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有半条命》 第1章 替身与保命符(上) 我是讨债鬼 我叫毛毛儿。毛是毛爷爷的毛,单字一个毛。不是狗名儿!是人名儿!我爹毛栓柱,当年山里娃,二年级文化水平就光荣肄业,觉得放牛比识字有意思。我妈王凤兰,初中毕业,搁当年算屯里高知女性。俩文化人儿加起来凑了个“高二文凭”,给我起名这事儿上,却展现出了惊人的随意性——跟积分换的似的。东北话自带儿化音,“毛毛儿”一出口,街坊四邻准保齐刷刷低头找狗,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我降生的地方,是长春东边儿犄角旮旯一个叫拉拉屯的地界儿。问长春本地人?十个有九个半得懵圈。据说这屯子早年就是一片荒地,闯关东那会儿,河南、山东逃荒的,今儿个来一家,明儿个来一户,哩哩啦啦聚成了堆儿,索性就叫“拉拉屯儿”了。朴实,且形象。 我的到来,没给这个本就不富裕的家庭带来多少欢乐,倒像是专程来讨债的。从娘胎里出来就带着“林黛玉”的体质,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长春城里叫得上号的医院,医大一、医大二、省医院…甭管多少“院”,门槛儿都快让我爹妈踏平了。针?那是家常便饭。护士站一听“毛家那个病秧子又来了”,眼神交流间就达成了共识:新手练手的好机会来了!可怜我那细胳膊嫩腿儿,能扎的地儿都青紫一片,后来护士都下不去针,愁得直嘬牙花子。 邪门儿的是,每次折腾到医院,我这病就跟被医院那股消毒水味儿吓跑了似的,立马精神头十足,检查啥毛病没有。可医生也不敢放我走啊,来都来了,不挂两瓶水,显得不够重视,也对不起那挂号的五分钱。于是乎,我成了医院的“钉子户”,爹妈的钱袋子也肉眼可见地瘪了下去。 生死一线间 八个月大那年的秋天,我这场旷日持久的“讨债”行动达到了**。连续高烧不退,小脸儿烧得跟熟透的虾米一样红,最后干脆没了动静。抱起来,软绵绵、滴里啷当,四肢耷拉着,像没了骨头。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医院那张薄薄的纸片儿——“病危通知书”,彻底击垮了我妈王凤兰。她抱着我,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砸在我滚烫的小脸上。我爸毛栓柱,蹲在走廊墙角,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最便宜的“大生产”,烟雾缭绕也遮不住他脸上的绝望和木然。三姨跟院长吵得脸红脖子粗,可吵破大天去,也吵不回我这条眼看就要咽气的小命。 家里愁云惨淡,空气都凝滞了。就在这节骨眼儿上,平时住在深山沟里杨东沟的我奶——一个矮小精干、在村里人缘极好的小老太太,竟然破天荒地跟着屯里赶集卖菜的马车,天没亮就颠簸到了拉拉屯。 我奶推门进屋,一眼就看见炕上出气多进气少的我。听完我爹妈的哭诉,特别是听到“医院让准备后事”那句,我奶那平时总带着笑模样的脸“呱嗒”一下就撂下了。 “栓柱!你个瘪犊子玩意儿!这么大的事儿咋不早吱声?!”我奶的巴掌差点呼到我爸后脑勺上,可看着他熬红的眼和佝偻的背,巴掌又变成了颤抖的抚摸。“凤兰,别嚎了!收拾东西!跟我回杨东沟!现在!马上!” 夜奔深山 在那个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的年代,从拉拉屯到杨东沟,那是实打实的“长途”。我奶雷厉风行,吆喝着一起来卖菜的同乡:“老少爷们儿!对不住!家里摊上大事儿了!菜!估堆儿!贱卖!甭管多少,给钱就成!帮衬帮衬,赶着救命!” 屯里人一看我奶那火烧眉毛的架势,二话不说,手脚麻利得跟练过似的,三下五除二就把剩下那点萝卜白菜处理了。我爸用破棉被把我裹得严严实实,像个大号包袱。一家人加上赶车的老把式,挤上那辆“豪华敞篷大马车”——其实就是个破木板车套着匹老马。车轱辘碾在坑洼的土路上,颠得人五脏六腑都要挪了位。我奶紧紧抱着我,我爸蜷缩在一边护着。深秋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尘土往人脖子里钻。一路无话,只有马蹄声、车轮声和赶车老汉偶尔的吆喝。饭?颠得只想吐,哪还吃得下? 深更半夜,马车终于在一个山坳里停下。骨头都快散架的一家人,跟着我奶深一脚浅一脚地摸黑往屯子里走。五分钟不到,停在一个低矮的土坯茅草房前。窗户漆黑,显然主人家早已睡下。 “啪啪啪!”我奶毫不客气地拍响了那扇老旧得掉渣的木门,声音在寂静的山村里格外刺耳。 “谁呀?大半夜的,火燎腚啦?”屋里传来一个略带沙哑、透着不耐烦的男声。接着是窸窸窣窣穿衣服、趿拉鞋的声音。昏黄的煤油灯光从门缝透出,门“吱呀”一声开了。 门口站着一个精瘦的小老头,约莫六十多岁,头发胡子全白了,背有点驼,但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却亮得惊人。他看清来人,愣了一下:“唉?栓柱?凤兰?这大半夜的…咋地啦?出啥大事了?”老头目光落在我奶怀里的“包袱”上。 “老杨兄弟!”我奶声音带着哭腔和急切,“快!快帮我看看我这苦命的孙子!城里大医院都判了‘死刑’了!可我这心里头…觉着不对劲儿!邪性!指定是沾惹了啥不干净的东西了!” 仙家落马 被称作“杨老叔”(我爸的辈分)或“杨老爷”(我的辈分)的老头,赶紧把我们让进屋里。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草药和线香的味道扑面而来。屋里陈设简单到了极点:一个土炕,一个炕柜,一个老式木柜(柜门都没了,里面用红布盖着个东西),唯一的“家用电器”是窗台上一个老掉牙的半导体收音机。杨老爷掀开木柜上的红布帘,露出里面贴着的红纸。红纸最上面写着“通天教主”,下面密密麻麻列着“胡天龙”、“黄天霸”、“常天龙”、“柳云龙”、“金花教主”、“眼光娘娘”、“药王老爷”等等名字,分列左右。前面摆着一个积满香灰的铜香炉。 我奶二话不说,从贴身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五块钱(在当时绝对是大钱),恭敬地压在香炉底下。杨老爷神色肃穆,抽出三根香点燃,又斜斜地插上一根(后来我才知道,三根直香敬胡、黄、常三大家族,斜插的是报马香,专门跑腿报信的)。他对着红纸拜了三拜,嘴里念念有词,听不清具体内容。然后,他转身坐在红布盖着的那个木头凳子上,闭上眼睛。 屋里气氛陡然变得凝重。我爸紧张地往我奶身边靠了靠。 突然,杨老爷浑身猛地一哆嗦!像被电打了一样!紧接着,他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双脚“咚咚咚”地跺着脚下的泥土地面,双手“啪啪”地拍打着自己的大腿,脑袋像拨浪鼓似的左右摇晃!喉咙里发出“呃…呃…”的怪声。 我奶一看这架势,赶紧从兜里掏出一盒“大前门”,抽出一根,划着火柴点上,小心翼翼地递到杨老爷嘴边,恭敬地问:“老仙家辛苦!敢问是胡黄常蟒哪家大将落马登科?报个名号,弟子好供奉香火!” 只见杨老爷(或者说此刻占据他身体的存在)猛地睁开眼,那双眼睛竟然变得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掉下来。他一把抓过烟卷,送到嘴边,“嘶——”地一声,那根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燃烧,眨眼间就剩下个烟屁股!这速度,比“狲四秒”还快! “我乃胡家二排教主,胡天青!”一个截然不同的、带着点尖利和威严的声音从杨老爷嘴里发出,“弟马点香相召,言道有小金童遇难,特来一看!” 我奶赶紧又续上一根烟:“老仙家辛苦,再来根草卷(烟)顺顺气儿?” “胡天青”接过烟,又是一阵风卷残云,烟灰都没掉多少就没了。他闭着眼,右手拇指在其他四指关节上飞快地掐算着,嘴里念念有词。十几秒后,双眼猛地睁开,红彤彤的眼睛直勾勾“看”向被放在炕上的我(虽然我那时毫无意识),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 “小花荣(我奶小名)!你听真了!这小金童,本是那上方玉皇大帝驾前捧香的童子!他这是趁着王母娘娘蟠桃会,看守不严,偷溜下凡投胎转世来了!如今上面查着了,要锁他回去交差!他这肉身凡胎,哪经得起上面锁魂的力道?这才显出这般要死的模样!” 烧替身与半条命 我奶一听,魂儿都快吓飞了,手抖着又递上一根烟:“哎呀我的老仙家啊!那可咋整啊?求老仙家救命啊!” “胡天青”再次表演了“狲四秒”的抽烟绝技,吐出一口浓烟:“莫慌!此子根脚不凡,仙缘极重!此番下界,也是身负天命!眼前这一劫,只是他命中注定的‘七灾八难’的头一遭!日后自有贵人护持,逢凶化吉!言尽于此,天机不可尽泄!待会儿弟马自会告知你破解之法!吾要打马回山峰啦!” 话音刚落,杨老爷又是一个剧烈的激灵,身体猛地坐直,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抬手抹了把脸,擦去额头细密的汗珠和眼角的泪痕(仙家落马常带悲相),又端起旁边的粗瓷碗灌了几口水,这才缓过劲儿来。 他看向我奶,眼神恢复了平时的清明,只是透着深深的疲惫:“凤兰妹子啊,你这小孙子,不是实病。是童子命,上面要收他回去。得烧个替身,替他上去‘顶岗’。烧了替身,命就能保住大半。” “大半?”我奶的心又提了起来。 杨老爷点点头,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我看不懂的光芒:“对,大半。因为他的命,不完全是自己的…烧完替身,命是保住了,但只能算‘半条命’在人间了。这孩子,将来注定要走玄门这条路,终归山门,是天命所归,拦不住的。”他顿了顿,没再深入解释,“眼下救命要紧。听明白没?” “明白!明白!”我奶连连点头,眼泪又下来了,“能活命就行!活命比啥都强!老兄弟,你说咋办就咋办!” 杨老爷走到炕边,伸出枯瘦的手指,悬停在我滚烫的额头前,凌空画了一个复杂的符咒(后来我知道那是“锁魂印”的雏形),口中低声诵念着古老的咒语。片刻后,他收回手指,长舒一口气:“暂时稳住了。现在告诉你怎么烧替身。明天晚上,子时(夜里11点到1点),找个人…嗯,你家老三(我老叔)正合适,年轻火力壮,没结婚阳气足。让他一个人,拿着我扎好的替身纸人,再带上三刀黄草纸钱,去屯子西头大地里的城隍庙。记住,必须子时正刻(午夜12点整)点火!先烧纸钱,烧干净了,最后点替身!替身一点着,不管看见啥听见啥,立刻掉头就走!一步不许停!一眼不许回头看!记住了吗?后天上午巳时(9点到11点),抱着孩子过来,正式拜我为师。我给他一道符,可保他到18岁平安。这18年里,会有一位贵人来找他,传他道法根基。那七灾八难,自会绕着走。等后天拜了师,我的事儿…也就了了。你们先回吧,孩子没事了。明天下午申时(3点到5点),让老三自己过来取替身,啥也不用带。” 夜半惊魂烧替身 说来也怪,就在杨老爷画完符、说完那番话后,被抱出那个充满檀香和烟味小屋的我,竟然在颠簸的回家路上,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高烧奇迹般地退了!小脸虽然还苍白,但呼吸平稳了,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好奇地看着黑黢黢的夜空和晃动的树影。 回到我奶家,我彻底“活”了过来,甚至哼哼唧唧地要奶喝。一家人喜极而泣,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一半。我奶眉飞色舞地跟我爷讲述这离奇经历。没想到,我爷听完,非但没笑,反而眉头拧成了疙瘩,重重地叹了口气,吧嗒着旱烟袋,闷头走出了屋外。 第二天下午,我那年方十八、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叔毛铁柱,硬着头皮去了杨老爷家。回来时,手里拎着个东西——那玩意儿白天看着都让人心里发毛! 一个用高粱秆扎成的骨架,糊着白纸。脑袋是个大白鹅蛋,上面用墨笔画了弯弯的眼睛、鼻子,一张向上咧着笑的嘴,眉心还用鲜红的朱砂点了个圆点!身上套着一件用红纸剪出来的小马甲!活脱脱一个缩小版的、笑容诡异的纸人娃娃! 夜幕降临,屯子陷入死寂。我老叔毛铁柱,左手夹着厚厚三刀黄草纸,右手拎着那个让他头皮发麻的纸人替身,胳肢窝里还夹着唯一的“家用电器”——一把老式铁皮手电筒。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屯子西头那片广袤的苞米地。夜风吹过,一人多高的苞米叶子“唰啦啦”乱响,像无数只手在黑暗中挥舞。手电筒昏黄的光柱只能照亮眼前一小片,四周是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黑。各种不知名的虫子在叫,偶尔“扑棱”一声,不知是野鸡还是夜猫子被惊飞,那动静能吓得人心脏骤停! 好不容易摸到地头那个孤零零的、半人高的城隍庙(其实就是个砖砌的小神龛,里面供着个面目模糊的泥胎),我老叔腿肚子都转筋了。他哆哆嗦嗦地按照杨老爷的交代,先把一张写着生辰八字和祈愿的“文书”在庙门口烧了,然后开始烧那三刀黄草纸。火光跳跃,映着他惨白的脸和纸人那诡异的笑容。 纸钱烧得差不多了,最后关头到了。他颤抖着手,把电筒放在地上,光柱歪斜地照着,拿起替身纸人,凑向那堆将熄未熄的纸灰。纸人的脚刚一碰到火星—— “轰!” 那火苗子像浇了油似的,猛地窜起老高!瞬间就把整个纸人吞没了!火焰呈现出一种妖异的蓝绿色!纸人那张鹅蛋脸在火光中扭曲变形,那朱砂红点仿佛活了过来,像一只邪恶的眼睛! “我的妈呀!”我老叔魂飞魄散,脑子里只剩下我奶千叮万嘱的那句话:“点着了马上走!千万别回头!” 他像屁股上装了弹簧,又像被鬼撵着,原地蹦起三尺高,撒丫子就跑!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什么手电筒,什么形象,全顾不上了!恨不得爹妈多生两条腿!耳边风声呼啸,苞米叶子刮在脸上生疼。就在他跑出几十米远,眼看快到屯边时—— 身后,那片燃烧的火光方向,清晰地传来一声呼唤,带着点戏谑,又带着点阴冷: “铁~柱~儿~…别跑那么快呀~…等等我呀~…” 那声音飘飘忽忽,仿佛贴着后脖颈子吹气儿! “嗷——!”我老叔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叫,潜能彻底爆发!速度瞬间突破极限!真真是“人在前面飞,魂在后面追”!他连滚带爬地冲进家门,“咣当”一声撞上门栓,背靠着门板,像条离水的鱼,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浑身汗如雨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这一晚的经历,成了他往后几十年酒桌上吹嘘(或者说诉苦)的保留节目,每次讲完都得喝杯酒压压惊。用他的话说:“大侄子,你老叔我这半条命,那晚上也差点交代在那儿!你那半条命,有你老叔一大半功劳!” 拜师与托付 烧完替身的第二天上午,阳光正好。我奶抱着彻底恢复、小脸红扑扑的我,再次来到杨老爷那间土坯房。按规矩,拜师该带四样礼(肉、酒、糖、布),但杨老爷事先说了啥也不用带,我奶也就没敢破例。 杨老爷的精神似乎比昨天更差了,脸色蜡黄,但看到我时,那双老眼里却爆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光彩,像是欣慰,又像是…解脱?他从我奶手里接过我,抱在怀里,枯瘦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我的小鼻尖,声音沙哑却带着奇异的温和: “小童子…等了这些年,可算把你等来了…”他抬头望向屋顶的茅草,眼神仿佛穿透了时空,“你来,我的事儿…也就到头了。日后…咱爷俩儿…还有相见之时。只不过…”他话锋一转,没再说下去,只是发出一阵低沉而苍凉的笑声,笑得我奶和我爸心里直发毛。 笑罢,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一个用褪色的红布仔细包裹、折叠成紧密三角形的物件。他郑重地交到我爸毛栓柱手里: “栓柱啊,拿好。这是‘保命符’。放在孩子枕头底下,贴身放着。等孩子大了,懂事了,就让他戴在脖子上。切记!千万不能沾水!洗澡睡觉都得摘下来!更不能让任何活物——猫狗鸡鸭,大人小孩,尤其是女人!——从这符上或者孩子身上跨过去!记住了吗?沾水、跨了,这符就废了,神仙也难救!我就…做了这一个。”杨老爷的声音越来越低,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 我爸双手捧着那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红布三角,连连点头,眼圈都红了:“记住了!老叔!都记住了!您的大恩大德,我们毛家这辈子都忘不了!” 杨老爷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行了行了…回吧…我乏了…得…睡会儿…明天…可能…有事儿…找你…”话音未落,他就支撑不住似的,缓缓向后倒去,直接躺在了炕上,闭上了眼睛,呼吸变得又轻又长。 我奶和我爸面面相觑,不敢打扰。我奶小声说:“老兄弟,那你好好歇着,我们先回了。有啥事儿你吱声!”杨老爷没有任何反应,像是陷入了沉睡。我奶叹了口气,蹑手蹑脚地退出去,轻轻带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一语成谶 第三天一大早,我奶心里记挂着杨老爷那句“明天可能有事儿找你”,特意把家里养得最肥硕的一只大公鸡逮了,用草绳捆了脚,提着就往杨老爷家走。到了门口,喊了几声“老杨兄弟”,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动静没有。我奶心里“咯噔”一下,也顾不得礼数了,直接推门就闯了进去。 屋里还是昨天的样子。杨老爷躺在炕上,姿势和昨天他们离开时一模一样,连盖在身上的薄被都没动过分毫。 “老杨兄弟?”我奶试探着又叫了一声,声音发颤。还是没有回应。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几步冲到炕边,伸手轻轻推了推杨老爷的脚:“老兄弟?醒醒?” 触手冰凉!而且那身体…僵硬得不像话! 我奶脸色煞白,颤抖着手,哆哆嗦嗦地伸到杨老爷鼻子下面… 没有呼吸! “啊——!”我奶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杨东沟清晨的宁静。“来人啊!快来人啊!杨老哥…没了!” 屯子里的人闻声赶来。这个一辈子无儿无女、孤身一人住在山沟里的“杨半仙”,在完成了他口中“等待小童子”的使命、送出那道保命符后的第二天,安详地、如同预言般地在睡梦中离开了人世。他昨天那句“明天可能有事儿找你”,竟成了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遗言。 杨老爷平时虽然孤僻,但谁家有个头疼脑热、丢了鸡鸭,甚至孩子受了惊吓,都找他。他懂点草药,更“懂”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往往能指点迷津。在闭塞的山村里,这样的人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主心骨”。如今他突然走了,还是为了救我家孩子耗尽心力走的,村里人都念着他的好。大伙儿一商量,杨老爷对我毛家有救命之恩、收徒之谊,那就是一家人!我爷我奶二话不说,指了自家靠近山脚、风水不错的一块地头:“就葬这儿!挨着咱家先人!让老兄弟也有个归宿!” 没有繁复的仪式,一口薄棺,一抔黄土。杨东沟的乡亲们,用最朴实的行动,送别了这位神秘而孤独的老人。他长眠在了他曾守护的山脚下,也成了我命运中第一座、也是最重要的一座界碑。 料理完杨老爷的后事,我爸抱着我,我妈搀着我奶,再次坐上了那辆“豪华敞篷大马车”,带着那道沉甸甸的红布符,颠簸着离开了杨东沟,回到了拉拉屯儿。 我的“半条命”,在东北深秋的寒风中,在仙家的预言、替身的灰烬和一位神秘老人的托付下,算是暂时保住了。而那道符,以及符背后所承载的宿命、等待的贵人、注定的“七灾八难”和终将到来的“一堂人马”,如同无形的丝线,悄然编织起我未来十八年光怪陆离、啼笑皆非的人生。 第2章 替身与保命符(下) 符在人在,符忘...人慌! 回到拉拉屯儿,我毛家那低矮的土坯房里,气氛截然不同了。之前是愁云惨淡,现在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还带着点对未知的敬畏。我妈王凤兰把我那个红布三角符,用一根结实的红绳穿了,小心翼翼地挂在我脖子上,塞进贴身的棉袄里。那符贴着皮肤,带着一种奇异的、说不清是温还是凉的触感,像一块有生命的玉。 “毛毛儿啊,听妈话,”她一边系绳结,一边念叨,眼神无比郑重,“这宝贝疙瘩,洗澡睡觉都得摘下来,放枕头底下压好!千万不能沾水!记住了没?还有啊,甭管是猫是狗,是鸡是鸭,就是你爹你妈,也绝对不能从你身上或者这符上跨过去!谁要是敢跨,你就使劲哭,喊妈!记住了没?”我那会儿才多大?刚会哼哼唧唧,哪懂这些。但我妈那严肃劲儿,连带着我爸在旁边点头如捣蒜的紧张样儿,让我潜意识里就知道:脖子上这玩意儿,比我兜里的糖块儿金贵一万倍!是命根子! 说来也奇了。自打戴上这符,我这“讨债鬼”体质,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给隔开了。以前三天两头跑医院,现在顶多就是着凉拉个肚子,感冒咳嗽两声,再没生过要命的大病。脸色也红润了,小胳膊小腿儿也有劲儿了,能满屯子疯跑了。拉拉屯的乡亲们都说:“老毛家那病秧子,让杨东沟的杨半仙给救活了!还给了个护身符,神着呢!” 只有我爷,偶尔抽着旱烟袋,看着活蹦乱跳的我,眼神复杂地叹口气:“半条命…半条命啊…” 看不见的“朋友” 符保住了我的命,却也给我打开了另一扇“门”——一扇通往常人看不见世界的门。 大概三四岁吧,刚记事儿不久。夏天傍晚,天还没黑透,我蹲在自家院门口玩泥巴,捏小鸭子。正玩得起劲,感觉身边多了个人。一抬头,嚯!一个穿着花布衣裳、扎着两个小辫子、脸蛋红扑扑的小姐姐,正蹲在我旁边,笑眯眯地看着我手里的泥巴。 “你捏的啥呀?”她声音脆生生的,挺好听。 “鸭子!”我举起我的“杰作”,还挺自豪。 “不像,”小姐姐撇撇嘴,“像…像个小耗子!” “才不是耗子!”我急了。 “就是就是!”她咯咯笑着,伸手就来抢我的泥鸭子。 我下意识地伸手一挡…手,穿过去了!像穿过一团凉丝丝的空气!我愣住了,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她。她也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有点委屈地看着我:“你…你碰不到我?” 就在这时,我妈在屋里喊:“毛毛儿!吃饭啦!跟谁说话呢?” 我扭头朝屋里喊:“妈!有个小姐姐跟我玩!” 我妈走出来,站在门口四下张望:“哪呢?哪来的小姐姐?你这孩子,又瞎说!”她走过来,一把抱起我,“快进屋,饭都凉了!” 我被抱起来,越过我妈的肩膀,看到那个小姐姐还站在原地,扁着嘴,大眼睛里水汪汪的,身影在暮色里变得有点透明。她朝我挥了挥手,然后…就像被风吹散的烟,一点点变淡,消失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里那个小姐姐站在一片雾蒙蒙的地里,周围还有很多影影绰绰的人影,都看不清脸。她哭着对我说:“毛毛儿,我叫小翠,家在后屯…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你能看见我,帮帮我…”第二天醒来,枕巾湿了一小块。 这事儿我没敢再跟我妈说。但自那以后,我“看见”的次数越来越多。 下雨天,屋檐下蹲着一个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老头,穿着破旧的对襟褂子,眼神空洞地望着雨幕。我隔着窗户看他,他好像也察觉到了,慢慢转过头,对我露出一个极其僵硬、没有任何温度的笑容。我吓得钻进被窝,半天不敢出来。 夜里去茅房(农村的室外厕所),月光下,看见一个穿着长衫、戴着瓜皮帽的男人,背对着我站在茅房后面的柴火垛旁边,肩膀一耸一耸的,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发出“嗬…嗬…”的怪声。我尿意全无,连滚爬爬跑回屋,差点撞门框上。 最离谱的一次,是跟屯里几个皮小子去野地里疯跑。跑过一个孤零零的老坟包时,我看见坟头上坐着一个穿红棉袄的小媳妇,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把木梳,慢悠悠地梳着长长的、乌黑的头发。阳光照在她身上,却没有影子!一个叫二狗子的傻大胆还朝坟包扔了块土坷垃,嚷嚷:“看我把坟头鬼打跑!”结果他刚扔完,自己脚下一滑,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吃屎,门牙磕掉半颗,哭得震天响。只有我知道,那“红棉袄”在他摔倒时,抬起了头,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嘴角似乎向上勾了一下。 这些“奇遇”成了我童年最大的秘密和困扰。我不敢说,怕被当成疯子,也怕吓着我妈。我只能尽量避开那些“不干净”的地方,天一黑就乖乖待在家里。好在我脖子上那个符,似乎有种无形的威慑力。那些“朋友”们虽然能被我看见,但大多数只是远远看着,或者像小翠那样流露出某种情绪,很少有直接靠近或者做出伤害举动的。偶尔有那种看起来特别“凶”的,只要我下意识地捂住胸口的符,它们就会像被烫到一样,迅速退开或者消失。这让我对杨老爷留给我的这个“命根子”,充满了依赖和感激。 屯里的小“半仙” 日子就这么磕磕绊绊地过。转眼我七岁了,上了屯里的小学。认了几个字,人也机灵了不少。我“能看见”的秘密,最终还是没捂住。 起因是屯西头的王寡妇。王寡妇命苦,男人前年上山采蘑菇摔死了,留下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儿子叫铁蛋。王寡妇伤心过度,加上日子艰难,人就有点魔怔了。一天夜里,铁蛋哭哭啼啼跑到我家,说他妈疯了,在屋里又哭又笑,还对着空气说话,摔盆砸碗的。 我爸和我妈赶紧过去看。我也好奇,跟了过去。一进王寡妇那黑黢黢的小屋,一股子阴冷气儿就扑面而来。煤油灯的光线摇摇晃晃,王寡妇披头散发坐在炕上,眼神直勾勾的,嘴里念念叨叨:“死鬼…你别缠着我…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铁蛋还小啊…”她时而哭求,时而厉声咒骂,声音忽男忽女,听着就瘆人。 屯里有点见识的老人看了直摇头:“唉,这是招了‘没脸子’(指不干净的邪祟)了,冲着了。” 大人们乱成一团,商量着是去请邻村的“李大神”还是赶紧送公社卫生所。就在这时,我站在门口,清楚地看到王寡妇的背后,贴着一个“人”!那是个穿着破棉袄的中年男人,脸是青灰色的,肿得像个发面馒头,眼睛是两个黑窟窿,嘴角咧到耳根,正用两条枯树枝一样的手臂,死死地箍着王寡妇的脖子,把嘴凑在她耳朵边,似乎在不停地吹气、说话!王寡妇那反常的举动,就是被他“上身”闹的! 一股热血“噌”地冲上我脑门。也许是符给了我勇气,也许是觉得王寡妇太可怜,也许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本能。我指着王寡妇身后,用尽全身力气喊了一声:“你放开王婶儿!坏东西!” 这一嗓子,把屋里所有人都镇住了。大家齐刷刷看向我手指的方向——当然,他们什么也看不见。 但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王寡妇猛地一哆嗦,像是被电打了,那青灰脸的男人也似乎吓了一跳,箍着王寡妇脖子的手臂松了一下,扭过头,用那两个黑窟窿“瞪”着我!一股阴冷怨毒的气息扑面而来。 “毛毛儿!瞎说啥呢!快出去!”我妈赶紧过来拉我,生怕冲撞了什么。 可我没动,眼睛死死盯着那个青灰脸,胸口的符隔着衣服传来一阵温热的暖流,驱散了那股阴冷。我不知哪来的胆子,学着当初杨老爷的样子,挺起小胸脯,大声说:“我看见你了!你是个淹死鬼!脸都泡肿了!你缠着王婶儿干啥?快走开!” “哗啦!”我话音刚落,王寡妇像是被抽掉了骨头,身子一软,直接从炕上出溜下来,瘫倒在地,人事不省了。而那个青灰脸的男人,身影剧烈地晃动了几下,发出一声无声的、充满怨毒的尖啸,化作一股黑烟,嗖地一下从门缝钻了出去,消失不见了。 屋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又看看昏迷的王寡妇。 过了好半晌,王寡妇悠悠转醒,眼神恢复了清明,只是异常疲惫虚弱。她茫然地看着大家:“我…我这是咋了?刚才…好像做了个噩梦…” 这事儿瞒不住了。我奶连夜从杨东沟赶来(后来条件好了些,通了简易公路,有拖拉机了),详细问了我经过。她摸着我的头,又看看我胸口的符,长长叹了口气:“唉,该来的,躲不掉啊。杨老哥说得对,你这孩子…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 从此,“老毛家那小子毛毛儿,能看见不干净东西,还能给吓着的人叫魂儿”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拉拉屯儿和附近的几个村子。我这“小半仙儿”的名号,算是彻底坐实了。 尴尬的“初诊”与贵人初现 有了“小半仙”的名头,麻烦(或者说“业务”)就找上门来了。 来找我的,大多是些吓掉魂的小孩儿,或者像王寡妇那样“冲撞”了东西、行为异常的大人。我哪懂什么真正的法门?全凭本能和脖子上那道符的“威压”。 给小孩儿叫魂儿还好说。我妈教过我土办法:晚上等孩子睡了,拿孩子一件贴身穿的小衣服,到孩子白天受惊吓的地方(比如摔跤的田埂、看见怪东西的河边),一边轻轻拍打地面,一边喊:“XX(孩子小名)啊,跟妈回家吃饭喽!不怕不怕,魂儿回来喽!”喊三遍,然后把衣服盖在孩子身上。有时候管用,有时候…纯属心理安慰。但只要我在场,煞有介事地学着杨老爷的样子闭眼“感应”一下,再奶声奶气地说一句:“魂儿回来啦,没事了!”那效果,杠杠的!家长千恩万谢,仿佛我真有多大神通。 给大人“看事儿”就尴尬了。 一次,邻村一个姓赵的老汉,说是总梦见自己死去多年的老伴儿,梦里老伴儿浑身湿透,哭着说房子漏雨,冷得很。赵老汉觉得不对劲,找到我家。 我爹妈把我推到前面。我硬着头皮,看着赵老汉那张愁苦的脸。刚集中精神,眼前就浮现出一个穿着蓝布褂子、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浑身滴着水,站在一片水洼里,瑟瑟发抖,眼神哀戚地看着我。她身后,是一个破败不堪、长满荒草的坟包,坟头塌了一个角,露出黑黢黢的洞。 “赵爷爷,”我咽了口唾沫,指着赵老汉身后(其实老太太就站在他旁边),“我…我看见赵奶奶了…她说…她的房子漏了…进水了…她冷…” 赵老汉一听,老泪纵横:“对对对!是她是她!她活着的时候就怕冷!毛毛儿小神仙啊!这可咋办啊?” 咋办?我哪知道咋办!我求助地看向我奶。我奶赶紧说:“老赵大哥,这是弟妹给你托梦呢!她那坟头指定是塌了,灌水了!得赶紧找人拾掇拾掇,培培土,烧点纸钱寒衣!” 赵老汉千恩万谢地走了。过了几天,他提着一篮子鸡蛋又来了,说是找人修了坟,烧了纸,晚上再也没梦到老伴儿喊冷了。这事儿传开,我的“业务能力”再次得到“认证”。 真正让我觉得有“技术含量”的,是屯子后头搬来的那个李瘸子。 李瘸子是个孤老头,据说是关里逃荒过来的,腿脚不利索,干不了重活,就在屯子最靠山脚的地方搭了个窝棚,平时帮生产队看看林子,捡点山货换钱。他话不多,眼神却特别亮,像能看透人心。屯里人觉得他有点怪,不太爱跟他来往。 一天放学,我贪玩抄近路,从山脚的林子边跑过。突然,胸口的符猛地一烫!像被烙铁烙了一下!我“哎呦”一声停下脚步。抬头一看,只见林子边缘弥漫着一层淡淡的、灰黑色的雾气,看着就让人心里发毛。雾气里,影影绰绰似乎有几个穿着破烂军装、看不清脸的人影在晃荡,带着一股浓烈的铁锈和泥土的腥气。 我吓得转身就跑,一口气跑回屯里,心砰砰直跳。经过李瘸子那个破窝棚时,他正坐在门口小板凳上搓麻绳。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在我胸口扫过(好像能看见里面的符似的),慢悠悠地说了一句:“小子,跑啥?撞见‘阴兵借道’了?” 我猛地停下,惊讶地看着他:“李…李大爷,你…你也看得见?” 李瘸子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我?我老眼昏花,能看见个啥?就是闻着味儿不对。”他指了指林子方向,“那地方,早些年啊…打过仗,死过不少人…怨气重。大晌午头的阳气足还好,太阳一偏西,阴气上来了,就容易‘显形’。你这小娃娃,身子骨轻(指灵觉强),又带着‘那东西’,更容易招惹。以后那片少去。” 他说的轻描淡写,却让我心头巨震!他不仅知道我能看见,还知道我戴着符!还知道那片林子的来历!这绝对不是个普通看林老头! “李大爷,那…那咋办?它们会不会跟过来?”我紧张地问。 李瘸子拿起他的旱烟袋,慢条斯理地装上烟丝:“怕啥?你有护身符,它们近不了你的身。记住喽,遇着这种‘聚阴地’出来的东西,别慌,别乱跑。站稳了,心里默念‘天地正气’,或者…嗯,就想着你脖子上那玩意儿发烫发热,它们自然就退了。实在不行,吐口唾沫,骂句脏话也成!阳气壮胆!” 他说的法子,跟我自己瞎蒙时下意识捂符、硬着头皮喊话的感觉,隐隐相通。这李瘸子…难道就是杨老爷说的那个“贵人”?我心里犯嘀咕。可看他那邋里邋遢、抽着劣质旱烟的样子,又跟想象中仙风道骨、传授无上道法的“贵人”差得有点远。 符的警告与“实习” 李瘸子的话,像给我打开了一扇小小的窗。我开始有意识地观察他,也试着用他说的法子去应对那些“朋友”。 有一次,屯里二愣子家刚满月的小孙子,半夜哭闹不止,怎么哄都没用,小脸憋得青紫。二愣子妈急得直跳脚,半夜敲开我家门,求我去看看。我奶和我妈拗不过,只好让我去。 到了二愣子家,一进屋,就感觉一股阴风绕着婴儿床打转。那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我凝神一看,只见一个穿着红肚兜、光着屁股、浑身湿漉漉的小婴灵,正趴在婴儿的胸口,伸出青白色的小手,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婴儿的脸!每拍一下,婴儿就哭得更凶一分。 这婴灵怨气不大,但执念很深,似乎就是想把婴儿吵醒陪它玩。 我深吸一口气,想起李瘸子的话。没像以前那样直接喊,而是走到婴儿床边,挺直腰板(虽然个子还没床高),盯着那个小婴灵,心里默念:“天地正气!”同时,集中精神想着胸口的符在发热发光。 说来也怪,那小婴灵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停下了拍打的动作,扭过头,好奇地看着我。我趁热打铁,用尽量温和的语气(其实声音还有点抖)对它说:“小弟弟(妹妹?看不出来),别闹他了,他太小了,不会玩。你…你是不是找不到家了?还是冷啊?”我指了指屋外,“天快亮了,太阳出来暖和,你该走了。” 那小婴灵歪着头,似乎在理解我的话。它看了看哭得快断气的婴儿,又看了看我,小嘴一瘪,似乎有点委屈。然后,它小小的身体开始慢慢变淡,化作一缕青烟,顺着窗户缝飘了出去。它消失的瞬间,床上的婴儿哭声戛然而止,抽噎了几下,竟沉沉睡去。 屋里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二愣子妈更是把我当成了救命活菩萨,塞给我一大把炒花生。只有我知道,这次没靠符的“硬”威慑,而是靠李瘸子教的“沟通”小技巧,加上一点点的“忽悠”。 我开始隔三差五地“偶遇”李瘸子,帮他捡捡柴火,听他讲些山里的奇闻异事。他从不主动提那些“门道”,但总能在不经意间,点拨我一两句。 “小子,看事儿不是光用眼睛,得用这儿。”他指了指心口,“心要静,气要稳。慌里慌张的,你怕,那些东西更来劲儿。” “符,是护身符,不是万能符。它保你命,但挡不住所有的‘缘’。有些东西找你,未必是害你,可能是求你帮忙。” “万物有灵,敬而远之。别仗着能看见就瞎嘚瑟,惹恼了不该惹的,你这半条命不够填的。” 他的话像一颗颗种子,埋在我懵懂的心里。我的“业务”水平在磕磕绊绊中,似乎有了一点点提升。至少,我不再那么害怕了,开始学着去“理解”那些“朋友”的执念和诉求。拉拉屯和附近村子的人,对我这个“小半仙”也越发信服,虽然报酬往往只是几个鸡蛋、一把花生,或者帮我爹干半天木匠活。 日子似乎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着,护身符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仿佛会永远保护着我。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符亡! 那是我十四岁那年的夏天。一场毫无征兆的瓢泼大雨席卷了拉拉屯。天像漏了一样,雨水倾盆而下,打得屋顶噼啪作响,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放学路上,雨太大了,我的破雨伞根本顶不住,浑身湿透。更要命的是,路过屯子中间那条平时干涸、一下雨就变成小河沟的土路时,脚下一滑,整个人“噗通”一声摔进了浑浊的泥水里! 冰冷刺骨的泥水瞬间淹没了我。我挣扎着爬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泥水,突然感觉胸口空落落的!低头一看——坏了!系着护身符的红绳,在摔倒时被树枝还是石头挂断了!那个红布三角符,不见了! 我脑袋“嗡”的一声!瞬间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这冰冷的雨水还要冷上千百倍! “符!我的符!”我疯了似的在泥水里摸索,不顾脏污,不顾雨打。浑浊的水流冲得我站不稳,泥浆糊住了眼睛。我拼命地扒拉着,哭喊着。可那小小的红布包,就像被这场暴雨彻底吞噬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恐惧,巨大的、从未有过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我的心脏!杨老爷的警告在我耳边炸响: “千万不能沾水!沾水就废了!” “沾水、跨了,这符就废了,神仙也难救!” “半条命…” 我失魂落魄地站在暴雨里,浑身冰冷,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脖子上空荡荡的,那维系了我十四年“半条命”的屏障,消失了。我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裸地暴露在冰冷刺骨的天地之间,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仿佛在四面八方贪婪地注视着我。 就在我绝望地站在雨中的那一刻,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了昏暗的天幕,紧接着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雷光闪耀的瞬间,我恍惚看到,在屯子通往山脚的那条泥泞小路上,李瘸子那破旧的窝棚门口,一点昏黄的灯光亮了起来。一个披着蓑衣、佝偻的身影,正拄着一根棍子,静静地站在雨幕中,面朝着我摔倒的方向。 灯光下,李瘸子那张平时总是带着点戏谑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下,他的眼神却穿透雨幕,锐利得像鹰隼,直直地钉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和一丝…终于等到这一刻的了然。 他无声地朝我点了点头,嘴唇似乎动了动,隔着狂风暴雨,我仿佛听到一个苍老而清晰的声音直接在我心底响起: “时候…到了。” 第3章 贵人临门灾劫起 空落落的脖子与无形的注视 暴雨还在疯狂地倾泻,砸在泥泞的地面上,溅起浑浊的水花。我像根木桩子似的杵在屯子中间那条已成小河沟的土路上,浑身上下湿透冰冷,泥浆糊满了脸和衣服。但这一切,都比不上胸口那种空落落的、仿佛被人生生剜去一块的恐惧感来得猛烈。 符…没了。 那个陪伴了我十四年,如同第二层皮肤、第二颗心脏的红布三角符,在泥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杨老爷临终前那句“沾水就废了,神仙也难救”如同诅咒,在我脑子里疯狂回响。十四年来,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感觉到了什么叫“半条命”——一种灵魂暴露在寒风中的脆弱,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孤立无援。 雨幕模糊了视线,但我清晰地感觉到,四面八方那些平日里被符的力量隔绝在外的“东西”,此刻正贪婪地、无声无息地围拢过来。空气变得粘稠而阴冷,即使在大雨中,也能感觉到无数道冰冷、怨毒、好奇的目光穿透雨帘,聚焦在我身上。它们像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在无形的屏障消失后,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靠近这具散发着特殊“香气”的躯体。 我打了个寒颤,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心脏,几乎无法呼吸。下意识地,我猛地抬头,望向山脚下李瘸子窝棚的方向——那道在雷光中亮起的昏黄灯光,那个佝偻在雨中的蓑衣身影。 李瘸子! 他看到了!他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句仿佛直接响在心底的“时候到了”,像一根救命稻草,又像是一道催命符。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顾不上满身泥泞,也顾不上那些无形的窥视,像只受惊的兔子,深一脚浅一脚,连滚带爬地朝着那点昏黄的灯光冲去。冰冷的雨水灌进脖子,泥浆拖拽着脚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身后仿佛有无形的鬼爪在抓挠。我不敢回头,只知道拼命地跑,朝着那盏在无边雨夜里唯一亮着的灯。 窝棚里的摊牌 “咣当!”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撞开了李瘸子那扇破旧的木板门,带着一身泥水和寒气,狼狈不堪地滚进了小小的窝棚里。 窝棚里异常简陋,却出乎意料的干燥温暖。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在土炕边的小桌上跳跃着,散发出昏黄的光晕。李瘸子已经脱了湿透的蓑衣,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褂子,正盘腿坐在炕沿上,慢条斯理地用一块破布擦拭着他那根从不离手的枣木棍子。炕桌上,摆着两个粗瓷碗,一碗盛着浑浊的烈酒(闻着像自酿的苞米烧),一碗是冒着热气的开水。 他抬眼看了看像泥猴一样瘫软在门口、惊魂未定、瑟瑟发抖的我,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跑得挺快,”他扯了扯嘴角,声音沙哑,“比兔子还利索。过来,先把这碗热水喝了,别没让鬼缠死,先冻死了。”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吃了没”,却奇异地让我狂跳的心脏稍稍平复了一些。我挣扎着爬起来,也顾不上脏,挪到炕边,端起那碗热水,滚烫的温度透过粗瓷碗传递到冰冷的掌心,我贪婪地小口啜饮着,感觉冻僵的身体一点点找回知觉。 “李…李大爷…”我声音抖得厉害,带着哭腔,“符…符掉了!掉泥水里了!找不着了!杨老爷说…说沾水就废了!我…我会不会…” “会不会死?”李瘸子接过话头,浑浊的眼睛锐利地盯着我,“死?没那么容易。你那半条命,硬实着呢。” 他放下擦棍子的破布,拿起那碗烈酒,仰头灌了一大口,满足地哈出一口带着浓烈酒气白雾,这才缓缓说道:“毛毛儿,你以为那符是啥?就是个护身符?你杨师父(他用了‘师父’这个称呼)用自己最后那点精气神儿给你画的那玩意儿,是‘锁’!锁住你身上那股子天生的‘灵引’,也锁住了那些牛鬼蛇神闻着味儿找来的路!现在‘锁’没了,你就像黑夜里的灯笼,能不招东西吗?”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复杂:“杨老哥当年跟我说,他算出自己阳寿将尽,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这小童子。他拼着最后一口气,用秘法画了那道符,把本该由他引导你入门、替你挡灾消难的‘缘’,硬生生压了十四年!也把他自己的一点‘道行’和‘福荫’,化在了那道符里,护着你平安长大。现在符没了,他压住的‘缘’,他替你挡的‘灾’,还有他欠下的…‘账’,都得你自己扛了!也到了我该接手的时候了。” 我听得懵懵懂懂,但“杨师父”、“缘”、“账”、“自己扛”这些词,像重锤一样砸在我心上。原来这十四年的平安,是杨老爷用命换来的缓冲期! “接手?”我茫然地看着他,“李大爷,你…你就是杨老爷说的那个贵人?你要教我道法?” “贵人?呵…”李瘸子自嘲地笑了笑,又灌了口酒,眼神里透着一丝沧桑和无奈,“算是吧。不过小子,你听好了,我教你的,不是什么飞天遁地、呼风唤雨的神仙法术。是‘活命’的本事!是在这阴阳夹缝里,让你那半条命能继续蹦跶下去的手艺!至于道法根基…那是以后的事儿,得看你的命够不够硬,能不能熬过这头一道坎儿!” 他放下酒碗,身体微微前倾,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声音低沉而严肃:“杨老哥当年救你一命,结下大因果。他替你压了十四年,这‘账’就落到了我头上。我受他所托,也欠他一份情,所以得保你过了这‘七灾八难’的头一关——‘百鬼缠身’!过了,我教你安身立命的本事,咱们再论其他。过不了…”他眼神一黯,“那就是你的命数,谁也怨不着。” 百鬼缠身夜 李瘸子的话音刚落,窝棚外呼啸的风雨声中,似乎夹杂进了一些不一样的声音。 起初是细微的呜咽,像野猫叫春,又像小孩儿夜啼,断断续续,飘忽不定。渐渐地,声音变得嘈杂起来——有低沉的、仿佛从地底传来的嘶吼;有尖利的、像是女人指甲刮过玻璃的哭嚎;有絮絮叨叨、听不清内容的呓语;甚至还有隐约的、不成调的戏曲唱腔…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无形的声浪,冲击着小小的窝棚。 窝棚里那盏原本还算稳定的煤油灯,火苗开始剧烈地摇曳、跳动,光线忽明忽暗,将我和李瘸子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糊着旧报纸的土墙上,如同群魔乱舞。一股阴冷刺骨的气息,无视了紧闭的门窗,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我脖子后面的汗毛根根倒竖,牙齿不受控制地开始打颤。 “来…来了…”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下意识地往李瘸子身边缩。 李瘸子脸上却不见丝毫慌乱。他慢悠悠地下了炕,走到窝棚中间的空地上,把那根擦得油亮的枣木棍子往地上一顿! “笃!”一声并不响亮,却异常沉稳的闷响。 说来也怪,随着这棍子顿地的声音,窝棚里那盏煤油灯的火苗猛地向上一窜,稳定了不少,虽然依旧昏暗,但不再疯狂摇曳。那股渗透进来的阴冷气息也似乎被阻隔了一下。 “慌什么?”李瘸子瞥了我一眼,语气带着点训斥,“这就吓尿了?后面还有更热闹的呢!记住喽,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你越怂,它们越来劲!挺直你的腰杆子!把你小时候敢指着淹死鬼鼻子骂的那股劲儿拿出来!” 他边说,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枚磨得光滑的铜钱(乾隆通宝),一小块黑乎乎、带着腥气的干泥巴(后来知道是坟头土),还有一小撮红色的粉末(朱砂)。他咬破自己右手中指,挤出血珠,快速地在左手掌心画了一个极其复杂、我完全看不懂的符号,然后把朱砂和坟头土混在一起,用血和了,捏成三个小小的泥丸。 “拿着!”他把三个还带着体温和血腥味的泥丸塞到我手里,“含一个在舌头底下!另外两个,一个攥左手心,一个塞右边裤兜里!死也不能掉出来!听到没?” 我依言照做。那泥丸入口,一股难以形容的土腥、血腥混合着朱砂的辛辣味直冲脑门,恶心得我差点吐出来,但神奇的是,随着这股味道弥漫开,那股缠绕着我的、深入骨髓的阴冷感竟然真的消退了不少,狂跳的心脏也平复了一点点。 “这是‘三才定魂丸’,土定地,血定身,砂定魄!能暂时稳住你的心神,让那些玩意儿没那么容易‘上身’。”李瘸子解释道,随即又拿起那几枚铜钱,用沾血的手指在上面快速划过,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将铜钱按某种方位,“啪!啪!啪!”地拍在了窝棚的门框、窗框和正对着门的土墙上。 铜钱落定,窝棚里似乎多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外面的鬼哭狼嚎声仿佛被隔绝了一层,变得有些遥远和模糊了。煤油灯的火苗也彻底稳定下来。 “这只是暂时的,”李瘸子神色凝重,“‘三才定魂’撑不了多久。铜钱‘锁阳阵’也只能挡些不入流的孤魂野鬼。今晚来的‘硬点子’,可不止这些。”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窝棚外,风雨声骤然变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紧接着—— “笃…笃…笃…” 清晰的、不紧不慢的敲门声响起! 不是狂风卷着树枝打在门板上的声音,而是真真切切、有节奏的敲门声!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意味。 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惊恐地看向那扇破旧的木门。李瘸子眼神一厉,握紧了手中的枣木棍。 敲门声停了。死寂再次降临。 突然! “吱呀——” 那扇从里面插着门栓的木门,竟然自己…缓缓地…被推开了一条缝! 一股比外面风雨更刺骨、带着浓烈腐朽和血腥味的阴风,呼啸着灌了进来!煤油灯的火苗被压得只剩下豆大一点,光线瞬间昏暗到了极点! 借着那微弱的光线,我看到一只惨白、浮肿、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正扒在门缝的边缘!那手湿漉漉的,还在往下滴着浑浊的水! 斗法与“见面礼” “哼!给脸不要脸!”李瘸子一声冷哼,气势陡然一变!刚才那个邋遢瘸腿的老农形象瞬间消失,一股凌厉如刀锋般的煞气从他佝偻的身体里迸发出来! 他动作快得惊人!根本不像个瘸子!左手并指如剑,闪电般点向自己眉心,口中暴喝:“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吾奉老君急急如律令!定!” 最后一个“定”字出口,如同炸雷!那只扒在门缝上的惨白鬼手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禁锢住,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李瘸子右手那根枣木棍子带着破风声,狠狠抽在了门板上! “啪!”一声脆响,不是木头的声音,更像是抽在皮肉上的闷响! “嗷——!”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从门外传来!那只鬼手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去!门缝处留下一道散发着恶臭的青黑色粘液。 “区区水魈,也敢来撞老子的门?!”李瘸子须发皆张,眼神如电,竟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他一步踏前,堵在门口,手中枣木棍斜指门外风雨黑夜:“还有哪个不开眼的?滚出来!” 门外死寂了一瞬。紧接着,各种鬼哭狼嚎的声音再次爆发,比之前更盛!阴风怒号,卷着雨点疯狂拍打着窝棚,整个简陋的棚子都在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被掀翻! 黑暗中,影影绰绰的影子在雨幕里晃动,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有缺胳膊少腿、穿着破烂军装的;有浑身浮肿、滴着水的;有脖子扭曲成诡异角度的;有抱着一个模糊不清婴儿轮廓的…它们聚拢在窝棚周围,贪婪、怨毒的目光穿透雨幕,死死盯着窝棚里的我,尤其是…我空荡荡的脖子! “嗬…嗬…灵童子…好香…” “半条命…给我…” “替身…替身烧了…该我了…” 混乱、充满恶意的低语如同魔音灌脑,即使有“三才定魂丸”和铜钱阵的阻隔,也让我头痛欲裂,胸口发闷,几乎要窒息! 李瘸子脸色凝重到了极点。他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把东西——是黄色的符纸!但并非朱砂所画,而是用他刚才咬破的手指,蘸着那碗烈酒,以血为墨,在符纸上龙飞凤舞地画着! “小子!看好了!”他头也不回地对我吼道,声音在鬼哭狼嚎中依旧清晰,“符法之道,不在笔墨,在心!在胆!在气!心正则气壮!气壮则邪不侵!以血为引,以酒为媒,借天地间一缕阳气,斩妖缚邪!” 说话间,他已画好数张血符。他抓起一张,看也不看,反手就贴在了门框上! “嗤啦!”血符贴上,如同烧红的铁块烙在冰上,冒起一股刺鼻的青烟!门外离得最近的一个水鬼影子发出一声惨叫,瞬间淡化了不少! 他又抓起一张,口中念念有词,手指一抖,那血符竟无火自燃!化作一个拳头大的火球,被他猛地掷出窝棚! “轰!”火球在雨夜中炸开,虽然瞬间被雨水浇灭大半,但爆开的火光和蕴含的一丝阳刚血气,还是将挤在门口的几个鬼影逼退数步! 李瘸子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战神,血符一张接一张地画出、甩出!或贴在门墙稳固阵法,或化作火球、金芒击退靠近的邪祟。他的动作带着一种野性的、近乎搏命的彪悍,完全没有仙风道骨的飘逸,却充满了最原始、最有效的力量!枣木棍更是被他舞得虎虎生风,每一次挥出,都带着破邪的煞气,将试图从门窗缝隙钻进来的阴气打散。 我看得目瞪口呆,热血沸腾!恐惧依然存在,但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和向往在心中滋生。这就是…活命的本事! 然而,围攻的鬼物实在太多了,而且怨气极重。李瘸子毕竟年纪大了,又是个瘸子,动作渐渐慢了下来,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变得粗重。他画符的速度明显减慢,血似乎也不够用了,后面画的符,光芒黯淡了许多。 “妈的…没完没了…”李瘸子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眼神凶狠,“看来…不拿出点真东西,镇不住这群王八羔子了!” 他猛地后退一步,不再攻击,反而盘膝坐了下来,将枣木棍横放在膝前。双手快速结出一个古怪的手印,闭上眼睛,口中开始用一种极其古老、拗口、完全听不懂的音节快速诵念起来!这咒语声调低沉而威严,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与大地产生了共鸣。 随着他的诵念,一股肉眼可见的、淡淡的、土黄色的光晕,从他身下的地面缓缓升起,如同一个倒扣的碗,将他和我笼罩在内!这光晕看似微弱,却蕴含着一种厚重、稳固、承载万物的大地之力! 窝棚外那些疯狂冲击的鬼影,一接触到这土黄色的光晕,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铜墙铁壁!发出“滋滋”的灼烧声和更加凄厉的惨嚎!它们愤怒地嘶吼、撞击,却再也无法撼动光晕分毫!那嘈杂的鬼哭狼嚎声,也被这奇异的咒语声压制了下去。 李瘸子脸色苍白如纸,豆大的汗珠滚落,显然维持这“地灵守护”对他消耗极大。但他依旧咬牙坚持着,咒语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如同黄钟大吕,在小小的窝棚里回荡,对抗着外面无边的阴邪! 黎明前的“见面礼” 这场无声的较量不知持续了多久。外面的鬼影依旧不肯散去,像饥饿的狼群围着篝火,等待着光晕熄灭的那一刻。李瘸子的身体已经开始微微颤抖,诵念咒语的声音也带上了嘶哑。 就在这僵持不下、李瘸子眼看就要力竭之时—— “喔喔喔——!” 屯子里,不知谁家的公鸡,发出了第一声嘹亮的啼鸣! 这声音穿透风雨,穿透鬼哭,像一把金色的利剑,刺破了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 随着鸡鸣声响起,东方天际,一抹极其微弱的鱼肚白悄然浮现。 窝棚外,那些围困的鬼影如同被滚烫的开水泼到,发出惊恐万分的尖啸!它们的身影在晨光熹微中剧烈地扭曲、淡化,充满了不甘和怨毒!那只浮肿的鬼手最后扒了一下门框,留下几道黑印,也彻底消失不见。 嘈杂的鬼哭狼嚎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风雨依旧,但那股令人窒息的阴冷和恶意,却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 窝棚里,土黄色的光晕缓缓消散。李瘸子身体一晃,“噗”地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被眼疾手快的我一把扶住。 “李大爷!”我惊呼。 “死…死不了…”李瘸子脸色灰败,气息微弱,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丝…欣慰。他指了指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咧嘴笑了笑,露出沾血的牙齿:“看见没…小子…这就叫…邪不胜正!再凶的鬼…也怕…鸡叫…怕…太阳!” 他喘了几口粗气,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我空荡荡的脖子,又指了指自己,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这第一关…百鬼缠身…算你…命大…扛过来了…不过…这只是…开胃菜…七灾八难…才…刚开始…”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极其认真,甚至带着一丝托付的意味:“天亮…跟我走…去个地方…杨老哥…留给你的…真正的‘见面礼’…该…给你了…” 说完,他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窝棚里,只剩下煤油灯如豆的火苗和我粗重的喘息。外面,雨势渐小,天光破晓,新的一天开始了。但我知道,我的世界,从昨夜符断的那一刻起,已经彻底改变。 李瘸子昏迷前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石子。杨老爷留下的…真正的“见面礼”?会是什么? 第4章 残卷古印拜师武当? 窝棚里的传承 晨光熹微,雨后的空气带着泥土的清新,却也残留着昨夜激斗的阴冷气息。李瘸子躺在土炕上,脸色依旧灰败,呼吸微弱但平稳。我守在他旁边,用破布蘸着温水,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嘴角干涸的血迹和脸上的泥污。窝棚里一片狼藉,门框上残留着被血符灼烧的青黑色痕迹,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朱砂和烈酒的混合味道。 直到日上三竿,李瘸子才悠悠转醒。他睁开眼,眼神先是有些涣散,随即迅速聚焦,看到守在旁边的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疲惫但欣慰的笑。 “命硬…小子…没被吓死…”他声音沙哑得像破锣。 “李大爷,您感觉咋样?”我赶紧把晾得温热的开水递过去。 他挣扎着坐起来,灌了几口水,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要把肺里的浊气都吐出来。“死不了…这把老骨头…还经得起折腾…”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目光扫过窝棚的破败景象,最后落在我身上,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收拾一下,跟我去个地方。” 他没说去哪儿,我也没问。经历了昨晚那场百鬼夜行,我对这个瘸腿老头的敬畏已经深入骨髓。我默默地帮他收拾好散落的铜钱、符纸(大部分已经失效烧焦),扶着他下了炕。他的腿似乎更瘸了,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需要拄着那根枣木棍,大半边身子靠在我身上借力。 我们没有回屯里,而是朝着更深的山林走去。雨后的山路泥泞湿滑,异常难行。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就在我累得气喘吁吁、几乎要撑不住李瘸子重量的时候,他在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前停了下来。 “到了。”他喘着粗气,用枣木棍拨开纠缠的荆棘藤蔓。 拨开灌木,后面竟然隐藏着一个仅容一人弯腰进入的山洞入口!洞口被天然的藤蔓和石块巧妙地遮掩着,若非刻意寻找,极难发现。 “扶我进去。”李瘸子示意。 我扶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钻进洞口。里面出乎意料地干燥宽敞,虽然不大,但足够容纳两三人。洞壁有人工开凿的痕迹,角落里铺着厚厚的干草,旁边有一个用石头垒砌的小平台,上面放着一个落满灰尘的油布包裹,还有一个黑黢黢的瓦罐。 李瘸子走到干草铺旁,示意我扶他坐下。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喘息了好一会儿,才指着那个油布包裹,眼神复杂地对我说:“去…拿过来。杨老哥…留给你的…真正的‘见面礼’。” 杨老爷的“见面礼” 我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个沉甸甸的油布包裹,拂去厚厚的灰尘。解开外面捆绑的麻绳,掀开已经有些发脆的油布,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本书。 不,准确地说,是半本。线装的古籍,纸张泛黄发脆,边缘磨损严重,仿佛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封面缺失了,开头几页也残缺不全。我翻开脆弱的书页,里面的文字是竖排的繁体字,夹杂着大量奇异的符箓图案和人体经络图,内容艰深晦涩,完全看不懂。只有扉页上,用毛笔写着几个筋骨虬结、力透纸背的大字: 《混元炁引》残卷 “炁?”我念出这个陌生的字。 “念‘气’,也不是气,”李瘸子靠在石壁上,闭着眼睛,声音低沉,“是‘炁’。天地未分之前的本源,万物生发的根由。练武的练的是筋骨皮的气,修道的,修的便是这口先天之‘炁’!杨老哥当年,机缘巧合得了这半本残卷,据说是…武当山流出来的东西。” 武当山!我心头一震!那可是传说中神仙住的地方!张三丰祖师的地盘! 压在残卷下面的,是一个巴掌大小、沉甸甸的布包。解开布包,里面的东西让我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枚印! 材质非金非玉,入手温润却又带着一丝金属的冰凉,呈现出一种古朴的暗金色。印纽雕刻的并非常见的狮、螭,而是一只造型极其古朴、线条遒劲、仿佛在云海中腾跃的龟!龟背上缠绕着一条鳞甲宛然的蛇,龟蛇交缠,浑然一体,透着一股苍茫厚重的气息。印面是方形的,刻着四个弯弯曲曲、如同云纹又似符箓的古篆字,我一个也不认识。 “这…这是…”我捧着这枚古印,感觉它仿佛有生命般,与我体内某种东西隐隐呼应。 “真武印,”李瘸子睁开眼,看着那枚古印,眼神充满了敬畏,“也叫‘龟蛇印’。供奉真武大帝的庙里,神像脚下踏的就是龟蛇二将。这印…据杨老哥说,也是武当山的东西,是开过光的法器!能镇邪,能安神,更能辅助修炼《混元炁引》里记载的法门。这是他压箱底的宝贝,当年救你时都没舍得用,说要留待有缘…看来,你就是那个有缘人。” 我捧着半本残卷和一枚古印,感觉手心滚烫,心头沉甸甸的。这哪里是什么“见面礼”,这分明是千斤重担!是杨老爷用命换来的、托付给我未来的希望! “李大爷,”我声音有些哽咽,“杨老爷他…” “他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李瘸子打断我,语气带着感慨,“那道符,锁住了你的灵引,也锁住了你承接这些东西的‘缘’。符碎‘缘’至,这些东西才能重见天日,才能真正属于你。否则,它们就是招灾惹祸的根苗!” 他挣扎着坐直身体,目光灼灼地盯着我:“毛毛儿,东西你拿到了。现在,我给你两条路。” “第一条路,”他竖起一根手指,“拿着这残卷和古印,离开拉拉屯,离开东北,有多远走多远。找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安安稳稳过一辈子。这半条命,只要你不主动招惹是非,靠着真武印的余威,或许也能寿终正寝。但你这双眼睛…这辈子就别想清净了,那些‘朋友’会一直跟着你。” “第二条路,”他竖起第二根手指,眼神变得无比严肃,“拜我为师!不是出马仙那套!是真正入我门墙,修习杨老哥留下的这半部《混元炁引》!我教你如何用这真武印,如何引那先天之‘炁’!这条路,凶险万分!七灾八难才开了个头,后面一关比一关要命!练功更是苦不堪言,稍有差池,轻则走火入魔变成废人,重则当场毙命!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沉重:“一旦踏上此路,你就彻底告别‘常人’二字了。你看到的世界,你经历的事情,你承担的责任…都将截然不同。甚至…会牵连你的父母亲人!你想清楚了!” 拜师与“野狐禅” 窝棚里陷入了沉寂。只有洞外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 我看着手里沉甸甸的残卷和古印,感受着它们传递来的古老气息。昨夜百鬼缠身的恐惧和冰冷,李瘸子浴血奋战的彪悍身影,杨老爷临终托付的期望…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安稳一生?做个永远活在恐惧阴影下的“半瞎子”?不!那不是我要的!杨老爷用命给我换来的不是苟且偷生!李瘸子拼死护住我也不是为了让我当个懦夫! 那半条命里,似乎有一股不甘蛰伏的火焰在燃烧!那枚真武印,仿佛在呼唤着什么! 我抬起头,眼神从未有过的坚定。没有犹豫,我捧着残卷和古印,走到李瘸子面前,双膝一弯,重重地跪在了冰冷的石地上! “师父在上!”我声音洪亮,带着少年人的决绝,“弟子毛毛儿,愿拜您为师!求师父传我道法!七灾八难也好,刀山火海也罢,弟子认了!绝不后悔!” 李瘸子看着我,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随即又被严厉取代。他没有立刻扶我起来,而是沉声问道:“真想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条路,踏上来,可就下不去了!” “想好了!”我斩钉截铁。 “不后悔?” “不后悔!” “好!”李瘸子猛地一拍大腿(牵扯到内伤,疼得他龇牙咧嘴),挣扎着站起身,挺直了佝偻的腰背(虽然依旧瘸),一股无形的气势散发出来。 “既然你磕了这个头,叫了这声师父,那从今往后,你就是我李三省的徒弟!记住,我李三省这一脉,无门无派,非佛非道,更不是出马仙!有人说是‘野狐禅’,也有人说是‘山野散修’。管他呢!能活命,能护己护人,能在这天地间挣得一方立足之地,就是真本事!” 他拿起那枚真武印,郑重地放在我高举的双手中:“这印,是你杨师伯留给你的根基。这残卷,是我们这一脉的道途指引。今日,为师代杨师伯,代这天地,传你入道第一课!” 李瘸子——现在是我师父李三省了——让我盘膝坐好,五心朝天(手心、脚心、头顶心)。他则坐在我对面,神色肃穆。 “修道修心,首重根基。这《混元炁引》,引的是天地间最本源的‘炁’。第一步,便是‘感炁’!”他伸出枯瘦的手指,点在我的眉心(印堂穴),“闭上眼!摒弃杂念!不要想着看!不要想着听!用你的‘神’去感知!感受你周围无处不在的‘炁’!想象它们如同温暖的阳光,如同流动的溪水…”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引导着我。我依言闭目,努力放空大脑。起初眼前一片黑暗,只有昨夜残留的恐惧幻影。渐渐地,在师父低沉的声音引导下,心神慢慢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我似乎“感觉”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不是看到的,也不是听到的,而是一种…“触感”。仿佛置身于一片温热的、无形的海洋之中,身体周围有无数细微的、如同尘埃般的“光点”在缓缓流动、跳跃。它们时而温暖,时而清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机。 “感觉到了吗?那些…就是散逸的天地之炁!”师父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丝鼓励,“别急,慢慢来。用意念,想象你的眉心,像一个小小的漩涡,吸引它们…一丝丝…一缕缕…引过来…” 我集中精神,努力想象眉心处有个小小的吸力。那些流动的“光点”似乎真的受到了吸引,开始缓慢地、试探性地朝着我的眉心汇聚。当第一丝微弱的、带着清凉气息的“炁”真正融入眉心时,我浑身猛地一震!仿佛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流遍全身,疲惫感一扫而空,精神为之一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和舒适感油然而生! “好!就是这样!”师父的声音带着一丝惊喜,“记住这种感觉!这就是‘引炁入体’的初始!虽然微末,却是根基之始!日后勤加练习,水滴石穿!” 他随即又拿起那枚真武印,让我双手捧着,置于小腹(丹田)位置。“感炁”之时,手握此印,能安定心神,更能借助其蕴含的一丝真武神性,提纯和稳固引入体内的微末之炁,事半功倍。 这第一次“感炁”,持续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我就感觉精神疲惫不堪,难以维持。师父让我停下,叮嘱道:“修道如逆水行舟,贵在坚持,更贵在适可而止!贪多嚼不烂,强求必伤身!以后每日清晨或子夜,天地阴阳交泰之时,按此法静坐半个时辰即可。这残卷,你现在还看不懂,先收好。等你能稳定感炁、体内有一丝根基后,为师再教你认字解经。” 归家与暗涌 带着半本残卷、一枚古印,以及一个邋遢瘸腿却深不可测的师父,我搀扶着李三省,步履蹒跚地回到了拉拉屯。 离家一夜,又带着一身泥泞狼狈(主要是李三省),自然引起了不小的风波。我爹妈看到李瘸子(他们还不知道我拜师)伤成那样,吓了一跳,赶紧把他扶进屋里,烧热水,找干净衣服。我奶闻讯赶来,看到李三省的模样,又看看我脖子上空空如也,眼神复杂,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帮忙张罗。 对于昨夜发生了什么,我和师父默契地选择了含糊其辞。只说雨大路滑,师父为了救我摔进了沟里,腿伤复发,我也丢了护身符。符丢了是大事,我爹妈愁得不行。师父李三省躺在炕上,一边哼哼唧唧地喊疼,一边摆摆手说:“栓柱、凤兰,别慌。毛毛儿这劫算是过去了。符丢了是缘分尽了,以后…靠他自己了。有我在,出不了大事。”他这话半真半假,却莫名地让我爹妈安心了不少。 接下来的日子,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表面上,我还是那个在屯里小学念书的半大孩子。但每天天不亮,当屯子里还沉浸在睡梦中时,我就悄悄爬起来,溜到屯子后山一个僻静的小山坳里,盘膝而坐,手握真武印,按照师父传授的方法,进行每日雷打不动的“感炁”修炼。那枚古印贴在掌心和小腹,温润的触感中似乎真的蕴含着一股沉静的力量,能帮助我更快地进入那种玄妙的感知状态。虽然进展缓慢,引来的“炁”微乎其微,但每一次成功,都让我精神焕发,五感似乎也变得更加敏锐。 师父李三省的伤养了半个多月才勉强能下地走动,但那条瘸腿似乎更不利索了。他不再去看林子,生产队照顾他,给了他一个更清闲的活计——看管屯里的粮仓。这活儿清闲,正好方便他“教导”我。他搬到了粮仓旁边一个更破旧但更清净的小屋里住。 粮仓成了我的“第二课堂”。师父开始教我认字,不是普通的字,而是那半本《混元炁引》残卷上的繁体字和那些古怪的符箓符号。他教得很粗暴,一个字写十遍,记不住就用小树枝抽手心,美其名曰“开窍”。他还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些奇奇怪怪的草药,熬成又苦又涩的汤逼我喝下去,说是“打熬筋骨,疏通经络”。更离谱的是,他让我每天扎马步,对着粮仓里堆积如山的麻袋练习“推掌”,说是练“劲”,练“意”。 “修道不是当神仙!没个好身板,遇到事儿跑都跑不掉!劲儿都使不出来,还引个屁的炁!”这是他挂在嘴边的话。于是,我的课余时间被填得满满当当:背书、认字、喝苦药、扎马步、推麻袋…累得像条死狗。偶尔抱怨,换来的是更狠的“加练”。 屯里人看我的眼神也悄悄变了。以前是“小半仙儿”,带着点好奇和敬畏。现在,看到我大清早往山上跑,或者鼻青脸肿(练功摔的)、苦着脸从李瘸子那小破屋出来,议论就多了起来。 “看老毛家那小子,魔怔了!天天跟那怪瘸子混在一起!” “听说丢了护身符,魂儿也跟着丢了?” “李瘸子也不是啥好东西,神神叨叨的,别把娃带歪了…” “嘘…小声点,那小子邪性着呢,听说能看见…” 这些闲言碎语,像无形的刺。我爹妈也听到了,忧心忡忡地找我谈过几次。我只能含糊地说李大爷在教我强身健体,认点字,以后不吃亏。他们半信半疑,但看到我除了累点,身体确实比以前更结实,精神头也足,加上李瘸子那次“救我”的恩情,也就没再深究。 日子就在这种枯燥、艰苦却又带着一丝隐秘期待中度过。真武印和那微弱的“炁”成了我新的寄托。我以为,只要按部就班跟着师父练下去,总能一点点变强,去应对那所谓的七灾八难。 然而,我低估了“半条命”的宿命,也低估了人心的复杂。 第二灾:活人的恶意 平静的日子,被屯长毛有福家的事情打破了。 毛有福是拉拉屯的屯长,也是我本家的一个远房堂叔。他儿子毛金宝,比我大两岁,是屯里有名的混世魔王,仗着他爹是屯长,游手好闲,偷鸡摸狗,欺负弱小,坏事没少干。 这天傍晚,我刚从山上练完功回来,一身臭汗,正准备回家吃饭。路过屯中间的碾盘时,看到毛金宝带着他的两个跟班二狗和铁蛋(此铁蛋非王寡妇家的铁蛋),正围着屯里老哑巴孙大爷家养的一只老母鸡。 “宝哥,这老母鸡看着挺肥!”二狗舔着嘴唇。 “就是,孙哑巴又聋又哑,丢了鸡也喊不出来!”铁蛋附和。 毛金宝一脸坏笑,搓着手:“嘿嘿,正好晚上加餐!二狗,你去抓!” 老哑巴孙大爷无儿无女,就指着这只下蛋的老母鸡换点盐巴针线。我看得火起,虽然平时尽量低调,但这事儿实在看不过眼。 “金宝哥!”我喊了一声,走过去,“孙大爷就这一只鸡了,你们抓走了,他咋办?” 毛金宝一看是我,嗤笑一声:“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咱屯的小半仙儿毛毛儿嘛?咋地?这老哑巴家的事你也管?你算老几?” “偷东西就是不对!”我梗着脖子。 “嘿!小兔崽子,几天不见长能耐了?敢管你宝哥的闲事?”毛金宝仗着比我高大,一把推开我,“滚一边去!再碍事连你一块收拾!” 我被推得一个趔趄,怒火上涌。看着二狗已经扑过去抓住了那只惊恐的老母鸡,孙大爷急得“啊啊”直叫,却无能为力。 “放下!”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或许是这段时间练功带来的底气,或许是胸中那口不平之气,我猛地冲过去,一把抓住二狗的手腕,用力一拧! “哎哟!”二狗吃痛,下意识松手。老母鸡扑棱着翅膀惊叫着跑开了。 “操!敢动手?!”毛金宝一看,勃然大怒!他本来就看我不顺眼(觉得我抢了他“屯里小霸王”的风头),这下更是找到了由头,“给我揍他!” 他和铁蛋嗷嗷叫着就扑了上来! 如果是以前那个病秧子毛毛儿,肯定只有挨揍的份。但这段时间的苦练没有白费!师父教的扎马步稳住了我的下盘,推麻袋练出的笨力气也派上了用场。我虽然没学过打架,但凭借着比他们更灵活的身手(练功带来的协调性)和一股子狠劲,躲开了毛金宝的拳头,反手一拳捣在他肚子上! “唔!”毛金宝痛哼一声,弯下了腰。旁边的铁蛋一拳打在我肩膀上,火辣辣的疼,但我咬着牙,一肘子撞在他肋下,也把他撞开了。 二狗缓过劲来,从后面抱住了我。毛金宝趁机爬起来,满脸狰狞:“妈的!反了你了!”他抄起碾盘旁边一根手腕粗的棍子,劈头盖脸就朝我砸下来! 这一下要是砸实了,不死也得重伤!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胸口贴身放着的真武印,突然传来一阵强烈的灼热感!同时,我体内那丝微弱的“炁”仿佛受到刺激,猛地一窜! 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我甚至没看清毛金宝的动作!身体仿佛自己动了!腰身一拧,脚步一错,以一个极其别扭却异常有效的姿势,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当头一棒!同时,被二狗抱住的手臂猛地一挣,带着一股巧劲,竟把二狗甩了个趔趄! “砰!”毛金宝的棍子砸在碾盘上,火星四溅! 这一幕把三人都镇住了!毛金宝更是像见了鬼一样看着我。他没想到我这么能打(其实我自己也没想到),更没想到我能躲开他志在必得的一击。 “你…你使的什么妖法?!”毛金宝又惊又怒,指着我的手都在抖。 我喘着粗气,胸口真武印的灼热感慢慢消退,体内那丝躁动的“炁”也平复下来。我知道刚才那一下纯属侥幸,是生死关头被真武印激发出的潜能。真要打下去,我肯定吃亏。 “金宝哥,鸡你们没抓着,孙大爷也没损失啥。这事儿算了吧?”我尽量放软语气,不想把事情闹大。 毛金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丢了面子,又没占到便宜,他恨恨地瞪着我,眼神怨毒得像毒蛇:“毛一毛!你给老子等着!这事儿没完!还有你跟李瘸子搞的那些鬼名堂!老子迟早给你抖落出来!看屯里人怎么收拾你这个妖孽!”他撂下狠话,带着两个跟班,灰溜溜地走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却沉了下去。刚才那一瞬间的爆发,爽是爽了,但麻烦也惹大了。毛金宝这种睚眦必报的小人,绝不会善罢甘休。他最后那句话,更是像一根毒刺,扎进了我心里。 师父说过,七灾八难,不止是天灾鬼祸,更有…**! 这,恐怕就是杨老爷预言中,紧随“百鬼缠身”之后的第二灾——活人的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