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为弈》 第1章 第1章 守幽宫 夜色如墨,沉沉地泼洒在聖朝皇城的琉璃瓦上。白日里金碧辉煌、气象万千的宫殿群落,此刻在月光下只显露出连绵起伏的、沉默而巨大的轮廓,如同蛰伏的远古巨兽。飞檐斗拱的线条依旧锐利,直指深邃的夜空,无声地诉说着皇权的至高与森严。只是那份白日里的喧嚣鼎沸早已沉寂,徒留下空旷的回廊与紧闭的宫门,在清冷的月光里流淌着一种无言的落寞。整个皇城,像一幅褪了色的工笔重彩,宏大依旧,却悄然浸染了夜的孤清。 在这片沉睡的宫阙深处,昭阳宫的灯火显得格外幽微。 时雪瑜独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窗棂紧闭,只透进几缕清辉,在地面投下模糊的光斑。殿内陈设雅致,云母屏风、紫檀案几、青玉香炉,无不彰显着曾经或应有的荣宠,只是此刻,它们都浸润在一种过分安静的、几乎凝滞的空气里,如同被时光遗忘的精致琥珀。空气中有淡淡的陈年书卷气,混杂着若有似无的安神香息。 她微微侧着头,长发如瀑,柔顺地垂落肩头,衬得那张脸愈发小巧精致。月光吝啬地勾勒着她侧脸的线条,鼻梁秀挺,唇瓣如初绽的樱蕊,只是眉眼间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极淡的倦意,像春日清晨未散的薄雾。烛火在她清澈的眸子里跳动,映出一点难以捉摸的微光,并非绝望,更像是一种沉静水波下的无声潜流。 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榻边一卷半开的书册,书页已经起了毛边。自愿走进这座昭阳宫,是她精心计算后的落子。远离御前,避开那双深邃如渊、喜怒难测的眼睛——皇帝隽鸿熙的眼睛。这深宫之中,每一步都是险滩,前世的惨烈结局如芒在背,她所求的,不过是偏安一隅,一个不被注意、能喘息自保的角落。昭阳宫的清冷,便是她为自己织就的、最安全的茧。 宫门外,更漏声悠长地传来,敲碎了夜的沉寂,也清晰地昭示着时辰。这声音仿佛穿透了厚厚的宫墙,也穿透了她心底那层薄薄的屏障。时雪瑜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知道,此刻应是隽鸿熙结束御书房议事,乘着龙辇回寝宫的时候了。辇驾的轨迹,会远远地绕过这片被刻意遗忘的角落。 一丝极细微的涟漪在她平静的眸底深处漾开,快得如同错觉。不是恨,不是怨,甚至不是强烈的渴望,只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无奈,如同初秋的凉意,无声地渗入骨髓。她轻轻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那瞬间泄露的情绪。将自己囿于这方寸之地,隔绝了外界的繁华与恩宠,也隔绝了致命的漩涡。这选择带着清醒的苦涩,却也藏着一丝隐秘的、近乎尘埃落定的庆幸——至少在这里,她暂时是安全的。 夜风似乎更凉了些,拂动着殿内垂落的轻纱,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时雪瑜缓缓抬起头,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隔绝了外面宏大世界的殿门,眼神空茫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那潭深水般的平静,只余下烛火在她眼中留下一点固执的、不肯熄灭的微光,映照着这深宫静夜里,一个女子无声的、精明的自守。窗外的月光,无声地为这座自愿的囚笼镀上了一层清冷的薄霜。 *** 更深露重,昭阳宫内的烛火微微摇曳,将时雪瑜的身影拉长,投在绘着淡雅山水的屏风上,像一抹挥之不去的幽魂。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粗糙的边缘,思绪却像挣脱了束缚的轻烟,飘向了那个烈火烹油、最终归于寂灭的前尘。 那时,她亦如初绽的芙蕖,带着邻国——云泽国——最美好的祈愿,踏入这聖朝深宫。隽鸿熙,那个名字本身就象征着无上权力与深不可测的男人,彼时待她,是带着一种审视猎物般的、掺杂着欣赏与利用的温和。她是联结聖朝与云泽的丝带,是隽鸿熙棋盘上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他需要云泽的助力,去倾覆那个盘踞北方的、同样强大的敌国——朔风。 宫宴喧嚣,丝竹靡靡。她记得他曾在高台之上,隔着觥筹交错的人影,向她投来意味不明的目光。那目光有时带着探究,有时又仿佛有片刻的柔和。一次,在她抚琴后,他屏退众人,偌大的殿内只剩他们两人。他踱步至琴案旁,指尖拂过冰凉的琴弦,低沉的声音在空旷中回响:「雪瑜的琴音,如云泽山涧清泉,涤人心尘。」他的靠近带来无形的压迫,也带着一丝她当时未能辨清的、复杂的气息。她只是垂眸,恭敬地应答,将所有的惶恐与思乡都深埋在低垂的眼睫之下。 前世的记忆碎片,带着冰冷的棱角,刺破此刻昭阳宫的宁静。 朔风国灰飞烟灭的消息传来时,宫中的喜庆还未散尽。她甚至还未来得及为那无数湮灭的生命感喟,更深的寒流已悄然涌动。她不知道,隽鸿熙的利刃,已悄然转向了她血脉相连的故土——云泽。她更不知道,故国那位位高权重的丞相,她的母族叔父,在绝望中做出了孤注一掷的背叛。 当云泽覆灭的消息如同惊雷般炸响在聖朝宫廷时,时雪瑜的世界彻底崩塌。她甚至来不及为故国恸哭,更深的罪名已如冰冷的枷锁套上脖颈。丞相的叛逃与泄密,被有心人巧妙地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而她,这个来自云泽的公主,成了网中最显眼的猎物。隽鸿熙那双曾在她琴音后有过短暂柔和的眼眸,此刻只剩下雷霆震怒后的、刺骨的冰寒与猜忌。 「私通外臣,图谋不轨」的罪名,轻飘飘地落下,却重若千钧。曾经象征荣宠的宫殿,转瞬成了华丽的囚笼。没有激烈的审问,只有无尽的沉默与隔绝。她记得他最后一次踏足她的囚所,是在一个同样深沉的夜。殿门开启时带进的冷风,吹熄了几盏灯烛。他站在阴影里,高大的身影模糊了殿外的月光,周身散发着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混合着血腥气与疲惫的戾气。 他没有看她,目光扫过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落在空无一物的墙壁上,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情绪:「时雪瑜,你辜负了朕。」仅仅一句,冰冷如铁,再无下文。那眼神里,或许曾有过一丝她无法解读的挣扎,但最终都被浓重的失望和帝王的冷酷彻底淹没。他转身离去,沉重的殿门在她面前轰然关闭,隔绝了最后一丝光亮,也彻底断绝了她所有的生机。不久,一杯鸩酒,伴着宠妃精心编织的「巫蛊厌胜」谗言,便为她短暂而飘零的一生画上了句点。 后来,她飘荡的残魂才知晓那最深的讽刺:原来在他凯旋的蓝图中,曾有过为她加冕凤冠的打算。那杯鸩酒,不仅毒杀了她,也毒杀了那顶未曾戴上的后冠,让聖朝的凤位从此空悬。 烛心「啪」地爆开一个细微的灯花,惊醒了沉湎于前尘旧梦的时雪瑜。她猛地一颤,指尖传来书页被捏皱的触感。胸口传来一阵熟悉的、沉闷的悸痛,并非撕心裂肺的恨意,而是一种沉甸甸的、浸透了命运荒诞与无力的悲凉。 她缓缓松开手指,将被捏皱的书页轻轻抚平,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温柔。前世那杯毒酒的灼烧感似乎还残留在喉间,但更多的是被那巨大的、无法言说的冤屈和错位感所吞噬。她从未参与过任何阴谋,她的母国是棋子,她是棋子的赠品,而最终,却成了棋局崩坏时最先被碾碎的尘埃。 窗外的月光依旧清冷地洒在昭阳宫的庭院里,寂静无声。时雪瑜抬起手,冰凉的指尖轻轻触上自己的脸颊,触手一片微凉。她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所有的惊涛骇浪,所有的冤屈不甘,最终都被她强行按捺下去,沉入眼底那潭深不见底的静水。 保全自己。仅仅是保全自己。 避开那双曾将她推入深渊的、属于隽鸿熙的眼睛。 这昭阳宫的幽寂与清冷,是她用前世血泪换来的、唯一的生门。她自愿画地为牢,只为在这看似落寞的方寸之地,求得一份远离风暴中心的、带着苦涩滋味的安宁。 第2章 第2章 昭阳宫心事 烛泪无声垂落,在鎏金烛台上凝结成珠,将时雪瑜从冰冷彻骨的旧梦中拽回。昭阳宫特有的、混合着旧书与安神香的沉静气息重新包裹了她,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疏离感。她轻轻吁了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残留的那点前世烟尘彻底吐尽。 “吱呀”一声轻响,殿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道缝隙,侍女青棠的身影闪了进来,带着一身夜露的微凉气息。她脚步轻快,脸上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快步走到时雪瑜身边,压低了声音:“娘娘,方才听守夜的小内侍说,陛下…往揽月宫去了。” 揽月宫。那是柳贵妃柳云漪的居所。 时雪瑜闻言,连眼睫都未颤动一下。她只是将手中的书卷又翻过一页,目光沉静地落在泛黄的纸页上,仿佛那墨字间藏着的玄机,比帝王的去向更值得探究。半晌,才淡淡地“嗯”了一声,声音如珠落玉盘,清越却无波无澜。 “这有什么可说的?”她终于抬起头,唇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极浅的弧度,像是月下初绽的昙花,转瞬即逝,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了然,“陛下想去哪里,自是陛下的心意。柳妹妹温婉可人,陛下喜欢,也是常理。” 青棠看着她平静无波的面容,欲言又止。她知道自家娘娘性子清冷,自请幽居昭阳宫后更是深居简出,可每每听到陛下去柳贵妃处的消息,她心里总替娘娘泛起一丝不平。娘娘这般容色,这般气度,若肯……何至于在这昭阳宫里守着清冷? “娘娘……”青棠的声音带着点替她委屈的鼻音,“那柳贵妃仗着陛下宠爱,越发……” “青棠,”时雪瑜轻声打断她,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目光从书卷移开,落在青棠年轻而忧心的脸上,“宫中诸事,听听便罢,不必入心。”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边缘,那光滑的触感,让她恍惚间又回到了刚踏入这深宫、一切尚未发生、却又危机四伏的时刻。 那是她重生伊始,带着尚未完全平复的惊悸与刻骨的警醒,踏入聖朝宫廷不久。彼时,她如新荷初绽,顶着雲泽公主的光环,是两国盟约最显眼的象征。人人都知,她极有可能成为新后。而这,无疑触动了某些人最敏感的神经,尤其是那位出身显赫、家世根基深厚的柳贵妃——镇国公府的嫡女,隽鸿熙身边唯一一个能得他几分真心的女子。 记忆的画面清晰起来。春日,御花园的牡丹开得正好,姹紫嫣红,争奇斗艳。柳云漪穿着一身娇艳的霞光锦,在一众妃嫔的簇拥下,如同花中之王。她看见时雪瑜,便笑吟吟地走了过来,亲热地挽住她的手臂:“时妹妹初来乍到,可还习惯?这宫里的景致,比之云泽如何?”她的笑容明媚,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算计的微光。就在时雪瑜微微屈身行礼的瞬间,柳云漪脚下似乎“无意”一绊,整个人惊呼着向后倒去,撞翻了旁边摆着的一盆名贵的魏紫牡丹。花盆碎裂,泥土飞溅,娇艳的花朵顿时零落成泥。柳云漪的裙摆也沾上了污迹,精心描画的妆容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惶。 “哎呀!时妹妹你……”柳云漪被宫女慌忙扶起,泫然欲泣地看向时雪瑜,又惊惧地瞥了一眼闻声走来的隽鸿熙。那眼神,无声地将“推搡”、“嫉妒”的罪名扣在了时雪瑜头上。周遭的空气瞬间凝固,所有目光都带着探究、幸灾乐祸或同情,聚焦在时雪瑜身上。 那一刻,前世被诬陷、被幽禁、被赐死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时雪瑜的心脏。她看到了柳云漪眼底那抹得逞的狠厉,也看到了隽鸿熙微蹙的眉头和审视的目光。她知道,这只是开始。柳云漪绝不会容忍一个威胁她地位、甚至可能夺走她唯一倚仗的和亲公主。 就在众人以为这位雲泽公主会惊慌辩解时,时雪瑜却缓缓地、深深地福下身去,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尘埃落定之感:“臣妾一时不慎,冲撞了柳贵妃娘娘,惊扰圣驾,罪该万死。陛下,贵妃娘娘,臣妾自知言行无状,恐难胜任宫廷礼数,恳请陛下允臣妾独居一宫,闭门思过,潜心修习宫规,以免再行差踏错,损及两国邦交颜面。” 她主动请求幽禁!这出乎所有人意料,包括隽鸿熙。他深邃的目光在她低垂的、平静无波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平静之下,似乎有种他看不透的决绝。最终,他挥了挥手,语气听不出喜怒:“准。昭阳宫尚空置,便赐予你静心思过。” 于是,她带着青棠,几乎是带着一丝隐秘的庆幸,走进了这座注定孤寂的昭阳宫。柳云漪那拙劣的陷害,成了她挣脱漩涡、主动筑起堡垒的契机。 “娘娘?”青棠担忧的声音将时雪瑜从回忆中唤醒。 时雪瑜回过神,看着眼前忠心耿耿的侍女,眼神重新变得温软。她轻轻拍了拍青棠的手背,那触感冰凉,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都过去了。这昭阳宫,很好。” 她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宫阙的剪影在月光下沉默伫立,“他喜欢谁,本就不相干了。我们……守好自己这一方清净便好。” 青棠看着她清丽绝伦却又透着无比疏离的侧脸,最终将满腹的话语咽了回去,只低低应了声:“是,娘娘。” 她默默拿起剪子,剪去烛台上新结的烛花,让那一点微光,重新稳定地照亮这方寂静的天地。殿内,只剩下书页偶尔翻动的轻响,和窗外永不止息的风,吹过空旷宫苑时发出的呜咽般的低鸣。 --- 昭阳宫的日子,在书卷的墨香与庭院草木荣枯的流转中,寂静地铺展开来。时雪瑜并非全然隔绝世事,青棠偶尔带来的宫闱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几圈微澜便归于平静。她更留意的,是身边另一个身影——侍女红蕖。 红蕖并非青棠那般自幼跟随的心腹,她是入宫后才被分派来的。这姑娘生得伶俐,眉眼间天然带着一股子不谙世事的娇憨,却又在低眉顺眼间,偶尔闪过一丝过于热切的精光。时雪瑜冷眼瞧着,红蕖在擦拭博古架时,指尖会刻意拂过那些价值连城的玉器;在替她梳妆时,目光总忍不住在她妆匣里最华贵的几支步摇上流连;甚至,有几次在宫道上“偶遇”御前行走的内侍,她行礼的姿态都格外袅娜,声音也较平日更添了几分甜润。 那点不安分的心思,如同春日初萌的草芽,虽竭力掩藏在恭敬之下,却瞒不过时雪瑜那双经历过生死、洞悉过人心幽微的眼睛。 这日午后,昭阳宫的偏殿里,阳光透过高窗的茜纱,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殿内空旷,只余一架蒙尘的七弦琴和几张坐席。 “红蕖,”时雪瑜的声音清泠如玉石相击,打破了殿内的宁静,“我记得你说过,在家乡时曾学过几日胡旋?” 红蕖正低头整理着琴案上的丝帕,闻言猛地抬头,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惊喜,随即又迅速垂下眼帘,恭敬道:“回娘娘,奴婢幼时是跟着村里的舞娘胡乱学过些皮毛,早已生疏了,不敢污了娘娘的眼。” 时雪瑜唇角微弯,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走到琴案旁坐下,指尖随意拂过琴弦,带起一声低哑的嗡鸣:“无妨。这昭阳宫清寂,我闲来无事,倒想起一些旧时的曲子。你既有底子,不如拣起来练练?也算给这深宫添些生气。” 她的话语轻描淡写,仿佛真的只是一时兴起,想找点乐子。 红蕖的心怦怦跳了起来。她看着光影里端坐的时雪瑜,一身素净宫装,未施脂粉,却美得如同画中谪仙。娘娘愿意教她?这是何等的机缘!她强压住心头的雀跃,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奴婢……奴婢愿意学,只怕愚笨,学不好。” “用心即可。”时雪瑜的目光落在她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脸上,那眼底深处藏着的渴望,像星火般清晰。她抬手,示意红蕖站到殿中空阔处,“来,先站好。身姿要挺拔,如松,肩却要松,如柳。目光……要柔,也要定,不能飘忽。” 教学就此开始。时雪瑜并非严厉的教习,她的指点细致而耐心。她亲自示范步法,裙裾微扬,身姿流转间,自有一股行云流水般的韵律,即使只是简单的几个动作,也透着说不出的雅致风流。她纠正红蕖略显僵硬的手势:“指尖要舒展,如兰花初绽,引而不发。腕要活,带动衣袖,似水波流动。” 她甚至亲自上前,轻轻托住红蕖的手腕,引导她感受那细微的力道变化。 红蕖学得极快。她本就灵巧,又存了十二万分的心,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回眸、每一个旋转,都力求做到时雪瑜要求的那份“柔韧如柳,顾盼生辉”。她的进步肉眼可见,那份被刻意压抑的、属于少女的明媚与潜在的妩媚,在旋转的裙裾间悄然释放。 除了舞姿,时雪瑜在休息间隙,也会看似不经意地提点几句。 “宫中行走,仪态最是紧要,” 她为红蕖斟上一杯清茶,语气闲适,“脚步要轻,落地无声,如踏云端。行礼时,腰背要直,下拜的幅度,对上、对下、对平级,皆有不同分寸,差之毫厘,便失之千里。” “与贵人说话,眼睛要恭敬垂视对方下颌处,不可直视,亦不可游移。声音需温婉清晰,不急不躁,如春风拂面。” “遇事,未得明示,万勿自作主张。多听,多看,少言。” 这些话语,时雪瑜说得如同闲话家常,红蕖却听得字字入心。她捧着茶杯,指尖微微用力,眼睛亮得惊人,不住地点头:“奴婢记下了,多谢娘娘教诲!” 时雪瑜看着她眼中那簇因被“看重”而燃得更旺的火苗,只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她拿起搁在一旁的书卷,目光重新落回字里行间,仿佛方才的教导不过是心血来潮的消遣。偏殿内,只剩下红蕖对着铜镜一遍遍练习身影和眼神的细微动作,以及书页偶尔翻动的轻响。阳光在茜纱上缓缓移动,照亮空气中细微的尘埃,也照亮了红蕖眼中那份日渐清晰的、名为野心的光芒。 时雪瑜教她一支失传的《霓裳羽衣》片段,曲调空灵婉转,舞姿缥缈如仙。红蕖学得如痴如醉,旋转时裙裾飞扬,像一朵在寂静宫殿里骤然盛放的、带着露珠的红芍药。她对着铜镜,一遍遍练习着时雪瑜教她的那个“欲语还休”的垂眸,嘴角不自觉勾起一丝羞涩又充满憧憬的笑意。 “很好,”时雪瑜在某次她跳完后,轻轻击掌,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这支舞,若有机缘得见天颜,必能令人……印象深刻。” 她的话点到即止,目光平静地落在红蕖因运动而泛红的脸颊上。 红蕖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脸颊更红,眼中那簇火苗瞬间蹿高,几乎要燃烧起来。她深深福下身去,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感激:“奴婢……奴婢永世不忘娘娘栽培之恩!” 她知道,娘娘教她的,绝不仅仅是舞技。那看似随意的提点,字字句句,都是通往那座金碧辉煌宫殿、靠近那至高无上之人的阶梯。 时雪瑜只是淡淡颔首,重新执起书卷。偏殿的窗棂外,暮色四合,将昭阳宫笼罩在一片温柔的昏黄里。红蕖站在渐渐暗淡的光线中,望着镜中自己年轻而充满希冀的脸庞,以及身后不远处那位垂眸看书、沉静如水的绝色娘娘,心中翻涌着前所未有的热切。寂静的宫殿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酝酿,只待一个合适的风口,便要挣脱这幽深的庭院,飞向那九重宫阙的最中心。红蕖对着铜镜,最后一次练习那个“欲语还休”的垂眸,这一次,她眼底的羞涩退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对某种未来图景的坚定向往。 第3章 第3章 关于那日失足 暮色四合,为聖朝帝王的御书房镀上了一层沉静的金辉。紫檀御案上奏章堆积如山,隽鸿熙刚批完最后一份,随手将朱笔搁在青玉笔山上,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龙椅,眉宇间带着一丝处理完冗杂政务后的倦怠与放松。 殿内熏着清冽的龙涎香,袅袅青烟在斜阳的光柱里盘旋升腾。内侍悄无声息地奉上新沏的君山银针,茶香氤氲。隽鸿熙端起茶盏,目光落在窗外渐深的暮色里,思绪如同那青烟,并无定向地飘散。不知怎的,一个沉寂许久的名字,毫无预兆地滑过心间——时雪瑜。 那个来自雲泽的和亲公主,那个在他初定北疆、意气风发时纳入后宫的女子。他记得她初入宫时的容色,清丽绝伦,带着异域公主特有的疏离与矜贵。然而,更清晰的记忆,却是她后来在御花园牡丹丛旁,那低垂着头、平静得近乎死寂地自请幽禁的模样。那份决绝,当时只觉得是识趣,如今想来,似乎……过于干脆了? “吴德全,”他并未转头,声音低沉地唤过侍立一旁的心腹大太监,“当年柳贵妃御花园跌倒之事,后来细查,可有定论?” 吴德全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躬身道:“回陛下,当年事发突然,贵妃娘娘受了惊吓,时妃娘娘又主动请罪……内廷司便未曾深究。不过……后来有洒扫的宫人私下提过,似乎……似乎是贵妃娘娘自己脚下不稳……” 他话说得极有分寸,点到即止。 隽鸿熙指尖摩挲着温润的玉扳指,眸色深了深。果然。他并未动怒,只是那丝对时雪瑜的好奇,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了小小的涟漪。她明知是陷害,却不辩驳,反而顺势求去?这反应,绝非寻常深宫女子所为。 “宣柳贵妃来。”他淡淡吩咐。 不多时,环佩轻响,柳云漪带着一身馥郁的香风,聘婷袅娜地走了进来。她穿着新贡的霞影纱宫装,云鬓高挽,珠翠生辉,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明媚笑容:“陛下召见臣妾?”她自然地走到御案旁,纤纤玉手搭上隽鸿熙的肩,姿态亲昵。 隽鸿熙并未推开她,只抬手示意她坐下,语气随意地如同闲话家常:“方才想起时妃。她在昭阳宫,也有些时日了。” 柳云漪脸上的笑容瞬间凝滞了一瞬,随即又绽开更娇艳的花,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警惕:“陛下怎么突然想起时妹妹了?她在昭阳宫清修,倒是安静得很。” 她小心地观察着隽鸿熙的神色,见他并无愠怒,只是带着一丝探究,心念电转。 “朕只是好奇,”隽鸿熙端起茶盏,轻啜一口,目光落在氤氲的茶雾上,“她当日那般干脆地自请幽居,倒让朕有些意外。” 柳云漪心中警铃大作。她不能让陛下对那个贱人产生兴趣!她眼波流转,笑意盈盈地接口:“陛下有所不知,时妹妹在雲泽时,可就不是寻常闺阁女子呢。臣妾入宫前,家中兄长曾因国事去过雲泽,回来可没少提起这位雪瑜公主的‘事迹’。” “哦?”隽鸿熙挑眉,终于将目光投向柳云漪,带着一丝兴味,“说来听听。” 柳云漪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派天真分享的模样:“兄长说,雲泽有‘三绝’:雪山精骑、千年雪莲,还有就是这位雪瑜公主的玲珑心思。”她顿了顿,观察着皇帝的反应,继续道,“据说,雲泽王曾将一批流民安置在公主的封地附近。那地方本是几个大贵族的猎场,流民初至,冲突不断,差点酿成民变。当时公主才十四岁,竟亲自出面斡旋。” “她如何做的?”隽鸿熙问道,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 “她呀,”柳云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先是设宴,宴请了那几个大贵族和流民中有威望的长者。席间不卑不亢,既点明流民是王命安置、动之则违逆君上,又承诺会严加管束,并拿出自己封地的一部分收益,补偿贵族们损失的猎物。更妙的是,她当场让流民选出代表,立下规矩,承诺开垦荒地、缴纳赋税,与贵族们‘井水不犯河水’。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恩威并施,竟让那些素来跋扈的贵族和桀骜的流民都心服口服,一场风波就此平息。兄长说,那手段,连许多朝中老臣都自叹弗如呢。” 隽鸿熙的眼中闪过一丝异彩。十四岁,便能如此精准地拿捏人心、平衡各方利益?这份心智,绝非常人。 柳云漪见皇帝听得入神,心中妒意更甚,面上却笑得更加妩媚:“还有呢,雲泽王庭内,那些王公大臣家的贵女们,哪个不是眼高于顶?偏偏都愿意围着时雪瑜转。她总有办法让那些骄纵的小姐们心悦诚服,却又不会让人感觉她刻意拉拢或谄媚。兄长说,她身上有种奇特的……嗯,距离感?让人喜欢亲近,却又不敢轻易亵渎冒犯。就连……”她故意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就连邻国一位颇有权势的王子向她求亲,都被她巧妙地婉拒了,既保全了对方颜面,又没给雲泽惹来麻烦。这份待人接物的本事,臣妾可真是学不来。” 距离感?让人喜欢亲近,却又不敢亵渎冒犯? 隽鸿熙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时雪瑜那张清丽绝伦、平静无波的脸。御花园请罪时,她低垂的眉眼,那份沉静,可不就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距离感”?而他当时,竟真的被她那副温顺请罪的模样骗过,轻易放她去了那清冷的昭阳宫。 一种被愚弄的微妙感,混杂着强烈的好奇,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心头。他原以为收进后宫的是一只来自雪山、美丽却温顺的鸟儿,如今看来,那温顺的羽毛下,藏着的或许是极其敏锐的洞察和精于算计的利爪?她主动踏入昭阳宫,究竟是避祸,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蛰伏? 他看着眼前巧笑倩兮、依偎在自己身边的柳云漪,这位他宠爱多年、家世显赫的贵妃,此刻那带着明显嫉妒的、急于抹黑时雪瑜的言语,反而更清晰地勾勒出那个远在昭阳宫的女子的轮廓——聪慧、隐忍、善于审时度势,且……极具魅力。 “倒是……有趣。”隽鸿熙放下茶盏,声音低沉,辨不出情绪。他目光投向窗外,暮色已沉,宫灯次第亮起,蜿蜒如星河。昭阳宫的方向,隐在一片深沉的殿宇阴影之后,寂静无声。 “陛下?”柳云漪见他出神,娇声唤道。 隽鸿熙收回目光,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温和:“爱妃有心了,说了这许多旧事。”他并未对柳云漪透露的信息做任何评价,也未再提时雪瑜,但那深潭般的眼底,却已悄然沉淀下了一丝探究的暗芒。 “改日……倒是该去看看昭阳宫了。”他心中无声地划过这个念头,面上却对柳云漪露出一个宠溺的笑容,“陪朕用膳吧。” 第4章 第4章 还是起了兴趣 几日后的黄昏,晚霞如锦缎般铺满天际,将巍峨的宫墙染上一层温柔的暖橘色。昭阳宫那扇久闭的朱漆宫门,在沉沉的吱呀声中,被恭敬地推开。圣旨来得突然,只道陛下传时妃娘娘伴驾用膳。 时雪瑜接到旨意时,正在窗下对着一局残棋。指尖捏着的白玉棋子微微一滞,随即稳稳落下。她面上并无惊惶,只对青棠平静吩咐:“更衣,接驾。” 心中那根沉寂的弦,却悄然绷紧。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隽鸿熙踏入昭阳宫时,殿内已收拾得纤尘不染,却依旧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与世隔绝的清冷气息。没有熏炉里刻意营造的暖香,只有若有似无的墨香和药草香。时雪瑜身着素雅的月白云锦宫装,发髻间只簪一支素银步摇,静静候在殿中。她屈膝行礼,姿态无可挑剔,声音清越如碎玉:“臣妾恭迎陛下圣驾。” 抬起头时,那张久未见天颜的容颜落入隽鸿熙眼中。清减了些,脸色是长年不见日光的莹白,却无损那份惊心动魄的美。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凝波,唇瓣是极淡的樱色,整个人如同一枝被精心供养在冰泉中的雪莲,纯净、疏离,带着一种易碎的脆弱感,却又隐隐透着一种难以撼动的沉静。 “平身。”隽鸿熙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径自走到主位坐下,环视这清简得过分的宫殿,“昭阳宫……倒是清静。” “谢陛下赐此静地,让臣妾得以修身养性。”时雪瑜垂眸应答,声音平稳无波。 晚膳很快摆上,菜品精致,却远不及其他宫妃处奢靡。席间气氛微妙地沉默着。隽鸿熙慢条斯理地夹起一箸清淡的笋丝,状似无意地开口:“爱妃入宫也有些时日了。这宫规礼仪,想必已修习得宜?” 时雪瑜心头一跳,面上却依旧沉静:“蒙陛下教诲,不敢懈怠。” “嗯,”隽鸿熙放下银箸,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试探,“既已娴熟,那为妃之道,侍奉君上……也是本分。” 他刻意停顿,观察着她的反应。这话语,已是赤/裸/裸的暗示与试探。 时雪瑜握着筷子的指尖微微收紧,指节泛出一点白。前世那屈辱的、被当作棋子的侍寝记忆瞬间涌上心头,夹杂着最终被无情赐死的冰冷。爱意?那份曾在她少女心湖中投下涟漪的、对眼前这位强大帝王的倾慕,在重生后,早已被求生本能冰封。爱,敌不过性命。她宁可舍弃这虚幻的眷恋,也要牢牢抓住这昭阳宫方寸之地的安宁。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微涩,抬起眼,迎上隽鸿熙的目光,唇角甚至弯起一个极淡、极得体的弧度:“陛下所言甚是。只是臣妾自知愚钝,恐侍奉不周,反扰了陛下清兴。” 她不等隽鸿熙再开口,轻轻击掌,声音清越,“今日陛下驾临,昭阳宫蓬荜生辉。臣妾宫中有一侍女红蕖,习得几分胡旋舞,不若让她献舞一曲,为陛下助兴?” 隽鸿熙眉峰微挑,眼底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化为一丝被巧妙回避的、带着兴味的愠怒。好一个时雪瑜!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推拒?他倒要看看,她能推出个什么人来。 “准。” 丝竹声起,并非宫廷惯用的宏大乐声,而是带着几分异域风情的清越胡琴。红蕖穿着一身火红的舞衣,如同燃烧的烈焰,踩着鼓点旋转而出。她的舞姿热情奔放,腰肢柔软如蛇,眼神顾盼间媚态横生,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和毫不掩饰的野心。她将时雪瑜教导的“柔韧如柳,顾盼生辉”发挥到了极致,每一个眼波流转,每一次裙裾飞扬,都精准地撩拨着帝王的心弦。那份未经世事的娇憨混合着刻意的风情,形成一种独特的、勾人的魅力。 隽鸿熙的目光果然被吸引过去。这舞姬,姿色虽不及时雪瑜万一,却胜在鲜活大胆,且……显然是时雪瑜精心调教出来,用以“挡驾”的棋子。他心中冷笑,好一招金蝉脱壳!他一边欣赏着舞姿,一边用余光扫向主位的时雪瑜。 只见她端坐一旁,姿态娴雅,正亲自执壶为隽鸿熙斟酒。动作行云流水,不卑不亢。当隽鸿熙故意将话题引向雲泽风物,带着几分探究和不易察觉的挑衅时,她总能从容应对,言语得体,既不失礼,又巧妙地避开了所有可能触及敏感或过于私密的话题。她谈雪山,谈雪莲,谈雲泽的节日,声音清泠悦耳,见解独到,偶尔展露的一抹极淡的笑意,如同雪后初晴的阳光,清冷中透着一丝暖意,竟让隽鸿熙一时忘了心中的愠怒,听得入神。 她的智慧、她的从容、她那份拒人千里却又在无意间流露出的独特魅力,像一张无形的网,反而比红蕖那火热的舞姿更让隽鸿熙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越是靠近,越是感受到那份被冰封的疏离下的光华,便越是想要打破那层坚冰。他明知她此刻的应对自如、亲切大方,都是为了自保,为了将他推远,却偏偏……心湖被搅动了。 一舞终了,红蕖香汗淋漓,跪地行礼,眼波含情脉脉地望向帝王。 “舞跳得不错。”隽鸿熙收回落在时雪瑜身上的目光,声音听不出情绪,对红蕖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奴婢红蕖。”红蕖的声音带着激动和甜腻。 “嗯。”隽鸿熙应了一声,不再看她,反而再次看向时雪瑜,眼神深沉难辨,“爱妃调教有方。这昭阳宫,倒是个藏龙卧虎之地。” 时雪瑜垂眸:“陛下谬赞。红蕖天资聪颖,是她自己肯用心。” “是吗?”隽鸿熙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那笑容里带着被看穿意图的恼怒,也带着对眼前这个女子更深的探究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拒绝后反而滋生的留恋。他心中那股被推拒的郁气翻涌,却又无法在明面上对应对得滴水不漏的她发作。最终,他目光扫过跪在地上、满眼希冀的红蕖,做出了一个带着赌气意味的决定。 “吴德全,”他站起身,不再看时雪瑜,“这个叫红蕖的,瞧着伶俐,带回紫宸殿伺候吧。” 这是他今夜踏足昭阳宫,唯一能明确带走的东西,也是对她“安排”的回应。 “臣妾遵旨。”时雪瑜起身,恭敬行礼,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只是送走一件寻常物品。她甚至对红蕖投去一个鼓励的眼神。 红蕖惊喜交加,几乎要晕厥过去,连连叩头谢恩。 隽鸿熙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垂首恭立的时雪瑜。烛光下,她侧脸的线条柔和而清冷,像一尊无欲无求的玉雕。他心中那股莫名的郁气更盛,拂袖转身,大步离去。龙辇起驾,将红蕖和昭阳宫的清冷一并带走。 殿门重新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时雪瑜缓缓直起身,走到窗边。夜风带着凉意拂过她的脸颊,吹散了席间沾染的些许酒气。她看着皇帝仪仗远去的灯火,如同一条蜿蜒的火龙消失在宫墙深处,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终于落下。 保住了。用红蕖,换来了又一次的安宁。 一丝极淡、极涩的疲惫感涌上心头,夹杂着前世那未能圆满、今生注定要亲手埋葬的爱意带来的细密刺痛。她闭上眼,指尖冰凉。与隽鸿熙周旋,如同在刀尖上起舞,耗尽心神。那份曾让她心动过的帝王威严,如今只让她感到沉重的压力和无边的危险。 “娘娘……”青棠担忧地上前。 “无妨。”时雪瑜睁开眼,眸底已是一片深潭般的平静,只余下一点如释重负的倦意,“收拾了吧。” 她转身,走向内殿那方属于她的、寂静的书案,背影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却也格外坚韧。昭阳宫的夜,依旧深沉而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