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皇后只想守寡》 第1章 楔子 云容山死了,但不应该死在这里。 当然,死在哪里是个人的自由。 但云容山应该死在和梁怀珠成婚之后,死在两人在云府的婚房里。 而不是在一个桃花欲燃的春天,死在山中一场热闹又盛大的诗会中。 贫女梁怀珠得了诗会的文魁,和前世一样。 一个下人冲进来喊道:“不好了,云公子出事了!” 这就和前世很不一样了。 不幸的消息飞快传开,少男少女们四周萦绕着的暧昧氛围瞬间消失,变成了嘈杂与慌乱。 “怎么回事?什么叫死了?快去报官!” “李参军呢,快去请李参军,他刚刚还在这儿。”有人想到。 虽是个小小的参军,李随却是今日在场的所有人中最为尊贵之人。 他本是上将军之子,在宫中当侍卫,前途无量。不知如何得罪了新帝,被贬来中州,当了一个小小的司法参军,管一些偷鸡摸狗的小事。 李随一身纨绔习气,正与两位小姐在溪边调笑。 一听出事了,他着急忙慌地赶到蔚然亭,先远远地看向一旁坐在角落的俊美男子。见他无事,才问道:“谁出事了?” “云公子死了!” “什么?!”李随惊了一跳,随即又看向那边。 那人旁边一位面白清秀的男子比划:不是我们,我们不知道。 安静半刻,厅中的气氛逐渐悲戚起来,有人哀叹: “天妒英才!” “云公子素日与人为善,多积善缘,待上从容,待下宽和,菩萨一样的人,怎么反而运气不好,早早回去了?” “可见老天不公……” 一个声音突然冒出来:“不是运气不好,有人杀了他!” 山上一时哗然。 那人又说:“梁怀珠杀了他!我在后山亲耳听见了。” “听见什么?” “她跟人说云公子该死!” 众人皆看向梁怀珠。 “嘿!”坐在梁怀珠旁边的一位圆脸杏眼的姑娘反驳道:“我们说的是云容山‘应该’死,不是他‘该死’,你听不懂人话吗?” “哪有区别?” “人终有一死,不过死的早晚,所以人人都‘应该’死,听不懂话的人才‘该死’……” 李随忙捂住她的嘴:“小钰,你少说两句吧。” 又试图说服那人:“梁怀珠到中州来,正住在云容山家里。二人无冤无仇,她杀他干什么?我不觉得她有作案动机。” “她当然有动机,她做梦都想嫁给云容山,但穷鬼高攀不上世家子。云大哥要娶裴丞相的侄女,她由爱生恨,把云大哥杀了。”有位知情人反驳道。 众人目光又移向裴丞相的侄女。 裴铁心顶着两个黑眼圈,天生不爱笑。她极其无语地“ehhh”了一声,撇嘴道:“我没意见。” 李随替她解释道:“他们三个都是朋友。” 正义之士气急败坏:“你为梁怀珠的美色所惑,徇私枉法!” 李随忙解释:“你别乱说,我俩也只是朋友!” 那人:? 那人:“气死我了,中州还有王法吗,我要进京告御状!” 李随下意识往那边看去,那俊美男子无声笑道:“我没意见。” 事已至此,李随居然在紧张刺激的命案中品出了一丝荒诞的好笑。 他崩溃地捂住头,呻吟一声:“啊……我不知道……”然后竟转头问道:“怀珠,是你杀的云兄吗?” 厅里厅外,上百双眼睛都望向梁怀珠。 “自然是我杀的。” 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 梁怀珠往那边瞥了一眼,冷笑道:“我贪慕虚荣,自私自利,为了钱财不择手段,不是我杀的,还能是谁杀的?” 那俊美男子的脸一下子黑得如锅底一般。 李随:祖宗!!!这时候还说什么气话啊!! …… 片刻,梁怀珠正经说道:“虽然不是我杀的,我却有办法知道凶手是谁。” “如何得知?” “活人不知道,死人却对谁夺了自己的生气一清二楚。”梁怀珠说,“不然厉鬼怎么知道该索谁的命?” 小钰在一旁补充道:“天黑时分,在死者头顶与肩上点三盏灯,必须一直燃到早晨,绝不能有任何人气扰动,否则白费功夫。等到日出时分,云大哥的鬼魂就会回来,为我们指明凶手。这就是常说的‘审鬼’。” 她望向匆匆赶来的观主,说:“老道,你说是不是这样?” 观主连连称是。 李随环视一周,拍板道:“既如此,那便请观主关闭观门,等明天找出凶手,再送各位下山。” 入夜,一阵微风徐徐吹来。 拂过大殿中长明的烛火,拂过云容山轻颤的睫毛,拂过梁怀珠满怀的心事。 梁怀珠闭上眼开始祈祷。 过去两个月,她总是这样说:“老天呀,拜托拜托,让我回到原来的生活吧。” 今天她却想:“老天呀,让我明天一切顺利吧。” 开文了!欢迎大家来看!!(拍床.jpg)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楔子 第2章 去中州 两个月前。 昨夜梁怀珠睡得很不安稳,半梦半醒间睁了几回眼,天也才蒙蒙亮。 快下雨了,泥土味从窗户里渗进来。 她听见几声此起彼伏的鸡鸣,接着便是灶火燃烧的噼啪声,锅碗瓢盆轻微的碰撞声,夹杂着几句似有似无的说话声。 梁怀珠拿被子捂住头。她睡得浅,阖府上下人尽皆知。早上如无必要,下人不能进她的院子,这已经成为府里的定例。 今天怎么如此反常? “阴天了。”一个胆大包天的人推了推她。 她想发火,身体却不听使唤,荡悠悠如在云雾中,朦胧间却又睡了过去。她又听见叮叮哐哐不耐烦的摔打,还有雨水砸向窗沿发出的沉闷的回响。 有人催促:“下雨了,快起来!” 梁怀珠气急败坏,勉力坐起来,刚想骂,却立即认出了来人:“娘?” 门外雨幕如织,梁母带进来一股潮湿的水汽,催道:“快起来快起来,几点了都,我给你梳头。” 梁怀珠迷迷糊糊的,任由梁母拉着她坐在梳妆台前,出神地望着铜镜中清水芙蓉般的美人。 绸缎般的发丝从肩头滑落,她突然回过神来:“娘,这是哪?” 梁母笑道:“睡糊涂了?昨天我们住的旅店,没在家里,咱们上中州去。” 下雨后屋里亮了一些,梁怀珠打量:没有床架,没有帷幔,上面是不高不矮的房顶,下面是不甚平整的地砖,中间几个桌凳。虽然不能说是破瓦寒窑,但也只能算干净整洁,显然不是她蟠龙飞凤、金碧辉煌的云府大宅。 梁怀珠回忆道:“好像是,怎么不住个好点的地方。今天要坐船回中州了。” “说的什么梦话,咱们什么时候坐过船?”梁母拍了她一下:“从来没去过中州,怎么说得上‘回’中州呢?” 清晨的亮光雾蒙蒙地从窗户里打在梁母身上,梁怀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回答道:“就是万寿节,皇上过寿,我入朝贺寿,带你到京城去玩,然后咱们坐船回中州。皇上还赐了我一壶酒呢,你忘了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还给皇上贺上寿了,你是娘娘?”梁母笑骂道。 梁怀珠有种不祥的预感。 不止是鸡同鸭讲,而是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感觉。 突然,她从镜子里看见了梁母的模样,纤瘦的身形,光洁如玉的肌肤,好像时间从没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梁怀珠难以置信地看着镜子里的文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又看:“娘,为什么你这么年轻?你今年有三十吗?” 文苹娇嗔地拍了她一下:“哈哈哈胡说什么,我都四十了。” “不对,这不对,”梁怀珠扶着文苹沉思道,“让我想想。” “皇上过寿,我是朝廷命官,去京城贺寿……” “你是我娘,今年五十岁,我带你去京城玩,然后我们坐船回中州……” “除了我是你娘外没有一句对的……”文苹笑着打断道:“你是不是做那种梦了,‘黄粱一梦’听过没,做大官,娶老婆,见皇帝,醒了之后发现都是假的,旁边人家吃小米饭呢。” “什么跟什么。”梁怀珠无语。 文苹拍拍梁怀珠的脸,似乎要把她从幻想中唤回来:“我是你娘,你是穷丫头,咱们上中州走亲戚去,你睡醒了就开始胡言乱语,醒醒。” 梁怀珠警惕心起,眯起眼,不由得怀疑:“你真是我娘?难不成是什么妖怪……” 这时门被推开,一道身影迎着天光走进来,原来是文苹收留的小姑娘小钰,正端水进来洗漱。 小钰身量比梁怀珠稍矮一些,圆圆的脸蛋,微翘的唇,杏眼微微上挑,闪着灵动的光。 当年她浑身是伤躺在文苹家门口,被文苹救了起来。据小钰说,她家有一个做神婆的娘,还有一个傻子哥哥。她长大之后嫁给哥哥,就不用每天挨打干活了。 文苹没给她解释“童养媳”是什么,只跟她说,你娘不要你了,你以后就跟着我们俩过吧。 从那时起三人就生活到了现在。 看见小钰进来,文苹如得至宝,拉着小钰揶揄道:“你可是来晚了,你姐刚刚还在当大官呢,你不和她讨个官儿做,现在只能和我一起喝小米粥了。” 梁怀珠无语地闭上了眼:“确实是我娘……” 随后她又揽过小钰,捏着她的脸细细审视道:“真可爱,你也变小了?” 小钰认真地否认道:“我没变小,我每年都长大。” 梁怀珠心里涌现一个荒谬的想法想法,于是问道:“今年是哪年,今年是元丰十年吧?” 文苹说道:“哎呀怎么可能,新皇登基,今年是元丰元年。你跟皇上贺寿的时候,皇上没跟你说吗?” 梁怀珠:…… “娘,小钰,你们俩可能不信,但我好像回到十年前了……”想想又觉得有歧义,梁怀珠改正道,“也不是,是去到十年后了。也就是说,现在的我不是我,是十年后的我。” 眼看两人要质疑,梁怀珠站起来,把两人都按在凳子上:“你们听我说,让我从头开始说。” “咱们去中州,去舅舅家走亲戚,但实际上呢,我们是要去云府,商量我和云容山的婚事。” 小钰惊喜道:“真的?!他长得好看吗?” 梁怀珠:? 当年两人指腹为婚时,梁怀珠爹是前程似锦的新科进士,云容山的爹是出仕的王孙公子,也算门当户对。 但好景不长,梁父一死,梁怀珠渐渐沦落成了贫民丫头,云容山却逐渐声名鹊起。 好一个翩翩佳公子。梁怀珠回忆起前世,母女们刚到中州,在茶楼歇脚,便听见外面一阵热闹。梁怀珠忙推开窗户,只看见云容山白衣胜雪,骑着白马,在赞叹和艳慕声中从容地走过,留下一道冷峻的侧影。 再见时已是新婚之夜,重病的云容山躺在床榻上,昏黄的烛火中,梁怀珠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惨淡的病容。他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好像只是平静地睡着了。 没过几天,云容山就死了。 梁怀珠早慧,文苹并不意外,只说:“你猜出来那也正常。” 梁怀珠继续说道:“他们家可能一开始也不愿意,但是后来云容山病得很重……” 小钰倒吸一口凉气:“后来呢?” 梁怀珠:“后来我们很快成亲……” 小钰追问:“然后呢?” 梁怀珠皱眉:“但是他病没好,不久就死了……” 小钰捂嘴:“天啊……” 文苹:? 小钰:“那你肯定很难过。” 梁怀珠:“还行吧,我都不认识他。” “我接着说。”“太太,就是云容山的娘,问我还改嫁吗,我就说不改了。朝廷为了表彰我,就赐下一个牌坊。” 文苹皱眉:“贞节烈妇?” 梁怀珠道:“精忠报国。” 文苹笑了:“怎么不刺好汉饶命呢?” “哎呀你别打岔,”梁怀珠也笑了,“是真的!除了这些,云容山本来是要选官的,他死之后,这个官就轮到我做了。” “……这就是做梦,”文苹笃定地说,“你自己品品你说的话呢?我都守十多年寡了,也没见朝廷给我个官做,而且哪有赐‘精忠报国’的,你是岳飞啊?” 梁怀珠挠头:“我也不知道。” 文苹觉得很荒谬:“还让你做他的官?你爹也没了,要是这能行,我现在都当宰相了。” “这个有原因,”梁怀珠支棱起来,“《胡娇娘》你知道吧,当年最火的戏,讲寡妇替夫做官的。大家都觉得我就是胡娇娘,我不就得‘替夫做官’嘛。古有花木兰替父从军,今有梁怀珠替夫做官,也不失为一段美谈。” “胡言乱语,我不信有这种戏,就是编瞎话蒙我们呢。”文苹拉着小钰,“连小钰都不信你这些,是吧小钰? 墙头草小钰点头。 “……”梁怀珠无语了一下,“总之,我说的就是以前真发生的事,也就是以后要发生的事,现在的我,其实是十年后的我,懂吧?” “而且,娘,”梁怀珠看着文苹道,“我有时候真希望世界上就咱们俩人,看看你还能拉着谁挤兑我。” 小钰憋笑:“十年后的你?” 梁怀珠:“小钰!!!!” * 且不谈乡野旅舍的母女们,同一时间,本朝最尊贵的男人,皇帝长孙策,起床了。 天色将明未明,寝殿中烛火高悬,宫女太监们步履匆匆,却依旧有条不紊。盥洗宫人才退下,束发侍女就疾步走上来。 长孙策在大镜前摊开双手,等着宫女太监为他披上玄色织金的龙袍,系上玉扣金绣的腰带。 一切妥当,长孙策走到正殿,预备上早朝。 早朝的精髓就在于一个“早”字,早得让宫人们屏息凝神,生怕勾起皇帝的起床气;早得恰好让长孙策迷迷糊糊,发现不了什么异样。 长孙策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走到了大殿中,在龙椅上坐下。 背后的太监唱喏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丞相裴安国率先迈了出来:“臣有本奏。” 长孙策示意他继续。 裴安国两袖一拢,正色奏道:“启禀陛下,臣以为,自陛下继位以来,天下归心,四海俱服。如今只有一事令天下臣工忧心,便是陛下立后之事。立后一事,关乎社稷国本……” 长孙策越听越清醒,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裴丞相,朕是怎么跟你说的,只要你今年不再念叨‘立后’‘子嗣’,明年开春朕就考虑采选秀女,这才几月你就忍不住了?” 裴安国:? 长孙策嘴角勾起:“裴安国啊裴安国,小不忍则乱大谋,既然你违背了先前立的誓,那没办法,明年也选不了了……” 丞相裴安国十分错愕:“这……臣以前从未提过立后一事……” 长孙策:? “当着朕的面还想欺君,裴安国你好大的胆子……”长孙策突然觉得不对劲,勾了勾手,“裴丞相,你靠近来。” 裴丞相犹疑地向前走了几步。 “再靠近点,到台阶上来,”长孙策思考,“把你的乌纱帽摘下来。” 裴丞相内心十分忐忑,将笏板紧紧地攥住,向前走到阶上,双手慢慢地拿下了头上的乌纱帽。 长孙策手肘拄在御案上,摸着下巴思考,很快他发现:“裴丞相,你的胡子和头发都变黑了。” “这……”裴安国无助地四处看了看。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不知道皇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朝堂内外陷入尴尬的氛围。 大太监常顺上前两步:“陛下,裴大人想到为新君尽忠竭力,内心激动不已,一夜之间,精神更矍铄了,嗬嗬嗬嗬……” 长孙策正斜斜地倚靠着龙椅,突然猛回头看了他一眼: “鬼!!!!” 第3章 去中州2 长孙策猛然回头看了他一眼:“鬼!!!!” 常顺被吓得一哆嗦。 指尖的龙椅扶手传来一阵凉意,长孙策感受掌心龙头的起伏,清醒过来,开始四处审视。 他的目光掠过殿内的金铜仙鹤烛台——这个烛台应该早就被赐给某位大臣;以及地上一块光洁如新的方砖——它应该几年前就被砸出了细密的裂纹。 “陛下?”常顺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还有这位“诈尸”的大太监。 “常公公,”长孙策礼貌地询问,“根据历法,今天是什么日子?” 常顺略感疑惑,靠近答道:“回陛下,今天是元丰元年,三月十九。” 大事不妙。 “退朝!”长孙策立马站了起来,“众爱卿平身,常公公,回养心殿,把朕的起居注拿来,所有的都拿过来,还有,把钦天监的人也叫来。” 皇帝转身就走,裴丞相脱口而出:“不能看起居注啊!” 先是要看起居注,然后就要求删改,最后公然混淆历史,昏君就是这么一步步堕落的! 长孙策顿了一下,头也不回,抬脚走了。 裴安国:无知小儿!!! * 旅店的大娘在后院忙活半晌,经过卧房门口时,指着袅袅升腾的锅气提醒文苹:“客人,饭刚熟了,早上有稀饭和咸菜,替你们盛一碗吗?” “好啊,我们这就去前面。”文苹说,“煮的什么饭啊?” “小米汤饭。”大娘说。 文苹想起“黄粱一梦”的笑话,笑看了梁怀珠一眼。 梁怀珠:…… “什么内部笑话,”小钰凑过来问:“怎么了?你们有事瞒着我。” 梁怀珠:“……没什么。” 三人穿过后院。旅舍前厅虽小却干净整洁,几张方桌长凳均匀地摆开,墙边炉火上开水正咕嘟地冒着热气,老板倚在柜台边翻看账簿。 厅内还有一位风尘仆仆的干瘦书生,正在旁边桌打瞌睡。 三人找了一张四方桌坐了下来。 大娘把托盘里的稀饭、咸菜分别放下,笑着拍拍那人:“客人,饭好了,吃点热的赶路有力气。” 那书生睡眼惺忪地坐直了,还有点恍惚:“我梦见我中举了……” 又是一位想瞎了心的,文苹看了他一眼。 书生继续说道:“然后我就参加殿试,我进去大殿里,无穷无尽的桌子,死活找不到我的考桌。皇上都进来了,别人都坐好了,全都看着我。好不容易找到位置,刚坐下,正要抬头看皇上什么样呢,就被大娘你喊醒了。” 文苹还是没忍住,搭话道:“哈哈哈,你问我女儿啊,我女儿才给皇上祝过寿。” “珠儿,给他说说皇上长什么样。” 小钰仍在状况外:“什么时候?怎么又没告诉我?哦哦我懂了。” 梁怀珠:…… 梁怀珠:做一个诚实的人竟会惹上这种麻烦。 那秀才听文苹搭话,忙起来行礼。 该人自称江州人士,刚从中州来,正四处游学拜访名士。 文苹只说她们是去中州走亲戚。 四人寒暄过,那秀才便说:“没想到这山野乡间也是卧虎藏龙,某何德何能,竟有如此奇遇,敢问小姐是何时见过皇上?可是在陛下登基前有过呃……一面之缘?” 梁怀珠瞪了文苹一眼。 “和现在比隔了挺长时间吧,哈哈。”她露出微笑,低头划拉了一下头发。 书生还惦记着那个未完的梦:“是何事面见圣上?圣容如何?” 就在昨天,或者说,梁怀珠记忆中的昨天,她刚刚见过皇帝。 昨天是万寿节,皇帝举办寿宴。 偌大的礼殿中,宫灯与金器交相辉映,胡姬的旋裙转起来时闪闪发光,前排亲王大臣们相与说笑,觥筹交错。 梁怀珠坐在末席,百无聊赖地拿着筷子,夹起冷掉的炙羊肉放进嘴里。 有只白皙修长的手出现在她眼前,放下了一样东西。 原来是一个酒壶。 “这是陛下送给夫人的酒。”一个略显拘谨的年轻的声音说道。说完他很快地走了。 梁怀珠只来得及看见他泛着暖光的羊脂白玉扳指和靛青色的太监制式衣袍。 顺着赐酒的人回去的方向抬头,九级玉阶之上,梁怀珠仿佛看见皇帝举了举杯。 他刚刚在看我吗? 可惜碎光摇曳,她离龙椅太远,根本没看清皇上长什么样。 但反正别人也没看过,梁怀珠回了回神,信口对那秀才说道:“成大事者必长相神异——” “圣上眉长过目,双耳及肩,”梁怀珠比划了一下,“腕线过裆,双臂过膝。” 秀才:“这是皇上还是拉面呢?” “哈哈哈哈您真幽默,”梁怀珠被逗笑了,转移话题道:“对了,你不是游学吗,跟我们讲讲吧。” 听到面前的佳人关心自己的经历,书生起了个范儿,滔滔不绝道:“不才这次去中州,听街谈巷论,都认为今年新皇登基,开恩科的可能性非常大。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不才日思夜盼,盼着金榜题名,为朝廷效力,真是连做梦都梦见科举,让夫人小姐见笑了。” 梁怀珠回忆道:“今年应该不开恩科,好像时间上略微有点仓促了。” “哦?消息确实吗?难不成今年要先选秀女?”书生心里一动,“现在还没相看人家的闺阁小姐,再不定下怕要被抓去选秀了。” 文苹心里一沉:“可不是嘛,哈哈。” 小钰突然想到什么,说道:“哦,我们不用担心这个,因为……” 梁怀珠忙打断:“因为今年也不选秀女。” 在座各人:? 梁怀珠想了想,皇帝登基十年,宫里确实从来没选过妃子,这事都成了民间一大谈资了。 虽然大多父母都不愿自己的女儿进宫受罪,但保不住也有好赌之徒。万一赌赢了,女儿成了下一个杨贵妃,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岂不是稳赚不赔? 可等来等去也不见选人,宫里宫外流言甚嚣尘上。 思及此处,梁怀珠都有些疑惑了:“确实没选过,今年不选,明年不选,往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选呢。” 书生顺嘴接话道:“哈哈哈,说不定是怕自己相貌丑陋,把小姐们吓坏了。” 梁怀珠欲言又止。 店里大娘过来打哈哈:“莫谈国是,莫谈国是。” 几人又挂上笑容,讲了几句客套话,各自出门要走。 临了,书生突然问:“你们不会去衙门告发我吧。” 实在是令人无言以对,三人不语,只是上了马车。 书生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是你先说的啊——” 梁怀珠:…… * 养心殿中,长孙策眉间微蹙,翻来覆去地翻看《起居注》,了解自己最近干了什么。 史官在下面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地等着。 半晌,长孙策开口道:“这个‘帝勃然大怒’是怎么来的?” 史官懵了:“啊?” 长孙策看着书:“就是元丰元年三月,宁王打碎杯盏,帝勃然大怒……” “怎么确定是帝勃然大怒?有没有可能是‘帝不怒自威’,或者‘帝隐忍不发’?”长孙策不悦道。 史官:…… 长孙策问道:“你能把这种词改掉吗?” 赌上史学家的尊严,史官答道:“不能改。” 长孙策突然想到:“刚刚那句你会写到书里吗?” 史官大义凛然:“史笔如刀,臣当如实记录。” 长孙策:…… 史官:“这句也记。” 钦天监的人在旁边等了有一会儿了。长孙策召他们来,打算问问回到十年前的事。 如此机密神异之事,长孙策决定让史官先行退下,便说道:“算了,你先下去,朕要和钦天监的人说两句话。” 史官从骨子里透出一种浩然正气:“恕臣不能从命!如实记录陛下的一言一行是臣的职责所在,随意删改抹除,就是渎职。今日改一笔,明日改一笔,改得面目全非,如何面对后世之人?还不如不记!就算今日臣因言获罪,惹来牢狱之灾,臣也要说,千秋万代,自有公论!” 长孙策:…… 长孙策:“这句也写进去?” 史官:“对。”嘻嘻。 长孙策:……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放下时杯底和桌面碰撞,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气氛一时凝重起来。 长孙策沉吟了一会,看着史官问:“家中父母还健在吗?” 史官:? 对上陛下深邃的眼神,史官张了张嘴,没答上来。 长孙策又问:“你有妻儿吗?有亲族旁支吗?有没有老师同门?有几个交好的同僚?” 刚正不阿的史官结结巴巴地说:“……都杀了吗?” “朕准备让常公公把他们都搜罗来,给你办一个自省会。”长孙策压住嘴角的笑意,“人无完人,不把所有缺点都指出来,你如何改正?” 史官:? 长孙策补充道:“朕列席旁听。” 常顺在旁边笑眯眯地应声,装作要去。 冯史官长叹一声,向陛下告退,忿忿地走了。 解决完史官,长孙策拿起茶喝了一口,顺嘴吩咐道:“灵知,换杯茶来,这杯凉了。” 常顺给皇帝换了杯茶。 殿门外有个宫女走过来候着,常顺上前和她耳语。 接着常顺凑到长孙策旁边,问道:“陛下,到用膳的时辰了,先传监正来,还是先传膳?” 长孙策看得头昏脑涨,伸了个懒腰,用手揉按着眉心,吩咐道:“先传膳吧。” 他又想起钦天监的人还在外面候着,说道:“灵知,给钦天监的人也上一份。” 常顺忍不住问道:“陛下,‘灵芝’什么意思,是吩咐御膳房上药膳吗?” 长孙策随口问道:“灵知不是你的干儿子吗?你一共几个干儿子?” 皇帝说的是本朝最炙手可热的年轻权宦王灵知。他是常顺推出来的人,几年后常顺病退,王灵知便接替他做了掌印太监。按时间线推算,照理说他已经进宫了。 常顺摸不着头脑:“两个,一个是我大哥的儿子,另一个是我二哥的儿子。” 长孙策:“宫里呢?” “陛下明鉴,宫里一个也没有。咱只知道用心当差,别的一概没想过。”常顺阿谀道。 长孙策不由得笑了,指着他道:“你话不要说得太满。” 常顺不知该作何反应,陪笑了一下。 常顺当差几十年,为人做事滑不留手,连呼吸都在揣摩圣意,长孙策不喜欢。刚见到常顺时,他还“惊喜”了一下,等新鲜劲儿过去了,就怀念自己常用的人了。 “常公公,”长孙策说道,“搬个凳子过来。” 常顺搬了个圆凳,放在榻边。 长孙策:“坐。” 常顺受宠若惊,再三推辞着坐了。 “你给朕找个人。” “王灵知,”长孙策描述道,“灵魂的灵,知道的知。瘦高身材,长得白净,应该十七八岁的一个太监。” 常顺回想道:“奴才对宫里的太监不说了如指掌,也心里有数,没有叫这个名的。” 长孙策努力筛选对他的印象,又道:“做事一板一眼的,整洁,很有条理,但有时候可能有点拘谨。” 常顺喉头微动,准备说点什么。 “好学,在内书房功课很好,杂学旁收,总是学这学那的。”长孙策又想起点儿什么,“但是他学不会雷霆手段,他就是……不会发火,没有那么强硬。” 常顺一只手在半空中舞动。 长孙策无奈道:“有时候对朕甚至有点盲目崇拜……” 听完这句,常顺一拍大腿,一边说着“有了”,一边疾步走出去,险些撞到来布菜的小宫女。 片刻,常顺就带着一个小太监急匆匆地赶来。 “小栓子,快给圣上行礼。”常顺低声催促。 一道细瘦的身影跪伏在冰凉的地板上。 等他抬起脸,长孙策瞧着那张熟悉而犹带几分稚气的脸——正是日后权倾朝野的少年宦官。 长孙策指尖轻敲,含笑问道:“吃过了吗?” 第4章 去中州3 紫宸殿内,长孙策斜靠在一床半新的暗红缎面福寿被上,清走了殿内所有人,准备跟钦天监的人讨论这蹊跷的重生一事。 钦天监来人面白无须,身形瘦削,笼在宽大的衣袍里。 长孙策问道:“你做监正是不是有点太年轻了?” 陈监副垂手作揖:“回陛下,臣乃钦天监监副陈季礼。家父算得今年雨水丰沛,已经提前去北郊观测星象了。” “嗯。”原来是陈监正的儿子。长孙策表示首肯,直接进入正题说道:“朕身上出了件怪事。” “陛下请讲。” “朕一觉醒来,竟回到了十年前。” 陈季礼疑问:“臣愚钝,是回到了现在的十年前——显德二十八年,还是元丰元年?” “元丰元年,朕从元丰十年回到了元丰元年。”长孙策斜斜地倚着,为两人满上茶水。 陈季礼又问:“陛下是怎么回到十年前的呢?是否经过了什么通道?” “没有什么通道,梦中颠簸如行舟,醒来就是今天。” “陛下重生前是什么日子?是否天象有异?或者有什么契机造成了这次重生?” “万寿节。没有异象,倒是有一些进献祥瑞的。” “五穗的稻子和长绿毛的王八什么时候有这么大本事了。”长孙策调侃了一句,又想起了什么,直起身来,“倒是有件事没做过,朕给一个人送了壶酒。” 陈季礼警觉:“什么人?什么酒?” “怀珠夫人,你不知道她。酒就是朕平时喝的酒。”天子垂了垂眼,脸上浮现出笑意:“据说是这样传达心意。” “哪位高人说的?是什么方术吗?什么心意?”陈季礼细致地问。 “不过是朕的掌印太监,”长孙策笑道:“他说书里写的,‘你若有心,便吃我半盏残酒’,如此表达心意。” 陈季礼:“……潘金莲啊?” 长孙策:? 陈季礼:“那个,金瓶梅……潘金莲给武二郎……” 殿外的“小栓子”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一头雾水地摸了摸脖子。 “应该不是这个的问题,”陈季礼忙转移话题:“醒来前后是否是一副龙体?” “这是朕十年前的身体。”长孙策闲闲地理了理衣袍。 “闻所未闻,臣从小跟家父学习,钦天监也从未有过这种记载。”陈季礼答道,“但民间确实流传有人能做‘预知梦’,梦里的事情最后发生在现实中。” “朕不觉得这是预知梦。一个真正的我活在真正的十年后,为何是梦?”长孙策说,“说不定现在才是梦。” 陈季礼不小心说出了自己的心声:“那你自己掐一下呗。” 长孙策:嗯? 陈季礼赶忙敛容,严肃地说道:“臣斗胆直言,陛下为什么以一个虚无的你,来度量现在的你呢?” 长孙策坐正:“此话怎讲?” 陈季礼正色道:“昔日庄周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但臣以为,蝴蝶就是蝴蝶,庄周就是庄周。睁开眼有一双翅膀要飞,即是蝴蝶;手中有卷《庄子》要写,便是庄周。人寄居在世界上,究竟是灵魂在世间漂流,还是躯壳在人间沉浮呢?万物不断变化,究竟以什么为度量呢?只有以‘我’来度量。” “我听我看我思我想,我失我得我无我有,没有我,何谈他者?没有此刻,何谈未来过去?臣在梦中遨游九界,醒来仍是钦天监的监副;陛下灵魂遍历千秋,睁开眼依旧活在此时此刻。如何度量?此刻向前便是过去,向后便是未来,如今陛下为何认为,此刻的你不该是此刻的你呢?” “臣愚钝,臣的面前只有此时此刻的陛下,不知道什么十年前的陛下。” “……”长孙策有些失语,似曾相识的论调,熟悉的身份,他禁不住问:“……陈敬之?” 陈季礼,字敬之。本朝理学大师,虽然子承父业观星占卜,实则志不在此。他在值夜观星的间隙埋头书写,最终完成思辩巨著《观心问对》。 长孙策重生前,他在学生中名望颇高,最爱纠集学生在太学闹事。 皇帝长孙策从未召见过陈敬之,但恰巧读过他的著作。命运竟让君臣在此时相遇。 陈季礼抱手:“回陛下,臣表字敬之。” 长孙策道:“我读过你的书。” 陈季礼:?没写过书 长孙策不管他疑惑的神情,只带着审视的目光说道:“我不喜欢你的书。你知道为什么,你的观点可能对,但你很痛苦,你不喜欢钦天监,不喜欢你父亲,不喜欢你的生活,所以你长篇大论地说服自己,这就是你的书给我的感受。现在你不仅把这种痛苦传达给了朕,还要来亲自说服朕。” 陈季礼一时怔愣。 “这是你真正想做的吗?你是真的超脱,还是在自我麻痹?最关键的是,你能说服自己吗?你获得内心的平静了吗?”长孙策说出他的结论:“你不如庄子。” 陈季礼:我一破观星的也是比上庄子了…… 陈季礼道:“臣愚钝……” 见他似懂非懂,长孙策打断道:“以后你自会明白。你不要再在钦天监任职了,回去吧。” “回哪去?”陈季礼抬头:“臣回去怎么跟家父交代……” “天地君亲师。朕堂堂天子,一国之君,九五至尊,朕的御旨还不够你交代的?”长孙策冷笑。 陈季礼支支吾吾。 “你没有任何想做的事吗?发自内心地想做的事。”长孙策看他迟疑,恨铁不成钢道:“去太学吧,继续写你的书去。” 去吧,去领着学生闹事去吧。 “是。”陈季礼拱手退出紫宸殿。 “等等,你爹回来后让他来见我,”长孙策叫住他,随后又改变了主意,“算了,你说的对,我也不想见什么人的爹,不用叫了。” “臣告退。”陈季礼脚步轻快地走了。 长孙策靠在被子上,忍不住伸出手来端详,抚摸身旁的织物,床上的小桌,桌上的茶盏。 喝一口已经变温的茶水,长孙策心中似有星火迸起,重来一次,我想做点什么呢? 长孙策做了一个决定。 他招手让“小栓子”过来,拿出一个玉扳扔给他。 “从今天起你就叫王灵知,担任本朝的掌印太监。” 天降大喜,王灵知正要跪下行礼,皇帝一把拉住了他,敛了笑,故作严肃道:“朕有一事,关乎国家社稷和朕的终身幸福,朕要把此事交给你。” 王灵知不由得紧张起来:“什么任务?”又觉得必须表一表决心:“我…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随朕出宫。”长孙策道。 “去哪?” “去中州。” “做什么?” 长孙策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微笑:“抢婚。” * 马车在林子里的官道上碌碌地走着,道旁的树枝挑破青雾,零星潮湿吹进进轿厢里。 梁怀珠还在马车里摇摇晃晃。 小钰超小声问:“所以你为什么重生了?你死了吗?” 梁怀珠一拍大腿,随即小声说道:“皇上不会给我赐死了吧?” 文苹瞪了一眼梁怀珠。 梁怀珠伸出三根手指:“我发誓我不说了。” 梁怀珠又暗示小钰。 小钰举起三根手指,说道:“我发誓我也不说了。” 两人看着文苹。 文苹露出满意的笑:“那我也不说了。” 马车外的车夫:“你们都不说,那我也不说了。” 梁怀珠:? 文苹:? 马:咴——咴—— 小钰笑道:“它说它也不说了。” 梁怀珠:? 文苹:? 中年男人又粗又扁的声音隔着布帘子传进来:“我还在想你们什么时候能意识到外头有个人呢。” 三人面面相觑。 车夫又问道:“在城门口放下你们行吗,你们是去云府吗,那在城里边儿呢,去不了。” 文苹答道:“不去云府,我们去走亲戚,离城门口就几条街,师傅送过我们去吧。” “也行,”车夫很好说话,又说:“你们走完亲戚还上云府吗?和云府是亲家?” 小钰挠头:“不知道呢。” 车夫说道:“你们小辈不懂。” 梁怀珠说:“可不是嘛。” 车夫又说道:“我跟你说,其实云家现在也不行了。原来云家为什么行呢,都是因为先皇看中他们家的…咳咳咳……” 梁怀珠:!! 梁怀珠不得不接话:“老太爷。” 云府的老太爷,先皇帝的旧仆,云容山的爷爷。 “对对,风呛了我一下,”车夫解释完,继续说道:“老太爷回乡这些年,看着风光,其实在朝廷里也后继无人。他们家的大老爷,年轻时就不是这块料,现在年纪上来了,不说了。他们家二老爷,本来以为能一飞冲天呢,最后还那个什么……” 梁怀珠接到:“腿疾。” “对嘛,瘸了,”车夫惋惜道,“大老爷不成器,娶得低。后来老太爷起来了,成了先帝面前的红人。二老爷就得了好处,娶的那个谁……” 梁怀珠:“裴家。” 丞相亲族,裴安国的远房表妹。 “裴家的千金大小姐,”车夫拍腿,“裴家人家现在是如日中天。可惜二老爷后来仕途不顺,就把裴夫人耽误了。大老爷娶得低,也不高兴,兄弟就不睦。老太太就有点偏心那个谁……” 梁怀珠:“大儿子。” “可不说呢,听说老太爷前两年得的那个什么病……” 梁怀珠:“中风。” “对对,他们兄弟俩心里有气,都不碰面儿。老太爷虽然最后治回来了,身子也垮了。怕是他一走,云家就得分家了。”车夫越说越兴奋,“你们这不都知道嘛,还说不是未来亲家,说的是哪家的公子啊。” “二老爷家。”梁怀珠瞄了一眼文苹,接话道。 “好,好啊,”车夫赞叹道,“郎才女貌,才子佳人,天生一对。要说他们家谁还有点希望,就是这个云容山云少爷,听说人也好,名声好,有才气,前途无量,是个能支撑门楣的。” “嗯嗯。”梁怀珠心想,没想到吧,支撑门楣的是我。 车夫又说:“趁着老太爷还健在,赶紧把亲事办了,不然他要是那个什么,那等到什么时候了。别让老人耽误年轻人的事,你们说是不是。” “哈哈。”梁怀珠又想,你不知道,这个云少爷哪都好,就是命不好,还没有老太爷活得长呢。 车夫又跟文苹说:“你说我说的对不对么,夫人。” 文苹尬笑道:“你知道的还挺多。” 车夫得意道:“我们赶车的,钉马掌修马毛的时候,凑一块说说,没有不知道的。现在这个世道,想知道点什么容易,想瞒点什么可难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小钰心想终于到我了,大声说道:“可不是嘛!” 文苹抢先问道:“师傅渴不渴啊,我们还有点水。” “不渴不渴,你们喝。” “那我们吃点东西,坐车坐得都饿了。”文苹说道。 “行行。”车夫应和道。 于是文苹闭上眼,开始闭目养神。 车里很安静,小钰用气音问道:“不是吃东西吗?” 梁怀珠乐不可支,小声说道:“歇你的吧。” * 经此一役,梁怀珠扬眉吐气,坐实了她重生者的身份。 母女们到了中州,暂时找了个茶馆歇脚,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 一坐下,梁怀珠就意识到,这就是她第一次见到云容山的茶馆——虽然只来得及看见侧脸和后脑勺。 难道真是命运不可抵抗的引力? 面对此情此景,梁怀珠对小钰说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不一会儿,云容山就骑马从那边走过来。”梁怀珠支开窗子,遥遥地指出去。 小钰顺着她的手指探头望去,嗔笑道:“真的假的?” 梁怀珠说:“我还能骗你?” “那你可好好儿看着,别一会儿看漏了。”文苹说。 见小钰眼巴巴望着外面,梁怀珠说道:“别看了。” “万一错过了呢!” 梁怀珠笑道:“绝不会错过的。”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窗外传来一阵喧闹,由远及近,二楼茶客纷纷开窗探身张望。 梁怀珠示意小钰快看。 只见世家的仪仗浩浩荡荡而来,前呼后拥,蜿蜒如龙。 云容山是其中少有不坐轿而骑马的。 在男人含酸的窃语和妇人小姐们兴奋的注目中,他气定神闲地驾马而来。素白衣袍勾勒出他的身姿,日光映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甚至带了一丝慈悲与神性。 “太帅了,”小钰赞叹道,“我能和你一起嫁他吗。” 梁怀珠不由得哈哈大笑。 忽然,二人的视线遥遥对上。 多新奇的体验,前世今生,梁怀珠第一次与他四目相对。她只是不移开目光,心怦怦跳起来。 云容山看了会儿,转过头,在簇拥中继续向前了。 “真抢手啊。”小钰说。 梁怀珠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摇摇头,在小钰的感叹中无可奈何地勾起了嘴角: “和他结婚或许是很多人的梦想,但这就是我的命运啊。” 第5章 去中州4 说来也奇怪,作为一对广为人知的神仙眷侣,梁怀珠和云容山其实不认识对方。 那时候她只有十八岁,嫁给云容山前的那段日子就像一场纷繁杂乱、快速变动的叮叮当当的皮影戏。太多的事情,太多的声音,梁怀珠没能找到一个抓手串联起这些记忆,就在后来的日子里把它们都忘了。 只记得一些零星的情绪。 比如拿出婚书时云家人拘谨又沉默的氛围,比如月光映着文苹辗转反侧的背影。 比如突然被上门提亲的惊喜,比如长久地看着新郎沉静病容的茫然。 好在这些只是她这十年富贵清闲日子的一段嘈杂的前奏。 正想着,文苹的手在她眼前挥动:“我说,咱们一会去你舅舅家吧。” 梁怀珠下意识抵触:“别去吧。” 又补充解释:“今年年景不好,舅舅家日子也难过。就那几间屋子,咱们去住着,一天两天还行,多住半旬就成仇人了。” 文苹说:“哪有这么夸张。” 梁怀珠说:“我舅什么性格你不知道吗?吃穿开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没几天就不给你好脸了。娘别晚上偷偷哭就行。” 梁怀珠叹口气,停止回想。 小钰发出担忧的声音:“啊?那怎么办。” “咱们直接去云府。”梁怀珠说道。 “胡说,”文苹反驳,“你舅家不给住,他们家就给住?” 梁怀珠说道:“那怎么能一样。舅舅院里咳嗽一声,全家都能听见。府里呢,院隔着院,街隔着街,比在村里还远,又不能往外租,给亲戚住不费什么的,还免了下人看着空院子。” “咱们是亲戚吗?”文苹叹道。 “你快是了。”梁怀珠说。 “娘,你就信我一次。”梁怀珠伸过去摇摇文苹。 惶惶惑惑,没着没落,这样的日子梁怀珠并不想再经历一次。 好想快点回到过去的咸鱼生活_(:зゝ∠)_ 小钰想到什么,插话道:“你去过,我和文姨没去过,云家的人不喜欢我们怎么办?” “不会。裴夫人最喜欢你这种机灵的女孩子,”梁怀珠说,这也是她后来才看出来的。 “你要是呆呆笨笨的老古板,她反而不喜欢。” “那是不是还要见到云容山,我可不好意思。”小钰摆摆手,“万一做错了点什么,就像那个‘塞翁失马’一样,惹出一连串事儿怎么办。万一他不喜欢咱们,你俩黄了怎么办。” 梁怀珠哭笑不得,说道:“他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他最多能在下面托梦骂我。” 就是可惜了今生第一次看到的那双眼睛。 “他怎么死的?” “不知道,很少有人愿说起这件事。”梁怀珠托腮望向窗外,外面的热闹已经散了,看不出云容山走过的痕迹。 梁怀珠喝了口水,说道:“别想这么多。人生情缘,自有天定。谁的命就是谁的命,你要是这么厉害,还要老天干什么。” 梁怀珠跟着裴夫人这些年巡山拜友,见了不少和尚老道,听过最多的话不外乎是“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来了世间干什么,老天早就定好了”“寿数自有天定”“各人有各人的命”。 一口气喝完了杯里的水,梁怀珠指着杯中的茶渣调侃道:“好妹妹,你看看我这是什么命?” 小钰盯着茶迹,认真地占卜了会儿,随即笑道:“富贵命。” · 说回皇城里。 常顺面无表情地回到在宫里的住处,往椅子上一瘫。几个小太监正等着伺候他。 在外朝,大臣们都叫他常公公,在内朝,小太监们都尊称他为“常公”。 小太监得宝绕到背后替常顺捏肩:“常公,今天格外累?” 常顺沉浸在某种急流勇退的情绪中,闭着眼半晌没回话。 他嘴角噙起一抹微笑,只是向几人问道:“你们也跟着我挺长时间了,要是我膝下无人,要你们给我养老送终,愿意吗?” “愿意。”几人纷纷说道。 “认我当干爹,你们也愿意吗?” “愿意。”几人同样答道。 这有什么不愿意的,多少人趋之若鹜的事。 “要是我明天下了大狱,后天就砍头,你们也愿意吗?”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几个小太监左右看看,都点头:“愿意。” 常顺满意地笑了:“那要是我明天就告老还乡,宫里的事一概不知、一概不管了,以后我来找你们,你们也愿意吗?” 几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得宝站出来关切道:“常公,到底什么意思啊?” 常顺怪里怪气地叹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代新人换旧人呀。” 几人不解,常顺才说道:“小栓子得了圣宠了,今天圣上点名要他过去伺候,过不了几天就要爬到你们头上咯。” 几个小太监面面相觑。 常顺又说:“圣上还给他赐了个名,叫什么王灵知的。以后就不是什么小栓子了,你们得叫人家王公了。” 得宝顺着他说:“干爹,什么‘汪王枉旺’的,一股狗味儿。” 大家都笑起来,常顺笑骂道:“现在胡说,将来传出去,让人扇嘴巴子也是活该。” 正笑着,王灵知走了进来。 他也不管略显古怪的气氛,只靠近常顺说:“常公,我私下和你说点事。” 常顺指着几个人说:“你直说吧,这里没外人,我刚收他们几个做儿子。” 王灵知便说:“陛下封我做掌印太监了。” 常顺一愣:“你做掌印太监,我做什么?” 王灵知说:“陛下说,让您衣锦还乡,回老家享福去。” 没等他反应过来,王灵知便问道:“常公,怎么单让他们做儿子,我以为我至少和他们一样呢。” 常顺有气无力道:“你做也行啊,你做掌印太监都行,你做什么不行?” 王灵知说:“干爹,那我走了。” 走到一半,常顺又叫住他,认真地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天子年纪轻,不喜欢我们这些老东西,正是你们这些小崽子的机会。只是伴君如伴虎,我坐这个位置也有小二十年了,走之前,把我能教的都教给你,剩下的就看你自己的造化。王公公,你这几个便宜兄弟,就仰赖你多关照了。” 没想到临了临了,常顺竟说出了这么有人情味儿的话。不管过去未来如何,此时众人都领了他的情,各自出门,做自己的事去了。 第6章 云府 “我准备了一些陛下出巡的章程。”王灵知心情愉悦,脚步轻快地步入大殿。 皇帝站在书桌前,正在画一幅美人图。 王灵知把案桌挤出一块地方,放下手里抱着的奏折,道:“有几件事需要需要陛下过目:随行人员,出行的仪仗,安排钦天监算好吉日,还要知会地方的官府准备接待……” 长孙策停下画笔,说:“不不不,只有我们两个。” “只有我们两个是什么意思?”王灵知不明白。 长孙策说:“微服私访。我不是皇帝,你也不是太监,咱们隐姓埋名出去。” “太聪明了,”王灵知眼神一亮,“既省下大量银钱,还能暗中体察民情,陛下真乃圣君也。” 长孙策轻咳一声,笑道:“正是。” “那我们是谁?”王灵知兴致勃勃地问道。 “我,姓孙名策,乃是一落魄书生。”长孙策摇着扇子说道。 “还是三国主题,”王灵知作揖道,“那臣就姓周名瑜,扮成陛下的谋士。” “什么乱七八糟的,旁人一看就知道是假身份。”长孙策说道:“你不知道吗,我叫孙策是因为我的本名……” 王灵知立即捂住耳朵:“大不敬,议论圣上的名讳为大不敬。” “这就出戏了,”长孙策严肃地说,“你对一个落魄书生毕恭毕敬的,像话吗?” “这样,你就说是我的同门师弟。我小时候是刘博士开蒙的,你们在内书堂不也是他教吗?”长孙策说。 “刘大学士会杀了我……”王灵知喃喃道。 “你也不用取名,就叫王灵知。”长孙策接着说,“你这个掌印太监刚走马上任,也没到人尽皆知的地步,就不要费心再改了。” 王灵知说:“臣斗胆问一句,王灵知这个名字有什么说法?” 长孙策笑说:“当然是因为你原来就叫王灵知,才叫你王灵知。” “难道不是陛下先给我取名王灵知,我才‘该叫’王灵知吗?” “废话连篇,你就说喜不喜欢。” 王灵知扬起嘴角:“喜欢。” 长孙策冷哼一声,拿起那幅美人图接着问道:“画得如何?” “美不胜收。” 又摆到自己身侧,问:“这样呢?” 王灵知说:“天生一对。” 长孙策满意地说:“那是自然。等我们到了中州,只要找到云府,就能找到怀珠夫人。到时候她见过我,再比对那个什么云公子,必然不把他放在眼里了。什么神仙眷侣,什么鹣鲽情深,就没有那个姓云的什么事了。” 长孙策身长八尺,宽肩窄腰。眼窝深邃却不显阴鸷,剑眉凌厉又不失俊朗,五官极好,唇红齿白,帅得自然又随性,确实有让人一见钟情甚至移情别恋的本钱。 但王灵知不解:“陛下何不直接下旨,让怀珠夫人进宫做皇后?何必乔装打扮、千里迢迢跑到中州去。” “这又有什么意思,”长孙策皱眉不悦道:“我封个什么人做皇后,她不过套在一个‘皇后’的壳子里,来讨好这个套在‘皇帝’壳子里的我。她是谁我不知道,我是谁她又不在乎。等习惯了这些权势富贵,又难以一辈子装下去,最终落得个两看相厌。” 就像先帝和先皇后。 “怀珠夫人却不同,你不知道她,她不是那种俗人,她是那种……”长孙策皱眉思索,“至死不渝的,刻骨铭心的,虽然阴阳相隔,但是能为了爱献出生命的那种……你明白吗?” 王灵知挠头:“不大明白……” 长孙策笑道:“等我们到了中州,你自然就明白了。” · 中州。 在梁怀珠的百般劝说之下,母女三人决定不去舅舅家落脚,直接去云府。 远远地看见府里的后门,梁怀珠就开始难掩内心的激动: 我的大宅子! 我的石狮子! 我的雕花大床! 我的绫罗绸缎和珠宝首饰! 我的小厨房和十八个佣人! 我想死你们了! 见文苹和小钰犹豫了一下,梁怀珠拍着胸脯保证:“你们先别烦,不过是上去搭话,这又有什么难的,我去和他们打交道。” 大户人家门口,总有些做小生意的,下人小孩们进进出出,经常顺手买点东西。 两个**岁年纪,穿着干净体面的小孩正蹦蹦跳跳地出来买糖葫芦。 看着也不像亲戚。梁怀珠向其中一个招招手:“小孩儿,小孩儿,过来。” 那小孩买完糖葫芦,走过来问梁怀珠:“姐姐,什么事?” 梁怀珠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 小孩说道:“我是我妈家的。” “你妈叫什么?”梁怀珠问。 “我妈叫凤莲。” 梁怀珠一时想不起谁叫凤莲,便换了种问法:“你妈在府里做事吗?她是管什么的?” 小孩吃着糖葫芦,含糊不清地说:“我妈管弘文茶馆。” “是河边那个弘文茶馆?衙门对面那个?” 这倒是稀奇,梁怀珠想。 “对。” 弘文茶馆就是三人之前歇脚的茶馆。居然是云家的铺子? 梁怀珠回忆了会儿,好像从哪个犄角旮旯听过一嘴,说是经营不善,早早地被卖掉了。 想来就是近期被卖掉的。卖掉之后,凤莲也不在府里做事了。 既然不熟悉,梁怀珠便揭过这茬。又问那小孩:“太太的大丫鬟墨月你认识吗?” 小孩说:“我认识她,她不认识我。” 梁怀珠指着门口卖顽意和小吃的摊子,对小孩说:“只要你把墨月姐姐叫出来,想要什么随便买。” “真的?”小孩听了,一溜烟跑进府里去叫人。 片刻,墨月从府里出来。 一见梁怀珠这般容貌气度,墨月先带了几分敬意,问道:“是姐姐找我?可是咱们之前有什么旧事?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梁怀珠笑道:“倒不是有什么旧事,是要劳烦姐姐传句话。” 墨月问:“传给谁?什么话?” 梁怀珠拉过文苹:“过去在凉县时,家父与云老爷同朝为官,感情甚笃。我娘也与裴夫人有旧,这次来中州,就想着拜访拜访,也算不失礼数。” 随即从包里掏出一个拜帖,递到墨月手上:“劳烦姐姐把帖子递给夫人,说是凉县的旧识前来拜访。” 墨月虽然纳闷这事如何找到她头上,却也不想耽误了事,便应下说:“姐姐们随我进府,稍坐片刻,我去向太太回禀。” 梁怀珠在熟悉又陌生的云府里穿行,不由自主地比对十年里府中的变化,脸上不由得带上了笑容。 她小声对小钰和文苹说:“你们俩就跟着我吧,我肯定不会让你们和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