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王殿下动心否》 第1章 幽冥 “轰隆隆…” 月下惊雷,乌云成片聚拢在天穹,闪电在其中撕开一道口子。 白光乍现,依稀可见一只金色鹏鸟穿行在云层之中,背上踏着位通身玄黑的女子,玉簪束发,负手望天,面容冷泠,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丝毫不惧怕一声盖过一声的天雷。 不知御风飞了多远,雷声渐息,鹏鸟振翅,粗浑的声音在云层中响起,“浮玉,度朔山到了。” 姜浮玉低头,视线透过稀薄云雾,地面黝黑的山峦起伏,如同幽深不见底的大口,张牙舞爪地吞下路过的生灵。 她自鹏鸟背上一跃而下,北风猎猎,衣袍作响,几息间,稳稳当当落在山顶。 度朔山荒凉,寸草不生,几无活物,四周静悄悄,但若仔细听来,耳边仿佛有战鼓兵戈声回荡。 此处为妖仙两界的古战场,万年来,两界交战,死后未入幽冥轮回的魂灵无数,徘徊于此,哀声遍野。 为度亡魂,冥王罗重衣奉天后命,在度朔山设下幽冥鬼门。 因是新立,守卫并不森严。 夜半,鬼门开,接引使者行至门前,宽大斗篷遮住容貌,只露出一只枯槁的手,手上提着一盏旧灯,灯光忽明忽暗。 阴风阵阵,亡魂自四面八方来,度朔山不再死寂,嘈杂声宛如人间集市。 未渡奈何桥,亡魂仍有生前记忆,进入鬼门时间越长,记忆越淡,半路认出熟识的,凑一块低语聊起天来。 直至鬼门大开,干哑的嗓音一圈圈荡开,“随我来。”接引使者转过身,缓缓走入门内。 亡魂听从指令,鱼贯进入鬼门,藏在暗处的姜浮玉掩下自身气息,闪身混进其中。 行了两三步路,接引使者忽然回头,定定地望着身后成群的亡魂,眼神震慑下,他们忽地安静下来。 “阁下何必躲藏?” 姜浮玉在角落,低垂着头,余光盯着他,右手暗暗蓄势,随时准备出手。 他并未有其他动作,僵持没多久,前方传出一阵清灵的笑声,发出声音的女子大步走到最前面,抱怨似的说道:“每次都瞒不过你。” 接引使者双袖合拢,随身体自然垂下,恭敬行礼,“大人说笑了,实在是您仙力充沛。” 仙力。仙界的人若想进入幽冥界,从通天建木可直入酆都,何必绕如此大的弯? 除非,她不想仙界的人知晓她的行踪。 姜浮玉打量起那位女子,从背影上看人生得匀称,宽肩窄腰,扎起高高的马尾,右手散漫地负在腰间,手心有茧,不像寻常修习术法的仙家。 “唤我将军,我不喜大人这个称呼。” 姜浮玉心道果然来自战场。 接引使者好脾气地应下,改口道:“将军为天后倚仗,手持四象令牌,可随意出入四界,何必来这度朔山消遣小的?” “试试而已,看来有你家殿下坐镇幽冥界,闲杂人等轻易混不进来。”她哼了声,“本将定不忘在你家殿下面前夸夸你的锐眼。” 说罢,她昂头转身,高马尾划过半个圈,捏诀飞离度朔山。 她离开后,姜浮玉暗松了口气,几句话间她大致猜到这位的身份。 仙界战将龙柳,从人界飞升后没几日,自请领兵出征,于度朔山以一己之力逼退三万妖兵,迫使老妖王禅位,妖仙两界议和。 接引使者道了句恭送将军,提灯继续引路,亡魂自发跟随他向西,行至望乡台。 泥泞的黄泉路接上平整宽阔的石阶,目尽处,亭台楼阁高倚山崖,雕梁画栋,风景独好,此处似人间,最易勾起思乡之情。 身旁已有亡魂潸然泪下,姜浮玉立在悬崖边眺望,一眼识破障眼法,所谓望乡,不过看到各自心中期望之景,是幻象。 她不能表现特殊,又不愿假惺惺挤出眼泪,自觉走到不显眼处,一个人躲开。 若想入轮回,亡魂需走完幽冥十三站,姜浮玉未同他们一道往前走,捏了个傀儡代替自己。 只因她望乡台感知到一丝熟悉的气息,心中愈发确定此行没找错方向。顺着寻过去,气息愈发浓,她加快步伐,路却断了,脚下是一方断崖,气息骤然消失。 她垂眸盯着幽暗的崖底,聚起一团灵力朝崖底打去,掐着时间,那股力畅通无阻,便想也没想,纵身跳下。 落地后,一方碧湖映入眼帘,湖中心呈墨绿色,有一处漩涡,漩涡之下有座小岛,它周边绿草缠绕,游鱼穿行,水面涟漪荡漾。 若在妖界或人界,这不过是普通的湖,然而此地是生灵难入的幽冥界,这景象看着令人心生诡异。 她缓步走近,正欲查探这湖的蹊跷,突然,微风起,一道无形的灵力直冲腹部,无声无息,快到来不及躲闪。 对危险的本能促使她运气抵抗,同时身体不断后退,缓解这重力量带来的伤害。 最后生生受下一击,她勉强停住脚步,左手捂住受伤的腹部,调息温养,右手蓄力,警惕地环视四周。 只一招,便能感知到对方实力强劲。不过,威压有余,灵力不足,背后之人极有可能受了伤。 再拖上一会,等她伤愈,未必不能应对。这般想着,姜浮玉高声道:“我误入此处,无意打扰。” “是吗?”女声,散漫的嗓音让人想起妖界无岐殿外晃动的枝叶,有些好听。 她们之间随时可能交手,声音的主人却似乎并不把姜浮玉放心上,或者说,根本没把她当做对手,“既如此,为何还不离去?” 此处有重要线索,不探清楚怎么可能轻易离开。姜浮玉咬牙撑着,同她耗时间,“你出手便是杀招,当真肯放我走?” “聪明人啊。”低低的笑声在崖壁间回荡,姜浮玉回头,女子从黑暗缓缓走出,半束发,长发如墨披在身后,一袭月白袍,袍间织上大片金丝流云纹,腰束玉带,腰间别了一支箫。 她伸手扶了扶银色面具,指尖轻点箫身,抬眸间,一双眯起的桃花眼泄出杀机,“谁派你来的?” “无人指使。”姜浮玉不露怯,静心寻找她的破绽,“此处来不得?从未听说过望乡台是禁地。” “真是能言善辩。”白袍女子一抬手,排山的水自湖中涌出,灵力裹挟下形成密不透风的水墙,团团包围住姜浮玉。 少有人能从中逃出,不等看到姜浮玉的下场,她背身离去,摇头轻叹,“可惜。” 交谈间,姜浮玉的内伤痊愈得差不多,她双手结印做阵,以灵力为刀刃,将水墙劈出一道空,攻势不减直冲向白袍女子背部。 女子挑眉,站在原地,抽出腰间的箫回挡,双方灵力相触,“嗡”的一声,震得虎口发麻,手随玉箫颤动。 此刻她眼中的轻视彻底消失。这人路数成谜,受了自己一记重击,看起来丝毫不受影响,有余力破墙而出,还敢反击。 “你到底是何人?” 姜浮玉不语,女子失了耐心,冷笑一声,转过身,玉箫在指尖转动几个来回,握住一端,曲指,发出道道箫声,时而柔和时而沉郁,却都深藏杀机。 几乎在她抽箫的瞬间,姜浮玉封住听觉,以灵力化去杀机,只留下幽缓的乐声。 女子蹙眉,箫声遇上她的灵力,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先前从未遇到过此等怪事。 乐声回荡在空中,她持箫,愈发凌厉地抽向姜浮玉。 不躲不闪,姜浮玉正面扛下,二人角力,一来一回间尽是交锋,玉箫越压越低,抵着姜浮玉的下巴。 女子嘴角噙着笑,“有趣。” 她以上位者的口吻说出这几个字,仿佛只把眼前人当做一只灵宠,张牙舞爪,不担忧她能掀起波澜。 姜浮玉不悦蹙眉,下一瞬,反手攥住玉箫尾端。 灵器隐隐有挣脱的势头,女子眸光微凝,意识到眼前人的棘手。她招式怪异,实力不俗,而自己重伤未愈,未能按预想解决她,耗尽灵力,再坚持不了多久。 玉箫最终失控,脱手而出的刹那,女子施力将其高抛到半空,强行召回它,同时一掌打退姜浮玉,两人各自向后几步。 纠缠多时,她丹田的灵力将近枯竭。姜浮玉看穿这点,冷静地盯着她,“你受伤了。再战实在趁人之危,你走吧。” 嘴角渗出一丝血迹,她抬手抹去,冷声道:“我若是你,断不会留生路。” 前两回,她回回杀招,足以见得。“银面玉箫,清音索命,冥王殿下在此。”姜浮玉淡笑,躬身行拜礼,“我岂敢。” 面前人确实受伤不轻,但倘若搏命,她不是罗重衣的对手。何况她来幽冥界有要事,开罪冥王,实在不智。 “潜入幽冥界,闯我清修之处,识出我身份,还敢同我动手的,你是头一个。”罗重衣唇角勾出一抹笑,五指摩挲玉箫,再度望向姜浮玉,眼神里多了探究。 姜浮玉同她对视,“能与冥王交手,荣幸之至,今日是在下失礼。” 态度恭敬,却依旧保持防御步态,罗重衣抬手整理袖摆,暂时放下杀心,“我记住你了,我们还会再见面。” 转眼间,威压随人一块消失,姜浮玉如释重负,这是个冒险的决定,她赌赢了。 待罗重衣回去后,或许会派人跟着她,不过她有自信摆脱追踪。 姜浮玉走到湖边,与第一眼毫无差别,然而自下崖底后,她都未感知到那股消失的气息。 她不肯罢休,绕着湖边转了三圈,无论以灵力如何试探都无异样。 难道寻错了方向?罗重衣出手伤她,只是因为她打扰她清修? 姜浮玉仰头望向陡峭的崖壁,思索时,湖底一束绿藤悄无声息地伸出,缠上了她的脚踝。 第2章 寻主 脚腕一紧,一股力牵拉她后退,姜浮玉聚气,毫不犹豫地朝地面划出一刀,那力顷刻间松下。 低头看去,两截绿藤躺在脚下,生机断绝。她嗤道:“现在来护主,晚了些。” 再等了会,湖底倒没有其他动静,放眼望去,这藤从水中伸出,根依附于对岸的一棵参天古树。姜浮玉望向对岸,人恍惚了一下,初下到崖底时,她发现这棵显眼的树了吗? 回想不起,她只当自己疏忽,目光放到笔直的崖壁,踮足飞起,至崖顶,再缓慢降下,来回几遍,仔细查看,没探到任何气息。 这意味着,线索在此处断了。 姜浮玉想,要找的人说不定途经望乡台,早已离开。 无奈,姜浮玉只得按原计划沿路寻过去。接下来几站皆无果,再往前,高耸的城墙拦住去路,一盏孤灯悬于城楼之上,照亮正中的牌匾,幽冥界都城——酆都。 亡魂在酆都停留时间最久,明镜高悬,经十殿阎罗审判,善恶有报,或入十八层无间地狱受刑,或入六道轮回还阳。 傀儡逃不过阎罗法眼,姜浮玉先一步赶到城门外,不多时,接引使者领着亡魂靠近,她换出傀儡,顺利混进酆都。 两道门开,十殿分列两侧,灯火昏暗,鬼差鬼吏面目狰狞,守在殿外鉴魂镜旁。 脚下的路一丈宽,下面岩浆滚滚流淌,姜浮玉移开眼,望向尽头中央的阎罗殿。 亡魂心中皆有惧,徘徊不前,姜浮玉第一个走出,她并不担心阎罗审判。殿外照镜,果真璞玉无瑕,畅通至最后一殿。 鬼差指路,目送她离开,低声私语道:“百年不遇的无尘魂体,今日竟遇上两位。” “说不准是哪位仙家入人间转世历练。” 姜浮玉迈出大殿,殿外有一女魂立在分岔路口眺望,额头的花钿缺了一角,很是吸睛。 她走近,问:“左右分别通往何处?” 女魂看她一眼,“若想即刻投胎,右行至还魂崖。” “左边去往何处?” “酆都内城。” “多谢。”姜浮玉左行,没几步,回头,见女魂匆匆向右离去。 酆都分内外城,外城亡魂谈之色变,内城却繁华热闹。 路面宽敞,青石板平整,两旁坐落精致的楼阁,鬼火悬空在屋檐下,照亮整个城池。 “姑娘生得好生标致。” 一朵深红的花在面前落下,淡香萦绕,姜浮玉仰头望去,女子倚靠窗边,手撑着半边脸,道:“若能笑上一笑,则又添三分美矣。” 姜浮玉不欲搭理她,抬步欲走,却在花香中嗅到故人气息,忽地顿住,弯腰拾起花,问:“你来酆都多久了?” 女子笑了笑,指向她手中托着的花,“你接了我的花。” 姜浮玉翻窗入屋,花放书案上,“可否回答我的问题,这于我十分紧要。” “我有位旧友也如你一般,不解风情。”她嘴角轻轻扯了下,望向窗外,正对酆都内城城门,“还差一日满三年。” 姜浮玉再想开口,外边传来敲门声,“洛娘子,最后一日,宾客早早入席,只等着听您的琴。” “这就来。”洛娘子对她行福礼,“等我弹完一曲,姑娘再问不迟。” 姜浮玉应好,洛娘子梳妆净手,抱琴出门,她跟着走出去,没下楼,在连廊停下。 楼下座无虚席,琴声响起,周遭安静下来,琴音清冽,仿佛置身山水间,流水淙淙,心中添了份安宁。 姜浮玉陷入想象之景,待回过神,洛娘子已停手,端坐在案前,正抬头对她微笑。 她透过我,看到了谁?姜浮玉回以浅笑,转身回屋,不多时,洛娘子抱琴归,琴弦全部断开,一看便知是故意为之。 姜浮玉不解,却也没探究,只问道:“洛娘子,你抛给我的花,从何处得来?” “这花,名为幽冥花,是我昨日亲自到还魂崖采的。”她放下琴,拿起书案上躺着的花,“姑娘若想去,可随我一起。” 有她亲自带路,寻也好寻些,姜浮玉答应下来。 走出酆都,景象变换,天空暗沉,道路蜿蜒崎岖,通向山崖。 洛娘子看向远方,问:“姑娘要寻人?凡是出现在还魂崖,多半已经过了奈何桥,转世投胎去了。” 姜浮玉道:“洛娘子昨日才去的还魂崖,时间来得及。” 顺着她的目光抬头望,一座古石桥连通对岸,桥边鬼火闪烁,亡魂缓缓向前。 山崖并不高,下面是一条河流,河水呈墨色,阴冷的风自下刮来,耳畔传来哀嚎呼啸声。 洛娘子停下脚步,低头望向静静流淌的河,神色哀伤,“累世执念不去,可入忘川河,若能渡向对岸,执念便能化去,重获新生。” 崖壁生了大片红色的幽冥花,姜浮玉扫一圈,“若不能呢?” “困在过往幻境,直到被忘川河吞噬。”洛娘子提醒她,“你要寻的人,会不会跳入忘川河?” 棠清她…确有执念。姜浮玉眉头深皱,眼神一寸寸在水面搜寻,期望自己来得不算晚。 似是看穿她的担忧,洛娘子宽解道:“花是昨日采的,亡魂渡忘川,少说也需三日。若她还在忘川河中,你在岸上高喊她的名字,能助她澄澈神思。” 姜浮玉颔首,“多谢。”视线始终不离河面。 身旁响起落石声,洛娘子忽然往前两步,半只脚踏空,姜浮玉伸手拦下,侧眸看她。 她退回来,笑着说:“我只是看看。这一世便算了,下一世还等不到她,我再跳罢。” “下一世你不会记得这句话。” 言辞直接,洛娘子不以为忤,笃定道:“我托了留在酆都的朋友,她会帮我。” “姑娘,多加保重。”说罢,她告别姜浮玉,从孟婆手中接过一碗孟婆汤,一饮而尽,踏上了奈何桥。 “保重。”姜浮玉不再耽搁,沿河前行,终于发现些许踪迹,有一具魂体在水中浮沉,走近看,气息熟悉,衣着与棠清失踪前极其相似。 “殿下!”姜浮玉大声唤道,她没有反应,身体依旧挣扎,神色痛苦。 姜浮玉来不及想其他法子,跳入忘川河,艰难向她走去。 河底阴魂扯着姜浮玉的小腿,学着她的声音低语狞笑,姜浮玉聚力于手心,掌风震开河水,阴魂不计其数,她不过迫使它们松开一瞬,紧接着又缠了上来。 小鬼难缠。姜浮玉眼神沉下来,发了狠,不知疲倦地重复施力,打得它们魂体消散,再趁那瞬间松快向河中心靠近。 眼见主上被河水冲得越来越远,浮起的间隔越来越长,纵使僭越,姜浮玉高喊她的名字,“棠清,棠清……” 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再次浮出水面,她回头望向姜浮玉,张了张口,不等出声,又淹入水中。 她的反应令姜浮玉心中惊喜,继续直呼她的名字,多拖一刻,救下她的机会便多一分。 待到灵力差不多耗尽,姜浮玉终于行至棠清身边,伸手抓住她,“殿下,醒醒。” 棠清看她一眼,彻底昏过去,歪头倒入她怀里。 姜浮玉眉梢颤了颤,下意识想推开她,但如今处境,她不能放手。 “殿下恕罪。”她低声道。 双手绕过棠清的膝弯和脖颈,姜浮玉抱起她,托举她离开水面,水下阴魂拉扯她的腿,她咬牙,朝岸边走去。 一步,两步,步伐愈发重,她走得愈发慢,头脑逐渐昏沉,眨了下眼,模糊视线里,河岸仿佛离她更远了。 为保持清醒,她咬破嘴唇,血沿着唇缝流出,然而灵力亏空,难以为继,没坚持两步,她合上眼,倒入幽黑的忘川河中。 无数魂体伸出爪子,伸向她… 湿冷的风刮在脸上,姜浮玉醒来时,人躺在岸边,灵力恢复如常。她盯着漆黑的天空,想起还魂崖发生的事,慌乱起身去寻棠清。 人在身侧,还未醒。 她探鼻息,心凉了大半。棠清并非魂体,重伤未愈,逃入幽冥界,为何会落入忘川河中?她当真打算放下过往仇恨?这不可能。 当然这些她无权过问,能做的,唯有全力保全殿下。 姜浮玉眼神恢复坚毅,跪坐起,握紧棠清冰凉失去血色的手。灵力源源不断灌向她的身体,填补巨大的窟窿,直到嘴唇发白,手悬在空中,微微颤抖。 即便如此,她没有停下。 好在她的做法见了效,棠清脸色恢复些许,身体回温,脸不再苍白如纸。她半睁开眼,茫然地看姜浮玉,又看了眼她们交握的手。 姜浮玉吓得抽出手,跪在她面前,低头请罪,“浮玉冒犯。” “浮玉?”棠清盯着她垂下的脑袋,好一会,嗓音沙哑地问:“你救了我?” “救殿下是我的职责。” “殿下?”棠清坐起,问:“你到底是谁?” 姜浮玉惊诧地直起身看她,又低下,许是棠清在忘川河待太久,记忆受损。 “抬头。”棠清不悦皱眉,“我是谁?” 顺着她的话抬头,姜浮玉道:“您是妖界新任妖王,受奸人所害逃至幽冥界,我是您的属下,姜浮玉。” “姜…”脑袋剧痛无比,棠清抱头,疼到五官皱到一处,姜浮玉急忙以灵力帮她缓解,许久后,棠清松开手,清醒过来,眨着眼问:“你是何人?” 姜浮玉愣了愣,重复解释一遍,棠清的反应与第一回相同,看起来比之前还要痛苦。 谈及过往之事便会诱发棠清头痛,到头来仍旧记不起来,故而棠清第三次问起,姜浮玉索性避重就轻,“适才是我将你从忘川河中救起。” “救命恩人。”棠清歪着头,轻扯了下她的衣袖,“我该如何报答?以身相许?” 第3章 酆都 此话从棠清口中说出,在妖界时姜浮玉便已习惯,然而这回是对自己说,她脸上浮现惶恐之色,脱口而出“不敢”,两人平日以朋友身份相处,但在外,姜浮玉是棠清的属下。 棠清思索过后,“救命之恩,有如再生父母,难不成你想让我认你为娘亲?” 姜浮玉当场僵住,结结巴巴道:“你我…以朋友相称即可,我叫浮玉。” “浮玉,好名字。那我呢?既以朋友相称,你如何唤我?” 等棠清想起这段,怕是要提刀灭口。姜浮玉抹去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棠…阿清,我唤你阿清可好?” 本想说出全名,怕刺激她,也怕路上引来麻烦,生生拐了个弯。 “浮玉,你不必跪着。”棠清扶她起身,才注意到周边景象,“这儿是…” “幽冥界,还魂崖。”姜浮玉徐徐讲述进入幽冥界后的所见所闻,棠清边点头,问道:“那接下来我们去往何处?” “在下面。”头顶崖上一鬼差俯身发现她们,指着她们,恶狠狠道:“阴兵听令,将她们拿下!” “先离开此地。”姜浮玉开口道,踢开堵截的阴兵,棠清双手拉住她的手腕,匆忙中姜浮玉没顾上挣脱。 逃出还魂崖,她们得以喘息片刻,姜浮玉不着痕迹地抽出手。 一路上实在狼狈,棠清懒声道:“打退阴兵,他们还是会追来,何不杀了他们,一劳永逸。” “我此行目的是为寻您,重伤阴兵,与幽冥界为敌,非我所愿。” 说完,天边轰隆一声巨响,姜浮玉回身看过去,声音似乎从鬼门的方向传来,鬼门关上了。出发前鹏鸟便嘱咐过她,入幽冥界易,出幽冥界难。 姜浮玉对幽冥界了解不多,身后有追兵,加上棠清记忆受损,她叹道:“不知我们该如何出这幽冥界。” 棠清提议:“你不是说酆都繁华?应当便于我们藏身。” 姜浮玉心中正有此想,立即带她按来时路返回酆都内城,她只去过洛娘子那处,理所当然选在那落脚。 洛娘子临走前收拾过,还嘱咐最近几日屋子先留着,姜浮玉掩去她们身上气息,带棠清从原来的位置翻窗进屋,屋内摆设如前。 布置简洁清雅,花草书画居多,棠清绕着走一圈,新奇地打量屋内,“这是你的闺房?” “不是,是一位朋友的住所,我们可以暂住在此。” 棠清走到另一侧,那张断了琴弦的琴横放在案上,她垂眸,轻轻抚摸琴身,低头对姜浮玉道:“站在此处总听到吵闹声。” 她推开面前一扇窗,想看个究竟,窗一开,楼下丝竹管弦齐奏,乐声和喧闹声更甚,十多位妩媚动人的女子步态翩翩,身似轻燕,广袖飞舞,喝彩声不断,时不时有银钱被投掷到台上。 棠清关上窗,斜瞥一眼姜浮玉,神色怪异,“此地是…青楼?“ 亡魂在幽冥界,与凡人在人间差别不大,人间有的,酆都一样不缺。世人常言,早登极乐,指的便是死后亡魂能入酆都内城享乐,亡魂在酆都所用的银两,则仰赖人间亲友烧纸钱。 姜浮玉自己都不清楚这儿是不是青楼,不知该如何解释。 倘若是,带殿下来风月之地,罪状又添一条。 棠清抱臂,冲她挑眉,“浮玉与那位好友,想来关系不一般。” “一面之缘。” “当真?”棠清并不太信,走廊外有路过声,她往后倒,手肘推开窗,倚着窗沿,笑问路过的女子,“漂亮娘子,请问这儿是青楼吗?” 姜浮玉背过身,没眼看。 路过女子一脸不可置信,“姑娘,你是在人间待傻了?酆都哪来的青楼,这儿可没人界那等陋习。百年前冥王殿下便发话,幽冥界的女子可卖艺,不卖身。” “不与你说了,我正要去楼下吹笙,再耽搁,便赶不上了。” 她走后,棠清来了兴趣,直起身,“浮玉,我们也去楼下听听曲?” 姜浮玉犹豫,她们正躲避阴兵追捕,不该抛头露面。 “那群阴兵真有能耐,早便追来了,说不定如今还在还魂崖打转。”见她不为所动,棠清道:“楼下这曲耳熟,我从前似乎听过。” 姜浮玉妥协,同她一起下楼,寻了空位坐下。 小厮问茶钱,姜浮玉身无长物,棠清叹了口气,扯下身上一只香囊,“封口以金丝绣成,可否抵茶钱?” “棠…阿清,不可。”姜浮玉截下香囊,“此物意义非凡,您随身携带多年,从不曾摘下。” 没法,棠清收回香囊,换了枚玉佩做抵押。 “果真是余音绕梁。” “若非我修为不够,真想永远留在酆都,听曲饮茶会友,比人间自在。” “可惜兰园的洛娘子昨日投胎去了,她若在,素手一曲,可动四方。” 后桌议论传到耳中,棠清仰头,她们那间屋子正门上挂着匾,端正的“兰园”二字。 她侧头看姜浮玉,似笑非笑,一字一顿念道:“原来是兰园,洛娘子。” 姜浮玉心思不在观舞,听到她提洛娘子,正经回道:“是她。洛娘子脾性极好,助我找到您,还留下这间屋子给我们歇息。” 棠清丝毫没顾忌,“一面之缘她为何帮你,我看你们是两情相悦才对。” 她大惊失色,抬手间险些碰倒装满茶水的茶杯,“女子与女子怎能…有违阴阳。” 棠清伸手扶稳茶杯,话锋一转,“你舍命救我,若你说我们只是朋友关系,我是不信的。” 言外之意,我们关系匪浅,极有可能是“暧昧不清,有违阴阳”的关系。 茶楼鬼多眼杂,若不是怕招来阴兵,姜浮玉能当场跪下。她低下头,解释道:“属下姜浮玉,是您的部下。” 见棠清没有异样,接着道:“您刚清醒时我解释过,奈何每次提到往事,您都头痛难忍,转头忘了个干净。” “原来如此,脑海中的确空了一大片。”棠清啜一口茶,“我属下多否?” “多。” 她眯了眯眼,诘问中掺杂上位的压迫,“为何只你一人寻来?是你忠心有加,还是另有所图?” 纵然被怀疑,姜浮玉心中惊喜,棠清神态语气有从前的影子,“主上明鉴,我等忠心耿耿,他们并非不愿来,只有我能躲过十殿阎罗的法眼。” 棠清似乎信了她的话,“你能耐如此大,怎会成为我的属下?” “我初开灵智,灵力不强,有大妖觊觎,想劫我去做炉鼎,是主上拼死救下我。” “你开灵智前,本体是…” “一块玉。” 棠清指尖敲打茶杯杯壁,伴随清脆的敲击声,她嗓音含笑,“玉。” 姜浮玉心轻颤了下,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 “名字从这来?” 姜浮玉道:“您取的。” “我选了姜这个姓,有何深意?” 顿了顿,回忆往事,她慢吞吞道:“大抵,因为您当时在吃姜片。” 棠清反问:“你不满意?” “殿下赐名,满意。” “不必一口一个殿下,照原来那般,唤我阿清。”她补了句,“省得惹人怀疑。” “是。” 正说着,乐声忽地停了,堂下喝彩声渐渐低下来,他们往门口张望,棠清和姜浮玉顺着看过去。 “门外来了不少鬼差,不知要抓谁。” “我有个朋友在阴兵司当差,据说是内城混入了不干净东西,冥王殿下派鬼差满城巡查。” 姜浮玉越听越心虚,她混入酆都,打伤罗重衣,强行救下棠清,桩桩件件,“不干净的东西”,非她莫属。 环视四周,在酆都罗重衣的眼皮子底下打起来,定然胜算不大,她脑海中已经开始盘算该如何逃脱。 棠清扫一眼大门口,气定神闲,“和追我们的不是同一拨。” 鬼差动起来,自外边走入一位飒爽女子。 “领头那位,莫不是仙界的龙柳将军。” 龙柳阔步行至堂中央,手上折扇一展,指着内堂道:“你们在楼下搜,楼上皆为女子闺阁,本将亲自查探。” 棠清扶茶杯的动作僵了瞬,在她经过前默默背过身,头低垂下,姜浮玉以为她因听到仙界才不自在,低声道:“此番大阵仗,应当与我们无关。” 堂下亡魂自发让出道,态度恭敬,却不惧怕,接着低语议论,“这几日见到龙柳将军的面数,比冥王殿下都多。” “殿下公务繁忙,龙柳将军多半代她行事,听闻整个酆都都戒严了。” 棠清主动凑到他们身边,问:“不知那厮所犯何事,能惊动龙柳将军?” 几位摇头,“不知。” 茶楼没查出问题,龙柳领着鬼差退去,姜浮玉松了口气,和棠清回屋。 姜浮玉在窗边,见鬼差出茶楼后分散在酆都各处搜寻,起了主意,“殿下,我外出一趟,查一查龙柳为何追捕那人。” 诸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多打探些消息,说不定有助于她们离开幽冥界。 棠清双指曲起,敲敲桌,“阿清。” 姜浮玉愣了愣,明白她让改称呼,脱口而出,“是,殿下。” 棠清柳眉倒竖,姜浮玉说错话,默默退下,潜入熙攘的酆都街头。 她尾随一鬼差至冷清小巷,灵力为绳缚住他,逼问他们在寻谁。 头和脚几乎被缠到一块,鬼差惧怕她的实力,连连求饶,“我们都叫他无影,身份不明,曾出现在望乡台,恶狗岭和酆都。上头只说他生性狡猾,可不经过鬼门自由出入幽冥界,隐患极大。” 可自由出入幽冥界。于姜浮玉而言,这是个好消息。 她眼神微动,鬼差吓得不敢隐瞒,一股脑坦白,“幽冥界无法化形,他生得高大壮实,脖子上有黑痣,靠近有股甜香。” “龙柳是仙界战将,她来幽冥界是为抓捕无影?” “我等不知,不过龙柳将军与我家殿下交好,时常出入冥王府。” 再问不出什么,姜浮玉打晕他,潇洒离去。 第4章 恶狗 棠清睡足醒来,桌上灯烛燃灭了,屋内暗沉沉,她不悦蹙眉,喊了声“姜浮玉”,姜浮玉翻窗落地,顿了顿,“殿下。” 她早早回来,在楼下瞥见棠清趴桌上歇息,怕吵醒她,守在楼下街口,一直到现在。 提醒数次她还不改口,棠清半闭眼,懒声道:“你唤我殿下,生怕别人听不到,引来阴兵追捕?” “属下知错。”她眼波一横,姜浮玉眼观鼻,鼻观心,“我打听到一些消息。” 转述完鬼差交代的话,她道:“若我们能先一步找到无影,或可借助他离开幽冥界。” 棠清揉了揉手腕,倒茶,淡淡道:“龙柳亲自捉拿他,一旦发现我们和他扯上关系,恐怕会得不偿失。” “我一人前往,遇上她避开即可。她寻不到我的气息,便追不上我。”言语中,把棠清摘了出来,棠清抬眼盯着她,“你独自前往?” “我在明,你在暗,是为你的安危着想。” “酆都鬼差太多,不便行事,我们先去望乡台,还是恶狗岭?”意思是默许了她的安排。 提到恶狗岭,姜浮玉抿唇,垂下的眼神飘忽不定,棠清连喊了她几遍她才回神,“我从望乡台来,并未发现他的踪迹,恶狗岭离酆都更近。” “那便去恶狗岭。” 两人即刻出发,酆都开始戒严,费了一番功夫才出城。 入目是连绵的矮山,棠清妖力未恢复,只得步行。 路上无趣,除了枯山便是干草,棠清闲聊道:“浮玉,你说恶狗岭真有恶狗吗?” “听说是有的。”她从望乡台去往酆都,经过恶狗岭这段路走得飞快,运气好,沿途没见到过恶狗。 半个时辰后,棠清停下,寻了块石头歇息,“这般走下去,何时是个头。” 姜浮玉道:“其实有其他法子。” 棠清仰头,声音拔高,“怎么不早些说?” 实在是没想到失去妖力的主上,如此体弱。姜浮玉当然不敢直言,“我背您或是抱您,用灵力脚程会快上许多。” 但姿势太过亲昵,这也是一开始没提的原因。 “浮玉。”唤得亲切,棠清站起,指地,笑眯眯道:“蹲下。” 姜浮玉依言半蹲,棠清跳上去,柔软躯体贴着后背,姜浮玉身子仿佛被冻住,忘了接下来该做什么。 棠清指挥,“扶稳我的腿。” “是。”她照做,硬着头皮伸手,小心捞住她的小腿。棠清勾唇,脑袋凑到她肩头,“往上些。” 呼出的气吐在耳畔,姜浮玉耳朵发麻,忍住没将棠清就地放下,手往上,压在她膝盖处,运转灵力,飞速向恶狗岭奔去。 姜浮玉心中忐忑,动也不敢乱动,生怕碰到棠清,棠清却没她那些顾虑,累了,头一低,额头枕着她的肩,闭眼小憩。 熬到恶狗岭,姜浮玉叫醒棠清,“到了。” 棠清嗯了声,额头蹭几下她的肩,再之后便没动静了。 主上失忆,两人不该靠得太近,没法子,姜浮玉默念得罪,用灵力强行将棠清从身上剥下来。 棠清站直,从迷迷糊糊中惊醒,“姜浮玉,你放肆!” 姜浮玉低头认错,在她身边画了个圈,布下结界,“殿下稍待片刻,我去查探。” 她本体为玉,能力奇特,极易掩盖气息,对旁人的气息极为敏感,适合追踪。 姜浮玉飞出数丈开外,见她避之不及的模样,棠清笑笑,拂去沙尘,席地而坐,撑着脸,挥手送她离开,“早去早回。” 说完,人没影了。 姜浮玉走入恶狗岭,确有淡淡的香味,这意味着无影不久前经过此处。 乌云遮月,眼前漆黑一片,犬吠声起伏,她警惕环视,杂草之中,一双绿色的眼睛幽幽看着她。 姜浮玉眉头紧锁,与它对峙,恶狗龇牙咧嘴,缓慢靠近。 远处,一声“姜浮玉”,响彻云霄。 棠清出事了。 她一分神,恶狗趁机飞身扑向她,她顾不得血会引来它的同伴,挥手一记了结它的性命,转身赶回棠清那。 月亮探出头,她看见山坡上立着一只灰色恶狗,体格强壮,约莫三人高,四爪尖锐有力,锋利的獠牙折射月光,头微低,自上而下,目光紧盯着棠清。 棠清呆坐着,不经意转头见到这一幕,感到脊背一阵阵发凉,这才放声呼救。 姜浮玉来得迅速,挡在她身前,“我在。” 她身上有来不及掩去的血味,恶狗受到刺激,喘着粗气,一步步迈下山坡,压迫感十足地朝她们逼近。 棠清戳她的小臂,“你手抖什么?难不成你打不过它?” “打得过。”只是有些反应,不是她能控制的,当初妄图掳走她的大妖,真身便是一只狗。 有她的担保,棠清舒了口气,再次坐下,“有浮玉在,我便放心了。” “一条不成问题,两条…”姜浮玉目光沉沉,她们侧方,一条同样体形的恶狗出现。 惊得棠清又站了起来,“跑?” “它们速度更快,比我们更熟悉地形。” 跑不了,只能打。 然而棠清自保尚且艰难,想打也无从下手,视线投向姜浮玉,姜浮玉表情淡然,专心为她加固结界,“殿下坐好,我能应对,两条恶狗而已。” 棠清古怪地看她一眼,似笑非笑,不过有她这句话,能放心观战。 姜浮玉只身向前,站在高大的恶狗前,着实显得瘦小,也不见她召唤出灵器,一双素白的手,十指飞舞,聚气,结印,灵气围绕周身,一掌劈入地面,阵起。 恶狗仰天长啸,姜浮玉恍然明白方才棠清为何笑,这两条不是狗,而是狼,夜色掩盖下她没认出来。 两头狼左右夹击冲下山,它们极其聪明,在法阵边缘停下,绕着走了半圈,其中一头闯入阵中,灵活闪避法阵攻击,吸引注意,另一头还在观望。 狼通人性,姜浮玉不得不分心神关注身后的狼,果然,外面那头狼寻到破绽,以头撞击阵眼,破了。 肉搏是它们的优势,强有力的爪子是它们的武器,故而它们想尽办法拉近与姜浮玉的距离。 一前一后扑过去,侧身避开一边,另一边,尖利的前爪挥在离姜浮玉只有一拳的位置停下——她双手虚空夹住狼腿,左右用力一拧,腿骨断了。 断腿的狼躺在地上,才哀嚎出半句,被姜浮玉一招封了嘴,空呜咽。她在幽冥界能避则避,只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今棠清在她身后,退无可退。 同伴奄奄一息,另一头狼双耳竖起,兽瞳呈赤红色,通身黑气暴涨,一口獠牙追着姜浮玉咬,喷薄气息完全将她罩住。 视野受限,但姜浮玉不受干扰,它运气攻击时的气息波动,远比眼睛看到的要真实。 眼睛看不见,听觉较平常更灵敏,“姜浮玉,救我!” 姜浮玉箭步奔出黑雾范围,视线乍然清晰,棠清悬在空中,双手抓着一头黑狼的鬃毛,身体晃晃荡荡,脚下是留着涎水张着獠牙的嘴,一旦松手,便落入狼腹。 姜浮玉眸光一凝,是她大意,没料到第三头狼的出现。 它们仿佛谋划好了,一面缠上自己,遮挡视线,一面偷袭棠清。只是姜浮玉没想到,它破开结界竟如此轻易。 棠清还在挂着,当务之急是救她下来,否则对战也处处掣肘。 姜浮玉仰头道:“松手,跳下来,我接住你。” 棠清低头,血盆大口,犬牙交错,她毫不怀疑它一闭嘴,能刺穿自己的身体。 她闭上眼,颤声道:“恐怕我还未被你接住,就要落入狼口。” 话音未落,狼仿佛能听懂她们对话,没给她们选择,向山坡上奔去,左弯右绕,疾驰如电,棠清全身甩在半空,离它的嘴只一步之遥。 她死死攥紧鬃毛,有气无力喊:“姜浮玉。” 姜浮玉加紧追上,迎面拦下黑狼。她佯装攻击,飞身经过时侧身划过,找准时机揽过棠清的肩,紧声道:“松手。” 有她在后支撑,棠清卸下力气,靠在她怀里,两人直直向下坠,黑狼头一扭,张嘴就要一块吞吃她们。 姜浮玉早设下结界护体,变故突生,黑狼衔住了护体结界,并未支撑多久,结界被它一口咬破。 瞬间爆发的冲击将她们从狼嘴中冲出,两人摔倒在地,相隔数十丈。 前面两头狼是障眼法,眼前这头黑狼才难缠,通人性,实力不俗,不是一般的妖兽,意识到这点,姜浮玉心中疑惑,刚才为何不直接攻击,反而要跑上山? 另一边,棠清摔落,手臂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一抬头,黑狼那双邪戾的眼睛愈发近,她手脚发软,不敢对视,别开头,“姜浮玉,当真没有其他下属在幽冥界了?” 没等姜浮玉回答,又絮叨:“我大好年华,莫非今日要命丧此处?死在幽冥界,祸兮福兮,想来投胎路上能少走一大段路。” 潮湿腥臭的气味萦绕在鼻尖,更近了,棠清紧闭眼,咬着牙,一动不动。 落地后,姜浮玉觉察到黑狼目标是棠清,来不及调理内息,狂奔向她,在最后关头朝黑狼下颚一击,趁它停顿的时间,抱住棠清滚离狼嘴。 黑狼并未善罢甘休,迅速补上一爪,姜浮玉未能完全躲过,以身体为盾护住棠清,生生接下了。 后肩的衣裳滑出三道抓痕,利爪刺入骨肉,顿时鲜血淋漓。 姜浮玉抱住她,没发出半点声音。 第5章 无影 一次死里逃生。 姜浮玉整个人压在棠清身上,尚未从剧痛中缓过来,她动不了,却还是闭眼叹道:“忧虑过多可不好。” 只身来到幽冥界,她早有打算,即使拼上性命,也要将棠清带回妖界。 “生死一线,怎能不忧虑。”方才心神不宁,现在能松口气,棠清后知后觉,脖颈沾上一片温热粘稠。 黑衣染血本不易发现,奈何伤口血流不止,棠清睁眼便瞧见她满背的血。 “姜浮玉,你…”她敛眸,眼神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黑狼的威胁还未解除,她们没有时间可浪费,姜浮玉只手撑地,用最后的力气道:“抱紧我。” 棠清照做,手避开她的肩头,环住她的腰。 视野中,一道青光闪过,黑狼,枯山,黯淡的月光全都不见,再睁眼,眼前漆黑一片。 远近有水滴落下的声音,滴滴答答,搅得人心绪不平,棠清偏头,一滴水落在她额头正中央,触感冰凉。 她呼吸忽的发紧,紧闭双眼,胸口压着一股无名郁气,脑袋也一抽一抽,晕眩得厉害。 数百年过去,她已不再是任人拿捏的废物,若有人提前同她说她还会遇上这种无力的时候,她是万万不信的。 右手做出打响指的动作,以往的习惯,借灵力聚火于指尖,驱散黑暗带来的不适。 躺在自己身上的姜浮玉动了动身体,她瞬间清醒,五指缩入手心,察觉姜浮玉仰起头,应当是醒了,轻声喊她的名字。 姜浮玉发出一声鼻音回应。 “这是哪?”棠清问。 短短三个字,声音较之前却添了些许柔和,吐出的气经过耳垂,姜浮玉说不清心中的感受,似乎不太妙。她刻意忽视掉,回道:“不知,是传送术法随机将我们送来此处。” 随心念瞬移,只有极少数修为高的仙或妖能做到,姜浮玉化成人身修习术法后,发现自己掌握瞬移之法,然而她一旦施法,损耗极大,且有三个时辰无法使用灵力。 身在幽冥界,失去灵力如同刀俎下的鱼肉,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用这术法。 “又救我一次。你一人来,同样将我护得很好。”身侧有人说话,心闷的感觉淡下去,棠清深呼一口气,“你伤势如何?” “无碍,殿下能否扶我坐下?”姜浮玉难得提要求,只因她们靠得实在太近,她浑身不自在。 身边是一小块平地,棠清抱起姜浮玉,摸索着将她放下,许是牵连到伤口,姜浮玉倒吸一口气,眉头蹙起。 灵力无法使用,自愈能力大受影响,上一次伤重是几百年前,她已记不清疼痛难忍是何感觉了。 姜浮玉的反常引起棠清的怀疑,棠清绕到她背后,俯下身,本该消失的伤痕还在,没有好转的迹象,仍旧在流血。 语气承载了她的薄怒,“这便是你说的无碍?” 偏偏姜浮玉不懂得她在气什么,解释道:“再过三个时辰便好。” 棠清脑袋突突地又开始疼了,她没好气,“照这般下去,你的血够流三个时辰?” 姜浮玉哑口,低垂下脑袋不辩解,她的自愈体质使得她无论受多少伤,几乎不会对伤口去关注。 昔日陪在棠清身边时,起初受伤她也这般关心过她,然而每次问及,伤口早已愈合,渐渐便不再问她的伤势。 如今情形,好似回到当年。 “脱了外衣。”棠清命令她。 虽有犹豫,姜浮玉照着将外衣解开,受伤那边由棠清代劳,她道:“多谢殿下。” 殿下殿下。棠清手一顿,手稍使劲,扯开粘在伤口边缘的外衣,姜浮玉咬牙,忍住没发出声。 外衣随手丢在脚下,棠清掀开自己衣袍一角,“刺啦”一声撕出两段布条,紧接着手搭上她的肩膀,就要扯开她的里衣。 姜浮玉眼疾手快拦下,回头和棠清对视上,眼神不解。 棠清待她很好,谈话逗趣,容许她开玩笑,但从不会亲手做这些。她不懂,难道因为失去记忆,变得无微不至了? 话在喉头转了一圈,到底说了出来,“于礼不合。” 黑暗中,棠清静静地望入她的眼睛,固执认真,笑出了声,“礼,什么是礼?是这些年来你唤我一句主上,我便真的把你当任意差遣的属下?退一万步,你若死在这,我该如何脱困?” 又有了熟悉的感觉,棠清气急咄咄逼人时是这样的。姜浮玉的手松动些许,做了让步,“我自己来。” 里衣被褪下一肩,隐藏在黑衣下的伤口裸露出来,血肉外翻,深浅不一的血粘在四周,爪痕由浅入深,几乎入骨。 棠清冷着张脸,握着布条,伸出接住上面落下的水滴,布条润湿后,收回手,小心替她擦拭背部的血迹。 她自认为的小心,最终被姜浮玉的抽气声击败,偏生她是个不认输的性子,嘴里念道:“能让我亲自照看,你自个儿偷着乐。” 姜浮玉应是。 白皙的后肩现出原貌,反而衬得伤口更加可怖,棠清停手,问:“忘川河怨灵留下的伤,和这三道抓痕比起来,哪个痛些?” 姜浮玉没有正面回答,“这头黑狼不是一般妖兽,狼爪实在锋利。” 棠清反问:“所以?” 前面的话留有余地,她接着说道:“渡忘川河时,稍有松懈,满河的亡魂怨灵似乎就要一把将我拽入河中。” “我救下您之后,晕了过去,在岸上醒来,伤口早已愈合。” 棠清摸过另一段布条,覆盖伤口替她缠上止血,“许是那些执念困不住你,河水把你冲上岸。” 姜浮玉嗯了声,她无意探寻过程,只要结果是她所期望的便好。 包扎完,血止住了。动作间她看到棠清手腕上一条延伸向里的血痕,也是恶狗岭受的伤。棠清扯回衣袖,遮挡住伤痕,不想让她瞧见。 姜浮玉眼眸暗了暗,靠着岩壁休息,“我们应当在某处洞穴里,离恶狗岭不会太远。” “猜到了。” 后面两人都没了声,安静下来,嘀嗒的水声再次缠绕在耳畔,挥之不去。 棠清话少了,姜浮玉反而不习惯,加之身旁呼吸气息几乎消失,她问棠清是否身体不适,棠清摇头否认。 三个时辰说长不长,于姜浮玉而言却不短,她精神一直紧绷着——如果洞穴里出现妖兽,她们再难逃脱。 好在她担忧的事没有发生,灵力恢复后,第一件事便是照亮洞穴查探四周。 洞穴不大,但望不到尽头,头顶断断续续滴下的水,汇成一汪小池,通向更深处。 棠清还未醒,她的唇色和脸色苍白,眉心拧紧,神色看起来十分痛苦,姜浮玉蹲下探她的脉,还未触摸到她的手腕,一股力量将她弹开。 几次尝试无果,她帮不上忙,只好守在棠清旁边,直到棠清眉目舒展,脸色恢复如初,她才松了口气。 空闲下来,她得以思索之后的计划。她们寻来恶狗岭,确实发现无影经过的痕迹,然而三个时辰过去,无影或许已逃至他处。 姜浮玉不愿放过任何一次机会,还是想去恶狗岭查探,低头看一眼,棠清睡得正熟,加上此行危险,不打算叫醒她,一人前往。 她在周遭查探几次,确认安全后布下传送法阵,设下两层结界。 沿路前行四十来步,出了洞穴,居高临下,如果记得不错的话,从她所在位置翻过对面两座山头到恶狗岭地界。 山脚下,一队鬼差走在山谷小路间,姜浮玉悄声靠近,没走多远,他们停下歇息。 “几日下来我们被无影牵着鼻子走,但凡鬼帝大人屈尊出手,何须我等四处追捕?如今抓不到他,白费了功夫。” 这队里的领头道:“无影生性狡黠,他只打伤几位鬼差,尚未做出为害幽冥界的大事,要鬼帝大人如何出手?何况有鬼帝大人的坐骑协助,它在山谷搜寻,我们只需等它传讯,还不知足?” 又一鬼差疑惑道:“那无影果真能自由出入幽冥界?幽冥界可不像人界妖界,太虚结界封死,只有鬼门出入,莫非,他有四象令?” “绝无可能。整个幽冥界只殿下,五位鬼帝大人手持四象令,再便是仙界的龙柳将军和仙界几位仙君。” “难不成是仙界…” “慎言!“ 下属噤声。远处传来一声凌厉的狼啸,回音不绝,鬼差立即起身列队,朝山谷内奔去。 多半是山谷内有了线索,姜浮玉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上,崎岖小道绕了许久,进入谷口,潮湿带着血腥味的风扑面而来。 前面鬼差忽然加快步伐,等姜浮玉赶到,他们已经列好阵,借山壁围成半个圈。 攻击棠清的那头黑狼在阵中心,身体摇晃似乎站不稳,姜浮玉向下望,它四条腿都有剑伤,伤口不深,只是流出的血是黑色,有毒。 在它对面,一紫袍男子口吐鲜血,泣血的剑插入地面,如此境地,却还笑得出来,语气轻蔑,“中央鬼帝的坐骑?不过如此。和你的主人一样,乳臭未干。” 黑狼朝他怒吼,鬼差领头指着他道:“大胆竖子,今日便是你的死期,届时魂归幽冥,看你如何得意!” “是吗?”无影看向姜浮玉躲藏的方向,勾唇道:“小友观望多时,何不现身助我?” 第6章 木心 此话一出,姜浮玉心头惊讶,她对无影知之甚少,进谷后一直在暗处观望,无影不仅发现了她,还料定自己会帮他。 鬼差同时紧张地向四周张望,生怕背后出现偷袭。 姜浮玉没现身,仔细盯着无影的一举一动。 “不必理会他的话,他不可能有帮手!” 无影哈哈大笑,拔出剑,侧身对着姜浮玉藏身的方向,“没有这头畜牲,你们早已是我剑下魂。” 受伤的黑狼退后,舔舐伤口,鬼差一齐冲向他,他硬抗着伤,对战数名实力不俗的鬼差,渐渐落了下风。 眼看他支撑不住,姜浮玉飞身,一记飞踢,踢开了他后背咫尺之隔的一对铁钩。 “你终于肯露面。”无影背对着她,提起剑,“先解决他们。” 姜浮玉入场,局面扭转,她与无影互为掩护,无影受伤,鬼差从他那突破,一双双铁钩铁链在空中飞舞,姜浮玉施法,一道道光刀劈开铁链,化解了大半攻势。 无影闪避后方,趁鬼差受冲击倒地,送下致命一剑。 短短几个回合,鬼差折损大半,余下的皆重伤,一旁的黑狼冲上前,掩护他们后撤。见状,姜浮玉停手,身后地面躺着四五个鬼差,没了生机。 姜浮玉皱眉,是她疏忽,鬼差虽是无影杀的,但她参与其中,免不了与幽冥界结仇。 事情已成定局,若能带棠清离开幽冥界,这些倒算不得什么。姜浮玉对无影道:“你能自由出入幽冥界?” 无影坐在地上调息,有气无力道:“倘若我能,怎会被鬼差追得如此狼狈。” 姜浮玉冷笑一声,掌心灵力翻涌,“那便不必留你。” 无影瞪大眼睛,身体闪滚到一旁,原先坐着的地上炸出个大口,他连忙道:“有,有办法,我能帮你离开幽冥界!” 姜浮玉负手身后,俯视他,“说。” 说出手就出手,他心有余悸,坐起来,咽了咽喉,慢吞吞说:“如今幽冥界四处戒严,我的术法行不通,要出去得费些功夫。” 一停顿,姜浮玉眼刀甩过去,他补充:“若你能帮我拿到无尽树的木心,我有把握能瞒过接引使者,从鬼门出去。” 他面露难色,“无尽树乃望乡台的幻境本源,若非修为深厚,靠近都难,何况取木心只能在每月的月圆之夜,阴气最重之时。” 幽冥界属阴,若按人界昼夜区分,昼短夜长,白昼无日光,只有夜晚能照到月光。姜浮玉仰头望去,今日恰好是月圆夜。 无影劝道:“我自知拿不到木心,只想着躲一阵,等风声过了,守备松懈,再故技重施逃出幽冥界。此行危险重重,轻则受伤,重则殒命,你当真要去?以你的实力,他们奈何不了,何不多等些时日?” 他身份不明,话真真假假,然而她等得起,妖界等不起。姜浮玉道:“我去取木心,你在度朔山鬼门等我。” 她执意去,无影自然乐意,嘱咐她一番,先行遁走。 姜浮玉回棠清那,棠清还在昏睡,她留下短书:已寻到无影,现为他取木心,你在此休息,待我回来。 她本打算直奔望乡台,怕棠清醒来久不见她,这才回来一趟告知自己的去向。 棠清醒来后看到留信,伸了个懒腰,“能耐了。” 忽然,空中一道密音飞入识海,她理了理衣摆,神色逐渐冷凝,站起身,挥手化开结界,施法捏了个傀儡代替自己。 几息后,消失在山洞。 - 姜浮玉赶到望乡台,确定无影口中的无尽树,便是崖底出现的古树无疑。 这儿还是冥王罗重衣的修养之地,若她在,想要拿到木心必定难如登天,但她没有退路,必须一试。 好在运气在她这边,罗重衣没现身。 月光皎洁,洒在平静的湖面,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姜浮玉打量起这棵树。 途径望乡台的亡魂,看到的不是人间真实景象,他们见到的,是无尽树为他们编织的一场幻境。 古树高大,生长在岸边,枝桠繁茂,树冠阴影遮住大半天,树根交错绵延,伸入湖水中,在妖界这样一棵树再寻常不过,却成了望乡台的幻境本源。 姜浮玉自岸边走向无尽树底,一身黑色渐渐融入阴影中,再靠近些,面前一道结界拦住去路,无色透明,散发的力量无声抗衡着她的灵力。 ——无影:“最外头应当设有结界,首先你得通过这道结界。” 虽在对抗,但并不激烈,仿佛目的不是阻止她进入,而是警告她不该进入。 无影提到过,无尽树受幽冥界天地灵力孕育。或许是这个缘故,姜浮玉心有所感,抬起手,划出一滴血,指尖缓慢触碰结界,二者融为一体,手顺利穿过。 她在周身灵力汇集的几处下刀,血漱漱流出,轮到肩胛骨时,上面还留有棠清包扎的布条,白色染上一道暗红血痕,她动作顿了下,解下布条收好,面不改色划出血来,就这样走入结界。 ——无影:“若有幸通过,能看到无尽树的真面目。” 进入结界后,与在外面看到的完全不同。独木成林,正中一棵树,茎干粗壮,树干遍布复杂的符文和图腾,藤蔓缠绕上枝叶,末端垂在半空中,每一根藤蔓末端,都挂着一块铜镜碎片。 ——无影:“找到漩涡入口,切记不要盯着它看太久。” 姜浮玉从交错的树枝间穿行而过,铜镜碎片画面流转,有几张熟悉的面容——她曾在酆都见过。 稳当地落到一级古旧石阶上,两侧的树出现在身后,将她所在的空地合围住。 抬眼望去,尽头通向一扇巨大漩涡门,顶部嵌着一枚形如心脏,呈深褐色的东西,缓缓跳动。 木心。 姜浮玉眼眸亮了亮,迈上台阶,第一步下去,不似初时轻松,她闷声吐出一口血,继续往前,每一步有如千钧重,再走出几步,动不了了。 以漩涡门为中心,巨大的光晕团团包裹住它,方才她前行,无时无刻不在抵挡守护漩涡门的阻力。 回头望天空,月上梢头,时辰正好,此时,她离木心还有一大段距离。 灵力周转五脏六腑,伤口还未愈合,她五指握紧成拳,抽取灵力汇聚于右手,一拳砸在光球上。 顿时狂风大作,耳边充斥铜镜叮当的响声,所有铜镜碎片晃动着正面向她,她的脸出现在画面中。 一幕幕… 她是块玉,她初开灵智,她化为人形,她追随棠清,她入幽冥界… 晃动的画面令人头晕目眩,现实与镜中景象的边界逐渐模糊。 她神思恢复清明时,发觉脚下踩的不再是石阶,而是柔软的草地,微风清冽,清晨雾气弥漫,第一缕阳光自山头照进幽静的山谷。 姜浮玉时刻提醒自己当心幻境的变数,然而一眼望去,高山流水,鸟鸣花香,幽冥界没有的阳光洒在草地,此处让她有了亲切之感。 几句咳嗽声传到耳边,她绕过一块巨石,看到棠清躺在草地上,奄奄一息。 姜浮玉记起来,这处是她修炼的山谷,她化形后第一次遇到棠清的场景。 脏污模糊了稚嫩的美人脸,浑身浴血,手臂肩胛满是烧伤刀伤,离死只差一口气。这口气吊着,她自言自语:我不能死。 后来发生了什么?姜浮玉陷入悠远回忆中,依稀记得自己趁棠清昏迷,在她身上尝试新学会的术法,意外治好了她的伤。 “咳咳…”棠清一口血喷溅在草地上。 幻境,做不得真。姜浮玉盯着她,表情松动,旋即恢复,往后退半步,按下欲抬起施救的手。 眼见着地上的人吐息弱下去,她背过身去。 棠清似乎看到了她,在她转身前,颤巍巍朝她伸出手。 姜浮玉闭眼,不论虚实,救棠清的人都不该是现在的自己,她不能妄加干涉。 她不出手,却也没离开,然而许久过去,她也没能等到人——本该出现帮棠清疗伤的自己。 她不忍再看下去,心中两方交战,一面怒斥自己冷心冷情,见死不救,一面告诉自己,这是幻境,真正的棠清在山洞里等着她回去复命。 理智终究占上风,她抬步向前,金灿灿的光照在她背后,也照在昏迷的棠清的身上。 阳光温暖,抵不住身体的逐渐冰凉。 姜浮玉自黄昏走入清晨,黑云遮蔽下,天色暗沉,料峭石山林立。 山脚下,棠清提着一道骨鞭,抽向半跪的将领,“三万妖兵,竟拿不下度朔山?妖王命我督战,你等岂敢懈怠!” “大人恕罪,并非我等怠战,实在是仙界派来的小将实力可怖,一己之力拦下我们三万妖兵。” “一群废物!”棠清只听到“一己之力”四个字,骨鞭又狠狠在他身上抽下一道血痕。 她正欲发作,手下通报,妖王召见,棠清收了鞭,大步向妖王殿走去。 将领勾唇,垂下的眼睛露出阴鸷,姜浮玉恍然,原来这时候就有了端倪。 大战前,棠清一直假意同妖王周旋,暗中透露消息给仙界,这回三万妖兵的行踪和弱点泄露,加上龙柳实力强劲,妖界这场偷袭宣告失败,局势反转,仙界举兵压境。 然而次日,棠清受袭,下落不明。 如此看来,度朔山战败前夕,老妖王已经怀疑棠清,极有可能是这次召见后对棠清动了杀心。 此时的棠清并不知晓前头等着她的是什么,姜浮玉跟上去,高声道:“不要去!” 棠清听不见她的声音,身体穿过了她。 第7章 镇命 经历一个又一个幻境,姜浮玉身心疲惫,明明一路遇上的人从未障她的眼,明明她并未做什么,却好似经过一场大战。 幻境却并未消止,反而看不到尽头,她的内心开始麻木,这种麻木令她感到一丝恐慌——如若有一幕真实在自己眼前发生,自己会不会也无动于衷? 凡人修炼,力求斩断七情六欲,飞升成仙。精怪生于天地间,修为足够便可化成人形,然而空有皮相,只有生出七情六欲,修为才有更进一步的机缘。 望着远方开始变幻的天,姜浮玉神色冷峻,这幻境像一只蛛网,捕食者不急于现身,任由你闯入领地,冲撞,挣扎,直到坚持不住。 既入幽冥,何不惶惶?幽冥界当得起这一句。 木心还未取到,她不想被困死在这。 月色下,轻柔的风声和着箫声,无孔不入,由远及近在耳边响起,音色沉郁悲凉,散开在旷野,牵引着听者的思绪。 无处诉说的郁闷,担忧,积压已久的愁不受控制地漫出眼眸,心神渐渐松懈,即便反应过来乐声有异,也来不及了。 姜浮玉木讷地站在妖界的荒原战场,大雾四起,“死去”的主上,故去的同袍,昔日一同修炼的精怪,一个个都在她眼前倒下,呻吟着,哀嚎着,无数道声音钻入脑中,犹如梦魇。 “浮玉,救我。” “不要杀我…” “还记得吗?是我救了你。” “带我回去。” 她忍受这场为她量身定制的折磨,凝出术法挥手破去迷瘴,然而徒劳无功——瞬息之间,雾气又涌上来。 但只这一瞬,她看到雾中央有位起舞的女子,影影绰绰,她的身后,漂浮着一支箫。 姜浮玉凝眸,伸手去抓,似近却远,扑了个空。不管所见是真是假,她当即追了上去。 朦胧中,女子步步生莲,随手挥舞柔荑,走入幻化的一扇门中。 门的另一端,罗重衣身着中衣,半靠在清池边缘,闭眼假寐,女子无声走近,她睁眼,嗓音疲惫,“槐,你来迟了。” “无尽树有人闯入,耽误了时间,殿下恕罪。“名为槐的女子蹲下,隔空取出一大片幽冥花,施法扔入池中。 幽冥花经特殊手法炼制,汁水有治愈奇效,鲜艳的红在清池蔓延,直到池水完全变为血一般的颜色。 一汪血池。枯萎的花漂浮在水面,汁水包裹住罗重衣,渗入血脉。 每一次来此修补伤口,痛苦不亚于削肉剔骨。罗重衣咬牙,额头冒出冷汗,青筋突起,右手死死按着背后石壁,没发出半点声。 几个时辰过去,她隐忍克制的表情才淡下去,可见伤得比前几日的还重。 冥王接连两次重伤,槐问出心中的疑惑,“何人能伤殿下?” 罗重衣没回答,斜扫她一眼,槐退到一旁,垂下脑袋,低声不忿道:“世人只知殿下掌管幽冥,风光无限…” “风光?三界对幽冥避之不及,”罗重衣轻笑一声,嘲道:“难道得众仙家称一句殿下,便是风光?” “槐失言。” 罗重衣坐在池中,手指摩挲着干瘪花瓣的皱纹,“闯入你的领地的人如何了?” 槐回忆起姜浮玉在幻象中的表现,不吝赞赏,“几百年来,她是第一个能在无尽树幻境坚持的…” 她嘴角扬起得意的笑容,“不过现下她被困在我设下的阵中,等失了心智,我再将她抓来盘…” 话音未落,血池对岸发出一声巨响,无色透明的结界破出一个大洞,槐后退几步,“啊呀呀”发出惊呼,罗重衣拢了拢衣襟,抬眼淡然望过去。 滚滚浓烟中,姜浮玉赫然站立,依旧通身黑色,手掌朝上,一朵转动的玉莲漂浮在手心。 束发簪子歪歪插在头顶,发丝凌乱,素净的脸庞沾上灰尘,不似初见时规整,就连眼神,坚毅中掺杂破碎,眼角挂着两颗泪珠。 “是她?”槐看清她的脸,气恼道:“怎么可能!” 罗重衣淡笑,语气稍重,“是她。” 姜浮玉跌跌撞撞迈入血池,涉水朝罗重衣走来,脚下如踩刀刃,她艰难向前,看向罗重衣,表情复杂,许久,她喃喃道:“殿下。” 槐警惕地抬起手,随时准备出击,罗重衣拦下,望着朝自己靠近的人,泪珠滚落脸颊,双眸泛红,她笃定道:“不必。” “此人来历不明,极有可能伤到殿下。” 姜浮玉怎么会伤她的“妖王殿下”。罗重衣施法,升起一道血红水墙隔开两边,姜浮玉的身体径直撞上去,不肯停歇。 观察良久,罗重衣挑眉,无声勾起唇角,站起,槐替她整理衣裳,染红的中衣恢复原样,她背过身,懒懒道:“将她送出去。” “她潜入望乡台定是妄图盗取无尽树木心,殿下,怎能轻易放过她!” 罗重衣覆上面具的动作停顿了下,没有改变主意,“她还有用。” 事关无尽树,殿下不仅没有生气,还放过了她,对槐而言是不小的冲击,命令不得违逆,她只得照罗重衣吩咐的去做。 罗重衣回到酆都,刚踏入府门,一把一指长的枪朝面门直直飞来,她双指夹住,捏在手心把玩。 “殿下去得未免久了些。”龙柳从屋檐上跳下,绕着她转一圈,揶揄道:“褚鸢的魂魄对堂堂冥王殿下而言,过于棘手?” “我若承认我实力不济,大将军能否不再挖苦我?”罗重衣翻了个白眼,把暗器扔回她怀里,朝大殿走去,“老妖王实力不俗,魂魄怨气深重,拘魂时她的坐骑死而复生,我险些回不来。” “死而复生?”龙柳记起老妖王坐骑的来历,正了神色,“荧惑海爬出来的畜牲,早晚宰了它。” “是它们。” 龙柳领会她的意思,眼神划过惊诧,“荧惑海的妖兽千年一出,主杀伐,善蛊惑,是天后一大心病,整个仙界束手无策,你有法子对付?” “龙柳将军初飞升,知之甚多啊。”罗重衣没回应她,拾级登上大殿,抽出书案上几册标红的文书,垂眸翻看,在紧要处提笔批注。 罗重衣转头,龙柳被她吊足胃口,等着她的下文,她只是摇摇头。 龙柳往旁边一坐,全然没了将军的气派,自顾自说道:“我知晓,冥王殿下又该说‘自有安排,无需多问’,棠清的事不与我说清楚就罢了,荧惑海的事也防着我?” 罗重衣挥手关上殿门,摘下面具和她一同坐下,拿了本书册翻阅,笑道:“如你所言,的确在防着你。” “你!…变脸比妖界的变色龙还快,初见时与我打完,拍着我的肩夸我厉害,短短几年,对我便只剩挖苦了。” “你要如何?”翻到某页紧要处,罗重衣递给她,“来日将军能否像摆平三万妖兵一样,自个摆平妖王殿下?” 声音淡淡,说的却是威胁的软刀子,龙柳无话反驳,合上书,仰天长叹,“你说,我照做便是。” 自从看破她的心思,这招屡试不爽,罗重衣不客气,直言道:“劳烦龙柳将军先陪我去一趟阎罗殿。” “阎罗殿?你不是近百年不曾去那?”龙柳斜眼睨着罗重衣,她“有幸”到过一回阎罗殿,最为厌恶那儿的无间地狱,肮脏血腥,充斥哀嚎呻吟,惹人心烦。 一番话绕来绕去,原来在这等着她。 “自然是有要事。” 龙柳咬牙,最终应了声好。 罗重衣理了理衣摆,笑意未消,“即刻出发,龙柳大将军。” 冥王出行一向低调,和龙柳前往酆都外城,不多时到阎罗殿,罗重衣祭出万魂幡。 万魂幡出,阎罗俯首,阴兵退避,她抬步,似是想到什么,问:“阿绮呢?” 一阵沉默,一鬼差道:“昨日,大人出公差去了…” 罗重衣问:“去哪了?” 鬼差大多眼观鼻鼻观心,余下几个使眼色,支支吾吾说个不清。 看他们反应,罗重衣心中有了数,“胡闹!身为中央鬼帝,五方表率,她竟敢擅离酆都。” “让她回来受罚,就说我回来了。”冥王殿下脾气时好时坏,但若是遇上小鬼帝,定是要发脾气的,他们习以为常,应声是,战战兢兢退下。 “殿下何必大动肝火,周绮年少接下大任,可她的年纪放到人界,不过才及笄,贪玩些在所难免。”这话多少有嘲意,龙柳抱臂,一边看笑话,一边找补,“暂且放过她,正事要紧。” 罗重衣扫她一眼,走向无间地狱入口,“你跟上,替我护法。” 潮湿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凌厉的嚎叫不绝于耳,龙柳顿住脚步,望着深不见底的无间狱,万魂幡既出,她猜到罗重衣要做什么,忍着对周遭的厌恶同她下到十八层。 布好结界,一股强大的黑气自幡中释放,在第十八层膨胀开,聚拢成一张狰狞崎岖的脸,张牙舞爪,冲向罗重衣。 罗重衣抽出玉箫,寒光闪现,瞬间打散它。 “我来对付它。”龙柳挡在她面前,手上提着赤焰长.枪,火星子在空中飞溅,“褚鸢命真硬,死都死了,还阴魂不散。” 她边打边抱怨,罗重衣沉浸在吹奏中,乐声涤荡怨气,抚平躁动,黑气形成的脸急剧缩小,最终化为一团气体,漂浮在空中,龙柳的长枪挥过,枪风便能吹散它。 一曲毕,见罗重衣停下,龙柳收起枪,脸色不太好,“安魂曲?” 安魂曲,顾名思义,安抚魂灵,再入轮回。多少仙家轮回前求到罗重衣面前,只望她吹一曲安魂,涤去杂念,她一一拒了。 如今吹给老妖王褚鸢听,龙柳没当场发作,都算脾气好。 罗重衣轻咳几句,缓了缓身体的不适,“你听错了。” 龙柳看过曲谱,明明是安魂前奏,她犹疑道:“那你吹的是…” 冷风自地狱尽头刮来,她的声音混杂其中,“消魂,镇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