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子》 第1章 河边闲话 天祐四年春,正是万物更新的时节。 六塘河早已解冻,清澈的流水高昂又轻快地自地势高处蜿蜒淌下,流至桃阳村边,被三三两两抱着木盆的女人截了一道,捣衣棒用力拍打的声音混着碎语闲话的悠然,似乎连流水也不能免俗,在此处缓下来—— 细听闲话。 起头的是刘三娘子,两颗精明的眼珠子四处一扫,撇着嘴角道:“诶,听没听说,昨儿个孙大娘子又跟她家的秀才哥儿闹了,摔个铜盆,震天响,隔着二里地都听见声儿。今早上偏跟我说,夜里头野猫进院惊了人,你道好笑不好笑?怕谁家不知道她那秀才哥儿让人勾了魂了?” 话落,她身侧的妇人掩嘴笑道:“可不就是怕人知道么,再闹大点,秀才哥儿的员外郎丈人怕是得飞走了。” 又一妇人附和道:“也赖咱桃阳村不争气,二十年就出这么一个秀才,让孙娘子给威风了去。天天员外郎员外郎挂嘴边,好似员外郎家的姑娘非她儿子不可。” 刘三娘子笑了:“员外郎家姑娘可不可,我是不知。”边说边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探过半个身子,“那勾魂的娘子可不可,我倒知晓。昨儿白日里头,秀才哥儿抱着一小袋米上门,人都不肯开门见他,一袋米怎么抱去的,又怎么抱回了。”语罢,笑得幸灾乐祸。 此时,刘三娘子左侧深蓝棉布包髻的妇人冷笑一声,讥讽道:“没福气的才上赶着,看来啊,读书多也未必心明眼亮。” 其他人听了心照不宣地交递眼神,但笑不语。 这深蓝包髻的妇人是李二娘子,她家有三个女儿。 大女儿生得早,彼时家中赤贫,穷得实在没办法,眼见要养不活,无奈签下卖身契给了牙婆子,也算得运气好,叫大户人家看上,买走做女使。如今就在淮阳城中,一年里能有几次回家来,每回都带不少东西,以及钱。 二女儿得了长姐的照顾,好赖是不必被卖,日积月累,家中小有余钱,到出嫁的年纪便与隔壁村的猎户结了亲。夫妻俩勤劳踏实,日子过得不错。 于是这晚来的第三个女儿便得了更多的福气,有吃有穿,没挨饿没受冻,一年到头还能做上好几次新衣裳,娇滴滴地长大了。 眼见前两个女儿各有各的盼头,日子越过越好,李二娘子也生出更多的心思:给小女儿找门好亲事,光耀门楣。 她吃大半辈子苦,没少听丈夫奚落,翻来覆去无非那几句没给他生个儿子的屁话,可每回大女儿带着银簪子银手镯回来,他当爹的拿女儿的银钱却从未手软过,若非大女儿争气又不忘父母,他一个种地的哪有如今吃穿不愁的日子过? 李二娘子心里憋着口气,势必要为小女儿挑个好婆家。 平日里也没少打算,小女儿唤作兰娘,是后来特意改的名。 大女儿曾说,听那高门大户里的公子讲,兰这个东西,品性高洁,读书人都爱,写诗写词的没少提兰。李二娘子虽不识字,却也清楚知道,在大周朝,读书是平头百姓最有盼头的出路,总比种地杀猪做工要好得多。 可是真难啊。 桃阳村二十年来才出这么一个秀才,举人则根本不敢想。大女儿说,举人那可是大户人家的姑娘排着队相看的女婿人选,往后要去上京做大官的。李二娘子很向往举人女婿,可怜现实冰冷。 她自认为兰娘有几分姿色,借长姐的光,也买过两三本开蒙书,念过《三字经》和《千字文》,这已经能算得十里八乡的才女级别,配她孙大娘子的秀才哥儿,至少不怯。 谁想到孙大娘子拿她宝贝儿子当金蛋子看呢! 竟对她的兰娘不屑一顾,甚至口出恶言,说什么不过识得几个字,对读书人而言好比拿筷子吃饭,有甚可炫耀的?会看书会说夫子言才是真正读书人;又说兰娘举止不大方,缩脖子勾背,没有做当家主母的气势;再就是姿容平平,她家秀才哥儿往后多的是人情场面要应对,当家娘子可不得找个从容气派的? 啊呸! 她真以为秀才哥儿是个什么东西! 李二娘子一想起这茬就气得浑身发抖,有回进城她可听人说了,秀才在咱们大周朝根本不值钱,也就是个应举的,中不中还不好说呢。 要是不走运,一辈子也就做个秀才! 气归气,然而桃阳村几百口人只有一个秀才却是事实。 李二娘子自此便跟孙大娘子断绝往来,两人各自在背地里没少嘲讽对方,也基本不屑与对方出现在同一场合,颇有“有我没她”的水火不容之势。 好比今日,李二娘子在,孙大娘子则必定不会出现。 村里人都晓得她两家的故事,与自己无关,平日里都当笑话看。 这不,刘三娘子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道:“李娘子你啊,就是看不开。你管人家孙大娘子中意哪个?反正秀才哥儿看上的那个,成不了。这男人啊,越是得不到越是心里惦记,娘俩且有的闹腾呢,你何不跟我们一道,看看笑话便过了。” 李二娘子咽不下这口气:“你又知道成不了了?烈女还怕缠郞呢。指不定哪天,那谁,那姑娘就松口。” 刘三娘子神秘兮兮道:“我看悬。你们看不出来啊,那霜娘子身边跟着的小郎君,八成对她有意思。平日里说阿姐阿姐的,你们可见过谁家弟弟对阿姐那般恭敬?有回在竹林子我还见他给霜娘子跪下了,嘴里叫着什么主。这两人啊,有事。”她斩钉截铁,“一定有事。” 马上有人附和:“确实,这两人说是姐弟,可怎么看都有点怪。你们说,那霜娘子该不会是哪里的大户人家流落出来的姑娘?” “哪能是姑娘家。我听村口药婆子家的媳妇儿说,霜娘子刚来咱们村时,她去给人家换过药,那身上……哎哟,可惨,谁家姑娘家家的,身上能有那么多伤?” “我也听过这事。据说那伤看来像是给打的,还有刺洞呢,血糊糊那大洞,真难为她能活下来。” 心软的妇人听了,面色凄然:“瞧着她年岁也不大,受这多苦,许是个苦命人。” 这话一出,闲言碎语的劲头便散了。 饶是正处于和平年代的大周,老百姓的日子依然困苦艰难。 淮阳府在江南富庶之地,商贸来往甚繁,物资亦丰厚,却也难抵天灾与**。早些年大周四处兴兵,一轮又一轮的杂税压下来,再是富庶的江南水乡也给榨干了。好在这几年还算太平,百姓手里留下一点余粮,且够过日子。 都是苦命的,何必再挖苦。 流水汩汩,拂过光滑的青石板,捣衣声稀稀落落。 又有人说:“要我讲,她运气不错。那竹林子里的小院,十个月有八个月不见人,荒着呢,老元头更没个影儿,偏叫他俩遇上。还有稀奇的,老元头这一会儿灵一会儿不灵的半医,误打误撞把她治好了!” “对对,药婆子媳妇儿说呢,命不该绝的人呐,就是上山随便扒拉几株草嚼着吃了,也能叫她遇上救命的灵药。命里有的,赶都赶不走。” 众人认同,紧跟着叹息:“哎,就是年纪轻轻的,可惜了她那一头……” 突然,李二娘子板下脸,嘴里发出短促的嘘声。 眼尖的妇人当即敛声,一时间,闲言渐行渐止。 流水也适时恢复它的活力,欢快地扬起小水花向着下游奔去,稀落的捣衣声再度此起彼伏地热闹起来,湿衣上溅起的水珠四处飞洒,游走在方才说话的妇人之间,像织起一张无形的默契的网。 河底,一条不合群的鱼掉了队,兀自游曳。 远山的高树间,惊起一只飞鸟。 在春日浅淡的稀薄阳光里,一个女子步履稳健地走向河边,她身材匀称,全无婀娜姿态,脊背笔直,脖颈纤细,皮肤透出一种病态的惨白。 并非时下被达官贵族追捧的白皙红润之美,她白得冷峻喑哑,白得死气沉沉,叫人看了不大舒服,更因她一双时刻幽沉又不带情绪的冷冽眸子,这姑娘从头到脚都弥漫着久别于尘世的缄默疏离感。 每回她出现在河边,常独自一人,远离人群。 村里人私下戏称她为霜娘子,一半是由于她这没有半分人气的怪异形容,跟打了霜的蔫巴草似的;另一半,则是由于她的头发。 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姑娘,竟雪鬓霜鬟,半数青丝发了白。 药婆的儿媳妇说,她的头发是躺着躺着就变白了的,老元头诊脉看了半天,道是气血两虚、精气枯竭所致,是病也不算病,叽里咕噜叨念许久也没说明白要怎么治。 如今两年多过去,她这花白头发纹丝不动,不见半点变化,要说老元头医术是真不怎样,捡回一条命算运气,真要医好这白头,可就悬咯。 村里也有人向她弟弟提过,淮阳元氏乃医学世家,在淮阳耕营多年,那是世代领受皇恩的高门贵族,每年都培养不少医者为大周效力。 最重要的,元氏医馆会无偿接诊各类怪病,好歹带去试试,没准儿人家能看呢。 可这姑娘一点没有治病的意思。 她除了洗衣、采买粮食便不出门,不与人交谈,更不露笑容,时常坐在小院里发呆,有时客来,竟兀自进门去,毫无礼数可言。 要不然说孙大娘子的秀才哥儿叫人勾魂去了,这样一位姑娘,他偏日夜惦念着。 瞧,说曹操曹操就到—— 一个身穿暗青直裰的清秀男子正向着她走去,遥遥几步站定,对她颔首道:“元姑娘,今日春阳正好,你来河边洗衣了。真是好巧。我今日早早去县里读小报,有不少新鲜事,我说与你听。” 那元姑娘双手顿了一顿,却没回头,自顾自濯洗衣物。 陆秀才早已习惯她的冷淡,也自顾自与她继续道:“今岁西北纷乱,枢府意见不一,听闻争论得凶,延州知州力保刘、范二人,以筑城为要,元姑娘怎么看?如今西北疏罕小国实在聒噪,恐一场大战难以避免呐。” 他看了眼无动于衷洗衣的女子,“哦对了,东北正发春旱,圣上派大臣前往赈灾,听闻睿王跟着,莫非,这国本之争……诶,元姑娘,你……” 头发花白的女子站起身,她不知何时已洗净衣物,端起木盆,一个眼神都没给陆秀才,径自离去。 发文啦,感谢点进来的朋友!我会写完!一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河边闲话 第2章 陆家秀才 入夜时分,桃阳村陆家。 孙大娘子千忍万忍,硬生生熬住摔铜盆的气恼,手捏做拳,不轻不重打在她的宝贝儿子身上,又爱又恨地骂道:“你啊你,你怎就不知好歹?再过两日,媒婆就上门来了,叫她晓得你天天往那小破院子里窜,我看钱员外郎还愿不愿意把他女儿嫁你!” 陆秀才别过脸,第一百次叹出一口冷气:“娘,不是你想的那样。”他隐蔽地翻出一个白眼,徒劳解释:“儿子并非钟意元姑娘,我早就同你说过了,儿只倾慕她的才华。” 孙大娘子在昏黄的烛灯里翻过一个冗长的白眼,“才华?哼,她一个来历不明还浑身是伤的姑娘哪来的才华?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你?还才华……你真以为你娘不识字就随意让你糊弄?” 陆秀才垂落肩膀,半侧过身。 孙大娘子迈开一步,非逮到他面前:“我是真不明白,你到底看上她哪儿?年纪轻轻,白头发比我一个老婆子还多,一天天摆脸色,跟鬼似的,鬼都没她难看!不睬人,还不拿正眼瞧人,一副死气,就你当个宝,你是让猪油糊了心了你……你怎就不知好歹呢?” 陆秀才继续叹气,又侧过半边身子。 他的老娘亲不依不饶,再度跨过一步,喋喋不休:“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当不知道?她这点岁数的人,身上那么些伤,你知晓不知晓她受过什么?你娘我可是听过,有些富户手里攥着几两银钱,寻的快活花样那是真不少……” “娘!”陆秀才忍无可忍,刷地起身,吓得孙大娘子后退半步,惊惶望着他,他怒道:“你怎可如此在背后编排一个姑娘家?而且,我最后说一遍,我对她实在没有半分男女之思!往后,你若还要再提,我……我便离家去了。” 孙大娘子两眼一瞪,又一眯,看出儿子是真恼了,反倒平静下来:“你这话当真?” 陆秀才傲然:“读书人怎能口出妄言,自然当真。” “好,娘信你。”孙大娘子也是个果断人,紧跟着提要求:“那往后,你不许再去找她。” 陆秀才原想继续争辩,可看着烛火映出的母亲的脸,又想到白日里元姑娘那始终如一的漠然,终觉疲累。 良久,他颓然道:“娘说什么,就是什么。” 孙大娘子满意了,马上恢复慈母模样,捡起竹篮里的针线开始絮叨,从稻田秧苗说到县里屠户家的远房侄子,事无巨细,繁琐纤杂,东一句西一句扯得源源不断。其中不乏细细为他盘算书院束脩,又很是温柔地告知他,再过阵子,就能将他送去县城书院里读书了。 陆秀才听一句漏一句,神思飘摇。 他知道家里没甚多余银钱。 前几年忙于应付杂税,差点吃不饱饭,将将好一点儿,又要勒紧裤腰带为他存束脩。烛火如此昏暗,娘亲还眯着眼睛做针线,那些活计能攒出的也不过十文钱;而他的父亲更是四处做工出卖劳力,有时逢年过节都不回家,在码头给人搬货卸货,说若是运气好,逢着贵人青眼,便多得些赏。 父母亲倾尽全力供他读书,反倒叫他心里愈发沉甸甸。 他背负的不只是自己一人的前程,亦有父母亲用尽全力的一生,如此愈使得他不敢轻言放弃,更不能举重若轻。 陆秀才几乎见缝插针地读书学习,恨不得将书中字字句句全都印进脑子里去。 可叹呐,读书太难了。 古奥的字句艰深难懂,光是古人著述就浩繁如海,不知何年何月读得完,他还得从这其中理解提炼,形成拥有自己独到见解的文章…… 真的太他妈难了。 每次读到绝望悲愤处,他就不得不合上书本,出门散心,排解一番胸中郁情。 他就是在某几次散步排解情绪的时候遇上了元姑娘的弟弟,那小伙叫阿阑。 阿阑隔三差五地上山捡柴火,偶尔猎几只兔子、山鸡,是个身手很灵活的少年郎。他不怎么识字,叫人惊诧的却是他出口惊人。 有一回陆秀才感叹读书难,报国更难,阿阑却说:“缟素不能自分于缁墨,人臣尽节,世主弃之,这世道有劳什子官好做?” 惊得陆秀才差点没把脖子扭了! 这小子不识字,竟开口能谈盐铁论? 那可是治国策,他都还没读明白呢! 起初,陆秀才尚抱有观望之心,后来再遇到,便特意引向时政话题,浅浅抒发,阿阑再说出“凡人之性,莫不欲善其德”又或者“礼义生于富足”,他就开始沉思探究起来。 如此试探多次,阿阑隐约透露出讯息——阿姐教的。 陆秀才自然不信。 可他跟阿阑熟悉之后,也看得出,这小子真不识字。 前一天从他嘴里说出过的话,第二天写到纸上给他看,他只认得出笔画最简单的“大”或“人”之类,眸光纯净,投来的眼神显示出不耐:知道你是个秀才,认字多,怎么,了不起? 此后,陆秀才就开始频繁拜访元姑娘了。 可哪知道,元姑娘竟如铜墙铁壁,视他如无物。 也不是没想过请娘帮忙,可如今这般,他娘决计不会信元姑娘是腹中有墨水的人,净把求学之心往男女绮思上曲解,他就是浑身上下长满嘴,都说不清。 真是造孽! 孤苦的读书人最终落败于悠悠众口,熄了心思,闭门翻书。 桃阳村又陷入短暂的宁静。 六塘河的水随着一场又一场的春雨,涌得越发欢快澎湃,有时水流声能盖过捣衣声里的闲话,汩汩又哗哗,没过妇人们的唾沫星子,无忧无愁地奔腾入海去了。 四月里,春雨绵绵。 在缠缠绵绵的雾雨里,陆秀才与钱员外家的小女儿定亲了,婚期择在明年秋季。 孙大娘子欢天喜地地将她儿子送上了去县城书院的马车,殷殷叮嘱,抹泪送别,并在李二娘子斜着眼的注视下,大声宣布:“等明年秋天考中后,娘就在县里给你办个席面,好好热闹热闹,叫你和新妇面上有光呢。” 李二娘子听得歪了嘴巴,低声讥讽:“听听,说得好像她儿子必中举人了?我道是员外郎嫁女怎么还选在明年秋天呢,看来人家心里清楚得很,秀才而已,中不中举,可不好说。搞不好白瞎一个女儿的前程,人家会算账得很。” 刘三娘子在旁听得掩嘴笑:“哎呀你小点儿声,要给听见了,保准削你。” “削我?她敢!” “你啊,气到哪年哪月去?”刘三娘子拉着她走远,“你前阵说你家大姑娘要回来探亲?什么时候?这是给你送税钱来了?当真是个孝顺女儿。” 李二娘子登时满脸骄傲,“哎呀什么税不税的,她每年不都回来几次,每回都带钱带东西,怕我和她爹在家里头吃苦,还惦记我们家小兰娘,倒真是个好长姐。” 刘三娘子嘴里明着夸赞,心下暗暗叹息:同一个娘亲生的,也终究难免厚此薄彼。 李二娘子家的大姐儿,自小就卖了,如今二十好几的大姑娘,身契还攥在主家手里,她这做亲娘的,倒心安理得食其肉喝其血,每日里净忙着为小女儿挣个光明前程。 哎,也不怪孙大娘子不肯要她家兰娘,做母亲的缺德,女儿能好到哪去? 陆秀才去了县城书院之后,桃阳村一度失去不少谈资,直到李二娘子家的大姐儿回家探亲。 这日,淫雨霏霏,一辆简陋的平顶皂幔马车急匆匆驶入。 车在李二娘子家门口停下,一个身穿青蓝窄衫长裙的女子走出来,她眉目清秀,神态显出浓郁的疲惫,外罩的对襟长衫皱巴得不像样,显然吃不住马车的颠簸,双脚虚浮落地后缓了好一会,这才叫道:“娘。” 李二娘子一听到声音便大张旗鼓地走出来,见到马车,更是两眼发亮。从前大女儿回家都用走的,如今都租上马车了,“你这孩子,手里有点余钱就晓得场面啦?还租马车回来。”她一脸喜色接过女儿的包袱,“主家夫人对你可好?给你涨月例了?娘瞧瞧,你妹子前几天跟娘闹呢,想要个新簪子……” 珍娘等不及她娘说完,喘着粗气道:“娘,马车不是我租的,我买了些果子和粮食,您叫上爹一块来搬一下。”说着,转向车夫道,“那院子还要往前,在一片竹林子里,我同你一起去。” 李二娘子还没反应过来,那车夫就把珍娘带来的东西都搬出马车,堪堪等珍娘坐上车辕,一鞭子挥出,简陋的马车便轰隆隆地走了。 “诶,你上哪儿去?” 马车停在竹林小院外。 小院十分寂静,珍娘坐在车辕上连喊三声元姑娘,并无人应答。她不得不走下马车,又不敢擅自进入院门,就隔着门扬声道:“元姑娘你可在?你弟弟在县城……出了点事,你若在,便应我一声。” 须臾,门打开。 车夫见到门框里那白得过分的女子愣了一愣,目光停留在她的头发与脸庞上。 珍娘道:“元姑娘,我来捎个话给你。” 她神色淡淡地走过来,打开院门,语气没有波澜:“他出了何事?” 珍娘顿了一顿,道:“他,他打了人。对方告到县衙里,如今你弟弟被下了狱,恐怕一时半会出不来。” 头发花白的女人仅思索半晌,转向车夫问道:“你回县城么?我要租车。” 车夫点头道:“租,惯例是一里一文,若是姑娘你……” 不等他说完,女人回身进屋,几个呼吸的功夫,她走出来,递给车夫一小吊钱,“这里有五十文,我们现在出发。” 珍娘被她的决定速度吓了一跳,“元、元姑娘……” 元灼坐上车辕看向她:“多谢你捎信。” 直到珍娘在自家门前站定,愣愣望着远去的马车,她还有点不确定——这元姑娘就这么光身一人去县城了?她……是要去救她弟弟么。 怎么救呢? 第3章 谁家疯娘子 崔沟县狱很小,仅设一狱,不分司理狱和马步军狱,拢共八个狱室,日夜倒两班衙役看守,狱中多数时候只关几个偷盗毛贼,也不是穷凶极恶之徒,狱守就蔫头耷脑地靠在石墙上打盹。 元灼与车夫到时,狱守被马嘶声惊醒,不耐烦地抬起眼皮,一扫,又落下:“ 去去去,探监不行,赶紧走。” 元灼上前递过去一吊钱,“请你通融。” 狱守睁开一只眼睛,潦草地看了眼面前的女子,语气略微缓和:“人不能进,衣物和吃食你且放下就是。”说完,理直气壮收下钱,“带两句话是不行的,未决者不能串供。” 元灼沉默须臾,没有纠缠,道:“我没带衣物和吃食,劳烦你方便的时候多加看顾,他叫元阿阑。” 狱守刚要叱责她没事找事,眼皮子一掀又看到一吊钱,便硬生生转了态度:“好吧好吧,知道了,真是……不知道怎么做娘的,人在里边待着,你不带衣裳也不带吃的,你干嘛来了?” 元灼抿了抿唇,听了两顿数落,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走出一段,带她来的车夫还跟在身侧,见她完全不通人情,忍不住开口:“姑、姑娘,方才你再与那狱守磨一磨,没准是可以进去探监的。规定是规定,可他既然收钱,就是有余地的意思。” 无非价钱多少罢了。 元灼道:“我尚不知事态如何,万一我去看他,又被人拿来做文章,我弟弟的处境会更难。” 车夫安慰道:“姑娘宽心。这事,我倒是知道的。”他说话时总目光往她头上瞟,浅褐粗麻布包髻虽盖住她大半发丝,可一天颠簸下来,额发鬓发散出几许,与她憔悴的脸容配在一起看,难怪狱守将她认作犯人的娘。 元灼对外形丝毫不在意,平静问道:“我弟弟为何打人?” 车夫道:“昨日你弟弟担柴来卖,我是知道他的,小兄弟隔两三天便来一趟,他的柴火大个,有几位老客常光顾。是讲价引起的,那西边巷里的刘老四叫你弟弟多送一捆,你弟弟不肯,两人起了口角……” 车夫宽厚的两片嘴唇上下翕动,元灼静静望着他方正憨厚的脸,听到一种奇怪的鸣叫声,自两只耳朵扎进,将她脑中搅和得一塌糊涂,一时间混混沌沌,只有尖锐的鸣音若利箭贯通两耳。 她感到茫然无措,堪堪后退一步,想向车夫追问当日事发细节。 却听到自己冷淡低哑的嗓音在说:“原是这样。那我弟弟,他没有错。” 车夫愣了一愣。 那冷静无波的声音还在继续:“打人固然是错,可刘老四恶言相向在先,我要为我弟弟争个理。” 元灼回过神时,她已然站在西边巷口刘老四家门外。 车夫将她带到此处后便离去,元灼敲开门,向一个眉眼凶悍的健壮妇人说明来意,“我是昨日打人者的姐姐,可否让我见一见刘老四?” 妇人身着深蓝半臂短褙,一条鸦青色百褶长裙打了两块褐色补丁,针脚粗糙,她听元灼说完就登时拉下面孔,高声骂道:“见刘老四?你们有什么脸面上门来见我家男人?他让你们害得还不够惨呐?我家顶梁柱,让你们给打得断了两根骨头,都吐血了!真要出了人命,我跟你们没完,你那个恶霸遭天谴的弟弟,他要一命抵一命!” 高声叫骂,很快引来五花八门的开门声,巷口也逐渐聚集围观者。 元灼面色如常,只继续道:“出手伤人是我弟弟不对,我出药钱为刘老四医病。可他恶语在前,他也应当向我弟弟道歉。” “道歉?!”妇人像被滚烫热水泼过的褪毛猪,粗声粗气地叫嚷起来,“你这不要脸的贱皮子,你今儿上门找事来了?道歉?你竟然说道歉?乡亲们,你们过来看呐,你们评评理呐,这小贱蹄子,唆使她那个有娘生没爹养的弟弟打得我家男人吐血了都,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啊,她竟然上门来要我男人道歉!这杀千刀的世道……还有没有天理啦?” 号丧般的哭叫又引来不少看客,其中不乏平日里与她有些交情的,便对着元灼指指点点,轻声议论起来。 妇人一边假哭一边干嚎,又是说自己命苦又是怨世道天理不公,顺带将元灼姐弟贬得一无是处,更指着她半白的头发怪叫:“你们就是缺德鬼,没良心的贱皮子,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你们瞅瞅,她这头发,少白头,短命鬼,活该!光天白日作恶,你们怎么不去死?” 妇人越骂越恨,越恨越骂。 元灼却像是与她不在同一个人间,无论她怎样叫骂,她只适时道一句:“打人不对,刘老四恶言伤人也有错。” 两相对比,人群中窸窸窣窣的议论声逐渐出现同情与叹息。 刘老四家的婆娘是个狠惯的角色,平日里对待他人也没少说难听话,如今这姑娘骂不还口,又一副孱弱憔悴模样,便有人开始猜测:“是不是打人有隐情?刘老四他说什么了?” 妇人也是个会观风向的,眼见这姑娘死气沉沉,一点没有与她争论的意思,这妇人便趁着一顿叫骂结束后砰一声关上门,在里侧靠着门大声嚎哭,“刘老四,你该呀!你就不该长那一张说话的嘴呀,你都去了半条命,人家还上门来告你的黑状呐,当家的,你倒好,两眼一闭躺在床上,撒手不管了,你可叫我怎么活呐……” 元灼站在门外,低垂着眼。 旁边有好事的围观者问她,那刘老四到底是说了什么?错在哪儿呢? 她仔仔细细地回想,十分确认,车夫是将事情原委告知过她的,可脑中却一片空白,只记得尖锐怪异的鸣音,只晓得要来找刘老四讨要说法。 此外,她竟一无所知。 众人见她呆滞木然,又什么也不说,渐渐便各自散了。 元灼木然地走出西边巷,抬眼看去,街上行人稀稀落落,来来往往,在绵密的细雨中,那些走动的身影时快时慢。 她看在眼里,越看越觉得—— 眼前景象宛若一场厮杀。 那挑着担走动的青壮男子分明是提枪往前杀去了,那拘着油纸包快步跑动的男子难道不是被扎中胸口正捂着满手血?还有那大肚便便的老头,他手里托抱的是他的肠子啊,肚子都让阔刀划了个横向大口,这还能活吗? 元灼怔怔然望着青石板街,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眸染出蛛网般的红血丝,她看到数不清的人在面前倒下,从他们身体里流出的血,就像这细密的雨,浸透全身,却不能汇成血流而去。 所有的血沫、血珠、血雨都浸润到褐黄的土地里。 血的锈气,泥的腥气,汗的酸气……还有肉的腐气。 元灼感到不能忍受,被埋在记忆深处的气味以雷霆之势突然复生,将她搅扰得浑身不适。侧头一望,有个小摊正在贩卖炊饼,雨棚下,热气腾腾的白面像一坨坨松软香甜的云团,叫人无比向往。 她麻木不仁地走上前,抓起那白软的云团就往嘴里塞,塞到一半,小贩惊叫起来—— 她也惊叫起来—— 这云团中间赫然是一坨血肉! “诶,你怎么回事啊?怎么抓起就吃呢?你付钱了吗?你……你有钱吗?” “别别,别抓了!你这泼皮无赖的老妇,你、你怎么还吐了!” “喂,不要紧吧?” “哎呀去去去,真晦气,哪来的浑人,莫非谁家疯娘子没拴住么。” “可怜我这炊饼,五文钱一个呢!” 小贩连叠声地斥责她,却没有揪着不放,只叫她走开。 元灼走远几步,握着松软的炊饼靠在墙边,胃里翻江倒海,她止不住地呕吐,却什么都没吐出来。 半个没吃下的炊饼掉落在地。 不远处一个瘦弱的小乞丐盯视她良久,见她靠墙坐下来,一副神色愣怔的破败样,觑着空,嗖一下,利箭似的,扎到元灼身边将那半个炊饼席卷了去,以最快的速度狼吞虎咽吃完,而后用一种胜利的姿态看向她—— 女人浑然不觉,目光委顿,约莫真是谁家的疯娘子。 她缩在墙角,像一瘫受了潮的破棉絮。 无人在意。 雨始终不大,宛若一根根细长的针,软绵绵落到人身上、青石板上、油纸伞面……形成一种雾蒙蒙的水汽,将整座崔沟县笼成烟雨蒙蒙的模样。 似不知今夕何夕的仙境,又似是掩下无数悲欢的人间。 时间缓慢走过—— 元灼睁开眼,刚一张嘴,干裂的双唇便破开一股血腥气,她艰难地咽了咽口水,略微恢复一点清明的神智。 茫然地环视一圈,她慢慢想起:对了,阿阑打人入了狱,打的人叫什么来着,刘老四,是了,刘老四,他先恶语伤人的,他也有错。 回过神时,她已在县城中跌撞走动三天,从一个疯娘子沦为新晋乞丐。 原本清爽干净的粗麻衣裳沾上不少污渍,她穿着短褙长裤,长裤外围了一片浅褐色的裙裳,这是很普通的农人装扮,便于劳作,不饰一物。 出门时还算整肃的包髻已经松散,露出一半花白头发,她走在街上,凭记忆又再度找到刘老四家,刘老四的婆娘开门看到她,差点没认出来。 但元灼甫一开口说的还是之前那几句话,刘老四的婆娘便再忍不下,揪起她就往街上去,边叫嚷边拉扯—— “真是没天理啦!把我家男人打得吐血卧床,这打人的还天天上门来扬威,乡亲们呐,你们来评评理,这天底下有这样的恶人吗?官老爷还管不管,没天理了呀,我们这些没钱没权的老百姓可遭罪,遭大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