约也不是节约在这上面的。其次,如果这样可以让您更为舒适,那么这就是它存在的意义。” 荆溪白也在几年内逐渐习惯了众人不善言辞的关心,一别经年,他再次感受到了独属于“亲人”的温暖。 “原来麻烦是可以被接受的啊” 其实荆溪白他讨厌雨天不是没有理由的,18岁那年,世人大都认为他享受了至高无上的荣耀,或是艳羡他成为最年轻的所长,或是仰慕的将存活的希望附加在他的身上。 却似乎没有人记得,他在那个时候刚刚失去了父母,永远告别了唯一的导师,他也只是一个刚刚成年的“孤儿”。 可几乎所有人都理所应当的要他走出困境,要他承担使命,要他以大局为重。 此刻站在房间内的荆溪白越过倾斜的雨幕好像看见了他的导师,那个固执到专横的学者,一个让荆溪白不知道是恨的多还是爱的多的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人。 也许这本身就没有答案,通宵的疲惫慢慢席卷上来。荆溪白终究还是选择抛下所有的忧虑合衣倒在床上,迷迷蒙蒙间回忆裹夹了他的大脑,让他在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中陷入了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