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腿捡到赝品鬼差之后》
1. 今朝春酒熟
日暖风暄,百草初盛。茫茫山地处南境,聚物华天宝之灵,一场酣雨过后,山中桃林愈显烂漫。
栖朝已经挖了一个多时辰的土,仍未找到衡延真人埋在西园的九峰春。她蹲在被挖开的乱土堆前抬手一蹭,将沾灰的右颊抹得更花了。
“莫不是蒙我吧?让我找酒是假,除草松土做苦力才是真。”栖朝猛一起身,欲去问个究竟。
朱华池边,和衣而眠的鹤发老者悠悠醒转,眼神惺忪落在身侧散乱的棋盘上。俄而听得窸窣脚步声,来人正是刚把桃林翻了个底朝天的栖朝。
栖朝先行了一趟温良恭俭让的礼数:“真人,栖朝并未寻得您埋在桃林中的九峰春,许是您记错了?”
衡延真人搔搔头问:“西边第九棵桃树,你找对了吗?”
“我把第五六七八九十棵都翻遍了,就差把园子给捣了,咱们桃林真的一坛九峰春都不剩了。”
“不应该啊……”
静默片刻,衡延真人忽地拍上脑门儿,惊呼:“哎呀!上次清谈会好像喝多了点儿,不会是最后一坛了吧!”
衡延真人的胡须快要被搓出火星子:“这如何是好,老身之前和东岳府君打赌输了,他点名就要这九峰春,府君寿辰在即,总不能玩儿赖吧。”
几颗棋子被随手扔到棋盒中,银色眉毛缠得毫无章法,他忽然想到什么,起身对栖朝道:“小栖啊,你许久未去壶中谷了吧,不如随老身走一趟。”
-
壶中谷掩映在重重山野之间,灵植如棋罗布,草木葱茏中有一处清雅的院落。
衡延真人与栖朝甫一落地,便听得屋内传来悦耳女声:“老头儿,你来得也太勤了,你们茫茫山难道没业务了吗?”
“酌盈仙子!”栖朝声如摇铃曳贝,兴奋地扑到女子怀中。
衡延真人捋捋胡须,径直先往屋里大步踱去:“生筠小友,有没有想我啊~”
屋内的男子宽袍微敞,发不束冠,周身一番儒雅风质,正是柯生筠。自布衣峡一战后,他便与九重天上的酒仙酌盈隐居在这壶中谷,不问世事已逾千年。
柯生筠闻声作揖道:“真人近来可好?”
“好得很,好得很!”衡延动动鼻子,嗅了两嗅:“淡竹叶、陈皮、真檀、越桃……今年的竹叶青不错啊,你们这屋子都不用熏香了。”
“酌盈还多加了一味冷山梨。待酿成给真人您尝尝……”
“还没酿好呢啊,好了也没你的份儿。”酌盈领着栖朝进了屋,栖朝脆生生地同柯生筠打招呼:“柯先生!”
“真人不辞辛劳来我这壶中谷,想必又是有什么要事。”酌盈故作客气地问着,侧身捏了一块蜜枣奶酥递给栖朝。
“对弈而忘忧,自是要事。”
“你倒是忘忧了。”
他们二人对弈,没三五个时辰是下不了定论的,酌盈见怪不怪,无奈撇撇嘴。
栖朝两腮鼓鼓,边嚼边伸手接过柯生筠递来的第三块蜜枣奶酥,心满意足地随酌盈向后院去。
谷中岁月清幽僻静,少有来客,偶尔照看小娃娃反倒让酌盈新奇欢喜,便乐着带栖朝在壶中谷各处消遣。
适逢谷中寂照竹百年一次结竹米的好时节,寂照竹的竹米是世间最难得的酒曲,瑶池玉液便是由此酿成。
前日采摘的竹米已晾晒好,现下要做成酒曲团子。栖朝专注地揉着手中团子,揉成捧在手心端详欣赏一番,仔细列在篾垫上。
“小树苗,茫茫山近来可有什么新鲜事?”酌盈碾着竹米问道。
“新鲜事?”
真人仙务繁忙,不常在山中。她平日里无非捣鼓小发明,搜罗话本子,背背仙术口诀,默默经书典籍。一切与往常无甚区别。
忽想到个新鲜玩意儿,腕间翻转,一面木镜便在掌中显现:“看!”
此镜色泽温润,触手细腻光滑,应是由持镜者悉心打磨过。镜背上雕刻着错落伸展的枝桠,虽不甚精巧,但断续的落刀别有一番拙朴可爱。
酌盈仙子问:“这是你买的新镜子?”
“非也,这是我自己制的,衡延真人命我看着桃林,我懒得大老远跑去,便取南境八方各一块迷毂木琢磨出这面镜子以便查看林中情况。”栖朝眼眸炯炯:“待我研究透了,兴许能探路整座茫茫山。”
栖朝卯足劲将指尖挥动:“截路锁幽径,动静破迷津。去!”
可那木镜躺在她掌心中毫无变化,栖朝又捻了一次诀,那镜仍是文风不动。
她神情转而落寞:“壶中谷隔得太远,出了茫茫山我便操控不了它了……”
“看来我的灵力还是无甚长进,难以将这些机巧炼化为灵器法宝。”栖朝垂眸去看手中木镜,轻声叹道。
酌盈拾起手边的灵植问栖朝:“可还记得这是什么?”
栖朝虽对突如其来的问题感到疑惑,但见酌盈的神色颇为严肃,便也认真答道:“锦云芝,其状若云,菌丝可入酒,饮之辄觉周身轻盈飘逸,仿若游于九天锦云之中。这是去年初秋,我们在谷中的山穴里采的。”
“那这个呢?”酌盈又拿起一盒绛色泛光的酒曲。
栖朝凑近嗅了嗅:“这个您讲过,是辛弥草,生长在冥界与凡间交界的暗崖之上。其味辛辣微涩,有安灵镇魂、化浊为清之用,花叶皆可入曲酿酒。《仙醁集》中还说,若是以此为曲,须晾晒足七七四十九天方可入甑,否则饮用之人便会浊气入体,从而灵识受损。”
“那你也不傻啊,好歹在茫茫山呆了一千多年,怎么法力还赶不上寻常小仙,那老头儿到底教你什么劳什子?”
栖朝支吾答道:“《洗魄咒》刚默到一百三十一遍。真人说,默满三百遍就让我跟着学些高阶术法。”
“洗魄咒?”酌盈难以置信:“这个咒,百来岁的奶娃娃学还差不多,那抠门臭老头儿到底能不能教?”
“倒不是真人吝啬,只因我本相不明,灵力难聚,修炼缓慢得很。”
当初,衡延真人将新桃种播撒在茫茫山灵力最为充沛的一片沃壤之上。其它桃树都应着时节开灼灼繁花,结累累仙桃。唯独她慢悠悠长了近千岁也看不清本相究竟属何纲目。
“须得想想法子。”酌盈良久道:“有了更高的法力,这面镜子便能视通万里,你费尽心思钻研的那些便不再是寻常机巧。”
“莫说是出了南境,即便是上通三圣,下彻九泉,它们都可为你所用。”
“上通三圣,下彻九泉……”栖朝喃喃道,一时间神思联翩。
酌盈瞧着栖朝的眉头几舒几展,又探了探她未明全貌的本相,轻叹道:“也罢,疾风骤雨反难润深根。那老头儿别的没教,定然言传身教了如何做一个闲、散、小、神、仙。”
“阿嚏——阿嚏——”闲散老神仙正不住打着喷嚏:“我说,你们家真的用不着再熏香了。”
黑白棋势正是焦灼,各占棋盘两隅,衡延执起一颗黑子,在棋盘东角落下,岌岌可危的一片黑棋便有眼求活。
柯生筠笑道:“真人此着高妙。”
“不过是偶得机缘,看看有没有生路罢了。”衡延语气沉静,忽若阔然深海,全不似往日嬉笑。
柯生筠眼眸轻敛,观棋半晌之后,手下稍偏,错开岔口,给黑子留出另一处气眼。
衡延手中黑子迟迟不落,只问:“生筠小友这是何故?”
“若是棋间俗手,一子一地,固然必争。但真人是友是客,自是消遣抒怀,成人之美更为紧要。”
说话间,此局已有定论,衡延真人险胜三子。
他胡须轻颤,将棋子扔回棋盒中,佯怨道:“生筠小友,你这样倒显得老身胜之不武了。”
柯生筠闻言礼让:“本就是在下棋艺不精,这段时日陪酌盈去宛丘游玩,许久未有手谈,难免生疏了,还请真人莫要见怪。”
衡延真人眼珠咕噜一转,笑道:“我既赢了这一局,可有彩头?”
“彩头?”柯生筠问:“真人想要什么彩头?”
“那个……你同酌盈那丫头说一说,九峰春,再给我一坛呗!”
算盘叮铃桄榔地打了几圈,原来在这儿等着。
酌盈恰巧领着栖朝回屋,柯生筠瞅瞅向他使眼色的衡延真人,轻咳两声,耷拉着俊眉对酌盈叹道:“唉,看来最近的确是手生了,真人高着迭起,我实在不敌。”
“什么意思?你输给这小气鬼黑心臭老头儿了?他棋艺那么孬你能输给他?”酌盈大惊失色。
衡延的脸红一阵绿一阵,被攻击得说不出话来,栖朝担心他即刻就要引雷,正飞速权衡着如何劝一劝。
“说吧,又要从我这儿薅走什么酒?”酌盈回过神来,看懂了这出戏。
算盘已彰然摊在桌面上,衡延真人索性咧开嘴角笑眯眯直奔主题。
“哈哈哈,酌盈仙子啊,老夫是想再向你讨一壶……九峰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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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酌盈怒道:“前阵子不是给了你两坛吗?这才多长时间就给造没了?我这九峰春又不是囫囵饮牛饮骡的!”
衡延真人忙劝道:“仙子莫气莫气!我知道这九峰春最为难得,集九峰之春水,萃八荒之灵光,天上地下,无所比拟……”
“不给。”
真人继续堆笑:“仙子今日赐我一坛,若他日有需,老身必当倾吾之能相助。”
酌盈余光瞥见一旁的栖朝,眼波微动:“一坛九峰春,竟抵得上真人这么大面子?”
她双手旋掌施法,连山纹错金紫砂坛便现于衡延身旁的矮桌上。
坛中正是九峰春。
衡延真人猛猛一嗅,顿觉馥郁醇香流转五内,正要扑过去拿,那坛酒却不知何时到了酌盈手中。
“你这老头儿真会赶巧,我们不日便要启程去姑灌山采雪,新酿或要等到明年,这可是今年最后一坛九峰春了。”
衡延真人连声道谢应好,伸手接过酒坛直咽口水,忍了好几轮才舍得纳入乾坤袋中。
“多谢酌盈仙子,哦!还有生筠小友!”衡延真人喜笑颜开地拱手道别:“日色已曛,我们便不多叨扰了。”
酌盈忽地想起什么,连忙追至门外,对着半空南去的祥云大喝:
“不对!明年再别来了!没你的份儿!”
-
栖朝因在壶中谷被投喂了许多糕点,回山后仍觉积食撑得慌,晚间躺在床上直打嗝儿,直至夜半点了安然灯才昏昏睡去。
门口的牵音小金铃清脆作响,是有人来了。
“栖朝,栖朝!起床了懒树!”一位身着缟羽镶珠外衫,发间束蓝色缎带的女子趴在窗棂上唤她。
“谁啊,这大清早的……”栖朝伸臂抵住额头,还未完全睁开眼睛就先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好一会儿才看清了来人。
“潜羽姐姐?”
“这是新制的上清固灵丹,师兄让我带给你。哦还有,师父让你去一趟问道楼。”蓝潜羽向栖朝掷去一个小青瓷瓶:“我赶着去凡间听新出的折子戏呢,先不与你说了……”
说话间,潜羽已然现出蓝凫真身,振翅而去。
问道楼收纳了六界藏书典籍,有百门符咒、千家经书、万方奇闻,甚至还有异域蛊法,远疆碑帖,栖朝时常去那儿打发时间。
不过眼下这些都和她无甚干系。
若是真人叫她去问道楼,那八成是查她的功课。
栖朝一路心惊胆战,终于还是挪到了问道楼。
“天地有日月,日月分晦明。晦明乃同道,同道亦同归。万念常持握,魂魄俱守一……”栖朝脑中飞速温习之前的经书,宛若一只谨慎的小兽。
“你嘀嘀咕咕干什么呢?”衡延真人唤她。
栖朝上前乖巧地行礼问安,垂头间盘算着如何将那剩下还没默完的一百六十九遍搪塞过去。岂料衡延真人率先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一叹,叹得栖朝更是慌张,回想了一圈最近惹出的大小是非。抬头见真人盯着手中竹简,又叹了一声。
“小栖啊,九重天传来诏讯,命老身前去共商要务。三日后便是东岳府君的生辰,你替老身跑一趟吧。”
“啊?”栖朝无措地惊呼出声,僵在原地。
她愣了愣神,忙道:“可……可我还有好多功课没做呢,您叮嘱的《洗魄咒》还没默完,我的珠玑叠也到了关键阶段……”
且不论东岳与南境相隔数千里,她那“半瓢水”的驾云本事怕是难以招架,就说她自打从土里钻出来那天,就没去过茫茫山和壶中谷之外的地方。
思来想去,栖朝心中只剩四个大字:
万万不可。
“《洗魄咒》回来再默也行,不急于这一时。”衡延真人衣袖一挥:“你那些奇工巧置,什么牵音小金铃啊,安然灯啊,又出了个新鲜的珠玑叠,名字是取得不错,正经关头哪个能派上用场?”
栖朝欲再辞让:“栖朝修为尚浅,也怕疏于礼数,恐到东岳府君面前损了您的颜面。”
“那东岳老儿整日里巴巴地盼着这坛九峰春,说不定还要欢天喜地给我回礼呢,礼数不礼数的,你大可放心。至于修为……只是送个酒而已,又不是去打架。”
见栖朝仍在纠结,真人笑吟吟地又添宽慰一句:“况且东岳老儿的席面,伙食可是极好的。”
栖朝哑然:放弃挣扎,您的跑腿小树已上线。
2. 忽逢经行客
栖朝收拾好行囊,将九峰春妥帖放入乾坤袋中,便驾云离山,启程往东岳去。
那木镜中看不中用,栖朝今日出门时还是簪了支正经迷穀枝以防万一。
云间风清气爽,别有一番自在逍遥。栖朝胸中怯意渐而消退,心觉时而出来玩一玩也没什么不好,她三脚猫的驾云术还是勉强够用的。
行至东岳乌溪一带,天空霎时阴沉,云雾骤然涌聚遮蔽了方向。栖朝发间迷穀枝大亮,但前路依旧晦暗不明,她竭力施法也如细沙填海。
狂风席卷而来,她脚下不稳,慌乱之中竟坠下云去。
栖朝紧闭双眼,耳边轰鸣声似风雷交织,四起的飞尘刮过她的鬓发,夹杂的细小沙石敲击着她的枝条,扯出隐约钝痛。
硌得慌,她翻了个身,有什么东西湿答答地黏在脸侧。
“血吗?”栖朝迷迷糊糊地抹了把脸。
“诶,怎么不疼呢?”鼻尖也没有血腥味,原来只是头发湿了大半,好歹没破相。
她晕晕乎乎地睁开眼睛,眼前竟是一片玄色深潭!
潭上三面立着百来仞嶙峋石壁,南面比其它三面更高些,有道水势浩大的瀑布飞泻而下,千尺素练一路撞至潭中,珠玉四溅。栖朝仰目望不到源头,反被溅了满脸。
迷穀枝登时泛起光亮向上飘去,栖朝忙不迭地施法想稳住身形,但无济于事,就这样随迷穀枝飘至那玄潭中央。转瞬之后,迷穀的光亮化成一星光点,意思是已到了所指之地。
那潭面乍起漩涡,栖朝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直直坠去,她不及多想,闭目掐了个避水诀便急沉而下。
栖朝意外没有感触到猛烈的冲击,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惊觉自己正身处一条狭长的甬道中,顺着水流缓缓向前漂动。
这甬道尽处似有光亮,她的身躯随水流动,约莫过了两柱香,那光亮依旧飘渺微弱,栖朝本就力竭,疲惫惊惧随着缓缓流水渐化为朦胧昏沉。
不知跟着漂了多久,忽有一股急流将她推了出去,栖朝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那深潭底部的甬道之外,竟别有洞天。
玉色的墙壁透出乌云遮月般的微光,她伸手触碰,只一下便觉寒意袭遍周身。栖朝向后连退两步,脚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住。
她立定身形,俯身细瞧,此物青中带黑,修长的叶片上附着细小的绒毛,随水波摇曳而自生光辉。
是黛菱草!
栖朝幼时为了弄清楚自己到底是棵什么树,在问道楼里把《六界草木全录》翻了十来遍,虽然仍未摸清自己究竟属哪根哪脉,但其它草木灵植倒是记了个十之八九。
她心下奇怪:黛菱草只在东海海域生长,怎么这里也有……
待反应过来,栖朝打了一个冷颤,怀疑那迷穀枝是不是压根不识字:
“我要去东岳,不是东海啊!”
她愕然四顾,目光落于一块石碑上,其上隐隐约约刻着两行字。
“几何荣枯道,得此浪衔潮。”
栖朝攥着手中纹丝不动的迷穀枝,悬着的心终于摔成了八瓣。
“我嘞个活祖宗啊,这是给我导哪儿来了?”
-
顶上的水汽凝结成珠,不断滴落在石台上的小水洼里,像是打定了主意在这里亘古穿凿。
石台上躺着一位素衣男子,终于力顶千钧地将眼皮掰开了两条缝。这里只有昏暗的光,他还是觉得刺眼难当,身躯飘飘忽忽像是出窍的魂灵。
他本就觉得寒冷,此时又叠上了一层冷汗。
分明上一刻还在勘星鉴与桀休那厮缠斗,为何此时会在这个昏暗寒凉的石台苏醒?
应抚宫那边得到消息了吗?
那一剑,到底刺中了没有……
他闭目调息向内探去,可体内神力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遏制,无法释出。几番运力后更觉四肢麻木,气息紊乱。
“我……咳咳……咳咳。”他许久未开口说话,一个字没吐完就止不住地咳起来。
【我怎么一觉醒来,神力全失了!】
那男子心中大骇,仍不死心地阖目默念剑诀。
什么也没有。
【我的剑呢?!】
他一个翻身跃下石台,却接连几步踉跄,跌坐在地上。
【孟千觉啊孟千觉,你不会真的万年修为,一招散尽吧!】
此人正是执掌勘星鉴的倏永神尊。聚周天星斗凝华,由先天道炁化生而来。在虚空域得了一身至精至纯的星斗之力,勘理三垣九野的星斗变幻,以维系四时流转。
各流各派的神书仙集记载了他不少正史逸闻:有的写他风流韵致、金尊玉贵;亦有言其骁勇善战、力拔山兮;甚至有慈眉善目、古貌古心云云。
诸多嘉誉美名以冠之的倏永神尊此时正瘫在地上泫然欲泣。
考虑了八百次要不要用衣袖擤鼻涕。
这鬼地方不见冰雪,寒气却从四方涌出,叫人无处逃窜。他现下难启神力,与凡躯肉骨无异,若不尽快离开,恐怕要冻死在这儿。
孟千觉沉心思忖,勉力起身欲寻出口,忽听得身后一声惊呼。
闻声转身望去,一位绿衣黄裳的姑娘正惊愕地盯着他,双手举着的枯树枝还在微微颤动。
周遭晦暗沉沉,面前这张煞白的脸格外醒目,一双漆黑的瞳仁直摄心魄。栖朝心中慌乱,又人生地不熟,只得凝神戒备。
“叨……叨扰了,我不慎迷失道路,你……仙……仙友可否指点迷津?”
那男子并不言语,只是皱眉瞧她。
脸庞苍白,嘴唇发白,还披着一袭白袍。
栖朝恍然大悟,不禁悲从中来:
我还以为是幸免于难呢,原来是死绝了。
“白无常大人,不好意思啊,刚没认出您来。第一次死不太熟悉流程,劳烦您亲自来收尸了。”栖朝心中惊愕失措与无奈绝望交织,反尴尬得笑了两声。
孟千觉不解:这小姑娘生得玉面清眸,怎么脑子……
罢了,这姑娘即便是一路误探迷途,也定能有些蛛丝马迹,须得探听清楚。
孟千觉上前几步想要询问一二,可嗓子还是哑得厉害,权衡一番后决定先找口水喝。
栖朝见他惨白的唇瓣张了又阖,心下奇怪:
没听说白无常是个哑巴啊?
“您到底是哪位鬼差大人?”栖朝绞尽脑汁地搜寻着地府有哪位哑巴鬼差。
孟千觉匪夷所思地眯起双眼,按着右边眉棱骨,走到附近的一处水源,欠身掬了一捧饮下。
“怎么这么咸!咳咳咳!”孟千觉被齁得龇牙咧嘴,捂着胸口咳得惨绝人寰。
孟千觉的脸颊因为连续的咳嗽泛了一点红,左手抚在胸口上顺着气。
“我不是鬼,更不是什么白无常。”
原来是个会说话的活物!那就意味着她小命尚存!
栖朝喜上眉梢:“对不住对不住,是我冒昧了!那敢问这位小兄弟,你可知道这是何处?我该如何出去啊?”
“小……兄……弟?”孟千觉心想:你的确挺冒昧的。
栖朝近来读了几本凡间的游侠列传、豪客传奇,里面都这么称呼,颇有侠义风范。两人此时同在这叵测秘境,她觉得这个称呼再合适不过,言简意赅地表达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现下都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临时肝胆相照一下吧!”的意思。
孟千觉被栖朝噎得词穷了片刻,冷声问:“你是如何寻到此处的?”
栖朝抬手一指:“这上面有个玄潭,我不慎落入潭中,不知怎地随着水波漂到了这里,本想寻个出口,顺着石碑走着走着便遇见你了。”
栖朝见这病秧子一副茫然的模样,应该也不大认识路,心中希望浇灭了大半。
孟千觉边听边琢磨着怎么把湿透的衣袖拧得更干些,手中动作一顿:“石碑?什么石碑?”
“那石碑上写着‘几何荣枯道,得此浪衔潮。’”
“浪衔潮?”孟千觉向栖朝走近一步,忽然嗅到淡淡的酒香。
这味道应该是极品的天庭御酒,她是何身份?
他心中本就疑虑重重,现下又多一重。
栖朝见他眸光凝驻,瞳仁颜色被映得更清楚,似是无法探及的漆黑夜空,看不见浩瀚银汉流转,只在黑夜尽头闪着一点孤星。
浪衔潮乃东海禁地。
潮汐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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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实乃天地日月相与为用。混沌初开之际,阴阳失序而万物失和,四海浊涛翻涌,骇浪滔天。
相传自东海海底曾出现过一道巨大的水柱,霎时间海沸山摇,神光四现,浮出一颗衔浪珠来,各方浪潮行至此处都化为平流静水。片刻后,那珠光渐暗,消散于东海深处,无人知其去向。此后皆是日月因循,潮汐有信。
直至数万年前,东海龙王在海藏中发现了这块刻有“几何荣枯道,得此浪衔潮。”的石碑,捋着龙须火急火燎地呈奏上天,彼时恰巧碰上斗姆元君提着孟千觉的衣领来向天帝告状,场面一度混乱。
孟千觉也因此侥幸逃过一罚——斗姆元君听得此等奇闻,一个眼神儿都没留给刚摔了她紫光金印的孟千觉,衣袂翻飞着下东海看热闹去了。
众仙各显神通都无法撼动这结界分毫,反激得它怒卷起万顷碧波凝成坚冰,转瞬在石碑周围竖起高墙。几位姗姗来迟的老神仙惊呼:这是上古结界,切不可强行破除。
老龙王别无他法,只得把此处供为东海禁地。
栖朝久居南境,对这些海底秘闻知之甚少。孟千觉却不同:一则这浪衔潮帮他逃过了斗姆元君的责罚,荣登他自创的《倏永记功榜》小本本前列;二则这段历史后来被补载入《天庭史笺》新卷中,成为天庭仙家子弟的考校内容。
他心绪流转,忽觉暖意乍现,屏息向内一探——神力竟正在恢复。丝丝缕缕的暖流从筋络骨隙渗出来,极为缓慢。
聊胜于无,他至少不会冻死在这里了。
“那石碑在何处?劳烦引路。”
栖朝领着孟千觉一路往回寻,边走边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儿应该是东海。我刚刚看到了黛菱草,那东西娇贵的很,只生在东海。”
孟千觉答:“是了,东海养着这么多闲虾冗蟹,海水都咸得要命。”
一盏茶功夫,他们便来到了浪衔潮前,石碑静默地立在那儿,看上去像个入定的老禅修。栖朝盯着粗糙古朴的碑岩,多瞧出了一些矍铄。
“世间各方虎窟龙潭,只有东岳黑龙潭的潭底通向东海。有吞心肺噬魂魄的五条黑龙盘踞于内,凶险异常。”孟千觉问:“它们没有为难你吗?”
“我来时并未见着什么黑龙,不过……”栖朝见他双唇翕张间冒出白色雾气,脸色更苍白了一分。
“小兄弟,你没事吧?”
又是这个称呼,孟千觉斜睨栖朝一眼,却对上了她眼底的关切与担忧,恍然间觉得这个眼神有些熟悉。他在过往光景里吃力地摸索了一番,纷繁思绪辗转于心海,微弱神力流转于百骸,它们纷至沓来而碰撞在一起,又在刹那间消弭,捉摸不到踪影。
孟千觉感到一丝莫名的伤感,草草将心念收回了笼。
他刚才恢复的一点神力现下零星飘浮在各处,只得无力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一枚小小的青瓷瓶被递入眼帘。
“这是我带来的丹药,你服用了或许会好些。”
孟千觉半信半疑间接过瓷瓶,倒出一粒褐色丹丸,淡雅的清香轻盈入鼻。
这女仙到底是何来头,怎会有南境的上清固灵丹?
无论是下界修仙者还是天上神仙家,都知道固灵丹这种增进修为、渡劫避灾的必备丹药。
但衡延真人的上清固灵丹与其它固灵丹不同,乃稀世之珍,一粒难求。
栖朝不只有一粒,她有一瓶,甚至正在乾坤袋里翻找有没有多带几瓶。
她见孟千觉盯着丹药发怔,催促道:“死马当活马医吧,万一有用呢!”
这姑娘说话似乎不同于其他神仙的客套委婉,让孟千觉剥掉了一点警戒。
“多谢!”
服毕那粒上清固灵丹,孟千觉就地打坐存神。
不到三刻,孟千觉体内寒意渐褪,神力自丹府舒展而出,贯穿百穴,缓缓流转于大小周天。
栖朝见这人垂目闭眼,好似恬然入睡,这一觉不知要等到何时。
自南境启程到那古怪的玄潭费了一日多,从玄潭落入这坚冰寒玉的海底后又折腾了大半日,算来距离三月二十八日的东岳府君寿辰仅剩一日。
可她还得在这冷冰冰的石碑前等人睡醒。
3. 笑问怀归日
久久不见孟千觉醒转,栖朝索性从衣袖中摸出乾坤袋,想翻翻有没有什么能派上用场。
随即掏出了灵丹妙药若干、桃肉蜜饯一包、“无量神杯”一具、“南境通”钥匙一串、还有其它稀奇古怪但并无用武之地的七七八八。
她将乾坤袋底朝天倒了个遍:“真人说的没错,正经关头果真一个也用不上。”
栖朝有些沮丧,拆了包桃肉蜜饯来消愁。
“咝——”才嚼了第一下,她的眼睛鼻子眉毛皱成了一团:“这是哪棵树结的桃子,怎么这么酸。”
跑腿任务完不成,迷路出口找不到,落难兄弟醒不来,桃肉蜜饯还不甜。
呜呼哀哉,吾命休矣。
“你怎么了?”
孟千觉清醒过来,瞧见不远处一张皱巴巴的侧颜,正低头瞅着手里的油纸包唉声叹气,身边还七零八落散着些不明所以的物件,像是布了个声势浩大的法阵。
他的声线比之前清润不少,带着些未散尽的倦意,调子尾巴却似乎是向上扬的。
栖朝见难兄难弟终于醒了过来,面上愁容散了大半,以手撑地跃起身来,惹得她黄白游蕊蝶纹的裙角也翩飞摇曳。她连蹦带跳地绕过散落在地面的各种家珍,来到孟千觉面前,俯身问道:“你好些了吗?”
她褐色的眸子乍看像是某种树枝的颜色,细看又不像。孟千觉被海底的波光晃了眼,看不真切,只捉住了那瞳仁中一点金色的潋滟。
“好多了。”衡延真人的仙丹确实名不虚传,不过两个时辰,神力便恢复了一成。
“你在做什么?”
栖朝回头望了望散落在地上的物什,欲言又止,捻了个诀把它们收回乾坤袋中。
“没什么……”她迅速收拾起不易察觉的失落,将手中的油纸包递过去:“吃吗?醒醒神。”
桃肉裹着半白的糖霜堆叠在一起,是孟千觉没见过的零嘴儿。他拿了一块放进嘴里,入口很甜,待糖蜜淡去,利齿刺破果肉,酸就横冲直撞地向外奔涌。
孟千觉细细品尝完,方启唇道:“味道不错。”
栖朝莞尔一笑:这人应该挺能吃酸的。
转念又打鼓那瓶命途多舛的九峰春到底能否安然无恙地送到东岳府君手中。
“咱们在这海底快有一整日了,须得尽快想法子出去。”
确实不能再耽搁了,孟千觉不知在此沉睡了多少时日,天界诸多繁杂纷争尚待清算,事不宜迟。
“你方才说,你是落入黑龙潭随流水漂到这里的?”
“是啊,我落入潭底后游也游不动,跟着漂了好久,最后被载到了这儿。”
孟千觉搓搓手指,心想:只怕不是寻常流淌的水波,是神力推波所致。
神力……
他行至石碑前,肃然闭目,双手交叠结印。一道幽邃的蓝色光晕从他印堂处徐徐流逸而出,当空凝成符箓,他两指齐并,向上轻挥,漫天璀璨的星光又由他指上四散开去。
少顷,他收回目光,侧身对栖朝道:“失礼了。”
栖朝被他行云流水的一番动作吓得懵懵懂懂,尚在反应之中,便被孟千觉扶住一边手臂向上飞去,欲越过那似云似海,若玉若冰的高墙。
那高墙似被包裹了万重雾霭,二人合力向上也不知何处是尽头。
近乎力竭之时,栖朝乾坤袋中的木镜倏忽钻出来,四方矗立的寒冰被照耀得洞然生光,其势破海入天,直通云霄。
孟千觉携着栖朝往镜面所照的方向探去,竟是一层金色结界。两人掌面甫一触碰到结界表面,那结界便豁然金光大涨。
栖朝耳鸣目眩间不知所措,晕晕乎乎地朝孟千觉大喊:
“你究竟是哪尊大罗金仙啊!”
恍惚间,那金光已然散去,嶙峋岩壁、奇秀山林、还有飞流直下溅人一脸水的大瀑布撞入眼帘。
他们出来了。
孟千觉即刻谨慎地注视着玄谭底部,果真不见一条黑龙的踪迹,只有潭底成片的玄武岩。
“我看书上说,这些妖龙两千年前就在布衣峡被挫骨扬灰了。”栖朝宽慰他大可放心。
“两千年前?”孟千觉目光一滞:“如今是何年岁?天帝执政几许?”
“天帝?”栖朝心想:这人不会在海底冻傻了吧?
“现下是天帝胤华圣君在位的第一万七千六百年。”
孟千觉心道不妙:这意味着他在这东海海底睡了一千多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栖朝问:“你……您究竟是哪尊大罗金仙啊?”
孟千觉稍缓神色,向栖朝欠身拱手答:“我只是个寻常小仙,并非什么大罗金仙。只是有位远房亲戚在天上谋了个一官半职,本想上天寻他救济,未料中途遇险,多亏仙子施以援手。”
“原来如此,那你赶紧驾云去吧,别耽误了要紧事儿。”
栖朝也捻诀召云,欲往东岳去,却召了个空。这一路殚精竭虑,初出远门的小树苗彻底蔫儿了,本就掺水的灵力彻底不管用了。
孟千觉温声道:“我此番确有极为要紧之事,恕不能远送。多谢你赐我丹药,还有桃肉蜜饯,甚是美味。”
栖朝闻言松了捻诀的劲,从乾坤袋里掏出剩余的大半包桃肉蜜饯,塞给孟千觉:“不客气!你喜欢吃这个啊,都给你了!”
桃肉蜜饯被塞进孟千觉手里,果香混着糖蜜的沁脾气味撞了满怀。孟千觉抬眸望她,另一只手掌上托出块灰黑色的小石头。
“此处危崖陡立,歧路虬曲,若是碰上雾障就更麻烦了,你将这个拿好,它会带你出去。”
栖朝心中疑惑:这人什么时候在潭岸边捡了块石头?
那块平平无奇的石头被孟千觉轻轻抛起,落入栖朝掌心,触手是被太阳晒过的温热。
“可是,我还没有告诉你我要去什么地方。”
“无妨,去哪里都可以,它从未失过准头。”孟千觉挑眉笑看她头上早早罢工的迷穀发钗:“应该比你那迷穀枝好用些。”
栖朝向他皱皱鼻子:“好吧,那我用完怎么还你?”
总不能上天拉着南天门的天兵天将挨个打听,谁家有个长得跟白无常似的远房亲戚吧。
“不必还了,就当是我的回礼。”
栖朝摆摆手:“那怎么行?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嘛!”
孟千觉略作思忖:“若是你日后得闲,上九重天还我便是。”
“可我总要报个名号才方便找你,我叫栖朝,你呢?”
孟千觉眼底笑意更深:“你就说,找小孟兄弟。”
“再会。”说罢,孟千觉轻拂衣袖,闪身消失在天穹之中。
-
栖朝攥着小石头从黑龙潭飞身上崖,果如那人所说碰上了山间雾障,好在那块小石头似有绳索牵引一般,只片刻脚程便带栖朝来到了东岳。
东岳乌溪百丈崖下便是黑龙潭,黑龙潭连着东海龙宫,两地相去不远。
栖朝在山麓歇息了片刻,顺便让日光晒干了海底的潮意。
此日正是三月廿八,东岳府君之生辰。
东岳府君乃群山之祖,五岳之宗,衡延真人之棋朋酒友。
栖朝一路行至山顶殿宇,随处可见仙气袅袅,神光熠熠。华冠丽服的各路神仙纷纷来贺,相互客套寒暄,叽叽喳喳不过就那么几句客气话,吵得栖朝晕头转向。
好在东岳府君的席面确实不赖,诸如交梨火枣、紫芝碧藕,种种珍馐美味应有尽有,无所不包。
栖朝秉承着“天大地大,吃饭最大。”的树生准则,让肚皮好好发挥了一回。临走前,礼官还打包了一大堆东岳土特产让栖朝带回去给真人回礼道谢。
跑腿小妹栖朝的首单任务圆满完成,孟小兄弟那边的漫漫寻亲路尚未有头绪。
方才涌出丹府的神力,此时又不安分地在他体内乱窜,时起时伏搅得孟千觉心力俱乱。他驻足云间,双手闭目起掌,凝神结出星蓝色光印,启唇念道:
“了浊化清,万道归无。”
他手中所结之印应声凝成一道剑影,剑鸣铮铮刺破长空,冲向重云尽头。剑迹似有还无,只循迹落下凌厉寒光。
那剑好似憋闷已久。在云层中欢脱地上下翻飞,舞起凛洌的剑风。
孟千觉瞧着在云中上下翻飞的剑,哭笑不得地唤了一声:“回来。”
那剑顿时调整了方向,落入孟千觉手中。
“你属猴儿的吗?干脆别叫了无剑,叫皮猴剑吧。”
了无剑一听这话即刻乖顺起来,通身寒意敛尽,散出温润清光。
孟千觉在它剑身轻轻一弹,那剑身上极精细地篆着些符文,一触即顺着符文绽出流光。
“你既来了,便载我一程吧,我这会儿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的,上个天都累得慌。”
他乘上了无剑,一面调息蓄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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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想自己府内气息为何久久行止难控、强弱不定?方才还以为能慢慢恢复个十之八九,这会又难受得紧。
孟千觉神力不济,了无剑也飞不稳,勉强载着自家主子晃悠上九重天后,便化为一缕光烟躲回了他印堂。
-
九重天上,凌霄殿中,天帝华服曳地,紫金白玉冠下的眉眼蹙然生愁:“昨日,倏永神尊存于虚空域中的神迹溃然消散,勘星鉴无以维系,日后恐有动乱。此番特召卿等至此,共商良策。”
众神仙闻言顾不得一一启奏,你言我语间众说纷纭。
“怎会如此?”赤脚大仙手中法器险些抖掉:“勘星鉴虽只有倏永神尊的一分神力庇佑,但多年来未再生变,怎会在突然之间消弭?”
“倏永神尊的神力是从诸天星斗之外的虚空域中炼化而来。此力制衡南北二斗,调和周天四象。若无此神力控制勘星鉴,那诸天星斗岂不是又要为桀休所控,陷入纷争啊。”
“现下诸位星君各在其位,二十八星宿皆未见动乱,桀休也早就被神尊诛灭,或许没那么严重。”
“倾颓灰飞只在一刹之间,难道你忘了……”
“当年神尊诛灭桀休之后杳无踪影,只有妙行真君的契元灯能探到神尊的元神尚在,何不请真君再探?。”
天帝闻言眉头稍展,忙对妙行真君道:“此言极是,请真君快探上一探。”
契元灯是上古神器,它的灯芯为游引金翅蝉所制,只要照耀到指定的洞府,便能探到居者的神元所在。
妙行真君道:“陛下,虚空域远在九天之外,混沌之气凶险异常,古往今来唯有神尊能自由出入,若想探得神尊元神所在,只能到神尊长居的勘星鉴试试了。
上古神祇羽化之后便化为混沌,一半入九天之上的虚空域,一半入冥府之下的思戒炉。两处皆是混沌之气,不辨晦明。
万物周而复始,混沌之中的道炁亦循此理,倏永神尊便是由众神羽化后的混沌之气化生而来。他在虚空域中长到五百岁,初初冲破混沌现身于世,便由先天帝召入九重天。
天界自此多了一位神仙。
一位新神。
依年岁,比不上镇元观内童子;照辈分,排得起三清殿上大能。
这位新神自五百岁上九重天后,砸过各路仙家的法器,翻过各宿星君的账本,下过各门天将的赌注,传过各方神官的八卦。
直至他万岁上执掌勘星鉴才得消停。
乌飞兔走万年过,这些前尘往事只剩一些老神仙偶尔提及。
世人总道神仙与乾坤共寿,却不知世事无常才是亘古不变。
众仙至勘星鉴前,但见殿门紧闭,殿前寸草不生,唯有冰凉的石阶,甚是颓寂。
契元灯的灯芯燃起,万千只游引金翅蝉展翅向勘星鉴飞去,越过层层殿阶,于殿门前聚成一团耀眼金光,想扣响这寂静了千年的门扉。
游引金翅蝉状若极细小的光点,翅膀扑扇起来牵引出无数金色游丝,但每一丝都被阻挡在殿门之前,无法从门缝中窥得丝毫门内的景况。
更探不到一丝元神的踪迹。
游引金翅蝉败兴而归,契元灯几明几灭之后,终于全然熄灭。
妙行真君颤声道:“神尊他恐怕……恐怕当真……羽化长逝了。”
众仙闻言悲恸万分,纷纷叹道:“神尊天生道载,一朝羽化,我等应为神尊大设祭坛,以寄六界之恸,安天地之宁。”
“这可如何是好,众神之中可否另寻大能暂时稳住勘星鉴啊。”
“够了!休得妄言!”天帝鲜少动怒,偌大的凌霄殿一时间落针可闻。
“大侄子!这是怎么了?怎么发这么大脾气?”
众仙闻声望去,但见一人眼中噙笑,大剌剌地步入殿中。说话之人正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刚攀上九重天便听了一圈热闹的孟千觉。
胤华怔愣望着走来的倏永神尊,稳坐凌霄殿数千年的少年天帝当即把威严仪态抛诸脑后,快步走下宝座。
“叔……倏永神尊!”胤华极力稳住声线,但仍是止不住地颤抖。
孟千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对眼圈泛红的故人安抚道:“多年不见,怎么长出了幅苦瓜脸?快憋回去!”。
继而转头环视目瞪口呆的其他神仙:“怎么了,为何一个个看了我都像见鬼似的?”
“你们方才说要给谁建祭坛来着啊,需要我给添点份子钱吗?”
4. 故梦不分明
倏永神尊以勘星鉴久未打扫为由,暂住进了应抚宫的别苑。苑中花木扶疏,湖如玉镜,湖中植着青蕊赤缘的优钵罗。
“这地方景观真不错,那香炉也精致,改日我在勘星鉴也得摆上一台。”
重回天界的倏永神尊正倚在临窗的小榻上半阖着眼假寐,晒着暖和的日头懒声问仙童:“屋内燃的什么香?”
仙童恭敬答道:“回神尊,是天帝特命老君为您制的丹香,说是有助于您稳固神力。”
他执扇轻摇,正欲说些什么,门外忽传来声音:“天帝陛下驾到!”
倏永神尊闻声下榻,欲俯身行礼,天帝快步上前扶他,只道:“神尊。”
待遣退内外仙童,屋内只余天帝胤华和神尊倏永二人。
蟠螭博山炉中不住吐着薄烟,袅袅飘至半空,缓缓消散于无形。
天帝斟了一杯茶递给倏永神尊,轻声道:
“叔父。”
倏永接茶的手微微一顿,杯中还是漾起细腻的波澜。
“稀奇,怎么现在肯唤了,以前不是总说我只虚长你几百岁,唤我叔父是占你便宜吗?”
手指触着云纹杯壁,杯中是澄澈的淡金色,茶香混着丹香氤氲出古朴的深幽。他说这话时掺着些和缓的戏谑,天帝闻言却不笑也不恼,眉眼中续添了几分悲愁。
“你走的那天,我也是这般唤你的。”
倏永轻放下茶杯,久未言语。
“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一千多年你到底去哪儿了?契元灯寻不到你元神的半点踪迹,我还以为……”
“诶诶诶!打住你的苦瓜脸,太难看了!”
“你才难看!”胤华下意识反击。
天帝陛下刚酝酿出的满腔悲戚被一句话怼了回去,当下悲也不是,怒也不是,只得给自己倒了半杯茶,一饮而尽。
倏永紧绷的嘴角绽出一点笑意,继而说道:
“那日情势危急,来不及同你细说。将桀休那蠢物逐出天界后,正巧师父来寻我,我便随他老人家上离垢岛了。岛中无日月,不想这一去竟是千余年。”
胤华搁下茶杯,面色和缓了许多:“原来你同孟崇大师在一处,难怪寻不着你。”
孟崇大师乃佛门高圣,云游四海来去无踪,曾在万象佛会上偶然见过倏永一面,说与他有因缘,提出要收他为徒。那时,各路仙家正因此位新神太过顽劣而怨声载道,能教化他的人物可谓六界难寻,竟有人主动上门送安生,先天帝自是欣然应允。
“千觉”便是师门予他的法名,随师父的姓。
孟千觉很喜欢他的新名字。
大梦者,举世不觉之谓。一梦千觉,觉梦之分,无异于死生之辩。
“离垢岛是个什么岛?我怎么没听说过?”
胤华自然无从得知,只因那无垢岛本就是倏永杜撰而来。
彼时与桀休鏖战,他勉强祭出最后一点神力保住虚空域,便再无意识。加之东海诸事疑云重重,他初回天界,一切尚未理清头绪,善其后者慎其先,只好先拿师父当说辞。
“那岛立于层层佛云之中,岛中万物的三魂七魄、佛根神元等等都清净得很。出岛后,它又顷刻匿于层层佛云之下,不复得路。许是不受六界管辖的清净地,故而契元灯派不上用场。”
一个杜撰的岛,竟被他编得有名有姓有细节。
“当真?”胤华半信半疑,他之前可没少遭这个鬼机灵叔父的骗。
“那你自己去问我师父吧,不信拉倒!”
两指揉开扇骨,磐岚扇的扇面铺展开来,半遮住倏永神尊佯装困倦的面庞,只留下一双将阖未阖的眼睛。
胤华撇撇嘴:孟崇大师神龙见首不见尾,万年间现身的次数屈指可数,叫他上何处问去。
“你问完没有,我都乏了。”窗外日光正暖,真把他晒出了几分倦意。
“我倒把正事给忘了!”胤华将茶杯往桌上猛地一搁,玉石撞击的清脆声响让倏永刚涌上的困乏褪了大半。
“自你回天界以后,每日不是躺着就是睡着,精神大不如前。虽说在外云游奔波数千年,回来是应好生将养着,但你这也太虚了……”
“你才虚!”倏永坐直身子,收起扇子指过去:“我可是长辈,怎么没大没小的!”
“不过才长了几百岁。”
“八百岁!”
“切!”胤华懒得和他继续斗嘴,说道:“医仙说你体内元神无恙,但气息不稳,须静养调蓄。我请老君炼了丹药,勘星鉴那边的烂摊子也暂且放一放。”
新任天帝登基至今已近七千年,青涩褪去,练就出沉稳自若的帝王模样。
倏永心感慰藉,而后五味杂陈:“是,天帝。”
年轻的天帝凝眸看他,片刻后起身道:“客客气气瘆得慌。你好生养着吧,我走了!”
倏永卧回榻上,见蟠螭博山炉壁上刻着:“杳杳冥冥清静道,昏昏默默太虚空。”二句,仙童续上了新的丹香,屋子悠悠荡荡地笼在薄烟之中,这丹香静气之效尚不知悉,安眠倒是不错。
迷蒙之间,丹香并茶香晕开一点薰风,钻进倏永的识海。
六亲尘缘了,一朝入青云。
成为神仙的路径有许多条。有的日夜修炼,有的积善成德。凡此种种,大多是对这九重天阙神仙所时时心驰神往且行而不辍,终于如愿以偿。
芸芸众生仰望神仙,有仙缘者得道成仙。他们向上走,在纵横阡陌里找到各自的通天大道。
他却不同,裹着一身混沌冲出虚空域时,众多陌生的面孔或惊或喜,或敬或疑,说倏永神尊是第一位新神。
后来,他们又说倏永神尊是第一位弃神。
可是,什么是神?
生来就被赐予的神格让他看不清神仙的模样,待在虚空域的晦暗无垠里就是神吗?立于凌霄殿的明霞碧雾中就是神吗?
他想不明白。
他在虚空域时想,在九重天时也想。后来到了勘星鉴,就不想了。
一串人声惊扰了他本就淆乱的识海,由远及近漫至倏永耳边,愈发真切。
应抚宫内,中年男子执笔落朱批,威严沉静的眉眼露出不易察觉的疲惫。一道淡蓝色光晕摇摇摆摆地围着宫中金鳞耀日赤须龙柱绕了两圈,蹦上堆叠整齐的奏折,转而落在书案前的空地上,幻化成少年模样。
那少年盯着书案上的男子,清亮的眸子里盛八分桀骜,两分疑惑。
“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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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闻声抬头看那少年,像是静候已久。缓缓搁下朱笔,合上奏本道:
“神尊来了。”
少年眸中疑惑又多一分,银色发带高高束起他的黑发,发带末端缀着数颗剔透的萤石,一歪头,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声响。
“你不问我为什么来吗?”
“神尊前来,自然有其中缘由,何须多问。”
“他们唤你‘天帝’,我今日瞧你落座于凌霄殿中间最高的椅子上,那便是天庭最高的官儿了。斗姆星君与我说,神仙修无上之道,你是无上神仙中的老大吗?”
“既论‘无上’,又何谓‘上’?不过是虚妄之称。”
“他们叫我“神尊”,可我不大明白这词儿是什么意思。‘天帝’这称呼我也不喜欢,我能像胤华那小子一样唤你‘父君’吗?我瞧他与我一般身量……不对,我比他高一点儿。”
“你非我所生,如何能唤我父君?”
“那你可知我的父君在哪儿?”
“神尊化生于虚空混沌之中,乃上古神陨道炁所化。”
“唔……那便是没有了,那你呢?你有父君吗?”
案上男子只神色平静地摇摇头。
少年一只手撑上书案,眼中雀跃出笑意:“我听那个三只眼的大高个儿说他以前就有父君,踩红轮子的小孩儿也有,胤华也有。本以为除了我之外,人人都有父君的,原来你也没有父君。既如此,我们便是同辈了。”
说着他又歪了歪头,眼神停在中年男子的胡须上:“你看着比我年纪长些,我唤你兄长可好?”
中年男子不置可否,抚抚胡须道:“你若唤我兄长,便要承我这一脉的因果。”
“何为因果?”
“就如你在虚空域分混沌而成清浊,清浊又归于混沌。一脉亲缘生诸般因果。”
少年听得似懂非懂,答得却很爽快:“好说!那也不难收拾,熬熬就过了。”
中年男子站起身来,少年发现这人在应抚宫穿的和凌霄殿上不同,九龙暗袍换成了金色滚边团龙纹玉色长衫,庄严而不失儒雅。
“神尊还当审慎思量。”
“你们年纪大的都这么啰嗦吗?”少年把搭在肩上的马尾甩到脑后:“兄长继续批折子吧,我去问问胤华的书温好了没有。”
少年一顿胡扯认了个值钱亲戚,发尾扬得轻盈欢喜。顺着宫中亭台楼榭一路到了东苑书房,可那房门却怎么都叩不开,浓重的血腥味穿过门缝扑面而来。
他费尽全身力气用利刃砍开那扇门,可门后哪里是东苑书房,分明是血泊里的殒灵散魄,残刀断戟。震恸无处可逃,重叠着殷红的巨影束缚住少年的神智。他见胤华在血泊中红透了双眼,声嘶力竭喊着怀中男子,喊的什么却听不真切。
男子身上的滚边团龙纹玉色长衫浸满一重又一重的红。那红叠得近乎灰暗,灰暗得触目惊心,连同少年私藏的最后一丝侥幸堕入黑暗。
榻上人蓦地惊醒,咽喉似被紧紧扼住。他提气相抗,忽觉腥甜上涌,紧绷的嘴角咳出一口血来。
口中的温热腥甜和四肢密匝的钝痛让他清醒过来,梦中赤红的血影逐渐散去,杯中茶凉,炉中香尽,湖中优钵罗开得悠哉游哉。
5. 抱玉莫藏山
“二百九十六、二百九十七、二百九十八、二百九十九、三百!”
栖朝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终于默完了三百遍《洗魄咒》。
真人最近似乎事务繁忙,时不时被召上九重天,无暇催她默书。栖朝落得个清闲自在,慢悠悠默完了三百遍天书。
牵音小金铃被一道符咒摇响,那是蓝潜羽的传音符。
“懒栖朝,你睡醒了么?速来朱华池会合。”
栖朝接到传音符后便前往朱华池,原以为有什么要紧事,结果看见两道身影在池边争执不休:
路拂川:“你快停手,我早上已经喂过一次鱼了!”
蓝潜羽:“你又没同我讲,我哪知道你喂过了。”
路拂川:“你千百年来都难得喂一次鱼,谁知道今天会心血来潮。”
蓝潜羽:“多喂喂锦鲤能转运,我前日在凡间赌坊连输三把,得赶紧转转运!”
路拂川:“那你也不能喂这么一大把啊,这都够一年的量了。”
蓝潜羽: “师兄,你也太抠门儿了。”
路拂川:“这不是抠不抠门的问题,你就不怕它们撑死吗?”
蓝潜羽: “哪有那么容易撑死,撑死正好拿来炖了……”
路拂川:“无理取闹!”
蓝潜羽: “抠门儿精!”
栖朝瞧了一眼池中锦鲤,撑死谈不上,肚皮确实已撑得圆圆滚滚,游得比平时迟钝了许多。
她旁观双方战势,见怪不怪道:“这些锦鲤没被撑死,先被吵死了。”
蓝潜羽一记眼刀杀过去:“净贫嘴。”
栖朝向路拂川行礼问候:“拂川仙君出关了?”
路拂川是衡延真人座下大弟子,他穿着葭灰色博带长袍,一双圆眼将面庞衬得甚是灵动明亮,举手投足间又显出些沉稳泰然。
路拂川颔首道:“师父昨日传信来,让我们尽快打扫整饬山中各处,以待贵客。”
“什么贵客?”
路拂川答:“信中未有详说,但师父如此重视,想必是极重要的客人。”
蓝潜羽正欣赏自己着新染的指甲,眼睛也不抬地说:“茫茫山这么大,我们只能分工合作了。姓路的去收拾丹房,那些瓶瓶罐罐的我们整不明白。小栖朝你想收拾哪一块?”
栖朝答:“我去问道楼吧,正好把默好的《洗魄咒》放到真人书斋。”
蓝潜羽点点头,吩咐其他仙童去剩余的殿宇洒扫。
路拂川双手交叠在胸前,挑起一边眉毛问蓝潜羽:“把我们都安排明白了,你去何处?”
蓝潜羽正在认真忖度下次选绛红色的指甲花是不是会更好看点。一不留神吐露出心声:“回屋躺着啊,我这可是新做的指甲,最时兴的款式呢。好看吗?”
她抬起双手展示给路拂川和栖朝看,透过纤纤玉指看到对面两张阴翳的脸,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不太地道。
瞬间找补道:“嗐,说笑嘛,我去桃林,去桃林……”
赶在两人恼怒之前,蓝潜羽瞬间化为蓝凫真身,朝后山桃林溜了。
-
九层问道楼藏书万千,累得小树苗灰头土脸。
问道楼的藏书不止于南境一处。天南地北,天书地卷全然包罗。此时她所在的第八层专门用来存放异域异族典籍,因此这些书卷上密布着栖朝看不明白的异疆文字,她只能依据大致形态来分类。
“又是画圈的,放这一堆。”
“这字怎么长得尖尖的,放这里。”
“这是什么?画毛毛虫吗?”
“抱……玉?”终于有了能看懂的字。这是一本巴掌大的书,书页不是寻常纸张,而是由数块羊皮手缝成一册,拿在手中颇有些分量。
她拂开封皮上的灰尘,模糊的字迹逐渐显现:“抱玉集。”
这书名听起来像某本金石辨伪的论著,栖朝猜想许是放错了位置。玉石古玩相关的典籍应是放在第三层。
“谁给放到这儿了,害我又得下趟楼。”
她以手撑地站起身来,舒展酸痛的四肢与脖颈,拿起那本《抱玉集》准备下到三层,忽地手中一热,烫得她猛然松手。
那本羊皮书“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书页兀自翻飞,伴有光晕喷薄而出。栖朝被那光亮闪得睁不开眼,只得用双手挡在眼前,但仍觉刺眼得紧。俄顷之后,光亮渐次淡去,栖朝慢慢放下遮在眼前的手,双眼眯成两条细缝向那羊皮书看去。
羊皮质书页向上摊开,扉页上的文字悬于半空,金色光亮勾勒着一笔一画的轮廓,立在栖朝眼前——
万物有法相资生,一脉承根同去来。
管蠡焉知众生果,障目岂是片叶因。
生于世如藏于世,异于类亦从于类。
能见者未必达见,可闻者未必晓闻。
碣石映月润莹琅,水土培木植夭乔。
黄沙埋骨掩离恨,风雪拭泪见圣心。
混沌分天无广仄,阴阳成地有刚柔。
浮游未若静沉潜,炯照难及暗韬光。
她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半空中发亮的字迹倏地暗淡而销匿,退回到羊皮书的扉页上。
栖朝走近细瞧,那羊皮书是古旧的灰白色,边角有些卷曲和磨损,皮面上隐约蔓延的裂纹混合着些许羊皮的腥膻气让栖朝感到疏远又神秘。
她小心翼翼地拾起躺在地上的羊皮书,那书卷敛了发烫的跋扈,余下的粗糙和坚韧让它显得格外乖顺。
扉页的那首无题诗笔力苍劲,栖朝往后翻阅,见此书的前几页写的是些天地阴阳,造物论道的车轱辘话,和她平时背的大差不差。
她加快手上速度继续往后翻看,忽被其中一页捕捉住了目光,那页上赫然写道:
“地生万物而有灵,有灵者,亦先有抑灵之阻。灵气见抑于无形,亦可释于无形。须先开灵窍之法,再疏灵脉,后得灵通,自可用灵周洽。”
如栖朝这类的灵植,灵气是最重要的东西。她自化形以来修习心法,服食丹药,都是为了让自身灵气更盛,只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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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收效甚微。
她从未听闻有“抑灵”之说,顿时来了兴趣。
方欲细细读来,忽听蓝潜羽前来寻她的声音:“小栖朝,你打扫完了吗?”
蓝潜羽专挑清闲差事捡。只随手修剪了些不顺眼的枝桠,便迤迤然打道回府了。
“潜羽姐姐,你来的正好,快看看这本书!”栖朝感到手中重量骤然一轻,原本好好拿在手中的《抱玉集》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一时间茫然无措。
“什么书啊?”蓝潜羽隔着满地满架的典籍书卷,懒得过去。
“它刚刚还……没什么。”栖朝挠挠头,嘴边的话转了一个弯:“这里的书太多了,我忘记具体放在哪儿了。”
“的确是太多了,师父到底从哪里搜罗来这么多五花八门又看不懂的天书。”
蓝潜羽拿起手边的一卷书,书名是排铜钱似的圆圈,一笔也看不明白,她猜想可能是财神流落异疆的秘典。
“这么多书你一个人搬到猴年马月去啊。看我的!”蓝潜羽单掌内旋,掌中幻化出一根羽状咒印。周遭书册随之轻盈地漂浮起来,前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井然堆叠排放至书架上。
栖朝在飞移的书卷里努力搜寻那本凭空消失的《抱玉集》,却没有捕捉到它的踪影,反让她眼珠飞转得直冒金星。
“好了!”蓝潜羽将咒印收回掌中:“小栖朝,我帮了你这一回,你是不是也得帮帮我?”
栖朝此时心思全在找书上,也没问清具体要帮什么忙,便随口答应道:“哦,好。”
见栖朝答应得这般痛快,蓝潜羽乐道:“收拾得差不多了,趁师父不在,我带你下凡听戏去!”
“真人吩咐的功课我还没背熟呢,他老人家今日就要回山了,今天必须抓紧赶赶工。”
没了看戏的话搭子总归是少些姐妹意趣,蓝潜羽悻悻然道:“行吧,那你在山里临阵磨枪吧,我自个儿逍遥去。”说罢,便化作蓝凫翩然下凡去也。
蓝潜羽刚走,栖朝便继续寻找《抱玉集》的去向,却怎么也寻不着,眼看天色已晚,她只得无奈作罢,心事重重地去往真人的书斋。
书斋设在问道楼第二层。据说因为衡延真人懒得爬楼,一层太过聒噪,二层则明亮轩敞,夏日还能望见朱华池中的接天碧色,正合他的心意。
真人平日里看似随性不羁,书斋布置得却是清幽雅致,屋内有一块牌匾,题有“俯仰间”三字,正是这间书斋的雅名。
栖朝将默好的一沓《洗魄咒》放在书案上,转身欲走,一阵风忽刮过耳畔,她停下脚步,谨慎地将目光在斋中搜过,未及发现有何异常。
但此时她袖中乾坤袋轻轻一颤,光亮从她袖隙中漏出,一闪即逝。
栖朝不敢轻举妄动,心中生出难以言喻的感觉。她缓缓伸手拽出乾坤袋,鼓足勇气打开袋口往内偷瞧,只见众多丹罐药瓶、新奇零件、糖糕果子之中安闲卧着一本方方正正的羊皮小书。
正是那本“长了腿”的《抱玉集》。
6. 造化入丹炉
思戒炉中,桀休饮尽一杯新鲜的生魂,阖着双眼,脸上露出餍足的惬意。
众神归陨之后化为混沌,一股飘在九重天外的虚空域,化成个混不吝,逮谁闹谁。
另一股沉在幽冥府下的思戒炉,养出个刺儿头,见啥吃啥。
今日的生魂是半个时辰前刚剥的,味道不错,但有些单调。
“淡了,明日加一味仙灵,再融一枚妖丹。”桀休拭净嘴角,将帕子扔给近侍:“要是还这么难吃,我就让你也进去调调味。”
那侍从身型高大,衣上铠甲和腰间佩刀无不显出他的威猛,此时声线却掩不住颤抖:“是。”
桀休轻笑出声,左手撑着额头,斜倚在宝座上,眼睛依旧闭着。他懒懒抬起一只手,掌心向上生出一团紫黑色的火苗,反掌之间,那火苗奔入一个巨炉,炉中火势瞬间烧得更旺,紫黑色的火焰肆意地跳动着。
那炉中有仙之仙灵、魔之邪灵、人之生魂、妖之妖丹、鬼之鬼魄。
还有,神之元神。
被六界魂灵滋养到放纵的野兽,伴随着爆裂的火花低沉地咆哮。摇曳火光将桀休俊美的面庞照映得扭曲而诡异,一双久阖的眼眸在火光中缓缓睁开,闪烁着骇人的幽光。
桀休见侍从仍是俯首行礼,没有别的动作,便施舍给他一个音:“嗯?”
侍从的目光不敢与桀休相对,颤声答道:“启禀大王,虚空域那位回来了。”
桀休闻言,眸中幽光微沉,坐直身子。魁梧的侍从被桀休轻而易举地隔空提起衣领,双脚离地,不住地挣扎。
“当真?”
“千……千真万确。”
桀休猛地将侍从扔落在地,问道:“他回了勘星鉴?”
“他住进了天帝的应抚宫,并未回勘星鉴。”
“知道了,滚吧。”桀休若有所思地转动左手拇指上的扳指,沉声道。
桀休将目光投向熊熊燃烧的思诫炉,炉中高低跳动的火舌正不留情面地卷噬着每一寸妄想冒头重生的魂魄,把它们死死地压回炉底,彻底焚成灰烬。
“咳咳咳!这炉子怎么冒这么大的烟!”
"咳咳咳!不会真把师父的丹房给烧了吧?"
路拂川刚刚赶来,便见衡延真人放在心尖尖上的丹房此时正浓烟滚滚,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吓得他赶紧冲进去一手提溜一个,把蓝潜羽和栖朝从丹房揪了出来。
两个鸡窝头神情尴尬地顺着气,面上沾满了炉灰,近看远望都十分抽象。
路拂川心惊语塞,他不过是去练了一个时辰的剑,就一个时辰!仙童就手忙脚乱,手脚并用地过来告诉他,真人的丹房被炸了!吓得他差点现出原形。
眼前一只被烧掉□□根羽毛的爆炸鸟和一棵被烧掉数十片叶子的爆炸树双双杵在面前,路拂川惊怒发问:“你们俩到底干嘛了?!”
始作俑者爆炸鸟和帮凶爆炸树对望一眼,非常默契地选择了缄口不言并将头埋得更低。
“快说!”
蓝潜羽被路拂川严肃的声音惊得肩膀一颤,彻底抖掉了一根摇摇欲坠的羽毛,心想:完了,师兄真的生气了。
蓝潜羽疯狂给栖朝使眼色,意思是让她想想对策。但身旁的栖朝无暇接收她的求救信号,正在为烧焦的一截树梢心伤。
蓝潜羽咬咬牙,事急从权,换上一副乖巧面容道:“大师兄,我们真不是故意的。”
蓝潜羽乃羽族八公主,真身为神鸟蓝凫,生得金尊玉贵,自小被凤王送至衡延镇人门下修炼,至今已有六千余年。
路拂川听着心惊胆寒,“大师兄”这个称呼从蓝潜羽嘴里蹦出来的次数屈指可数,平日里她都是直呼路拂川的大名,或是从“姓路的”“抠门儿精”"小气鬼”等众多绰号中随心情抽取。
“大师兄,你知道凡间有一种特别好看的东西吗?叫做‘烟火’,能‘唰’一下飞到天上,绽成我们羽族的彩翎。”
“知道。”
“知道?”蓝潜羽疑惑道:“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知道这个?”她眼珠一转,贼兮兮探头去问:“你不会也偷偷跑下凡了吧?”
路拂川脸色不改道:“所以你们是在师父的丹房里制烟火?”
蓝潜羽刚冒上来的八卦神情转瞬颓灭:“我看做烟火和炼丹也差不多嘛,正好师父也不在,想借他的丹房用用,谁知道……”
路拂川觉得脑仁疼,只得看向一旁的栖朝:“你也不拦着?”
栖朝没想到突然问到自己身上,她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自己,无声地比着口型:“我哪拦得住她啊?”
昨日打扫问道楼时,栖朝欠了蓝潜羽一回人情,而且她也挺好奇能媲美羽族彩翎的烟火到底是个什么样。
两姐妹继续比着口型你来我往。
【蓝潜羽:“我不是让你盯着火吗?”】
【栖朝:“我盯着呢,但它炸得太突然了!”】
【蓝潜羽:“那我让你放风呢?怎么把姓路的给招来了?”】
【栖朝:“又盯火又放风,我又没长四只眼睛。而且你也不该打盹啊!”】
【蓝潜羽:“我昨天熬夜看话本来着,《同福客栈发家史》更新到最后一本了!”】
【栖朝:“当真?”】
【蓝潜羽:“若我们能逃过这一劫,我就借予你看!”】
话题被越扯越远,路拂川留下一个白眼便入丹房查看。一大架子丹书和丹药被炸飞,满地狼藉不堪直视。
值得庆幸的是丹炉没被毁,屋顶也没被掀翻,好歹是衡延真人心尖尖上的丹房,质量很是扛炸。
他艰难思虑着如何在保住鸟毛和树杈的同时,向师父委婉交代这场“惨案”,惊闻丹房外一声惨叫,那声音甚是熟悉。
熟悉到纵然路拂川的脑子再好使,此时也成浆糊了。
“怎么回事!!!这是谁干的!!!”衡延真人的呼号响彻茫茫山。
衡延真人提前回山,和尚未收拾的残局撞个正着。
他平日里红润慈蔼的脸此刻青如菜色,胡子眉毛气得双双翘上天,若不是手中有根木杖撑着,现下恐怕要腿软得左脚绊右脚了。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谁干的?”真人再次发问,周围仙童却无人敢答,只战战兢兢往丹房内瞟。真人踏进半废墟的丹房,只见栖朝和蓝潜羽一左一右躲在路拂川身后,吓得瑟瑟发抖。
“你们好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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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才上天多久,就把我房子给炸了。怎么不直接把茫茫山给我端了!”
栖朝和蓝潜羽大气不敢出,路拂川于心不忍,上前开口解围道:“师父,是我不小心······”
真人一眼识破:“你少护着她们点儿,或许我还省心些。”
“潜羽,罪魁祸首!”
“栖朝,助纣为虐!”
“拂川,听之任之!”
三人整整齐齐挨了衡延真人一大顿臭骂。
真人刚熄了些许的怒火看着又要窜上来。路拂川作为茫茫山的和稀泥行家,脑疾嘴快扯来件正事:“师父,您不是说有贵客来吗?怎么未见贵客身影啊?”
“还早呢,我回来取药,天帝等着用,取完还得上天一趟。”
说话间,真人瞥见脚边又一滩被炸成奇形怪状的丹药,凑近一看,恸然心惊:“这是什么?上清固灵丹!全炸成这样了我拿什么给天帝?”
蓝潜羽把师父的话在脑内绕了几绕,问道:“天帝早就过了服用上清固灵丹的仙阶,拿去当弹珠打着玩儿吗?”
衡延真人望着满地残丹碎瓶,似乎能听到白头发呲呲往外冒的声音:“天帝陛下急诏,命我把上清固灵丹带回天,还特地嘱咐要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路拂川道:“上清固灵丹需六六三十六日方可炼成,师父不妨先拿其它丹药代替,天帝陛下兴许用得上。”
“你个呆子,听不懂师父说话吗?天帝就指明要我们南境的上清固灵丹。”蓝潜羽怼了回去。
路拂川只道:“你眼前可有一颗完整的、六界四海间唯南境独有的上清固灵丹?此番情状是拜谁所赐?”
蓝潜羽哑口垂头,抬手虚虚往自己脖子上抹了一下。
久未言语的栖朝猛然掏出怀里的乾坤袋一顿摸索:“我这儿!我这儿还有半瓶!”她举着翻找出来的小青瓷瓶喜出望外地说。
衡延真人望着栖朝手中幸免于难的半瓶上清固灵丹,如蒙大赦。正所谓养树千年,用树一时。这么多蜜饯奶糕,果脯酥酪算是没白喂。
“好小栖,你解了我南境燃眉之急,将功折罪,但仍要罚你禁足十日,切不可再随你潜羽姐姐胡闹。”
“是,真人。栖朝知错了。”
“拂川,你身为大弟子,监管不力,纵容同门作乱,也应受责罚。就罚你修缮丹房,抄《乾坤丹录》百遍。”
“师父教训的是,弟子领罚。”
言罢,衡延真人侧身盯着墙角的蓝潜羽默不作声,猛将手中木杖横抄起来,吓得栖朝和路拂川神飞胆落。
“真人,使不得使不得!”
“师父手下留情啊!”
栖朝箭步挡在蓝潜羽身前,路拂川双手抵住木杖,生怕衡延真人下一刻就要挥杖向蓝潜羽打去。
“蓝潜羽!你看看你做的好事儿!平日里要么在山里拔树偷桃,要么下凡去吃喝玩乐。这次倒好,干脆几个响把家里丹房给炸了!关禁闭,关十五日禁闭!再抄三百遍《清心咒》,给我好好静静心!!!”
这次真是玩脱了,三人老老实实各领责罚回到住处。衡延真人则揣着仅剩的上清固灵丹,火急火燎上九重天交差去也。
7. 清心拂尘服
小青瓷瓶在空中打了个旋儿,落在孟千觉手中。
“多谢了!”
胤华不解:“你要南境的上清固灵丹做甚?难不成是神尊做久了,想去下界当霸王?”
孟千觉摩挲着手中瓷瓶,瓶身上描着两道眼熟的枝蔓。他轻笑道:“这主意不错,听闻南境灵山秀水,天地凝华,风光世间罕有,待我建一处府邸,肯定比你待在这应抚宫整日赏花观云有意思多了。”
有饭嫌淡,有车嫌慢。
胤华皱眉斥道:“好端端去抢人家的洞府做甚,住不惯我这儿,就速速回你的勘星鉴去。”
“说笑罢了,天帝大人有大量,再接济我一段时日吧。”
孟千觉此时没法子开启勘星鉴,只得暂住在应抚宫中将养,以免天界众仙起疑。只是调息数日之久,仍未有一丝恢复的迹象。
他说话时总是眉眼含笑,言语随意轻佻,听起来三分真七分假。胤华心想:孟崇大师竟能教化此人万年还不把他逐出师门,实乃慈悲为怀。
孟千觉说的不错,南境灵山秀水,天地凝华,风光实为世间罕有。
时维四月,季春里草木葱茏,红桃晚放,正是好时节。
古朴典雅的殿宇依山错落,栖朝住在南边的偏苑,各色草木沿着苑中石墙盎然簇生,掩着几条青石小径。
门口两侧各挂一串弯月状的牵音小金铃,风吹铃动却不作响。门上并无匾额,只在左侧门扉的桃木板上懒懒题着“闲眠居”三个大字。
正是栖朝的手笔。
春寒料峭,栖朝觉得有点冷。
天色尚蒙,昨夜点的安然灯依然亮着,栖朝欲蒙头睡个回笼觉,拢紧被子蜷过身去,却望见书案上的一滩惨状。
皱巴巴的宣纸上狗刨鸡啄地卧着几团墨渍,像是哪只软骨邋遢鬼成精,执意要摸黑扒拉出一幅写意大作。
纸上还横着一支墨已干透,笔毛分岔的狼毫,是她前几日研究出来的,珠玑叠。
栖朝觉得此景此情着实是有碍观瞻,又决心此番捣鼓未半,切不可中途完蛋。顿时睡意全消,翻身起床收拾。
栖朝在蓝潜羽从凡间带回来的话本里读过一则故事:世间有支神笔,持笔人只需默念心中所思所想,内容落笔即成。
栖朝读后大为振奋,若是有了这支神笔,岂不是再也不用苦兮兮地抄经默咒了?
可她翻阅了诸多神史仙典,都未得见此笔的记载,想必是凡间的杜撰了。
不打紧,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可是她埋头孜孜研究了数月总不得其法,这支笔目前还不能由她自如操控,反倒会不时掉落些抽疯自创大作。
终于收拾好狼藉的书案,栖朝熄了安然灯,借着初露的曙光,望见山间仙雾缭绕。柔和的光影将俊秀峰峦描摹得影影绰绰,朦胧中的山脉轮廓更显连绵,裹着她的恍惚思绪一同漫至云天——
她只知道自己是棵有枝有叶的小树苗,但具体是什么品种未有定论,拂川仙君说看着像是榉树,潜羽姐姐说多半是棵榆树,桃园里的朋友们表示,反正不是桃树。
衡延真人彼时在漫山深红浅红之中找到一星灰绿,正是被他误栽入桃林的,百年才长半人高的羸弱小树。
他细细打量着小树刚迸出新叶的梢头,抬手拂了堆积在衣褶中的桃花瓣,只道:“顺其自然。”
无名小树就这样在桃林中又长了五百年,一日,她忽觉许多枝桠上的芽胞好似要齐齐炸开,汩汩灵流向每处根茎淌去,四处侵荡后终聚于一处,那处由晦暗渐而明亮,直至她清晰地看到远近山峦都笼罩在熹微的晨光之中——
南境茫茫山的桃林里,冒出个玲珑可爱的小姑娘。
待来人瞧见,小姑娘已经自己在落花堆里打完好几圈滚,卧在一块大石头上冒鼻涕泡儿。
衡延真人肃然闭目,两掌相扣,许久方才睁眼望她。弯下腰想给小姑娘擦擦脸,对面刚化形的小人儿“哇”的一下哭出声来,怯生生地躲开。
“你既巧得仙缘,就别折腾了,不如顺其自然。”
适时暖风过境,融融初日正照花梢,衡延真人似笑非笑地在她额上一点:
“今日天光大好,就叫你栖朝吧。”
门口的牵音小金铃陡然作响,栖朝回神方见天已大亮。一张熟悉的羽状传音咒和一本《清心咒》越窗飞来:
【蓝潜羽:好栖朝,《清心经》帮我抄一半呗!给你带好吃的~】
【栖朝:真人不是命我们禁足了吗?你怎么逃出来的?】
【蓝潜羽:山人自有妙计,你帮我抄抄呗!】
【栖朝:要是被真人捉到,我小命不保】
【蓝潜羽:一盒香糖果子】
【栖朝:不好吧……】
【蓝潜羽:那再加一份酥黄独!】
【栖朝:哎呀……】
【蓝潜羽:最多再加一份水晶皂儿行了吧!】
【栖朝:成交!】
-
珠玑叠只会添乱,栖朝自己抄着蓝潜羽暗度陈仓的《清心经》。袖中乾坤袋顿然生光,惊得栖朝笔下一颤,一道垂针竖拐得歪七扭八。
作俑之始正是那本快被栖朝遗忘的《抱玉集》。这书从问道楼鬼使神差跑到她的乾坤袋里,多少有些蹊跷,她翻开灰白粗糙的书页欲探明委曲。
“灵气见抑于无形,亦可释于无形。须炼得开灵窍之法,方可用灵周洽。”她口中念念有词:“开灵窍之法……”
栖朝觉得它与真人平日里让她读的经咒截然不同,此书所撰内容甚是详实,朱红小楷间或注有图谱。
“一卷为开灵窍、二卷为通灵脉、三卷为生灵元。灵元既生,大法即成。”
这书看上去只小小一本,书页却极密,她随手翻阅起来,心想兴许对自己久不成气候的灵力能有点作用。
即便练不成,禁闭期间也无事可做,不如以此来打发些时日。
她心中莫名闪过衡延真人常对她说的那句“顺其自然”,一时间得失俱隐,沉心诵读起书中内容来。偶有不解之处,她便着手摘录,反复品读,欲待解禁后去问道楼寻求解答之法。
栖朝是地生灵物,不若修士炼气成丹,更不似某位天降神格,她只有一团微弱灵气在她化形之际集于丹府。
数日之间,栖朝依照图谱盘坐吐纳,使其在经络枝干之内循周天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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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极为缓慢,尤至涌泉之关窍时甚感脉息阻滞,心绪不宁。幸而《清心经》此时派上了用场,她已帮蓝潜羽抄了十来遍,此时已烂熟于心。
她一面默诵,一面运转灵息,体内竟渗出涓涓如丝的细碎灵流。如此而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栖朝感到身渐轻盈,体愈自如,应着春夏之交,抽出的新叶也更鲜亮了。
她读到第一卷末页:“此书可名《抱玉集》,璞玉浑金须多琢磨,藏山为璞玉,抱玉宜自谋。此中真窍切记往复,慎思参省,缓行可至。
栖朝纵然心念清净,终究根底薄弱,她本是粗略读来打发时间,但囫囵一遍竟有意外成效。她心中猜想:此书绝非寻常。读至卷末此言,她更加打定主意要反复品读,潜心领悟,便又从第一卷首页细细读起。
衡延真人设下的禁制隔绝了屋外的景象,栖朝看不见此时云霓漫天,流霞似锦。
是九重天上每逢望日的朝会。
但今日这云霞的阵仗似乎格外大了些。
四海八荒的各路神仙身着朝袍,或腾云或骑兽而来,肃然列于殿中。今日朝会与以往无甚差别,只一处有异。
众仙列首闲闲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身着墨蓝色飞肩广袖长袍,肩上缀以银色钉珠刺绣,腰间别一把折扇,折扇上系一块冰轮似的圆玉,忽闻一两声微弱的惊呼。
只因这块玉从来只系在疏永神尊的磐岚扇上。
除却几位当日在勘星鉴前亲眼目睹倏永神尊复归的神仙,其他人或惊或疑,殿上一片哗然之声。
几位新上九重天的仙君仙娥抻直了脖颈向前张望,想要一睹倏永神尊的风采。
倏永神尊久居勘星鉴,寻常仙家罕有得见。这位久未露面的神尊向后一望,墨色瞳仁在各色神情中扫过,短暂落在仙列前的识戈将军身上,又极快地掠过去,继而轻车熟路地挂上笑容。
“倏永神尊随孟崇大师辛劳了,须得好生将养一段时间。”
胤华只言片语解了众仙疑惑,堂下复而安静下来。
众仙颠来倒去启奏了些大事小情,听得孟千觉昏昏欲睡,手指缠着磐岚扇坠绕圈儿打发时间。
“启禀陛下,臣近日闻报,东海海底时有异动,恐生变故。还请陛下遣兵探查,以保海疆安宁。”
那是孟千觉熟悉的声音,抬眼望去,果是识戈,他神情冷峻,正待天帝答复。
东海龙王上前解释道:“将军多虑了,那不过是我们东海的几个愣头青在比划较劲罢了,三月之后便是一年一度的仙阶考校,他们这些懒怠的小崽子得要提前热热身才能勉力保住仙阶,若不多抓紧练几招,到时候定要丢人现眼了!”
天帝闻言笑道:“龙王何须自谦!东海众卿如此勤修不辍,此番考校必有所成。”
天帝又召司吏仙官:“考校之期虽远,也该着手清点各处职缺,届时依据考校成绩及时补纳。”
司吏仙官:“是。”
“倏永神尊既已归返九重天,勘星鉴是否也需增设些侍奉的职司?”司吏仙官又问。
孟千觉现下无力重启勘星鉴,遑论侍奉职司:“勘星鉴不在天庭各部之属,我一个人也清净惯了,不劳仙官费心。”
8. 何事挂心头
望日朝会过后,衡延真人欲归南境,却被一位仙僮叫住。
“真人请留步,劳驾往应抚别苑一叙。”
衡延真人原以为是天帝寻他,却瞧见了伫立在廊庑间的孟千觉。
孟千觉其实并不怎么出现在朝会上,除却今日在朝堂上的一面之缘,衡延真人并未与这位倏永神尊打过交道。他不明就里,向对面施了个礼。
孟千觉向衡延郑重回了个礼,道:“此番贸然请真人前来,确是有事相求。”
他换下了晨间的飞肩广袖长袍,着一件月白素锦衫,将他俊雅的面庞衬得冷清温和。
“久闻衡延真人医道冠绝六界,我近日夜寐不宁,还望真人赐予良方。”
衡延真人见孟千觉隐约透出些病气,抬指探他左手寸关尺,良久方启唇道:“小病罢了,神尊毋需担忧。”
“当真?”孟千觉显然是不相信的:南境衡延当真是医道冠绝六界吗?
“对啊!这脉相不就是失眠多梦吗?”
衡延真人咧开嘴角,表示孟千觉无甚大碍:“哎呀!倏永神尊大可放心,这四海八荒,九州六界没有老身诊不出来的病。就是失眠多梦,顶多有点魇症罢了!”
他抚抚胡须,又添了一句:“那上清固灵丹并非对症之选,老身为您开几剂安神静气的丹丸即可。”
南境衡延乃绝世青囊妙手,上清固灵丹是胤华以天帝的名义请他送来的,奈何纵然有诸般考虑,这脉一号,便瞒不住了。
衡延真人却似无事发生,从容道:“万般拂面过,何事挂心头?丹药到底治标不治本,近日要举办论道会,辩机十九重。神尊若无事,倒是可以去看看。”
“还有这种热闹?真人可知在哪家道场?”
“正在我南境,茫茫山。”
衡延真人辞别孟千觉便匆匆赶回山,论道会就在两日之后,他性子闲散,道场布置得不似其他神仙那般庄严肃穆,倒像是文人雅会。
栖朝终于解禁,蓝潜羽尚在禁闭之中。这几日已有不少光临论道会的神仙大能提前来了茫茫山,衡延真人忙得不可开交。她索性独往问道楼查阅典籍,欲解《抱玉集》中所录之灵窍穴位。
问道楼不设禁制,无论是衡延真人的亲传还是外门弟子,甚至连她这种野生灵植都能随意出入。
日光漏过桃枝木格,在积尘的书卷上投下碎金般的光斑。四周甚是寂静,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她这些时日已将《抱玉集》第一卷读了三四遍,依旧有许多地方参悟不透,初次试炼本以为已能开启窍门,但体内灵流仍是微弱,总要耗尽全身力气却只能撬开一点缝隙,灵流沉入识海,阻滞难行。
栖朝在书架上翻出周天灵窍图。对照着《抱玉录》所言之法又一次提气运灵,丹府仅有的灵气卯足了劲欲冲破周天,愈至艰涩之处,她心中愈是焦急,一时间气息紊乱,那灵气反在她体内各处关窍猛撞急叩,使她的四肢刺痛乃至麻木,而后毫无知觉。她恍惚间生出幻觉,觉得她的枝叶经络乃至根系都开始凋落枯萎。
一阵强风袭来,周天灵窍图“咣当”一声落下书架,《抱玉集》不知所踪。衡延真人一手抵住她后心,一手悬停于她眉间三寸。周身暖流缓和了栖朝的麻木,可是各个关窍却又好似承重千钧,将栖朝压得喘不过气来。
栖朝炸出一身冷汗,双唇干枯苍白,紧抿成线。终于一串猛咳让她的五脏六腑恢复了痛感,唇瓣裂开几条血痕。
衡延真人帮她顺着气,气愤又无奈,几欲开口又只是蹙眉看她。
良久,栖朝才顺过气来,衡延真人神色复杂地望向她:“小栖啊,你怎么……”
栖朝本指望能无师自通地开出灵窍,未料这么快就碰了壁。
她垂头不敢去看衡延真人,只听得真人肃声道:“你最近读了什么书?练了什么功?”
“我……”
那《抱玉集》来去无踪,内容也是见首不见尾。说了也无对证,因此栖朝答道:“我什么书都看看,但是都看不大懂,胡乱杂学旁收了些。”
“我方才探你内息,见你灵窍初开,灵力少涨,练的却不是我南境术法,倒像是……”衡延真人话语一滞,因为他也没探明白。
栖朝的灵力零零星星,却与寻常仙灵不同,看似杂学旁收,又有沉潜蓄势之力。
衡延真人一声长叹:“灵力术法讲的是精纯坚固。你此番岂非乱了根基?”
栖朝想说些什么,一口气提起来,又悄然蔫了下去。
她生在茫茫山的桃林里,却不是桃树。山间树木只有她一株化为人形,却连本相都看不明白。她与路拂川和蓝潜羽情如手足,灵力修为却天壤之别。她自小受衡延真人照拂,却非其座下弟子。
南境是她最熟悉最依赖的地方,但她又好像是最格格不入的那个异类。
她灵力不足,便想着研究奇工巧技寻,可是没有灵力,工巧就只是工巧,永无变为灵器的一日。
纵是酌盈劝她疾风骤雨,反难润深根,可是微雨只能沾衣,终究无点无声。
半晌,栖朝还是垂着头,衡延真人以为她在哭,一时间有些心软,未及开口安慰,便听栖朝声若蚊蝇地咕哝了一句:“知道了。”
衡延真人没听真切,又问:“你说什么?”
“栖朝知错了。”
栖朝抬起头来看他,虽说着知错,眼神却坚定。
衡延真人养了快栖朝一千五百年,知她年纪尚小,平日里总有些天真稚气,可爱闲散,但也有些倔强的性子。
“今日既然你破了天荒啃起这硬骨头来,也是难得。”衡延真人捡起地上的周天灵窍图翻看:“灵枢锁地户,天门闭九重……”不知何时掏出一小瓶私藏的百花酿,品下一口眯着眼道:“参不透吗?”
栖朝摇头。
“戌亥为天门,纳周天之精华。”衡延真人点了一下栖朝额头:“印堂为天门之枢,百会为通天之桥。”
“真人,您这是?”
衡延真人吹起一边胡须,又饮下一口百花酿,咂吧道:“一张嘴光顾着吃了,不知道问吗?”
栖朝还怔愣着反应,衡延真人率先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哎呦~先走了。明儿还得早起迎接贵客呢,把大门给我带上啊。”
衡延真人脚步虚浮,好像已经有些醉了,悠悠又灌了一口百花酿:“这味道及不上九峰春万分之一,明年!明年一定得搞到新酿的九峰春!”
-
从问道楼到闲眠居有些脚程,会路过一小片桃林。今夜的风卸去了寒凉,换上一袭微醺的暖意,隐约能嗅到初夏的味道。
星子玲珑漫洒,如缀碎银,落得满树清辉。
栖朝抬头望星,自言自语慨叹到:“好久没看到这么多的星星了。”她自化形记事以来,印象中的天幕就是一片灰蓝,不见星光,更无月色。
千百年来一向如此。
不过今年春天倒是稀奇,她见过好几次疏朗的星空,且愈发明亮了。
可是月亮仍是被层层叠叠的云雾遮蔽,只能隐约看到大致的轮廓。
许多话本书册上都道:“云深障月,唯余廓影。”便是如此景象。
栖朝读及此总是疑惑:可是古籍中也写“月圆思共醉”,也写“满月飞明镜”。
云深障月,那月向来便如此吗?
-
栖朝有点想喝酒了,她轻车熟路地找到桃林西园的第九棵桃花树,这里是衡延真人藏酒的老巢。
共有两小瓶百花酿和一大坛子云英醴,不知是真人从何处新得的。百花酿的香气太过馥郁,云英醴则淡雅许多。只是那盛云英醴的坛子着实是太大了,须得找一件趁手的酒器。
她刚打开乾坤袋,便借着微弱的星光瞧见了袋中那块灰黑色的小石头。
这大半月抄经默咒、轰炸丹房、被关禁闭、练功还差点小命呜呼,真真是把这块石头抛之脑后了,带栖朝想起来,便觉自己忒不地道。
当初是发愁上天找不到这号白无常,这下倒好,就她这灵力,恐怕九重天爬都爬不上去。
栖朝双手捧着那枚石子,阖上双眼道:“小石头,你识路最灵,快去找小孟兄弟!他上九重天寻亲,也许缺你引路呢!”那灰黑色的石块应声散发出剔透莹光,栖朝又说:“对了,记得替我道声谢。”
话还没说完,栖朝忽然听到一阵窸窣声。
“何人!”栖朝还未看清,她手中那灰黑色的小石头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了出去,转眼落在了来人的手掌心。
那人身着一袭绀宇缎面山川暗纹长袍,乌发半束,手执一把折扇,含笑道:“不必客气!”
“你……你!”
“怎么了?这么快就不认识我了?”
栖朝瞠目结舌地杵在原地,上下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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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打量对面的男子,又向四周睇望了许久,方才问他:
"小孟兄弟,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嗯?”他轻轻抛了两下那块小石头,捏在手中举给栖朝看,歪了歪头温声问她:
“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
栖朝面上惊愕还未散去:“我是让这小石头去找你。”
孟千觉点点头:“找到了啊!”,那石头蓦地化为一星光点消弭于孟千觉指尖。
“你怎么会在茫茫山?”四野寂静,只偶有虫鸣草动,栖朝低声问他,声音缥缈又清晰。
“闲来无事,便跟来听他们论道,夜里睡得不安稳,随意走走。”孟千觉凝眸望她,微风拂过衣袂,倒真被瞧出有几分谪仙意味。
栖朝这才想起明日便是辩机十九重的论道会,小孟兄弟既上了九重天寻亲,想必也是能来听经辩道的。
“什么味儿,好香!”一大坛云英澧还未启坛,酒香先钻进了孟千觉鼻息。
“什么酒?”孟千觉微微勾起嘴角,指尖掸去肩头堆积的几片晚桃瓣。
栖朝偷酒被抓了个现行,欲顾左右而言它,孟千觉凑近嗅了嗅:“哟!这么大一坛云英醴。你刚挖出来的?
栖朝略一迟疑,随后伸出手指抵在唇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轻声细语道:“给你来一杯,不要告诉别人。”
孟千觉侧头向栖朝微微一笑,眸中银汉骤然亮起,也伸出右手食指抵在唇边,朝她眨了两下眼睛。
风送暖香,星河低垂,正是倾杯良辰。
孟千觉幻化出一只白玉觞,薄胎剔透,内壁精雕的卷云纹在光晕中舒展游移。
栖朝的目光在那巧夺天工的杯上只停驻片刻,袖间风动,一只通体月白、嵌暗红宝石的葫芦已稳稳落在手中,葫芦腰上凝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寒霜。
“这杯子真是精巧,”她指尖轻叩葫芦,发出清脆的叮铛声。“不过,我喝酒只能用这个,否则一杯就得倒。”
孟千觉眼底波澜瞬间汹涌,“你……这是你的葫芦吗?”
“嗯!好看吧?”栖朝笑眼弯弯将葫芦递给孟千觉看:“它叫回霜。”
孟千觉的眼神凝在这葫芦之上,眼中万千光华倏一泯灭,眸底弥漫上一层雾气。
那葫芦触手冰凉,透过指尖穿透他周身每一条细小经络罅隙,好似万蚁噬心,激起说不清道不明的痛痒。
孟千觉用一只手托起另外一只手还是止不住地颤抖,他双手捧着葫芦,努力让声线听起来自然些:
“这葫芦定是难得之物,是何人赠予你的?”
“生而有之,我由树化成人形那日,它就躺在我的衣袖里。”
“你是由树化形而来?本相为何?”他紧叩双齿,从唇缝中发出声音,颇为急促地问道。
孟千觉暗自探她灵台,小树枝叶俱全,却被层层丝罗状的东西包裹着。孟千觉神色微动,那十有八九是,结界。
栖朝一派乐天:“野生小树罢了,我研究了快一千五百年都没弄清楚,我以前还以为自己是棵葫芦树,后来才知道葫芦是攀缘而生的,压根儿就不是树。”
“一千五百年……”孟千觉眼睫轻颤,眼前渐而布上一层水光。
“是啊,它起初只有这么大。”栖朝的食指和大拇指相触呈一个小圈。“我便带在身畔日日养护。”
“而且,”栖朝放低声音,双指轻弹葫芦外壁,倏而一抹暗红色光晕掠过,转瞬即逝。
“我用它喝酒,千杯不醉。多少杯都不醉。”
孟千觉没有回答她,只是斟了杯云英醴一饮而尽,遂而抬头望着舒朗星空。
云英醴很淡,是最淡的仙酒之一,许多爱酒的神仙都品之无味。
而孟千觉一杯饮下,确是醉了。
他将葫芦递回给她。
于东海海底初见孟千觉时,栖朝记得他的瞳仁似子夜时深不见底的漆黑天幕。此时仰头看天,他的侧面轮廓被镀上了薄薄的星辉。
栖朝也饮了一小口酒,问他:“你上次说要找的人,找到了吗?”
孟千觉的眉眼舒展开来,用手中白玉觞碰了那回霜葫芦上暗红色的宝石,一触即发出连串琤琤的声响,清风夹杂着桃香酒香徐徐而来,如真珠滴落静谧无波的寒潭,一圈一圈晕开涟漪。
他眼角眉梢漾开笑意,一字一句道:
“找到了。”
9. 天衍四十九
栖朝在闲眠居醒来时,窗外已是一片通明彻亮。她此刻灵识混沌,竟若凡人宿醉,手中还捏着回霜葫芦,内里空空如也。
她凝神内视,晕眩感更甚。小孟兄弟不见踪影,灰色小石头安稳躺在乾坤袋里。
栖朝依稀记得她昨天和小孟兄弟在桃林饮酒的景象,但他们饮至几时,她又是如何回到闲眠居,却全然忘记了。
她起身急至桃林埋酒处,丝毫看不出翻坛倒瓮的痕迹,一切如常。
肩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你杵在这儿干什么?”路拂川唤她。
“快来论道堂帮我搭把手!”
蓝潜羽还被衡延真人关着,只能由寻常信鸟送灵帖,不及蓝凫振翅而至只在瞬息之间,那简直是慢得出奇,今晨方才堪堪收齐各方与会者的回帖。
“太素上君精通灵枢仙针,玄阳药师掌百草药原,九幽素女明晓养生损益……”栖朝仔细誊抄着堆叠的回帖名册,她心想:不知那小孟兄弟是哪家的仙仆。
衡延真人居东为主,各路岐黄妙手凡有三九二十七位,依照衡延真人吩咐列南、西、北三方席位。
栖朝笔下一顿,问路拂川:“现下多出一位,这位……倏永神尊,该如何安排座次啊?”
“倏永神尊?他不是……”路拂川听闻勘星鉴一战之后,这位神尊便销声匿迹数千年,前几日才重归九重天。“我也不知,待我去问问师父吧。”
“他呀,他闲来旁听罢了,你们不用管他。”衡延真人拿着一方锦盒,拄着桃木杖悠然踱进论道堂。
“不过就是开个论道会,穷讲究愈发多了,他们那些个仙僮神仆送了好多礼来。”
衡延真人打开锦盒,递给路拂川一叠书册:“拂川,这几本可是药王难得的宝贝,拿去好好研读。”
“小栖啊,这是昆仑山巅并蒂灵莲所制的莲心糕,吃了这个,说不定天门地户便参透了。”
栖朝听出来衡延真人是在说昨日她胡乱练功的事,便低首垂眸恭敬接过莲心糕,想要速速逃走,以免挨训。
“诶等等,这阴凝草给你拂羽姐姐送去,鸟毛都烧秃了,我可不好跟凤王交代。”
衡延真人向来是嘴硬心软的,栖朝压着嘴角叹道:“我怎么送啊,我又破不了您的禁制。”
“那只泼皮鸟不是让你抄了一半《清心经》吗!想必你们姐妹定有办法。”
栖朝吐吐舌头:“送送送,我这就去送!”
-
翌日,论道堂布下了两仪界,堂内仙雾缭绕,衡延真人于东向主座辩医道十九重,栖朝立于堂外阑干后听了一耳朵,正讲到“要道必行,桴鼓相应。”
她悄悄扫了一圈论道堂上各路妙手仙家,与昨日在灵帖上的座次无异,只是不见那位传闻中的倏永神尊。
栖朝忽然发现堂上某处帷幔无风自动,帘后影影绰绰一人身结跏趺坐,手结三昧印。栖朝莫名觉得那身形有些熟悉,重重帷幔掩映之下又看不真切。
帘后,那人头气化顶星旋,双眼半阖,静默观想,神识离体化为流光游于论道堂上三周,最后化为一星光点钻回丹府。
此时堂中论道正念着:
“五星拱卫,七曜驻轮。”
他缓缓抬眸,吐息间百骸千窍尚未安定。低笑一声:“大衍五十,遁去其一,是为冥冥之中变数。”
-
衡延真人作为天上地下头一号闲散老神仙,办个论道会把他累得够呛。忙前忙后送走各路医仙道友,还剩一位疑难杂症的神尊。
倏永神尊缓步而来,向真人道谢:“多谢真人集各路仙力为我诊疗,只是徒费真人一番辛劳了。”
“不过是请神尊旁听了一个论道会,何谈诊疗。”衡延说着去搭倏永神尊的脉:“神尊的魇症可好些了?”
孟千觉低眉不语:应抚宫的血泊,勘星鉴的残垣,虚空域的混沌依旧让他夜夜难以成眠。
衡延真人暗自心惊,前一次在应抚宫还没探清楚,这次总算是摸出点端倪。倏永神尊体内神力竟已经支离破碎,却又被什么人强行封印护住。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世间谁能有在倏永神尊之上的神力?
听倏永神尊的回答,他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封印之力,心知衡延真人力不能及。
“啧,这当真是疑难杂症了。”真人搔首沉思,突然并指划开三丈虚空,在自己的乾坤袋里翻找起来。
孟千觉忍俊不禁:怪不得,那小姑娘果然是有样学样。
几张皱巴巴的暗黄色符纸被衡延真人从乾坤袋里掏出来,纸上用朱砂潇洒恣意地写着“瞌睡”两个大字,收尾一笔分三,画作三条打结的哈欠虫。
“这是我山中一小儿研究的偏方。”衡延真人面色复杂地用双指夹起一张符纸解释道。“神尊这魇症着实是少见。”
歪符治偏病,姑且以毒攻毒吧!
孟千觉已然看出来这是谁的手笔:“这是什么符?倒是挺新奇。”
“呃……它叫……”衡延真人今天第一百零八次挠他那剩不了几根银丝的后脑勺:“反正……就是瞌睡符吧。”
“您安寝之时将这符纸置于枕边,或许能有裨于安眠。”衡延真人呈上那一摞暗黄色布满折痕的旧符。
那是一百多年前的盛夏,后山的蝉太过聒噪,吵得栖朝整夜不得安席。她忍无可忍用桃木浆混以龙脑香,又捉了三条哈欠虫研制而成。每隔一里地就贴一张,制服了闲眠居周围的所有夏蝉。
不料夏日炎炎正好眠,全茫茫山都跟着打起了瞌睡。
于是,衡延真人便把她剩余的瞌睡符全部没收,并随手塞进了自己的乾坤袋。
不曾想时过百年,这陈年符纸还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孟千觉接过那沓“瞌睡符”,仔细一瞧,发现每张符纸右下角处都简单勾勒了个小葫芦,葫芦藤向上打着旋儿,十分轻快地绕了两个圈儿。
衡延真人正担心倏永神尊嫌弃这鬼画符,见对面的倏永神尊盯着符纸看了许久都不曾挪开目光,眼角弯弯,似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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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在笑?
-
送走了这尊大神,闲散老神仙才慢悠悠从袖里摸出一块缩地成寸的懒人石,向空中一掷:"开!",转瞬之后,衡延真人便仰躺在朱华池中的一叶扁舟之中懒懒阖眼,半晌不知成眠欲眠,忽尔喃喃道:
“世间万物,不过时物,哪有那么麻烦……”
蓝潜羽禁足之期已满,为鸟也规矩了许多,义气倒是不变。这日,她去闲眠居给栖朝送之前说好的《同福客栈发家史》终章,见往日的懒散小树正伏在书案前专注地写写画画。
“小栖朝,小树苗,懒树!”
蓝潜羽由远及近唤了好几声,屋内仍是不闻,直至走进房门,牵音小金铃作响,栖朝这才抬头发现来人。
“我唤你好几声也不答应,这是在画什么?”蓝潜羽将《同福客栈发家史》搁在桌旁,见栖朝正在画十二正经、奇经八脉循环图。
“你画这个做什么?修炼啊?”蓝潜羽问。
“嗯,我看书上就是这么写的。”
“那是人界寻常修士的升仙修炼之法。”蓝潜羽捏了两下栖朝的脸蛋:“恐怕你这小树是用不上的。”
“为何?”栖朝不解。
“唔……”蓝潜羽犯难了,她解释不清楚,一时又编不出一套逻辑来糊弄她:“你问师父吧,反正鸟是鸟,树是树,人是人嘛!”
说着她从羽衣下拿出一个绣有祥云纹的云锦包裹,四角垂落镶珠系带,末端嵌着三枚翡翠镂空铃铛。
“打开看看。”
“这是何物?”
“哎呀啰嗦!你先打开看看嘛!”蓝潜羽催着栖朝打开这极尽奢华的包裹。
栖朝小心翼翼地轻启包裹,内衬还有层冰蚕丝绡铺就的软垫,寒雾缭绕间,一袭仙裙如月华凝露般缓缓舒展。晶莹鲛纱制成的裙裾似有流萤在其中翩跹起舞,腰间束一条玉髓编织的灵犀带,带上绣着修长精致的青绿色叶纹。
栖朝感叹道:“潜羽姐姐,你的新裙子真漂亮!”
蓝潜羽抚抚肩羽,胸有成竹地说道:“嘿嘿!我就知道你肯定喜欢!这是给你的生辰礼~”
“啊?”栖朝霎时呆住了。
“啊什么啊呀,今日是四月十九,你的生辰,你自己倒不记得了吗?”
这是她化为人形在桃林被仙翁捡回来的日子,择日不如撞日,四月十九自那以后便是栖朝的生辰。
“这是我请羽族最好的织坊为你制的,用的是南海万年罕见的鲛纱,我特地让父王给我留了两匹。化形千年的生辰可是大日子,大日子定要有新裙子!”
蓝潜羽给栖朝重梳了个在凡间话本里看到的新发式,配了从仙市上淘来的琥珀琉璃钗。栖朝总是只用根木簪子将长发简单束起,在蓝潜羽这位精致的羽族公主眼中,不亚于金冠搭草鞋,浊泉泡紫笋,每每大呼暴殄天物。
长树五百,化形千年,栖朝喜不自胜:
今日化形已满千年,日后便可谓是一棵大树了。
10. 千载初探道
栖朝惯常去问道楼前拾衡延真人赐的桃枝——那是衡延真人每年于小辈们生辰时的赐福仪式。
楼前青石径上却空无一物,路拂川突然自树梢倒悬而下,玄衣翻飞道:“小木头,今日改规矩啦!”
衡延真人罕见地着了藏青色九霄鹤纹道袍,赤足盘坐于阴阳八卦蒲团之上。那双踏烂了底的麻鞋,此刻斜挂在紫檀供桌的螭龙犄角间。
衡延真人掌心浮起一截虬曲枯枝,栖朝凝神捧接时,入手的刹那,栖朝恍见万里焦土下蛰伏的春脉,那“枯枝”竟在刹那间褪去伪相,玄铁色树皮皲裂如蜕,露出内里青玉般的活枝!枝头粉苞迎风涨裂,“啵”地一声脆若冰晶迸碎,蕊心托出一支玄天白玉簪。簪身雕树颗并蒂花苞含露欲滴,两片翡翠叶缘卷曲翻涌,细看叶脉竟流淌着星砂金纹。
“这是?”栖朝怔怔去望衡延真人,真人白须白发,也和蔼地回望她。伸指轻弹,那发簪便跃入栖朝发间,灿然生光。
栖朝刹那了然,俯身跪礼。
衡延真人道:“栖朝,这个名号是我千年前给你取的。望你守静求真,明心见性。自今日起入我门墙,你可愿意?”
栖朝倏然抬眼,簪首未绽的花苞竟随之轻颤。她伏身行“三皈九叩”大礼,郑重答道:“栖朝愿意。”
衡延真人捻须微微颔首:“拜师礼既成,当循清规,勤修不辍。每日寅卯之交,金乌初驾之时,需整肃精神,随师兄师姐赴青云坡引气淬体,切勿贪眠误了时辰。”
“是,真人。”栖朝平日叫惯了,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
衡延真人眯起一只眼睛,在氤氲茶气间,执杯的手悬停在半空:“嗯?”
栖朝曾无数次听着路拂川和蓝浅羽或恭谨或淘气地唤“师父”,心中总是有些五味杂陈,说不羡慕是不可能的。
今后竟真的能改“真人”唤“师父”,她心中有些兴奋、满足和小小的忐忑。
栖朝扬首绽开笑容,朗声答道:
“是,师父。”
-
当栖朝拼命地挣脱被子的封印时,方才明白早起修炼难的不是修炼,而是早起。
闲眠居不得闲眠了,
天穹犹缀着几粒残星,牵音小金铃却已一阵阵作响——路拂川的剑鞘正轻叩窗棂唤她起身。栖朝一路揉着惺忪睡眼随路拂川到了青云坡。
青云坡的罡风卷着不知是夜露还是朝霭扑面而来时,路拂川抛给栖朝一柄新削的桃木剑。
“下盘要稳,手腕要活,气息要匀。”
栖朝虚枪假把式地照葫芦画瓢练了一个时辰,剩余那点残存的困倦,早被汗津津的里衣吸了个干净。且腰酸背痛,腕颤腿麻。
终于挨到了辰时,弟子们要到俯仰间听衡延真人传道。内门弟子坐内间,其他外门弟子坐外间。
内间无人,她和路拂川各自找了个蒲团坐下,路拂川掏出一本丹书默默温习,栖朝也不好无所事事,随手摸了一本什么经来看,但这经属实太无聊,栖朝才看了几行就眼皮打架欲见周公。
“小~朝~朝~”蓝潜羽夹着嗓子一屁股坐在栖朝旁边,双手把栖朝的脸颊肉挤得堆在一起,顺便塞给她三块杨梅糖。
“潜羽姐姐,你怎么才来?”栖朝问。
蓝潜羽道:“我早上去南海晨练了一圈儿。”“儿”字未落,就扯出一串长长的呵欠。
路拂川的目光仍在丹书上,欠欠地说了一句:“潜羽师妹不会是上南海打盹儿去了吧?”
“咻”一声,一块杨梅糖当空向路拂川脑袋上砸去,被路拂川半路截住,双指轻捻放进嘴里,他皮笑肉不笑地道:“多谢潜羽师妹。”
一声声“师妹”听得蓝潜羽起了一身鸟皮疙瘩。碍于外门弟子已经悉数到齐,她不好当众发作,只得杀出一记白眼。
蓝潜羽前脚白眼翻上天,后脚衡延真人就踩着麻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踱上讲台。
闲散老神仙还未开口,先细细品了一口清茶,而后不急不慢道:“茫茫山修茫茫道,并非精专于一处,世间各法各有所长。道在四方,不必拘泥于一隅之地。寻本溯源,不过‘炼心’二字。经文玄理要参悟,真言咒法要精通,指诀印势要勤修。”
衡延真人拖着尾音说了一长串,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阶下诸位小辈,他再次将杯沿送近唇边,清了清嗓,总结道:“一样,都是要练的。”
每日晨课要读茫茫道典之一的《云中六笺》,衡延真人医道冠绝六界,因此其中多数是以医理论道。
“云笺寄道,分六笺以应六合,穷病因顺逆之微,立治法权衡之要,终归性命自修之境。今日,徒儿们与为师来诵第一笺。”
“阳动如日升,阴静若月涵。动极风火生,静极水寒泛。亢则害,承乃制,制则生化。”
衡延真人摇头晃脑地读完第一遍,蓝浅羽已经一只手肘撑着下巴靠在石案上,欣赏着另一只手新做的指甲,口中竟十分娴熟地将笺文背诵出来。路拂川孜孜不倦,十分耐心地端坐着随师父诵笺,即使他早已烂熟于心。
栖朝初读此笺,待师父声情并茂尾音长又长地诵完一遍后,又在心中默念一遍,两遍之后便好好记在心中了。
晨课之后,则是各修各的,正如衡延真人所说,茫茫山修茫茫道,并非精专于一处,世间各法各有所长。
路拂川主修丹道,辅以剑道,日日要苦练四个时辰。晨课一结束就又上了青云坡。蓝潜羽从小修习羽族水系法术,炼得千丈法相。
青云仙途渺渺,从无一步登天。
蓝潜羽终于磨磨蹭蹭地收拾完东西去练今日的凫影分波,栖朝仍留在斋中。
“小栖,你今日练什么功?”
“栖朝不知该练什么功。”栖朝茫然道:“经文玄理、真言咒法、指诀印势,该从哪里开始呢?”
“万法皆需苦修不假,然道途万千殊异,择一而专方见真章。”
衡延真人广袖拂过石案,丹炉余香与水汽氤氲交织升腾,“且观你大师兄——以丹火煅剑心,一鼎开炉时剑气自生,方悟得丹剑同源之妙;再看你二师姐,虽然实在淘气,日日嬉游山水间,却将凫影分波阵炼至化境。”
他指尖凝出一缕流霞,隔空点在少女眉心:
“小栖啊,你须叩问本心:何道令你神往?何术助你探道?此念即道种——唯真心所向,方抵得住千年枯坐、万劫淬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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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栖朝闻言垂下眼眸,似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泉,表面平静无波,水下却暗涌着万千思绪。
“何道令我神往?”
“何术助我探道?”
“何为真心所向?”
殿内静默无声,衡延真人并不催促,只如常注视着她。
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栖朝才缓缓抬起低垂的头。那声音极轻、极细,既像是在回应眼前衡延真人的问题,又更像是自己的思绪在心中流淌:“炼器……”
片刻的停顿后,一丝微光在她眼中凝聚。栖朝小心翼翼,却又十分坚定地说道:
“师父,我想学炼器。”
“炼器之道绝非莽夫逞勇。”
衡延真人忽抬掌隔空虚按栖朝丹田,袖间流泻的灵气恍若细藤缠绕栖朝腕脉:“世间灵器法宝都是以灵气法力为基。”指尖倏然发力,栖朝顿觉经脉酸麻难当,“你这淤塞的灵脉,连离火符都承不住,谈何熔铸天地灵材?”
衡延真人目光沉凝,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终化作一声悠长叹息,语重心长,“小栖啊,你再好好思量吧。”
栖朝心灰意冷地走出俯仰间,午时已过,春夏之交的天光正烈,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灼得人皮肤微微发烫。她抬头眯了眯眼,刺目的光线让她本就纷乱的心绪更添一层烦躁,像无数细小的金针,扎得人无处遁形,只想寻一处荫蔽躲藏。
桃林的花瓣快要落尽,枝头缀满了青涩的小果,新叶却茂盛得惊人,层层叠叠,落下斑驳陆离的光影。林间弥漫着草木特有的清新气息,混合着泥土被晒暖后蒸腾出的微腥,意外地抚平了一丝她心头的灼热。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足下是松软厚实的草甸,踩上去悄无声息,如同踏在云絮之上。终于,她寻到一片被桃树环抱的软茵,仰面躺倒下去,一声极轻的叹息逸出唇瓣,消散在桃林静谧的空气里。
还未来得及闭目养神,破空之声骤然响起!一道灰白影子裹挟着风势,劈头盖脸地砸将下来!她骇然一惊,本能地抬手格挡,“啪”的一声脆响,掌中已牢牢抓住一物,才险险护住了鼻子。
“是谁偷袭!”栖朝猛地侧头望去,待定睛细看,才发觉右手之中死死攥着的,竟是一本灰白色羊皮卷轴的古旧小册。桃林依旧寂然无声,哪里寻得到半分偷袭者的踪影?分明又是那本踪迹难定的《抱玉集》。
这已是第二次了!
栖朝看着手中这本触感温润又带着莫名沧桑的旧卷,心中愈发好奇。
第一次在问道楼的角落里瞥见它,蓝潜羽的身影刚出现,此书便倏然匿迹;后来不知何时,竟像认了主似的,悄然栖息在自己的乾坤袋里。安分不过半月,正提心吊胆怕被师父察觉,它又无端端消失了踪影……
栖朝小心翼翼地将《抱玉集》郑重地安放在身前的绿茵上,自己则伏下身子,凑得极近,清澈的瞳仁映着泛黄纸页的纹路,千般疑窦在心头翻涌不息。
终于,她忍不住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对着那本属泥鳅的小书悄声问道:
“莫非……你惧怕生人气息,才每每寻得我独处之时方肯现身?”
“老实说……你究竟是哪位山野精怪化作了书形?”
11. 第 11 章
这位“精怪”的脾性很是桀骜,纵是栖朝多番盘问也未有应答,仍旧纹丝不动地躺在草甸上,一阵风拂过,书页随风纷飞。
栖朝见识了几次,已大抵摸清了它的性子。这书从来都是风吹哪页读哪页,容不得你安排。
当初栖朝在问道楼读过这书的扉页,说是书分五卷。可是此刻她已找不到扉页的字迹,翻来覆去也看不到第二卷。
她的指尖正拨动着书页,随着指腹的摩擦,倏忽一道金光立于她眼前,和初时在问道楼所见一般突如其来。
“夫万物负阴抱阳,冲气为和。灵枢蔽塞者,非天命不济,乃地脉未通也。子夜蟾辉,是为破障之机。
灵根蒙尘者,择亥末子初,趺坐巽位。引月魄为梳,理百骸散乱之气…”
这意思便是灵根天生不济,或者灵根后天被压制者,可以在子时月下梳理散乱淤塞的气息,效果最佳。
栖朝心中一动:这个方法闻所未闻,不妨一试。
天穹如墨,那轮孤月被铅灰色的沉云遮蔽已久。云层好似玄铁浇铸的牢笼,一层叠压一层,厚重得透不过半缕银霜。偶有风过,云隙间才漏出半痕朦胧月影,像蒙尘的玉璧悬于九霄,又似溺于深潭的琉璃灯盏,昏黄光晕在云涡里浮沉明灭。
她依照书中所载,于当夜子时盘坐本体根须之上,闭目内视,忽觉有万千金芒沿着她的根须上涌,转眼化为旋转的光柱,这莫名之气如极细的针芒穿刺经脉,栖朝一时间四肢百骸疼痛难当。她用尽全力,咬紧牙关,岩层深处的一股能量强行纳入足底涌泉穴。又在她体内翻涌,企图冲破膝关、命门。栖朝急中生智,平缓吐纳呼吸,转换法门,吸气时引气由会阴沿脊柱,直冲百会,呼气时导力由百会沉降丹田。约莫一刻之后,疼痛便有显著缓和。
这个方法初见成效,栖朝每日子时于月下修炼。日积跬步而渐有成效,数日后,她足心涌泉穴轰然洞开,地气如洪流奔涌。她体内灵力虚浮不定,横冲直撞,行至灵窍淤塞难前便似万虫噬骨,变致浑浊。栖朝不得不将经络,叶片,根系各处净气全全使出与之相抗。死生之际,栖朝忽然想起了她抄过三百遍,早已烂熟于心的《洗魄咒》。
“天地有日月,日月分晦明。晦明乃同道,同道亦同归。万念常持握,魂魄俱守一。魄海生潮汐,浊浪涌千堆。灵台种玉树,根须贯地髓。七窍通星络,天河倒悬垂。滴落黄庭土,绽放紫府帷。沉于涌泉窍,聚在百会隈。照我幽冥路,敢唤真君回!”
栖朝喉头腥甜,拼命定下心神,将《洗魄咒》从头到尾默念了一遍,终而吐出一口浊血。那狂暴浊气炼化成清澈灵流,源源不断滋养着干涸的经脉。
灵脉贯通,则万法归元。
这日,栖朝照例去青云坡练剑,说是练剑,其实是瞎比划。往日滞涩的灵力如今自如流经每处窍穴,贯通周身经络,照葫芦画瓢也能画得更像些,起势转腕之间,那把寻常桃木剑竟已有几分能唬人的剑气。
左首第三个蒲团上,栖朝上下眼皮已经交锋了三千个回合,脑袋不受控地向前栽去,师父正讲到“风起莲池波自定,云泊松壑意常空”,栖朝觉得那声音也似风起,也隔云端,渐而陷入酣眠。
再睁眼时,堂里空寂无声,身侧师兄师姐皆不见身影。栖朝迷蒙间发出一声疑叹,环视间视线骤然聚焦于讲堂正中。
栖朝猛地挺直了脊背,一阵手忙脚乱。每日子时修炼疏通灵脉,寅卯之交又得练剑,其间拢共只有两个时辰可睡,实在是困得不行。
脸颊上压出的衣袍褶皱痕迹尚在,她掌心下意识去抹唇角,幸好没有流口水。
衡延真人一手执棋,一手托腮,两道银眉死死拧成结,眉间竖纹深得能夹住符纸,偏生那双小眼睛贼亮,滴溜溜在棋盘上来回审度,好似被当下的僵局困住。突然他寻得一处气口,一子黑棋落下:“逮着喽!”
栖朝慌忙坐直,脸颊上压出的衣袍褶皱痕迹尚在,她掌心下意识去抹唇角,幸好没有流口水。
衡延真人挑起一边眉毛看着栖朝,栖朝被那道复杂的目光盯得脊背发凉,她慌忙堆起讨好的笑,声音虚浮发颤:“师父……弟子方才……一时不慎打了盹儿……”
衡延真人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是重重浪起。栖朝沉酣时,衡延真人发觉她周身灵流有变,几缕淡金流光正顺着耳廓游入灵台——这绝非修炼寻常法术该有的气象!衡延银眉微不可察地一颤,神识悄然探向栖朝眉心。
只见原本枯涩龟裂的识海荒原,此刻竟奔涌着灿金的灵流!她周身灵脉数日前还细若游丝、淤塞如断渠的脆弱脉络,此刻竟茁壮伸展出强壮的枝丫。
这竟是……
-
“睡醒了?”真人的声音拖得又缓又长,他慢吞吞起身,宽大的旧道袍拂过棋盘边缘,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几枚棋子被他随手拈起,“啪嗒”丢进一旁的乌木棋盒里,那声音在空寂的讲堂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跟上,陪为师散散步。”
“散步?”栖朝脑子懵懵的,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大清早的,散哪门子步?
她这边念头还没转完,衡延真人已经摇摇摆摆地踱出了俯仰间的讲堂门槛。那背影看似缓慢,眨眼间已在丈许开外。他头也不回,只拖长了调子催促道:“快——点——儿——”
“哦!来了!”
栖朝慌忙小跑着跟了上去。清晨的山风带着露水的湿凉,吹拂过脸颊,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衡延真人引着她绕向后山。路径渐窄,两旁草木愈发繁盛,几乎掩住了小径。栖朝跟在后面,只看到师父那身洗得发白的旧道袍在深翠的枝叶间时隐时现。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豁然开朗,却是一处背阴的山坳。
山坳深处,紧贴着陡峭的石壁,孤零零地立着一间小屋。
那屋子实在太过破旧了。歪歪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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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的木板墙饱经风霜,不少地方已经开裂。屋顶盖着厚厚的茅草,边缘参差不齐,不少地方塌陷下去,湿漉漉地滴着露水。一扇小小的木门紧闭着,门板上的漆早已剥落殆尽,露出木头原本的纹理,还被虫蛀出了几个小洞。
栖朝看着这看起来风吹即倒的破屋,心里直犯嘀咕。这是堆放无用杂物的废弃库房吧?师父带她来这里做什么?
衡延真人踱到那扇破败的木门前,停下脚步,栖朝屏息看着,只见师父慢条斯理地从宽大的袖袋里摸索着,掏出一样东西。
那并非寻常的钥匙。
约莫有半指长,像某种兽类的指骨,表面布满了细密玄奥的纹路,隐隐流动着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灵光。
真人捏着这枚奇特的“钥匙”,对着那扇破旧木门中央一处不起眼的木纹凹陷处,轻轻一按。
“咔哒……”
那扇原本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连同周围腐朽的木板墙壁,骤然亮起一层光晕!那破败的木板仿佛瞬间活了过来,吞下了那枚钥匙。
“吱呀——”那扇破旧木门竟自行向内缓缓洞开。
门后,并非栖朝想象中的阴暗杂乱、堆满废弃物的景象。
仿佛打开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户。门内并非狭小的空间,一排排整齐高大的木架、石台,上面分门别类地摆放着难以计数的物品,矿石、灵木、兽骨、奇花异草……琳琅满目。
衡延真人率先迈步走了进去,那背影在璀璨的珠光和氤氲的灵雾中,竟显得有几分神秘莫测。他走了几步,才像是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微微侧过头,浑浊的小眼睛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
他看着呆若木鸡的栖朝,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声音依旧平淡,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重重敲在栖朝的心上:
“愣着作甚?进来。你不是总说要学炼器吗?”
栖朝猛地回神,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攥了一下,又酸又胀。她看着眼前这深藏于破败表象之下、浩瀚如海的炼器宝库,又看看师父那在灵光雾气中显得格外深沉的背影,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涌上心头——有震撼,有狂喜,有对师父深不可测的敬畏,更有一种被巨大期望笼罩的惶恐与激动。
她深吸了一口那浓郁驳杂却又无比精纯的灵蕴之气,不再犹豫,抬脚,小心翼翼地跨过了那道看似破败、实则通向未知的门槛。
就在她踏入的瞬间,指尖无意中拂过门板。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震颤感,骤然自她指尖传导而来!栖朝脚步猛地一顿,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
栖朝脚步一顿,猛地看向自己的指尖,灵力萦绕于其上。瞳孔深处,惊骇与明悟交织闪过。她下意识地看向前方师父的背影。
衡延真人似乎毫无所觉,依旧向前走着,好似领着她通向一个远比想象中更加浩瀚莫测、埋藏着无尽玄机的未知世界。
12. 芥子纳须弥
“炼器,须‘以眼观物,以心运道。’不同属性的材料有不同的效用,不同的炼器者也有不同的炼造方法。”衡延真人道。
“小栖,你可知炼器之道,非仅是铸形锻骨,更是问道于器,叩问天地。”衡延真人指尖轻轻拂过台上一块不起眼的焦黑枯木,那朽物边缘竟似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碧色光华。
栖朝心神剧震,只觉得这八个字蕴藏着无穷奥妙,却又有云山雾罩,难以捉摸。
“师父,”栖朝恭敬问道:“何谓‘以眼观物’?”
衡延真人唇角微扬,温声道:“天地造物,五行孕化。大道无形,藏于微末。万般灵材,皆是五行菁华显化于世的不同面貌,蕴藏着独属于己身的造化之功。”
他语气渐深,如洪钟大吕:“所谓‘以眼观物’,其本质,并非用你的血肉之眼去‘看’,乃是以灵觉慧眼去‘识’。以神魂为尺,丈量万材筋骨;以道心为秤,衡量五行玄奥。需剥开凡尘表象,方能辨得真金于顽石,识出灵魄于朽物。”
栖朝若有所悟,只觉师父的话语,在她闭塞的识海中推开了一扇无形的门扉。
“不同的效用,源于不同的灵性本源;不同的炼器者,其心性、道行、气运乃至缘法,皆独一无二。”
“炼器的第一步即识材。”
衡延真人指尖轻点虚空,五色灵光自袖中奔涌而出,化作五道流转不息的道韵长河。
金行非金,乃肃杀之道的具象。锋凝九霄寒,司收敛。真人袖袍拂过炼器台,一块暗沉玄铁胚骤然铮鸣,表面裂开蛛网般的鎏金纹路,纹脉间隐有千军鏖战之音,似万剑齐啸破空。
敛锋芒于鞘中,方显归藏大道。
木行非木,是生生不息的涅槃。青虬破幽冥,司疏泄。枯木表皮簌簌剥落,青碧嫩芽虚影自朽木核心浮空舒展,吞吐光华在一呼一吸之间,枯荣生死在此一瞬轮转不息。
以腐朽孕新生,借死境拓生门。
水行非水,藏崩岳裂川之力。溟渊吞八荒,司封藏。
一滴水自万丈寒渊坠地,便覆上三尺冰晶,霜纹如活蛇游走,至柔之物反显摧山裂石之威。
以柔德载万钧,凭蛰伏蓄惊雷。
火行非火,为焚尽八荒的劫变。焰涌九霄不熄,司鼎革。
真人屈指弹出一粒赤晶,晶石凌空炸裂成燎原烈焰,焰心竟凝出金乌振翅之形,热浪过处顽石熔为琉璃浆流,映得洞府四壁如坠熔炉。熔旧器铸新胎,煅杂质孕纯阳。
土行非土,作承载万物的坤舆。坤载八荒不动,守太和。
衡延真人翻掌按向地面,栖朝瞬移至山外,见百丈岩层轰然隆起成山岳虚影,山体流转玄黄之气,峰峦间灵泉奔涌、草木疯长。
方寸基座间,已定寰宇气运。
衡延真人那翻覆乾坤的巨掌轻轻落下,激荡的玄黄之气瞬间收敛,奔腾的山川虚影、疯长的草木尽数化为无形尘埃,消散在空气中。栖朝只觉眼前景物略一模糊,便又稳稳立在了那座朴实无华的小木屋正中,仿佛方才的移山倒岳、沧海桑田只是指尖滑过流沙的幻梦。
然而,心海却久久无法平静。万物的筋骨、五行的咆哮、藏于微末的大道轰鸣,在她初开的心窍中来回震荡,留下深刻的烙印。她看向炼器台的目光,已与方才大不相同。
衡延真人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温和,如同和煦的春风拂去惊涛,“不过管中窥豹,宇宙一隅罢了。”他袖袍随意地扫过刚刚展示过神迹的炼器台,动作平常得如同拂去微尘。
“小栖,”真人踱步上前,“既明‘以眼观物’之意,可知如何践行?”
栖朝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中翻腾的激荡,恭敬答道:“弟子愚钝,只觉万物玄奥,灵性藏于深微,非锐目灵觉不可窥。”
“锐目灵觉,此乃基石。”衡延真人颔首,苍老却依旧清亮的眼眸望向小屋四周,“但基石之上,尚需广厦。这间屋子里,”真人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某种神异的共鸣,让整个空间都寂静下来,“便有自六界各处汇聚而来,蕴含五行精粹之材。”
栖朝的心倏地提起,目光立刻变得无比专注,甚至带上一丝锐利。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方才只觉寻常的梁柱、窗棂、桌案、墙角堆放的杂物,此刻在她眼中都仿佛笼罩上一层若有若无的朦胧光晕,等待着她去“看穿”。
“炼器一道,”衡延真人低沉的声音带着金石般的质感,敲打在栖朝心头,“非空中楼阁,亦非闭门造车。法门万千,其根基,都在于‘识材’。不识其性,不明其理,何以锻其骨,淬其魄,塑其灵?”
栖朝的目光掠过角落一只半旧的陶碗;掠过墙边倚靠的竹扫帚;掠过窗台上蒙了尘的枯黄藤蔓盆景;掠过颜色暗沉、布满天然节疤的木墩;再掠过堆放在墙根,看上去像是废弃材料的几块怪石……
“何谓‘博闻’?”真人的声音如溪流般流淌,“便是广览天地奇珍,六界异宝,不拘于形制,不滞于表象。
栖朝闻言,尝试调动刚刚被师父话语点醒的那一丝“灵觉慧眼”,用力去看。陶碗表面粗糙的釉质下,似乎有极其细密的云纹在流动;竹扫帚的缝隙里,隐隐透出温润的青意,仿佛沉睡的生机;那枯槁的盆景藤蔓深处,一点几乎被忽略的、微弱的金红色斑点在艰难搏动……她感觉自己的神魂在高速运转,努力“丈量”着所见之物的“筋骨”,试图剥离那凡尘的伪装外壳。
“何谓‘强识’?”衡延真人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点在栖朝眉心,“便是铭刻于心,须臾不忘。需知,天地无恒常,材料亦有灵机流转。今日所见之土块,或因一场甘霖,或因一丝星辉浸染,明日便可能孕化新灵。故记性非死记硬背,而是捕捉其‘韵’,洞察其‘变’的灵性基础。”
栖朝只觉得眉心一热,一股极其庞大而驳杂的信息流如同涓涓细流汇入识海——无数材料的形象、气息、特性,光怪陆离,却又转瞬即逝。
“何谓‘深思明辨’?”真人收回手指,负手而立,语气陡然变得严正:“辨的不是表象,是本源!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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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金,木非木,然其真意何在?它为何在此?为何以此形态?与它物相遇,如何交征?淬炼之中,如何引导其大道显化而非扭曲湮灭?”
他的目光陡然锐利,直指栖朝的心窍:“譬如眼前!这木屋梁柱,看似凡木,实乃地脉深处万年玄黄木的碎片收敛气息,它为何甘于为梁?墙角那把破旧油伞,伞面雨痕之间,可是藏着一缕先天水泽精魄残余的叹息?此伞主人将其挂于此地,是遗忘,还是有意蕴养?你又如何确认,如何应对?这些,绝非一眼可见,一息可答。需剥丝抽茧,问天问地问己心,反复推演,方得一丝真机!”
真人话音刚落,如同点燃了引线。栖朝眼前的景物骤然变得无比“清晰”,却又无比玄奥!墙壁上浮现出流动的山岳地脉纹路;地上铺着的粗糙兽皮毯散发出蛮荒凶兽的腥躁;墙角堆着的怪石中,一块黑石内部隐隐有熔岩般的火光挣扎,另一块青石表面渗出薄霜;窗台上枯黄的藤蔓,那微弱的金红光点周围,忽然幻化出细微如烟、闪烁明灭的电弧纹路!更骇人的是师父正坐着的木墩,无数细微的、扭曲虚幻的人影在其中若隐若现,无声哀嚎……
栖朝感觉自己就像被抛进了一座光怪陆离、无声喧嚣的万灵森林!她的识海承受着海量信息的冲击,精神巨震,刚凝聚不久的微弱灵觉在这股庞大真实的灵性共鸣面前摇摇欲坠,几乎要涣散!她的小脸瞬间苍白,额角青筋微跳,身体轻颤,本能地后退了半步。
“师父!我……”
“稳住心神!”衡延真人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穿透万灵的喧嚣直接在她灵魂深处响起,
“记住!以灵觉慧眼去深思明辨!你的神魂是你的尺!你的道心是你的秤!剥开‘皮肉’去丈量它们的‘筋骨’!方得它们蕴含的大道之轻重!”
此话瞬间压下了栖朝识海中的疾风骤雨。她猛地吸了口气,眼中闪过一抹倔强,强行稳住激荡的丹府,将几乎要被冲散的注意力重新凝聚起来。她不再恐惧那驳杂喧嚣的气息。她猛地将视线聚焦在离自己最近、那几乎被忽略的枯木书箱上。
屏息凝神,所有的意念之力都投向那朽木的纹理深处。焦黑、断裂、干瘪……她尝试着“剥开”这层死寂的表皮。一次不行,再来!心神高度凝聚之下,灵觉的触感变得前所未有的敏锐。渐渐地,枯木在感知中仿佛被一层层褪去伪装的壳……
终于,在朽木角落一道几近消亡、几乎被焦痕覆盖的细微裂口处,栖朝捕捉到一丝微弱、却坚韧无比的翠意!
短短片刻,栖朝几乎穷尽心神,如同经历一场小小的鏖战。当她再次抬头,环视这间小屋时,周身浮上一种全新的、如同掌上观纹般的奇异澄净。
先前那驳杂混乱的气息仍在,却不再是无序的狂潮,而是化作可以清晰感知、丈量、推演的能量河流,其脉络走向、冲突交融隐隐可循。
不知不觉已至日暮。衡延真人身影立于昏黄光晕中,欣慰道:
“凡尘万千器,皆汝问道阶。辨材万千卷,道心自成篇。”
13. 且试九重阙
九重天阙,浮云缭绕,霞光织锦。应抚宫别苑悠然静谧,朱栏玉砌,奇花吐馥,却被一声惊诧扰乱了清梦。
“噔噔”几步风风火火闯入苑中,天帝胤华明黄色帝袍的广袖拂动,目光精准地落在了临窗软榻上那个毫无正形瘫着的身影上——以及那人额头上格外醒目的皱巴巴黄纸。
“哟!”胤华音调上扬,几步跨到榻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您老人家这脑门儿上……是又给自己个儿开坛作法,还是半夜溜达撞了哪颗不开眼的星君?贴这劳什子玩意儿作甚?”
软榻上那人纹丝不动,连眼睫都懒得掀动半分,一副“聒噪,别扰老子好梦”的睡神模样。
胤华不死心,凑得更近了些,指尖几乎要碰到那粗糙的纸张纹理。那股子混合了陈旧墨迹与某种奇异草木的淡香钻进他鼻尖。他锐利且疑惑的眼神在纸面上来回扫视,嫌弃地撇撇嘴,伸出尊贵的两根手指,试探性地朝那黄纸边角探去,就在那指尖距离符纸只差毫厘之瞬,“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巴掌声炸开!力道大得胤华猝不及防,整个人都往后踉跄了半步。
“啊呀——!”尊贵的天帝陛下疼得猛地缩手,俊朗的面庞瞬间扭曲,倒抽一口凉气,对着自己被打出红印的手背,嘴里直抽冷风。他抬眼怒视榻上之人:“骨头都快让你拍断了!就一张破纸,至于下手这么狠吗?”
“啧!”孟千觉终于被彻底吵醒,极其不耐烦地从喉咙深处滚出这个音节。他眼皮依旧懒得全睁,仅掀开一道细细的缝。动动下唇,对着额头轻轻一吹。精准无误地将那张皱巴巴的符纸掀上了头顶。
“天庭每天那么多事儿,”孟千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刚睡醒的沙哑慵懒,甚至带着点梦呓般的模糊,还不够你这个小娃娃忙活的?”他慢吞吞地把后半句甩出来:“天天跑这儿来吵长辈睡觉!”
眼睛死死盯着孟千觉头顶那碍眼的黄纸:“你到底是被什么穷山恶水里爬出来的老鬼给缠上了?!还得学凡人贴这玩意儿辟邪?说出去不怕诸天神佛笑掉大牙!”
孟千觉想象了一下诸天神佛缺牙巴的景象,觉得那才是最滑稽的。“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任由符纸松松垮垮地耷拉下来,重新盖住他那双漂亮眼睛。只从符纸下飘出一句轻飘飘的话:
“你小屁孩儿懂什么啊?这可不是符,”他顿了顿,“这是,药。”
“药?“你糊弄谁呢?”胤华简直要气笑了,他身为天帝,统御万方,见过的神丹妙药数不胜数,第一次见这么“敷”着用的药。“你不是要服那什么‘上清固灵丹’保命吗?“
泛黄符纸下静默了片刻。
随后,那符纸再次被孟千觉用下唇吹气精准翻了上去,露出了他半阖的眼眸,里面竟真带着几分认真的神色。他上下扫了胤华一眼,慢条斯理地说:“嗯。这个,”他点了点额头上的纸,“效果……好多了。”
确实好多了,茫茫山的那个馋嘴小姑娘不知究竟是哪路毛神,这所谓的“瞌睡符”,其貌不扬,灵力稀薄得近乎于无,夜夜被他当安眠药“敷”着入睡。效果竟然拔群!
那些纠缠了他漫长岁月的梦魇,竟真的被挡在了这张纸之外,他得以沉睡安稳,连停滞许久的神力恢复都快了不少……当真奇哉怪也!
思绪只是瞬息流转。孟千觉重新将符纸耷拉下来盖住眼,只剩下一副“我要继续睡觉你别再烦我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的姿态。
等了好一会儿,耳边只有气得胤华磨牙的细微动静。
孟千觉抬手,轻轻地将额上的符纸揭下,妥帖放至枕边,理了理略有些凌乱的宽大袍袖,闲闲地望向胤华,拉长了调子:““胤华圣君?天帝陛下?”他慢悠悠地拱手,“您百忙之中来寻臣下,有何要事啊?”
“这是司吏阁新拟出来的各处官职冗缺名单,勘星鉴真的不需要侍奉的司职吗?”
孟千觉想起几日前强行催动神力探查星台,反噬得他呕出半碗血。心道:勘星鉴……等我这破烂神力能把勘星鉴重启再说罢……现在塞人进来,是嫌勘星鉴废墟不够热闹?
想着就心烦,孟千觉大手一摆:“不用不用,我才没那么多讲究,不像某人……”孟千觉狡黠一笑:“晨起更衣要十二仙娥列队托袍,梳乌鬓戴冠冕得劳烦司妆仙子耗上三炷香,便是批阅奏折时咳半声,司食阁立时呈八十一道药膳!“孟千觉执起磐岚扇掩面闷笑:“本君掐指一算啊…将来不知哪位侄媳妇要遭罪喽——”
胤华恼羞成怒,一卷玉简向孟千觉砸过去:“你!”
转而清了清嗓子,整理神色道:“仙阶考校在即,我看你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到时候给你留着考评官的主位。记得来。”
孟千觉神色瞬间黯淡下去,又慌乱挂上一点了事的笑意:“哎呀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去凑那种热闹。”
“以前你不去是因为……你,反正你在正式场合也该见见人了!”胤华的口吻不容置喙:“那才是你。”
“继续贴着你那鬼画符睡大觉吧!”胤华眼圈泛红,迅速转过身去,大步跨出门槛。头也不回地扔给他一枚二十八宿印。
九重天的云纹金诏穿透重云,出现在南境茫茫山千年不散的晨雾里。镌刻着“仙阶考校”四字的玉简置于俯仰间书案上:
百年一度的天界盛典再启,各路仙府洞天,须遣一位内门菁英弟子赴九重天阙,于“万法归源台”上接受天庭考校,定其道行深浅,决其仙阶升降。功成,自有仙丹妙法、神器灵宝厚赐;行差踏错,则可能折损道行,甚至道心蒙尘。
这神谕般的玉简刚消散在空气中,蓝潜羽便坐直身子,一张倾国倾城的脸上写满了不悦与旧怨,眼波流转间嗔怒道,“想我一百年前登那破台子,本以为凭真本事也能博个头彩,结果呢?那群天庭的老学究、小滑头!暗地里使绊子、耍赖皮,生生压了我一筹!”
她越说越气,似是又想起了什么解气又促狭的往事,红润的唇角勾起一抹狡黠又有点得意的坏笑:“哼!本姑娘可不是吃素的!气不过,当时就使了点小手段…嘿嘿,特意‘拜访’了那北海敖钦家的黄毛小儿,在他酒里下了些东西,足足让他在天庭上学了一个月的猫叫!哈哈哈哈哈哈哈,这次要是再去,”蓝潜羽的声音陡然低了几分,带着一丝心虚,“啧啧,那小心眼记仇的小子,还不得寻着机会,恨不得扒了我的皮?”
蓝潜羽撇撇嘴,纤纤玉指无意识地绞着垂落的青丝,整个人又软绵绵地倒在蒲团上,摆明了“坚决不去”的姿态。“要去你们去,本姑娘有的是逍遥自在的日子,才不去触那霉头,看人脸色受气呢!”
目光扫过悬浮的玉简,眼神古井无波,“仙阶考校,乃天庭遴选贤才之典,自有其规仪法度。”他看着蓝潜羽,“至于你与北海龙裔的旧事,不提也罢。”他眉头微蹙“只是我寿元已逾万载,仙阶早定,不在其列。”
一时间,俯仰间内陷入了奇异的静默。书案旁的衡延真人目光在这缓缓扫过蒲团上的三人——
大弟子拂川,早已是能开山立派的巨擘,自然无需此等锤炼。
二弟子潜羽,一身本领是有的,偏偏这性子……跳脱不羁,让她去考校台,怕不是去考试,而是去掀桌子的!
目光最终,只能落在瞌睡刚清醒的小姑娘身上。
栖朝敏锐地捕捉到师父凝注而来的目光,下意识地微微垂下头。晨光勾勒着她纤长的眼睫,掩映着一双澄澈如林间幼鹿般的眼睛,此刻那清亮眼眸中清晰可见的紧张几乎要凝成实质,其中更夹杂着一丝初醒般的茫然。
她才刚刚化形千载有余,灵智虽启,但根骨深处的仙源仍显单薄。平日里,不过是跟在师兄师姐身后,做些基础的吐纳功夫,对炼器之道也不过是粗通皮毛,甚至连一件像样的本命法宝都尚未开始用心蕴养。这茫茫南境万山中蕴藏的仙法玄妙深邃如海,于她而言,连冰山一角都难以窥见分毫。更遑论此去那汇聚诸天万界、各路仙神妖魔乃至凡间翘楚的“仙阶考校”?那简直是九死一生的龙潭虎穴,以她这点微末道行,怕是连自保都困难。
“那么……”衡延真人捋了捋银白的长须,目光扫过两个神色焦灼的大弟子,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威严。
“师父!栖朝不能去!”话音未落,一声焦灼的惊叫已炸响。蓝潜羽一步跨出,挺拔的身躯下意识地挡在了栖朝身前,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与颤抖,“她才一千多岁!这点微末修为……师父,您让她去,这不是……这不是明摆着叫她送命吗?!”她急促地喘了口气,胸膛剧烈起伏,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要去也是我去!让仙盟那帮老家伙拔毛也好,扒皮也罢,我蓝潜羽认了!”
一向的路拂川也急忙上前:“师父明鉴!仙阶考校名动诸天,三山五岳的仙宗道门、大泽莽荒的妖魔巨擘、冥界九幽的隐世奇才,甚至那凡间偶得大机缘的气运之子,哪一个不是身怀绝技、锋芒毕露?茫茫群山相隔,天遥地远,考场之内规则虽严,却并非净土,瞬息万变,杀机暗藏!以我们之力,鞭长莫及,如何能在鱼龙混杂之间保栖朝小师妹万全?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啊!”他的目光沉沉落在栖朝单薄的肩头,满是忧心。
衡延真人皱眉道:“你们说的也是,那就弃权吧!”
栖朝突然开口:“茫茫山又不是没人了,我去!”
蓝潜羽几乎是从蒲团上一弹而起,“栖朝!”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清亮里渗着一丝气急败坏:“你疯了?去什么去!”
她几步冲到栖朝跟前,全然不顾方才还嚷嚷着打死不去的决心,红润的薄唇抿得发白:“你才化形多少年?一千多岁!连根拿得出手的烧火棍都没有!你拿什么去九重天上那群眼高于顶、豺狼虎豹一样的家伙面前亮爪子?”
话语像连珠炮一样轰出来,栖朝垂着眼,纤白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垂在身侧的柔软衣带,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是啊,栖朝,”路拂川的声音也适时响起,温厚如静水深流,忧虑劝道:“不是师兄小觑你。此次仙阶考校,牵扯六界各族。仙家清谈玄奥莫测,魔道手段诡秘狠戾,妖族崇尚血勇搏杀,冥界更是阴森难测……更有甚者……”他微微一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蓝潜羽瞬间绷紧的侧脸,“惯会挟私报复,睚眦必报。茫茫山小师妹这名号,在那等群狼环伺之地,非但不是护身符,恐怕更像一块引人垂涎的肥肉,人人皆可啖之。”
书案后的衡延真人像是被这一左一右的劝阻扰得烦了,不耐地挥了挥袖子,像掸开恼人的尘埃,眉头微微蹙拢。“罢了罢了,”他语含躁意,袍袖带起微凉的清风,“说得像为师要推弟子入火坑似的。不去便不去,又不是没弃过权。区区虚名,于我茫茫山何加焉?”
那句轻飘飘的“弃权”二字,却像是烧红的铁块,猛地烫了栖朝一下。她蓦地抬起头!
“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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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脱口而出,清越,带着一丝稚气未脱的急迫,微微向前倾了身体,澄澈的眸子用力睁大,直直望向书案后那不动如山的身影。
栖朝莫名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心,她顿了顿,声音更沉下去一点,几乎是在咬牙,“我去!丢了脸算我的!让人欺负回来是本事不够!但认输弃权……不行!”
最后一个字落下,俯仰间内陷入了绝对的沉寂。
衡延真人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在她身上。这一次,那目光像是从极深的幽潭里捞起,穿透了千年的岁月风霜,一寸寸落在她紧绷的脸上,带着某种近乎实质的重量。有审视,有洞悉,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微光在瞳孔最深处一闪而没,快得仿佛从未出现。
蓝潜羽惊得忘了合拢嘴巴,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小师妹,眼睛瞪得溜圆。路拂川亦是深深错愕。
“好。”书案后的声音轻轻响起。
很轻的一个字,却像重锤,砸碎了凝固的空气。路拂川的话被堵在了喉咙里。蓝潜羽倒抽一口凉气。
衡延真人不再看任何人,他缓缓自蒲团上站起,宽大的灰色旧道袍如一片沉静的暮霭。他步履缓慢,绕过书案,走到栖朝面前。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伸出枯瘦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掌。掌心空悬,并未接触栖朝的额头或肩膀,只是虚虚一抬。
一道微弱的金芒毫无预兆地在虚空里绽放、凝结。一枚铃铛静静躺在老人掌纹密布的手心。形状极简,就是两块朴拙小巧的褐色木头挖空后扣合而成,看不出是何等灵木,表面粗糙,毫无雕饰,中间坠着一个同样木质的小小铃铛芯,朴实无华到近乎寒酸。甚至连根系绳也无,只有一个同样不起眼的暗褐色线扣。
师尊枯瘦的手指灵巧地将铃铛系在栖朝纤细的腕间,动作很慢,系绳抽紧。
“去吧,”衡延真人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仿佛卷入了万年的尘埃,“到了九重天,万事小心。”他顿了顿,目光在旧木铃铛上极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那里面似乎沉淀了太多太多被时光掩埋的故事,“它……会尽力护着你。”这句叮嘱轻微得如同叹息,几乎是飘出来的,却沉甸甸压在栖朝心头。
系好铃铛,老人旋即转身,步履依旧缓慢,那宽大的灰色背影却像是倏然隔绝开万丈红尘,再度归于书案后那片沉潜的古井无波之中,仿佛方才那一刹那的凝视与系铃,只是浮光掠影的错觉。
手腕处那木铃传来一丝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凉意,丝丝缕缕透过皮肤向血脉深处钻去。体内那不知缘由的灼热躁动,竟奇异地被这凉意抚平了几分。栖朝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触碰到那粗糙的木纹,一种难以言喻的熟稔感掠过心头,快如闪电,抓不住痕迹。
蓝潜羽第一个回过神。“师父!您就给她系个破木疙瘩就打发她去送死?!”她几乎又要炸起来,伸手想去抓栖朝的手腕,像是要立刻把那不起眼的铃铛扯下来。
“潜羽。”大师兄路拂川沉静的嗓音响起,他轻轻横跨一步,若有若无地拦在了蓝潜羽与栖朝之间,目光却没有离开腕上那枚旧木铃,眉头深锁,儒雅的脸上浮动着浓浓的忧虑,似在思忖着什么。
蓝潜羽的手势停在半空,气结地瞪着路拂川,又看看书案后已然入定般纹丝不动的师父,最终狠狠一跺脚,扭过头去,用后脑勺对着栖朝,显然是又气又无奈。
终于,路拂川沉沉一叹,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转向栖朝,脸上恢复了往日的温润,只是眉宇间那抹忧色更深:“栖朝既然定了主意,师兄师姐自当尽力襄助。”
路拂川从袖中取出一个玄色瓷瓶。“这是‘九转玄露’,”他将那玄色瓷瓶郑重递向栖朝,“采南境万年碧落果精炼九次而成,疗复内伤颇具奇效,亦可固本培元,紧要时服下两滴,总能吊住一口气。”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蓝潜羽咬着下唇,眼神复杂地盯着大师兄递给栖朝的那个平平无奇的玄色瓷瓶,又瞥了一眼栖朝腕上那个寒酸的旧木铃铛,腮帮子鼓了又鼓,最终恨恨地“哼”了一声,猛地扭过头去。但下一刻,她猛地从自己腰间一个流光溢彩的百宝囊里抓出东西,一把塞进栖朝手里。
入手沉甸甸的,竟是一只壶。
这壶却通体由一种奇异的水蓝色晶石琢成,半透明,里面隐约可见流光般闪烁的液体缓缓流转。壶形古拙,表面天然生着几道螺旋状的白纹,像凝固的海浪。
“喏!”蓝潜羽的声音里还带着气恼的余韵,眼睛却不看栖朝,只盯着地面,“‘溟魄’,不是什么好东西,也就装了半滴南海玄鲸化生前的先天元水!比不得大师兄那救命的宝贝!”她语速极快,掩饰着什么,“灌进法器里当引子,能增三分威势!就一次性的!别指望它能救命!没了!”
栖朝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气瞬间从壶身传到手心,沿着手臂激灵灵地往上窜。那寒意并非凝固僵死的冷,内里反而像蕴藏着狂暴无匹、亟待喷薄的力量洪流。她差点手一抖把这烫手的…不,冻手的山芋甩出去。
“师姐……”栖朝握着冰冷刺骨的溟魄壶,抬头看向依旧别着脸但耳尖微微发红的蓝潜羽。
“谢什么谢!别吵我!”蓝潜羽粗暴地打断,语气凶巴巴的,“烦死了!”可那通红的耳廓却出卖了她。
蓝潜羽不耐烦地一挥手,像赶苍蝇:“啰嗦!走啦!”她一把拉住还在懵懂看着手中三件奇物的栖朝,风风火火地冲出了俯仰间的门。
14. 万法归源台
三十六层云台之上,万法归源台。这里悬浮于九重天阙的核心,剔透的灵玉铺就地面,流光溢彩,缥缈云雾如轻纱般环绕其间。远处天庭楼阁巍峨耸峙,隐在浮云之后,宝光瑞气直冲霄汉,庄严肃穆得不似人间。此际,来自六界各方势力的年轻菁英,已经按照引路仙使的指引,各自占据一方,三三两两地站定。仙光、妖氛、神威、冥息,奇异的威压混合着细微的议论声,在宽阔的云台上嗡嗡回响。
无数审视的、好奇的、冷漠的目光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有意无意地扫过中央广场最不起眼的那一隅。
一个纤细的身影独自伫立在那里,在仙神妖族林立的磅礴气场里,渺小得像一粒投入汪洋的尘埃。是栖朝。
她微微垂着头,身上依旧是那件茫茫山青灰杂役弟子常见的朴素道袍,没有任何光华点缀,更无一物傍身。宽大的袖子几乎盖过了指尖,此刻正被那双小手里外绞紧揉搓,指节泛出一点青白,泄露着主人难以名状的局促。周遭那些投来的视线,探究里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轻忽和不以为然,更是让她觉得周身裹在无数细密的芒刺里,不疼,却沉重得快要喘不上气。
唯有右手中被宽大袖口掩盖着的地方,传来一点真实的、难以忽视的触感。是衡延真人给她的那柄小锤。此刻它在掌心深处微微发烫,那温度并不灼人,反倒有种奇异的厚重感,温温地顺着血脉蔓延开去,隐约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稳定力量。
栖朝下意识地用拇指小心地摩挲了一下那温热的锤柄轮廓,像是从这死物里汲取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支撑。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在鼓噪:“回去吧,跟师父说不行…这地方好可怕…”可另一个声音,更微弱也更倔强,固执地冒出来:“不行…师父叹气了…茫茫山…”
“咳!”一声清脆悠长的钟磬之音,恰在此时,穿过层层叠叠的云霭飘来,涤荡了整个归源台,嘈杂声顷刻平息。
两名身着天青法衣、手持拂尘的玄音仙使,如同从玉璧中化生而出,悄无声息地现身于广场正前方的高阶之上。他们面容清俊,神情疏淡,目光无波无澜地扫过下方所有试炼者,开口时声音却如同寒冰坠玉盘,字字清晰,不含半点暖意:
“吉时已至。仙阶考校,开仪!”
“第一项,测灵资质——定其仙道根基深浅。”
话音落处,两名仙使同时抬手结印。只见广场中央那片空置的白玉地面上,轰然腾起一道夺目的银白灵光。光柱粗壮无比,光焰凝而不散,直冲九霄,如同通天的光之巨剑!光柱内部,隐约可见空间一阵奇异的扭曲荡漾,接着,一块庞大得令人心悸的石碑轮廓缓缓自光焰之中拔地而起!那石碑材质剔透如同浸透了星辰的琉璃,表面布满玄奥莫测、非金非石的古老天然纹路。整个碑体高逾十丈,巍然耸立,仿佛亘古之初便已存世,沉淀着难以想象的重量,仅仅存在于那里,便自然流泻出一股磅礴的原始压迫感,震慑人心。
碑面最上方,赫然是三个蕴含天地威势、似有金光流动的远古箓文——“测灵石”。
“以此碑为凭!以尔等最纯粹本源灵力灌注其中,石生九格,亮满九格者,为至尊之数,仙道根基至纯至厚!”仙使冷硬的声音回荡在死寂的广场,“自持信物,依序上前!”
“肃——”又一声长鸣。试炼者队伍依信物顺序开始挪动。
第一个上前的是来自东方炎域焚天谷的年轻传人。他周身缭绕的炽烈火气,远远便熏得空气扭曲波动。他大步上前,神态间满是睥睨骄矜,看都不看栖朝站立的方向,一掌猛然印向测灵石碑。
“轰——嗡嗡嗡!”
赤红的流光如同活火山爆发一般从石碑内汹涌冲出,石碑深处似乎传来阵阵沉闷的咆哮!赤光如火龙盘旋飞腾,冲过一道,两道,三道……最终在第五道格栅处稳稳停住,赤色流光凝实饱满。
“焚天谷,离火之精根基五格!”仙使毫无感情地宣判。
那焚天谷传人微微哼了一声,显然对这不上不下的成绩不太满意,但眉宇间的傲色并未削减多少,转身离开时带起一股灼热罡风。
后续试炼者鱼贯上前。或璀璨星光炸裂撑起第六格;或冥土死寂之气侵蚀,艰难亮起至第四格;妖族的化形精怪灵力驳杂,多半二三格便停滞;人间的修道天才也止步于五六之数。每一次测量都伴随着令人窒息的嗡鸣和能量激荡的异象。偌大的广场,在那巨大石碑的反复灵光映照下,色彩变幻不定,如同一个浮在云端、光怪陆离的巨大熔炉。
测灵石前,始终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凝重压力,一次次的结果,如同一个个清晰可见的刻度,将天才与凡俗冷酷地界定开来。
不多时,前方只剩下寥寥数人。
当一道挺拔如冰峰的身影踏上平台中心、走近巨碑时,整个归源台上死寂了一瞬,随即响起压抑不住的倒抽冷气与窃窃私语,那些私语里交织着敬畏与忌惮。
“是北海龙宫七太子夙渊!”“他终于上场了!”
白衣胜新雪,冰蓝束起的墨发下是俊美到锋锐的侧脸线条,一双狭长的眸子里是沉淀了寒川万年冰层的墨蓝,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唯独经过某个角落时,那冰蓝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淡却如实质寒针般的锐利,精准地钉在那个一直试图缩小自己存在的青灰身影上——栖朝。
仅仅一瞥,没有停留。随后,夙渊已将一只修长冷硬、弥漫着亘古海渊寒潮与龙威的手掌,平静地按在了冰凉的测灵石壁上。没有惊天动地的响动,没有浩大的能量狂潮奔涌。只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死寂。
下一瞬——
“铮!”
一声仿佛能刺穿耳膜、斩裂神魂的清越鸣啸,自石碑深处猛然炸开!比冰更冷的幽蓝光柱,如同沉睡的冰川巨人骤然睁眼,在测灵石核心轰然爆发!那不是火的热烈奔放,不是星的璀璨夺目,而是一种纯粹到极致、带着湮灭一切生机的冰冷锐利!
幽蓝之光势如破竹!第一格瞬间爆满!第二格填满!第三格!没有停滞,没有衰减!那光芒霸道无比,以完全违背常理的速度一路向上,疯狂冲撞!
第四格!
第五格!
第六格!
第七格!
第八格!
石碑剧烈震颤起来,古老的石纹剧烈蠕动闪烁,整个归源台上如同被投掷进亿万载玄冰洞窟,冷意刺骨!
当那幽蓝冰光几乎要冲破第九格穹顶的瞬间——
嗡!
一声低沉如古鲸叹息的嗡鸣,石碑光芒暴涨又倏然内敛。幽蓝的光稳定在第八格巅峰,距离填满第九格至尊之位,仅有一步之遥的毫厘之距!
“八格巅顶!幽溟玄冰!”仙使的声音第一次透出一丝无法抑制的震动!
轰!短暂的死寂之后,整个归源台下如同投进滚油的沸水般骤然喧嚣起来!敬畏的目光汇聚在白衣金环的龙太子身上,如同仰望云端的神祗!第八格巅顶!仙阶考校启幕至今,无可争议的第一人!
更有人忍不住目光直瞟向角落那个青灰色的瘦小身影,眼里的嘲讽、轻蔑、等着看笑话的神情已经毫不掩饰。
“该她了,南境茫茫山……”
“哼,方才夙渊殿下那一瞥,够这小杂役做一千年噩梦了……”
“她家那个无法无天的师姐百年前得罪了殿下,如今……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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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低的嘲笑声毫不收敛地蔓延开来,像无数根冰冷锋利的针。
栖朝在那些刻薄的笑声中控制不住地瑟缩了一下。绞着袖口的手指关节愈发用力,青白中透着僵直。她能感觉到右手里那柄小小的锤子,不知何时烫得惊人,那热度甚至开始隐隐灼烧掌心皮肉,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引动。
巨大的、死寂的测灵石如同沉默的山岳横亘眼前。她艰难地挪步上前,渺小的背影在那巍巍巨碑的衬托下,几乎单薄得快要消失。脚下冰冷的玉阶像是一步步踏入冰窟深渊。
“啧。”旁边一个妖族嗤笑出声,声音不小,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轻蔑,“磨蹭什么?难道是想学你家那位泼辣师姐,再使点什么阴损招数?可惜喽,这测灵石不吃你那些下三滥的……”
话音未落,声音嘎然而止。
一只白皙瘦小、甚至能看到皮肤下淡青色血管的手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般的绝望和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微发颤的力量,终于轻轻印在了测灵石冰冷光滑的壁上。
世界死寂了一瞬。
栖朝的心跳在那一秒几乎停止。
轰——!!!
不再是之前能量释放的沉闷巨响或尖锐啸鸣!
那是整个世界根基骤然撼动、空间本身不堪承受的……恐怖崩塌之声!
仿佛无尽高远处传来天柱折断的哀鸣!仿佛无尽深渊之下喷发出九幽寂灭的狂潮!测灵石碑表面那坚不可摧、流转了亿万年玄妙光华的壁障,在栖朝苍白的手掌印上的刹那——毫无征兆地布满了蛛网般的漆黑裂痕!无数细密的龟裂如同活物般急速从接触点疯狂蔓延开去!整个碑体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彻底崩解毁灭的绝望气息!
咔嚓——!!!
石破天惊的炸响震彻整个天庭!
十丈高的古老测灵石,那号称承载天地本源、衡量仙道根基的至高石灵,在万仙睽睽之下,以一种猝不及防、又如同宿命降临般的姿态,骤然爆裂!
不是碎成几块,而是化作亿万片闪烁着最后微光的残破星屑!
它们如同被一个看不见的巨力撕扯开、碾碎后甩向四面八方!那狂暴的冲击裹挟着陨石碎片般的毁灭力,混着测灵石内部残存的、蕴含不同属性的驳杂恐怖能量,炸成一圈混杂着赤黑幽蓝银白、混乱到极点的毁灭洪流!
“啊——!”距离最近的一个妖界精英措不及防,被几块尖锐的残片裹着恐怖的冲击能量击中,身上的护体法光如同琉璃纸般破碎,喷出一口带着金光的精血,半边翅膀爆碎,惨叫着倒飞出去,撞在无形的云台边缘禁制上。
“噗!”另一侧两个修为稍浅的人间修士,被那混乱的爆炸能量余波扫中,护身玉璧瞬间黯淡布满裂痕,胸前如同被巨锤砸中,踉跄后退几步,口喷鲜血。
仙使布置的、足以抵挡巨擘冲击的云台护持禁法瞬间被激活!嗡嗡嗡——!数层原本透明的灵力光障在爆炸冲击下疯狂闪烁,剧烈变形,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挤压声!那交织的彩光和尘雾碎片如同沸腾的开水般将广场中央彻底淹没!
“这……不可能!”一名玄音仙使面色剧变,脱口而出。
然而,爆炸的核心点,却是诡异的死寂。
冲天的尘雾尚未散尽,唯见烟尘碎光弥漫的中心,一个身影静静伫立。正是栖朝。她脚下地面完好无损,周身三尺之内仿佛有一层看不见的、绝对的屏障,将所有狂暴的能量碎片、冲击波尽数隔绝在外。碎玉残屑如雨点般打落在他三尺之外,徒劳地反弹开去,寸步难进。
她低着头,维持着那个伸手触碰的姿势,纤瘦单薄的身体显得异样安静,甚至有些……茫然。
15. 天授十日期
接下来的十日,是仙阶考校前的“天授十日”。所有参与考校者,无论出身,皆要聆听天庭仙官系统讲授天界基本法则、修行要义、以及考校的规则禁忌。是参赛者在正式仙阶考校之前的预备通识课程,天授十日之后设有文试,从文试中择前七七四十九名进入三轮正式考校,分别是武器演武、法宝斗宝、经文符咒实战。
第一日,道场恢弘,缓缓旋转的阴阳八卦阵悬于穹顶。负责讲经的是司礼仙官,讲述的内容包罗万象:从混沌初分、三界定序,到天条律令、功德因果,栖朝八个脑袋也记不过来,饶是她在问道楼看过不少典籍,此刻也听得头昏眼涨。
栖朝半梦半醒之间,八卦阵投射出鸿蒙初开的虚影:清浊二气如巨蟒交缠,倏然分离。清气升为三十三重天阙,浊气沉为十八重幽冥,中间豁然展开人间山河。司礼仙官拂袖一点,阵中显化金卷,字字浮空:
【夫上古神祇羽化,其精魄二分:清阳者升九天,入虚空域,晦明未判,星斗湮形;浊阴者坠九渊,归思戒炉,寒燠混同,金石销铄。两界交冲之地,乃生混沌道炁,周行如环,五百岁为一劫。至劫尽之日,忽有神光结于虚空极暗处,吞纳万古寂灭之气——此即倏永神尊化形之始。】
之后司礼仙官又陆续讲了许多神卷仙史,栖朝只觉诸天神佛甚是可敬可畏,唯有对那位倏永神尊,心存一点动念。
说起来,她之前在论道堂也算是和这位倏永神尊有过远远隔帘的一瞥之缘,虽然未曾谋面,栖朝却觉得他莫名神秘,她正一面翻着史册,一面听着司礼仙官讲下一位大能。
正襟危坐的栖朝忽觉左肩被轻轻一戳。她下意识侧首,只见觞冽懒散地半伏在后排座位上,嘴角噙着顽劣笑意,指尖正饶有兴致地拨弄着一只核桃大小的物件——正是那来自冥界的金蟾,通体流转着诡谲的幽紫微光,喉囊无声地一张一翕。恰逢司礼仙官转身往玉板书写天规符文,觞冽眼神一亮,指尖灵巧一送,那金蟾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紫芒虚影,“噗”一声精准落入讲台边缘那盛满清露的点墨青瓷盏中,瞬间隐没在盏底碧波之下,了无痕迹。
片刻静谧后,司礼仙官端盏啜饮,陡然而顿!他喉间猛地一阵难以言喻的鼓胀蠕动感传来!未待他惊疑出声,“呱!”一声震耳欲聋的蟾鸣乍响,一只磨盘大小的金色巨蟾骤然破水腾空,张开的阔口中,滚滚浓稠欲滴的紫雾如狂潮般喷涌而出,瞬间席卷前排。庄严的道场瞬时沸腾:平日里温婉的仙子痴笑着拍打桌案,一位年轻仙官扯着嗓子荒腔走板地高唱起市井俗俚艳曲……桌椅倾倒,玉符滚落,俨然凡尘闹市!
“放肆!”司礼仙官惊怒之下须发浮空,却未如预料般雷霆震怒。他袖袍如云卷动,一张巨大的八卦金纹阵图自穹顶轰然压下,清冽圣洁的辉光横扫而过,所及之处,浓紫迷雾溃散无形,癫狂诸仙亦瞬间眼神澄明。死寂笼罩全场,落针可闻。司礼仙官闭目凝神三息,再睁眼时,锐利如电的目光扫过座下,声如寒冰裂玉:“何方猖狂小儿,竟行此亵渎之举?!”
藏身角落的栖朝与觞冽,如泥塑木雕般端坐。满场惊惶四顾,无人应声。只有栖朝垂落的长睫下,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泄露了心绪,而身旁的觞冽,悄然向她投去一道庆幸的感激眼神。
无人承认,那喷射紫雾的金蟾却被抓了个现行。
“此物是冥界特有,在座的,可有冥界的应试者?”
“冥界?”一个略带惊疑的年轻声音终于怯怯响起,来自前排。
“不错,”司礼仙官声线平稳无波,却极为威严:“此物为冥界忘川深处特有孽畜‘紫魇蟾’,其涎露所化毒雾,能乱心神,蚀仙元。天界清平之地,此物绝无可能自行闯入。”
他话音未落,人群里蓦地掠过一阵不安的细微骚动,许多道目光倏地投向角落的觞冽,又飞快地移开,惊惶、疑虑、和几分下意识的疏离在其中无声涌动。
冥界素来不喜天界,这次只来了一位被亲姐姐送上天历练的“不省心”。
“司礼仙官。”四字一出,满座皆寂,连根针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您言重了,我不过是和同窗们开个玩笑,哪有那么言重。”他吊儿郎当支起一边胳膊:“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想怎么责罚啊?”
“责罚?”司礼仙官声线无一丝起伏,目光却穿过人群直抵觞冽:“此孽畜生于忘川,吸足了阴浊邪戾,乃是至阴至秽之物。你这顽童放它出来作祟,想必是仗着自己也属幽冥,自有操控它甚至耐受其毒雾的本事?”停顿片刻,他望向众人,“而寻常仙人,一旦沾了此毒雾,如之前所见,轻则失仪疯癫,重则仙基受损,前路尽毁!这便是你所谓的玩笑?!”
他缓缓走下讲台,步履踏在寂静无声的道殿里,激荡出沉闷回音:“既是冥界之物,又出自你手,罚天条、受雷劫都顺理成章。只是……”他终于在觞冽面前站定:“你既敢把它带出来,想必是有几分倚仗?那好,我命你于天授结束之前将这紫魇蟾炼化一番,去其邪戾,存其本质。让这污浊之物,变成可为尔辈所用的一点清净。”
“若是不能。”司礼仙官袍袖拂过案几碎屑,语调如冰河乍裂,“那便说明此身、此性、此心,皆不堪点化。”
司礼仙官言语上说的是紫魇蟾,实则双目直视觞冽,其意不言自明。
“那便要拂了冥王的一番苦心,请二少携这紫魇蟾回冥府吧。”
这话听得觞冽一阵心悸——这可比让他罚天条、受雷劫还难受。俗话说一物降一物,他的亲姐姐冥王殿下就是便是降他的这号人物,若是被姐姐知道他连文试都没参加就被遣送回来……
他就不用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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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丹香弥漫的赤霞殿内,栖朝目光沉沉,眼神紧紧锁在自己摊开的右掌之中。一缕微弱得令人心悸的火苗,正匍匐于肌肤之上,极其缓慢地摇曳着,色泽灰败黯淡,仿佛一团随时会在凄风冷雨中熄灭的残烬。
这微渺孱弱的火苗,正是今日九幽素女所授的“真火炼心关”。九幽素女有出了名的耐性,凡授之课,皆因材施教,一一亲传,六界不少学子因慕此名而来。
所为真火。它不燃草木金石,不侵山石流水,独以无形神念为薪。凝神化念,观想火焰真形,神念便是其源源不尽的燃料。然而此火过烈则噬,稍弱则熄,这微妙的平衡,需驾驭者神思精纯,心坚如磐。
栖朝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额角渗出了薄汗,湿漉漉的发丝贴在鬓边,那缕微火只是稍稍凝实了一瞬,便又更加固执地黯淡下去,似乎连那抹灰暗的橘色也难以为继。
“哼。”
一声不屑的轻哼从她身侧飘来。豪甲平摊的右掌之中,一团火焰正欢快地跳跃升腾着,火焰顶端尖锐而灵动,赫然窜起足足有三寸之高!衬得栖朝掌中之火愈发苍白渺小。
豪甲道:“可别把自己这点儿枯树枝当柴火烧了。”
栖朝心绪波动,立时便在她掌心那本就极度脆弱的真火上显露出来。那缕微弱的火苗骤然一跳,仿佛被无形的手狠狠掐住。原本尚存的最后一分微弱橘色光泽瞬间消退,彻底化作惨淡的、近乎透明的灰白色。
豪甲又嗤笑道:“哟,熄火了,看来你是安全了。”
“莫急。”那声音不高,却甚是清润,轻易便穿透了赤霞殿内弥漫的丹香,径直落入她的耳中。
九幽素女的目光掠过她腕间的木铃铛,眼中晦暗不明:“你是木生者,也是衡延亲种的桃树,亲收的弟子,竟不懂这么简单的道理?”
九幽素女见她还是不解,只得再点破一层:“木竭时以残烬孕火种,火灭际以余温化春泥。”说罢便继续行至下一张书案。
栖朝闻言骤然明了,将一块雷击木投入奄奄一息的火苗中,盘踞在掌心的残火在雷击木上猛然跳动一下,灰败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那焦黑而布满裂痕的木纹,火焰竟如同水渗入干涸的土地,竟丝丝缕缕没入了雷击木深处绽出青芽,星火随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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涨,渐而有熊熊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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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剑气纵横的演武场上,识戈将军手握玄铁重剑,一招一式行云流水,栖朝用惯了轻便的桃木剑,此刻握着临时分发的制式铁剑,只能挥一剑颤三步,在凛冽剑风中摇摇欲坠。
第四日,步虚子衣袂翩翩如流云聚散,题得一卷贯通六界的云箓秘篆。栖朝看得神乎其神,大笔一挥写得满纸鬼画符,气得步虚子拂尘乱飞,大呼荒唐。
十日授课,难挨得如同十年。终于快挨到了最后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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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入夜,繁梧院一处偏僻的角落,觞冽将封印紫蟾的乌紫光球悬于面前。那日司礼仙官的含沙射影犹在耳畔,觞冽眼中戾气翻涌,幽冥之水自指尖旋出,试图冲刷封禁下的蟾毒,可那紫雾遇水非但未消,反而粘稠融染,无数浊黑腐败的水蚀之气蒸腾而上,整个结界瞬间充斥朽烂铁锈般刺鼻恶臭!蟾蜍在那黑气缭绕中更显扭曲,发出断续刺耳的哀嚎,似怨毒的哭丧。
“我偏不信!”觞冽咬紧牙关,胸中翻腾着难以言说的屈辱:“污秽?我就炼你这污秽给你们瞧瞧!”卷起凄厉寒潮轰然涌上光球!紫雾暴起,浓黑邪气如万蛇噬咬,他闷哼一声,唇边溢出一缕带着蚀骨之腥的乌血,心脉处如万针齐刺,幽冥法力如被剧毒污染的死水般晦涩凝滞!
“污秽之质、幽冥之脉、永无翻身之日……何必徒劳?”
就在那念头几乎要化作顽石坠入心海最深处时,栖朝的声音却撞破了死寂:“觞冽!”
觞冽霎时被拉回神志,警惕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栖朝每夜子时照旧暗自修习《抱玉集》中的功法,即便到了九重天仍不敢懈怠,但不便告人,她随意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今日晚膳吃多了些,睡不着出来溜溜食儿。”说着尴尬一笑。
“哦。”觞冽喉间滚了滚,不再说话,只是丧气地垂头坐着。
“鸿蒙既分,阴阳流转,本为一体两面。这蟾生于忘川深处,虽是至阴之物,难道就无半分本初纯净之气吗?”栖朝在他身旁坐下,语气平和地仿佛闲话家常:"万物皆有灵,它既然有翻腾咆哮,便也会有悲悯怖惧。"
其实栖朝也不大懂,只是经由师父教导领会了灵觉之妙,又有《抱玉集》日日静心加持,她对万物生灵的内在世界好像洞悉得愈多
勘冽目光重新投向那枚结界中吞吐作恶的紫色凶蟾,那暴戾的浊雾深处,是否也藏匿着一丝未曾被发觉的脆弱呢?它尖厉的嘶鸣深处,又是否包裹着某种……属于生灵原始的恐慌与绝望?
他撤去了光球的大部分封印,然后,并未催动任何对抗性的冰冷法力,反而将一丝柔和中正的自身本源生命之气,小心翼翼地、温和至极地输送过去。
没有雷霆万钧的对抗,没有凌厉法诀的劈斩。
那紫魇蟾正因困禁而狂躁,不断冲撞光壁。突然感知到一股气息流近,先是一怔,浓得化不开的紫黑煞气几乎瞬间就要狂暴反扑。
然而,当那柔和的气息无声触及它时,那即将沸腾的狂躁,竟像被一阵清风吹过的烛火,极其微妙地摇曳了一下。一丝近乎懵懂的迟疑在它那充斥着混乱暴戾的小小身躯里悄然流动。它那膨胀的喉囊,原本每一次鼓动都伴随着毒液蒸腾般的嘶响,此刻节奏却奇异地缓和了一瞬。
“这……”觞冽愣在原地,看看栖朝,又看看光球结界中的紫魇蟾道:“你这小桃树倒是稀奇!天授之期未满,待我多试试再给那司礼的禄蠹交差,多谢啦!”
刚谢完,觞冽又说:“现下已过子时,你这细枝条嫩花叶的赶紧养精蓄锐吧,听说明日的课程可是最艰深的。”
“明日不是讲万灵通译吗?”
“嗐!什么万灵通译啊?据我用三十枚灵石雇的‘包打听’来报——”冥界二少双手叉腰,一副一掷千金换情报的纨绔模样:
“明日是倏永神尊亲授的阵法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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