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灰堆(我的帝王生涯同人 端白蕙妃)》 第1章 茧(1) 我倚在雕花窗边抖了抖烟枪,轻轻吐出一缕青色的游魂。 香县腐臭得没有新意,活像一个患了痨病、没日没夜咯血的老人,靠着燃烧山珍和灵丹,勉强换来苟延残喘。 我也在苟延残喘,我的身上早已经没有兰香。 残阳如血,今日我还未挂起□□笼,鸨母和拉皮条的仍在街上夸张卖力地吆喝。我希望他们今日招来的嫖客是一个贵公子,不要痴肥臃肿,也不要气血两空,这样我能轻松点。 我忽然看到一个人在街头踯躅,他眼角的余光显然也看到了我,那是一种惊恐慌乱和难以置信混杂在一起的神色。 于是我关上窗,浓妆艳抹、盛装华服,等他来正眼瞧我。我立在门后,等了很久才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带着天潢贵胄特有的凝重。透过那扇门,我能看到昔日的燮王、今朝的废帝。 端白,这是他的名字,我从不这样唤他。 “陛下认不出我了吗?”我推开门,佯装惊讶地瞪大眼睛,“来吧,到房里来,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他大叫一声,猛地背过身就要跑下楼,我勾住他的钱褡,“别跑陛下,我不是鬼。”我比在宫里时更轻声细语,用后宫贵妇无法学会的奴颜媚骨将他拽在手里狠狠羞辱,“你来吧,我会像在大燮宫一样伺候你,不要你一文钱的。” 我们坐在榻上,端白怔然到不出一言,只是木木地看着我,似有什么泛着莹光的东西在他的眼眶里浮起。 “你在楼下转悠那会儿我就认出你了。”我到铜盆前拧起巾帕,又走到床榻边坐下,像在大燮宫时那样为端白梳洗,“我只是不敢相信,我想如果你上楼来,你就是我的陛下,如果你走了,就只是一个貌似陛下的过路客。” “可是你真的上楼了,陛下真的到凤娇楼来了。”我的语气无比轻缓,似在挚爱情人面前吐露梦语。 端白突然用力抱住我痛哭起来。他在哭,我却笑。我抽出丝帕擦拭他脸上的泪水,“我离宫时眼泪早已流干,你现在不该再惹我伤心了。” 他将我推向另一边、拉开我的水绿色小褂,我感受到他怔了一刻,随后用手指摩挲我背上的红痣,又用力抠了一下。 “蕙妃应该在连州的尼姑庵里颂佛修行。”端白将我的身子转过来,单手托起我的脸晃向左边,又晃向右边,似乎仍在确认我是不是他的蕙妃,他这下肯定了,于是大声质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卖笑卖身呢!” 我猛力甩开端白的手,冷笑道:“等你这个亡国之君再来宠幸我啊!” 他是我心中的亡国之君。在我入宫后的年岁里,端白只做过一次英雄。 那是六年前的事。 我是品州商贾富户之后,十三岁那年被选进宫做宫女。 遇到端白的那天清晨,我戴着母亲送我的祖母绿手镯,像一只白蝴蝶般沿着御河肆无忌惮地逐鸟而飞。 时年十六岁的端白骑着马从桥上过来,他登基已有两年,做的事不像王,人出落得很像王。 我认出他的身份,立刻躲到柳树后。他温声道:“你出来。”我不作答,他就用马鞭轻轻戳我的手,他戳一次,我尖叫一次,清脆童音不住地在空旷的御河边回荡。 他笑出了声,“你再不出来我就用马鞭抽你了。” 我露出脸时他的魂魄被我锁住了,国色天香是我尚未亭亭玉立时、他就挑来形容我的词语。他黑得发沉的眼神中有光彩流动,那似乎不止是**,我想除了美丽绝伦的容貌外,一定还有什么其他东西迷惑了他。 “你跟我一起骑马玩吧。”端白将我推上马背,和我同骑而行。 龙章凤姿的燮王拥着豆蔻年华的我,他独有的龙涎香味在我周身蔓延开来。我看着朝阳冉冉升起,耀眼光华驱走了停在琉璃檐顶上的鸟。 端白也望着它们飞走的残影,他问道:“你适才是在学鸟飞吗?” 我点了点头,“是的。奴婢从小就喜欢鸟禽,皇上喜欢吗?” 端白挥鞭驱马,“比你更喜欢。” 玉兔马加速跑向了燮宫深处,太监、宫女和侍卫都惊诧地看着我们。同样惊诧的还有端白偌大后宫已有的后妃,以及他的皇祖母皇甫夫人和他的生母孟夫人。 皇甫夫人威压如雷,直言让我断绝心思。孟夫人则将我带到了幽森凄凉的冷宫,在那儿的所见所闻成了我后来梦魇的源头。她笑着问我要不要走这条路,然后将我扔去侧宫无梁殿自生自灭。 无梁殿在一片浓郁的青竹里,常年封闭,昏暗得不见天日,滋生出阴森潮湿的气息。 端白在他无可奈何的期间,唤醒了他的诗词才华和典雅审美。一连十八天,每晚都会遣总管太监燕郎将提笔寄情的诗笺送到我手里,同时送来的还有十八只锁在金丝笼中的鸟雀。 第一晚送来的是稀奇珍贵的画鹂,它美丽鲜艳的羽毛傲慢地告诉饲养者自己耀眼得不容于野外。 夜里,我扯下外衫上的布料盖在画鹂身上,将它捧在手心里靠近唯一的烛火,可失温还是夺走了它本就易碎的性命。我看到了自己的结局,流着泪将它葬入我在殿内捡到的紫檀木梳妆盒,接着将盒子抱在怀里躺在冰凉的青石地板上。 谁会抱着我的棺木哭泣?我想到我的父母,于是呜咽起来。我不敢哭得太大声,我听说冷宫废妃因为夜哭被拔去了舌头。 我梦到画鹂用别扭的声线喊网、网、网。宫妃都对我吐口水,那些东西化作白色的蛛丝将我锁住。皇甫夫人阴沉沉地坐在那儿,命人一根根拔掉我的头发,给她做孔雀大氅的绣线,最后我变成一个困在茧里的秃子。 次日,孟夫人的贴身婢女给我扔来一勺冷饭。我将它们尽数放入进行鸟葬的梳妆盒,虔诚地拜了拜,祈祷它的魂灵能庇佑我逃出死劫。 夜里,燕郎又避过值班侍卫,悄悄送来一张诗笺和一只小鹧鸪,他从不敢停留,放下东西便离去。期间,他尝试递过干粮和水,每次都会被侍卫发现,或许诗笺和鸟笼是被允许送进来,供我看清美好却无用的事实。 这样的日子循环了几次,羽毛和鸟粪的气味交织在一起,我更加透不过气,我已有点神智不清,不得不用残羹冷炙维续生命。 几只鸟用力地扑笼子,为腐臭和分不清白天黑夜的禁闭叫嚣,于是我将笼子一个个打开,绿鹦鹉、文鸟、珍珠雀……它们好像凭借本能寻到了一个微小的出口。 随后我趴在地上,将空空荡荡的鸟笼摆在我的周围。那沓诗笺和死去的画鹂则在我面前被我敬若神明,或许这是我唯一的逃出生天的机会。 第十九天,殿外竹风清雨,我已被搓磨到形销骨立,靠着墙上青苔的不净之水滋润干枯的生命。 昏暗的无梁殿斜入一道朦胧昏黄的光亮,许久过后,我大梦初醒般跪在端白面前、抱着他的缂丝袍服,歉声道:“皇上宽恕,奴婢把鸟儿放走了,奴婢不是故意抗恩的。” “为什么?你不是说你最喜欢鸟禽吗?”他长身玉立、他高高在上,我没有求端白救我,他也没有过问我的情况。 “奴婢无罪,鸟儿无罪,我不忍心让鸟儿陪我受苦。” 端白俯下身子,怜惜着我的脏污,“有一只画鹂是天生的家鸟,你放它飞它也飞不远,会死在半途中的,你不该把画鹂也放飞的。” 我从神龛后捧出画鹂的棺木,打开梳妆盒,将腥臭难闻的它递给端白看,“画鹂早已死去。” 端白摇摇头,“不必看了,既然死了就把它随意扔掉吧。”他盘膝坐下,将我揽到他的怀里。 我蓬头垢面地伏在他的身上低声啜泣,抓住求生稻草般、在时断时续的哭声中努力背起了他写给我的词。 第一张洒金笺上是声声慢——清清新月,冷洒寒汀,幽宫夙夜凄凉。昨日芳香,琉璃共辔鸳鸯。晚蛩绿竹作乱,色与声、都浸回廊。怎禁得,有北风卷叶,乱打轩窗。记得琼衣青黛,宝驹龙涎散,笑问君王。对影成双,金钗香腕鹅黄。相思可平海阔,把云情、归与瑶觞。夜初晓,数檐铃、悲断愁肠。 第二张牡丹笺上是鹧鸪天——舟帘懒卷雨花萋,玉波瑟瑟水漪漪。山间水淼来鲛客,泪浥冰绡痕未晞。情深种,愿无离,燕雏囚锁鹧鸪啼。金猊香冷痴魂醒,宝炬红销五夜时。 第三张菊花笺上是长相思——风满楼,雨满楼,难画徽真雪满头,丁香暗结愁。思悠悠,恨悠悠,欲遣青鸾探燕俦,篆烟燃未休。 …… 第十八张粉色纸笺上是减字木兰花——荆王夜泪,洛浦鹂音心上事。蕙草添香,梦舞惊鸿罗袖长。雀仙影渺,天若有情天亦老。只恐轻飞,柳是情丝惹住伊。 我一首首背着,泪水早打湿了我的羽翅,沉重得让我这只被误带入金屋的鸟再也飞不起来。 端白一边又一边地抚摸我的脸,我感受到滚烫的泪珠不停落下,和我的泪痕交汇在一起,侧首一看,才发现端白也已经泪流满面。不知道他是被自己的诗情感染、还是被我的诚挚动容,他终于决定做一次英雄。 这天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宫闱的大事,最后传到市井里巷,成了妇孺皆知的燮宫第一奇闻。端白把剑刃指向左手食指,以断指胁迫他的皇祖母和生母同意立我为贵妃。 第2章 茧(2) 砖红色的宫墙被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剥下了墙屑,像宫妇剔去了指缝里残留的蔻丹残末。我被接到清修堂疗养,傍晚便等到了册封的旨意。 端白坐在榻边,温柔又得意地给我喂汤药,“蕙仙,你知道吗?你是我最年轻的贵妃,也是我唯一的由自己选择的贵妃。” “谢陛下厚爱。”我的声音仍带着稚嫩,和端白渐渐成熟的嗓音前后出现显得有一丝不谐。 在我调养期间,端白命工匠修葺了无梁殿后本已废弃的楼阁,并将其重新定名。他说要和我在那儿朝朝暮暮,对着无梁殿敬仰顽强不灭的情意。 半月后,我搬进了鹂鸣阁。黄昏时分,燕郎领着两个捧着新衣的嬷嬷,躬身说燮王今晚过来,又让两个被精心挑来的婢女侍奉我沐浴。 她们笑着将花瓣洒到水中,最伶俐的那个叫莺儿,大我三岁,声音仍然婉转如黄鹂,她刚好也姓黄。她说燮王嫔妃无数,却甚少到后宫,这是他这个月第一次翻牌子。 我本来想问为什么,可无梁殿的经历让我选择了缄默。我想到那个秀气逼人、眉梢带红痣的宦官,他对我十分恭敬。我听端白说断指明情的故事还是从燕郎那儿听来的,可这人的眼神里却似乎藏着微小的敌意。我轻轻问道,“陛下喜欢什么呢?” “探听君王喜好可是大忌。”端白撩开纱帘走了进来,嬷嬷和侍女识趣地退出去。 他站在三步外静静地看着我,我向下微沉身子,垂首道:“奴婢又犯了大忌?” 端白走近,将手探入水中,拨了拨浮在水面上的花瓣,然后俯在我颈侧,“你本身就是大忌。” 我红着脸,感受端白的手将几片花抹在我的身上。他不顾湿漉将我从水里抱上楼,用华贵的衣袍带走我身上的水渍,我躺在榻上仰望他,然后垂下眼等他任意而为。 端白看了我很久,然后推开我的身体落下一个个轻重交替的吻。 我睁大双眼,溢出一声惊呼,“陛、陛下!” 端白直起身子,含笑盯着我,“蕙仙,告诉我,你是谁?” “妾是陛下的贵妃。” “那么我是谁?” “你是燮王,是至高无上的大燮王。” 我颤巍巍伸出手为端白宽衣,他却按住我的手,随后扯开了自己的玉带。 端白用力地拥住了我,伏在我的耳边问我知不知道他初次见我时有多欢喜,我低声说奴婢也十分欢喜。他不继续言语,用他的熟练带我抵达世人所说的男欢女爱。 我的天拙稚嫩让端白颇感激动,他忽然道:“那些画册看明白了没有?嬷嬷不曾教你吗?” “啊!”我尖叫一声,下意识埋怨端白的调笑,他却对此十分满意。 或许强烈的爱情伴随着强烈的情爱,我听到裂帛之声…… 端白搜罗了各类珍禽异鸟赐给我,我将它们一一送到燮宫豢养鸟禽的灵羽金喙苑。尤其是鹦鹉,当日送来当日送走。待他问起,我便说不忍心看到鸟儿困在小地方。他站在鹂鸣阁的高台上,看着朱红长廊逐渐被斜阳拖长了影子、端着果盘的宫娥们徐徐走过,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承宠太早,我宠冠后宫快三年,却始终无孕。我没有强大的母族做依靠,因此迫切地想先有个孩子,我曾割下一缕青丝放入端白的随身锦囊,希望他能时时记起我。 某个晴天,我坐在阴凉的紫藤架下,问清音殿的管事嬷嬷为什么自己还不见有喜。 嬷嬷笑道:“娘娘还年轻,以后会有的。” “那为什么其他嫔妃也不曾有孕?” 嬷嬷讳莫如深,挑了个理由糊弄我,“其他娘娘恩宠不如娘娘多。” 书上说王朝气数将尽时,帝王子息也格外稀薄,想到这我打了个寒战。我终于知道大燮宫死气沉沉的源头,这里不曾孕育新生命。我忽然开始害怕有孕。 我在长廊上坐了很久,看到端白阴郁地走过来,便施礼迎驾,“陛下。” 端白抬手示意我起身,然后将我揽在怀里,“蕙妃,我是燮王吗?我简直像个娼妓,每月都得被迫卖笑。” “陛下当然是至高无上的燮王。”娼妓是每天都得卖笑啊,我在心里这么想,不知道这句话是多么危险的谶语。 我静静地听端白先用嚣张的词句抒发对彭后和堇妃等人的不满,再用乖张的语气嘲笑皇甫夫人和孟夫人的老来跋扈。 他滔滔不绝,我乐在其中,他满意我的温顺,而随后的欢好也足以暂时平复他失控的心。这晚,我听到端白在睡梦中喊“黛娘”,一个不属于任何一个后妃的称呼。 次日,我向端白为我的母家请封,他第一次对我扔来了不满的眼神。我摆出小女儿情状去哄他,待他情绪好转,我含着醋意问是不是换成黛娘他就会答应,不料他眼神骤变,撇下为他整理衣饰的我,恚怒地拂袖而去。 我不知道自己精准无误地撞到端白不为人知的私隐,而精明的后妃们敏锐地察觉到他对我的变化,开始各自逞能。 端白开始巡幸别人。可能是因为我说错了话,但更可能是因为他对我已经感到厌倦,他曾经问我为什么不像那天恣意自由了。他并不愿意去见那些高位后妃,挑了几位妖娆的新人宠爱。除此之外,便多在清修堂,或许是独宿。 我习惯与端白同床共枕,深感孤衾难眠。我独自在床上想到一些隐晦的事,便把守夜的莺儿唤到身边。 莺儿是我的贴身侍婢,聪明灵巧,但不失稳重,整个鹂鸣阁,我最喜欢她。她乖乖看着我,我握住她的手,问道:“我好看吗?” “娘娘是奴婢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我拉着她的手摸我的脸、又牵着她探入我的里衣。她一开始害怕地拒绝,后来不再推脱,清音殿的静夜被我不堪入耳的低喘打破。 好几个晚上,我都让莺儿陪我度过漫漫长夜,她怀着长姐般的爱惜,又带着忠仆的丹忱,尽管我从不曾帮她。很快有了些无伤大雅的风言风语,不过没有证据便成了捕风捉影。 意外的是彭后她们竟很默契地没就此事对我发难。而端白来了清音殿,他看着我对镜梳妆,居高临下地用手勾起我的下巴,“你有没有?” 我也看着端白的眼睛,“没有。” 他轻抚我肩颈的肌肤,“我知道你没有。一个女人要是偷了男人,是很明显的,就像、”端白不再说下去,将我的宫女喊进来,说要挑一个新人,妃嫔侍婢做帝王的妾是常事,他指了莺儿。 我一下慌乱地按住桌角,端白又让人退下,笑道:“我其实很好奇妃子和宫女是怎样一副情状。” 他专程过来质问此事,我大概完了,于是自暴自弃地问:“那皇帝和太监又是怎样一副情状?”他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抓着我起身,将我在镜前剥了个干净。他的胸膛紧紧贴住我的背,我惊慌地拒绝,他却将我狠狠按住,我凄厉地叫起来…… 端白指名让莺儿进来处理,莺儿战战兢兢地为我上药,他看了很久,才又一次拂袖而去。后来,我再也没见过莺儿。端白并未惩罚我,又或许他认为有更好的刑罚在等着我。自责让我从未有过去清修堂求饶的念头,我守着寂寞的鹂鸣阁,看起了史书,又在与宫人的闲谈中知道了黛娘是身怀五乐之技的先王宠妃。 美貌和恩宠曾经在我和其他后妃之间划出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线,她们各自为伍,我孤傲自怜,那时候端白对这样的格局很满意。 吃醋和刻薄从来都不少,便是我盛宠期间,送到殿里的瓜果也常是外面新鲜,内有腐坏;我的月例银子还会比其他贵妃少上那么一点,当我带人去理论,内务府大太监又会拿出记录说分毫不差,转头就将罪责扣到我宫里领银子的宫女头上。从前是燕郎代为斡旋,现在我也不愿多费力气。 我在打赏下人上一向大方,宫人们也费尽心力替我排危解难。等到端白出宫去了品州,所有不满终于化作风刀霜剑齐齐攻向了我。 一日,彭后以藐视国母为由罚我抄写《女诫》,原因是我未赴她举办的一场宴席,可我根本没收到请帖,连这场宴会的风声也不曾听到。 《女诫》并不长,她命我抄写十遍。两日后,我将一沓纸整整齐齐地捧到彭后面前,她只看了一眼,便嘲笑我商贾出身、文墨不堪入眼,兰妃在旁边附和着说我呈上去的东西污了凤目、该重写。 彭后没有发话,我回宫让人裁好纸,重抄了二十遍,意料之中的又被彭后挑了错,这次连菡妃和堇妃也在一旁数落我。彭后有强大的母国做后盾,她和兰妃还深得皇甫夫人的喜爱;至于菡、堇二妃,她们是孟夫人的外甥女,任何刁蛮都会得到包容。 我呢?偌大的燮宫,我孤苦无依,像个突兀的纸人,离群地飘在半空。这次是四十遍,在无梁殿的漏窗下抄写。泪水落在宣纸上,我赶忙将它拿起,可下面的几张还是晕了。我发狂地将所有抄好的纸稿抓破,然后把面前的笔墨纸砚统统扫到地上,将那本《女诫》撕了个粉碎。 第3章 凤(1) 消息传到彭后那儿,她很快带着众妃过来,看着满地狼藉,呵斥我毫无懿德,不由分说地命人当众扇了我二十巴掌。 行刑的是她从彭国带来的近身侍卫,下手之重可以想见。 引以为傲的容颜受损,我闭门不出。可彭后显然不打算放过这个收拾我的机会,很快送来一张请帖,帖子上点明她不喜奢华、此次是素斋,我免去贵妃仪仗,带了两个宫婢赴宴。 可我到烟霞堂后,她却以人未来齐为由将我晾在院子里。我想到长廊上避晒,杂扫宫人将我请下;我扭头欲走,又被侍卫阻拦。 等到日上三竿,也没有一位妃子过来。近身侍婢用扇子为我遮阳,又不停用帕子为我揩拭汗水,另一个宫女则不停为我扇风散热,我避开无数双眼睛取下面纱,在烈日下调整呼吸。 “真是妖孽,用这么多香料是还想蛊惑君心吗?” 我回头看见彭后用扇掩面,凤仪万千地立在殿前。我无声下跪。 因幼年用香,我的身上带有不散的淡淡兰香,也合了我的蕙名。端白曾经爱在床榻上一寸寸嗅这阵香味,以至于后宫燃起了一场用香热。此时此刻,彭后的烟霞堂里就焚着昂贵的兰麝。 端白微服出去已久,近日便会回来,彭后至少不会希望他在自己宫里见到我,想来到傍晚她就会放我回去。 突如其来的暴雨把我浇了个湿透,衣衫紧紧裹住我的肌肤,我的侍婢不被允许替我遮挡,我无助地躬着身,双手交叠环抱自己。 我听到彭后在笑,她的捧哏兰妃也在笑,菡、堇二妃也冒雨过来看我受辱,那些宫女还有太监都在窃窃私语,皇甫夫人和孟夫人在内殿淡然看戏。那么端白呢?大燮宫的主人在哪儿?我会被她们搓磨致死。我感到天摇地动、万象奔旋,一下倒在了雨中。 我梦到那只画鹂,梳妆盒里盛放着它美丽而僵硬的尸体。忽然间,梳妆盒变成一具棺材,里面躺着一个身着华服的无脸女尸。逃、逃、逃,画鹂从棺材里飞出,模仿人言语,在女尸周围不停扑着翅。 又有无数白色小鬼一蹦一跳地追我,我跌跌撞撞跑到冷宫,一群废妃将我团团围住,用力扯落我的华服,把我头上的珠钗夺走吞进口中,直到喀出血。孟夫人走了过来,隔着人群直勾勾地盯着我,她张开嘴,红舌鲜血淋漓地掉到地上,啪得一声,其他人的舌头都齐齐掉下。 我大叫着醒来,把正在给我擦汗的宫女吓了一跳。我猛然坐起来、冒着高热起身,赤着脚在殿内胡乱疾走,然后突然奔向殿门。 宫女们喊着“娘娘”抓住要冒雨出殿下楼的我,我被她们拉回殿内。我大喝一声让她们放手,然后脱下中衣,接着去解里衣,她们又赶紧上来阻拦,我听到管事嬷嬷让所有太监出去,然后紧紧关上了门。 我用两只手不停摸我的心口,为什么我摸不到我的心脏?胸腔内怎么空空荡荡?像无梁殿里十八个金丝笼一样。我的心是不是已经碎成一片片、散落在整个大燮宫? 我开始砸殿内的玉饰瓷器,破碎声和雷鸣声交替响起,轰轰隆隆、此起彼伏。我又把端白赐的首饰扔了一地,再拿出柜里的衣裳开始撕扯。众人都来拦我,我笑着将轻纱撕成两片,“为什么要拦我?谁说衣服就只能用来穿?我偏要撕、偏要撕。” “娘娘疯了、娘娘疯了!快去请太医、请太医啊!”管事嬷嬷见多识广,惊慌失措地奔走。 我捡起珍珠项链,费了好大劲也没扯断金线,就将它扔到地上,然后跑去抽架上的书册。纸、好多纸,我起初一张一张地撕,越撕越快,后来几十页几十页地撕。 “谁说纸要用来写字?谁说妃子就要规行矩步?”我语气一点也不激烈,说完把手上的废纸轻轻抛向半空,一个近身宫女开始低声哭泣。 我走到她跟前,拂去她的眼泪,温声道:“你有没有听过一种葫芦?这个葫芦很大,却盛不住水,又因为太大,没合适的东西可以装,于是有人拿它来做浮舟。” “娘娘,奴婢听不懂。” “妃子不适合做妃子,可以去做尼姑、去卖笑。帝王不适合做帝王,可以去做隐士、去卖艺。” 我的话惊世骇俗,吓得她呆在原地,她反应过来,违背宫规地用手捂住我的嘴,“娘娘怎么可以说这这种话!不可以!” “都退下。” 端白的声音在殿中平静响起。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来的,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来,或许蕙妃发疯这件事已传遍大燮宫,他可能想来看疯子。 众人默然退殿,我胸口发闷、呼吸沉重,双眼布满血丝地看着端白走近,他冷漠的眼神里又有了一种微醺的光彩。 屋外暴雨如注,我听到两颗心死灰复燃,发出咔哧咔哧的响。 “蕙妃,你哭了,为什么?”他用手为我擦泪。 我避开他,颓然跪下,“因为我不像个妃子。” “不,你很像我的妃子。”端白站着将我揽住,轻抚我的头,“燮王不想做燮王,就不做燮王。如果他想做走索王,就去做走索王。可那些人不让,他们都不让。呵,我还不能哭,也不能笑,我该干什么?去杀人?如果只能杀人,那就杀人吧。谁说人不能用来杀?如果不让我杀人,我就不做这个王。” 他下令杀过很多人,也因为轻率随意的指示害死过很多人。有一次,我们躺在榻上夜谈,他忽然问我想不想杀皇甫夫人和彭后,我害怕地摇头,他失望地转身。我看向端白,哑声道:“陛下,你为何流泪?” “因为我不像个皇帝,我不想做这个皇帝。”端白看着我的脸,突然将我压在地上,我几乎昏过去,凭残余知觉感受他数月以来的狂躁和压抑。 我复宠的消息不胫而走,彭后等人都认定我施了妖术,坚信清音殿的疯态其实是在做法。彭后的近身侍卫被端白下令处以蒸刑,宫内盛传这是对他将我扇致红肿的惩罚。 彭后跑去质问端白这是不是我的主意,端白嗤笑着说是他的意思,他说自己很早就想这么干、还想把彭后一起煮了,然后惬意地离开清修堂,留下彭后面色苍白地晕过去。这些都是燕郎告诉我的。 此后,端白对我的宠爱已经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我甚至觉得我们的心又像初遇那天一样近,甚至更近。 端白说这几个月那些嫔妃都不敢馋他的身子了,自己不用被迫做娼妓卖笑了。我在心里说,对,你是娼妓,燮宫是妓院,我们都是排队等着嫖你的客人。 他彻底抛下朝政,命燕郎从宫外寻来了皮影、滚木和棕绳,无论我是否适合侍寝,都在鹂鸣阁和我夜夜笙歌。终于,皇甫夫人拄着九龙杖过来,那张满布皱纹的脸像被吸走养分的枯叶,生机全无,可她还活着,她蚕食了谁的性命? 相拥相笑的我们起身下跪,我对着浸染权力的皇甫夫人行稽首大礼,她将几本奏折扔到端白身上,“你为了这个妖孽什么都不管了吗?” 端白随意捡起一本直起身,打开笑道:“管什么呢?什么是我可以做主的?皇祖母可以带着彭后临朝改制,我绝不过问。您不是说,立一个王很容易,废一个王也很容易吗?” 皇甫夫人用力地敲了下地,整个清音殿似乎都颤了一下,她呵道:“那我只好为燮国处死这个妖孽了。” 我惊恐抬头,却听到端白百无聊赖地说,“那您处死她吧,我不会为她求情,我会让很多人去找她,不让她感到寂寞。”他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上的灰,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皇甫夫人震惊到失神,直到一声闷雷响起,她才愤然出殿。 燮国衰落,而彭国蒸蒸日上,这是端白无论如何都不会废黜彭后的原因;他的异母兄弟,譬如端文,一直虎视眈眈,又成了一把悬在他头顶的剑;皇甫夫人的不肯放权,更让他在禁锢中躁狂不安。 可我不想思考太多,无尽的流言和明里暗里的针对已让我感到心力交瘁,端白虚无缥缈的偏宠从来不及旁人背靠的实权。送到殿里的宫服或藏细针、或有毒虫;在端白不来鹂鸣阁时,无梁殿就会传来阵阵诡异声响,吓得我一宿无眠。 后妃们越来越相信我是个妖孽,一致认为我是使了妖术,才让端白如此痴迷我。皇甫夫人也准许彭后搜宫细查。 我很怕她们用巫蛊之说陷害我,抹着眼泪向端白诉说委屈,他却握住我的手让我不要在意,笑道:“即使你真有妖术,我也愿意受你的蛊惑,自古以来帝王的房事都是至高无上的,没有谁可以阻碍我们同床共枕。” 端白的语气藏着骄傲得意,我终于破涕而笑,这晚我们格外和谐。 事毕,我起身去端热水,看到榻边有块黄巾,便伸手去捡,结果竟拽出来一只脚,我被吓得大声尖叫。 鹂鸣阁的守夜人很快来到殿外,端白不允许他们进来,他拎起宫女的头发问她受谁指使,那个宫女发着抖说彭后让她来看我在床上施了什么妖术。他还问了些事,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我想到很多双盯着我的眼睛,满脑子都只有情事被人窥听的耻辱和愤怒。这次被我发现了,那么从前和往后呢? 那个宫女被人拖了下去,我蓦然淌下两行清泪,“苍天不容我在大燮宫吗?”端白没有说话,我又问,“苍天不容我在皇上身边吗?”他仍然不说话。 我抓着头发叫起来,可端白始终静静地坐在榻边,看我暴跳如雷。我猛地跪伏在他身旁,“陛下!你为何不动怒!” “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想象任何一对爱侣的情事。比如,我就想过你和你的宫女。”端白语气平静,而我震惊抬首,他伸手为我抚泪,“你怕什么?在任何一个王朝,寂寞的后妃让宫女为她们纾解都是不录史册的常事。” “有奴婢可以窥探陛下此等私隐,也意味着你的性命随时都会受到威胁啊!就算这样,陛下也毫不在意吗!”我将此事上升到他的性命,他仍无动于衷。 “我不知道,我不想说这些。” 天子房事被窥听超过端白要为我断指、成了大燮宫的第一奇闻,我又大病一场。那个宫女被处以漂送之刑,我让宫人将彭后收买她的贿物放入她的布袋,让她和那些陪葬品一起顺着御河流出宫。 我想到可怜的莺儿,又一次命出宫采购的太监给她的家人送去补给,我知道那个太监一定会扣下一部分,于是每次都给的很多。 第4章 凤(2) 某日,端白又要去品州,我想起之前受辱的事,跪求他不要走。端白一开始还会宽慰我,后来厌烦地挥袖走远,我只好哭着说至少不要去那么久那么远。我在清修堂呜咽了快半个时辰,他才扶我起来,答应只在京城逛逛。 彭后的赏花请帖前几日就送来了,端白让我顾及皇甫夫人的态度、劝我赴约。牡丹园里,众妃争奇斗艳、各自成群,我病容难掩,厚涂脂粉,远远地走在后面。燮宫两大奇闻都与我有关,我理所当然地成为许多女宾的讨论对象。 我避开外命妇,走到一条无人的小径上,伤神地沿路观花,花匠曾说会用骨头汤浇灌牡丹,我想彭后这个花中之王迟早会让我成为她足下的尘泥。我又感到一阵恶心,偷偷掩面干呕。 一番缓解并未让我舒畅几分,我想寻个理由回宫,却看到彭后站在不远处的牡丹花丛边望着我笑,我微微点头回应,又走到另一条□□上。 我兀自失神,想端白在调解后宫和处理政事上一样无为无能。我虽不喜彭氏和其他三位贵妃,也体会过深宫长夜难熬,数月孤独尚且能让我失态,那经年寂寞又当如何? 只是若让端白尝试雨露均沾,那他必定要反诘讽刺一番,他也的确这么做过。菡妃和堇妃是端白的表姐妹,他也只会偶尔施以眷顾。他曾在和堇妃温存过后,笑着告诉我对方多么努力地讨好他,那是我第一次对这个我素来讨厌的女子产生了一丝同情。皇家亲缘何其淡薄。我轻轻摸了下小腹,又想到房事被窥听的窘迫。 后宫中人皆知那个宫女是替彭后受罪,端白对彭后素来冷淡,每个月也只是例行公事般在十五那天去烟霞堂。前几日她还准备让母国派一支精兵入燮宫确保自己的地位和安全,此事被端白截住,他怒不可遏,在清修堂和彭后起了争执。 我想我的日子只会更难过了。 “瞎了眼的母狗!” 一口唾沫突然啐到我脸上,我下意识撩起鸳鸯绦擦脸,然后听到其他两位贵妃和彭后的声音接连响起。 “狐精。” “妖女。” “不要脸的贱货。” 我低下头,看到兰妃裙摆上有个脚印,心一下缩紧,我明明离她很远。争辩无济于事,我拉住她,认真致歉,“对不住,是我不小心踩到了姐姐的裙角,还请姐姐原谅。” “什么不小心?你分明想看我出丑!”兰妃甩开我的手,“拉我手有什么用?还是去拉皇上吧!” “她拉人拉惯了,不拉难受,品州的贱货都是这样。” 她们左一句右一句,将内外命妇都吸引到了这块方寸之地,我听到众人对我指指点点。 “听说她在床上像畜生那样伺候陛下。” “商户女出身,不奇怪。” “若不是她,陛下又何至于此?” “这样下贱的女子竟然忝居贵妃之位!” “真是燮国的不幸……” 好多张嘴喋喋不休,她们的攻击像洪水爆发似的奔涌而来,我的解释和回击苍白无力,我小腹一痛,被这股狂风巨浪打倒在牡丹园。 端白在黄昏时分赶了回来,他握住我的手放到他的怀里,欢喜道:“你怀胎已有三月,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他登基七年,这是他初次体会到为人父者的喜悦,太医更告诉他这胎多半是个皇子,他已经高兴到忘形,称呼我腹中那块肉是小天子。 我流着泪说害怕,他竟不解地问为什么。 后宫妇人争宠夺嫡有什么做不出来?灭胎换胎、残害后妃的毒计历来数不胜数。被切掉十指的黛娘、被迫殉葬的杨夫人…… 端白对此不用心,所以天真,认为这些是无稽之谈。我依偎在端白肩上,哭诉恐惧与担心。他先哄着我说等我生下龙子就伺机废掉彭后、再立我为后,又说无论发生何事都会为我做主。 我绝不相信端白会废后,盈着泪看向他,“妾无意染指凤位,只求母子平安。请陛下移榻鹂鸣阁,或者让妾迁往清修堂居住,只有靠陛下每日每夜的庇护,妾才能避免厄运加身。” 端白哑然,俊朗的面容顿时失去几分天子威严。 端白是一根无用的稻草,可我只能抓住他,只有他可以抓。我知道此番性命难保,在榻沿上磕首哀求,“求陛下答应,救我们母子一命吧!” 端白侧脸逃避我的乞求,我哭得更加哀怨,他才转过来用手背替我拭泪,我的泪不受控地簌簌而落,怎样也止不住。他终于烦躁地推开了我,走到彩屏外面,冷言道:“让我移榻万万不行,让你迁来清修堂更要辱没燮宫英名,你假如还有其他请求我都可以赐准照办。” 他曾接我到清修堂调养身子,如今我有了他的骨肉,他不愿让我们母子在他那儿避难。端白怜爱着我的脆弱,可当我寻求庇护,他却退避三舍。英名?他也嫌弃我的出身。有他这样一个王,燮宫还有何英名可言? 我想到受到的大大小小的折辱,又深知如果不惩戒彭后等人一番,她们定会更加肆无忌惮。管事嬷嬷说过当我想要做一件事情,一定要先说的十分过分,对方才可能退而求其次地折中处理,于是切声道:“那就请陛下替我出一口气,请您惩治兰妃、菡妃和堇妃。” 他仍站在屏风外,我俯下身,越说越气,脱口而出的便是不可能的惩罚,“若陛下真的爱怜妾身,也请您亲自问罪王后。杖打一百、杖打二百,打死她们我才快乐。” 端白这才震惊回首,“蕙妃,我以为你最贴心、最懂我,所以我只宠爱你一个,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是我把你宠坏了?还是数年后宫生活让你变了?” 我疑惑地看着他背身离去,颓然坐在榻上,抚着自己的小腹,开始自言自语,我怎么会遇到这样一个丈夫?孩儿你为何有这样一个父亲? 我以为他至少会罚她们禁足数日,他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因为那一缕父子天情,他下令今后有他手谕方可请我赴宴,又让太医严守我有孕的秘密。 清音殿紧闭门窗,我却感到四面来风。 为避免怀疑,我依旧接受御膳房送来的饮食,只是在验毒上更为细致;太医开了安胎药的方子,我也会自己比照医书验证效用,抓了的药,我也会对着医书比较,熬药煎药全在鹂鸣阁的小厨房完成,每次验毒后、又会请宫人喝上一口,半个时辰无事,我才会喝下那碗放在瓮里保温的汤药。至于衣物、香料,乃至我要的书册、玩意儿,都是慎之又慎。 这些都是我的主意,端白从未想那么多。自有孕后,我每日过得惶恐不安。小腹日渐隆起后,我开始整日整夜地以泪洗面。 我有孕在身,不便侍寝,端白理所当然地去宠幸旁人,我不被允许踏足清修堂的夜晚,恐怕那些人更要觉得若是没有我便好了。夜雨飘摇,我孤清地看鹂鸣阁外竹影婆娑,感到寒冷一丝丝沁入我的心。 那只画鹂又一次飞入了我的梦,亡、亡、亡,它如杜鹃啼血般将这个字说了好多遍。它衔来一枝黄绿色的蕙兰,放到那具无脸女尸身上。她的脸幻化成我的脸,身下淌出一大滩血,以吞没天地之势迅速汹涌。我在梦中不停喊着爹娘,直到被守夜宫女唤醒。 端白听说我梦魇,漏夜来到清音殿,他还带来了他的蟋蟀罐和金丝笼。他带着我斗蛐蛐,又弹起了琴,让笼里的两只锦雀颉颃打着拍子逗我发笑。我对他感到厌烦,像他厌烦我一样。我伸手去摸他的黑豹龙冠,他抓住我的手,说太晚了、该歇息了。 到怀孕七个月时,端白侧耳倾听胎心,“蕙仙,我就要做父亲了。” “嗯,这是妾的荣幸。”我语气倦怠,不安地想此事是否当真不为人知。 彭后开始假惺惺地给我送糕点,兰妃她们不怀好意地散播流言。我在一片沸沸扬扬中,弄清了此事并非从端白、太医或者我的宫人那儿泄露。孟夫人,那个诞育第五代燮王的女人,在赏花那日就看出我怀孕了。 只是她们何以到现在才开始发作? “蕙妃,你为什么又哭了?” “能为陛下绵延子嗣,妾喜极而泣。” 灾祸果然降临了。到我有孕八个月时,彭后骤然发难,控住了整个鹂鸣阁。 她用金丝护甲勾落了一缕青丝,又打了个转儿,“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怀到八个月吗?你说是流下一块肉痛、还是被打下一个成型胎儿更痛?” 彭后砉然拽紧我的手腕,“你以为陛下很在意你吗?你知不知道,我让陛下在我和你之间选一个去死,他回的什么?他说让我俩一起去死!” 她五官扭曲地逼到我面前,两张脸只有半寸之隔,她的脸和她的心一样丑,我受惊发动,倒在榻上呼天喊地,那个胎儿正在滑落母体,它将同时带走我的命。太医给我灌下一碗药,我更疼得死去活来,几个宫女死死按住我的身体,我感受到胎儿逼近这个世界,大叫一声,听到弦断帛裂,眼前闪过一阵红光晕死过去。 待我醒来,我听到孟夫人冷硬地说:“蕙妃果乃媚狐转世,产下狐胎,玷污燮宫清誉,其罪当诛。立刻废去她的贵妃之位,赐死!” 我绝望无力地喊我无罪。 “什么有罪无罪的?罪都是人犯下的,也都是人制定的。”孟夫人将六年前带我去冷宫时说得话,原封不动地扔了过来。 我感受到死亡气息磅礴无边,像千万根细针扎入我的身体。 端白很快来了,他的脸上写满不解,伴着惊慌未退的伤悲和愠怒。我缓慢无力地抬起一只手,虚晃摸索着,想要抓到一根救命绳索,让我不至于摔入万丈深渊。他不敢握住我的手,我滴下泪、摸索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拉住了他的龙凤腰带,“妾要死了,她们串通一起陷害我。” 我不想死、不想死。 “陛下,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帮帮我吧!从我发现自己有孕时,我就知道我们母子迟早会遭逢大难,可我没想到她们如此卑鄙毒辣,等到我腹中胎儿成型后,再活生生打下来,还说我生的是一只白狐、一只白狐!”我死命抓住端白的腰带,忍着剧痛挣扎起身,语气激烈到咳起来。 端白说他不相信,会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我因为他的天真大声哭起来,“陛下不用费心了,太医和那些宫女早被买通。” “你看见流胎了吗?” “没有,我疼晕过去,醒来后只在榻上摸到一滩血……” 端白皱起眉,似乎在怪我不合时宜地晕厥。我爬到床下,再一次跪在地上抱住了端白的腿,仰着脸任泪水滚滚淌下,“我早知在劫难逃,我只求陛下相信妾的清白,给妾指一条生路吧!” 端白沉默了许久,然后迷惘地长叹一口气,他的眼角泛起犹疑无奈的泪光。 我忽然泪意全无,松开手,瘫坐在地,望着他怔怔地说,“陛下,至高无上的大燮王,告诉我,我是生还是死?我真的应该去死吗?假如我必须去死,求陛下现在就赐我白绫吧,否则还不知道有什么惨烈的死法等着我。” 他蹲下身子,无声地抱住我。他的泪落在我的肩上,我绝望地想,这个孩子不来也好,他流着端白的血,可能是肢解亲姐的胡亥、也可能是眼球爆裂而亡的司马师,总之不会是故剑情深、中兴汉室的刘询。 红墙绿瓦,夜雨轻飘,我在燮宫的六年岁月结束了。我不知道端白这次算做了英雄,还是懦夫,在众人联合逼迫他处死我的难题面前,最终他让燕郎将我秘密送出了宫。 一路上,燕郎说了许多话,我只看见他的薄唇在动,却听不进去任何东西。 你放它飞它也飞不远,会死在半途中的,你不该把画鹂也放飞的。 既然死了就把它随意扔掉吧。 端白不知道我也是只画鹂,或者他知道,却仍然不管不顾地将我放飞。 我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发呆地看外面的天,不知道出宫后等待我的是自由还是囚笼。 第5章 鸟(1) 我在马车上拆分行李,将端白给我的金银首饰全交给了燕郎,让他原封不动地还给那个让我出宫做尼姑的人。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将无比后悔这个决定,我现在后悔的是忘记将装着诗笺的泥金妆盒一并还回去。我留下了最无用的东西,一无所有地到了连州。 我以为我会将端白忘个干净,可我没想到苍天选择让我恨他。 燕郎的姑母是庵里的主持,我不知道自己行踪的泄漏是否与她有关。总之有人听说这里来了个美貌尼姑。第八天,几个暴徒闯进了我的厢房。 他们仍不满足,商量着将我卖掉,我流泪跪地恳求,他们毫无大发善心的意思。最后我被卖到了香县。 品州以声色玩乐闻名遐迩,香县又是其中最为不知忧虑的极乐之地。 这些人要价很高,鸨母亲自检查了我的身子,她皱着眉嫌弃道:“不仅不是黄花大闺女,而且还生过孩子。这叫我怎么收?万一你们将她点过蜡烛的事儿说出去,我还怎么对客人开价?” 为首的暴徒赶忙摇手发誓,他谄媚道:“您看这脸蛋,就算是宫里的蕙妃娘娘也未必比得上,您上哪儿找这样的可人呢?” 我听到曾经的封号心下一惊,鸨母和暴徒又拉扯了好几个回合,最后她以六百两的价钱将我收进了香县最有名的秦楼楚馆凤娇楼。 鸨母给我定了白九娘这个名号,用一个月的时间打磨我,再喊出一千两的价钱让我风光露面。我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有些手段,我的名号很快传遍了香县、乃至品州,不少外地人都慕名而来。 我在燮宫做贵妃时,月例银子是六百两,端白每月大概来十五次。现在若让我出席文人墨客的诗画局,一次一个时辰,四十两;若是陪人过夜,得要两百两,还至少得提前七天下帖子,定金便是一半。如此看来,端白倒是个廉价的嫖客。我震诧于自己的想法,在回去的船上撑着额头无声流泪。 因为我的花魁身份,我只接待达官贵人,和鸨母五五分账。我被迫与鸨母签下死契,每天都拨动着算盘,看自己还有多久能攒够昂贵无比的赎金。我听说得了脏病的姑娘从肌肤到骨头都会被腐蚀,也看到几个姑娘用药用棍强行打胎。离宫前,太医说我母体受损、无法成孕,这竟成了我的幸。 我救下了一只野生鹦鹉,将它养好后便放走了它,可能它不想在外面颠沛流离,竟然又飞到了我的窗前。我决定,在我自由那天一定要强制地将它放得远远的。 凤娇楼乌烟瘴气,我身上的兰香逐渐消失,那只画鹂在我的梦里陷入濒死。昔年抄写数十遍的《女诫》我已经忘了个干净。 夜里,我又招待了一个客人。在他走后,我才起来洗身子,然后坐在梳妆台前叹了口气。我从抽屉拿出妆盒,那些暴徒以为里面装着银票,打开一看发现是无用的诗笺,啪得关上盒子将东西砸到了我身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还带着它们。 品州是我的故乡,我却不知我的父母去了何方。在当地百姓口中,我是撕扯缯帛的妺喜、妖狐转世的妲己;端白是荒淫残暴的夏桀、嗜虐无道的帝辛。端白从未给过我母家任何封赏,我曾经给家里的补贴也不足以让他们向上跨越,他们早已因流言蜚语搬走。 只是我承认端白有苻生石虎的暴虐、刘贺司马衷的无知、南唐后主的的敏感、徽钦二帝的软弱,却绝不认自己是个祸国殃民的妖妃。每当旁人数落昔日蕙妃的不是时,我就要跳出来反诘几句。 端白在位的第八年,燮国宫变,一场场战火燃烧得直冲天穹,最终端文取代端白成为燮国新君。这一时期,我接待的客人层次逐渐不如从前,收益也一落千丈,陪客价足足跌了一半有余。我更加担心患病,幸而总是有惊无险。 我听说端白只是被赶出了宫,以庶民身份孤助无援地流浪。我的情绪难以名状,我和他毕竟孕育过共同的骨血。他会去哪儿?大概是品州吧,毕竟他一直都很喜欢这个地方。 此时此刻,亡儿的父亲就坐在我的房里,我叫来热水为他擦洗身子。房外传来鸨母的呼喊,“九姑娘,天快黑啦,要掌灯啦。” “知道了。”我从暗箱里拿出一百两,懒洋洋地走到门外,探出半个身子将钱交给鸨母,“挑起灯笼吧,有位贵客要在这过夜。” 我关上门,继续为脱下脏衣的端白洗去风尘仆仆,可能是方才受到了我的讽刺,现在他安静无言。 他成了废王、我沦为娼妓,脸面都在彼此面前丢尽了,我们未必想见到对方。怨、恨、欲、情,剪不断理更乱,在我房里不停滋生溢出。这个夏天,对我们而言都是一生中最黏腻、最让人不适的。这一晚,我们相顾无言,最后各自背过身,在心里发出一声叹息。 次日,我又给了鸨母一百两,还让丫鬟去街上给端白买了两身干净衣裳,接济他让我产生了微妙的快感。 黄昏时分,残阳又溢出血,轻飘飘又沉甸甸地染红天际。我心血来潮地在妆台前为他梳头,“陛下还记得我们初见那天吗?” 端白眸光一亮,又很快黯淡下去,他看着镜中的自己被我打理成束发垂缨的模样,渐渐睁大了眼睛。这是他沿着御河骑马而来的打扮。 他突然痛苦地捂住脸,“告诉我,我是谁?” “你是燮王,是至高无上的大燮王。” “那你是谁?” “妾是陛下的蕙妃。” 端白转过身抬手摸向我的脸,然后将我抱到榻上,在我丰腴白皙的身体上追忆曾经的兰香。 我轻轻问他,“是不是腥臭难闻?” 端白沉默,我伸手放下半边藕红色芙蓉帐,把我俩隔绝在凤娇楼的喧嚣之外。我褪下自己的衣裳,又去为他宽衣解带,他没有抗拒。 与我相偕最久的男人在我身上使力,我也尽力撩拨他,他却仍然颓靡。我从未遇到过端白在此事上折戟,对此我大感意外,睁大了杏眼看他。 端白未满二十三,正当盛年,这样的挫败对他这个年纪而言是难以想象的。不过他作为帝王失去了大权,现在作为男人失去尊严,似乎也无伤大雅。如果这次溃败因我而起,那我甚是得意;如果不是,那又为何?因为数月流浪搓磨了他的精神? 我俯下身子,刚触碰到灼热,端白便猛然推开了我。这一夜,我们望着轻软的芙蓉帐,又是无言。 可能端白不想让自己在我这留下的最后印象是软弱无能,第三日他竟然变得威风凛凛。后来我听老龟奴说有位仪表不凡的客人有点难言之隐,找他要了些药。 欢好如水流过我的身体,我没有太多感受。我对端白与其他嫖客并无不同,而他好像痛苦不堪。端白对我的大胆放浪既感意外,更觉极其不满;每每看到我身上大小不一的咬痕,就目眦尽裂得几乎要发狂,我只在心里冷冷发笑。 这人不可思议地忍住了,大概他也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对我发怒。 我便是故意刺激你,那又怎样?是你抛弃的我。我在宫里都不会因为你身上有旁人的脂粉味觉得不堪忍受,你有什么资格生气?我坚持到最后才疲惫地从他身上下来,接着就翻过身沉沉入睡,不理会他心中的风起云涌。 待我清晨醒来,已不见端白身影。他浪费了我一块昂贵的红罗帕,在上面题了一首忆王孙,再一次丢下了我。 我一共为端白倒贴了三百五十两,我开始更加努力地讨好客人,谄媚、迎合,无所不用其极,只求早日脱离苦海。 终于,赴宴费、嫖资再加上客人偷偷给的小费,我凑够了一万两。 次日天刚亮,我打开鹦鹉笼子,扑开双手将它放飞,然后紧紧关了窗户。我单肩背上包袱、抱着一大一小两个妆盒下楼。鸨母本来满脸堆笑,看着我这副架势登时沉下脸。 我将大盒子往桌上一推,“我要赎身。” 起初鸨母对我好言相劝,可我不肯作罢,开出一个离谱至极的要求,“那往后,你我二八、不,一九分账。” 鸨母勃然大怒地拍桌而起,“真以为自己是万人追捧的花魁娘子啊,不过是个万人骑乘的贱货,敢跟老娘说这样的话!” 妓女、龟公、丫鬟和小厮都跑出来围在楼上,以为我和鸨母因为分赃不均吵了起来。 鸨母又啐了一口唾沫,讽刺道:“当自己是官家小姐、准备去京城还是哪里捡高枝儿吗?也不瞧瞧你现在是个什么东西!除了妓院,谁会收你?” “捡高枝儿?”我双目一斜,随后狠狠点头,“对、对对对!我就是要去捡高枝儿,去京城卖也好过在你这个穷乡僻壤卖!”我气得口不择言。 她又摇着身子走到我跟前,好声好气地哄道:“我的蕙妃娘娘,还是安安稳稳待在凤娇楼吧,在这儿,您还能当一只金凤凰,出去了,可就连麻雀都不如了。” 我从不曾想过自己的身份会暴露,一下大惊失色。周围的人也陷入惊讶,顿时人声鼎沸。 第6章 鸟(2) 鸨母拍了拍手喊静,她剔了剔牙,“燮宫四面透风,废王端白曾经送了个废妃到连州做尼姑。容貌、年纪、日子、来处,我稍微想一下都能猜到你是何来历。你在宫里使的那套掏空了废王的身子,那是他不中用。”她咧开嘴发笑,“但外面的汉子可都觉得受用的很。你在这里吃香喝辣,过得可比那个颠沛流离的废王惬意。我的好娘娘,你还要走吗?” 我瞪了她一眼,“从来没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道理,我走了,这些钱你爱要不要!”我抱紧小妆盒,气势汹汹走出凤娇楼。 我走到街上,觉得香县没那么臭了。我未到花信年华,原来我还年轻。我到镇口拦了辆马车,车夫问我去哪儿,我怔了一下,我只想过要逃,却从没想过要去哪儿,等到离开后才发现自己根本无处可去。走到一边思索着,光天化日之下竟被人掳到了密林。 来人只脱去我的下裙,红着脸做弄几下就匆匆跑走。我疼痛难忍,只好躬着身回到镇上找一处客栈落脚。不料刚到客栈,鸨母带着两个壮汉来到大厅堵住了我。 我以为她要强行抓我回去,可她仿佛看穿了我的想法,轻哼一声,“若没这出,我还会收你,现在我可不会收了。” “是你做的?”我立刻意识到那是她找的人。 “是我找人做的?你能如何?你干这一行,本来早该得病了,是我想让你多干几年,才对要你陪睡的嫖客精挑细选。” “得病?”我慌乱道:“得什么病?” 她语气懒懒,“九姑娘不曾听过花柳病吗?” 我一下崩溃地大叫起来,跑上去抓她的脖子,想把她立刻掐死,一个壮汉将我狠狠推倒在地。我是商贾之后,怎么不曾想到她这行是最歹毒的? 卸磨杀驴、过河拆桥,不让其他青楼有机会得到我这块肥肉,也不让我有一刻的自由。我伏在地上痛哭,客栈老板很快将我赶了出去。 我再一次体会到风雨飘摇,不肯死心地走到一家医馆。我一开口,大夫便摇了摇头。我拿出不菲的医资跪在地上求了他许久,他才叹着气让我进馆。 大夫给我开了土茯苓,我一下心碎,我见过其他姑娘用这味药治病,两个月后在疯癫无状、烂皮流脓中痛苦死去。我又拿出几锭银子,求大夫让我在馆内住下,方便他长期治疗。 大把银子花下去,我感觉很有效,至少七日来我身上还未见有症状。大夫却说有时候发病会迟一些,我再次绝望,掏出银子求他一定要救我,他又给我开了药粉,让我外敷内服,虽然价格颇高,我也挥金如土。 我听说此病可用水银以毒攻毒,也央求大夫为我试一试,他却说此法风险甚大,一个不小心便会顷刻殒命,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采用。 又过了十来天,我依然没感到异样,大夫说我应该会成为他医案上的典例。我的钱渐渐见底,便提出在医馆做工,老板好心答允,让我帮他算帐,他禁止我碰医典和药材,我知道自己有脏病,也严守他的要求。 某日清晨,我正在算进药开支,一个人黑压压地走到了我面前,我低着头道:“是要抓药吗?”我就要喊大夫出来,对方却制止了我。 来人耳根烧得通红,支支吾吾半天,最后我才听清他是那天侵犯我的人。我骤然大怒,吼道:“你怎么不去死!” 他赶紧说他没病、我也没病。我疑惑不解,只听他接着说道:“我一直仰慕九姑娘,却无力进楼见你一面。那天,我在巷子里听到凤娇楼伙计要找得了脏病的人侮辱白九娘,便谎称自己被传染了花柳病,我刚好起了湿疹,他们并未怀疑。”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我实在感到难以置信。 他用力点了点头,我又问一遍,他依然点头。我不断问,他直点头。我喜极而泣,一下抱住那个男人,大声道:“你大概是我最爱的嫖客了!” 大夫这时候刚好出来,我抹着泪回眸一笑,“虽然你几乎被骗光了我所有钱,但我没有得病!这是苍天给我的惊喜,你骗走的钱我就当捐给老天了。我想你最开始答应救我时,一定是真起了善心。既然有这么点善心,还是好好行医吧!今日的善因可能是来日的善果。” 那个男人和大夫都不敢将这事说出去,我进屋收拾行李,当日就离开了香县。 大起大落、死里逃生的经历让我一度选择及时行乐。很快,我花光了所剩不多的积蓄,又变卖了所有值钱的东西,如鸨母所说,除了妓院没有地方愿意收我。 商铺老板都会摆着手说自己都难养活,实在招不起人。而富贵王孙嗅到我残留的风尘之气最多只会贪婪地求一夜好梦。我偶尔也想在他们身下委曲求全,可惜在凤娇楼的几年,我变得厌恶男人。 不少青楼老板在路上截住我,他们看了我一眼,就咬定我是白九娘,并不约而同地给我开出高价,我都淡然一笑,“我染上花柳病,现在正要找个地方等死。你们愿意收留我吗?” 他们像被灌了哑药,但都对我所说毫不怀疑,立刻悻悻然离去。 品州爆发了一场大瘟疫,我开始靠着官府的开仓放粮勉强度日,每天只领得半碗带着数粒米的米汤。曾经丰腴的身体已然消瘦,眼下也渐渐生出抚不平的细纹。 只是我虽然容颜清减,但也不乏搭讪的登徒子。 “姑娘美貌生平从所未见,似你这般的绝色佳人,不是要做艳绝六宫的宠妃,便是要做名动一时的花魁。” “我两样都做过。” 那人一瞬犹疑,随即后跳一步,用手指道:“你是端白的蕙妃!” 我伸出双手,做出要拥他入怀的姿态,浅笑道:“公子,要奴家同你共享绮梦吗?”他惊恐万状地跑远。 旁人提起端白,不是五代燮王,便是废王。提起我便是五代燮王的宠妃、废王端白的废妃。和端白相伴六年,我的一生已经和他千丝万缕地交织缠绕。而分别后,我们的人生又如两条永不交汇的水流隔岸并行,在崎岖不平的道上同起同落。 我一路盖头掩面、穿着日渐破烂发臭的衣衫,却感到身上的蕙兰香逐渐回来。我随着南迁难民游荡至一个叫清溪的小镇,在一家收留难民的客栈,听到当地人七嘴八舌地说几个月前一位柳姓公子买走了客栈老板稚气可爱的八岁小女儿。我驻足旁听,他们又说那位柳公子时常在客栈院子里的两棵酸枣树之间架起一条粗壮结实的长棕绳、苦练走索。 端白。 他们笑着说所有人都当那位柳公子是怀有怪癖的落魄少爷,不是嘲讽便是冷眼,只有那个比他略微年轻的秀气家仆始终在绳索下虔诚仰望。 燕郎。 我扶着榕树,在无意识中扣下了它的树皮。我对二人身份猜得分毫不差,一位老者意味深长地说那位公子曾骄傲地走在棕绳上,狂喜着说自己不是柳公子、不是燮王、是走索王。 泪水如珍珠断线般滴进泥土,我不懂自己为何流泪,我只是在泪眼朦胧中看到了燮宫的某个月夜。 那是我雨夜复宠后的一个晚上。端白命人在鹂鸣阁两棵梧桐树间架起高高的绳索,那时他犹豫很久,并没有上去,最终在清音殿台上拥着我指向棕绳,“蕙妃,总有一天我会走上去的,总有一天。” 我在他怀里轻轻点头。月光如纱倾泻,他坐下弹起了凤求凰,我去换了件白色广袖宫服,在院里翩然现身。我并不擅舞,只是足尖轻点、双臂轻扬,让衣裙如茶花展开。 端白在台上看着,忽然大胆地旋身下来,走到我跟前握住我的手,语气真挚无比,“愿为比翼鸟,施翮起高翔。” 我赧然一笑,提起裙裾和他在鹂鸣阁仿鸟而奔,我们越跑越快,如蝶狂舞,他一定也想起了我们初见的那天。 他是燮王,我是蕙妃,他是柳公子,我是白姑娘。随他去做卖艺的走索王吧,继续在绳索上高高在上、睥睨天下,那儿最靠近飞鸟,而我不做卖身的花魁了。 我离开清溪镇后,在路上听从品州逃亡而来的人说香县街头出现了一个走索王杂耍班子,随走随停甚是有趣,一班人商量着要去京城。 香县,他为什么要去香县? 庙前的青石台阶上飞来几点流萤,我抬头望天,见北斗斜悬,想起幼时在爹娘陪伴下观星、捉萤火虫的日子。 为了度日,我卖掉了泥金妆盒,取而代之的是随手捡来的普通木盒。我在星夜下将它打开,取出最上面那方红罗帕——孤舟楼外骤逢春,红减香消愁鹘孙。不见檀痕见月痕。别佳人,绛帐清寒绿簟温。 这块红罗帕出自品州著名绣娘之手,时价十两,被端白题了这首忆王孙后,恐怕再也卖不出去。 我在庙里睡了一晚,次日起身逆流北上。 第7章 飞 或许彭君早想为女儿讨回公道,又或许他更早就想吞下燮国。三个月前,彭国出兵攻打燮国,燮国再次承受兵变,六世燮王端文亡于燮宫大火。他耗尽心血从亲弟手里夺走王位,在位时间却只有三年,比不可靠的端白还要短。 这煞是诡异,端白有亡国之相,却非亡国之君,反而是端文亡了燮国。或许太过逞能的有为比无能的无为更能消亡一个国。接连不断的变动让数百万百姓流离失所,卖儿鬻女随处可见,渐渐的饿殍遍野、白骨无数。我不敢看生离死别,每次总是胆怯地跑走。 对死亡的恐惧不停笼罩着我,我无数次想就近迈进一家青楼,最终又被脑满肠肥的男人和烂体而亡的影像吓走。 我学着其他人挖起树根、吃起观音土,一床破棉被和一根木杖与我一路作伴。待我到京城时,已经骨瘦嶙峋、面呈菜色。 此地准确说来是旧日的燮国京城,如今已为彭国所有,新名长州。它虽是亡国旧都,变乱过后却很快恢复了富庶。我不知道为什么走到了这座我和端白共同生活六年的城池,或许是因为想起了许久前对鸨母说的那句气话,又或许因为此处达官贵人最多、手上这叠缘情绮靡之作最可能被高价买走。 我跟着小贩走到了旧货集市,支撑不住地靠着墙席地而坐,在绝望中推介起端白美丽无用的风月笺。我不仅蓬头垢面,而且无力思考,所说所言不过是重复一个直观的事实。 “是五世燮王的风月笺,是真迹,是好货,你买去不会吃亏的。” 诗笺上写满了他曾经对我的情意,可惜他的诗笺分文不值,没有一个过路人停留欣赏。 行人摩肩接踵,我在来往的缝隙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旧燮京,新长州,已亡之国的废帝为何来此…… 无论那个人是如何被推上王座,他的帝王之气与生俱来,仍然在他倨肆却怯弱的身体里盘旋。他站在斜对面的巷子口,看了我很久才背身离去,最后像天际飞鸟的残影,踪灭于苍穹的无垠。 飞吧、远远地飞走吧,不要再和我的雀生发生重叠。就当我一根白绫吊死在诞下“狐胎”的那天,我也当你早已经亡于三年前的燮国宫变,那一个你和你的异母长兄端文一样带着一位帝王该有的气节慷慨赴死。 后来,民间盛传五世燮王端白的蕙妃沦落风尘,染上花柳毒入骨髓,疯疯癫癫地在街上卖诗笺求存,最终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夜里,被一卷破袭了了残生。这且是后话。 “娘娘!” 谁这般叫我?我费力地睁开眼,不清晰的视线里逐渐聚起昔年故人的模样。是莺儿,竟然是死去的莺儿。她的亡魂来找我了,我大概已经被漂送到黄泉,该饮孟婆汤了。 然而我没有死,莺儿也没有死,她将我带回了她如今的家。我不解地看着莺儿,她显然清楚我的疑惑,告诉我她曾是早年在清修堂服侍端白起居的八位宫女之一,与他识于幼时,端白念及过往私自逐她出了宫。 我想起端白说过我与莺儿的事并不是不可饶恕的大错。或许他的骄傲和嫉妒激烈如惊雷,骤然炸裂又转瞬消逝,只在一瞬间把旁人的心击个粉碎。而他的在意和深情又虚幻如残云,忽然而来忽然而去。 莺儿犹豫很久,最后告诉我端白曾在鹂鸣阁偏殿多次宠幸过她。我诧异地问,“那他为什么没给你名分?” “陛下说喜欢我做宫女时的样子。”莺儿泣声跪下,“奴婢对不住娘娘。” 我摇着头让她起身,说自己并不在意。我想端白也是喜欢那个在河边逐鸟而飞的宫女,可惜他将这名宫女变成了嫔妃。 “那你现在也没有嫁人吗?”我看着莺儿垂在肩上的长发,想起来她比我大三岁,已然二十五。 莺儿仍未起身,摇着头说此身已为端白所有、不敢再嫁。“娘娘曾经送了很多补给给奴婢家人,让奴婢一家在战火不断中也得以保全。娘娘大恩大德,奴婢只好一辈子给您当牛做马报答您了。” 她抬起头,我才发现她的耳根已经红了,双眸里浮出一种不同于忠诚的情感。我恍然大悟,这本是燮宫的宿命。皇帝和太监、妃子和宫女,我将一切归于命中注定,极其坦然地接受,“不要叫我娘娘,我不是蕙妃,也不是白九娘。从此以后,你做黄莺儿,我做黄鹂儿。” 莺儿抹干净眼泪坐到床沿边,我握着她的手说起了香县那段往事。 我重拾了阔别已久的自由,不是禁锢、不是苟活。莺儿安置了父母,和我在长州做起说书人、讲昔年燮宫的过往。 大抵因为我们所说不涉朝堂,衙门也并未理会,甚至不少官员都停车下马、在一旁听起前朝往事。 曾经的耳濡目染和亲身经历成了我们在战火消弭后赖以生存的指望,听众都诧异于莺儿能念出那么多端白的秾词艳诗。在我们的帮助下,文人收集编撰的端白文集《清修堂集》得到了一次补录。 白天,莺儿在椅子上高声叙述,我戴着面纱端着盘子收听众的赏钱,闲下来时便在一旁提笔记录她的所说所讲,并记下其他人对燮宫旧事的补充,同时写下自己的见解。夜里,我们则躺在床上商量次日的内容。 再后来,不少文人、乃至前朝流落民间的史官都聚到我和莺儿周围,我们统一拟了个号叫东阳笑笑生,将各自关于燮宫的所知所解编写汇总成一册厚重的书,名为《燮宫秘史》。因为参与者众多,且身份各异,当中内容可谓森罗万象,正史、野史、前朝、后宫,乃至坊间传闻,无一不包。 近二十名文人、史官还有小说家为最终由谁负责润色文辞、整饬文风争执不休,他们各不相让,最终将笔递到了我手上。 五世燮王本纪。 王讳端白,四世燮王五子,母孟氏。总角践祚,年甫十四,年号景阳。王少而轻狂,性嗜虐,好玩乐,时皇甫太后主政。王娶彭国公主文妲,宠贵妃李氏。尝召近侍,使言诸类酷刑,闻剥皮茄刳之法竟兴致勃然,侍者颤栗失色,而王犹嫌未足。在位数载,荒嬉无度,疏于朝政,更兼始无嗣息,国本不固。宗室素有异心,景阳八年,四世燮王长子端文举兵犯阙,王惊惶失位,飘零民间。 六世燮王本纪。 王讳端文,四世燮王长子,母杨氏。性倨傲自矜,善骑射,类其父。及受室之年,竟不娶,阴结昭阳西王府谋夺大位。事成,年号崇炎。新王虽立,然苛政日滋,民多流徙,而王犹大兴兵戈,不恤民瘼。崇炎三年,彭师伐燮,大败燮军,王**于燮宫,燮国亡。录者谓:端白有亡国之相,然非亡国之君;端文多谋,反致国祚倾覆,岂非骄矜之祸邪?笑笑生曰:端文实逞能之有为,端白乃无能之无为,二者孰害社稷,本不敢轻言也,然终以端文亡国。 …… 五世燮王后妃列传。 后,彭国文妲公主也。景阳四年,年二十一,彭燮期结秦晋之好,公主入燮。后秉性骄悍、狂悖善妒,素为皇甫太后私,然非君心所笃,久无子息。景阳八年,燮国内乱将作,彭君阴遣使迎后归彭。未几,燮宫乱生,宗室相屠。后行至中途,湮没兵戈,莫知所终。 贵妃李氏,品州商贾女也。景阳二年初,年十三,选入掖庭。同年春,王策马循御河而行,见妃于河岸拟飞鸟之态,振袖翩跹,仙音清越,心甚悦之。李氏艳绝天下,性敏情顺,偶扮癫态,初封贵妃,号蕙,宠冠六宫。景阳七年秋,产狐胎,赐白绫。笑笑生注曰:或言妃受漂送之刑,或言妃堕风尘,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详见花艳部。 …… 我一页页看到最后,并没有删减其他人的心血,仅略微修饰文字,再补充些许妃嫔服饰的细节,莺儿又加上了宫女的发髻样式。几位老学究犹要宣扬教化大义,让我以《女诫》为范本在后妃篇补上对女子的教诲,对此我不情不愿,直言篇目浩大、恐耽误送给书商的日子,他们也只好作罢。 在讥刺部中端白被写成倚靠我的卖身钱度日的无能废君,在术业部中他的诗词成果和走索成就又成为重点记叙对象;而在花艳部里我又被描述为自甘堕落、依附男人而活的浅薄娼妓。如果端白看到此书,应该会对自己的文集和卖艺经历都能惹人注目而感到沾沾自喜,至于看到墨客用这么大的篇幅编排我们,大概会和我一样一笑了之。 几位牵头人物联系了书商,他重点翻阅了五世燮王时期的内容,当即高价买下,并让我们回去续上一些东西。我却说此书已然记录最后一批燮国当朝人物的结局,燮国已亡,无可续矣。 “还缺五世燮王废王端白的结局呢!” 我心脏微痛地怔在原地,然后坦诚地说自己并不清楚他的后来。其他人则滔滔不绝,说起了各自的看法。 这一夜,那只画鹂久违地出现在了我的梦里,那是最后一次,它念着飞、飞、飞。 次日,我打开木盒,先烧了红罗帕,然后将诗笺一张张拿出来烧掉,它们结束了从始于宫闱、终于民间的拢共十载光阴,成了铜盆里的一小堆灰。 我将它们撒向半空,像放飞一只囚鸟,放飞了我和端白的过往。我再也不曾听过走索王的名号。 本文完。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就是意难平创造生产力。 有多喜欢蕙妃的初登场,就有多惋惜她的结局。虽然原著里有些片段很好嗑,但是很不满端白把蕙妃只当成一个情绪载体。 梳理时间线时发现原文有些部分有问题,不排除我看的书出现了校对问题。比如蕙妃在燮宫的时间,原文里说过是六年,但端白在蕙妃怀孕后内心独白是一年多以来,我采取的六年这个说法。再就是端文在位时间原文写的六年,但端白在青楼遇到蕙妃后提到了两年后问世的《燮宫秘史》,《燮宫秘史》记录了燮国亡国的事,所以应该是在燮国亡国后才出的书,所以把端文在位时间调整成了三年。更主要的是不想让蕙妃在青楼困太久。 再比如还有个bug是端白被废成为庶民后,在青楼遇到蕙妃时明明大哭了一场,临近结尾写他逃过彭国屠杀劫后余生时,又写他说自己流下了庶民生涯的第一滴泪。我就啊、你到底什么时候流下的庶民生涯第一滴泪、前面的哗啦啦大哭是不算庶民还是不算一滴?总之不管了,既然是搞同人,就以我为主为我所用吧。于是理所当然地对蕙妃人设做了点调整,让她再坚韧点,必要和不必要时都可以发点小疯。 有些解读说蕙妃不甘寂寞主动去青楼、出卖爱情信物求生,我的评价是这也太代入端白了吧。端白本人看到蕙妃卖诗笺,也只是认为这是别出心裁的买卖,甚至希望有人停下来和蕙妃讨价还价咧。以及我认为蕙妃并不是自己去青楼的,她说“我在庵堂里睡了七天,到第八天怎么也睡不着,睡不着就跑出来了。为什么要跑?为什么要跑到这种地方来呢?到这里来等陛下再度宠幸”时,明显是想狠狠讽刺端白。从时间上来说,蕙妃被送出宫前怀孕多月、被害流产,这对身体伤害非常大,她不具备这么强的恢复能力、那么快就能一个人跨城迁徙。再就是蕙妃本来在连州的尼姑庵,结果到了香县,按原文来说香县应该是在品州内或者靠近品州的小县城,这个地点跨越本身也是在暗写她是被人卖过去的。 看书的时候老是想到《苍穹之昴》的光绪和珍妃,以及《末代皇帝》。能感受到端白是被作为一款标准的亡国之君刻画的,亡国之君会有的缺点他有大部分或者说基本都有。蕙妃算是亡国之君的宠妃的一种类型,不占奢侈和骄纵,身上的自由特质能吸引被禁锢的帝心,整体上是飞错枝头的鸟、逃不了堕入尘埃。原作中蕙妃最后一次出场,在端白的视角里她已有疯癫症状,大概率是在风尘中染病以致流落街头,最后孤独痛苦地早逝。意识到这点时,我确实流下了看这本书时的书民第一滴泪,感受就是我已经陷入这个可怜女子的大网,无论如何我要写个这个角色的视角的if线。 我以前就不擅长填词,代入端白就更觉得很难写了,大概能想象到端白词风是绮靡 自我感动型,写出五首已经是我绞尽脑汁的极限了,一点小心思就是每首里都要带些鸟。飞鸟这个共有意象也算他和蕙妃这对的嗑点了。端蕙初遇那段我很嗑,再就是一些微妙的地点错位设置,端白杂耍献艺的起点是蕙妃的卖身地点香县、终点定在燮国京城。只是端白到香县时卖艺蕙妃已经离开香县,这时他从青楼跑堂嘴里知道蕙妃去了京城,等他到京城时,蕙妃也确实在那儿。虽然他一开始就把京城定成杂耍班卖艺的终点,但也算一种冥冥之中的注定。 至于蕙妃为什么要去京城,我觉得和端白最初就把京城定成杂耍班卖艺的终点一样,是要回到故事开始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