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戒》 第1章 第 1 章 “都扶稳了!我还要往房檐上爬呢!” “公主殿下!长乐公主殿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正值盛夏,侍女们这一喊叫,激起树丛阵阵蝉鸣,“嗡”地给人添乱。 希音皱起眉,扒住梯子向后瞧,“有何不可?你们真没用,连房都不敢上,还要我亲自出马,不过是爬个屋顶,有那么难吗?想当年我轻轻松松一口气爬一千阶石阶,连脸色都不带变的,山寺里可没那么多讲究,哪有人给我抬步撵。现在我要上房去抓这只猫子,不抓它它可就摔死在你们脸前了。” 见她又往上爬了一节,侍女们霎时呼叫连连,伸长胳膊去够她裙角,却只能看她那双软底绣鞋越蹬越远。 那宫殿多高啊,门窗都有她三个人那么高,爬上去要有个好歹,在场的谁也逃不掉,都得人头落地。 人头攒动的侍女堆里挤进一个老内侍,花白了鬓角,愁眉苦脸时眼纹从眼角一路开到耳根,这要是哭起来,泪都流不到脸上,全跑耳朵眼里去了。 他仰起头,用那荒腔走板的古怪声调劝说:“哎唷我的公主殿下,这里是皇城,是你的未央宫,哪有什么一千阶石阶。如今你坐步撵,就不再是能恣意跑闹的身份了,求您了,快下来吧,别叫老奴提心吊胆的了。” “那就把心放回肚子里,韩内侍,小小一个猫子,我这就抓下来了。瞧!” 但见梯子上那正抽条的漂亮姑娘飞快探出胳膊,从飞檐上摘下个不过巴掌大的小奶猫,振奋地举过头顶,向底下不看好她的众人炫耀。 她稳稳站着,十六七的年岁,衣袂飞扬笑得好生亮眼,看呆了梯子下的人。 原来皇宫里可以有这样充满生趣的灵魂,她拥有洁白的贝齿,明媚如珠的笑眼,雪白的胳膊挂着臂钏,纱袖滑至臂弯,仿佛一片随风而过的云彩。 韩知平忙道:“还愣着做什么?快接殿下一把!” 希音单手捧着猫儿爬下来,刚下到一半高度就有五六只手来搀扶自己,她嫌碍事,谁也没让搀,撸高了袖子,抓着奶猫去给它寻亲。 宫里流窜着御猫,赶不走抓不净,和人井水不犯河水地共存着,到夜里便跳上嫔妃们的宫墙声声地叫,不同人能听出不同的声调和情绪。 希音手里这只,还只能叫出羸弱的声调和肚子饿的情绪。 翻过肚皮看,是只小母猫,身上有黄白黑三种颜色,从前在龙山寺也有过这样一只猫,和尚们管它叫玳瑁。玳瑁偶尔来寺里讨要几下爱抚,大多时候它蹿进山野,自娱自乐逮鸟雀和野老鼠。 希音抱着猫儿回到寝宫,在桌案铺上绸面软垫,把小猫盛了上去,逗逗它的须子,“小玳瑁,你怎么也和我一样,好端端的就跟家人失散了。” 韩知平在旁弯着点腰,笑呵呵道:“殿下回到了宫中,这小猫儿又被殿下所救,想必要不了多久就能和家人重逢。” “是吗?”希音托腮,兴致缺缺逗猫,“可和家人重逢有时也未必是好事。” “殿下!”韩知平霎时将腰弯成个折角,“殿下慎言。” “有什么说不得的…”希音嘟嘟囔囔,“一点自由也没有,不让出宫,不让上房,这下连话都不让说了。” “是谁不让我的长乐公主说话?” 殿外忽地传进这一声,希音猛然抬头望去,笑容可掬,“父皇!” 韩知平连忙垂下头去,参见当今圣上。皇帝身着圆领常服,仪态威猛却笑容和蔼,背手朝女儿走去,径直坐在了她的对面。 他笑,“长乐,我说过,不穿衮服时,你就叫我爹爹,不必拘泥。” “爹爹。” 皇帝满意地颔首,双手置于膝头,“我听说你抓了个猫儿,忙完了就赶紧来看看,这可就是你抓到的那只猫儿?” 希音的眼睛亮了亮,“是啊,我抓了一只被困在房顶上的小猫,皇宫里有御猫,一定是它们生的。可是我找了一天都没有找到它的父母,就想着自己养起来,爹,我能在未央宫养它吗?它还这么小,只喝牛乳,吃些碎肉便能养活了。” “你救了它也是和它有缘,想养就叫内侍养着吧。”话锋一转,“只是长乐,你太小孩子气了,下次不要再不听韩内侍的劝阻,爬房顶不是你能做的事,要守规矩。在宫里,不该做的事是不论如何都不能做的。” “是…父皇。” “猫儿你养着,但你要禁足五日。这五日里,你将尚仪和侍读为你编写的礼仪书抄一遍,抄完了我要过目。” “是…” 希音视线越过父皇肩头,看向韩知平,后者深深弯腰,瞧不出神情。她最讨厌告密者,要是韩知平不说,爹爹又怎会知道她上房揭瓦地抓猫? 这是多小的一件小事,不过是爬得高了些,从前她要是不爬这么高,又如何掏鸟蛋在龙山寺外偷偷生火开小灶呢? 皇帝走后,希音对韩知平发了脾气,“你说你一把年纪,嘴上怎么还没个把门,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你在我的宫里做事,怎么还胳膊肘向外拐?这多小的一件事,非要我挨训才高兴?” 韩知平毕恭毕敬,“殿下冤枉,此事不是老奴告诉圣上的,老奴这一天都跟着殿下,又如何抽身告密呢?” “狡猾!我不信你说的,你是父皇派来看守我的,你不说,又有谁会说?”希音气鼓鼓抱起猫,起身往内殿去,“出去,我累了要休息,叫人给小玳瑁送些温牛乳来,不许你送进来,叫别的人送。” 小玳瑁睡得迷迷糊糊,在她怀里醒过来,喵呜地叫了一声,像是一种附和。 “是,殿下。”韩知平退了出去。 门外等候的侍女玉真小声为他抱不平,“公主怎么不听解释,我知道不是韩内侍你告的密,一定是皇后那边的人干的,她们几个平日里就游手好闲,只知道背地里往中宫传递消息。” “这些话你也说得?好了,去做事吧,弄些温牛乳来,公主要喂猫。”韩知平回头看看,“你送进去,公主正生我的气。” “韩内侍,你真是太尽责了,公主这样误会你,你都不为自己辩解。” “就让公主以为是我吧,我好歹是圣上的人,要是让她知道宫里有许多双眼睛盯着她,她又该怎么想。” 玉真瞧着韩知平走开去的背影,想了想,没回过味来,当今皇后乃先皇后的姊妹,安插内侍到这未央宫来也是为了公主着想,有什么该隐瞒的。 * 皇帝自未央宫出来,便一迳前往中宫长宁殿。 长宁殿住着皇后,当今皇后复姓尉迟,人称尉迟皇后,为人乐道的是先皇后也姓尉迟,不过二人并非亲姐妹,而是堂亲。 先皇后体弱,早在边疆雍阳时便离不开大大小小的药罐,后来九死一生为当今圣上,也就是彼时的雍阳藩王孙兆郃诞下了唯一一个女儿,孙希音。 如今希音已不再是父皇的唯一,不过先皇后生前只有她一个孩子,对皇帝来说希音仍然意义非凡,否则也不会锲而不舍在民间找寻十载。 希音失踪在父亲举兵杀进皇城夺权的当晚,那晚孙兆郃得到了皇位,却也失去了青梅竹马的爱人,和爱人留下的唯一骨血。 那是何等的遗憾,是即便得到帝位,也无法弥补的缺憾。 “希音和先皇后真是太不一样了。”长宁殿内,尉迟皇后这样说道。 皇帝扬眉,“哪儿不一样?” 尉迟皇后亲手为皇帝更衣,纤长匀称的五指划过玉带,“希音是个急脾气,连小猫儿都要自己上手去救,姐姐则是个慢性子,我还记得以前在雍阳王府里,姐姐做什么都慢条斯理的,洗头发要拿梳子将长发一下一下地篦,洗完呀,一天都过去了,可是她那头秀发,当真乌黑靓丽如水瀑一般……” 说着,像是用眼睛看着了。 皇帝愁眉不展,“是,长乐和她母亲不一样。她长在寺庙里的日子比在她母亲身边长,性子野,如今得强硬些才能纠正过来。朕适才叫她禁足五日,关一关也就知道错了。” 尉迟皇后思忖道:“长乐公主也回到陛下身边一年之久了,陛下是软硬兼施,成果却不好,今日她更是爬到大殿飞檐上,换来五日禁足。依臣妾看,这样下去公主还没变得乖顺,就要先和陛下疏远了。” 说的是,可不禁足又如何管教这只扑腾翅膀的小鸟呢? “皇后可有别的办法?” 尉迟皇后似乎有所顾忌,“有是有…” “说吧,但说无妨。” 尉迟皇后道:“长乐公主已长大成人,脾气无法轻易转变,陛下这样三两头一去的,终不如有个人相伴公主左右,在旁陪伴辅佐,如此日久天长耳濡目染,长乐公主也就知道何为皇室威仪,何为天家风范。” “你是说,嫁驸马?”皇帝微微蹙眉,像是此前从未考虑,“长乐这才回来一年,难道就要让她出宫立府?” 尉迟皇后却道:“公主再有两个月也十七了,的确到了成家的岁数,何况出宫并非离开晏京,只要人还在这京城里,陛下要想见她,不就是一道口谕的事吗?” “那你说说,谁会是这个驸马人选?” 尉迟皇后低下头去,“臣妾不敢乱点鸳鸯谱,长乐公主风姿卓群,更是陛下和先皇后的唯一血脉,应当下嫁晏京,不,大曜最出众的男子。” 皇帝沉吟,认为这不无不可,“你说的也有理,一晃快十七年,是该考虑她的终身大事。那便交由你去办,若有合适的贵族子弟,我再为长乐从中挑选。” “臣妾遵旨。” 未央宫里,希音还不知道自己的终身大事已被提上日程,仰面躺在罗床,小玳瑁就在肚子上窝着。不去想那一字未动的礼仪书,她闭目哼起山里小调,腹部软乎乎毛茸茸的重量压得她跌入梦乡。 梦里倒还在这未央宫内,自己也还躺在这精美的象牙雕花罗床上,只是那轻纱帷幔后,正有个人影翩然靠近。 那人风骨俊朗,身姿挺拔如剑,只是年纪轻轻想不开剃度出家,竟是个穿僧袍的和尚,他单掌置于前胸,持念珠朝希音缓缓走来。 琉璃香炉自吐出细细几缕轻烟,希音看不清他,伸手去撩那帷幔,却怎么也拨不开二人间的阻隔。 “和尚…是你吗?” “公主。” “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梦里的希音没有深究他的来历,默认他从天上掉进了她的寝宫。她高兴得绕着他蹦跶,开心得像只麻雀。 她要他背起自己,在宫殿里慢慢地走,一直走一直走,就好像兜啊兜就可以兜出一条路来,带她离开这个冷冰冰的皇宫。 她趴在他背上抱怨,“和尚,我好后悔,我以为做公主好,其实一点也不好,我想回龙山寺,你带我走吧。 主持的袈裟是我洗坏的,我承认了,你带我回去罚我扫院子还是浇菜园都行,我都愿意做。 和尚,圆镜!你说话呀,你答应我带我走吧……你是不是怪我?可是不管过程怎么样,我们都是夫妻了,难道你忘了吗?那个晚上我们睡在一起,早晨起来你还洗了弄脏的褥子。” 他始终不答,希音盯着他雕玉般无暇的鼻尖,发觉他没有鼻息,她隐约意识到这是个梦境,忡怔过后,第一反应竟是飞快越过他凌峭的肩头,在他面颊啄吻。 “啵”的一声,清脆在大殿回响。 可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停下脚步。 “圆镜!圆镜!” 惊醒时,小玳瑁已爬到一边,希音汗涔涔恍若隔世,身前竟仍感受着他温热体温,低头一看,原是她的手隔衣料放上了自己柔软的胸脯,沉甸甸的,像极了那晚源自他的坚实触感。 [玫瑰]开啦,六月快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希音禁足第三日,等来皇后探视。 尉迟皇后给她新得的小猫带了只木雕小鸟,小鸟展翅被悬在绳上,另一头是根拿在手里的小棍,就这样提着一上一下,逗得小小猫儿躺在桌案上手忙脚乱。 皇后笑说:“这小猫真活泼,这么点大就知道要玩。” “是啊,真淘气。”希音的注意力都被小玳瑁吸引,眼珠滴溜溜跟着它,手里的木棍上上下下,“皇后带来的这个小玩意做得好逼真,我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精致的木工。” 尉迟皇后却说:“宫里有趣的事物太少了,你在宫外待过,知道这不算什么,外头好吃好玩的数不胜数,宫里的玩意不过是精致些,其实根本没什么意思。” 希音的寒暄这就被拆穿了,的确没什么意思,也只是看上去好玩罢了,实际上没什么特别的。不过韩内侍教过她,在宫里不必总说心里话,于是她笑笑,就算接茬了。 尉迟皇后也笑了笑,让身后女官为希音添茶,“长乐,你认识房司空家的幼子,房景初,是不是?” 希音颔首,抿一口热茶,“认识,去岁春闱秋狩,还有宫里许多次宴饮我都见过他,也说过几句话。” 这个房景初,挺好玩的。明明是个家世显赫有才学的世家公子,说话做事却颠三倒四像个三教九流之辈,也正因如此,才能和希音聊到一处去。 “我知道你和他有过几面之缘,他的师傅吴邕子是名家大儒,几月前在晏京举办私学,连你的几个兄弟都因为仰他的才学,接连登门拜访。” “真厉害啊。”想不到房景初还挺有本事,拜了个这么有才学的师傅。 “你入宫这一年来,圣上也为你请了不少先生女傅,不论是教学问的,还是教礼仪的,你都兴致缺缺。” 希音不大好意思,没抬头,逗着猫儿不做声。 尉迟皇后道:“我知道,这是因为你在宫里学得闷了,你父皇盼你学好,反而揠苗助长,我觉得若你能和你的几个兄弟一样,都能以求学为目的出宫,在宫外私学听课,与人作伴,一定能有所改善。” 原本以为只是来劝学的,希音没什么反应,忽听得出宫二字,她两只大眼睛都忽扇忽扇地亮了。 “皇后说的可是真的?我真能到宫外去?” “我已经和你父皇说过此事,他还未答应但也没有拒绝,如果你好好表现,此事不难办。届时你每五日便可随兄弟们出宫到吴先生府上学习,这沿途有什么真正有趣的玩意,你也可以叫韩内侍买了带进宫来,不必再忍受宫中寂寞。不知你感兴趣吗?” “我感兴趣!就让我到名家学堂去学一阵学问,还请母后替我多对父皇说说好话,我禁足这几日也会好好表现的。” 尉迟皇后一怔,很快掩饰起面上的错愕,答应她会帮她,离开了未央宫。 希音是这皇宫内,唯一不必称皇后为母后的天家子女,这是皇帝的授意,很显然他认为希音的母后永远只有先皇后一人。 可以想象,如此特权一定会让尉迟皇后不虞。 所以希音才嘴甜地唤了尉迟皇后一声“母后”,对她而言尉迟皇后是母亲的堂妹,已是宫里除了皇帝之外,和她最亲近的人。 一句“母后”而已,若能让人高兴,喊了也没有大碍。 希音不似皇帝执着,她母亲体弱,又是个冷香幽兰般清冷的女子,她六岁前都跟着乳母,对母亲的记忆十分模糊。 只记得她的美貌,和那一头乌亮亮的长发,如今那头长发也披在她自己肩上,这便是她对母亲最深刻的记忆了。 尉迟皇后和母亲长得有三分相像,比母亲的亲姊妹还要像她,想必这便是父皇称帝后娶她的缘由,如此想来尉迟皇后也很可怜,希音愿意叫她高兴一些。 禁足还有两日,可她的礼仪书才抄寥寥几页,连忙挑灯夜战,完成了近百张纸的抄写。 韩知平端着纸张去乾元殿给皇帝过目,希音则挂着两只黑眼圈,趴在桌案上“奄奄一息”地叹气,玉真替她搓揉腕子,说着安慰她的话。 “殿下别叹气,抄完了抄完了,今晚上好好睡一觉,明早起来就能到外头晒太阳吸新鲜空气了。” 希音只是趴着,“再使点劲,往上捏捏…胳膊也酸……” “嗳,那我再用点力气。” 刚出仪门的韩知平在宫道拐角便遇上了皇帝的轿辇,步撵落停,皇帝走下来,行至韩知平身前,后者低垂着头,端稳了手中厚厚一沓纸张,行礼问安。 “她抄完了?” “回陛下,长乐公主完成了抄写,这是完整的九十六页礼仪书,奴才正想前往乾元殿请陛下过目。” 皇帝信手拿起最面上的几张,看了看,字迹飘逸灵动,几处转折又笔力遒劲,是她的字迹,是她自己一人完成的,果真是十分悦目,就是有几处蹭花的墨迹,可见抄写时还不够耐心。 希音的字很好看,这是刚入宫就得到过皇帝嘉奖的,因为她在龙山寺时也要抄写经文,而手把手教她抄经识字的老师非常严苛! 就是她梦中的那个和尚圆镜,她的字就是得了他的真传。 皇帝看完这几页纸果真龙心大悦,叫侍从们留在宫道上,自己背手迈过仪门,前往未央宫,“朕瞧瞧她去。” 殿里希音还在怨声载道地叹气,玉真忽地松开她手腕,她这才抬起头,“爹。” 正要起身见礼,皇帝叫她坐着不必起身,笑着来在桌案前,拾起她摊在桌上的手,果真在她右手小鱼际看到一片黑漆漆的墨迹。 “这未央宫里看来不止有一只小花猫,我的长乐也是。” “爹,您怎么来了?韩内侍正要去乾元殿呢。” “看到了,你抄完的礼仪书我也过目了,写得很好,你这字在宫里当真无出其右,连你几个皇兄都自叹不如。我真想见见你口中的圆镜,将我的宝贝长乐培养得这样健康活泼,写得一手好字,还会弹琴下棋。” 皇帝一高兴,连最令他发愁的“活泼”都成了希音的优点,她格外欣喜,“爹当真要见见圆镜?” “若有机会,是该召见他的。”顿了顿,“皇后前两日来看过你?” 希音称是,知道要说到出宫的话题了,一时不知该先提召见圆镜还是出宫。 皇帝又说道:“嗯,她和我说了,说有个让你学好的办法,叫我给你一些自由,出去走走看看,到吴邕子的私学去学点学问。” “爹…”希音满眼期冀。 “想去?” “女儿想去!” * 吴邕子的私学如今在晏京名声大噪,因为吴邕子其人学富五车,且脾气特殊,不喜官场更不喜酬酢,只喜欢结交朋友,因此声名远播,这次在晏京落脚,也是在好友房司空的推动下才开办了私学。 房司空乃大曜三公之一。三公就是司空、司马、司徒,这三人不掌实权,身份却十分尊贵,因为早在皇帝还是雍阳藩王时,他们就已是他身边的谋士心腹。 房司空还有个弟弟,也在朝中出任要员,如今镇守边疆不在京中,而那边疆正是皇帝曾经的藩地,雍阳。 房家子孙很适合做这个长乐公主的驸马,皇后也有意撮合希音和房家子孙房景初,否则也不会提议让她到吴邕子门下读书,毕竟希音被皇帝当眼珠子似的宝贝,要是她自己不满意,别人是没法替她出嫁的。 至于房景初,他对希音应该是有些好奇的。皇后记得去岁秋狩,他二人相谈甚欢,还送了希音几件猎物,眼下他在吴邕子的私学里帮师傅督促后辈,希音一去,房景初自然对她多有照顾,不愁生不出感情。 谁知到了出宫读书的日子,希音一到私学就提裙跳下车架,伸手指着门外相候的房景初,毫不矜持道:“房景初!” 韩知平拦都来不及,慌忙叫她注意仪态。 房景初笑呵呵拱手迎她,“恭迎长乐公主殿下,殿下远道而来,叫家师这学堂蓬荜生辉啊。” 希音一袭圆领袍,穿男装却不做男妆,只是图个方便,随性地拱拱手,“你可别替你师傅谦虚,我知道他老人家是很有学问的。” 二人相视一弹舌,挑了挑眉毛,俨然是对狐朋狗友,哪像对能住到一起去的夫妇。 “走,先生还在接待访客,我先领你进去瞧瞧。” 韩知平还在等车夫将书袋递出来,希音便丢下他,跟着房景初先走了。 二人步入学堂,说是学堂,也只是间幽静有意趣的府宅,这是房司空在晏京为吴邕子买下的宅子,供养他创办私学,造福京城的士族子弟。 他们一迳走,一迳说笑,臭味相投,老友一般。 房景初说:“你穿男装倒很有一番风姿。” 希音不以为意,揪揪衣领上的缠枝纹,“这就是件普通的圆领袍,不见得就是男装,我以前在寺里还穿和尚的衣服呢,你说那是男装还是女装?” “和尚是男的,那就是男装,你要说你穿的是尼姑的衣服,那就是女装。” “上当了吧!和尚尼姑穿的僧衣是一样的,哪分什么男女。” “在这等着我呢?好,算我输给了你的经验之谈。”房景初话锋一转,“对了,你说巧不巧,今天先生的这位客人就是位僧人。” “是么。” “不过不是什么名胜古刹来的,听说他来自嶂源的龙山寺,那儿可临近陇西边塞,离晏京有半个月的路程,想必那儿的和尚也是不入世的高人。嗳,你怎么了?怎么不动了?” 房景初伸手在希音眼前晃啊晃,她却被封印似的定住不动,像是被他所说的话给摄去了三魂七魄。 长乐公主失而复得是举国知晓的大事,世人也都知晓她曾被寺庙里的和尚收养,却几乎没人知道收养她的和尚姓甚名谁,又栖身于哪间寺庙。 这是出于对佛门清净地的维护,也是出于对公主救命恩人的报答。 但现在,这成了一个令希音心神震颤,大喜若狂的惊喜。 因为她正是被嶂源的龙山寺所收养,而眼下龙山寺的僧人正在吴邕子门下拜访,这令人几欲失神的消息就这样轻飘飘从房景初口中说了出来…… 房景初唤不回她魂魄,便伸手朝远处左前方一指,“正好,先生和那僧人从茶室出来了。” 希音的目光不管不顾地朝那方向追随过去。 庭院草木葳蕤,树影斑驳,她勉强从缝隙间窥见一角冷灰色僧袍,还有僧袍前缠绕念珠的手掌…她拨开那碍事的枝杈,看清了僧人的模样。 “和尚…”希音先是嗫嚅,然后不假思索,提膝奔跑而去,“和尚!圆镜!圆镜!” 房景初被她大呼小叫的举动吓坏,追赶上去,却见希音早已跑到廊庑那头,动作极快,简直像只灵活的小猴,可在靠近后,她又近乡情怯地定住脚步,除了手在抠指甲,双脚却生根似的一动不动。 僧人也看到了她,对她双掌合十,垂眸问候。 房景初这才看清那僧人的模样,他敢断言,全大曜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出家人。 只因那僧人相貌居然十分惊艳,抛开那些亵渎出家人的肤浅恭维,他只觉此人神清骨秀,玉韫藏珠,很有些与众不同。 特别是他的眼神,抬眼间极具神性,如同凌晨的残月,清冷皎洁,又不失锐利。 而这样一个非同寻常之人,身上竟穿着最朴素的长袍僧衣,当真有些说不上来的不相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僧人还没说什么,旁侧吴邕子就先皱起眉,嫌弃地看向希音那张涕泪横流的脸蛋,捋捋须子。 “小丫头,你是从哪里蹦出来的?”而后再百思不得其解地看向圆镜,“又是怎么认识圆镜法师的?” 不远处韩知平总算追上来,累得一把老骨头气喘吁吁,“吴先生!小心失言,这位是长乐公主。” 吴邕子倒无所谓,只觉得新鲜,“你便是长乐公主?来得倒挺早的。”随即反应过来这位公主的来历,错愕看向圆镜,“那你们?该不会?公主她?” 反应滑稽,全然不像个讲学的夫子。 圆镜偏首回应,形容端稳,倒像是与希音并不熟稔,“吴邕子猜的没错,公主早年就生活在龙山寺,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抬眸看向希音,浅棕的眼瞳一如她梦中深邃,“公主,别来无恙。” 希音绷不住了,嘴一撇,仰着脸对他激动地说:“真的是你…真的是你……你怎么下山来了?是来找我的?我前几天才梦到你,你这就来了……” 韩知平递出手帕给希音擦脸,叫她谨慎说话,她却什么都顾不上,帕子在脸上胡乱抹一把,眼睛滴溜溜围着圆镜打转。 吴邕子笑说:“圆镜法师已经到晏京小半月了,是奉住持之命到晏京明德寺传经的,嶂源一带路通西域,古时西域高僧在嶂源留下了大量典籍,龙山寺主持慷慨解囊,命圆镜将经书带到晏京。” 小半月?希音心上咯噔一下,空了一块,不大高兴。 圆镜对吴邕子道:“弘法布道是份内之事,那些经书本就是天下的典籍,从前也只是保管在龙山寺,何谈慷慨。” 吴邕子颔首,“不错,从古至今书册不过是著者寄意之所,借此传心达志。要是将它们全当宝贝藏着掖着,那谁都别写了,一把火烧了干净。” 话糙理不糙,吴邕子忽然拍掌,“既然如此,圆镜,你看这是多巧妙的缘分,长乐公主就在我这私学里听讲,而我也正劝说你来这里讲学,你看你就别急着走了如何?” * 回宫后韩知平将今日之事回禀皇帝,没有说希音再见他时有多激动兴奋,只是说事情很巧,是桩美事,不过圆镜并没有当场答应留下讲学,而通常这样的回应也与婉拒无异了。 皇帝听后并未从繁杂的事务中抬起头来,只“嗯”了声,全然没有当日对希音说要召见龙山寺僧人时的热切。 天下不太平,皇帝自然也无暇顾忌这些琐事。 契丹、藩镇、乱贼,自大曜开国便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像是对他这个半路出家皇帝的挑衅,前朝陈氏在位时,即便政权迂腐,却仍靠着百年之基稳定政局。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说的就是当年的陈氏王朝。 十年前新帝夺权,大刀阔斧后是十年不平的风波,契丹趁乱窥伺,藩镇借机造反,前朝遗留的乱贼更是暗疮一般铲除不尽,动摇着大曜并不稳固的根基。 见韩知平还站在原位,皇帝薄怒问:“韩内侍,还有事吗?” 韩知平本想提醒他先前与长乐公主的约定,召见圆镜,见状福身行礼告退,出乾元殿,往未央宫的方向去。 他是雍阳藩王府的老人,从来知道皇帝有个铁血手腕,除先皇后,在其他人面前他永远冷静残酷。自先皇后故去,皇帝也只有面对长乐公主时,才有几分为人父的耐心,但那也只是为让女儿开心,实际上他对龙山寺僧人的感激早在一年前接回公主时表达殆尽。 一年前,那一车车前朝留下的经文,伴着金银宝物不分昼夜地向西送往嶂源,龙山寺住持收下了经书,谢绝了所有钱财。 皇帝为此并不高兴,之后宫中便没听说什么来自嶂源的消息了。 韩知平小碎步来在未央宫,急匆匆先到小厨房去吩咐了两句,再正殿去瞧一眼希音,公主正在殿上托腮怔神,眼里满是伤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嶂源的山水美食。 其实她想的既不是嶂源的山水,也不是嶂源的美食,而是嶂源的人,她在想圆镜。 她太难过了,他竟然已经到晏京半个月了,却从没打算到宫里来看她,当初父皇下过口谕,龙山寺的僧人有恩于长乐,有恩于皇室,可以凭天家信物进出皇宫。 可他没来!甚至若非这次书院偶遇,她根本不会知道他到过晏京。 为什么?就因为她被认了回去,所以就和龙山寺,和他都没有关系了吗? 希音越想越委屈,拿胳膊在眼前一抹,板着脸忍住不哭,可眼泪不听她谈判,直挺挺两溜顺着面颊便滑了下来。 “公主?” 听得寝殿外有人小心地唤了自己一声,希音忙抹抹脸,“进来。” 是玉真,端着一碗晃荡的汤水,蹑手蹑脚走进来,“公主,您看,这是什么?” 希音吸吸鼻子,支起胳膊望过去,有些讶异,“甜浆子?你不是说宫里没有吗?” “是没有,但韩内侍记得您说过,您在嶂源每个月都盼着能下山喝一回这个,这是出宫时他顺路买的,您快喝吧,庖厨刚热好的,别再放凉了。” “韩知平?”希音想起他两只游鱼似的眼睛,皱巴巴的鱼尾饱经沧桑,想不到心思如此细腻,“他怎么不自己送进来?” 玉真如实说:“这不是还觉着您在为上回的事生气?您都好几天没给韩内侍好脸色了,公主,虽然韩内侍不让我说,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上回告密的绝不是他,他那天一直在未央宫没离开过,您错怪他了。” 希音抿一口还温热的浆子,甜丝丝香喷喷,“真的?” 玉真并起两根手指,“真的!奴婢对天发誓。” 希音稍显别扭地点了下头,“那你叫他进来。” “嗳。”玉真垫着小碎步跑出去,过了没有三十个弹指,韩知平就弯着个腰独自走了进来,“殿下,您要见我。” 希音先是嗯了声,随后说道:“…韩内侍,你有心了,出去这趟我都没看到街边有卖甜浆子的,你是在哪找到的?” “街边是没有,奴才是趁您在私学听讲时,独自到外头找人买的,我去时那家铺子正熬浆,满街飘香,我也没忍住买了一碗尝尝,实在香醇,难怪您以前爱喝。” “如今也爱喝。谢谢你,韩内侍,我还错怪你了,玉真替你平反了,她说你那日从未离开过未央宫,告密者另有其人,不过我也不在意了,只是对不住你,叫你看了我这么多日冷脸。” 这又是感谢,又是道歉,吓得韩知平“噗通”跪在地上,“使不得!为殿下尽心尽力是奴才分内之事,又怎么敢来和您邀功呢。” “你起来吧。”希音走过去,将韩知平搀扶起来,“我该说谢谢,也该和你道歉,这是圆镜教我的,他说这叫礼义廉耻,知功知过。” 韩知平起身,笑着赞叹,“早就听殿下说起这位圆镜法师,今次一见果真气度不凡,连吴先生都如此欣赏他,可见他的确是位世外高人。” 这是真心话,但也是在拍希音的马屁,谁知马屁拍在马腿上,希音皱起眉,“别提他,提他我心里不舒服。” “这是怎么了?殿下。” “他不要我了!” “哎唷!”韩知平一哆嗦,“这话可不能乱说,旁人听了要曲解您的意思。” 又不让说!这不让说,那不让说!“谁听见就让谁曲解去吧,反正他不要我了,我再也回不去龙山寺了!” 韩知平回过味来,“您是为圆镜法师不答应留在学堂讲学的事难过?” 希音别过脸不说话,韩知平又问:“那是为圆镜法师远道而来,不曾入宫求见的事难过?” 希音抽了下鼻翼,嘴角不自觉地向下去,韩知平了然,“殿下可曾想过,那是圆镜法师为您着想才不入宫来的。” “嗯?” 希音可太好劝了,一听有好话,立刻看向他,等他替圆镜平反。 韩知平见她如此,没忍住,唇角上扬,“殿下您想啊,您的父亲是谁?是当今圣上,九五之尊,普天之下找不出第二个比他尊贵的人了。奴才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您对圆镜法师的感情,按道理讲是比对圣上的感情深的,法师不入宫来你尚且一日念他三回,这要是入宫来,难道要让圣上亲眼看您和法师情同家人?” 希音不买账,“这哪是为我着想,这不是为父皇着想吗?” 韩知平笑起来,“那对法师,对您,都不是什么好事。既然您已入宫,将来注定是回不去龙山寺的,法师也是知道这个道理,才索性不见,见了面反而徒增伤悲。” “是吗?”希音难过极了,捧在手上的浆子都不香甜了,她放到一边,眼泪大颗大颗滑落,“我不能不见他…” 韩知平手忙脚乱给她擦泪,“哎唷我的公主殿下,您哭吧,哭出来就好受多了,这就是我说的见了不如不见,您看之前的一年您几时这样掉过泪,这一见面,眼泪就收不住了。但是您也别太难过了,圆镜法师不是还没回嶂源吗?” 希音楞柯柯坐着,脸上是泪水和韩知平忙乱拭泪的手。 不能去书院的日子,她几乎天天对着那方正的天空祈祷,乞求菩萨显灵,帮她留下圆镜。要是真能实现她的愿望,她就在这未央宫里供奉观音像,观音最慈悲,她的愿望太棘手,或许也只有观音愿意伸手帮她。 五日后,希音揣着惴惴不安的心,出宫去往吴邕子的私学。 这回沿途连热闹的街市她都没心思看了,只一心盼着能在学堂里再见到圆镜。哪知马车才刚刚停稳,就听前往私学的门生们高声谈论。 “听说了吗?晏京来了位弘法的高僧,是从嶂源远道而来,带了几十册西域典籍入京,经明德寺住持引荐,认识了吴先生,如今颇受吴先生尊敬,来咱们学堂授业了!” 希音大喜过望,不等马车停稳便从轿厢里钻出来,灵活地跳下车架,快步跑进学堂。 韩知平和玉真没一个反应过来的,只觉一道影子从眼前蹿了过去,好像…是公主? “公主殿下!长乐公主殿下!” 谁也没追到她,甚至还将人给跟丢了,不过人已进了学堂,就是不知道往哪跑的。 希音沿上次那条通往茶室的路快步走去,沿途逮到人就问:“圆镜法师在吗?圆镜法师在哪?圆镜法师来了吗?” 总算遇到个知情的,不知道她是公主,替她指了个路,“法师暂住先生府上,就在西院,你沿着这游廊一直去就是了,嗳,你是做什么的?别打扰法师清修。” 希音根本无暇理会,道谢后便快步沿着游廊来在了西院门外。 这是间僻静院落,里头也悄无声息的,焚烧檀香的气味自内院蔓延开来,萦绕希音心头。 她迈步走进去,听到前堂传来熟悉的“笃笃”木鱼响。 推门而入,映入眼帘是一尊摆在桌案上的菩萨像,圆镜仍闭目拨动念珠,有条不紊地盘坐着敲击身前木鱼。 四下无人,希音实在难忍冲动,半跪下去从身后抱住了他,鼻酸过后,呜呜地哭出声来。 木鱼声顿住,圆镜停下了拨动念珠的手,他缓缓睁开眼,后背温热,女子香气扑鼻。 耳廓逐渐泛红,声音却维持沉静,他蹙眉喝止,“别任性,这是礼学之地,不容你放肆妄为。” 希音止住了眼泪,吸吸鼻子,从他后背抬起脸来,“圆镜…真的是你,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诸法从缘,有缘自会相见。”圆镜板着脸搁下木鱼,起身将她拉开距离,见她眼眶有泪,问:“你哭了,你在皇宫不快乐吗?你的生父对你不好?” 希音摇头,手仍不放弃地掣着他衣角,“父皇对我很好,皇后也对我很好。我还养了一只小猫子,就是前几日才抓到的,它和玳瑁一模一样,我也给它起了一样的名字。” “既然都好,还哭什么?” “我想你,想住持,想圆空圆成,想龙山寺,我想回去…我想在山里捡柴,想吃圆成做的斋饭,想听住持讲经,想和你待在一起……” 说着,她的手轻轻攀上他的干燥温热的掌心,“圆镜…” 圆镜并未抽回手,只摇头让她知道这不可为。 希音跺跺脚,舍不得地松开他,“你又这样,那天当着吴邕子你就是这样疏远我!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不如还俗来做我的驸马好不好?我会告诉父皇我们已是夫妻,请他赐一道旨意,让你还俗,再封你个大官。” 圆镜面庞总算出现些微愠色,背转身,打断她道:“住口,休要再胡言乱语。” 第4章 第 4 章 希音慌了,她不知道他为哪句话生气,猜想是为那天晚上她的擅作主张,咬了咬嘴皮,仍不放弃,“…我知道你怪我,怪我那天晚上趁你醉酒…可是不论过程,我们就是做了只有夫妻才能做的事,我们,我们可能会有孩子。” 这些话如同针芒刺痛了圆镜,一个酒后乱性的僧人,还有何颜面自诩佛门弟子。 唯有对那晚的事避而不谈,只纠正她错误的常识,“…女子怀胎十月,你下山一年之久,若有孩子,已经降世了。” 希音看得倒开,“不要紧,上次没有,以后还会有的。” 圆镜轻咬牙关,并未直面她对二人未来开朗的看法,“你是大曜的公主,龙山寺不是你能待上一辈子的地方,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聚散离合是自然之法,无需执着。” “可是是你说我们有缘才再见的。”希音急得忘记适才的教训,伸手去抓他掌心念珠,“你捡到我是缘起,我下山是缘灭,那你在这遇见我又算什么?如果是一段新的因缘,那是不是只要我不想,就不会灭?” 圆镜蹙眉,“别再执迷不悟,你这样的脾气在宫里,早晚会给自己惹去麻烦。” 希音绷着两条胳膊,“皇宫就不是我待的地方,你说得对,既然你早就知道我脾气和皇宫不和,为什么不拦着我,你那么懂皇宫,怎么就不懂我?” 圆镜被搅缠得没法,踱步到桌案旁,轻轻放下手中的念珠,“我没法带你回去。” 希音追问:“为什么?” 圆镜答道:“因为我不回龙山寺,此次下山我已拜别住持,云游四海,了却前缘。” 希音心跳突突,紧盯着他,“你,你说的前缘是我吗?” 她瞧着他,眼神中的期待明晃晃如同闪烁的星子,她见他摇头,紧跟着外头就传来书院弟子的声音。 “圆镜法师,打扰了,我奉师命进来瞧瞧,好像是长乐公主不见了,大家都在找呢。”那人说着,走到了门边,一愣,“公主殿下?” 希音被拒,正是无地自容的时候,偏巧这弟子闯进来,将她窘迫的模样尽收眼底,只得将气撒在了那无辜弟子头上,大叫了一声“谁许你进来的”,而后羞愤地跑了出去。 那弟子大惊失色,“法师,我可是惊扰了公主殿下问道?这可如何是好?” 圆镜望向希音跑出去的单薄背影,宽慰那弟子说:“不必挂怀,此事与你无关。她生气不是因为你闯进来,只是因为我没有给她她想听的答案。” 弟子似懂非懂,以为公主是来求经问道的,没得到满意的解法,恼羞成怒了,于是点点头,“那法师也请准备准备吧,讲堂已布置停当,还请您随我前往。” 那厢希音快步跑出院落,愤愤回首望向那扇树影绰绰的月洞门,就像是透过那扇门望见了里边的人。 负心汉!负心汉!她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的,既然他不回龙山寺了,那她就上禀父皇!让他不得不做她的驸马! 有了这念头,希音打开肩膀,昂首挺胸往讲堂走,走着走着背却塌下来,动摇起了自己的决心。她是有些怕圆镜的,怕他的威严,怕他的清高,怕他因此恨她,再也不会喜欢她。 那不是希音想要的。 她想和他相亲相爱地在一起,要和一个人相亲相爱地在一起,想来是一定要用真情打动对方的。 人来在讲堂,韩知平见她总算现身,绕着她转了一圈,见她无碍这才松一口气,觉得自己这颗脑袋又稳稳从裤腰上安了回去。 “殿下,老奴这把年纪了,您就不要吓唬我了,快到堂上去吧,学生里就差殿下您一个人了。”顿了顿,“殿下,您的眼睛…您哭过?” 希音将脸一偏,道了声没有,这才快步进到内堂。 里头的弟子全都正襟危坐等待着今日的讲师,希音姗姗来迟,面上神情凝重,引得两个弟弟围上来关心。 这两个弟弟都是养在皇后身边的皇子,一个八岁,一个九岁,是这学堂里年纪最小,但最不容忽视的两个学生。 “长乐姐姐,你刚才去哪了?”六皇子孙荣拉她落座,小声问询。 希音板着脸,摇摇头。 五皇子孙宏也问:“希音姐姐,韩内侍找了你好久,你去哪了?” “茅厕。” “长乐姐姐!快别说这些粗鄙的话。” 希音将脸埋到胳膊里,任凭两个弟弟怎么拉扯她都没有反应,直到听见人说圆镜法师来了,她才动了动,但又不肯把头抬起来,眼睛瞧着石砖上细微的纹路,简直要盯出一朵花来。 从讲席往下看,这颗生闷气的脑袋实在不容忽视。 “长乐公主殿下。”讲席上,圆镜唤起她的名字,“殿下还好吗?” 虚伪!希音撇嘴,抬起头,“我没事,不劳法师操心。” 圆镜微一颔首,持念珠自顾自地说讲起来,希音听到那久违的讲授声,只觉落差感十足。 她是一株由他浇灌长大的小树,长大后移栽到了别处,时隔一年,久违的得到了故土的滋润,可环视四周,和她一样的树居然还有十六七八棵。 这叫人怎么不感到落差? 从前他身边只有她,如果她没有下山,那圆镜还只会是她一个人的圆镜。 “还在听吗?”经文在头顶轻敲两下,希音困倦地抬起头,强打精神,“唔,和尚,你是个坏和尚,明知道我睡着了,还要叫我起来,问我在听没有,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溪水边,一只青皮大西瓜在石沟里随水波沉沉浮浮。十四岁的希音身穿灰蓝僧衣,在水边的大石头上打坐,懒洋洋低垂着头,像朵没精打采的太阳花。 圆镜摇摇头将经文翻页,再看看逐渐西沉的日头,索性合上书本,“不念了,吃西瓜吧,吃完了回寺里,还有晚上的功课等着你。” 一听不念了,希音松懈地趴上大石头,耍赖不肯动弹。 “咚”一声,西瓜破开,淡淡的果香飘过鼻尖,勾得她馋虫作祟,抬脸笑盈盈的,“我要吃最甜的一瓤。” 圆镜掰下一块水嫩透红的瓜瓤,递到希音面前。 希音瞧着那瓤西瓜,再瞧瞧那只拿着瓜瓤的手,五指修长白净,骨骼轮廓分明,连指甲都修剪整齐干干净净,清透的水红色汁水沿手指滑至指节,水珠悬而不落,分外叫人感到垂涎欲滴。 她凑上去,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大口,脆生生的,汁液飞溅,溅上了她的脖颈和他的袖口。 欠身的动作太快,希音蹭了一嘴西瓜汁,稍显狼狈,眼神却格外促狭,笑吟吟望着他,只等他发作。 “…你。”圆镜皱眉,最后只是叹了口气,将西瓜放在她手边,“快吃吧。” 彼时希音没有名字,山上的师兄和住持都叫她小尾巴。 只有圆镜不这么叫她,因为希音就是他的小尾巴。 山上其他人的话她都不听,只偶尔听他的话,圆镜答应她每次听完课,都能开一次小灶。有时是糕点饴糖,有时是寺里种的水果,一次不少,就跟驴子眼前的那根萝卜似的,钓着希音认真听讲。 希音吃完了西瓜,到溪水边趴下去洗洗嘴巴洗洗脸,一条尾巴似的跟着圆镜回到山上。 山路蜿蜒,她跟着圆镜走了许久都没有走到寺里,眼看天要黑了,一双手推了推自己,希音倏地抬起头,见是孙荣和孙宏。 “…我睡着了?”她揉揉在桌案上睡平的额头,“散学了?” 再看周围哪还有别人,全都离开了讲堂,孙荣笑说:“长乐姐姐,你睡得也太沉了,圆镜法师在台上讲,你就在台下睡,我想叫你起来,法师却叫我别管你。” 希音还沉浸在从前龙山寺的种种,忽然被叫起来,人还有些发蒙,嘟嘟囔囔,“…凭什么不管我。” “什么?” “没什么。” 孙荣指指桌角的小布袋,“对了,你瞧这个,一定是好东西呢!我想拆开看来着,韩内侍拦着我不许。” 希音问:“这是什么?谁放在这的?” 孙荣期待说:“你不妨打开看看,里头装着什么?” 希音也想知道,狐疑拿过那只巴掌大的小袋,不沉,有些轻飘的分量,拉开抽绳,她隐约闻见淡淡甜香…… 是梨膏糖。 “是糖!”孙荣那小子眼睛尖,招手去叫刚走开的孙宏,“五哥,快来,有糖!” 希音抿着嘴唇,按捺那一点即将上扬的笑意,将糖袋打开了,预备给弟弟一人一颗封口,她猜想这是圆镜放在她桌上的,从前课后都有奖赏,想必今天也不例外。 “快给我一颗吧,姐姐。” “好姐姐,我也要。” 宏儿荣儿都是养在皇后身边的孩子,在宫里诸多管束,不是年节吃不到这些损害牙齿的东西,但平日里也有各式精致的点心,只都少糖,没有这一兜子市井梨膏糖叫人食指大动。 希音分糖给二人,“哝,你们年纪小,一人两块,剩下归我。” 等两个弟弟吃上糖不纠缠了,希音这才小心翼翼拈起一颗,将裹着糖霜的梨膏含入口中,感受它缓缓在唇齿间融化的滋味。 甜丝丝的,一如从前每次听讲后的奖赏。 那甜漫上希音眉梢,心想是她的委屈动摇了他的决心,他还是在乎她的,起码不会放任她陷入低落的情绪。 希音手指探进布袋又抠出一颗,将两颊塞得鼓鼓囊囊。 孙荣乐呵呵对孙宏说:“韩内侍人真不错,见希音姐姐情绪不高,就去买糖给她,要是我身边的内侍也这么会哄主子高兴就好了,而不是什么都管束着我。” 希音眉头一紧,鼓囊着两腮问:“你说这糖是谁给我的?” 孙荣不解,“我不是一开始就说了是韩内侍给你的吗?” 他是一上来就说了韩知平不许他开那袋子,倒是希音自作多情,会错意了。 她极别扭地将那袋糖往桌上一丢,“不吃了,一点都不甜,你们都吃了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