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庭》 第1章 第一章 涧边幽草 建章市的秋雨来的突然,有时结束的也悄无声息,今夜却极有节奏感的循序渐进,一阵倾盆之势后是渐渐柔和的微风细丝。 程晦倚靠在路边的桥墩上,沉默着拨通了一个号码,两秒钟后,对方的定制铃声响起。 “就让我紧跟着你起承转合 让我为你写一本恐怖小说……” ……… 程晦不喜欢这样声嘶力竭的歌曲,忍耐着心中的愁郁听完了这一段铃声。 嘟~电话终于接通。 “师姐,我在天桥下面,冉冬烨在这里,来接一下。” 啪! 手机从手中滑落,他伸出的手徒劳地没有接住。 “什么,你……你把他怎么了?” “哎呀……”他无奈地摇头,嘴角一丝自嘲。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由不屑转为疑惑。 “如晦,说清楚点!” 然而他并不急于应答,看了一眼身边,若有所思。 脚边还躺着一不知死活的人,脸朝天。从露出的面庞看来,分明是个稚嫩的少年。 程晦手掌扶额,顺着雨丝抹平眉间那一抹动人的乡愁……然后扬起疲倦的目光,又落在这个昏睡不醒的精致少年,缓缓低下身,甩起手臂一巴掌扇在少年的脸上。 啪! 手掌与脸庞接触发出沉闷的响声,昏睡的少年却没什么反应。 “唉!手都不还,看来是支楞不起来了。” 清澈的愁绪化作无奈的叹息。重新投向少年的目光冷淡的像是在看一具没有呼吸的充气娃娃。程晦的眼睑上抬,白眼中透着一丝悲哀。 地上的少年当然不是充气娃娃,分明是有呼吸的,是活生生的人。 “说话呀!我弟弟怎么了,如晦,如晦……你不会把他给杀了吧!”手机传来清亮的女声,话语内容把他逗笑了。 “哈哈,师姐对我误会不小!”程晦疲惫地笑,顺便伸腿踹了少年脸。 他颤抖的手捡回手机,尽量简明地叙述自己的境况,节省本就不多的气力。 “师姐,冉冬烨主动卷入了一场械斗,现在已经被绊了。” “呵,大恶人,我会信你的鬼话,一定是你害了他!”电话那头传来少女的厉喝。 “凭空污人清白。”他感到眼皮又沉重了一点,但是他竟然又突然抬起脚把少年踹翻了个面,脸朝地。 “那是你活该!” 手机里少女的声音中气十足,他稍微心安,这个用《血腥爱情故事》当铃声的女生总是让人感到稳当。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你晓得的……” 他干脆地倒向一侧,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地说: “你了解的,人家说我是个无所求的人。”程晦的声音一贯的平稳得体,声音浑厚温和还带点气泡感。 意识变得模糊,雨声变得淅沥。在陷入沉睡边缘,他强睁着眼看了看雨中的建章市。 “无所求换句话讲就是无私。”他尽量大声地说。 他的眼前终于出现了预料之中的状况,几道诡异的身形在朦胧的雨幕中投下扭曲的光影。 “不来的话,就准备给你弟弟收尸吧。”轻飘飘说完这句,他将手机轻放在地面,不再回复对方的质问。 “鄙人不擅长奔跑,导致了被动的局面。”他眼中的疲惫短暂地消失。 “终日戏犬,竟为犬所攻。”程晦依靠在桥墩上,语带自嘲,神奇却是说不出的随意:“但是你们呐,毕竟还too young!” 白色的光焰在他的身前隐现,他的手就这么伸向雨幕中的人影…… 雨中的城市仍有撑伞而过的行人,仍有飞驰而过的车辆,但都看不见桥上似隐似现的争斗,听不见若有若无的凄厉惨叫。 他也听不见。 不知何时起了身,异常苍白的脸。望着迟迟不停的雨,只好默然转身。 电话已经挂断,电话那头的人应该会来。 然后呢? 宁佳人,你想怎么办呢? “难道我是你爹吗,佳人?” 他这样想着,消失在雨幕中。 夜色渐暗,灯光映照在湿漉漉的马路上,在绵绵雨丝中略显迷离,仿佛等待着为更深沉的夜晚拉开帷幕。 “阿嚏!我不是害人精!” 角落里一个声音轻轻呢喃道。她的身形单薄,眼神朦胧,蜷缩着靠在一侧的墙角,海藻一样浓密的长发半遮面庞。身上的连衣裙已经被雨水打湿,布料紧贴着她的躯体,勾勒出起伏的线条。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如晦,怎么办呐……” “为之奈何……” 她叫宁佳人,她没有家人。 莎莎… 莎莎莎… 雨点落地的声音竟然逐渐转向细密,烦人的雨不会停了。 宁佳人无神的双眼望向相隔一条街的闹市区,再往西边就是学校,能隐约听到鸣笛声。 她的目光变冷。 宁佳人一手扶着墙,一手撑着膝盖,试图起身。但旋即双目中便露出了一丝痛楚。扶着膝盖的手按住了腹部的右侧,那里有一片殷红,血红点缀在白色衣裙上仿佛盛开的梅花。 她终于站了起来,以极慢的速度进入了雨幕。 宁佳人漫无目的遥望某处,那是建章道门大楼的方向。她的表情麻木,听着街对面无关的喧嚣。 数不清的声音在寂寥的雨幕中飘进她的耳朵。 刺耳的鸣笛已经响了很久,混杂着建章市市民们的议论,似乎还有人在狂笑,也有人在哭泣。但这些都与她无关,她虚弱的快要死了,她只觉得吵闹。 她往前迈出一步,却扑通一声跌倒在地,马路上的积水映出自己的倒影,只能徒劳地喘息。 在夜晚的街头,一位妙龄少女掩着腹部的伤痛跌坐在墙角,想逃离又无法逃离。 她经历了什么,她受到胁迫了吗? 难道,她是一位失足少女? “难道是失足少女?” “我不是失足少女。”宁佳人有气无力但倔强地反驳。 她的脸色一变,猛的抬起头。惊觉自己莫不是出现了幻听,刚才是谁在说话? 一片阴影不知何时遮住了她的倒影,事前她完全没头察觉到对方的靠近。 她现在看起来很像失足少女吗? 为什么会出现一个举着黑伞的男人? 宁佳人却没有露出诧异的表情,那张麻木又空洞的脸缓缓抬起,嘴角硬扯出了一丝弧度,眼眸中仿佛染上一层血雾,恰似平静之下的歇斯底里。 “你好,嗯…” 男子的声音有点沙哑,有点迟疑。 “你是不是需要帮忙?哦…可能我有点唐突。” 黑色的伞遮蔽了细雨和她的倒影,宁佳人第一次露出惊讶的情绪。 面前的男人不算很高,深色风衣为略显清瘦的身形增了些气势,黑发黑眸,脸颊稍显清俊,眉间有一丝英气,有一丝颓废,看不出具体年岁。 “如晦?不对……谢谢……不用了。”宁佳人虚弱地摇头。 “如果需要帮助的话,请给我肯定的回答。”男人的神情很平静,有点生硬,沙哑的声线透着老气和疏离,却笃定了她需要援助。 矛盾的感觉,熟悉的味道,奇怪的人。 “对了,有件事我一定要确认一下,你是不是失足少女呢?”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我不是失足少女,也没有涉黄。” 宁佳人眼睑上抬,认真端详片刻,几秒便做出了决定。 “我受伤了,无家可归。” 男人眉梢微蹙,仿佛在思索,又像在犹豫。 “我身上没带什么钱。” 不等宁佳人惊讶,男人接着说道:“要不要跟我走?” 宁佳人瞪大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字面意思,没有引申含义。”男人语速缓慢但语调平稳低沉地解释,虽然平视让宁佳人却让她再次捕捉到一丝淡然的仿佛漂浮在云端的俯视。 “或者说,我对你是没有非分之想,是无所求的。” “你……也无所求?”宁佳人怔怔地望着男人,神情有点恍惚。 “为什么要说也?” “我的好朋友公子如晦也是个无所求的人。” 公子如晦………想必是某个人的名号吧,有种附庸风雅的新奇感。 男人的眼角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唉……” “我从这里路过,看你难受,过来问一下,只是这样。” 听起来倒像是欲盖弥彰。 见宁佳人面露迟疑和警觉,男人接着说道:“但有一点,现在给予你援助的是一个正常的成年男性,如果你接受我的建议,可能承担的后果也请你考虑在内。” 男人再次恳切地说:“但请你相信我,导师为证,执国者为证。”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件事物,是一枚暗淡的徽章,在夜晚没有丝毫光华。 宁佳人眨了眨眼,她听得到鸣笛声越来越近,很快她将不得不被卷入喧嚣,腹部的伤口仍然在给予她持续的痛处,连衣裙上的殷红还在扩散。 “我明白了,请您带我走。” 男人伸出手掌,宁佳人握住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感受到对方掌心老茧的粗粝。两只手接触的瞬间,宁佳人就自然地站起身来,身体中的虚弱和无力感仿佛一扫而空。 “宁佳人,19岁,是学生。” “黎安然,是个修行者。”这便是男人的自我介绍。 宁佳人牵着男人的手,亦步亦趋跟在男人右后半个身位。 “我需要换一件衣服,但是……”宁佳人踌躇道,她想说她因为一些原因不方便抛头露面。 “女装的话,我那里有。” “嗯?” 男人没有在意宁佳人的诧异,轻轻叹一口气。 “我家里有个女孩子。” “是妹妹吗?” 名叫黎安然的男人沉默了十几秒,宁佳人觉得有点奇怪,总觉得会听到什么出乎意料的话。 “是女儿。” 宁佳人半仰着脸,发现对方沉静的五官冷的像是今夜的雨。 欲言又止,她知道对方不打算再多说什么,便随对方一起没入渐渐沉默的夜幕。 黑伞低垂,遮住了海藻一样浓密的长发,遮住了白色连衣裙,遮住了两人的身影,遮蔽了愈发急促的鸣笛声…… 夜渐深,雨如晦。 第2章 第二章 元境观潮 作为夏国的数朝古都,行省的首府,建章市的城市建设特别是文化氛围的营造是首屈一指的。鸿鹄路宽阔笔直,两侧是为配合市政厅号召特意换了古朴装潢的热闹餐饮街以及文墨和法器专卖。街道两侧的建筑外挂满了华丽复古的旌旗,随着这阵风飘向程晦的眼帘,猎猎作响,如阵如林。 推开阁楼的玻璃窗遥遥希望去,阳光并不刺眼,程晦双眼微虚了两秒,目光投向了位置最高的那面旗帜。 那是建章书院的修行部大楼。书院受到京师和行省的双重领导,是夏国南方大区闻名已久的高等学府,学术研究成果广受认可,也是修行部和普通学科并行教学的示范单位。 冷风拂面,程晦望向建章书院修行部大楼楼顶迎风招展的巨幅帘旌,深深叹了一口气。书院的修行部高手众多,哪怕与夏国最顶尖的五大宗门相比也并不逊色,是全国学子心目中的修行圣地。 从古时起,修行者在人们心中就是充满浪漫光环且形象各异的。有像诗仙青莲居士那样潇洒狂放的谪仙人,也有诗圣杜工部那样在乱世中忧心天下苍生的可贵情怀,还有著名的革新家王介甫和张太岳这样志比天高的名臣良相,更有封狼居胥的冠军侯。帝王将相,造化万物皆可入道,留下无数令人心驰神往的传说。 当然,凡事一体两面,修行者之中当然也有让人避之不及,人人喊打的群体,比如正在被官方通缉的邪修组织“暗莲结社”。 程晦对于修行者没有任何过于浪漫的想象,在他看来,步入现代之后,人们就应对那些无谓的光环祛魅。因为在那遥远的古代,修行是少数人拥有的天分,因为掌握力量,故而高人一等。但古代对于今天的人们来说太过遥远缥缈,最后一个王朝天岚王朝的末代皇帝退位都已经是百多年前的事了。 近代以来,□□炮之下修行者逐渐失去了战场上的特殊作用,火炮的口径越大,机枪的射速越快,修行者能发挥的作用就越小,直至彻底丧失战场上的独立作用。再加上时代发展修行功法的普及,修行者作为一个整体再不复往日的那样显著的特权,特别是在共和之后……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传统的修行世家依然具有一定影响力,传统的修行宗门仍保有传承,修行者还是令人尊重的职业,但毕竟难以再现往日的荣光了。 二来修行者散漫自在惯了,即便有个别到达沧海之境的大修行者,要比组织动员和实际战斗力,在装备精良的野战军面前根本不够看。 程晦发了一会儿呆,想起了被惊醒前做的噩梦。 “如晦!如晦————” 虚假的梦中,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如烟雾般飘近,带着一点扭曲和潮湿感。 程晦后退了半步。 “叫得太大声了,惊扰……”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故,胡为乎露中……” 那些面孔变得僵硬,就在他的眼前徘徊,他感受到一种清澈的虚假,就像塑料的触感。 他说:“祛魅。” 那些抽象的脸还在靠拢,竟然还开口惨叫起来,让程晦一阵心烦。 “如晦,我真傻,真的!” 在茫茫的梦中,那一声声熟悉的求救钻进了他的耳朵。程晦一个人孤零零,心里空荡荡,脸上茫茫然,惶恐恐。 “佳人?你也遭了丧钟?” “佳人,宁佳人……”他忍不住呼唤,但无人应答。 “佳人!” “好吓人呐……”程晦微闭双眼,喃喃自语,头痛不已。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的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正好投在他的脸上。在阵阵眩晕中睁开眼艰难起身打开窗发了一会儿呆,转头看到镜中自己的黑眼圈又加重了一点。 这时候他才惊觉,这根本不是他的房间。清醒了几分,程晦发现眼前地环境并不算陌生。他凝视着镜中那张表情寡淡的脸,认真地点点头。视线投向了别处。 这是一件书房,除书架外,面前还有一列木制柜子。 “不知道上锁没有。”程晦靠近了柜子,伸出了手。 “莫伸手,伸手必被捉!”背后是少女青雉悦耳的声音,语调中带着一丝娇俏和少女独有的雀跃。 一阵开门的嘎吱声让程晦骤变的表情鬼魅般扭向斜后方。 “四凤?”程晦停顿了一秒,收起微寒的目光。 “你怎么又叫我四凤……” 站在门后的少女皱了皱眉,虽然克制,但仍能清晰传达她的不满。 “你这种表情……我是女鬼吗?”少女的声音很轻很好听,神情有点怯懦,有点逞强。 程晦没有应答,目光冷淡。 “不好意思,我没先敲门,不过……”少女的目光澄净,灵动如水的面孔唇尖微翘。 “一起来就照镜子,你好自恋,大如。” “嗯?大如?”程晦抬头。 “对等还击,不要叫我四凤了。”少女转身关上门,留下一个花一样腼腆的笑容。 “醒了就出来,饿不饿,吃面?” “麻烦你。”程晦配合地答应。 程晦的目光在少女的背影上停留了一瞬,眉头不自觉跳了一下。 厨房里,娇俏的少女在煮面。客厅里,电视新闻短暂停留了程晦的目光。画面中正在转播近期登上热搜的全国修行者青年精英实战决赛。虽说限定年龄为22岁,但因为参加这来自各大修行宗门和学院培养的年轻翘楚,参赛人数很多,因此具有极大的观赏性,也有很多在赛事中脱颖而出的天才获得了广泛关注,其中最引人瞩目的就是现在转播画面中正激烈对战的光头男子和清丽女子。 黎明灯,男,18岁,六境初期,独立参赛者,传承未知。 蓝钰良,女,16岁,五境后期,代表建章书院附属修行高专,出身自顶级修行世家海城蓝家。 “在这场精彩的决赛中,两位选手经过几轮经过几轮谨慎的试探逐渐进入了转态。首先是蓝钰良选手使出拿手的御风诀,剑锋所指气势凌厉,顷刻间就到了黎明灯选手的身前三尺。黎明灯选手的元力修为更高,但蓝钰良选手凭借灵活的战斗技巧也不是没有获胜的机会。” “我们看到黎明灯选手没有选择硬碰硬,而是避其锋芒,从一个刁钻的角度送出了直至要害的一击,这是……锻体绝学裂空掌!黎明灯选手也使出了真本事!搭配上他迅捷有的独特身法,竟然一瞬间扭转了劣势。朋友们,昨天我向黎明灯选手求证过,他的这一套看上去非常帅气又迅猛的身法名叫天马踢踏,是他师承宗门的独创绝学,各位是不是越发好奇他的传承了呢?” 解说员的嗓音浑厚,情绪饱满,再加上与观众的有效互动,即使不看画面也能感受到赛场的焦灼,程晦端坐在木椅上没有回头,依然能够想象对决的激烈程度。 “黎明灯选手说过,只有夺冠才会公布自己的传承,让我们拭目以待,他还能给我们带来多少惊喜!” 背对屏幕的程晦听到电视中一阵激烈交锋的碰撞声,默数了几秒,挑了一下眉,解说员的声音再次响起, “两位选手的战斗经验都称得上丰富,在比赛前半段相互试探了二十回合,然后各自进入状态,在之前比赛中出现的独有绝学也相继施展出来。这种针锋相对的焦灼态势已经总有见分晓的时刻,比赛到了决胜的时刻了。” “哇哦,我们看到蓝钰良选手使出了在半决赛中一锤定音的必杀技——甘泉花落!” 程晦闻言,瞥见茶几上自己的茶杯,里面有大半杯温水。这里不是他的家,却有他的专属水杯。 他端起茶杯默默地抿了一口,目光落在电视屏幕上,落在蓝钰良那张清丽非凡又有点熟悉的脸上。 建章书院附属修行高专的蓝钰良,本次大赛人气最高的选手,若问她为什么这么招人喜欢,不同的人群有不同的理由。她的妈妈粉会说她在入场仪式上用御风诀掀起评委席桌布的行为实在是率真可爱。她的女友粉喜欢她在赛场上自信拼搏的样子,面对众多强大的男选手也总能化险为夷,强势制胜的实力,集美们最爱她的飒爽英姿和甜美笑容。 当然,男友粉也爱,但除此之外没什么可说的,都是□□厨罢了…… 只见她素手轻扬,三尺青锋挽出几缕寒芒,恰似春日里被微风拂动的花蕊,娇柔中透着凌厉。刹那间,剑气纵横,化作点点晶莹,仿若春日枝头坠落的花瓣,纷纷扬扬,颇有兴华插满头的朝气和美感,在漂亮方面拿捏得着实不错。 这些由剑气幻化成的花瓣,每一片都裹挟着凛冽的力量。它们飘向对手时,看似轻柔,实则锋锐无比。所过之处,空气被割裂,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当花瓣触及敌人,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如同一股甘甜却汹涌的泉水,冲垮一切阻挡。无论是坚固的护盾,还是凌厉的法术,在“甘泉花落”面前,皆如薄纸般脆弱。 对手被这股力量冲击,身形不由自主地后退,但脸上却满是绷不住的笑容。镜头怼着他的脸,将这种莫名憋笑清晰的展现给屏幕前的观众。 他的憋笑变成咧嘴大笑,单膝跪地摆出一个蓄势待发的姿势,右掌笔直向前,随着几次呼吸,磅礴灿烂的金色光芒朝着蓝钰良骤然迸发。 “这是……元和神光!”解说员迟疑了一秒,又惊又喜地喊了出来。 “观众朋友们,我做解说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二次看到陇西李氏的不传秘技元和神光,莫非黎明灯选手是陇西李氏世家的子弟……” 黎明灯,本次大赛最大黑马,使用的体术兼具传统的意蕴和现代军队制式搏击术的狠辣,使用的元力术法却看不出师承,既像某些传承已久的传统宗门,又像军队培养的特种战士,某些术法还有世家的影子。 这在一些人看来实在是矛盾。因为夏国的传统宗门往往讲究修养心性,不会有这么重的杀伐气,也不屑于练习军队里面那种略显呆板的搏杀术。而不管是野战军还是内卫部队中的特种战士则不太可能在这种大赛上抛头露面,除非是宣传需要,但那样的话一定会在一开始就表明身份。 黎明灯身上的种种矛盾自然引发了不少人的猜想,有的甚至堪称离奇。但对夏国修行界足够了解的人已经大致猜出来了。 拥有足够的传统术法传承,带有明显的军队烙印,还有世家参会的修行组织并不多,这样的组织必定会引起官方注意,能堂而皇之地存在和发展并派出优秀弟子参与全国比赛的大型修行组织那几乎只有一个。 程晦看着屏幕中大招对决后半跪在地尽显疲态对峙的两人,微微挑了挑眉毛。 厨房里是面条起锅的溢出的白烟,还有少女元气十足的清澈声音:“马上就好了哦!” 屏幕中,竞技场的烟尘渐渐下沉,两位选手的神态在摄像头下一览无余。这次的绝招对碰,蓝钰良处于绝对的下风。 黎明灯还站着,蓝钰良则半跪在地。 午后的的阳光洒在竞技场上,洒在上完现场观众的身上,观众的目光都聚集在竞技场中的两人身上。蓝钰良单膝跪地,发丝凌乱地垂在脸上,胸膛剧烈起伏,嘴角隐见血丝,从她的表情看来,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一阵剧痛。17岁的妙龄少女紧咬着牙,双眼通红地瞪着对面气定神闲的光头男子,那眼神中燃烧着不甘的火焰。 想必在众人的注视下被打败是她难以接受的事情。 黎明灯没有看她,而是将目光上移。程晦知道,黎明灯这种眼神只是想避免与对方直接对视的尴尬,可看在别人眼里却毫无疑问有一种轻视的意味。 “投了吧,对你也好。”黎明灯看着天空说。 “做梦!”蓝钰良冷哼一声,虚弱的声音中透着坚定,仿佛下了什么决心。她缓缓站起身,倔强地挺直脊梁,眼神一凛,手掌在剑锋上一划,青紫色的光芒瞬间升起,她的身形也变得模糊。 刹那间,一股气势磅礴又带着圣洁感的的青紫色光晕从蓝钰良体内汹涌而出,缭绕周身。她的头顶上方出现一道迷幻的虚影,周身的元力仿佛在燃烧,每一寸肌肤都在呐喊。 “这是......心象风景!真是不可思议!”解说员震惊大呼,一时忘语。 “蓝钰良选手竟然使用了心象风景,这是七境强者才能施展的威能,她是怎么做到的。” 程晦小小地翻了个白眼。 白痴解说,怎么做到的,当然是用了损耗身体的秘法! 程晦心中暗骂这些青春期少男少女打个比赛不知轻重,因为一时的情绪上头就不顾后果……岂止是少男少女,这样的成年人似乎也不少。 程晦放下水杯,眉头微皱,如果没有人强行中断制止,蓝钰良的身体绝对会受到重创,留下隐疾病根也说不定。 程晦看向了屏幕上满脸震惊的黎明灯,隐隐有些期待。 黎明灯脸上地无措只持续了几秒,转为思索,然后是一拍手豁然开朗的表情。 他的双手张开,金色的元和神光直贯而出,在到达蓝钰良身前时化作光罩将青紫色的元力覆盖。而后,他张开双臂拥抱天空,闭上双眼,嘴唇微动,神经兮兮念念有词。 现场没有人能听清他在念什么咒语,但程晦知道,这是一首古辞。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夜皎皎兮既明……驾龙辀兮乘雷……心低徊兮顾怀……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 金光护罩化作绚烂的花雨融进蓝钰良的头顶的虚影,磅礴的青紫色元力渐渐平息。 程晦默数看着黎明灯断断续续念完,不再看屏幕。 他知道,黎明灯不只是赢得了比赛的胜利,还挽救了蓝钰良的修行前途。 “啊,这这这,黎明灯选手莫非也能使用心象风景!”工作很卖力,但对选手缺乏了解的解说员的声音程晦已经不想听。 桌上摆着两碗番茄鸡蛋面,还冒着热气,少女唇尖微翘,灵动的双眼正盯着自己。 “为什么黎明灯也会杏花天影?你明明跟我说这招没有教过别人的。” “教你的时候的确没教过其他人。”程晦坐下,毫不客气拿起了筷子。 电视机传来一阵嘈杂的欢呼声,想来是祝贺黎明灯夺冠的热闹场景,但程晦轻轻喝了一口汤,没有兴趣回头。 “大家好,我是黎明灯,来自西北大区第一宗门————落日庭!!!呀呼!!!”黎明灯故意拉长了声音,想来表情很丰富。 “他是白痴吗?”少女别过头:“西北第一宗门的首徒怎么这么冒失!” “我跟他说这一招我只传授他一人,他也是这幅样子。”程晦淡淡道。 黎明灯的声音透过屏幕不断外传,听起来有点过于亢奋。 “我们是西北大区第一宗门落日庭,说是全夏国的第一宗门也不为过!或许有些年轻的朋友不了解,那是因为本宗闭关多年,而现在我们正式复出!宗门里的年轻弟子还给宗门起了美丽的别称,所以大家也可以叫我们夕园或者夕庭!” “他这么冒失,在镜头前活蹦乱跳的,宗门的第三代首徒就是这样的吗?”少女唇尖微翘抱怨道。 程晦轻笑:“明灯喜欢这种被瞩目的感觉,他就是那种只要你愿意给他足够的情绪价值,他就能为你赴汤蹈火的人。” “所以你跟他说杏花天影直传他一人,就是为了将来让他为你赴汤蹈火,你怎么这么坏呀!”少女咬下一瓣番茄。 黎明灯还在欢呼,那样子甚至有点愣:“朋友们,本门历史悠久,人才济济。上乘太平道门之烈,下接执国者之新愿!要不了多久,本门将闻名天下!” 程晦无奈摇头:“我这样说是为了体现对他的特别看重,明灯最是在乎这个,我给他提供他最需要的情绪价值和认同感。这不是坏,是贤!”程晦吞下一大口面条,微笑着说:“你看,明灯这次参赛,获得了许多人的关注认可,心胸都变开阔了,甚至愿意救助对手。这也是贤者的作为。” 少女也吞下一口鲜美的汤汁,皱着眉说道:“私下里他那么小气记仇,直播的时候就贤起来了,果然贤的是时候。” “四凤啊,明灯愿意在人前表现也算不错了,论迹不论心嘛。”程晦说。 “呵。”少女笑了一下,忽然问道:“你刚才在房间里是不是打开抽屉偷看安然先生的涉密资料。” “没有的事,我从不偷看,我是光明正大地看。”程晦偏头看着少女:“邪修组织暗莲结社的资料,建章市执法局最近委托他的案子,还有牵涉其中的家族和失踪的女大学生,还有建章书院里潜伏的邪修头领……我都有兴趣。” “我还没问你想翻什么嘞……” “我知道你想问,所以提前说。这也是一种贤!” 少女犹豫着问他:“可是……你管这些事情干什么,你不是喜欢读书搞学术吗,宗门想培养你当驻外武官你都不干……” 两人沉默这吃完面条,程晦看了一眼清汤中自己的脸,微笑道:“学术是为了执导实践,学术研究离不开实践,文科更是如此……” 程晦凝视着少女澄澈的小脸,少女扬起目光与他相视。 “四凤,你也需要实践。你虽然身具凤凰图腾,但如果不变的足够强大,落日庭一定会放弃你!” 第3章 第三章 彩云忽散 暮色如打翻的胭脂盒,西天的残霞将奶茶店的玻璃窗染成蜜糖色。程晦倚着窗台,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柠檬水杯壁的水珠。墙上的电视屏幕正在转播全国青年修行者实战比武决赛的画面,店里大半的客人都带着笑意看着那个正在接受赛后采访的光头年轻人。 “黎明灯选手,你能对你的宗门背景说的具体一点吗?” 光头下的粗眉毛好似一对展开的翅:“我已经说过了,西北大区第一宗门,承续太平道门道统,现今执国者的利刃——落日庭是也!” 一位女记者冷笑了一下:“有人说你在此前比赛中表现过于嚣张,破坏了人们对于修行者儒雅平和的想象。” 黎明灯的嘴角勾起夸张的迷之微笑,柜台前的店长看着屏幕上的光头男子,也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 “儒雅随和?”黎明灯一挑眉:“这位记者朋友,首先你要明确这些话是谁说的,然后再确认说这些话的人知道不知道什么叫儒雅随和,他们定义的标准是什么。这样我才能回答你。” “黎明灯选手,现在有一种声音认为全社会不应该给予修行者过多的关注,修行者更不应该受到任何优待。因为修行者本身是社会不稳定因素。对于最近社会上发生的修行者刑事案件如此触目惊心,你对此有什么看法吗?” 黎明灯两条眉毛轻轻挑动:“我对此没有看法。” “黎明灯选手,你的意思是作为西北第一宗门的传人,对于与自己职业相关的社会事件一点都不关心,一点都不愿意承担社会责任,这就是落日庭的教导吗?” 奶茶店内,窃窃私语的客人们注视着黎明灯,期待他接下来的反击。只见黎明灯嘴角微微抽动,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们这些记者啊,为了搞个大新闻,真是比谁都积极!” “天天说什么修行者要自制,要儒雅随和,动不动就拿那些作乱的邪道修行说事,说大家快看,这些粗鲁的修行者不会克制自己的言行迟早变成危害,这是典型的以点概面,挑拨矛盾……如果我的师尊在这里,他大概说这样的行为不过是一种软弱者的无能狂怒,我也这么觉得,毕竟这些人中没有一个敢出来跟我正面较量,都只是一群躲在键盘后的胆小鬼!” “黎明灯选手,没有人质疑你的实力,只是你在赛场上的嚣张表现让观众感到不适。” “嚣张,有吗,我不过是让他们认输罢了,这有什么问题,他们本来就不是我的对手。” “黎明灯选手,在你和蓝钰良选手的决赛中,她因为你的这句话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不惜损耗本源使用秘法,你怎么看?” 黎明灯整理了一下衣领:“怎么看,站着看!这种言语未尝不是一种挑动对方情绪,使对方出现破绽的制胜之策,这是我师尊教我的方法,没有任何问题。” 黎明灯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又说道:“话说,你们不觉得因为别人两句言语刺激就赌上自己的健康和前程这种行为很十分幼稚吗?” 记者们一时沉默,黎明灯睥睨地眼神扫过他们的有点茫然的脸,露出更加自信的表情:“而我,在那种意外情况下,果断使出了自己的底牌,我的心象风景,凭我强大的实力将她外泄的元气聚拢了回去,相当于是救了她一命。这说明什么,说明我是一个好人!” “蓝钰良对我投以同归于尽的敌意,而我却能以德报怨,你们觉得这是为什么?” 不等记者们回答,黎明灯眼皮一抬,故作深沉地轻点额头。 “说明我善!” 听闻此言,奶茶店里发出一阵愉悦的笑声,程晦却皱着眉头,眼睛微虚。 “我师尊说,要我做善良的人,所以我善,而且如果不是你们的问法这么刁钻,我都不会刻意提起这个事情,这是一种谦逊。我黎明灯善良自信且谦逊,我有德!” 程晦无奈地摇摇头:“这个二球。” “黎明灯选手,如果有人说你是普信男,你怎么看?” 黎明灯迟疑了片刻,而后又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他们说的不算错。我虽然是西北大区第一宗门的第三代首徒,但也只是夏国芸芸众生的普通一员。我的师尊教育我要谦虚,他说谦虚不是自卑,谦虚本身就是一种自信……” 程晦低头揉了揉眉心,却抚不平淡淡的愁绪,心中竟然生出点点欣慰之情,他自嘲地笑了笑,自己随意的说辞竟然会被黎明灯这个曾经的二杆子记得这么清楚,甚至几乎一字不差地复述。他忽然想起,黎明灯原本是个十分敏感脆弱的熊孩子。 …… “灯子,你为什么又跟天音打架,她可是女孩子,你居然打她的脸。哎哟,你的脸也被她抓伤了,真丢人,连女孩子都能破你的防!” “你走开,你成天挑拨是非,你算什么师尊!” “我挑拨是非?” “我刚才听到你跟天音说,干的不错,就该把灯子按在地上打!然后天音就扑到你怀里哭,你又跟她说,连明灯这种废物都能一拳打肿你的脸,真丢人!你竟然想用同样的话术让我和天音再打一架,你这么坏的人是怎么成为宗门嫡系的,我绝对不承认你是师尊!” “哟嚯,你居然比我想象中要聪明。” “不要小看我,安然先生收养我我才改姓黎的,我可是营丘姜氏的后代,正宗修行大家,我的天赋血脉比你们都高贵,都牛逼!” “哎呀……可惜你是私生子,人家姜氏不要你。” “你……天音这么刺激我,你也这么说,你算什么师尊,算什么师尊!” “臭小子,你的所有价值都是姜家给的吗,是个人说一句你都要破防,来宗门这么久居然还这么自卑,没事就跟人吵架,用这种方式掩饰你的自卑,黎安然白收养你了!还撒泼打滚也不嫌难看……你以为撒泼打滚我就会多看你一眼,太自恋了。自卑和自恋是一体的,自信的人才会谦虚……” …… “在我还是个自卑又自恋的熊孩子的时候,师尊给我当头棒喝。他告诉我满招损,谦受益。不谦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得罪人,以及该学习该借鉴的东西。他还告诉我自卑和谦虚区别在于谦虚恰恰是需要自信。因为谦虚的人不会看不得别人发表对自己的看法,谦虚的人恰恰是我希望别人发表观点,然后再从中参考看有没有有价值的东西。不需要用某种过剩的表达欲来证明我自己是一个有价值的人。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我是一个有价值的人,所以我不会因为少说两句话,多听别人说两句,我就会死。而蓝钰良选手因为我的一句话就要不惜代价拼命的行为实在是不成熟。我猜想她大概从小天赋秉异,也没经历过什么挫折,被身边人宠成了小仙女,所以输不起,总想赢赢赢,但这是不对的……鉴于蓝钰良选手有很多赛博卫兵,我多说了两句,没有别的意思,希望各位也不要再问这类问题了吗,无聊的很。” 屏幕中的黎明灯直视着镜头,脸上表情十分真挚:“特别声明,我对蓝钰良选手,对本次大赛不服输的参赛者还有在键盘后面对我恶语相向的人们没有任何恶意,我之所以在这个话题上多嘴,除了因为在蓝钰良的身上看到了过去自己的影子,我讨厌曾经那个脆弱敏感的自己。第二个原因嘛,我很久没有见过我的师尊了,如果他也关注了本次大赛那一定也会看到我,我想跟他说,灯子没辜负他的教导,已经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了。还有就是我和宗门的弟弟妹妹都很想您,希望您能听到能看到……” “听得到看得到,不能更清晰了。”程晦沉默着将视线移开屏幕,抚平眉间那一抹动人的乡愁,看了一眼挂钟上的时间,准备五分钟后离开此地,并通过电话强烈谴责有约不来的朋友。 这时忽然店门“叮铃”一响,长相古典的店长带着优雅的笑容向门口投以最温柔的致意。秋光风裹着茉莉香的凉风飘进来,与远处传来的晚钟一同在空气里晕开涟漪。 店里客人不多,此刻更是彻底无声,一个美梦走进了店里。 美梦,哈哈……美梦……程晦忍不住嘴角上扬,暗笑自己最近外国小说看多了,小资情调入脑,虽然眼前步伐急切的女人真的美的像梦一样。 眉眼如画,双眸深邃明亮,眸光流转间透着冷冽威严,仿佛能洞察人心。鼻梁挺直秀挺,为面容添了几分立体感。眉形纤细而英挺,恰到好处地勾勒出英气,艳丽不失冷傲,乌黑的秀发简洁束起,几缕碎发自然垂落,露出额间那一抹如点睛之笔的红色妆点。 就像深山的雪,就像雪中的梅花。 她的名字叫蓝映雪,建章书院监察会的负责人。 在程晦轻微诧异的注视下 ,她径直停在对面,极其自然地拉开椅子坐下,右腿叠左腿上,靴筒上方光洁的大腿让程晦的目光停留了几秒。 他不是故意在看对方的腿,虽然真的很好看,他只是不想与对方对视。程晦知道对面这个近在咫尺的女人正用锋利的眸光投向他。 程晦不抬头,便不用和她目光相接,但总盯着人家大腿看会有骚扰的嫌疑。程晦起身,眼光依然看向地面,沉默着离开座位,与女人擦肩而过时余光也没有一丝偏移。 不想看就看不见,闭上眼就是天黑。 “程同志。”蓝映雪的声音柔和温雅,但无法唤醒一个装睡的人 程晦推开奶茶店的门把手,仿佛没有听见。 “程同学……程晦!”女人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惊讶,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程晦顿了几秒,看向门外的某处。 对面是建章书院修行部大门外醒目的红色横幅。 “邪修不除,人心难安。书院学子,责任如山!” 秋光灿烂,女孩的长发披散如海藻,在横穿马路的奔跑中摇曳如絮。 身后传来蓝映雪直截了当的声音:“程晦,监察会想请你帮忙调查近期邪修案件……” “小心点!”程晦忍不住喊道。 马路对面的女孩确是加快了步伐。 侧面的卡车呼啸,伴随刺耳的鸣笛。 “宁佳人!” 女孩停了,静静转身,茫然面对卡车司机惊恐的脸…… “程……”蓝映雪的视线被店门遮挡,只看见程晦的身影瞬间消失,她立刻追了上去。 卡车并未减速,油门被踩死了。 当车头触碰到女孩的海藻长发,司机的脸在金色光晕的映照下看不清表情。 空间在光晕中荡漾,动力拉满的卡车在空气折射的波纹中凝滞了几秒,几乎是擦着程晦的左肩飞驰而去。 “元和神光……”蓝映雪双眸中异彩流动。 “佳人,佳人!” 店门外,女孩的身体如同瞬间被抽走了生机,双目紧闭瘫软在地。程晦轻轻摇晃女孩的肩膀,拇指轻轻拨开她的下眼皮。 程晦的眉头紧锁,目光骤然凝滞。女孩的眼底一片挥之不散的黑云,眉心逐渐凝结一团相同气息的黑雾印记。 程晦的指尖白光游弋,在女孩眉心三寸上方犹豫思索。 星火般的白光落在女孩的眉间,与黑雾印记触碰出紫色的火花。女孩的秀眉微皱,睫毛颤动,露出疲惫不堪的目光。 “如晦,救救我……” “我真傻,真的……” “宁佳人……”程晦没有再问什么,因为女孩已经昏迷。 在程晦惊疑的目光中,蓝映雪走上前来,在他的一旁俯下身来,伸出素白纤细的手。似乎是感受到了程晦的眼神,蓝映雪挑了下眉,指尖在距离宁佳人三寸处停止。 “看起来像是邪修组织暗莲社的咒术,要小心处理,先送到书院修行部的急诊室吧。”蓝映雪起身,作势要走。 “那就麻烦了,帮我把她扶起来。”程晦沉声道。 蓝映雪侧目看了程晦一眼,眼中的意外一闪而过。 这男子,好磁性的气泡音。 第4章 第四章 她和她的猫 当冉冬烨以一个滑跪姿势冲到急诊室门口,光洁的瓷砖与他的膝盖丝般顺滑亲密接触,在距离病床一尺远的地方恰好停住,程晦清楚地看到这章精致帅气的脸上仿佛酝酿已久将要定点迸发的情绪。 冉冬烨的双手扶着窗沿,双眼微微失神,声音小的仿佛自言自语:“妈妈……妈妈,我的……妈……” 冉冬烨顿住了,好像是突然意识到病床上的年轻女孩并不是他的母亲,于是张了张嘴,艰难地换了称呼:“佳人,佳人啊!” 他的哭腔在惨白的灯光下骤然炸开,像一颗扔进池塘的炸雷,把正在分诊台涂护手霜的蓝映雪吓得手一抖,护手霜险些沾到袖口上,抬头盯着冉冬烨的表演。 “哇,好帅的小奶狗!”蓝映雪忍不住赞叹。 少年有一张雌雄莫辨的稚嫩脸庞,五官立体,足以称得上精致,不算很高,但身材匀称,身上是一套简单的蓝色运动服,更加凸显青春活力。 蓝映雪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个现实生活中少见的美少年正趴在病床前嚎啕大哭,而且他嘴里刚才喊的是什么……妈妈? 宁佳人从CT室推出来不久,额角贴着纱布,正昏昏沉沉地躺在病床上。 “佳人!佳人!你看看我吧,没有你我怎么办——!”冉冬烨把脸埋在宁佳人没打点滴的那只手上,肩膀抖得像台正在脱水的洗衣机。泪光在医院惨白的灯光下泛着晶亮的光,看上去可怜极了。 “就像覆巢之下的雏鸟。”程晦说道。 “好比喻。”蓝映雪心中赞同,转头看向一旁已经沉默许久的男子,她想起自己今天本就是来找他的,这个说话吐字清晰的男子,特别是声音带点磁性气泡音,很是好听。 “程晦同学,你认识他们吗?” 程晦想了一秒钟:“认识。” “他们是什么关系?”蓝映雪又问。 程晦又想了一秒,说:“大概是情侣。” 蓝映雪挑了一下眉,试探性说道:“这个男孩刚才喊……妈妈。” 程晦眼光低垂,不与蓝映雪目光相接。 “缺乏母爱的男孩在伴侣身上投射恋母情结,似乎不算奇怪。” “冉冬烨,请你冷静,医生说只是轻微脑震荡。”程晦淡淡道。 冉冬烨猛地回头,眼睛红得像只刚被踩了尾巴的兔子:“没大事?佳人是我妈妈……不,是我最爱的人!她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出了事故,我却到现在才知道,你让我怎么冷静!” “冉冬烨同学,佳人需要静养,如果你再这样控制不住情绪,就只好……” “只好什么?”冉冬烨的表情陡然一边,泛红的双眼凛然透出寒意,情绪压抑之下嘴角扯动着高声质问,“要赶我出去,凭什么是你,你有什么资格介入我们的感情!” 程晦居高临下的目光中有一丝疑惑不解,但还算淡然。 “你说的介入是什么意思?”程晦皱眉,“难道因为她跟我关系比较好你就怀疑我和她有什么?” 程晦没有说“我们只是朋友”这种话,因为他知道虽然事实如此,但心存疑虑的人只愿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所谓闭上眼睛就是天黑,他实在太了解这样的人了。 “我到建章书院求学也就是一年前的事情,当时宁佳人作为志愿者为我指路。她开朗温和,长的也不赖,身边经常围绕一群异性追求者,但并不包括我,所以你的嫉妒找错了目标。”程晦的平静的脸上挂着一丝恬淡,然后浮现出儒雅的微笑,依然居高临下看着冉冬烨,对方则还以警惕的眼神。一旁依靠在皮椅上的蓝映雪则是半掩红唇,饶有兴致观察程晦的面部表情。 “冉冬烨,这位是建章书院监察会的代理会长蓝映雪女士,正在调查近期暗莲社的邪修案件,如果你也与邪修组织相关,一定要从实招来。” “什么?” “几天前你和宁佳人在天桥上被一群不明人员包围,如果不是我刚好路过,你们凶多吉少。”程晦说。 “我……”冉冬烨一时语塞,露出迷茫之色。 “你想说你都不记得了?”程晦扫了他一眼,“你中了邪修的咒术,拿着刀拼了命地追着我砍。呵呵,我都不知道,你竟然还是个元海境高手,甚至一度达到心象初放的境界。看来你的养父母对裁决机关隐瞒了不少。”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冉冬烨起身,尽力收敛脸上的怯懦。 “我是受害者,你说有没有关系!”程晦扶额道,“你蠢成这样,宁佳人到底看上你什么了。” “我和佳人的事你管不着!”少年的脸都憋红了。 程晦叹了一口气:“算了……冉冬烨,你随我去一趟执法局吧。” 说着,程晦从上衣内衬取出一分黑色封皮的证件:“请你配合裁决机关的工作。” 冉冬烨盯着证件的漆黑外皮,张了张嘴。蓝映雪眉头微皱,明亮的双眸中光芒闪过。 “冉冬烨,准备一下吧,联系一下你的养父母。”程晦略微诧异地挑了一下眉,和善地问道,“你打算暴力抵抗吗?那请你先行动手,最好能发挥出元海境的实力,要是能失去理智发狂追着我砍就更好了,连续两次出现这样的症状,根据规定可以视作邪修处理。听明白了就请开始吧。” 说罢,程晦将证件放回内衬,满怀期待地等待冉冬烨下一步动作。 十七岁的少年看不懂成年人的套路,捏紧拳头的双臂悬在半空,面部表情有些呆滞,有些无助,有些无所适从。 这时,程晦的目光闪烁了一瞬间,病床上素洁的女孩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于是程晦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小冬。”冉冬烨听到身后虚弱的呼唤,眼中那一丝迷惘化作劫后余生的喜悦,看上去有点傻气——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终于不用再假装坚强的依赖。 “妈妈……”冉冬烨下意识地唤道,然后失去了意识。 咚!冉冬烨倒在地上,脸朝下。程晦的指尖金色光晕渐渐退散。 “落日庭的精英弟子,建章书院的历史系研究生,居然对未成年人展开了无耻的……咳咳……” “无耻的头吸?”程晦低着头,右手成拳,手背指节轻触嘴角,露出羞涩的微笑。 “佳人,我只是想避免麻烦,你的乖儿子十分不稳定,万一邪修在他身上留了后门……说起偷袭,那天在天桥上……” “我和小冬都中了一种咒术……” “暗莲社的惑心咒。”一直沉默的蓝映雪从软椅上站起,“算你们幸运,这种咒术除了扰乱人的心智,还会对中招的人产生实质性的伤害” “蓝老师……”宁佳人看着蓝映雪,并没有多意外,“我们并没有什么后遗症。” 蓝映雪看向了程晦:“暗莲社的惑心咒阴毒至极,破解起来连书院修行部的专家都皱眉,你是怎么做到的,难道你对暗莲社的功法很了解?” 程晦没有回应,蓝映雪皱了皱眉,刚想进一步质问却被打断。 “佳人,有个问题我要确认一下。”程晦说。 “我一定老实回答,尊敬的公子如晦。” “那天在天桥上,你和冉冬烨怎么被偷袭的?” “那天放学,我们骑共享单车摔倒了,然后……” “你们骑的是同一辆共享单车吗?” “对,我坐在他后面。” “我记得下雨天骑共享单车的话,后背会被卷上不少泥水……他让你坐后面?” “我们都没有想到这一点。”宁佳人接着说,“我们平时就是这么坐的。” “真是旗鼓相当的一对。”程晦面无表情评价道。 “这很重要吗?”宁佳人微微蹙眉。 “冉冬烨有元海境的元力修为,你的感知也比常人敏锐,如果不是意外摔倒,面对偷袭不会那么被动,也不会轻易中了惑心咒。” 程晦分析道。 “毕竟这种事谁也想不到,我和小冬一直都是这样相处的。” “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宁佳人沉默了一会儿,无奈问到:“一定要说吗?” “我会保密。”说着,程晦看向蓝映雪。 “我也会保密。”蓝映雪随口说道,那张美丽的脸上是无所谓的态度,仿佛对人家的八卦不感兴趣。 “呵,其实没什么有意思的地方。”宁佳人双脚触地,颤巍巍下了床,轻轻将冉冬烨扶起放到到病床上,就这么坐在床边,指尖轻轻抚摸少年的眉眼。 “是几个月前的事,那天下暴雨。我在我家小区外看到他在树下避雨,一边在跟流浪猫玩……其实在那天之前,我也见过他好几次了,他身上的衣服很干净,但总是一个人待在那里,身边围着一群小猫小狗。” “看来是问题儿童。”程晦说。 “那天下暴雨,我看他都淋湿了,就带他回家避雨,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等等,在你第一次带他回家前就经常见他在你回家的必经之路上逗猫逗狗?”程晦抬眼问道。 “可以这么说吧。” “好吧,然后呢?” “我们熟悉之后才了解他的情况。原来他是个孤儿,亲生父母狠心抛弃了他,养父母虽然对他不错,但他总感觉孤独。” 程晦沉默了片刻,说道:“他的养父似乎是在书院南门対街开诊所的冉秋霞医生?” 他瞥了一眼冉冬烨,没有说自己其实跟冉秋霞医生还算熟悉。 “佳人,我总觉得你是被钓了……”程晦忍不住说道。 “不会的,小冬是个好孩子,他只是有些缺爱,怎么说呢,就像个没有断奶的孩子。” 程晦噗嗤一笑,又问:“你们平时怎么相处?都是你照顾他。” 宁佳人摇头:“他很体贴,也很爱护我,很听我的话,来我家也会帮我干家务整理东西。” “那想必,他对你的需求就是跟你……”程晦斟酌了一下用词,“嗯……跟你贴贴?” 宁佳人掩面轻笑,点了点头,苍白的脸上浮现浅浅的红晕。 “你想听细节吗?”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程晦看了一眼天花板,像是在翻白眼。 “有一天晚上他吞吞吐吐地跟我表白,说他想要拥有我,一边说一边用手从我的脚踝、小腿,沿着大腿一直向上摸到我的后脑勺。他不光动手还动嘴,亲我的锁骨、脖子,然后咬我的耳垂……” “啧,车速快了些。”程晦十分无语,同时又好奇地问,“然后呢,你们越过了那一步,我记得你的体质似乎……” “没有,我把持住了,他毕竟还没成年。”宁佳人展颜一笑,眉眼之间都是温情。 程晦挑了挑眉,无意再关心八卦,准备将问题引向关键之处。 “小冬喜欢跟流浪猫玩,其实他在我眼里就像一只流浪猫,他想在我这里寻去母亲的温暖,我在他身上也能获得与家人相处的快乐和满足。你应该已经调查过了吧,关于我的家庭。” 程晦直视着宁佳人,蓝映雪在观察他,觉得他的目光有些冷。不是那种没有温度的寒冷或者傲气,而是淡淡的疏离,类似于孩童旁观蚂蚁搬家的那种漠然。 “在你们十几个暗莲社邪修包围的时候,我刚好路过,冉冬烨忽然发狂和那些邪修一起持刀攻击我,而你为了保持清醒,通过自伤的方法强行压制了惑心咒,趁乱逃走。告诉我,在此之前,你们都见了谁?” “抱歉如晦,我们真的不记得了。”宁佳人的表情由为难转为强忍,仿佛在经受什么痛苦。 “腹部的刀伤怎么处理的。” “有人帮助了我。” “谁。” 宁佳人思索着,眼神越发迷惘,越发痛楚:“他说他叫黎……黎安……” “佳人!”程晦忽然打断她,“今天下午你约我到奶茶店是想告诉我什么?” 宁佳人眨了眨眼,呆愣了两秒,忽然望向程晦,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语气也变得急切:“如晦救就我!我正在被追杀,那辆卡车不是意外!我是想向你求救!” “谁在追杀你?” “暗莲社……邪修!还有我的家人,准确的说,是要抓我回去,我知道了他们勾结的……” 说道这里,宁佳人脸色变得惨白。 “不太对!”蓝映雪快步上前,手搭在宁佳人的肩上。 噗,宁佳人一口鲜血喷出,蓝映雪掌心覆盖在她的头顶。丝丝黑雾自宁佳人眉心溢出。 “好霸道的惑心咒!”程晦伸出双手,指尖的光芒由金色变为炽烈的白色,进而燃烧起雪白的幽火。 黑雾被指尖的火苗引燃,一瞬间迸发出耀眼的火光,整个病房纤毫毕现。 “这是什么!”蓝映雪惊呼。 “祛魅!”程晦的指尖的火苗抵在宁佳人的眉心。 …… 半晌之后,随着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宁佳人虚脱地瘫倒在蓝映雪怀里。 “抱歉,我忘了我刚才想说什么了。” “没关系,我理解。”程晦站在理她们两米的位置,语气平静而疏远。 “你希望我怎么救你,助你逃离或者是毁灭你的原生家庭吗?”他问道。 “我……只想活下去。”宁佳人的意识模糊,说话也渐渐微弱,“我想和小冬一起活下去。” “只是这样?”程晦意兴阑珊地摇头。 宁佳人笑了,旋即昏迷过去,这一抹带有自嘲和戏谑的微笑就挂在她苍白憔悴的脸上。 程晦还听见了她最后的喃喃自语。 “嘻嘻,老娘要活下去!” 听闻此言,程晦的感觉右边眼皮似乎跳动了一下。 迈出修行部急诊室那一刻,蓝映雪才惊觉时间的流逝。 夜空中星光沉默,就像自己身边这个无言的男子。 这么性感的气泡音,怎么就不肯主动跟她搭话呢?蓝映雪丝毫不怀疑自己的魅力,毕竟每个月都能收到情书。即便是稍微正经矜持的异性,在第一眼看到她时也会惊艳于她的容貌和气质。 至于一些为了掩饰内心自卑刻意装作对她没有丝毫兴趣的中二青年的隐秘心理,她一眼就能看出来。 两人的脚步声在柔和的路灯下清晰脆耳,他们的肩膀隔着一尺的距离。蓝映雪微微侧目,程晦停下脚步。 “程同学,书院监察会最近在调查暗莲社相关案件,我们怀疑书院的教师队伍中混入了暗莲社的高层……”她想,对方如果是个体面人,就会顺着她的话主动提出加入或者合作。 “所以,你们想找出这个人,以此获得进步的契机?”程晦如是说。 蓝映雪盯着程晦眨了眨眼,对方却丝毫不觉得尴尬,目视前方继续说道:“那么,仅仅是你一个人想进步,还是你们监察会集体都想呢?” 蓝映雪黛眉微蹙,语带不满:“这是什么问题,有什么区别吗?” “有的,我并不是轻视监察会,不过你的两名骨干,似乎都来自修行世家?” “不错,清河温氏的温彦霖,渤海吴氏的吴修平,他们都是书院修行部的青年才俊,修为已经达到……你什么意思!” 程晦在无声地笑,虽然没笑出声而且尽力掩饰,但眼神中那一藐视根本隐藏不住。 “抱歉,我没别的意思。”程晦的声音变得压抑而虚浮,这是憋笑的结果。 “如果是要有限地交换情报信息,我想是可以的。” 蓝映雪的脸冷了下来:“我提醒你,书院监察会有权要求每一位修行部学子配合工作。” 程晦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便继续往前走了。 “我在建章书院是普通学部历史系的一名研究生,并不归修行部管。另外,我只是学生而你是教职员,注意你的身份和语气。” 程晦自顾自往前走,蓝映雪在沉默数秒之后在背后提高声量问道:“你对世家子弟有什么成见吗?” 程晦再次停下,鬼魅般回首一笑。 “我对于世家子弟没有什么意见,只是很难理解,很难共事。” 第5章 第五章 程晦的课堂 微卷的长发披散,女人坐在台下台上,数不清的目光投射过来,她没有故作端庄,一颦一笑恰到好处,没有丝毫粉饰矫揉之感,显得庄重又从容。 站在台上的明明不是她,却每每能自动成为人群的焦点,蓝映雪自己也十分无奈。 阶梯教室难得满座,这让程晦颇感意外。他扫视一眼,不出意外大部分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蓝映雪——监察会新晋领导,世家子弟簇拥的核心,修行部最有权力的女人,十年前以十七岁年龄问鼎全国青年修行者精英比武大赛的超级天才,一颦一笑都能成为网络热点的超级网红,整个建章书院所有学子心中的白月光……除了她之外,好有几个程晦意想不到的人也在端坐在台下。 前排是几个制服笔挺,表情肃穆,看上去很有军人气质的年轻人。后排的角落那位细眉之下,眼眸似浸着一汪春水,睫毛轻颤时如同蝶翼掠过花瓣,含情又似藏怯的温柔男子正是年轻有为,英俊潇洒,最近新入职的修行部人气讲师炎舞。还有坐在蓝映雪身后两排,穿着白大褂正向他挥手致意的急诊室医师陈芳都。 仔细看的话,蓝映雪的左右两侧还有两个同样英俊,神气十足的男子正双手抱胸,撇嘴看着台上的程晦。 仙之人兮列如麻。 蓝映雪的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就这样毫不偏移地直视他的眼睛。 程晦想起从前看过关于她的报道,17岁的全国冠军,世家天才……今年的决赛中输给黎明灯的蓝钰良莫非也是她的族人? 程晦心里忍不住泛起一丝猜想——这些人总不会都是冲他来的吧。 应该不会吧,他程某人只不过是普通学部的一名普通研究生……或许也不算太普通,能代替老师站上讲台授课应该也算优秀,但也不至于让这些人专门来听他讲课。 每日三省其身: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想到这里,程晦会心一笑,看了一眼手表,还有两分钟上课,遂低头整理资料。 “哇,今天心情真好,又看到蓝映雪会长了。你说一个人怎么能这么好看。上个月我还给她寄了情书哦。” “晴儿,你居然还给她写情书,可你是女的呀!” “爱美之心,人之常情,她收到的情书三分之一都是同性写的哦。” “嘿嘿,其实我也写了。” “她是我的理想型,不知道怎么样的人能让她垂青?” “会长是大家的,我希望她不要垂青任何人……” “炎舞老师怎么也来了,他总是跟在蓝会长后面呢!颜值倒是很配呢!” “不是的,炎老师是为台上那位来的,他喜欢听历史课,特别喜欢听助教学长的课。”一位历史学专业的女生解释道。 “助教学长?”另一位女生看了一眼讲台上正在准备教案的程晦,露出莫名微笑,“哦……之前都没发现,你们的助教学长算是个帅哥呢!萧晴,把他介绍给我!” “呃,他一直说自己平平无奇。” “仔细看哦,他五官端正,眉毛浓淡适中,眼睛也清澈明亮,看上去就很真诚。气质嘛……应该是利落干练的类型……” “你这个人,有点内涵好不好,只知道沉迷帅哥!” “哦不!”那女生捂着脸,“我只是觉得助教学长和炎老师的很有CP感!” “宋虞,我要警告你,我们历史文化学院不欢迎这一套!” “怎么这样。” 正闭目养神的蓝映雪清楚地听到了这些杂音,悠悠叹气:“怎么说呢,我原本以为我们建章书院的学生会更稳重一点的。” “哎哟,映雪姐姐……”坐在她左侧戴着鸭舌帽的男子刚一开口,就被蓝映雪冷眼呵止。 “吴修平,我警告过你,不许这么叫我!” “呃……蓝女士?”吴修平惊得摘下黑色鸭舌帽,捂着半张脸试探性地改换称呼,“神秀仙子,神秀,叫你弟子时期的道号总可以了吧?要是叫你蓝会长我总觉得太生疏了,嘿嘿,嘿嘿。” 蓝映雪白了他一眼,偏向右侧偏分中长发梳得一丝不苟的温彦霖,问道:“小温,你怎么看上去有点恍惚?” “我……”温彦霖欲言又止。 “别被情感上的挫折影响了工作状态,待会儿你还要做报告呢。” “我会调整好的。”温彦霖摇摇头。 随着上课铃声响起,程晦站定了体态,那双真诚坚定的眼睛望向台下。 嘈杂的教室逐渐安静,大家看到讲台上的年轻人微微点头,抬手端正地敬了一个礼。 居然是军礼。然后是蓝映雪熟悉的嗓音。 “大家好,我看到今天又有很多新面孔。很高兴你们来听这节选修课。现在的情况是朱老师因故请假,由我来代课。从前也有过这样的事,选修这门课的一些同学可能都对我并不陌生,我就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我叫程晦,是普通学部历史文化学院的研究生,来建章书院就读前曾是夏国陆军的一名普通士兵,欢迎你们来与我交流,希望你们能喜欢我的课。” “闲言少叙,我们直接进入主题:修行世家与门阀政治。” 课件上图片很精美,但他却几乎没有看。他的目光始终投向台下,嘴角是恬淡从容的 微笑。 “需要说明的是,世代以修行为业的家族并不等同于世家,修行家族和修行宗派组织自远古就有,具体点的形成年代众说纷纭,尚且有赖于考古发现,暂且按下不表。但世家门阀却是第一帝国时期才出现的专有称谓。为了厘清这个问题,我想有必要从这个角度梳理一下古代史的变迁……” “万物有灵,人类是万灵之长,这是我们从古至今以为常识的东西。过去的人们认为,人类是神按照自己的现象塑造的生灵,先天比其他物种更高贵。但近现代的学者们逐渐对这样的观念祛魅,乃至对神明祛魅,进一步否定了神话体系。神既然不存在,人类自然就不是神选择的物种……那我们与其他物种区别在哪里呢?” 台下有的是刚入学的新生,对于程晦这样开门见山直接抛出问题的讲授方式十分感兴趣,有的 “答案并不复杂,在于组织。但诸如狼、狗和猿猴一类的动物也有比较强的组织性,人类又比他们特殊在哪里?” 程晦的目光缓慢游移,莫名地,他的目光与那个女人交汇了一瞬。他没有在意,移开了目光,但蓝映雪锋锐的眉梢微动,明眸中闪烁出迎接挑战的光芒。 “在于组织的规模,还有语言和文字。”蓝映雪坚定地说道。 程晦想不到竟会是她最主动回答自己的问题。 “在于编故事的能力,国家、宗教神话还有伦理纲常都是故事,人类是靠语言和故事凝聚起来的!”又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一张温润昳丽的面容。 程晦抬眼看去,是炎舞,修行部最近刚入职的高级讲师,据说有接近七境的实力。 于是全场的目光都被两人吸引了过去。 “书院的两大风云人物不会闲的没有事干来听选修课,他们又那么主动回答问题,不会是冲我来的吧?”程晦表面不动声色,只是微笑点头,“两位说的都很好。一个人最直接的交际圈子也就几十个人,再多就难以应付繁琐的事务,所以在军队之中,最基层的连队一般来说不满百人。同样的,一个稳定的动物群体所拥有的个体也差不多是这个数。而我们人类之所以能建立文明就在于能依靠故事,或信念,或宗教,或神话凝聚共识。相信同一个目标,并付出劳动,就能建立等差秩序,进而形成社会,于是就有了文明。” “我们夏国的文明源远流长,有数千年之久。修行者和修行者的组织伴随着文明始终。有没有谁知道,宗门这样的组织兴起于哪个时代?” “我知道,修行宗门的组织形式兴起于诸子争鸣的乱世,在第一帝国崩溃后的风华时代完全成型!”台下一名女生举手道。 蓝映雪目光瞥向那位女生,发现正是上课前热情谈论她的两位女生之一,好像是叫……萧晴。 蓝映雪想了想,自己好像真收到过对方的情书。唉……蓝映雪很苦恼,自己的魅力怎么就那么大? “萧晴,请你坐下。”程晦面无表情。 “助教学长,我说错了吗?”萧晴眨眨眼睛。 “但这个问题我本想作为一个悬念和引子最后再揭晓……你要知道这次来听课的同学大部分不是我们历史学院的,我讲的自然也都是一些比较基础的东西,重要的是引起大家对历史逻辑的兴趣。你答得很好,但下次注意,坐下吧。” “哦。”萧晴配合坐下。 “好,我们继续。”程晦从讲台上缓步走下,“诸子争鸣之前的上古时代,史料缺失,但可以确认的是,上古时代的修行者主要以家族为组织形式,且与王权紧密结合。上古三代的王族本身就是最强大的修行家族。但是……那个时候的修行体系比较原始,对于人体修行潜能的开发也远远不够,其实并不足以建立王权。根据考古推测,第一王朝的王权有赖于另一个群体的力量。” “是什么?”蓝映雪出声问道,程晦发现她的眼中真的满是好奇。于是与她目光交汇,给予回应。 “炼铜师。” “炼……”萧晴旁边的宋虞一下子笑出了声,“在炼了,在炼了!” “是青铜的铜!笨蛋闭嘴,不要再开这种下三路的玩笑了!”萧晴怒道,“助教学长有厌蠢症,说不定把你赶出教室!” “你好像很怕他诶?”宋虞笑道。 “这不是怕,是尊敬!”萧晴正色道,“助教学长可是个奇男子!” “那你把他介绍给我啊!”宋虞毫不在意,表情更加得意。 “宋虞,你再这样我也要把你赶出去,我也有厌蠢症……” “请安静一点。” 听到蓝映雪温和中蕴藏严厉的声音,两名女生停止了口角,怔怔看着蓝映雪那张冷艳清丽的面庞,下意识“哦”了一声。 等蓝映雪转过头,背后传来两位女生雀跃的私语。 “哇,蓝会长跟我说话了耶!神秀仙子刚才盯着我看耶!”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萧晴说道。 蓝映雪无奈叹了一口气,自己这该死的魅力! “……或许是与掌握青铜兵器铸造技术的炼铜师群体的离心离德,或许是其它什么原因,王权与炼铜师结合构筑的第一王朝夏最终为更具活力的第二王朝所取代,这个第二王朝就是大家能在各种本土神话小说和电视剧中经常看到的背景板——天邑商。” “关于天邑商和它的人祭文化这里不做赘述。我只是要告诉大家一个简单的逻辑,天邑商的贵族群体喜欢玩人祭的原因除了对其神明的信仰的维持之外,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通过吃掉人牲可以加强自身的修为。” “我知道大家或许都想到了一个词——邪修!”程晦环视全场,“不错,以今天的眼光看,通过伤害他人来获取元力修为的提升是毫无疑问的邪道修行者行为,人人得而诛之,比如现在正在全力打击的邪修组织暗莲社!” 听到暗莲社三个字,蓝映雪眼色一凛,整个身体都坐直了些。 “我在这里要告诉大家的是,邪修及其组织的存在有其现实环境和历史渊源。我并不是在为他们的存在寻找合理性,而是想要提醒大家,所有的文明一开始都是从野蛮中挣扎着诞生的!上古时代的野蛮行为至今仍然零星存在,说明从野蛮到文明是一个艰难又漫长的过程。对于个体,特别是修行者而言,从文明滑落到野蛮往往是一不留神的事!” 台下一时间鸦雀无声,没有人想到台上的助教会突然将话题转到邪修上面,有不少人想到了最近发生的暗莲社邪修刑事案件,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了坐在前排的三名黑色制服不苟言笑的身影。 “整个社会由野蛮走向文明,固然是因为生产力的进步,但掌握力量的修行者如果没有强大的心性,没有修炼自己的德行,放任自己的情绪,因为一时的冲动为了一时的情绪价值而做出损害自身健康乃至生命的事,那就是朝着邪修靠近!” 程晦的表情肃穆,身姿如松,目光遥望全场,像是落到了每一个人的身上,又好像谁都没有倒映在他的眼底,有些淡漠,有些疏远。 蓝映雪眉头一皱,总觉得程晦的话意有所指,旋即她明白了,自己的侄女蓝钰良在大赛上的表现不就是所谓“放任自己的情绪,因为一时的冲动而做出损害自身”的典型吗?大赛的冠军,打败蓝钰良的黎明灯也表达过类似的看法。 而且,他们都会同样的技能——元和神光。 蓝映雪看向程晦的目光越发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