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饭馆通北宋》
058 再探状元楼
「王老爹,我听说只有墨家人才会做鲁班锁,您是墨家人吧?」楚子善边喝米酒边问。
户部管着漕运,户部侍郎便借着运送漕粮做走私盐,是个极安全的法子,为其充当劳工的就是他的妻弟,吴浩宇。
会长在哪顶帐篷里?这个好认,他肯定是在最大最豪华的帐篷里。
「蠢货,你能和我说话自然是没死成了,我早预料到孙致远会对你下手,便派人先给你下了药,去杀你的人以为你睡着,其实你已是假死的状态。
系统这个时候不应该作用吗?跳出来一个【兽语】或者【猫语】什么的。
这话不错,张绣虽听闻这一句“绣儿”有些不满,但曹操后续的话还是让他不得发作。
布料被雨水淋透从而露出曲线轮廓和内衣的福利更是想都不用想。
在他看来,只要拿捏住罗秋羽就行,其他人的态度,他都可以不在意。
她没当过母亲,但知道想象中的慈母是什么样的,她长得好看又说话温柔,单单是这样便能让各位皇子相信她说的话。
不过也没有太多的时间聊天,吃完晚饭,白牧秦等人自然是直接开始收拾桌子营业了。
然后另外三个在忙着打扑克,还一边喝酒,一边吃肉,一边打牌?最后一个还在忙着拉屎。
“三皇子比李珣可强多了,不过他与李珣不同,整天端着一张冰块脸,活似谁欠他银子一样。”唐婼对酥胡桃情有独钟,吃几颗就口茶。
在这严密的看守下,她还收到一份来自宫里的信,看信封上潇洒的字迹,除了李绝无第二人能写出。
轰隆!罗宇的身体周围发出了一声好似雷鸣一样的轰响,十道细长的闪电瞬间到达舔食者的身前,而且在罗宇的控制下,十道电芒并不是以直线前进的,而是半包围的射向舔食者。
“不不不,冥河教主说过,帝释天一定要被万蛇撕咬魂魄而死。”摩呼罗迦说罢,伸手打开一面玄光镜,只见镜中是一座蛇窟,里面盘旋缠绕了上万条毒蛇,正撕咬着一个灰色的人影,湿婆定睛一看,正是帝释天的魂魄。
阿水跟着二人行了一个时辰,终于远远看见了一座庄子,其时正是半夜,月色之下,这庄子上空似有薄薄的一层雾,瞧不清楚。心下不禁狐疑,但没向二人发问。
只见那两柄飞剑正不停的围绕着那金刚杵上下飞舞不停并不时的寻找机会发动攻击。
随着陈白鹿拉开车门,坐到驾驶位上,一脚油门踩到最大,整个面包车已经开始朝着远方呼啸而去。
怎么感觉像是之中的给武器附魔!罗宇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几个西方魔幻的片段,里面的魔法非常神奇,与罗宇所掌握的异能十分相像,将魔法附着在武器上,可以提升武器的威力。
虽然,粘连成这个样子,即使是开腹做手术,也会很麻烦,但开腹的话至少术野更开阔一些,那样,就可以减少伤害周围胆管和血管的几率。
一个想着从他大哥手里抢走权利,另一个则是想着用孩子来从老爷子手里拐走股份。
杰诺斯惊了,这是换了多少积分?不仅没被吓到,好像还长舒了一口气?
随着战斗的时间越拖越久,他对手中常见的运用也越发灵活,太极真意也被开发出种种功能,剑气吞吐之间,隐隐要占据上风。
只是这仰慕和欣赏容易让人产生喜欢的错觉,就不知道对于骆菲来说是不是这样的。
郭嘉死后,诸葛孔明开始大放异彩,其一生如同开挂了一般,且有鬼神相助。
院子里的下人还曾经偷偷议论过,说是她生了儿子,得罪了侯夫人。
就因为只是片段,所以才会有种种地错过与误解,不断轮回,也许好不容易能够在一起,却到不了白头。
原本的艾尔莉柯绝对不是一个信神佛的人,因为她一直觉得神佛那是什么好吃吗?在科学时代里进步的人很少有会信仰那种没有根据的东西的。
当那个苍老的声音出现后,牧易感觉周围的一切像是都凝固了起来,包括空间,甚至还有他的思维,不过好在他如今的境界已经达到准帝,意志光辉轻轻震动,便摆脱了那种感觉。
很萌,真的很萌,不得不说,虽然辉夜姬的美是古典到让人感到沉溺的美,但是八云紫的美那种标准的西方美,一头耀眼的金发。加上成熟的身段。
就在此刻,一旁传出陈辰的笑声,当即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因为这种人对于自己的好友基本不会冲动——因为不好意思,你没看到妹红在慧音的面前就是个受吗?
“好嘞!”老板还是很有眼力的,并没有将渔网递给艾尔莉柯,而是递给了艾尔莉柯身旁的灵梦。
四百六十二人杀入了前一万名,对于一个总会和分会加起来总注册人数达到了六百多万的巨型行会而言,不算多也不算少,毕竟中国区玩家基数实在太多,产生的高手多也在情理之中。
059 酒炊淮白鱼
“这里距离粮仓很近,要是烧了的话,会烧到粮仓的。”桑格斯有些担心的说。
然,还没等那巨蟒靠近那人,它浑身的蟒皮,像是被千刀万剐了一样,裂开数千条裂纹来,鲜血瞬间洒了下来,而后,不过须臾的时间,浑身血肉都被削掉了,只剩下一具巨大的白骨架子。
白夜眉宇之间一片冷凝,没有攻击力的巨大内力球朝两妞打了过去,二人受到冲击,被掀飞到一边。
话落,她冷冷的扫了妙佳佳一眼,脚下微动,送出丝丝灵力,妙佳佳脚下的土地一松,瞬间将她吞噬进去。
营长的死激起了剩下的所有轻骑兵的血性!不顾如雨点般的箭矢,拍马直冲营门。
“徐健在哪里?老夫要见他!”审配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外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你到底,是人还是异物?”那人说着,希尔的眼神忽然发出亮光。
简单地也处理了一下自己掌心的伤,凰北月想研究一下那块万兽无疆,自从得到这个宝贝,她也没有仔细研究过,还不知道究竟有大的威力。
当下,见她身子嗖的一声,闪到了海晶铁牢笼前,手中一把三尺长的匕首而出,瞬间,泛起阴冷的寒光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划破了这个劫匪的喉咙,玉石发卡直接地就是脱手而出,狠狠地暴射向了前方,戳进了刚才对杨悦心存歪念的劫匪,也就是三号。
如今两位至强者出手,人族绝无反抗之力,顷刻之间必然化作飞灰。然而人族并没有退缩,全族之力寄托在福禄藤之上,万丈功德金光闪烁而出,冲天而起,直面两股毁天灭地的攻击。
获得了太阳本源的曦成为了太阳骑士孤身一人,也成为了任务的奖励,从此成为张远航的下属,成为他第一个随从。
博格达的语气里,有些感慨,更有些自豪。因为他现在也在这里开了铺子,组织了一支商队。
送走了客人刘氏就去了松鹤院,低眉顺眼地陪老太君聊天,聊着聊着就聊起了沈薇的婚事。
银角童子说道:“今天就让你开开眼!”说罢,腰间抽出一柄降妖宝剑,朝着牛魔王头顶砍了下去,那宝剑泛着青光,一看就不是凡品,牛魔王不敢大意,急忙举起混铁棍抵抗,只听铮的一声,剑棍相交,两人都是虎口一麻。
可惜,东方所有地脉全部开始暴动起来,声势之大,宛若末日,四圣大惊,通天和准提也止住了攻击。
“你家大人是谁?”食物还没有上来,张远航不介意和对方多说一说话。
方锦似乎没感觉到大地在震颤一般,抬手给自己加了一道洗礼。有122点的夸张力量属性打底,20%的增幅一下子就带来了超过24点的额外加成,其他四样基础属性也相应大涨。
“我去!你是变态吗?把你那一脸幸福的模样收收,真搞不懂有什么可开心的。”高洋很是看不惯梁思涛的那个模样。
此时的魔祖,让他感觉到了一丝对死亡的威胁,甚至有些不自觉的心房抖颤。
“我的探子收到消息,那位名叫路易斯的格朗国王子有意和恒阳国联姻。”他开门见山道。
眼下,听到秦埘越的话,安柠杏眸一眨,随后张开手臂,向后搂住对方的胳膊。
都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她是秦埘越的妻子,自然也会被秦家本家那些人针对。
赵兴的肺都要气炸了,他铆足了劲儿往前追,可就是追不上眼前那人。
‘妈’那个字,秦埘越到底没说出口,主要是这俩人的年纪就差了三岁。
陈清妤显然从她的眸光中看出了什么,说实话,褚清黎的疾行符已经够让她惊讶的了,想来别墅里的东西,会更超出她的认知。
他此番出京来长芦盐场,目的也是从食盐开始,逐步将皇家的商行坐起来,顺便处理贪墨的事。
或许可以不用大量的升华血脉,只选择一部分进行尝试,说不定还有意外的惊喜呢?
龙辰脸色一黑,不过也怪他之前太自信了,如今龙辰却是不知道怎么收场了。
他们来到外面的走廊上。四下里没有动静,只有离他们最近的火把被升降梯搅起的气流吹得左右摇晃。
桌上的餐具、食物和装饰品顺着断裂的斜面“噼里啪啦”滑落下来,满地狼藉。
想想,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学渣,就算是携带着前世的记忆而来。
“不知陛下召见臣妾和公主所谓何事?”离蝉皇妃问道,那声音:含情脉脉磁力场,娓娓动听凤求凰,余音缭绕人心醉,脑海漂浮一鸳鸯。
只是明明长了副社交怪的皮囊,眼神却有些阴郁沉滞,如同一滩毫无波澜的死水。
珀西-韦斯莱两次带领他们穿过暗藏在滑动挡板和垂挂的帷幔后边的门,又爬了许多楼梯。
随着主持人的倒计时,新的一年终于来临了,林初回到这个时代也有大半年了。他不禁有些感概,城市里是不让放烟花的,他们家也没有买,过年真的是少了些许的年味。
063 再见已是梅直讲
三人互相看了看,大家都是干干净净的,更加迷惑了。这个孩子,不会是脑子坏了把?
景阳子,冷晨曦,忘尘缘,林焱,四位师兄弟,正焦急地在荒路冥桥外面等待。
他叫紫东来,杨宇宿命中的对手!上一次,刚刚被杨宇击败,又卷土重来。
天穹中瞬间爆开一团刺目光芒,无论是墨色戟影还是银光闪电,尽数炸裂,如海啸般席卷翻滚而出。
可他们天龙灵院也不敢为了白子凡却得罪皇门的,诸多的长老都是反对去招揽白子凡的。即便是白子凡已经答应会加入他们天龙灵院,可在很多的长老看来是不值得的。或许有了白子凡的加入天龙灵院的地位会提升不少。
所以他对萧白的了解,仅限于他是逍遥门假死逃生的弟子,其他的事情他因为碍于跟萧白的关系,所以没有透彻的去查探。
“怎么可能?”邓布利多饶是思维再敏捷,相差几十年的认知,加上安妮经过后世的网络信息大轰炸,见闻放在这个年代,可以说是一张嘴皮子能吹个十天十夜不带重样儿的。
“萧大哥,你那个朋友的情况有所好转,刚才回来的时候还醒了一次,我都将事情告诉他了,他现在正在休息。”陈方一看到萧白回来,便是迫不及待的来到了他的身边。
当然,白子凡也是在为自己争取时间,齐剑虽然很强,可半年内,白子凡有信心将他击败。
刘放闻着那诱人的香气,就能够判断,这碗面绝对没有变质。这顿时让他顿时欣喜起来,现在看来,既然食物不会变质,那他就可以大量存储食品,为末日做准备了,那么末日食物稀缺时,就再也不用苦哈哈的吃面包了。
一番商议,张辽一边派人回报张猛,一边派人前往朔方、雁门打探。同时集结部队,随时准备赶往其他地方支援。
于是,许多客人的眼睛不自不觉的模糊了,这一刻,太美好,也太扎心。
甚至这次的美利坚拍摄,项飞龙用出了全部的能力,安排的很好,连场景都准备完毕,可是,吴迪来到这里的工作量超过了项飞龙。
朱元璋帮老大爷将地上的吃的都收拾了起来,然后老大爷放进了自己随身带着的包包里面,然后推着车跟他们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听到大长老对突然出现的陌生人的介绍后,与会的会议长老纷纷议论起来,实在是这件事这么听都不可思议。
故此,沈秋山也打算把这部片子扔到北美市场试一试,这也算是一个“曲线救国”的办法。
‘我刚才就一直想问,这伏魔苏家很厉害吗?’宋笺秋对于界中势力的情况,基本上是两眼一抹黑。
而张硕两人的逃跑,当即是引起了黑暗妖族更大的躁动,它们从黑暗巢穴之中追杀出来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黑暗灵草吗?而且还翻过了一座山峰,可见它们对黑暗灵草有多么执着了。
当张硕收取了这株神药的一刻,被放出去的分身接二连三的出事了,这样的情况让张硕都有些愣神。
人和,李义降服匈奴击败黄巾,得到了并州百姓的信任和爱戴、更重要的是,护匈奴中郎将王柔被匈奴所害,王允虽然坐上了司徒之位,却也被马腾所害。唯一剩下的郭缊,也选择投靠李义。
大家也是陆陆续续的说过不停,巨石人被解决了,周围也就安静下来。
一片议论声中,林毅脚步不停,继续向擂台方向行去,他背负双手,一脸平静,闲庭信步一般。
陈中州停下车,在一片荒野之中,已经听了不少各种各样的豪车。
听到高渐离的话后,所有人都是一惊,这无疑是最坏的结果,可这种结果却才是最有可能。
“老道长,我不明白,炎灵石对于你来说应该是低品阶的石头吧,这样的垃圾你还稀罕?”凌宇郁闷地说道。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冰冷无情的光芒好像从大地当中涌现而出,仿佛是从大地中央窜出了一样,随后疯狂的向着苍狼刺了过去。
但下一刻,这名弟子死灰的面容忽然多出一抹色彩,柳逸风忽然出现在他视线之中。
现在看到两人一副他不答应,立马就翻脸的样子,林凡只好答应了。
温清夜看着那敏儿出现的一刻,眉头就皱了起来,在她的身上,他仿佛能够看到两道熟悉的身影。
“一看你就是学生,哪里租得起这样的商铺,简直是浪费时间。”杨龙说完,转头就走。
想要知道所有的真相,就必须从江省督军查起,逼他说出当年的真相。
“听伯父的安排吧,我妈妈不会有什么意见的。”方晓冉非常礼貌的回答道,她知道妈妈只希望她生活幸福,不会在乎形式上的东西的。
明王殿下一直抬着头,看着那些光逐渐变少,直至最后消失,他陡然变成了一只金翅凤凰,径直地冲向了方才最后一丝光亮消失的地方,像是在追已经离去的罗笙。
柜子后面放了不少东西,非常隐蔽,从这里能够看到整个办公室。
两人对招之后,谁也没有占到便宜,不过很显然看得出来袁俊杰有些落于下风。
061 老饕登门
他知道,那是他手下的死亡叫声,余光所见,自己的手下,越来越少。
如果换一个仇家,华安此刻什么也不说,直接让人拎刀去砍人了。
荀彧详细述说了林牧一行在许昌干的“大事情”,并在信最后言辞诚恳地希望曹操能够回来,优先对付林牧,在他看来,林牧是比袁绍要可怕得多的敌人,处于优先要消灭的战略地位。
在一家咖啡馆中。我、牧尘和大胖并排而坐,在我们对面,坐着一个中年人。他戴着一个眼睛,干巴巴的,有些精瘦。
随着吸血鬼们吼叫出声,神圣的白色能量也在凯撒轻轻挑起嘴角之时,像是一团炸开的火焰射向四周。
“雷霆剑道……”时雨在剑上轻轻一抹,顿时,那锋锐的剑上充斥着雷光,威能暴增。唰!时雨一个奔雷闪出现在我身前,砍了下去。
少年连忙想要反击,但很显然他的努力都是徒劳的,病毒一点一点被驱散,而他额头上的汗水越来越多。
大家立即噤若寒蝉了,看着熊熊燃烧的柳树,这可比用脑力折弯汤匙要震撼得多了。
与丈夫的暴虐不同,她刚好是缓缓而谈的性子,并且,很奇妙的,孙翊每次发脾气,只要见到自己这位如花似玉的妻子,便会冷静下来。
楚氏有些愕然,抬眼看到慕容薇平和坚定的眼神,她的声音也不高,却是带着一种能抚平人心的力量。
蒋伊宁没觉得自己不甘平凡有什么不对,唐黎会这样说,是因为她从没经历过贫困的日子。
那三十六天罡和七十二地煞,以及所有双圣殿强者,同样被震住。
男人目光很自然的就被那片风景深深吸引住,且变的愈发炽热浓稠。
安林陈笑笑,其实这才是他最想要的目的,看看其他那些家族审视和怀疑的眼神,他便知道自己的第1步已经成功。
后来给九爷打电话,知道白墨没事,在夜斯这里时,他险些撞了车。
韩继风想起自己梦里和唐黎的领证,他们甚至没单独出去吃一顿饭,依旧和往常没区别,如果唐黎也记得这些,白家老太太上黎家拜访,这份郑重,已经和他形成强烈的对比。
萧婉清一听唐少忠的话,两眼即刻冒着万千星辰,就差立马给他点个赞了。
“百步莲,是补气回血的良药。公子说一般需要百步莲的病人,吃一株是断不会好的,因此,他让我再将一株送给你……”冀杭说道。
他吩咐了旁边的苏德一声,苏德点头应了,急急忙忙地转身离开。
李阳的刀锋到了,雷虎妖王的利爪也到了,此时就看谁更心狠手辣,因为只要稍有犹豫,速度一慢,或是想要收手避让,必然会被对手的杀招重创,即使不死,接下来也要面临对手狂风暴雨般的攻势。
夜色渐深,梧桐山陷入到一片寂静当中,顺世长老行色匆匆的向山下走去,山口守卫见是他也不敢阻拦,躬身目送他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像光家主那种可以随意幻化的武器在变成手环后,都有一个按钮开关,只要一点开关,手环和武器就能随意切换形态。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百里春风再次跳上了床,将被子一掀,连头带脚,盖得严严实实,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身体无垢,细节精致,五官立体,这些东西综合起来,可不是一加一那么简单,最起码的,比那些韩国欧巴什么的都强多了。
“轰!”五道狂暴的气息从他身后传来,紫凌天身形一震,又吐了一大口鲜血。
等一行人到了长江口江‘阴’郡的时候,淳于鲲和顾彬率领的两国水军早就等在这里的,于是大军转而乘船,沿江而上。
三楼卧室里,李维斯洗完澡出来,见宗铭在和桑菡通过umbra视频,桑菡看上去像是在室外,羽绒服帽子上落了一些细碎的雪花,鼻尖冻得通红。
雷生很喜欢这样的氛围,虽然他们说的未必对,但至少是动了脑筋的。
他们不单赌输了一块上品灵核,接下来还要大出血,这次可真是亏大了。
“我叫刘诗雨,是天海市电视台的记者,这是我的记者证。”刘诗雨掏出一个证件递给了警察,在警察眼里,记者就代表着麻烦,不过这名警察没说什么,把证件还给刘诗雨以后,和萧明一起坐上了警车。
“我要见见我的同伴。”阎倾没法在看着关上的轩窗,只好回头定定的看着谢媚那张倾倒众生的中性脸庞,面无表情的要求道。
齐王抱着脚嗷呜嗷呜的嚎叫个不停,下马的时候崴到了脚,他这辈子没受过这么严重的伤害,那蒙面美人似乎还不解气,一双漂亮的眸子带着煞气逼近了齐王,准备再狠狠抽几鞭子下去。
062 三个人的故事
在中场休息的时候,解说团队介绍起了现在这支超音速队的主力球员的合同时限、薪水规模和超音速队的工资架构。
就在此时,凌霄看到远处的蘑菇石后面有一个黑影流窜。凌霄虽然困倦,但是他的警惕性非常强。
“她当然是留下来陪我了!”黑皮一把拉过雷卓雅,当仁不让的说道。
不过现在,这些担心几乎都已经没有了,包括在球迷中间,媒体中间,对超音速队能够进入西部决赛非常看好,现在大部分人猜测的是,超音速队能够比什么比分淘汰掘金队。
中粮华粮良美,就是共和国圈养的粮企!也是共和国的展基础,如果把一个国家比作机器,那么农业农企的命力,就是这部机器的源动力系统。
结果很明显,下场很悲惨,林燃星在控制舱里看来看去也只看到射击按钮,至于如何出拳如何出腿,压根就没弄清楚,对方的拳头已经锵锵的砸了过来,一套组合拳外带一飞腿,林燃星就壮烈牺牲了,连机甲都被打得变了形。
此刻非但闭口不谈手下被打的事,还立马态度大改,变得满脸的巴结金鳌学院的学生,这等无耻的行径,简直有多恶心就有多恶心。
傲冰月也随着贞观舵的弟子撤离,她离开前,时不时的回头,看着叶无道,潇潇,北冥羽等人汇聚在一起,却少了一个她最希望看到的身影,眼里透出一抹复杂和感慨之色,最终消散在山道拐角的尽头。
而颖儿等人更是瞪大了眼睛,互相望着,以为刚才自己听错了呢。
“卧槽,你别乱来呀!”青云反应慢了一拍,独自一人留在场中,见到王道伸出了手指,不由得大叫起来。
“砰!”裹着猛虎之力叶铭一拳命中狼人的胸膛,且避开狼人的嗜血之爪。狼人的爪子会附带攻击特效,只要被爪子划伤,每秒掉最大生命值百分之一的血量,持续10秒。
说着,一颗闪烁着光芒的莲子,就飞向了后土。莲子所过之处,生机四溢,原本一片黑色的大地,瞬间开满了花花草草,很是美丽。
浩然也是如此,立刻拿出了自己的智能碗表,脸上流露出一抹惊喜之色。
秦叔宝是想忍一下的,不过有些穴位被按到后,是真的有点痛的,晓是他,最后也忍不住叫了起来。
祖纳等人不禁面面相觑,不过心里都说:裴该想等平定天下后就辞官返乡?这话听听就算了,你们信吗?反正我是不信的。
江夏第一次跳票了,没有按时更新。更要命的是,昨天没更新不说,今天江夏也没办法继续更新,因为他还需要好好地补上一觉,才能将自己的精神给补足回来。
向来富贵险中求,在没有达到自己的要求之前,他觉得自己还是需要冒险一下的。
“爷,这就是冬姐姐嘴里说的新进门的妹妹?”不甘受被冷落,张金兰再次开口。
身子往床上一倒,便没了意识,呈大字倒在床上沉沉的睡了过去。
至于剩下的两面水镜,里面的内容,分别是凤栖山与盘古神殿的现状。
不过,他们谁也没有料到赵丽萍在国外并没有回来,而孟爽早就已经名花有主。
直至此时,那些修道者都没能从这一幕所造成的强烈冲击清醒过来。
正如他所言,无论谁胜谁负,这都是件好事,反正是一家人,两人比斗必然能够激起众人斗志,越挑战越有动力,封神学院的实力也越强。
三点钟了,包飞扬转身返回会议室,打算让丛睿出马,去催一催。这时候,一位西北工业大学的教授看了一会儿会议材料。突然抬起头,向周围看了看,然后向包飞扬招了招手。
牛宰戮随手一掌把他体内的经脉摧毁了不少,幸好经过一次次锤炼,天地人三条主脉虽然出现一些裂缝,不过并没有断裂崩碎。倒是体内的五脏出了大问题,心脏有火心炎护着依然错位喋血。
“包主任,不好意思,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是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让你受惊了。”让人将王强、马三等人带走以后,杨华连忙转身向包飞扬致歉说道。
而其余正在打斗的七人也纷纷飞出擂台,诺大的擂台上就剩下那一个少年昂然站立,没有惊叫,也没有狂呼,四周一片死寂。
他心念一动,为了麻痹敌人,并未站起身来,而是装作浑身无力,顺势瘫倒地上。
编号四汤轮回者你践踏了本世界神的规则,你获得本世界稀有称号渎神者,你的所作所为,已经让本世界的神灵感到愤怒,你被本世界所有阵营唾弃,你无法加入本世界任何一个阵营。
063 再见已是梅直讲
三人互相看了看,大家都是干干净净的,更加迷惑了。这个孩子,不会是脑子坏了把?
景阳子,冷晨曦,忘尘缘,林焱,四位师兄弟,正焦急地在荒路冥桥外面等待。
他叫紫东来,杨宇宿命中的对手!上一次,刚刚被杨宇击败,又卷土重来。
天穹中瞬间爆开一团刺目光芒,无论是墨色戟影还是银光闪电,尽数炸裂,如海啸般席卷翻滚而出。
可他们天龙灵院也不敢为了白子凡却得罪皇门的,诸多的长老都是反对去招揽白子凡的。即便是白子凡已经答应会加入他们天龙灵院,可在很多的长老看来是不值得的。或许有了白子凡的加入天龙灵院的地位会提升不少。
所以他对萧白的了解,仅限于他是逍遥门假死逃生的弟子,其他的事情他因为碍于跟萧白的关系,所以没有透彻的去查探。
“怎么可能?”邓布利多饶是思维再敏捷,相差几十年的认知,加上安妮经过后世的网络信息大轰炸,见闻放在这个年代,可以说是一张嘴皮子能吹个十天十夜不带重样儿的。
“萧大哥,你那个朋友的情况有所好转,刚才回来的时候还醒了一次,我都将事情告诉他了,他现在正在休息。”陈方一看到萧白回来,便是迫不及待的来到了他的身边。
当然,白子凡也是在为自己争取时间,齐剑虽然很强,可半年内,白子凡有信心将他击败。
刘放闻着那诱人的香气,就能够判断,这碗面绝对没有变质。这顿时让他顿时欣喜起来,现在看来,既然食物不会变质,那他就可以大量存储食品,为末日做准备了,那么末日食物稀缺时,就再也不用苦哈哈的吃面包了。
一番商议,张辽一边派人回报张猛,一边派人前往朔方、雁门打探。同时集结部队,随时准备赶往其他地方支援。
于是,许多客人的眼睛不自不觉的模糊了,这一刻,太美好,也太扎心。
甚至这次的美利坚拍摄,项飞龙用出了全部的能力,安排的很好,连场景都准备完毕,可是,吴迪来到这里的工作量超过了项飞龙。
朱元璋帮老大爷将地上的吃的都收拾了起来,然后老大爷放进了自己随身带着的包包里面,然后推着车跟他们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听到大长老对突然出现的陌生人的介绍后,与会的会议长老纷纷议论起来,实在是这件事这么听都不可思议。
故此,沈秋山也打算把这部片子扔到北美市场试一试,这也算是一个“曲线救国”的办法。
‘我刚才就一直想问,这伏魔苏家很厉害吗?’宋笺秋对于界中势力的情况,基本上是两眼一抹黑。
而张硕两人的逃跑,当即是引起了黑暗妖族更大的躁动,它们从黑暗巢穴之中追杀出来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黑暗灵草吗?而且还翻过了一座山峰,可见它们对黑暗灵草有多么执着了。
当张硕收取了这株神药的一刻,被放出去的分身接二连三的出事了,这样的情况让张硕都有些愣神。
人和,李义降服匈奴击败黄巾,得到了并州百姓的信任和爱戴、更重要的是,护匈奴中郎将王柔被匈奴所害,王允虽然坐上了司徒之位,却也被马腾所害。唯一剩下的郭缊,也选择投靠李义。
大家也是陆陆续续的说过不停,巨石人被解决了,周围也就安静下来。
一片议论声中,林毅脚步不停,继续向擂台方向行去,他背负双手,一脸平静,闲庭信步一般。
陈中州停下车,在一片荒野之中,已经听了不少各种各样的豪车。
听到高渐离的话后,所有人都是一惊,这无疑是最坏的结果,可这种结果却才是最有可能。
“老道长,我不明白,炎灵石对于你来说应该是低品阶的石头吧,这样的垃圾你还稀罕?”凌宇郁闷地说道。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冰冷无情的光芒好像从大地当中涌现而出,仿佛是从大地中央窜出了一样,随后疯狂的向着苍狼刺了过去。
但下一刻,这名弟子死灰的面容忽然多出一抹色彩,柳逸风忽然出现在他视线之中。
现在看到两人一副他不答应,立马就翻脸的样子,林凡只好答应了。
温清夜看着那敏儿出现的一刻,眉头就皱了起来,在她的身上,他仿佛能够看到两道熟悉的身影。
“一看你就是学生,哪里租得起这样的商铺,简直是浪费时间。”杨龙说完,转头就走。
想要知道所有的真相,就必须从江省督军查起,逼他说出当年的真相。
“听伯父的安排吧,我妈妈不会有什么意见的。”方晓冉非常礼貌的回答道,她知道妈妈只希望她生活幸福,不会在乎形式上的东西的。
明王殿下一直抬着头,看着那些光逐渐变少,直至最后消失,他陡然变成了一只金翅凤凰,径直地冲向了方才最后一丝光亮消失的地方,像是在追已经离去的罗笙。
柜子后面放了不少东西,非常隐蔽,从这里能够看到整个办公室。
两人对招之后,谁也没有占到便宜,不过很显然看得出来袁俊杰有些落于下风。
064 行会
休息间的老座钟是最好的证明。五分钟一到,果然,齐景年甩着脑袋上的板寸踏进了后罩房。
但就在这时,他身躯开始发生异变,白色长衫迅速鼓起,肚子和胸口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迅速膨胀。
突兀的声音让余立吓了一跳,回过身来,就看到楚夏正站在不远处怒目而视,眼中的戒备仿佛化成一把犀利的利刃,呼啸着朝他而来。
苍龙穴,东方苍龙一族诅咒所在,此刻,圣王的的确确是极为开心,因为他的确感觉到风云就是天命之人,这两人是世界上唯独能够轻松打开苍龙穴的存在。
一缕鲜血顺着嘴角流出,魔尊狠狠夹住脸颊上的软肉,颤抖着向外拉。
富丽堂皇的大殿内,威风凛凛的赵硕端坐在一张龙椅上,蔑视着一切,不过,从他的表情上不难看出,他不是很高兴。
明明还是那张脸,却又有着天壤之别,明明还是秦皇,可是当楚云月看到那低眸专注的看向季君月的视线时,那极为澄澈的明湖中缱卷的绯色温柔与宠溺,哪怕曾经只是见过一次,已然让他记入灵魂深处。
“谁说校花没有才华?没有才华能考上帝大?帝大很好考?”谁都知道为了上这样一所全国一流大学,所有的同学都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
自此,网站上,所有的网民停止了争论,之前不相信的网民纷纷闭口不语。
见状,唐遇挑挑眉,没再多说什么,尽管私心里他仍厌恶慕时欢,仍希望她离开老厉。
“既然你们看不得,我便重皈了便是。”地藏王微微一笑,双手合十,竟然盘膝坐在了那里。而他的身下,有金色蔓延,开成一朵莲花,然后无数的巴掌大的莲花在他身后出现,阵阵梵音也从天穹远处落下来。
时至今日,奉火宗已更名为膜佛窟,商丘古壁改为膜佛崖,成了南武林一大胜地,提起膜佛窟、膜佛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两种声音叠加在一起的时候,周围闪电频频,雷声不断,一道道光之剑射向周围十丈远近之地,一下子把所有人都拉进了战场。
父母的事情,严格来说并不能怪到萧天歌头上,她不过是迁怒而已。
毕竟步步鞋服,也是马特网络的用户之一,不过,以刘少波的身份,自然不会参与到具体的业务当中,公司所能接触的,也不过是步步鞋服的总监和副总。
可是现在连他父亲都被抓了,要是出了什么差池,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酒剑仙刚好欲动手,却见又有几道身影已然跃出,迅速至极,显然功力都不差。
她仿佛听见了她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转过身来,露出黄泉极熟悉的那张脸。
深知在这个世上,猪都是壮死的周浩,可不想被那些媒体报纸之类的天天缠着问这个问题。更不想被科学家当成白老鼠放在手术台上。
轻轻的点了点头,冰莫示意李涵悦尽管说,自己都听着,不过对于接下来要说的这件事情,不用想冰莫他都清楚,李涵悦她一定是要对自己说关于昨天的那件事情。
赵柳蕠想了一下,发现自己真的是无言以对,郭采说得实在是太对,不管王天来了之后会招惹出什么事情来,但是有一点那是很确定的,就是这个麻烦一定会比自己和郭采遇到事情比如说让别人占了便宜要好得实在是太多。
两巴掌,让克拉克和波比彻底清醒了过来。可是,就算是这样,他们也没有什么办法了。骑兵被屠杀的局面,依旧还存在。数千步兵的损失,也无法弥补回来。波比还想最后疯狂一把,再次进入了癫狂的境地。
只是有件事这老人没说出来,他们是怎么让死亡找上这些外人的呢?齐瑜看着老人脸上露出那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却感觉到十分的虚假。
李明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肖林、曲俊、余潇甚至眼前这两个他不知道名字的肖林的长辈,都出现在了画面里,还颇受那些白人和印第安人的爱戴。一分钟的视频,以他这个老军人的眼光,也看不出任何破绽。
张权想了想,将伤痕累累的张月抱在怀里,那双粗壮的手在颤抖,颤得很厉害。张月有些害怕,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做什么,呆呆地看着张权那张挣扎的脸。
王天实在是想不明白,那些明星或者名模和自己有什么关系,那些人愿意脱光衣服,这可不代表着自己就愿意不是?
065 一群老同志
毕竟,李钟硕前辈在公司一直都很普通和她们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就算是平时开玩笑那也只是玩笑而已,谁也不会相信自己的玩笑会是事实。
听到要破这混元大阵,众位神王强者们,纷纷脸色一变。这混元大阵的威力,他们刚才可是清清楚楚的意识到了,强大无比。
江城看了一眼左雨桐,她的神色虽然有些黯然,不过显然是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接受了这一安排。
江城眯着眼睛。如果在正赛之前队伍实力没有突破的话,就算出线,恐怕也只能是一轮游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岳濬的眼神环视场中一周之后,最后居然锁定在了江城的身上。
而且,以后抽到新的强韧系人物卡牌,还可以再获得强韧潜力值。潜力值并没有“浪费”的说法,只有江城本身灵压的限制。
饭桌上,韩非的父母看着自己一向高傲的儿子殷勤照顾邱雁的情景相视一笑。
光明神使冷冷地看了东荒仙君四人一眼,随即身影一动,人影缓缓落下,立即便来到了四人中间。
果然是错觉,错觉只有短短一瞬间,宋镜却觉得和真的似的,心里面有些疑惑,自己最近工作压力这么大吗?
随即秦暮便立即操纵着这虚空之剑,疯狂向着面前的冰墙之中狂刺了出去。这虚空之剑,猛然狂刺而出,顿时之间,所爆发而出的威能顿时强横凌厉到了一个极点。
至少在她的面前她比较温顺,有表面上的尊敬。她这样的表现让纪晓菲之前对她的不满微微淡去了一些。
好家伙,利物浦的教练还未退场,穆里尼奥就敢“先打一耙”,这下有好戏看了。
叶不负很想早点去见着呢有李,稍微牺牲一点少年们的不幸,或许对自已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范莽也希望如此,那样他就能完成系统任务,实力可以再次提升。上次面对赛琳娜,要不是靠着组织的尖端武器,他绝对不是对手。
乔安媛只觉得头皮上传来一阵阵密密麻麻尖锐的疼痛,像是数不尽的针深深扎进了皮肉里,让人痛不欲生。
场边的云盛不停的鼓掌,虽然他刚刚信心满满,但也依然担心出意外。
“可是……你的手一直在流血……”顾谨苒由于担心和无措,下意识的咬紧了下嘴唇,不知不觉间,莹亮的眸间已经积蓄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两两相贴,他炙热的体温透过衣料传递到了她身上,如同火种一般,倏的炸裂开来,瞬间蔓延至了她的四肢百骸。
巴士外部贴着雷电的登场人物,窗口的位置显示屏全部都在播放展示短片。
白仙以为修成仙了,就可以与爱人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了,却不曾想,修成仙后自己竟爱得卑微起来。
王轩辕有些惊慌了,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呢,他只是一个十七八的孩子而已,远离家门、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地方,将陌生的人给打死了。
李红名心中还在震惊未来的武器如此厉害,半机甲丧尸从嘴中吐出一口唾沫,脸上也微微渗着汗迹,十八根炮管对着李红名。
“现在,貌似你没办法和我们谈条件。”千羽洛把玩着手中的梦蝶,漫不经心地说道。
罗杰特不屑的看了他一眼,带着一众人马竟然就这么大摇大摆的从沙奔·朗莫尔的身边走了过去。沙奔·朗莫尔气的全身直哆嗦,他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这位是柏斐然。”夜凌看到离月投向柏斐然的目光,微微眯了眯眸子,淡淡的说道。
“没错,你就睡在这里。”夜凌十分笃定的说到。若是细看,就会发现。。夜凌的眸子里,有一抹深不可见的笑意,浅到根本不能发觉。
一个令他后悔到现在的决定。公司破产了,一切都没有了,还好所欠下的债务并不多。
穆皛蝶接过手机,好漂亮的手机,还带了一个金色的手机套,她见过他的手里,和他的手机好像是同一款呢,这个手机一定好贵吧?见都没见过!她拿着手机想些有的没的。
“昆仑山那里有龙脉当然了,别贪心了师兄,你这里并不差,虽然没有龙脉,但是却有星络。”翼玄看着天空中的星河回答道。
第一个条件,别说是他,就是巴里恩,也只是能抵挡那对灵魂的迷惑之力,并不能抵挡那重力影响。
“这个难度比起新人王可大多了。”齐林在林琪面前没有继续装逼。
后来玄都城异变发生,夏瑞珏因为意识太强,和篡改的记忆冲突进入了昏睡,夏熵刚好救回了玄彩衣,为了救玄彩衣性命和增强夏瑞珏实力,机缘巧合下她再次将玄州气运引致夏瑞珏身上,才有了后面一系列的误会。
她知道她是不可能在回去上班了,她没那么大度,做不到和没事人一样。
“冲!”依旧是一往无前的气势,即便没有毛妹,但这个自瞄锤的打法好像和上把没什么区别,难道他就不怕被对方直接控住么?
067 供膳
“凌零,以后美人计这种事儿你来。姐姐我,还是更喜欢打架!”揉着自己笑到发痛的脸颊,颜夕一阵郁闷。
王后的怒气也就消了一半,王后暗想,肚子中的孩子就是栓住王上的一张王牌,有了这张王牌,还怕王上不听自己的吗。
因着昨儿睡过了头的缘故,楚良娆也多了个心眼,特意吩咐杜妈妈按时叫她起来,想着早点回府。哪知才起身,便听闻殷华公主一夜没睡的消息。
宇浩阳三人立即跃过去仔细一看,这里是一个天然的山洞,钟乳如一扇屏障恰好挡住了洞口。
在他年幼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如此怪异。只是非常不喜欢,自己的父亲母亲,都唤自己没没。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前面的树林越来越密,所有的树木都是一样的。
元笑呆住了,不是摔痛了,而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出丑不是表演中唱歌跑掉,而是还没有开始,就办出如此一个笑话。
想到这个时候,秋凌央又瞅了瞅商煦风,这个男人该不会真有那方面的取向吧。
嚯的一下,安语婧慌忙放开上官玥的手,仓促的凝视着那头的夏桀。
“阿则……”阮沫沫从地上爬起来,想要再追出去,跑到门边时突然停下了步伐。
“来看看你。”姜婼婼神色如常,似乎之前发生的事完全影响不了她的心情。
对此老岑只能任由张安平施为,毕竟在布局方面,张安平还从没有让人失望过。
时值六月,师傅兵败,被秦军攻破赵军阵地,赵国的两个重要据点都尉城和故谷城均被秦军攻占,秦军还俘虏了四名赵国的尉官。
姜婼婼伸手要拉他,苏永安却半捏着姜婼婼的手,虔诚的在她手背落下一吻。
最终他们决定下来,剧组开机后要第一个先拍沈映寒的角色戏份,等他的拍完,再去拍其他人的。
这就好比心目中一直向往的事物,结果转眼间就让你看到它的肮脏一面。
在霍格满意的注视中立刻就有一大批豺狼人带着抢来的东西转身就跑。
但人心也是肉长的,前后这几个月,裴瞻处处帮她,随传随到,毫无怨言。
张安平似是还沉浸在刘瑾被杀的一幕中,就连南田离开的时候都没有说话。
一个微微心虚的销售鼓起胆子走过来,接过银行卡刷完之后,把一套复杂的购车手续完全简化,没再出什么幺蛾子,直接让李卫东开上了四座的玛莎拉蒂轿跑。
“轰”一阵真气的对抗爆炸声在主室里面显得格外的响亮,真气掀起的空气波直接将棺椁吹到了。
此时,两人开始释放出自己最强的气势,毫无疑问,金发男子的气势很强,观战者昊天战神和翠兰都露出了紧张的表情。
而此时,燕赤霞和夏侯剑客相互打斗在一起了,不管是剑招还是身形的走动,两人看起来都不相伯仲的样子,而燕赤霞此时也是拿正常的剑术和夏侯剑客比试,没有用上术法之类的情况,不然夏侯剑客岂会是对手。
听到这我点了点头,对吴有成到了一声辛苦,吴有成点了点头就走了。果然王四的死跟陈日福是一样的,这也证明了,张大胆并没有说谎。
白轻轻一阵口渴,她喝了很多的水,虽然喝了很多的水,可还是觉得口渴。
“随你怎么想,现在你还想签订协议吗。”苗诀杨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看着黑皇。一边在封天印修复着伤势。
好在这一次冲撞过后,脑后的窗户纸摇摇欲坠,俨然撑不住下一次冲击。
叶卿棠这边刚放下行礼,准备休息一下,洛生却忽然敲响了她的房门。
阎十一有点犹豫了,夺人之爱太不道德是其一,关键是拿着这么个破盆给玉煞,能不能换来鬼母还是个大问题,接过聚宝盆一掂量,脸色大变,忙从口袋里取出八道灵符将聚宝盆包了起来。
秦戈的眼已变,变的淡漠又有些孤傲:“葬灭心经亦有轮回之妙。短短的一瞬间,我居然连接进入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杀场’。与沧澜合体,屠戮了万万亿生灵???
巨大的锤影夹杂着天塌地陷般的力量,从天穹之中倾斜而下,这一刻,仿佛天都塌了下来,而地上的生灵却无处藏身,无德道人那略显消瘦的身型犹如猛风中的落叶一样。
“不好受……”朱厚照脸上的鼻涕还没有擦干净,瓮声翁气的沮丧不已。
光影的双手之中,紧握一柄百多丈长的紫青光剑,对着吴掌门幻化出的雪龙,狠狠的一斩而下。
所以,章海青义无反顾地动手了:弄死了华弈,最多也就是自己死,孩子却能保留下来。
这句话说的是事而非,从刚才对弈开始,她便敏锐地发现杨屾下棋和她一样有个习惯,那便是每一子都会考虑很久才落下,而且不仅落子慢,‘花’九还注意到他在考虑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将棋子在指间不停的翻转。
息子霄轻笑出声,狭长的凤眼都眯了起来,眼线有流光,他顺势伸舌席卷过‘花’九的‘唇’尖,反客为主,就那么直直地‘吻’上她,这下是她主动的,可不是他无耻。
“咳咳……”孙懋有些尴尬的咳嗽两声,低头摆弄了一下惊堂木。
在互联网和房地产等行业的利润率动辄超过百分之百,百分之四十的毛利率当然不算高,这个数字甚至还远低于那些行业的纯利润率,但在建材行业这个利润率算是很不错的了。
067 供膳
“凌零,以后美人计这种事儿你来。姐姐我,还是更喜欢打架!”揉着自己笑到发痛的脸颊,颜夕一阵郁闷。
王后的怒气也就消了一半,王后暗想,肚子中的孩子就是栓住王上的一张王牌,有了这张王牌,还怕王上不听自己的吗。
因着昨儿睡过了头的缘故,楚良娆也多了个心眼,特意吩咐杜妈妈按时叫她起来,想着早点回府。哪知才起身,便听闻殷华公主一夜没睡的消息。
宇浩阳三人立即跃过去仔细一看,这里是一个天然的山洞,钟乳如一扇屏障恰好挡住了洞口。
在他年幼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如此怪异。只是非常不喜欢,自己的父亲母亲,都唤自己没没。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前面的树林越来越密,所有的树木都是一样的。
元笑呆住了,不是摔痛了,而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出丑不是表演中唱歌跑掉,而是还没有开始,就办出如此一个笑话。
想到这个时候,秋凌央又瞅了瞅商煦风,这个男人该不会真有那方面的取向吧。
嚯的一下,安语婧慌忙放开上官玥的手,仓促的凝视着那头的夏桀。
“阿则……”阮沫沫从地上爬起来,想要再追出去,跑到门边时突然停下了步伐。
“来看看你。”姜婼婼神色如常,似乎之前发生的事完全影响不了她的心情。
对此老岑只能任由张安平施为,毕竟在布局方面,张安平还从没有让人失望过。
时值六月,师傅兵败,被秦军攻破赵军阵地,赵国的两个重要据点都尉城和故谷城均被秦军攻占,秦军还俘虏了四名赵国的尉官。
姜婼婼伸手要拉他,苏永安却半捏着姜婼婼的手,虔诚的在她手背落下一吻。
最终他们决定下来,剧组开机后要第一个先拍沈映寒的角色戏份,等他的拍完,再去拍其他人的。
这就好比心目中一直向往的事物,结果转眼间就让你看到它的肮脏一面。
在霍格满意的注视中立刻就有一大批豺狼人带着抢来的东西转身就跑。
但人心也是肉长的,前后这几个月,裴瞻处处帮她,随传随到,毫无怨言。
张安平似是还沉浸在刘瑾被杀的一幕中,就连南田离开的时候都没有说话。
一个微微心虚的销售鼓起胆子走过来,接过银行卡刷完之后,把一套复杂的购车手续完全简化,没再出什么幺蛾子,直接让李卫东开上了四座的玛莎拉蒂轿跑。
“轰”一阵真气的对抗爆炸声在主室里面显得格外的响亮,真气掀起的空气波直接将棺椁吹到了。
此时,两人开始释放出自己最强的气势,毫无疑问,金发男子的气势很强,观战者昊天战神和翠兰都露出了紧张的表情。
而此时,燕赤霞和夏侯剑客相互打斗在一起了,不管是剑招还是身形的走动,两人看起来都不相伯仲的样子,而燕赤霞此时也是拿正常的剑术和夏侯剑客比试,没有用上术法之类的情况,不然夏侯剑客岂会是对手。
听到这我点了点头,对吴有成到了一声辛苦,吴有成点了点头就走了。果然王四的死跟陈日福是一样的,这也证明了,张大胆并没有说谎。
白轻轻一阵口渴,她喝了很多的水,虽然喝了很多的水,可还是觉得口渴。
“随你怎么想,现在你还想签订协议吗。”苗诀杨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看着黑皇。一边在封天印修复着伤势。
好在这一次冲撞过后,脑后的窗户纸摇摇欲坠,俨然撑不住下一次冲击。
叶卿棠这边刚放下行礼,准备休息一下,洛生却忽然敲响了她的房门。
阎十一有点犹豫了,夺人之爱太不道德是其一,关键是拿着这么个破盆给玉煞,能不能换来鬼母还是个大问题,接过聚宝盆一掂量,脸色大变,忙从口袋里取出八道灵符将聚宝盆包了起来。
秦戈的眼已变,变的淡漠又有些孤傲:“葬灭心经亦有轮回之妙。短短的一瞬间,我居然连接进入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杀场’。与沧澜合体,屠戮了万万亿生灵???
巨大的锤影夹杂着天塌地陷般的力量,从天穹之中倾斜而下,这一刻,仿佛天都塌了下来,而地上的生灵却无处藏身,无德道人那略显消瘦的身型犹如猛风中的落叶一样。
“不好受……”朱厚照脸上的鼻涕还没有擦干净,瓮声翁气的沮丧不已。
光影的双手之中,紧握一柄百多丈长的紫青光剑,对着吴掌门幻化出的雪龙,狠狠的一斩而下。
所以,章海青义无反顾地动手了:弄死了华弈,最多也就是自己死,孩子却能保留下来。
这句话说的是事而非,从刚才对弈开始,她便敏锐地发现杨屾下棋和她一样有个习惯,那便是每一子都会考虑很久才落下,而且不仅落子慢,‘花’九还注意到他在考虑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将棋子在指间不停的翻转。
息子霄轻笑出声,狭长的凤眼都眯了起来,眼线有流光,他顺势伸舌席卷过‘花’九的‘唇’尖,反客为主,就那么直直地‘吻’上她,这下是她主动的,可不是他无耻。
“咳咳……”孙懋有些尴尬的咳嗽两声,低头摆弄了一下惊堂木。
在互联网和房地产等行业的利润率动辄超过百分之百,百分之四十的毛利率当然不算高,这个数字甚至还远低于那些行业的纯利润率,但在建材行业这个利润率算是很不错的了。
069 三更灯火五更鸡
“我还有事,我先走了哈。”李牧说完落荒而逃,留下伤心的聂超,这个聂超一直以来时不时的接近李牧就是因为有些喜欢他,没想到居然被李牧当作是男生了。
天琴冷着脸拉过他瞬移到正院的婚房的桌子边,红艳艳的婚房让她很讨厌,拿过一个合卺杯示意他拿起,和他手挽手,直接喝光里面的苦酒,然后迅速放下杯子。
春秋跟夏雨两个丫头都对此感到不愤,然而这里并没有说她们说话的余地,终究说起来,她们只是丫鬟。
赵天琴给林泽仲的家人一道精神力:“我家人轮回结束便送你们回封宣猕域,安心在屏障里等待着我的家人去封宣猕域为你们解开屏障。
“真是的,不能喝酒,就别喝这么多。”杨玉楼看着已经醉倒的刘涛。
虽然只是砍他们的双手,不过这对李牧来说还是血腥了点,好在李牧的心里承受能力还是可以的坚持砍完了所有人的双手,这也是他成长的第一步,在这残酷的世界他必须这么做。
正想着事情,冷不防就被老道士给抓住了手臂,周围的场景迅速的转变着。
一股仿佛触电般的感觉从心中传遍了全身,坂井泉水觉得自己似乎就连脚趾都有些酥麻起来。
“他们正在抽取九龙的怨气,龙体根本无法凝聚,无须担心!”老道士平淡的说了一句。
韩云微微一顿,看着绮浩那认真的面孔,韩云心中微微有些波动起来。
刚回到家中,柳依依跟吴敏两人正在看电视,见到秦天回来,吴敏眼眸露出一抹笑意。
“你同学么?”顾曼妍看了一眼袁莹莹,见对方也是二十左右的年纪,跟她也差不多。
这场比赛最终的比分也是四比二,在中国队打进第四个球之后,韩国人也尝试了反扑,施蒂利克用一下换下三名球员的方式来表达他对于场上局面的不满,但是他的换人没有受到什么效果。
估计,男的这会儿心里都有阴影了,这种情况之下,冷不丁的受到惊吓,说实话,是很容易吓成阳~痿的。
“顶住!”大喊了一声之后,陈子杨飞速的向回跑去,捡起了扔在地上的玄冥古剑,一回身就扔向了树妖的方向。
韩云大笑了起来,正好他也要斩杀八个圣尊强者,只要再次斩杀八个圣尊强者,他就可以完成危险任务,获得八十万超神点。
杨过还未赶到那“剑冢”便遇到太玄和神雕,太玄腰系一把宝剑,背负一把黑黝黝的铁剑。
“你早就知戴纳会在那个时间里,出现在赫连淳办公室的周围。你借着去安排事宜的机会,把戴纳带进了贵宾室里。告诉他,不久之后,赫连淳就会亲自来见他!”苏伶歌说着,忽而笑了。
陈本忠留下的脚印虽然不是十分的清晰,但是很明显,他的脚印与地上的脚印非常的不同,二者对比之下,不同之处马上就显露了出来。
“的确我知道很多,就像火灵虫的翅膀,三派的长老不知道的秘密。最深奥的魔法只有上古的魔王才知道。”黑魔说道。
然而另一边的玄冥则更加糟糕,身形一样变得暗淡无光,原本霸气而狰狞的铠甲尽数开裂,数不尽的伤口正渗透着点点黑气。
他现在手里有了枪,也不需要人质了,直接把人往旁边一扔,抬起手枪就想朝着对面的公安开枪。
要说王元霸不想要那是假的,这门斧法战技刚好与他契合,要是他能修炼上面的战技,实力必定会增加不少。眼中挣扎了一下,王元霸还是没要。
在原野之上尼禄活动了一下身体之后,再一次准备继续向着自己的目的地跑去。
因和果进入死寂山谷对他们出去有很大的帮助,但是没走多久心情又再度紧张起来,这一次出现了更恐怖的画面。
为什么王浩提醒说,社领导指示不准请假。难道又发生什么新情况?
成风听后大出一口气,心中的石块这才落地,原来是这么回事,可算是有了明确的解释了,不然的话,不知道这样的事会让他纠结多久呢。
狮虎兽发出了爆响般的怒吼,类似于银狼的啼天神通,白仕进暂时失聪。
紧接着我一头撞进了传送门中,眼前传来一道光亮,摔在了地面之上。
出了绿竹林,云龙再次隐匿身形,遁入虚空,飞速地朝着原沧海所在的龙脉之地潜行。
幽旷手中自然也有一份,他将手中邀请函递给了面前年老的萧家礼司。
那一座座古朴雄浑的建筑,连接石易的意识,就是强大无比的后盾,一连十二座,堪堪在脑中压下。双眼爆睁,黑色有如实质的死亡之气弥漫而出,绕着石易周身旋转。
069 三更灯火五更鸡
“我还有事,我先走了哈。”李牧说完落荒而逃,留下伤心的聂超,这个聂超一直以来时不时的接近李牧就是因为有些喜欢他,没想到居然被李牧当作是男生了。
天琴冷着脸拉过他瞬移到正院的婚房的桌子边,红艳艳的婚房让她很讨厌,拿过一个合卺杯示意他拿起,和他手挽手,直接喝光里面的苦酒,然后迅速放下杯子。
春秋跟夏雨两个丫头都对此感到不愤,然而这里并没有说她们说话的余地,终究说起来,她们只是丫鬟。
赵天琴给林泽仲的家人一道精神力:“我家人轮回结束便送你们回封宣猕域,安心在屏障里等待着我的家人去封宣猕域为你们解开屏障。
“真是的,不能喝酒,就别喝这么多。”杨玉楼看着已经醉倒的刘涛。
虽然只是砍他们的双手,不过这对李牧来说还是血腥了点,好在李牧的心里承受能力还是可以的坚持砍完了所有人的双手,这也是他成长的第一步,在这残酷的世界他必须这么做。
正想着事情,冷不防就被老道士给抓住了手臂,周围的场景迅速的转变着。
一股仿佛触电般的感觉从心中传遍了全身,坂井泉水觉得自己似乎就连脚趾都有些酥麻起来。
“他们正在抽取九龙的怨气,龙体根本无法凝聚,无须担心!”老道士平淡的说了一句。
韩云微微一顿,看着绮浩那认真的面孔,韩云心中微微有些波动起来。
刚回到家中,柳依依跟吴敏两人正在看电视,见到秦天回来,吴敏眼眸露出一抹笑意。
“你同学么?”顾曼妍看了一眼袁莹莹,见对方也是二十左右的年纪,跟她也差不多。
这场比赛最终的比分也是四比二,在中国队打进第四个球之后,韩国人也尝试了反扑,施蒂利克用一下换下三名球员的方式来表达他对于场上局面的不满,但是他的换人没有受到什么效果。
估计,男的这会儿心里都有阴影了,这种情况之下,冷不丁的受到惊吓,说实话,是很容易吓成阳~痿的。
“顶住!”大喊了一声之后,陈子杨飞速的向回跑去,捡起了扔在地上的玄冥古剑,一回身就扔向了树妖的方向。
韩云大笑了起来,正好他也要斩杀八个圣尊强者,只要再次斩杀八个圣尊强者,他就可以完成危险任务,获得八十万超神点。
杨过还未赶到那“剑冢”便遇到太玄和神雕,太玄腰系一把宝剑,背负一把黑黝黝的铁剑。
“你早就知戴纳会在那个时间里,出现在赫连淳办公室的周围。你借着去安排事宜的机会,把戴纳带进了贵宾室里。告诉他,不久之后,赫连淳就会亲自来见他!”苏伶歌说着,忽而笑了。
陈本忠留下的脚印虽然不是十分的清晰,但是很明显,他的脚印与地上的脚印非常的不同,二者对比之下,不同之处马上就显露了出来。
“的确我知道很多,就像火灵虫的翅膀,三派的长老不知道的秘密。最深奥的魔法只有上古的魔王才知道。”黑魔说道。
然而另一边的玄冥则更加糟糕,身形一样变得暗淡无光,原本霸气而狰狞的铠甲尽数开裂,数不尽的伤口正渗透着点点黑气。
他现在手里有了枪,也不需要人质了,直接把人往旁边一扔,抬起手枪就想朝着对面的公安开枪。
要说王元霸不想要那是假的,这门斧法战技刚好与他契合,要是他能修炼上面的战技,实力必定会增加不少。眼中挣扎了一下,王元霸还是没要。
在原野之上尼禄活动了一下身体之后,再一次准备继续向着自己的目的地跑去。
因和果进入死寂山谷对他们出去有很大的帮助,但是没走多久心情又再度紧张起来,这一次出现了更恐怖的画面。
为什么王浩提醒说,社领导指示不准请假。难道又发生什么新情况?
成风听后大出一口气,心中的石块这才落地,原来是这么回事,可算是有了明确的解释了,不然的话,不知道这样的事会让他纠结多久呢。
狮虎兽发出了爆响般的怒吼,类似于银狼的啼天神通,白仕进暂时失聪。
紧接着我一头撞进了传送门中,眼前传来一道光亮,摔在了地面之上。
出了绿竹林,云龙再次隐匿身形,遁入虚空,飞速地朝着原沧海所在的龙脉之地潜行。
幽旷手中自然也有一份,他将手中邀请函递给了面前年老的萧家礼司。
那一座座古朴雄浑的建筑,连接石易的意识,就是强大无比的后盾,一连十二座,堪堪在脑中压下。双眼爆睁,黑色有如实质的死亡之气弥漫而出,绕着石易周身旋转。
070 真香
“你为什么戴着面具,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金无缺一点礼貌都没有,开口就问。
迟华被这阵枪雨扎得身子横着飞出去了十几米,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钱老板听了柳娘这话,顿时心里一阵不爽,冷笑了一声,怀里抱着柳娘,朝着门口走去。
战龙刀还没落下,东方倩右臂就已经冒出血水了,白皙的皮肤上鲜红的血液格外令人不忍赌。
林杰下意识的问了一句,系统却是直接没了声息,让他很是无语。
“不是?”风夜寒惊讶出声,黄泉催魂音,入梦无魂归——这是形容白玉珠手中红尘笛的词句。
近乎耗尽了所有力气的郑梓辛,却依旧只是和那咬了鱼饵的家伙持平,好半天都没有看到那家伙的身影踪迹,反倒是看到一条鱼竿扭曲的可怕,几乎要扭断。
萧王一听这话微惊,然后他深深的看了一眼月儿却并没开口说些什么。
“走,我们向城门退去,紫皇对着身后的人说道。五百人化整为零,纷纷向城门出跑去。
船长大副还有大难不死的实习生说什么也不干了,都给公司递交了辞职报告,三副则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也有些犹豫是不是要申请回家,第一次开航碰到这么大的事儿,往后不知道还有什么在等着我们。
南宫念昔脸越来越灼热,害羞的不在看他,慢慢的闭上眼睛,承受着他温柔的轻吻。南宫念昔此时已经想不起刚刚要怎么反击,他轻柔的对待引起了南宫念昔的轻颤。
这种暴涨,让他们甚至有那么一瞬,都有了可以对战伪皇境的错觉。
就连那些房间之中的众多大人物,此刻一个个都是卯足了劲头,发誓在接下来的拍卖会之中,一定要不遗余力的将如此美人拿下,然后日日云雨。
就连本来对于第一名志在必得的于贵,面色都是充满了难以置信之色。
明浩宣走到房间中央,静静的看着她,心里百般想念,看着她没有形象的躺在床上,自己则走了过去,心疼的把她捞起来紧紧的搂在怀里。
关键是,叶云陨灭他们为首那位邪修都如此的轻松随意,将他们陨灭岂不是更加的轻松随意?
整个混沌世界爆发出一声声狂啸,龙昊发现自己的丹田和混沌造化鼎彻底融合在一起。
南宫青柔的脸刷的一下就变得惨白,看着明浩端认真的样子,内心在坐着思想斗争,最终还是妥协,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丝不自然的微笑。
所以,如果是冰羽见过的,认识的人,那么其他家族也一定认得。
他告诉过顾氏旗下的传媒公司,a市这几大世家,有什么消息要先经过他的手,如果陆家明回来,那些记者狗仔们一定会把消息送到他这里来。
“原來是这样,吓我一大跳,想向专家请教你就直接说嘛,走,饭桌上我给你好好传授传授。”叶枫说着,拉着秦娇柔就往外面寻找饭店。
“不行,你必须马上回去,我现在离昆明很近,你如果不回去我就派人押你去机场。”乔煜严厉的说道。
从十年前喻驰被战狱救下一命的那天起,喻驰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与战狱重逢,每天高强度的训练,仿佛成为喻驰生命的动力,只为了成为战狱的教官,令战狱能够看到自己。
随着第三集播放完毕,众人对这部电视剧不禁更加期待了,这确实是一部制作精良的电视剧,每一个细节都十分用心。
韩磊其实挺会选地方的,这个乡村虽然荒僻,却四季如春,风景秀丽,靠山环水,韩磊租下了村里的农家乐,一行七人就住在了这里。
撒谎太累了,凭什么叶枫这家伙在外面逍遥自在,自己却要在家里面给他遮遮掩掩胡编乱造呢,累的是我好不好?
为了迫使叶萧云将矿山转让于他,许俊山命令手下的人分头合作,一个一个的威胁叶萧云矿上的工人,甚至使用暴力殴打等手段。兆龙石场的工人不堪其扰,最后不得不选择辞职不干。
虽然冥界给他的感觉十分的不好,但是并未给李维造成多大的影响,虽然有些灵气方面的压制,但李维可不仅仅只有灵气这一修炼体系。
这突然的一下,果断又干脆,动作中透露着说不出的洒脱。以至于一脸紧张的金泰妍等人都忍不住睁大了眼睛,似乎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崇拜在她们眼中产生。
几经交涉,在三天以后乌恩奇终于从西北九区带着一盏全知之灯的半成品,来到了东十九区夜族部落的船屋。
“如果只是杀死医师,也用不着这么凄凉吧!”临城希黛眉微蹙,轻声道。
至于学生们,对于他们的执政官,又要在去下一个星球帮忙解决对方的事情,他们也是非常肯定了,要知道在他们看来,星球执政官越厉害,他们也就越加感到自豪不已。
“我们走吧!”不理会一边癫狂这的老二,白羽叫上凌岚就飞下树屋去找口粮去了。
“放心,她跑不了,我已经在她身上留下了跟踪印记。”斗殇自信说道。
就在这时,远处的武川镇北城门,忽然一团火光冲天而起,紧接着一声低沉的轰响传来,咄吉和金狼卫头领同时望了过去,不约而同脸上神色一喜。
他这么做一方面是在杀鸡儆猴,防止其他人也有反叛之心,另一方面是为了清除一些不稳定因素,毕竟,南荒这么大,管理起来也是比较麻烦的,如果有人捣乱的话,那岂不是更麻烦了吗。
071 佩服
实际上电影节开幕之后,很多电影都会一一上映,还有致敬环节,是不愁没有电影看的,各种活动更是络绎不绝,只是这些活动当中,周白不是作为嘉宾参加,有时候只是一名普通的观众。
“哼,看你还能支撑多久!”红影仿佛火焰般越烧越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侵蚀着光柱。
不过,罗毅准备将云落城打造成萌神教的总部,所以,罗毅也开始大肆收购众人的房产,除了普通民众的,各大教会的房产也是罗毅收购的目标。
望着正在和裁判卡曼激战的幺虎,罗毅在感叹幺虎战斗力的强大之余,心中也不禁哀叹,这下幺虎的比赛资格算是没有了。
有了这句话,虞淼淼和司安瑾最担心的事情,总算能够放下心来。
用这种异能写的字,就会忽然变成一座上那么大的字,且有一座上那么大的重量,直直砸在观字者的身上。
在他们的眼中,林烨不过就是他们高中班上一个比较会装逼,但是也真的挺叼的一个天才男生罢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就在白衣少年手上沾染的灵力渐渐逝去的时候,不待其说话,只见一旁的叶天顿时一步向前,唇舌顿时吞吐而来。
以后看谁不爽,就给他来一顶【绿帽子】,让他活生生受到这种无奈痛苦的折磨。
俗话说的好,路安全打死老师傅,就算是有着子弹时间这样的神奇技能外加上了三倍的力量之后,叶墨也并没有可能去和这些人进行战斗。
他在这里这么多年,前来接受任务挑战他的弟子,更是不计其数。但是每一个挑战他的弟子,见到他的气势之后,都会瞬间流露胆怯的气色。
所以叶墨在上台了之后,先等待着山神讲了一段不咸不淡的感谢。
如果这种时候,在对方没有集中的注意力的情况下,擅自找到了洛风的话,那么无疑,他和白芷两人一旦有着任何的风吹曹动,都是会立刻引起那一名护卫的注意的。
“唔……”仿佛感觉到周围那股让人不安的氛围,安阳的手掌压在李明诚的胳膊上稳住身子,探头慵懒的长发随之散落。
晚上的时候,高夕先回去,陆元祁有事情也要出去处理一趟,办公室只剩下宁清屿一人。
现在的叶墨已经是有了一个多金帅气的形象,如果再加上了一点绅士风度,那更是能够受到很多人们的喜欢了。
张智竭力振作起来,起床洗漱,马上开车回东源的家。既然警察要来,看能不能找到那个神秘闯入者的蛛丝马迹。
清水彻拍了下手,回头看向进屋来就沉默不语的能年玲奈,发现她今天的情绪莫名低沉。
不论对方到底是不是天澜宗的人,总之这件事情也算是彻底和自己没有关系了。当下,呢在不远处草丛之中的程阮,也是迈步走了出来。
所以赵根正也起了大力支持、用心培养的想法。经过一番交谈以后,这种想法变得更加强烈。
“是这样么?”包贝不由自主的就问了明月一句,明月的眼神没有和他接触,只是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这个……”凌恒有些犹豫了,倒不是说他看不起战鬼,只是这种事涉及到两支队伍的联合,和战鬼这个非队长谈,未免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但是在中华真音乐这个要求极高的舞台之上,还是没有办法走的更远。
虽然说这一次的历练,目的只是把水搅浑,但对于月落门和天血宗的拉拢,宗门都已经婉拒,所以一旦这些出去历练的弟子,被认出立刻身份,那么恐怕宗门就要遭到月落门和天血总的敌视了。
“你居然反悔!!”微微侧着脸,郑易心有余悸的看着黄泉那距离他的脸相当近的巴掌。
在会议室里面,有一个比较另类的人,他在进来会议室后,只是和大家打过招呼,就安静的坐在哪里一声不响。不时拿起放在前面的咖啡外,基本就没有一点要和其他人聊天说话的意思。
“我的上帝呀,救救我们吧!”一旁的娜塔莎绝望的仰首看着墙壁上的耶稣受难像,在胸口划着十字。
“这个不是我的妹妹,她妈妈暂时拜托我照顾她的,你可以叫她囡囡。”短暂介绍完俩人,大家也算是认识了。
她意识到毒瘾好像犯了,怕自己一会而伤到左轮,赶忙叫起左轮让他出去。
听见这边的回答,灵魔族的归真强者哼了一声,伸手向前一拍,那股浪潮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他却没有任何退去的意思,反而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好一会。
天煞见自己的攻击轻易的被化解,不由的一惊。这铠甲果然厉害,难怪那个老家伙拼了命的在这设下结界。
072 遗珠
这时,蛮族战士进入战场,他们比半兽人强壮的多,蛮斗士走在前面,轻松从裂岩半兽人中间挤出一条道路。等蛮族看清八个浑身浴血的塔窟战士,以及满地的尸骸,他们也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锦栎一边闪躲着祭灵鞭的攻击,一边从衣襟中甩出符咒,少顷,那些符咒已经围成了一圈,把祭灵鞭禁锢在了圈内。
梁烟能屈能伸,捧着酒杯爷头灌了大半杯,然后瞅准机会,把酒杯往花臂大哥身上一扔,跑了。
直到进入游戏界面后,他们才意识到什么是守垒大神,全都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感受着周围厉鬼的动向,厨师只能悲哀叹息一声,眼睁睁看着这个倒霉蛋选择最错误的选项。
想到这里,鹿临当即行动起来,将烟枪吊在嘴里,不断做着深呼吸。
车子不知道撞上什么,抖了一下,梁烟脑袋撞上车顶,嘶了一声,一时间不知道该先去摸脑袋还是直接跳车。
紧接着他就拉起了左手的衣袖,我这才看到他的手腕上缠着一圈皮筋。
如瀑的长发瞬间滑落,发丝在悠悠的风下随意舞动,在墨发的遮掩下,锦栎的面容愈发如梦似幻起来。
若不在幻境完全破裂之前出去,那么锦栎和慕玹,就再也出不去了。
凝秋回到明月楼时,知亦蕊已被怡琳相邀绯烟居商量对策,凝秋匆忙赶去时,二人正准备弈棋,凝秋便在旁伺候茶水。一个时辰过去,终以亦蕊险胜一子而告终。
康熙被一句“天下父母心”释然了今日所愁之事,相信胤礽会了解他的想法,更加坚定彻底铲除索额图的想法。
“李福晋身子欠佳,贱妾照顾了她一日都不见好,李福晋便派贱妾来此,向王爷禀报一声!”嫒雪娇滴滴地说。
明矾加入清水中,就算是猪和人的血也会相融,何况还是亲生父子。
上回说道一方面贾诩从上庸来到汉中,与庞德兵合一处,而另一方面,张鲁在汉中城主府中被重百姓生擒。
对这个世界越了解,她的力量越强,手中握着的东西越多,她对于那份契约,反而越不在意了。
正待这时,臻婳感觉到身上一阵冰冷,塞嘴的布块被取出,她睁开眼,一张朝思暮想的脸庞出现在面前。“是你?”她惊喜道。
但是沐凌的动作还远远没完,就在三长老和四长老忍受不了突破的兴奋想要直接去修炼的时候,沐凌却是右手一挥,旋即几件形状各一的武器便是凌空悬浮在大殿之中。
“还请主公为此赐个名字吧!”韩山有些激动,是因为自己成了发明家么?
受到经济重创的贺兰,因着轩辕霆野的愤怒,训练多年的十万死士倾巢而出,十万死士一旦被灭,那么贺兰朝中还剩下什么兵力呢?届时,冥夜便可坐收贺兰王朝,成为贺兰王朝的真正统治者。
“病人出血太多,主要是止血时有困难,医生说,400cc的血太少了。”护士年轻,看裴帅哥的眼神充满了疼惜和怜爱,像是一个无奈不得不执行的刽子手面对无辜的犯人。
“……”某某疑惑的盯着山洞的方向,右手上的土魔法元素完全没有停下运动的意思,随时保持者警戒状态。
“帮我把账本拿给在外的财政,中饭让厨房给你按最高标准做一顿好了吧?”君言耐下性子,无奈的妥协。
楚彬轩说着,头也不回往里走,裴君浩急忙将车掉头,停进院中,追了上来。
“楼主,不管灵儿做错了什么,求您放了她,墨魂愿意代她死。”静谧的室内,回荡着墨魂的声音,眼前的情景,此时求情,不知是雪中送炭,还是火上浇油。
李世民向前迈了一步,鼻中深吸了一口气,虽然现在是寒冬腊月,可空气里却依然弥漫着一股灼热的气息。
黑衣人将林涵溪拖到了后院的洞房,扶她坐在软榻上。龙无香紧随其后,同样被黑衣人挟持着。
“芷菡,你先别出声,听我解释!”将她搂在怀里,他一双黑眸如星,灼灼凝视慕芷菡,心里有如装有一副巨鼓,“咚咚咚”地真敲。
李浩强自忍受着体内的极度的虚弱,提着一口气,脸色看起来不是那么的难看,来到刀疤的面前。
面对滚动的药汁,孙阳心里真的有点发毛,但黄斗之前教他的法门最大的作用就是用真炁保护身体,他精神高度紧张地把脚踏进大缸当中,感觉虽然很热,但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夸张。
“你!你到底是谁?!!”雅塔瞬间意识到不对劲,他神经紧绷,眼眸死死盯着面前弯腰驼背的老头,摆出准备攻击的姿势,连翅膀上的毛都全部炸开了。
“相信了,夏老师,过去是我误会了你,请你原谅我吧。”韩冬赶紧答道。
“那我在这里等你们?”司机看了看周围,林子里空荡荡的,看上去有点阴森。
又是枪声响起,两名特工惨叫着被从旁边的一幢大楼上扔了下来,重重地落在地上。
他并不是那种很喜欢卖弄的人,曹道平事实上把他引入了这个世界,他对于曹道平也一直有着强烈的感激,在他面前卖弄自己的本事,这多多少少让他有些不自然。
柳风在触发了机关后,就会在第一时间将那些机关给破坏掉,毒雾他只要不吸入体内就完全没有问题,乱枪扫射对他的威胁并不高,靠着手速他都能将那些子弹给全都接住。
这一趟他们废了那么大的力气,最后却什么都没有捞到,反而损失了好几个生化人,另外媞娜那一队的情况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还活没活着。
073 家学渊源
不过布料倒是买了好几块,还有一些吃的,所以她手上的东西,看起来比冷澈拎的的还要多一些。
祭月节时,白巫师在庭阳城发起动乱,随后,朝风城主江蜚也起兵谋反。前一件事与山鬼相关,后一件事与黑巫师有关。
火焰在四周翻滚,那四个黑影倒也不乱,只是伸手一抓便将那巨大的火焰紧紧握住。火光大盛,如巨浪一般拍打着四周的一切。
“这还差不多!”许洛芸的嘴角刚刚弯起一抹弧度,不料听到洛芙仙子的后半句话,直接哭笑不得。
自见到宁夏,不同于林婉柔的风骚入骨,而宁夏却是骨子里的高贵,如公主一般的气质,有种让他不止想要玩玩,更加想让人捧入心间的感觉。
须臾之间,无数道五彩剑芒便是如漫天的流星一般一齐击向了旱魃。
由于赵残阳的剑气已经变得十分厉害,它能直接用剑气劈开冰霜甲虫的要害。
一声“只是”,将林茂的顾忌拉得老长,也加重了他当下的愁色。
不过,白柳青只是将沈佳琪的提议当成是退而求其次了,不分花色,也不用动母球去寻找自己的花色,直接打球就是了!可是,她真以为直接打也能落袋?
楼下的苏绾清看见楼上的寒瑾冥时,眼里的爱意情浓是那么的缱绻缠绵,以至于她没发现寒瑾冥眼里那一闪即逝的冷意。
沙虫王后吃疼地长嘶,猛地一甩头,狠狠地将头上顶角顶向紫瞳。
上官彻没有说话,直勾勾地盯着她身上的衣服,眸底燃烧着点点火焰。
大堂经理等的就是这句话,连忙替他们摁了电梯楼层就匆匆走开了。
接下来只要好好地休养,不出现感染和反拆反应,就能转到普通病房。
此时被遗忘在会客堂的南柒坐在椅子上端着瓷杯,手指不停的叩着杯壁,微微皱起的眉头显示出了他情绪并不像他表面上那么平静。
不过没有等邓阔再多想,唐羽飞就让官府开仓放粮,开始施粥,这些人已经流离失所了,只能暂时安顿了。
可是,才进来没几分钟,他就出现了。他不知道这孽种有什么值得寒槿冥这么维护,一次又一次的从他手下抢人,所以恨穆倾宸的同时更加恨一次又一次阻挠他的寒槿冥。
其中,kf和印度高居首位,而死神和还有皇家排在了后方,可以说是备选。
●去年12月,日本政府正式决定幼儿教育和高等教育免费化制度,并从今年10月开始实施。
陈锋清晰的听到了子弹射进树杆里面的声音,幸亏他蹲的及时,否则子弹就不是射进树杆,而是直接射进他的脑袋里面了。
“衣果体!”陆山浑身一颤,向着两边看了看,看到了双颊微红,眼角含珠的两人,如果这个时候陆山还不知道该做什么的话,那就真的是一个大笨蛋了。
并且,这两天,他们也很少外出,基本上除了很必须要出去的,其他的他们都会选择窝在俱乐部里面。
“秦枫,你来学校一趟吧,我好怕!”高锌突然说道,那声音颤巍巍的,好像要哭了似的。
金鍂正烦闷呢,瞥了一眼在跳舞的年轻人一眼,在离他们较远的位置撩起一脚,顿时尘土飞扬,突然他们其中一人哎呦一声,应声倒地。
当时这也是陈焱一瞬间的想法而已,他立马就打消了这样的想法,这些都是救醒他们以后的事情,现在不应该考虑这么多。
打是可以打,不过不是现在打,也不是当众打,陈锋已经过了冲动的年纪了,这个时候他主动动手打人,李耀根本不用还手,只需要往地上一趟,那他刚刚创建的战队就要因此而废,同时,他还要背上一条故意伤人罪。
“ss俱乐部,死神战队,你看看他们老板挂的是什么名字?”林雪见到叶清说的这么理直气壮,连忙拿出手机,这种事情,在百度上便是能够直接搜索到。
被骷髅将军抓着脖子,龙天心不管如何的沸腾都步能够挣脱开来,到后面干脆直接蹲在地板上凄惨的叫着。
在同情的同时,大家对河莲的执着还是很服帖的。都认为:河莲对主播大大的爱是真的!虽然这种爱有些可笑。可这种可笑是带泪的,让人感觉心酸的那种笑,那种对人性无奈的笑。
做为业务部,忙本来是一件好事。可是,每个业务员的脸上,却仿佛都写着一个“愁”字。
“熟悉?你怎么会熟悉这种珍贵的东西,别瞎掺和了!”刘志摆摆手,一副不信的模样。
“看样子,它是不想让你等到天亮了!官人,闯吧!”顾纤纤见状轻叹一声,有些无奈的对我说道。
其实不然,人的灵魂是脆弱却又顽强的,在极其痛苦的过程当中会产生一种叫做怨气的东西,这便是邪灵师最为想要得到的,因为他们便是用这种能量来修炼。
“你也获得了地府的友谊。”刘风跟隆力可录主教握了握手,正色道。
二人这些动作在众人看来却是请人只见的打情骂俏,几个丫头都不好意思的转过去偷偷笑着。
“我饿了!”顾翩翩找来两床有些湿漉漉的被子铺在床上,然后走到我面前说道。没办法,自从去年回乡安葬完父亲之后,祖屋就再也没有人来打理过。被褥长期放在柜子里,不是那些樟脑丸的话,恐怕早就被虫咬烂了。
074 争粥
见到此景,韩立的苍白面容上挤出一丝笑意,他分明感觉到了一股令他不得不仰视的气息从黑雾内隐隐传来。他深知魔光秘术将成,今日或许可生离此地。
只要林旭离开这里下了这天机峰。天灵子就有办法让林旭再也上不来!天机门别的不说,布置阵法结界的能力绝对是一等一的。到时候在天机峰下布下一堆阵法,林旭就算是再厉害也不可能强行以力破阵打上去吧?
光阴似箭,这已是戍守绝烟岛的第七个年头了,韩立积攒的雷魄珠已多达三四百颗之多,不过距离修复冰焱化雷阵所需的数量,还是差了一截。
学识最为渊博的六耳妖王,带着一众天妖在妖圣谷旁设立了法阵,重重封锁了妖圣谷。
“楚昊然!你什么意思!”洪展鹏狠狠的瞪着楚昊然,刚刚的叫价,他已经喊出了两千万,几乎没什么人敢接了,眼看着就要到手了,谁知道楚昊然突然插了这么一脚,他这么一叫,这一块志在必得的地皮,不就飞了?
除了不请自入的心魔主宰之外,霸天熊王是可以算是林旭第一个放入到灵田空间之中的活物,林旭也有不清楚在灵田空间之中是否能感应到外界情况。反正他的神魂进去其中之后就会和外界失去联系。
一来,是阿妮塔人品很好;二来,则是自己轻易不会被其他人识破。
三人坠地之后,立刻盘腿席坐,萦绕在其周身的黑色气息,骤然消散干净,露出真实的样子。
丁零和秦风都目不转睛的看着,在他们的眼中,门外的嘈杂声仿佛都消失不见了似的。
自从楚昊然第一天开始学习情报训练的时候,就已经跟雷霆摊牌了,说明了自己需要他帮助自己,雷霆也不含糊,马上就告诉了楚昊然自己需要的东西,似乎早就知道自己肯定会在四天后现实化一样。
如果不是胸前戴了个“漠江中学”的校徽,大多数人都会把他当成工地的民工。
如今再见,虽然对方没有如何作势显露修为,但沈健隐隐感觉,她比八月时更强了。
当然,一天十几个顾客也比刚开始营业时强,那个时候几天都没有一个顾客,甚至只有彼得和几个同学来捧场。
他不需要对方继续担当舰长的职责,留下这个俘虏,便于之后炎黄军方审问,现在带去舰桥,则是为了彻底稳住这艘灵能飞舰的人心。
这暴力妞,和方苗苗相处的时间长了,什么也没学会,就把厚脸皮和撒娇给学了去。
普通人一般只给一两块,也有十几二十块的,像汉默这样一给就是一千块的极度少见。
“多谢督军了,我代表整个吐蕃国的百姓向督军在水深火热中伸出援手感到无比的感激。”悉博捏很郑重的低下他的头,他的诚意就包含在这一低头中。
于是我用手电筒照着这个蛇尾,一直朝着拱形山洞里看去,越看我越心惊。
在上京年轻人的圈子中,楚天行一直是个温和、讲义气、有实力的完美形象。
另一个自己则不断向上升,仿佛神魂出窍,脱离肉身,悬于半空,以一种超然的态势,审视自身,洞察入微。
自从乔乞走后,简芊芊就一直心神不灵的。无论怎么打乔乞的电话都是无人接听的状态。直到接到警厅的电话。
“怎么,说中了吗?我就睡这屋吧!”顾翊宸指了指蓝妮可的卧室。
在现代那样医术科技的时候,做个阑尾炎手术后醒来,说出话的力气都没有,何况在这古代,慕凌雪怕大哥担心,这才解释。
“黑鳞,你真的要用如此卑鄙的方式,逼迫我就范?”凤灵儿的心,有了几分慌乱,她遇到过无数的艰难险阻,但从来没遇到如此艰难的选择。
在自己拥有最好生活的同时,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尽自己最大的权限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不管怎么样,大哥这样的性子开了口,那一定是心里极喜欢水竹的,而自己也喜欢水竹,只是总觉得让水竹做妾有些委屈了她,这事还是让水竹自己做决定吧。
这样一来,林奇就可以催动江若晴身体的灵气,让她灵气运行修炼,达到一定境界后,江若晴的身体也会得到改造,这样她也就成为了修炼者,身体比普通人强健数十倍,能够稳固自身灵魂,同时让体内的诸多创伤痊愈。
“这也是你自找的。”蓝妮可抑制着身上的晕眩感,笑得冷凝而又决然。
简单轻巧克的动作,凤谷然却差点被活捉了,愣是跳进去才发现摆在里面的大水盆,连不及多想,手扯着马车窗口的框,一个打挺才迈了过去。
杨桃闻言冷笑了一声:“哼!还见教主?到地下再去见吧!”说罢纤手一扬,一把匕首就飞了过去,直插梅香胸口。可怜那梅香便倒地而亡,死不瞑目,就差六月飞雪了。
075 卤菜
此刻李澈刚刚沐浴完,秦婠正替他绞发,青墨通报了一声,得到允许之后便进了屋。
想到对方嚣张的回绝,李红军忍不住抬手,想要把空杯子摔在地上,发泄心中怒火。
王一龙笑了,也不多做掩饰,当着众人说明了自己和董娜娜的关系。
他在屋中坐了许久,这才有些缓过神来,他看了看自己的手,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柔软的触感,和温热的体温,想起那两个时辰的缠绵,他有些不自在的动了动身子,遮住了某个又开始躁动的部位。
苏齐看着老爷子这老家伙一向都是想把自己家的产业控制在自己人手里的。
但是那姓叶的军官似乎没有听到张元的话一样,而是从口袋里拿出一本本子,手上写写画画,似乎在记录着什么。
可正准备起跳时,却见张昊竟然飞了上去,在篮球抛到三米高的位置时,他竟然用双手抓住了球。
高明大声喝道,往常谁不敢给他们青云宗面子,如今这帮人当众羞辱于他,不给他们殿颜色看看以后不用再青云宗混了,拔起背后的重,气氛又开始紧张起来。
这句话明显就是张敏捏造的,但她巴不得激怒叶沧海,这样叶梓安才会更惨一些。
起初他讲的这两名特异局成员还算镇定,大概是已经从赵立那边知道了事情的大概。
不用任何人催,姜喜晨第二天自己就早早地起床,赶在例会前回到了工作团队。
因为姜喜晨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一个个。
“再聒噪就出去。”陆骁没什么耐心,示意服务生斟了一杯香槟。
圈圈熊的巨大鼾声,往往是源于喉咙气管的干涩,缺少蜂蜜的滋润,而大针蜂的蜂蜜,往往可以滋润圈圈熊的喉咙。
仙法,哈哈,哈哈哈,竟然是仙法,陛下得到了仙缘,那么什么李自成,什么反贼异族。
此时一些聪明的考生,忽而隐隐有些明白过来为何那些考官明明知晓无主野地的凶险,却不事前提醒。
但还不等她说话,男人却一个转身,将她拥在了怀里,把她已经到嘴边的话,全都堵了回去。
ps:第二章和昨天一样,我今天保守点四点前更新,应该没问题。没更就是没写完。
距离季前赛训练营开始还有两周的时间,于飞计划飞回与妈妈相处几天,顺便用十天的时间进行特训,然后就该去训练营报到了。
姜喜晨进门那一刻,他们都颇为惊讶,姜喜晨率先开口,主动融入集体,打破沉默。
其实吧,林梓七压根不认识什么青禾王家。但是就算认识,也不会怎么样。当然这只是题外话,而此时的林梓七则继续穿梭在森林之中,慢慢的靠近断魂山脉的深处。
何锦瑟原来的意思,是要请旨,到贵妃宫中去求救,可是陛下听到这番话,竟勃然大怒,带着何锦瑟许弋便直接来到金贵妃宫中。
在不断地挣扎之下,这种魔浮精心布置的庞大蛛网,轰然间断裂而去。
看到紫阳子施展剑灵之后,余飞凡心中忽然明悟,只要给他时间,他有信心也让自己的剑灵凝聚出真正的威力。
何苗也想和大家好好的相处,所以因为卫子殷这么做,然后何苗又是非常好的做法,所以大家都觉得挺好的。
在宋保军的印象里,刘老六就是不可动摇的泰山,就是至高无上的皇帝,谁都不能反对他的命令。
这是一串暗码,宋云风扫了两眼,就已经明白了这暗码到底想要说明什么了。
伸手一招,这次没什么古怪的力量阻挡,灰色玉简被他轻易吸到手中。
禾苗早都会赶到庆云殿,此地早已准备妥当,申时刚过,林贵人和铭贵人也就纷纷赶来此地。
虽然是周日,但韩父的事情依旧颇多!所以在简单的给甄语讲了一下拔针的要领后,他就独自一人率先离开了。
虽然刚才获得凝练元气法门的时候李凯有些开心,可走着走着李凯不自觉地就开始郁闷起来了。
若叶冷无率领宗门之内的黑袍执事,大可以将整个草原异族打击的不成样子。
比如美琴的血液,玖辛奈的血液,最重要的是纲手的血液,她的最为需要。
他走的时候,闻予乐亲自去机场送的他,那个时候,她还依依不舍的攥着他的衣服,让他要记得想自己。
被称为“巴克尔”的男人,冷淡的说道:“你只是我的替代品而已……你以为克莱拉的知识和仪式是从谁那里得到的?她不敢对我下手,所以才与我离婚之后找到了你。
因为何桑的打断,沁沁刚刚说的话,对面的人是什么回答,陈糯也压根没有听见。
076 此菜宜打包带走
南北宋加一块超过三百年,期间从一日两餐变成一日三餐的群体始终只限于富贵人家和大城市里的一部分市民。
而在皇宫大内,为了给全天下的臣民做个节俭的表率,太祖在建国之初就定下规矩:御厨房每天只能准备早饭和晚饭,中午不允许生火做饭。
所以宋朝的皇帝名义上只吃早晚两顿,实际上嘛,午饭还是要吃的,只是不能叫午饭,要叫点心,御厨房不做,就吩咐太监去宫外买(赵祯尤其偏爱民间的小吃),若是夜间饿了,便让嫔妃开个小灶,煮一碗夜宵。
官家不过是做做样子,唯有国子监真的在做表率,一日只供早晚两顿饭,点心是没有的,夜宵更不可能,故而每到中午,饥肠辘辘的学子只好结伴外出觅食。
刘几在太学里的知名度颇高,经他晨间的一番操作,算是把及第粥彻底带火了。
吃过粥的人自是夸得天花乱坠,没吃到的馋得直咽唾沫,不仅馋粥的滋味,更馋这“及第”二字。
向人一打听,什么?吴记川饭?
竟是一家前所未闻的食肆,这下不得不去了。
下课后,一众学子直奔麦秸巷。
刘几反倒没去,仍然和往常一样就近买了两个炊饼,囫囵吃下后便回屋午睡了。
……
昨日的火爆延续到了今天,当陈桂彦远远地看见店外停着一排小轿车,瞬间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等他走至店门口,再度被满堂的顾客拒之门外,顿时出离愤怒了。
到底是谁在宣传!
周末值班已够凄惨,现在连口饭都没得吃,还让不让人愉快地工作了!
“咦?”他看见了贴在门口的休业通知,“吴叔,后天不开门啊?为啥啊?”
“累了,休息一天。”
“啊这……”
这么任性的吗?
吴建军笑道:“徐老爷子也来了,他那桌还剩个座位,你要不和他们拼个桌?”
“好啊!”
陈桂彦求之不得。
进了店才发现,拼桌的人真不少,就连徐爷也是和一对情侣拼的桌。
徐川见到他的第一句话是:“小陈啊,你又来了?”
陈桂彦一头黑线:“我单位就在附近,倒是徐爷你,这来回得一个多小时吧,不嫌麻烦么?”
“年轻人才会嫌麻烦,像我这样的独居老头,我知道好几个,每天坐公交到终点站,又从终点站坐回家,不为别的,只为找点事做。”
陈桂彦笑笑不接茬。他知道徐爷没这么无聊,别看他一把年纪,思维却一点不落伍,不仅涉猎广泛,还与时俱进,常见的科技产品不说了若指掌,起码能够熟练操作,手机上还装了反诈App呢。
当真是活到老学到老的典范,只不过……
“徐爷,你还点这两个菜?”陈桂彦盯着桌上的肉鲊和酒炊白鱼,“不腻么?”
“腻?”徐川笑起来,“等你去了别家宋宴餐厅,发现同样一道酒炊白鱼要卖三倍的价格,你就不会觉得腻了,只会觉得吃一条赚两条。”
这是什么新颖的算账方式?
只能说大学教授的退休工资真的高,98一条的酒炊白鱼,反正陈桂彦不敢天天吃,他仍然要了个盖饭。
“鱼香肉丝盖饭一份——”
吴建军撕下点菜单钉在木板上,他前脚刚走,李二郎后脚便推门而入:“掌柜的,来了好多太学生!都要吃及第粥!”
“没有!中午不卖粥!”
吴铭刷着锅,头也不抬地说:“你给他们推荐鱼香肉丝、荔枝腰花、肉鲊、蒜泥黄瓜、香卤猪耳朵……”
推的要么是川味饭馆的客人点过的菜,要么就是不费工夫的拌菜、卤菜,两边在同一时间突然涌进来大量的客人,为了及时出菜,只能这样了。
猪头肉刚出锅,尚未晾凉,不然还可以上猪头肉。
“……若是有人要饮茶,优先推荐正经的好茶。”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忘记抓住一切机会把竹叶青脱手。
李二郎匆匆而去。
过不多时,便折返回来报菜。
这群太学生都是头一回来,绝大多数人连及第粥都没尝过,哪里知道吴掌柜的套路?自然是推荐什么点什么。
李二郎虽不识字,记性却很好,一次性报两桌的菜,吴铭一边听一边在纸上记下。
如此反复三次,才报完了六桌的菜。
店堂里只有六桌,不是因为只来了六桌客人,而是因为只有六张桌子。
据二郎所说,含恨而去的太学生不在少数。
“没人饮茶?”
“没有,嫌热不想饮茶,但想喝凉水,所以要了凉茶。”
丫的,说好的茶之为民用等于米盐呢,拗相公出来挨打!
肉鲊和蒜泥黄瓜谢清欢已经拌了上百道,形成肌肉记忆了都,麻利拌好,又将两只耳朵切作六份,喊道:“走菜——”
李二郎先上凉茶,再进来端菜,一踏出厨房便听见有人大呼快哉!
待他掀起灶间布帘走出,众人异口同声道:“给我来杯凉茶!要冰的!”
头一回兼顾六桌食客,饶是李二郎经验丰富,也一阵手脚忙乱。当伙计最怕的便是报错菜和上错菜,幸而今天点的都是他比较熟悉的菜品,没出什么岔子。
师徒俩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得亏两人分工明确,配合默契,出菜虽然较平时慢了点,至少没出现错漏。
等忙过这一阵,那群太学生也已用完饭,唤人结账。
李二郎既不识字,也不通算筹,结账这事还得吴铭亲自出马,顺便同未来的大宋栋梁唠两句,问一问食后感、有无意见和建议之类。
见众人对香卤猪耳朵赞不绝口,吴铭趁机推销道:“此菜宜打包带走。治学不易,诸君若是饿了馋了,无须加热,随取随吃,啧啧,端的香极了!”
众书生光是脑补了下那个场面,便开始流口水了,忙问:“猪耳朵可还有?”
“猪耳朵是没了,猪头肉还有,滋味一样的妙不可言。诸君若是有意打包带走,我便让我徒弟切一些来。”
一书生立刻接话:“一些怕是不够!多多益善!”
众人都笑了起来。
吴铭回厨房让谢清欢将已经晾凉的猪头肉切片,装进食盒,拎出来递给那个接话的书生:“这具食盒,还望诸君再度光顾时归还。”
至于如何分配,便由他们自己商量着办。
众书生付了账,拎着食盒欢欣而去。
077 快活似神仙
开店多日,吴记川饭终于迎来了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午高峰。
而且在可预见的未来,至少在国子监和太学迁回旧邸之前,客流稳定且可持续。
结算时刻!
吴记川饭中午共收2200余文,加上原有的5600余文,共计7800余文。
“二郎,租赁摊位之事,你办得怎么样了?”
二郎回来时,师徒俩正忙着炒菜,无暇过问,眼下终于得空,遂问起此事。
李二郎边刷碗边作答:“办妥了,已租下二道门内膳食区的一处摊位。”
说罢擦干净手,摸出凭证递给吴掌柜。
大相国寺万姓交易和今天的大型展会一样根据商品的类型划分出了各个“展区”,既便于管理,也便于游客找到自己需要的商品。
吴铭将凭证收好,接着询问摊位的大小、具体的租期、相国寺提供哪些设施器具等等。
李二郎对答如流,显然经过详细了解后方才做出决定。
二郎办事还是靠谱的。
不靠谱的是相国寺,400文只提供一块露天的场地,别的一概没有,全靠自备。
“若是下雨,这租金是退还是不退?”
李二郎笑起来:“孝敬给菩萨的钱哪有退回来的道理?掌柜的应该比我了解才是。若是下雨,便往后顺延。”
“……”
说的好像我上辈子贪墨了许多香火钱一样,菩萨才不是这个样子的!
至于所售货物,倒没什么禁忌,坊间甚至把万姓交易叫作“破脏所”,意思是要买卖来路不明的名贵赃物就得上相国寺。
荤腥更加不成问题,相国寺的众多寺产中便有专门养猪的,在本部七十二院中还有善于烹调猪肉的寺院,因而被戏称为烧猪院。
前任文坛领袖杨亿常带同僚上烧猪院打牙祭,有一回给院内僧人提了个小建议:“烧猪院委实不雅,不若改为烧朱院。”自此,烧朱院便叫出了名。
这样看来,后天需要带的东西真不少,锅碗瓢盆就不说了,桌椅板凳至少也得备一套。
李二郎问道:“不知掌柜的打算租太平车还是江州车?咱们得事先和车夫约好,每逢万姓交易,租车运货的人甚多,后天现寻怕是来不及。”
宋代的太平车好比今天的大运重卡,车身大而平,载重量高。大型的太平车通常“前列骡或驴二十余,前后作两行;或牛五七头拽之”,“可载四五千斤”。
江州车即独轮车,可一人独推,也可前后二人把驾,再以毛驴拽之。据说王安石出门更偏爱坐江州车,只是坐这车需要两个人各坐一边,以保持车身平衡。
吴铭想了想说:“那便租个中等的太平车吧。”
中等的太平车载个一两千斤绰绰有余,不仅可以载货,还可以捎他们三人一程。
租车不像租赁摊位那么麻烦,有行头在手,无须立契交付押金,径直同车夫做价,约定时辰地点便是。
左右无事,吴铭决定和李二郎同去,谢清欢见状也跃跃欲往,于是三人关了店门,自去寻车夫不提。
话分两头。
却说自吴记川饭连吃带拿的众书生回到官舍,念及绝大多数同窗眼下正在午睡,遂没有回寝,而是去了书斋。
书斋里亦有少数几个卷王正伏案小憩,也有睡醒了继续埋头苦读的,没错,说的就是刘几。
刘几只抬头看了众人一眼,便专注于眼前的经书,心无旁骛。
然而,眼睛可以目不斜视,耳口可以不闻不问,鼻子却没法堵住不呼吸。
那缕淡淡的香气来得太过突然!
他猝不及防,将之尽数吸入鼻腔,立时从入定状态中醒来。
杂音入耳,是轻微的咀嚼声。
怪哉!咀嚼声竟似也透着香气!
刘几的喉头滚了滚,想起自己午间只啃了两个炊饼,不由得更馋了。
索性搁笔起身,转身朝书斋后团团围聚的一众同窗走去。
“之道兄。”一书生轻声招呼他,“尝尝!”
刘几的目光落到食盒里冒尖的酱色肉山,随口问:“卤肉么?哪家店的?”
“吴记川饭的。”
刘几本来还想矜持一下,听闻是吴记川饭的卤肉,立刻伸手拈起一片。
薄薄的几乎能透过阳光,琥珀色的光泽温润地洇染开来,表面颤巍巍地晃动着一层剔透的卤冻,看得他直咽唾沫。
虽已晾凉,仍有一缕咸鲜醇厚的卤香扑鼻,凑得近了,肥肉间那隐而不显的胶质气味也悄然逸出,混合诱人的肉香,教人口齿生津。
他顾不上辨别香气,已然一口吞下。
霎时间,醇厚浓郁、层次丰富的卤香在舌尖绽开;猪皮软糯不腻,肥肉入口即化,瘦肉不干不柴,他来不及细细品味,肉已滑过喉间,唯剩卤汁的余味和脂香在口中荡漾。
不仅不过瘾,反倒更馋了!
刘几盯着食盒里冒尖的卤肉,心想若得此肉下饭,他能再吃两个炊饼!
“伯淳、正叔,来尝尝!”
原本伏案小憩的二程兄弟凑上前来,各自拈起一块猪头肉品尝,也如刘几一般还没尝出滋味呢,竟就咽下去了,禁不住连连咂嘴。
恨不得再来一块,到底没那么厚的脸皮。
程颢问:“这是哪家的卤肉?”
“吴记川饭。”
又是吴记川饭,晨间传得沸沸扬扬的及第粥也来自吴记川饭,兄弟俩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不多时,睡醒的书生陆陆续续走进书斋,见者有份,凡路过者均品尝到了香卤猪头肉的美妙滋味。
递交食盒时,吴铭特意叮嘱众人将卤肉存放于阴凉处,今日之内务必食尽,不得过夜。
他显然多虑了,根本等不到过夜,只一个中午,原本冒尖的一盒卤肉便见了底。
书斋里已无人午睡,众人的谈论声逐渐高亢。
“绝了!状元楼的卤肉都没这香!”
“卤肉算什么!他家的荔枝腰花才是真的绝,甩状元楼十八条御街!”
“非也非也!最绝的当属店家自制的凉茶!冰冽甘甜,若能每日饮一杯,快活似神仙呐!”
“谁快活似神仙啊?”
胡瑗站在书斋门口,目光冷冷扫过。
众人嗖一下作鸟兽散,各回各位,正襟危坐,鸦雀无声。
078 解馋
吴铭三人和车夫约好时辰地点,又去市集上逛了一圈,杂七杂八买了不少东西,诸如装菜的器皿、储冰的冰鉴、用于打包的荷叶之类,共花费800余文,唤一个挑夫挑至吴记川饭。
回厨房歇口气,吃几块冰镇西瓜,着手准备晚上的菜料。
谢清欢见师父仍按盒饭的形式备料,奇道:“师父,不是说不卖盒饭了么?”
“是不卖之前那种盒饭了,咱们改卖套餐。”
套餐和盒饭形式上是一样的,都是由商家提供多个菜品给食客自行挑选搭配,只不过,套餐通常做得更精致些。
以前那种盒饭太糙了,肉量少味道也平平,卖倒是好卖,便宜嘛,可吴记川饭人手有限,不能既要低端市场,又想做太学生的生意,必须做出取舍。
是时候进行全面升级了!
多的不说,起码提升至快餐店的水准,价格嘛,由原来的一荤一素十文每份涨至二十五文每份。
对日收百文的小老百姓来说,贵是肯定的,但也不至于吃不起。
对家境普通的太学生来说,这个定价正合适,而且性价比很高,既能吃饱又能吃好。
至于富家子弟,套餐什么的不是给他们准备的,来了直接点单锅小炒便是。
当然,套餐最大的优势是可以提前做好,能够有效分担现炒的压力,以免再像中午那样手忙脚乱。
备料的同时把猪尾和凤爪也卤上,谢清欢疑惑:明明有那么多可卤的食材,为何偏要选肉少骨头多的两种。
吴铭笑道:“净肉三两口就吃完了,有什么劲?骨头多则须慢慢啃,吃起来才香,才解馋。”
“哦。”
谢清欢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她会有这样的想法很正常,这两种食材和杂色下水一样是给穷人吃的,她此前恐怕鲜少接触。
事实上,放眼整个东京城,绝找不出第二家食肆会用如此珍贵的香料去卤煮猪尾和鸡爪。
宋人更不可能想到,一千年后,这两种食材竟然卖得比肉更贵!
……
先生仍在传道受业解惑,书斋里已经飘进丝丝缕缕的菜香。
当酉时的钟声敲响,众学子蜂拥而出。
以往在国子监和太学旧邸,大家吃的是一样的饭菜,没得挑选,故而无须争抢。如今由周遭食肆供膳,品类固然百花齐放,量却有限,不抢不行。
外出用膳的学子同样你追我赶,消息早就传开了,吴记川饭只有六张桌子,想吃卤菜和荔枝腰花的、想喝冰镇凉茶的跑得一个赛一个快。
程颢和程颐也有意前往吴记川饭一探究竟,却并未加入抢座的大军。
二人决定先随便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晚间再去吃个夜宵,如此一来,便可避免同他人争抢。
据昨晚外出觅食的人所说,这家店亥时便打烊,所以得在亥时之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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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同窗们用完饭归来,谈论起店家所推出的极具新意的套餐,只须二十五文便能吃到美味佳肴,还附赠一块奇甜无比的冰镇瓜果。
兄弟俩心里好奇得跟猫抓似的,一番天人交战之后可算是忍住了。
一直捱到屋外响起一更的更声,二人立刻搁笔起身。
在同一时刻起身却不止他俩,还有刘几。
“之道兄莫非也……”
片刻的沉默后,三人不约而同地吐出那四个字:“吴记川饭。”
语毕相顾笑了起来。
遂结伴往吴记川饭而去,路上免不了要攀谈两句,用客气且过分谦虚的学霸口吻互道佩服。
尽管心底里谁也不服谁,口头上到底是握手言和,自此止战休兵,以后不再卷了,天天熬夜只会两败俱伤,不如约在夜半三更同时就寝。
三人虽然同在太学读书,且同为名声在外的后起之秀,但因分在不同的斋舍,此前只是互有耳闻,鲜少接触,不料竟因一家食肆逐渐熟络起来。
抵达吴记川饭时,果如二程所料,这时候来用不着争抢,店里压根没人。
“三位相公里面请!”
李二郎热情地迎三人入内。
“三位吃点什么?”
程颢不答反问:“听闻你家有一种名为西瓜的冰镇鲜果?”
李二郎歉然道:“西瓜已经售罄,且小店不单独售卖鲜果,三位若想吃西瓜,明日可早些来点个套餐。”
“竟有这般规矩……”
刘几以一个过来人的口吻说道:“这家店便是如此,铺子不大,规矩不少。我昨日来连张凳子都没得坐,掌柜的竟让我蹲着吃,岂有此理!”
胡说!分明是那虬髯汉子让你蹲着吃,与掌柜的何干?
李二郎在心里辩驳一句。
程颢打趣道:“之道兄何妨一试?说不定蹲着吃也如站着吃一般潇洒。”
自是揶揄他今朝立在摊前暴饮暴食的举止。
刘几自觉理亏,岔开话说:“既无冰镇西瓜,那便来冰镇凉茶吧。你家可有能解馋但不见饱的吃食?”
“有的!”
李二郎趁机推荐香卤猪尾和香卤凤爪。
“这……”
把这俩东西放卤字后面,三人总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
“先是以杂色下水煮粥,如今又卤上猪尾和鸡爪了,你家掌柜做菜真教人意想不到。”
李二郎不无得意地说:“将贱料化作珍馐,这正是吴掌柜的本事!”
刘几是吃过及第粥的,他深知李二郎所言不虚,当即拍板道:“那便各来一份!”
李二郎进后厨报菜时,师徒俩刚忙完川味饭馆的晚高峰。
“谁啊?又是太学生?”
李二郎点头称是:“其中一人昨日来吃过粥,没找着空凳站着吃粥那个。”
吴铭恍然:“刘几啊。你倒凉茶吧,卤菜待会我给他端出去。”
他以为是昨晚打烊时碰到的那三个人,端着菜往外走时,却听见刘几一口一个“伯淳”、“正叔”。
这显然是二程的表字。
说实话,今天接待了数十个太学生,真没几个认识的,绝大多数人莫说青史留名,可能连进士都没考上。
终于来了两个大咖。
说起来,这届科举兄弟党真多啊,前有二苏、二林,现在又来了二程,之后还有四曾,都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谁能想到最后被一对叔侄给镇压了。
079 啃凤爪
一杯冰镇凉茶入喉,三人都畅快地吁了口气。
程颢赞叹道:“公肃兄所言不虚,饮此凉茶,端的快活似神仙!”
“伯淳慎言,当心胡公突然出现。”刘几语带调侃。
“谁怕?纵是神仙来了,也无从反驳我的话!”
“哈哈哈……”
笑声回荡开来。
三人频频举杯。
程颢和程颐大口痛饮,转眼间杯中已空。
刘几却小口慢啜,一杯可要十文钱呢,须省着点喝。
幸而五月将尽,下月便可领例钱了。
转念一想,区区三百文例钱怕是撑不过十日,不禁暗暗叹气。
看来还得接些抄经撰文的私活。
吴铭掀开灶间布帘时,二程正高喊“添茶”。
他将两碟卤味轻放桌上,视线悄然扫过二程:但见兄弟二人眉宇间有几分相似,哥哥眉目舒朗,神情温润;弟弟面庞端方,举止沉稳。
道一声“慢用”,接过空杯转身回厨房添茶。
三人的目光同时落到眼前的两碟卤味上。
切成小段的猪尾和琥珀色的凤爪泛着胶质光泽,醇厚浓郁的卤香直往鼻子里钻。
菜是刘几点的,二程生于官宦之家,此前不曾吃过这两种食物,均有些摸不着头脑:“猪尾倒也罢了,总算裹了些筋肉。可这鸡爪,不就是一层皮包骨头么,甚至不如鸡肋,食之何益?”
“非也非也!吕氏有云:善学者若齐王之食鸡也,必食其跖数千而后足。可见喜食鸡爪者,自古有之。”
刘几率先拈起一只鸡爪,笑道:“此味须慢品。”
说罢,他曲指捏住中爪关节,齿尖轻巧一嗑,脆骨应声而裂,舌尖灵巧卷出嫩肉,将筋络间裹着的卤汁吮得滋滋作响。
二程相顾愕然,他二人素来恪守膳食礼仪,何曾见过这般活色生香的吃法?
可是……
之道兄的吃相虽然不雅,看着是真香啊!
兄弟俩的喉头接连滚了滚。
刘几心中同样惊异。
他出身贫寒,平日里难见荤腥,儿时馋嘴,没少缠磨娘亲买鸡爪解馋。那时候的他,一只鸡爪便能啃上许久,吮吸至味同嚼蜡方才作罢。
做法自是极简:只消汆去血水,以盐水煮熟即可。
同吴掌柜的卤鸡爪全然不可相提并论。
香!太香了!
刘几时而双唇轻抿,时而舌尖卷起,时而用力一啜,牙齿堪比庖丁手中的解牛刀,精确地切入筋皮与骨节间的缝隙,轻巧、准确、爽利异常。
或轻轻一嗑,或用犬齿细细切割,皮肉便与骨头彻底分离。
如此连吃带吮,一整个鸡爪逐渐变成细小光净的骨头。
二程全没料到鸡爪竟也能吃得这般利落,一时看得定定,连吴掌柜呈上冰镇凉茶都浑然不觉。
刘几诧异道:“看我作甚?快吃啊!”
兄弟俩对视一眼,面露迟疑。
“怎的,嫌吃相不雅?”刘几轻笑,“你二人尚小我几岁,怎的如老夫子般古板!此间唯我三人,又何必拘礼!”
言罢,不再多说,自顾大嚼吮吸。
二程见他吃得越发酣畅,终是忍不住,各拈起一只鸡爪,将那卤得烂熟的爪尖含入口中,咸香裹挟着胶质皮肉瞬间在口中炸开!
二人亦效仿刘几轻咬慢吮卷复舔,顿觉层层卤香漫溢唇齿,夹杂着皮脂温润的芬芳丝丝沁入。
真香!
初时尚有些拘谨,待逐渐放开手脚,方才领悟到“须慢品”三字真味。
原来啃食鸡爪的关窍,全在一个“慢”字。
面对连接指节的细小韧带与骨缝间的透明胶冻,尤其须以舌齿进行细密的探索。
舌尖轻抵、翻搅、刮蹭,将那些黏糯如琥珀冻膏的精华一点一滴地从骨缝中剔刮而出,分毫必争。
此为最精细的功夫,恰似沙中淘金,唯有细致耐心,方能淘得至味珍宝,方能体会到每一口形态不同、滋味各异的丰富层次,方能将卤汁的深厚底蕴、胶质的黏糯丰腴、筋络的柔韧弹牙尽数品出。
这慢品之过程所带来的满足,已远胜于囫囵吞下整只鸡爪!
二程啃鸡爪渐入佳境时,川味饭馆的最后一个客人离店,今晚的工作餐仍然交给谢清欢做。
吴铭核算了下今天的业绩。
川味饭馆这个周末相当亮眼,营业额几乎是平时的两倍。
吴记川饭这边,加上晚上的营收、醉翁的酒钱和白天的结余,共计9000余文,扣除谢、李二人的工钱,剩8600余文。
李二郎忽然推门而入:“掌柜的,结账!”
“来了!”
两人刚走出厨房,便听见店堂里传来三人的笑谈。
程颢的声音:“……妙极!这鸡爪果如之道兄所言,莫看骨多肉少,但下苦功,细嚼慢品,亦能于细微处探得真味。”
程颐的声音:“恰似治学,昔日读《易》,初觉‘潜龙勿用’四字平白,沉心细究方知爻象之精微。掌柜的故意拣这骨多肉少的食材烹膳,正蕴含着欲速则不达、徐食则味美的至理。”
我不是,我没有,别乱说!
“正叔通透!”刘几的笑声,“晨间我贪快站着吃粥,只尝得三分滋味;适才慢啃这凤爪,反倒咂摸出十分香醇。可见治学与庖厨原是一理……”
牛逼,啃个鸡爪都能啃出人生感悟!
李二郎就不一样了,无论吃啥都是一句真香,所以吴铭从来不问他的食后感。
三人分别结了账,凉茶二程和刘几各付各的,两碟卤味则是均摊。
免不了要赞美吴掌柜的手艺。
吴铭自谦两句,心里没什么感觉。类似的夸赞这些天听过太多次了,他的阈值已经被拉高了,或许要像李白那样来首流传千古的《赠吴铭》,他才会觉得激动吧。
送三人出店时,只见麦秸巷陌中暮色昏沉,暗无星月,云翳低垂直压檐角。
看样子今夜又要下一场暴雨。
倒是没什么所谓,只要后天不下雨就行。
吴铭将后天歇业的消息告知三人,程颢一语道破:“掌柜可是要去相国寺赶那万姓交易?”
“正是。”
“我兄弟二人亦打算凑凑热闹,届时再会。”
“再会。”
三人告辞而去。
吴铭招呼二郎落下门板,闭店打烊。
080 再度相邀
不幸的是,一觉醒来,两个时空都在下雨,这场雨竟似下了一千年。
早饭不必卖了,师徒俩将供给国子监的及第粥煮上,吴铭自冰箱里取出肉行昨日送来的两只光鸭。
谢清欢嗖一下便凑了过来:“师父要做什么?”
她双眸晶亮,几乎要把“学艺”二字写在脸上。
吴铭笑着将两只光鸭交给她:“拿去洗干净,再用酱油抹匀全身,往鸭腹中塞入姜片、葱段和两勺料酒腌制。”
都是基操,谢清欢麻利地做完。
“然后呢?”
“等。”吴铭将腌上的鸭子放入冰箱,“须腌制六个时辰。”
又让徒弟将明日所需的食材列出清单。
待肉行的人送货上门,吴铭将单子交给对方,吩咐道:“待会照着单子把东西送来,顺带将本月的货款结了。明日歇业,无须送货。”
和肉行、鱼行约在月末清账,算上提前送的明天的食材,本月只送了两天半。
因这两天生意火爆,消耗的食材多过往日,账款一点不少,共计8000余文。
把账一清,积蓄再度见底。
谢清欢不禁忧心忡忡:“师父可是没挣几个钱?若不然,弟子愿将工钱减半……”
她真怕师父一怒之下不做凡间的生意了。
弟子尚未得道,师父莫要飞升啊!
吴铭乐了,这年头,既卖力干活又体谅师父的徒弟上哪儿找去?
得亏遇到的是我,换个黑心的师父不得狠狠压榨你!
遂敛容慨然道:“铜钱于我不过身外之物,何足道哉!”
这倒是实话,他要挣的是人民币,宋代的钱就是拿来花的,他又不会在东京定居,攒钱没什么大用,至于改善用餐环境、提升店铺档次,那是以后的事,眼下不必考虑。
别看吴记川饭没挣几个钱,如果不把肉类食材和小谢的工钱算作成本,川味饭馆的营收几乎等于纯利。
谢清欢恍然,心知自己又以凡人之心度仙家之腹了,忙垂首自省:“弟子愚钝,还望师父勿怪。”
吴铭忍俊不禁,他这开山大弟子一天要说八百遍“弟子愚钝”,他倒没看出她哪里愚钝了,别的不说,起码在烹饪上天赋异禀,和这俩字压根不沾边。
早上八点,雨势已经转小,吴建军依然准时打卡上班。
父子俩去市场上买菜。
考虑到宋人喜食鹌鹑,吴铭特意买了十斤鹌鹑蛋,又买了几包一次性竹签。
可惜宋人吃不得辣,不然整一锅钵钵鸡,岂非乱杀?
回来卤菜、备料,将更多的食材像鸭子一样腌上,待午后再来处置。
临近中午,两个时空几乎同时停雨,联动了属于是。
当陈桂彦和他的同事再度光顾这家位于僻静老街的苍蝇馆子,周末座无虚席的景象不再,饭馆里仅有二三上班族刷着手机坐等盖饭。
他顿时松一口气。
今天可算是恢复正常了。
与此同时,吴记川饭再度推出“学生套餐”,一众学子纷至沓来,不必等菜,到店即食,用完饭再打包点卤味回去吃耍,“巴适得板”!
……
内城西南,汴河河畔,兴国寺客院。
苏轼搁笔,活动了下手指。
抬眼望向窗外,雨已停歇,云散天青,地面尚余积水,檐角犹挂雨露。
扭头看向子由,心里琢磨着如何才能哄弟弟出去开开荤……
兴国寺虽也是东京名刹,较之相国寺终究远远不及,不仅规模上相差甚远,膳食同样如此:滋味是没有的,荤腥更不可能。
正觉无趣且嘴馋,忽听一声呼唤:“子瞻、子由!”
不消看,苏轼立时辨出是林子中的声音。
他立刻一跃而起,招呼子由出门相迎。
苏辙却蓦地心头一紧:子中兄莫非又要邀约宴饮,乱我的向学之心?这回说什么也不能从了!
双方在院中碰面,寒暄罢,林希向二苏发出邀请:
“明日大相国寺市集,届时万姓辐辏,千商云集,寺中更有诸多奇巧玩物、珍馐美馔,颇值一观。二位若有闲暇,何不随我等同往大相国寺一游?”
苏轼朗声笑道:“巧极,某正欲瞌睡,子中兄便递来枕头!久闻大相国寺乃东京第一宝刹,既蒙子中兄相邀,岂有推却之理?不知同游还有哪几位雅士?”
“除我兄弟二人,尚有彦祖和完夫,皆是上回宴饮时的旧识。”
苏轼打趣道:“哪个彦祖?王彦祖还是吴彦祖?”
林希闻言大笑:“吴掌柜若是同往,倒是我等的口福。可惜他要照料自家营生,多半是不会去的。”
谈笑间,仿佛此行已定。
苏轼忽然察觉弟弟半晌无言,侧首问道:“子由,你定然也是想去的罢?”
“我……”
苏辙面露难色。
他本已立志闭门苦读,足不出户直至秋闱,这才过去几日?倘若就此破誓,岂非太过意志不坚!
踌躇片刻,叉手歉然道:“子中兄美意。然考期将近,前番已享盛宴,此番若再赴游乐,心恐怠惰。请恕我不再同往,惟愿温习经义,静待秋闱。”
“这……”
林希始料未及,愕然看向大苏。
“此言差矣!”
苏轼早有意料,立时揽过弟弟的肩头,正色道:
“你我来京赴考,非为闭户自守,与世隔绝。太史公不遍访名山大川,安能著千秋史笔?大相国寺乃我大宋第一等繁华之地,万商云集,士庶杂沓,其间民生百态、市井风情,又何尝不是学问?”
林希亦笑着帮腔:“子瞻高见!我等观风问俗,正可开阔眼界,增益见闻,绝非寻常消遣可比!且我等同游,亦可切磋文章,寺中清净处亦宜坐而论道。子由莫再推辞,正是二八好儿郎,莫要辜负京师的大好盛景!”
苏辙被二人的一番大道理说得哑口无言,心底对盛景的向往渐有盖过自省的势头,一时心绪交争,难做决断。
苏轼见机,立时凑近弟弟耳边低声引诱:“大相国寺的万姓交易名扬天下,其间无所不有,你最爱的冰镇凉茶定有售卖!”
苏辙喉头微动,忍不住问:“可有冰镇西瓜?”
“有的!”
苏轼斩钉截铁。
081 越卤越香
苏辙心想:哥哥的话素来不准,他既坚称有,那多半是没有了。
他最终还是决定同往,倒非贪图享乐,实因欧阳学士遣人来邀请老苏同游相国寺,苏洵已经欣然答应。
正所谓父为子纲,既然爹爹做出了表率,他这个做儿子的自当效仿。
……
谢清欢和一众太学生都发现了一个盲点:今日的卤味似乎比昨日的更香!
“的确如此。”吴铭肯定了她的发现,“卤水就是这个样子的,越卤越香,越卤越鲜。”
谢清欢恍然大悟:怪不得师父昨晚要把晾凉的卤水放进冰箱,原是为此。
其他食肆没有这等制冷储物的神器,盛夏时节卤水易变质,若是用一回起一回,成本高昂不说,滋味亦远远不如。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坐拥此等仙家法宝,何愁不能取矾楼而代之!
她忽然问:“师父,我有师兄师姐么?”
吴铭诧异地看她一眼,这没头没尾的,又是唱的哪一出?
随口作答:“你是本门大弟子。”
谢清欢登时笑逐颜开。
她记得师公说过,师父并未婚配,如此说来,她便是师父在凡间唯一的继承人!
若能讨得师父欢心,他老人家登仙之前随手赐件法宝给她,便足以令她在东京城横着走了!
一念及此,干活越发卖力,拼命挣表现。
吴铭看在眼里,心里暗暗吃惊:这小丫头片子竟似不知道累一般,精力旺盛得可怕!有天赋且刻苦,什么事做不成?
巧了,今天下午的任务很多,本彦祖正需要她这样的人(niu)才(ma)。
在干活之前,先给张涛去了个电话,让他停送两天预制面点。
“为啥是两天?”
“今早下雨没卖,明天休业一天。”
“休业?出啥事了?”
“啥事没有,就是累了,给自己放一天假。”
说是这么说,其实是把明天的工作挪到今天来做了,准确地讲,叫调休。
当然,工作量肯定没有正常营业时那么大。
至于备什么菜,吴铭回去仔细想过。
首先,当倒爷是行不通的。
经过反复测试,他已深知两界门对美食的定义包含烹饪加工这一步骤,原材料比如香料和升级后的肉类可以带进厨房,但无法直接带到另一个时空。
即便是水果,也必须作为菜品盛上,吴铭倒是想买一吨荔枝倾销到北宋,可惜压根过不了安检。
说白了,这破门的意思是让他继续当个厨子,只是没有明说罢了。又或许,正因为他是个厨子,所以才能打开这扇通往一千年前的门。
言归正传。
此行的目的是提升吴记川饭的知名度,自然要卖具有本店特色的菜品,热菜卖不了就卖冷菜。
冷菜是川菜的重要组成部分,无论是品种和味型的多样化,还是制作方法,都可以与热菜抗衡,用川菜老师傅的话说就是:热菜有好多种,冷菜就有好多种。
只不过,宋代没有一次性饭盒,打包食物多用叶片或黄麻纸,带汤汁的菜品显然不便盛装,因此拌菜基本不作考虑。
卤味非常合适,可只有卤味未免单调。
吴铭将凌晨腌上的光鸭和早上卤好的食材从冰箱里取出。
一转身,上一刻还远在数米之外的谢清欢,这一刻突然闪现至面前,亮晶晶的眼中满是对知识的渴求。
有道是学艺不积极,脑子有问题。
别看他这徒弟憨头憨脑的,该机灵的时候真是一点不含糊。
吴铭不卖关子,径直说道:“接下来要做熏菜,顺带熏两只板鸭。”
虽说是熏板鸭,但腌制时用的其实是樟茶鸭的腌法。
樟茶鸭比之板鸭自是更胜一筹,可惜做法太复杂了,包含腌、熏、蒸、炸四道核心工序,以樟树叶与茶叶烟熏赋予其独特风味,成菜色泽金红,外酥里嫩。
吴铭做不了这么复杂,硬件设施也不允许,即便是板鸭,也只能做青春版的。
“熏菜?”
熏菜的历史可追溯至远古蛮荒时代,原始先民常以此法保存食物,至宋代早已普及,谢清欢对此自不陌生。
熏菜久放不坏,冷食亦别有风味,的确适合带去大相国寺售卖。
她只是有点疑惑,厨房里也没见着熏炉,该如何熏制?
吴铭将两只鸭子隔水蒸上,须以文火蒸两个小时。
又另一起锅烧热,加入茶叶和白糖炒匀,不多时便有烟气冒出。
“你来闻闻。”
谢清欢依言凑近,立时便有淡淡的茶香和甜香扑鼻。
用糖晶和茶叶来熏菜,当真奢侈!
莫说寻常食肆,便是正店也不敢如此铺张!
全天下怕也只有师父有此等魄力,在他老人家眼里,这些珍贵的调味料竟跟不值钱似的。
转念一想,凡俗道士尚有点石成金之能,师父乃灶王爷下凡,凭空变出点调味料再正常不过了。
吴铭放入篦子,再放上卤好的鹌鹑蛋,盖上锅盖。以旺火烧至锅内冒出白烟时熄火,熏5分钟左右取出。
卤料是底味,熏制不过是增加些许风味罢了。
“看明白了么?”
“看明白了!”
谢清欢用力点头。
吴铭对此毫不怀疑,他这徒弟连剖鱼都一看即会,这种傻瓜式操作岂不是闭着眼复刻?
于是嘱咐说:“你按同样的方法将卤好的凤爪、鸡心、鸡胗、猪尾、猪肝、猪耳、豆腐卷等熏上,熏制的火候有所不同,我待会再告诉你……”
用于熏制的卤菜只是部分,明天的菜品仍然以卤菜为主。
“二郎——”
“来喽!”
李二郎风风火火赶到。
吴铭取出一次性竹签和手套:“咱俩把这鹌鹑蛋、鸡心、鸡胗和豆腐卷串上。”
鹌鹑蛋四个一串,鸡心、鸡胗和豆腐卷三个一串。
大相国寺的万姓交易闻名遐迩,客流量毋庸置疑,因此各色菜品备得很足,光是鹌鹑蛋便有上千个,一时半会儿串不完。
吴铭见时间差不多了,着手准备晚上的菜料。
等吴建军睡完午觉回到店里,吴铭便叫来老爸接棒,李二郎则回吴记川饭开张营业,准备卖晚饭了。
两个小时一到,将蒸好的鸭子取出,以同样的方法熏制五分钟,剁成条块,和其余食物一并放入冰箱冷藏。
万事俱备,只待明朝!
082 认主
向晚,欧阳学士家的仆从一如既往地送还冰鉴和酒壶,不同的是,这回送来两个酒壶,其中一个本是盛装二锅头的。
看来醉翁听劝,每日果真只饮一小杯,一周前送去的白酒,直到今日方才饮尽。
仆从径直取出一贯铜板付账,转述欧阳修的话道:“替老爷谢过吴掌柜赠杯之情,然酒钱须得付清,一贯钱不知够否?”
吴铭哑然失笑,他分明是赠酒,怎的变成赠杯了?
“足矣。”
岂止足矣,醉翁给的实在太多了!
遂趁机推销:“欧阳学士若喜饮此酒,我再备一壶。”
仆从摇头婉拒:“老爷说,此酒过刚过烈,每每呛得梅直讲涕泗横流,为圣俞先生计,吴掌柜往后但送常品玉髓便是。”
这借口找的……很难不让人怀疑其实是醉翁不济,倒打老梅一耙。当然,更可能的情况是两个老头都不济。
“听闻梅公欲托牙人寻宅赁屋?”
“今日已赁得一宅,位于新曹门以东,明日便乔迁新居。”
吴铭微微颔首,心想新曹门以东,也就是外城以东,这都搬到京郊去了,住得真够偏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东京百万人口,寸土寸金,以老梅的家底和俸禄,要想在城中租套宅子,怕是付不起租金。
这样说来,我初至北宋便能在首都有套房,已经是天胡开局。
赞美两界门!
打烊后,核算今日的业绩。
川味饭馆这边,今天是六月的最后一天,把六月的总账加一加,八天共收两万出头,扣除水电气和食材成本,至少净赚一万六七,这可比当二灶的薪资高多了!
“滋滋!”
手机猛地震动两下,吴建军抬起一看,儿子向他发起微信转账,足有1600大洋。
“作甚?”
“辛苦了爸,这是孝敬您老人家的,不多,按日薪200算的。”
“行,我替你存着,留着你以后娶媳妇。”
吴建军笑呵呵地点击收款。
吴铭没好气道:“你自己拿去花,哪怕打牌输掉也行,瞎操什么心。”
“胡说八道!我打牌什么时候输过钱!”
“……”
这是重点吗?
“再说了,我现在天天往店里跑,哪有空打牌?”
“明天不就有了。”
一听这话,吴建军情不自禁地乐出声。
网上打牌也好,下棋也罢,终究差点意思,还得是真金白银、当面将老头杀得嗷嗷叫唤才够过瘾。
临走前,不忘叮嘱儿子一句:“如果你妈问起,你就说给我发了800。”
“省得了,啊不,知道了。”
来回穿越的后遗症,稍不留神便会串词。
送走老爸,吴铭接着算吴记川饭的账。
上午结过肉行和鱼行的钱款,只剩下600余文,经中午和晚上的回血,加之醉翁送来的这一贯钱,积蓄复又回升至7000文出头,扣除谢、李二人的工钱,仍有6600余文。
明天不营业,今晚便招呼二人简单做个大扫除。
说是大扫除,其实只需清除油垢、整理案台和器具,因两界门的加持,最糟心的老鼠、蟑螂等根本无孔可入。
厨房之洁净明亮,实为谢、李二人平生仅见。
谢清欢见怪不怪,暗忖仙家灶房,理当如此!
李二郎不禁感叹菩萨慈悲,普度众生,连鼠虫亦被吴掌柜的德行感化,甘愿退避!
搞完卫生,三人自回家中歇息不提。
翌日。
今天不用卖早饭,吴铭起得比以往时候更晚一些。
谢清欢同样如此,吴铭凌晨四点到店时她还没起床呢。
“啪”一下摁亮灯光,视线扫过焕然如新的厨房,顿觉心情愉悦舒畅。
明厨亮灶,此之谓也!
“咦?”
目光最终落到案台上的小酒杯上,不免诧异。
昨晚离店时案台上分明空无一物,怎的突然冒出个杯子来?
凑近一闻,残余的浓烈酒味登时扑鼻,看样子之前装过白酒。
“小谢——”
走至吴记川饭,唤徒弟起床。
不多时,谢清欢便叼着刷牙子哒哒哒跑进厨房,含糊不清地向师父问安。
吴铭指着案台上的酒杯问:“你昨晚饮酒了?”
谢清欢立刻将脑袋摇成拨浪鼓:“弟子滴酒不沾!可……”
可这琉璃杯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瞪着那只酒杯一脸活见鬼的表情,昨夜只她一人在店,难不成……吾好梦中饮酒?!
谢清欢小脸涨红,拼命摇头称否,只觉得有理也说不清。
“知道了,刷你的牙。”
吴铭将酒杯洗净放入消毒柜中
谢清欢三两下漱完口,慌忙解释道:“师父,弟子也不知这琉璃杯从何而来,可我敢指天发誓,绝非清欢嘴馋偷食……”
吴铭笑道:“此事的确与你无关,这杯子应是前些日子送与欧阳学士的那只。”
毫无疑问是两界门发力了,看来琉璃杯也只能行使餐具的功能,待醉翁用它饮完酒,夜里便会自动回收,连送个人情都不行。
转念一想,人情其实已经送出去了,两界门搞的幺蛾子,关他吴彦祖什么事?
就不知道醉翁一觉醒来,发现珍贵的琉璃杯不翼而飞,会作何感想?
见师父不疑心自己,谢清欢顿时松一口气。
至于琉璃杯为何会突然出现,不消问,仙家法宝定是认主的,岂容他人染指?
“小谢,过来写个告示。”
吴铭备好笔墨,让徒弟写了张“今日歇业”告示,贴于门外,这一消息昨日也已口头告知过每一个到店用饭的客人。
又取来一幅布幌子,嘱咐说:“再写几句广告词,广告者,广而告之也……”
卯时初刻,东方微明。
青灰天幕低垂,云层凝滞如絮,巷陌中积水微漾,泛起一片湿漉的幽光,天公作美,看样子今日应该不会再下雨了。
忽闻牛哞声声,一辆早行的太平车吱呀碾过,惊落檐上雨露。车夫执鞭把驾,轼前挂的铜铃轻晃,清音短促。
前日订的“货拉拉”如约而至。
“吴掌柜!”
一条人影从巷道另一头飞奔过来,李二郎也在此时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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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两界门的功能有详细的设定,为了不影响行文节奏和阅读体验暂不细写,之后会结合剧情慢慢展开。
083 摆摊相国寺
三人将一应器具搬上太平车,再带两张方桌、两条长凳。前日买的荷叶已经裁小洗净,昨晚制了些冰块,正好装满三个冰鉴——非为卖钱,实为给食物降温,以防变质——一并装车。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吴记川饭的布招以及写有广告词的布幌子。
仔细检查两遍确认无一缺漏后,闭店,上车,出发!
吴铭同那车夫并排坐车头,各占一边;李二郎居中守着车上物什;车尾处的谢清欢则哼着小曲儿,悬空的双脚荡啊荡。
牛蹄踩踏出“啵唧啵唧”的声响,太平车吱呀前行,轧过浸着积水的青石板路,细碎的水光在轮下漾开。
车夫是个精壮汉子,他坐得安稳,布满厚茧的手松松持缰,指关节只微微发力,口里低沉叱喝几声,前头拉车的两头犍牛便驯服地或急或徐,或左或右。
该说不说,这牛驯得比许多狗都听话。
东京的“司机”似乎不爱唠嗑,幸而吴铭喜欢唠,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许是因为前夜下过雨,又或是因为时辰尚早,今日不似往日那般闷热,偶有缕缕晨风拂面,竟挟裹着丝丝凉意,说不出的惬意。
出了麦秸巷,人流陡然密集起来。
目光所及,皆为奔赴相国寺的身影:短褐汉子肩扛沉甸甸的麻袋步履匆匆;妇人臂弯挎着硕大竹篮,湿漉的芭蕉叶覆住内里鲜货;老丈推着独轮车,车上是成捆的新编簟席……
这个点赶往相国寺的基本都是商贩。
一路减速慢行,过了朱雀门,进到内城。复行数百步,但见主干道上数十辆满载柴垛、蔬果、货物的牛车拥堵难行;往前眺望,如织的人流一直延绵到州桥。
“吁——”
一声急促的短调,车夫手腕力道一沉,稳稳控住缰绳。
犍牛收蹄,硕大的牛头微摇,漫不经心地甩动尾巴,老老实实停在前车之后。
丫的,东京竟然也堵车!
磨蹭了得有小半个时辰,州桥终于在望。
州桥正名天汉桥,横跨汴河,正对大内御街,直如盘龙踞水,乃是整个东京最恢弘的桥梁建筑。
和《清明上河图》中所绘的虹桥一样,州桥亦采用无支架结构,没有榫头,不用钉子,只以绳子捆扎,形成多重拱骨系统,撑起这座长逾二十米的飞桥。
桥面施行人车分流,车马主道居中,人行两侧,衙兵手按刀柄立于桥畔,目光冷冷扫视着过桥人流,维持秩序。
太平车随车流有序登桥。
桥面坡度令牛蹄踏得更重,车夫不敢怠慢,口中断续呼喝着口令,缰绳微微绷紧。
牛车缓缓爬升,车厢微倾,李二郎使劲攥紧货绳,吴铭和谢清欢也自前后用力托拽。
“师父,你看对面桥下!”
吴铭扭头看去,但见对面桥下,水流平缓处,竟泊着一艘雕饰精丽的画船!
那船丹朱为底,银线勾绘枝莲,窗棂镂花玲珑剔透,舱内灯烛通明,隐约可见幢幢人影,二三仆役正倚着雕栏打呵欠,显是宿醉夜宴方罢。
行至桥的另一头,离得近了,几乎是车在船上行的时候,忽听得下方传来一个年轻的男声:“师师,再唱最后一曲罢,便唱晏君所作的那曲《鹧鸪天》。”
话音未落,吴铭蓦地感觉手中绳索一紧,诧异抬头,原是李二郎卸了力,正伸长脖子朝桥下张望。
吴铭顿时恍然,失笑道:“东京城里叫师师的艺妓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此师师绝非彼师师,二郎不必在意。”
这是实话,师师、金莲、婆惜等,皆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常取的名字,类似今天的若汐、梓涵、雨桐、欣怡……
而像谢清欢、李清照这样的名字,就算不是出自大户人家,也该是书香门第之后。
下了桥,车夫口呼号令,松开缰绳,稍微提速。
身后随风飘来丝竹和琵琶,渐有歌声响起:“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李二郎豁然起身,回望画船方向:“是她!是她!”
无人理会。
吴铭和谢清欢均已沉浸于歌声乐声之中。
悦耳与否姑且不论,这嗓音之清甜真似一汪冷泉,只闻其声,便似有涤尘消夏之效,远胜状元楼那妇人何止千百倍!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指李二郎。
歌声不复得闻,二郎仍痴痴地望向河畔画船。
师徒俩的目光越过他对视一眼,均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车行未远,又被堵在路上。
所幸过了州桥,距离相国寺便不远了。
抬首远眺,依稀可见相国寺的重檐浮在淡雾里。
待太平车费了牛劲终于突出重围,驶抵相国寺所在的街道口时,一声浑厚的梵钟穿透喧嚷的人声传来,惊起河畔柳林中的几只宿鹭。
一连敲了三下,这是报时的钟声,辰时已至,早上七点,东方业已大白。
街道内人群熙攘、摩肩接踵,宽大的太平车不可能驶进去。
遂让车夫在路口停下。
立时便有三个脚夫迎上来,殷勤地帮忙搬运物什。
当然不是无偿的,吴铭顺势同他们谈好价钱。
从这里到摆摊地点仍有段距离,东西这么多,光靠他和二郎够呛能搬进去,就算这三人不主动献殷勤,他也会找人帮忙。
付清车钱一百文,同车夫约好酉时在此地碰头。
留谢清欢看车,吴、李二人同那三个脚夫一起搬货。
大相国寺的朱漆山门高逾三丈,仿若一尊巨灵盘踞于尘嚣之上,门上铜钉栉比如星辰列布。
《水浒传》中,鲁智深初至相国寺时,施耐庵用了上百字的骈文来描写这座宝刹。
吴铭前面忘了,后面也忘了,只记得一句“当头敕额字分明,两下金刚形势猛!”
确实如此。
门额上的“大相国寺”乃太祖亲赐的御笔金字匾额,门外立有一碑,亦是太祖重修寺院时所立。
经过修缮的大相国寺共有殿庭、门廊、楼阁等建筑455座,东西两塔遥遥相对,故而立碑以“金碧辉映,云霞失容”来形容其宏大伟丽。
凡此种种,无不彰显大相国寺皇家寺院的显赫地位。
084 一家四口
人潮汹涌如沸,裹挟着吴铭等人向寺门涌去。
随着旭日东升,暑气亦蒸腾起来,挤在人群里没走几步,汗水便自额角滚落,浸得衣领濡湿一片。
方挤过大三门,喧嚣声中忽闻鸟啭禽鸣、犬吠猫叫。
原是步入了“花鸟市场”。
在现代社会,以饲养宠物为兴趣爱好已经非常普遍,但鲜有人知道,这类爱好的大规模流行正是始于宋代。
宋人可豢养的宠物种类非常丰富,除了常见的猫狗鸟鱼,许多21世纪的保护动物同样名列达官贵人的饲养清单。
吴铭只粗略扫了几眼,但见细巧竹笼里黄莺剔羽,紫漆站架上鹦鹉振翅,铜笼里的孔雀曳尾开屏,被栓住脚脖子的金丝猴抓耳挠腮;孤影伶仃的白鹤忽然引颈清唳,声透市嚣……
再往里走,第二、三门之间,顿见市肆如林。
庭院中心,数十顶彩缎幕帐如繁花竞绽,搭成一处处“高档摊位”,余下摊位则露天排布于四周所划定的区域内,万千货物或就地铺陈,或置于案上,密密麻麻难见空隙。
吴铭擦汗前行,目光扫掠:草席竹席、洗漱用具、马具弓剑、时令鲜果、干肉腊肉……此间便是日用百货区和果品饮食区了。
他花了400文的高价,租到的自然是位于中心地段的彩幕摊位。
随李二郎走至自家摊位,一路所见的商品琳琅满目,说是市井百工竟皆囊括于此亦不为过。
好消息是:暂时没有发现竞品。
取出凭证给寺僧验明,吴记川饭正式入驻!
五人搁下物什,吴铭留下来看守,李二郎同那三个脚夫接着回去搬运。
敢花400文租彩幕摊位的商贩,卖的基本都是高溢价的商品,比如左邻右舍这两家,出售的便是从外地运来的河鲜和水果。
吴铭将吴记川饭的布招挂出,同时挂出的还有出发前让谢清欢写的四句广告词:“香卤鹌鹑蛋,十五文两串,君之壮阳丹,妾之养颜丸”。
布幌子一经挂出,立刻便有许多道或隐蔽或大胆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朝此间投来。
李二郎领着三个脚夫来回跑了两趟,方才把所有东西搬完。
吴铭付讫脚资,每人20文。三人唱喏谢过,喜孜孜离去。
“咦?”他张望两眼,“小谢呢?”
“师父,我在这儿……”
谢清欢以蒲扇遮面,弱弱举手。
吴铭诧异道:“你作甚?相国寺不许女施主露脸?”
不对啊,隔壁卖鲜果的便是一对夫妻,人家不也大大方方的吗?
“没有……”
谢清欢犹举蒲扇半遮面,遮露之间,双颊飞霞,目光几度掠向高挂的布幌子。
吴铭恍然大明白:“嫌丢人啊?”
嗯!
谢清欢在心里重重点头。
晨间师父让她执笔手书这广告词的时候,她便觉得羞也羞死了,如今看着自己的字迹高悬头顶,感受着来往人流的瞩目,教她如何抬得起头来?恨不得钻进地缝里才好。
恰在此时,摆好摊的李二郎扯着嗓子吆喝起来:
“吴记川饭开卖了,走过路过瞧一瞧!
卤猪耳,卤鸡脚,文火慢煨三更灶!
熏板鸭,熏肉条,买回家去下酒妙!
串豆皮,串鸡腰,鹌鹑蛋香滋味好!
一串提神醒脑,两串金枪不倒,三串永不疲劳!”
前面都很正常,听到最后三句,谢清欢急急捂耳,蓦地发现手不够用,捂住了耳朵便没法举扇遮面了,赶紧埋头躲进彩幕帷帐里。
到底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吴、李二人便不觉得羞耻,市井里比这露骨的小词多了去了。
再说了,布幌子上的广告词和李二郎的吆喝分明效果拔群。
只一眨眼的工夫,便有五六个老少爷们踱步过来,驻足摊前装模作样地挑选一阵,最后都要了两串鹌鹑蛋。
鹌鹑蛋八文一串,十五文两串,一串四个,价格比市场价高不少,毕竟大相国寺,不能当成寻常的市集,其性质更接近景区,景区是这样的。
估摸着应该已经过了八点,寺庙里的游客渐渐多起来。
今天是旬休日,许多在京以及京郊的官员和富人都携家眷来相国寺游玩。李清照夫妇便是此间常客,频频光顾资圣阁殿门前的书画古玩摊,夫妻俩宁典衣换钱也要捧回自己的最爱,回家后“相对展玩咀嚼”,兴味盎然。
在东京待得时间长了,见的人多了,吴铭也能通过着装分辨出游客的身份,即便同为富裕阶层,士大夫和富商的四季常服亦有差别。
比如正杵在摊前眼巴巴盯着卤肉的这个小女娃,约莫六七岁光景,一头鸦羽般的乌发绾成两个小髻,身着绯绿罗衣,腰间束着垂丝绦带,一看便知生在清贵门庭。
“哥哥!”她忽然抬头看向吴铭,伸手指向面前的卤猪头肉,“我想吃这个!”
不叫店家叫哥哥,小嘴真甜!
吴铭弯下腰,笑答:“二十文一份。”
“唔……”
小女娃解下腰间的小荷囊,将囊中铜板尽数倾在掌心,指尖逐枚轻点:“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我只有八文钱!”
复又抬头,认真发问:“八文钱能买多少份?”
吴铭有意逗她:“二十文一份,半份是多少钱?你要是能算对,我便卖给你。”
“半份……”
小女娃一下怔住,她连十以内的加减尚且算不明白呢,哥哥太欺负人了!
忽然瞥见哥哥身后的阿姐冲自己摊开双掌。
她脱口道:“十文!”
哎哟,不错哦!
吴铭见她半晌不吭声,还以为算不出来呢。
“好,我说到做到,原本须卖十文的卤肉,我只收你八文。”
吴铭拿荷叶给她打包了半份香卤猪头肉。
师徒俩目送小女娃捧着荷叶包如游鱼般穿梭于纷沓人丛,终在廊下寻见父母与兄长。
其父正傍柱默立观览书画,浑然忘世,但见其衣领斜耸,一截荆枝随意绾髺,发松欲堕;颌下髭须亦疏疏落落,虽衣着不俗,却不修边幅。
“师父……”
衣角忽然被人扯了扯,谢清欢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那是临川先生。”
吴铭愣了下,临川先生……王安石?
085 邋遢大王
“七娘!”
吴琼唤回女儿,责备道:“莫要乱跑,怎的这般不听话!再胡闹,下回定不带你来了!”
王蘅乃王安石次女,堂姊妹中排行第七,故唤七娘。
她不辩驳,只踮脚举起荷叶包:“我买了卤肉!可香了!”
“你呀!”
吴琼指尖轻点女儿额头,接过荷叶包展于掌心,转而对犹自凝神赏画的王安石道:“相公,莫看了,横竖也买不起的。”
王安石并未抬眼,仍细细端详眼前这幅花鸟画。
但见雀翎以细如毫发的笔锋钩就,敷彩浓丽鲜润欲滴;枝头花瓣晕染由深及浅,瓣缘一线空光宛若天生。虽无款识钤印,然看这精妙绝伦的笔致和鲜活艳丽的赋色,确得黄居寀的几分真传。
卖画者自是言之凿凿地声称此乃黄居寀的真迹,正献殷勤,听见这句“横竖也买不起”,立时闭嘴坐回椅子里。
“正因不买,方有闲心品赏。”王安石流连于画中风景,“若买回家中束之高阁,怕是一岁半载也难得观览一回……”
话音戛然而止,他忽然翕动鼻翼,循香扭头看向妻子手中的荷叶包:“这是何肉?竟这般异香?”
“七娘买回来的。”
王蘅略显得意地扬声道:“店家说,这叫香卤猪头肉!”
“猪头肉?”王安石微感错愕,“倒是稀罕……”
“岂止稀罕!”吴琼已拈起一片入口细品,“这卤肉端的香入魂里了!”
吴琼这一夸,王安石画也顾不得赏了,画上的花鸟再活灵活现,怎及眼前的珍馐实在!
伸手便欲抓肉,却被吴琼“啪”地打落手背。
“瞧你那手!”她轻轻蹙眉,“上哪儿弄的泥污墨渍,教你抓过旁人如何吃?待我等用罢,自有你吃的。”
“这……”王安石盯着荷叶里油亮的肉片直咽唾沫,“长幼有序,这未免不合礼法。”
“你十日半月不沐浴不浣衣,便合礼法了?”
王安石一时语塞,无法反驳,只能眼睁睁看着三人分而食之,馋得他喉头接连滚动。
吴琼将肉分给儿女,王雱、王蘅尝罢同样赞不绝口。
半份的量并不多,其实就八片薄肉,每人只得两片。
待三人吃罢,王安石这才拈起自己那份,将两块肉一并吞下。
醇香筋糯的滋味瞬间撞开齿关,未及细品,囫囵嚼几下便径直滑下喉去,唯剩满口的椒桂鲜香回绕不散。
“妙极!”
王安石抚掌大笑,顺带将指尖油渍往衣裳上抹了抹,看得吴琼眼皮狂跳。
此时此刻,什么花鸟画、什么黄居寀统统不想了,他只想吃肉。
伸手朝荷叶上抓去,一下愣住。
啊!这便没了?
区区两片薄肉还不够他塞牙缝的,舔舔唇边余味,越发觉得不过瘾,转头问女儿:“这卤肉在哪儿买的?多少钱一份?”
“在吴川家!”王蘅遥指吴记川饭的布招,“我只买了半份,本来该给十文,店家夸我伶俐,只收了我八文!”
她尚且年幼,识字不多,“吳記川飯”四字只识得吴(还是因娘亲姓吴)和川。
全家目光齐刷刷投向小女儿手指的方向,立刻看到了“吴记川饭”的布招,以及并排挂出来的广告词。
空气突然安静,气氛略有些微妙。
唯有小七娘浑然未觉,舔着嘴角美滋滋提议:“我们再买些卤肉给阿姐带回去罢!”
……
“师父!你快看!”
见王安石一家突然往这边走,谢清欢兴奋地喊起来。
吴铭其实早有预料,这小丫头多半要把人全家都引来。
倒不是吹牛,他卤的猪头肉何等滋味?别说那个拗相公,便是庙里的和尚吃了,也得立地还俗!
忽然想起这里是相国寺,这话可不兴乱说,赶紧默念:“罪过罪过,佛祖莫怪……”
今日的王安石并不邋遢:衣裳浆洗得干净,连领口都服帖压实;面上洁净,胡须也休整过,显出些清爽气色。
吴铭敢打赌,绝对是王夫人替他仔细拾掇过。
说起这位拗相公,虽是个邋遢大王,幸而娶了一位不嫌弃他的贤妻。
二人伉俪情深,堪称模范夫妻,王安石亦终生不纳妾,甚至连吴琼私下买给他的美妾,也硬给退回去了。
这等品性,在北宋的一众高官显贵里不说绝无仅有,反正吴铭只知道两个。
另一位不是别人,正是王安石如今的知交、未来的政敌——司马光。
“七娘!你慢点!”
王蘅哪里顾得上娘亲的呼喊,撒开脚丫便哒哒哒哒冲到摊前,脆生生嚷道:“卤肉好吃!我还想吃!”
吴铭正在纠结要不要“认出”对方,毕竟现在的王安石才三十五岁,官职不高,只是个群牧判官,虽在朝中颇有名望,但罕有平民百姓知晓。
忽然传来的喊声治好了他的纠结:“王介甫!”
王安石一家此时已走至摊前,闻言循声看去,但见人潮里挤着三个发须斑白的老人,其中一人正振臂招呼,不是欧阳修又是何人?
“欧公!”
王安石当即迎上去。
说起来,自庆历二年进士登科起,欧阳修便屡次上书举荐其才。
然王安石刻意疏离“京圈”,自请外放,辗转州县十余载,虽蒙欧公青眼,却始终缘悭一面。
直到去年王安石入京赴任,两人才有过几次短暂的会面,也只是循礼酬酢,并未深交。
他本是孤峭脾性,不喜应酬和攀附,不料反倒因此成就了清流之名,更令欧阳修等人另眼相看。
吴铭趁机询问:“敢问夫人,贵官可是临川先生?”
吴琼惊讶:“你竟识得我家相公?”
接下来是吴铭最喜欢的环节,他张口便诵:“飞来山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背诗千日,用诗一时。
拜你们这群背诵并默写天团所赐,他没把《伤仲永》倒背出来已经算是克制了。
诵罢正色道:“先生这首《登飞来峰》,连瓦子里的说书人都能默诵,我虽是个厨子,幼时也在乡塾开过蒙的。”
086 咄咄怪事
今日一早,苏洵应醉翁之邀赴相国寺游赏,临行前嘱咐二子:“一心向学,莫生外念!”
苏轼试探道:“寺里的晚膳可要给爹爹留一份?”
“不必。”
兄弟俩相顾窃喜,不动声色地恭送父亲出门。
过不多时,院内便响起林希的轻唤:“子瞻!子由!”
于是乎,寄应六子再度聚首,共赴相国寺。
行至州桥,大相国寺巍峨的山门已遥遥在望,苏辙忽然近寺情怯,脚步有些发虚:“倘若撞见爹爹如何是好?”
苏轼一指沿途如织的人流,正色道:“你瞧这光景,寺外尚且如此,寺内游人只怕数以万计,更遑论相国寺百阁千殿,你我撞见爹爹的机会无异于海中捞针!”
林希亦笑劝:“子由不必多虑!令尊在明处逛寺,咱们在暗处观景,有我四人替二君盯梢望风,还怕撞上不成?”
与此同时,苏洵已同欧阳修、梅尧臣在大相国寺外碰头,但见二人神色迥异,一喜一忧,不禁奇道:“何事搅扰二公?”
梅尧臣眉眼舒展,欣然道:“明允有所不知,我昨日于东郊觅得一小宅,虽僻在陋巷,墙垣斑驳,幸而月租低廉,待今日迁入,总算有了片瓦栖身,不必再叨扰永叔了!”
说到这,老梅顺势邀请苏洵:“明允今晚若是得空,何不移步寒舍,共饮薄酒?”
苏洵欣然应诺:“自当携酒登门,同贺乔迁!”
这边喜气未散,却见欧阳修抚须苦笑:“圣俞兄乔迁固然是喜事,可老夫昨夜却遇上一桩蹊跷事。”
听永叔提及此事,梅尧臣立刻敛起笑容,也面露几分沉郁之色。
苏洵越发好奇,忙追问缘由。
“倒不是什么大事。”欧阳修娓娓道来,“昨夜用吴掌柜所赠的琉璃杯饮酒,念及今日旬休,更兼圣俞兄乔迁之喜,我二人小酌至深夜。酒尽后便置杯于案,岂料不过片刻工夫,琉璃杯竟不翼而飞!”
苏洵惊讶不已:“可有旁人在场或外人出入?”
梅尧臣摇头称否:“唯有仆从替老朽添过一回酒,但那时琉璃杯尚在,且未近永叔桌案。”
苏洵又问:“可阖府搜检过?”
欧阳修叹道:“翻箱倒箧彻夜,梁间檐角皆探,终是渺无踪迹!许是老夫福薄,同此奇珍无缘罢……”
饶是醉翁心胸豁达,此时也不免语意萧索。
“真个咄咄怪事!”苏洵不无感慨,“倒也无须太过介怀,琉璃杯既能不翼而飞,焉知明日不会翩然复归?”
“哈哈哈……”欧阳修抚掌大笑,“明允所言极是!说起怪事,京师近来的怪事何止一二?琉璃杯凭空消失,较之火光忽闪骤灭、黑犬无端生角之类,倒不值一提了……”
三人一边闲聊一边逛相国寺,过了第二道门,欧阳修忽从人群中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瞧,不是王安石又是何人?
遂振臂唤道:“王介甫!”
……
吴铭张口诵出王安石的诗句,吴琼既惊又喜,连自幼敏悟的王雱也不免另眼相看。
唯有王蘅见无人理会,急得跺脚嚷道:“我想吃卤肉嘛!”
吴琼轻轻一戳女儿额头:“偏是你贪嘴!”
抬头看向店家:“劳烦来一份猪头肉。”
说罢数出二十枚铜钱,掷入钱箱。
吴铭见王安石正与醉翁等人叙话,心知待会必来摊前光顾,于是盛了一碟卤肉放在桌上,招呼小丫头道:“坐这儿吃罢!”
王蘅立时笑开了花,哒哒哒跑进彩幕里,坐下来嘎嘎吃肉。
王雱的目光在那肉碟上流连几转,虽然眼馋得紧,却只袖手肃立,无动于衷。他已年满十三,懂得克己复礼,纵是垂涎也须强自敛神。
过不多时,王安石果然引着三人朝吴记川饭的摊位走来。
尚在一丈开外,欧阳修便扬声笑道:“吴掌柜放着川饭店的正经营生不做,竟也来大相国寺摆摊?”
吴铭叉手道:“久闻大相国寺万姓交易盛名,特来凑个热闹!”
四人行至摊前,王安石向三人引见妻儿,吴琼敛衽行礼,王雱长揖如仪,王蘅虽然贪嘴,却不至于失礼,也搁下筷子起身问安。
欧阳修三人的目光已经黏在摊头的各色菜品上。
油亮的卤猪耳、琥珀色的猪头肉、成串排开的鹌鹑蛋……色香极其诱人,喉结皆不自觉滚了滚。
“数日不见,吴掌柜竟又添了新花样?”
“卤了几锅荤菜,熏了两只板鸭,不过是些寻常市食,无甚稀奇。”
梅尧臣笑道:“以吴掌柜的手艺,再寻常的食材到你手里,定也能变作美味珍馐!”
欧阳修扫见李二郎脚边的冰鉴,急问:“可还有冰镇的常品玉髓?”
吴铭摇头:“今日未售酒水。”
欧公登时蔫了神,捻须一叹。
惜哉!眼见得日头渐毒,寺中一游已汗透轻衫,此时若能饮一杯冰镇玉髓,该是何等快事!
只能咂咂嘴,假装昨夜饮酒仍残留了些许滋味,随即想到琉璃杯不翼而飞,不禁更忧伤了。
众人闲聊之际,王安石已端起女儿的那碟卤肉,轻拈一片入口,顿觉唇齿生香,急急塞进第二片,笑赞道:“这猪头肉的滋味当真妙极!咸鲜沁润肌理,软糯不腻亦不塞牙……”
闻听此言,众人各要了一份香卤猪头肉品尝,随后交口称赞吴掌柜的手艺。
“何止手艺好?”吴琼掩口轻笑,“适才吴掌柜吟诵相公旧作,竟是一字不差!”
王安石奇道:“是哪一篇?”
“是皇佑二年你自鄞县任满回乡,途经越州登飞来峰时所作。”
“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欧阳修脱口吟出,“介甫此句境界开阔、气魄雄浑,较之杜工部‘会当凌绝顶’句,亦不遑多让!”
“欧公谬赞。”
王安石谦虚一句,转而问吴铭:“不知吴掌柜从何知晓此诗?”
不等吴铭开口,梅尧臣抢答道:“介甫这首《登飞来峰》,连东京瓦子里的说书人都能默诵,吴掌柜幼时既开过蒙,岂会不知?”
吴琼和王雱瞠目愕然:“梅公怎的……”
梅尧臣捻须笑道:“吴掌柜先前吟诵老朽拙句、永叔旧文时,也是同样的说辞。听过两遍,老朽竟也倒背如流了。”
“哈哈哈……”
在场无不捧腹,连唯一的文盲李二郎也禁不住咧嘴傻乐。
087 仙人抚我顶
就在众人谈笑品肴之际,吴铭余光忽然瞥见远处人丛中闪过几道身影,颇为眼熟。
定睛望去,原来是上回在店里包席的那六个寄应生。
苏轼、苏辙,你们跑什么!还不快来拜见令尊!
却见六人慌里慌张地转过身去,如游鱼般钻入人流,径往另一头去了。
“店家,来两串鹌鹑蛋!”
“可否拼一份?鸡心、鸡胗、鸡腰子各来一些罢!”
“要六个鸡脚,包紧实些!”
食客渐次聚拢来。
欧阳修见状笑道:“吴掌柜生意红火,我等不便叨扰,先行一步。”
三人各包了几样卤味,又问王安石:“介甫可要同游?”
王安石拱手道:“携眷缓缓而行,恐扰诸公雅兴,且请先行。”
待欧阳修三人走远,王安石转而问吴铭:“不知贵店开在何处?”
“朱雀门外,麦秸巷中。”
抢在父亲开口之前,王蘅叉腰挺胸道:“我可记住啦!往后馋肉了定去寻你!”
众人都笑了起来。
吴铭忍不住摸摸她的头,笑道:“小店日夜备着灶火,恭候七娘大驾!”
适才听吴琼唤她七娘,吴铭便知道这个小丫头是夫妻俩最宠爱的小女儿,也即是历史上有名的七夫人。
瞧她这副小大人的模样,怪不得婚后把夫君治得服服帖帖的。
吴琼指着油亮莹润的鹌鹑蛋探问:“吴掌柜,此物当真养颜?”
吴铭正色道:“吴某家乡有句老话:养颜须心宽,遍身绮罗衫,也抵不过笑眉弯!品尝美食总教人心情愉悦,说是最有效的养颜术也不为过。
“吴掌柜此言通透!”
王安石拊掌而笑,深以为然。
吴琼轻轻颔首:“既如此,便烦劳吴掌柜包十串。”
待王安石一家走远,谢清欢冷不丁说:“师父,你适才摸那个小女娃的头了。”
吴铭一愣,仔细回想了下,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纯属情不自禁,毕竟对现代人来说,摸小孩子的头不过是顺手的事。
“可是不妥?”
“岂会不妥?幸得师父摸头,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
她说的每个字吴铭都能听懂,怎么连在一起就听不明白了呢?
“弟子……”谢清欢忽然红了脸,忸怩起来,“弟子也想被师父摸头。”
“???”
什么迷惑发言!
吴铭一头雾水,却见徒弟已经将脑袋瓜子送到了自己眼皮底下,瞧她摇头晃脑那样,分明在说:师父,摸一个嘛!
他顿时释然了。
怪不得烹饪天赋这么高,敢情是用智商换的!
吴铭勉为其难地伸手在她头顶一摸。
谢清欢立时乐开了花:“多谢师父!”
心里暗忖:我这几日吃了不少蟠桃,如今又得仙人抚顶,不说长生不死,至少也该像彭祖一样高寿了……
一念及此,唇角更是扬上了天。
忽见师父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掌,神色越发不善。
心里咯噔一下,忙问:“怎么了师父?可是法力不足……”
“你多久没洗头了?”吴铭没好气,“头发油得能当卤菜卖了!”
捻着黏腻的指头直往黄麻纸上蹭,说不出的嫌弃。
谢清欢登时臊得耳根通红,辩解道:“非是弟子不爱干净,实在是洗头多有不便,且每日打烊后都困倦已极……清欢今晚定拿皂角使劲搓洗三遍……”
声音越说越低,倒似蚊蝇哼唧,说到最后完全被李二郎的声量盖过:“一串提神醒脑,两串金枪不倒,三串永不疲劳!”
方才碍着欧公等人在旁,李二郎没好意思大声吆喝,此刻人已走远,他再度扯开嗓子吆喝起来。
三声未落,远近游人尽皆侧目,纷纷上前探看。
青衫文士嗅香探颈,黄衣行商举钱急呼,更有妇人拽着夫君直往摊前拱,叠声儿嚷着:“鹌鹑蛋!给我家相公来两串!”
摊前笑声一片。
男人涨红了脸大声辩称:“我用不着!”
笑声更响亮了。
李二郎卖力招徕客人,吴铭熟练地卷起荷叶打包吃食,铜板在谢清欢的清点下叮当落进钱箱,三人配合默契,客人虽多却并不混乱。
“当——”
相国寺浑厚的钟声再度响起,巳时已至,早上九点。
吴铭看一眼剩下的菜品,照这趋势,他们备的这些吃食中午便能卖完。
正好,下午还能逛一逛大相国寺,好不容易来一趟,若只做买卖不游玩,岂不是白来了?
话分两头。
却说苏轼六人进入相国寺后,几乎是循着老苏走过的路线来到了第二、三门之间。
王汾个子高眼睛尖,一眼便看到了吴记川饭的布招,以手指道:“诸君且看——”
不看则已,一看惊人。
二苏瞬间吓得脸都白了,扭头便往人流密集处钻。
四人紧随其后。
王汾和胡宗愈不识苏洵,但见二苏跟老鼠见了猫似的逃离现场,立时醒悟:其父定在那三位老丈之中。
六人跑得肺叶生疼,直躲到寺角钟楼后,林希扶着石柱喊道:“得了得了,够远了!”
苏辙靠在墙壁上喘息,瞪向苏轼:“全赖哥哥这张嘴!说什么撞见爹爹堪比海中捞针,教你一说,再细小的针也一准捞起来!”
苏轼浑不在意,笑道:“这是好事,既已探得爹爹去处,之后便可绕道而行。这回定当——”
话未出口已被苏辙一把捂住嘴:“这定当二字切莫再说!我害怕!”
“省得省得!”苏轼挣开弟弟的手,略显无奈,“总而言之,信我便是!”
林希终于喘匀了气,岔开话头道:“没想到吴掌柜竟也来大相国寺支摊……”
苏辙一听“吴掌柜”三字,喉咙便不自觉滚动:“此刻若能吃一块西瓜,饮一杯凉茶……”
转念间又露出愁容:“奈何爹爹他……”
“令尊不会守着摊子的,眼下多半逛庙去了!咱们放轻脚步,多加留意,只须慢慢走回去,便能吃上冰镇西瓜了。”
苏辙咽了口唾沫,心想子中兄所言自然比哥哥靠谱,于是点头应下。
六人沿原路返回,径往吴记川饭的摊位而去。
088 历史性的会面
吴铭正替一老丈打包卤味,忽然瞧见两道熟悉的身影,仔细一看,原是程颢、程颐兄弟。
二程行至摊前,叉手微揖:“前日听闻吴掌柜要来相国寺支摊,今日特来捧场。”
“承蒙抬举!”
吴铭将荷叶包递给老丈,叉手回了一礼。
正寒暄间,李二郎炸雷似的嗓子忽又扬起:“香卤鹌鹑蛋!一串提神醒脑,两串金枪不倒,三串永不疲劳!”
兄弟俩不禁微微蹙眉,正欲说点什么,忽听得一声喊:“吴掌柜——”
恰在此时,寄应六子去而复返,确认目之所及并无老苏踪迹,再度跟泥鳅似的钻出人群,直奔吴记川饭的摊位而来。
林希交游遍及京师才俊,立时认出程氏兄弟,快步上前拱手:“伯淳兄、正叔兄!二位今日好兴致,竟也来游赏大相国寺……”
他居中为双方引见,待二苏、二程互见礼毕,打趣道:“一门双杰会一门双杰!四君俱为当世俊彦,今科怕不是苏、程两家争魁的擂场?”
二程连连摆手:“我朝文运昌盛,英杰如云,我二人不过寒窗书生,岂敢妄言争魁?”
苏轼目光扫过林家兄弟,笑道:“说起一门双杰,子中兄和子明兄方为当世翘楚,今科一甲怕是要独占双元!”
“是极!”
众人拊掌称妙,林希、林旦忙摇头称否:“诸君休得戏言,折煞我二人了!”
吴铭听着这群书生商业互吹,作为知道结果的现代人,莫名有点想笑。
不是他针对谁,和章衡、章惇相比,在场的各位都是彩笔。
不过……
他看看二苏,又看看二程,心想这应该是蜀洛学派领袖的首度会面吧?
也算是见证了历史性的时刻!
现在还看不出丝毫端倪,谁能想到三十年后,苏轼和程颐之间竟会爆发全方位的矛盾冲突,由此引发的“蜀洛党争”更是绵延七十余载,成为两宋历史上的一桩公案。
苏辙耐着性子同众人“商业互吹”罢,忙不迭问吴掌柜:“今日可有冰镇西瓜?”
吴铭如实道:“今日未售鲜果。”
“冰镇凉茶一定有罢?”
看着小苏眼巴巴的样子,吴铭不忍心直说没有,委婉表示:“倒是剩下不少冰块……”
苏辙顿时蔫了,扭头看向大苏,语气颇有些幽怨:“哥哥,不幸又被你说反了。你说大相国寺有冰镇西瓜,果真没有!”
“非也非也!”苏轼不以为然,“此间商贩何止千家!吴掌柜这里没有,别家一定有!”
你可少说两句吧,这个真没有……
吴铭心里吐槽一句,对无精打采的小苏说:“西瓜暂且不论,凉水摊委实不少,凉茶是一定有的。”
程颢也说:“我二人刚从烧朱院过来,那厢便有卖冰凉茶的。”
苏辙闻言精神一振,立时提议道:“那咱们打包一些吃食,然后喝凉茶去!”
苏轼五人欣然同意,遂各自要了些卤味。
吴铭打包之时,八人也没有干等着,人手两串鹌鹑蛋,开撸!
苏轼利索地撸下第一颗鹌鹑蛋,轻轻咬下。
蛋白紧致弹牙,咬到细腻粉糯的蛋黄部分,味道更加醇厚,可见卤香渗透得极为彻底,各种辛香料的余韵在口中萦绕,令人齿颊留香。
他自忖对美食颇有了解,也品尝过许多珍馐,可这卤汁的用料之丰富,许多异香他竟是头一回尝到。
香!太香了!
一颗接一颗,根本停不下来!
“妙极!还得是吴掌柜,这鹌鹑蛋若是换作别家来卤,绝到不了这等滋味!”
众人深以为然。
苏轼撸下最后一颗鹌鹑蛋,细细端详手中的两根竹签,赞叹道:“以竹签串鹌鹑蛋,端的是好法子!这两根竹签削得厚薄均匀、长短一致,处理时定是费了不少工夫罢?”
吴铭正色道:“但教客官吃得满意,费些工夫又何妨?”
诸君立时肃然起敬。
程颐忽然说:“吴掌柜卤的鹌鹑蛋自是极好的。只不过……”
他指向高挂头顶的布幌子。
“……这‘壮阳养颜’四字,以及适才二郎的吆喝,恐有不妥。市井买卖,以货真价实为本,何须言此穿凿附会、有伤风化之词?美食在其味正,不在虚饰夸诞。”
李二郎时不时吆喝一嗓子,他越听越觉得刺耳,忍不住提个小建议。
“正叔兄差矣!”
苏轼又问吴掌柜要了一串鹌鹑蛋,顺便替他反驳:
“医者言鹌鹑‘补五脏,益中续气’,孙思邈称其‘利丈夫,助阳气’。药食本同源,吴掌柜将医家之言,以市井之语道出,依苏某浅见,无有不妥,更无关雅俗。”
“我于医道知之甚少,若子瞻所言不虚,便不算虚饰夸诞……”
程颐略一停顿,话锋一转道:“只是这布招文字和吆喝之词,终究过于直露轻佻。吴掌柜若只做市井生意,倒是无妨,可我听闻欧公亦是此间常客,言辞雅驯,不可轻忽啊。”
苏轼嚼着鹌鹑蛋,轻笑摇头:“欧公生性豁达,想必不会在意……”
见二人因吃食而针锋相对,寸步不让,吴铭不禁想到三十年后也发生过类似的争执。
彼时的程颐主张在公共忌日那天食素:“礼,居丧不饮酒食肉,忌日,丧之余也。”
苏轼则认为完全没有必要,令具肉食,并且开玩笑说:“为刘氏者左袒!”
结果便是程颐及其门人食素,苏轼及其门人食肉。
吴铭决定收回那句“看不出丝毫端倪”的话。
这两人无论是性格还是在更深层的哲学观念上,都处于截然对立的两端,压根不是一路人。
“诸位相公!你们的卤菜包好了!”
吴将将荷叶包递出,顺便截断二人的话头。
苏轼和程颐自是谁也没能说服谁,心里各自憋着一股气,林希见状也不好再邀二程同游。
双方辞过吴掌柜,各自离去。
待走得远了,苏辙悄声问兄长:“你适才引述孙思邈所言,出自哪本典籍,我为何没看过?”
苏轼拈起一片猪头肉放进嘴里,漫不经心道:“啊,那是我瞎编的。”
苏辙:“……”
089 声名鹊起
问:从籍籍无名晋升为小有名气需要多长时间?
答:半个时辰。
在大相国寺摆摊的商贩许多都是老摊主了,尤其是做饮食生意的,大多有一定的口碑和知名度。
吴记川饭初次入驻,一切从零开始,大约八点摆好摊开卖,初时无人识,全靠吸睛的广告词和李二郎的吆喝引来一些客人。
不久后,因醉翁三人和王安石一家的光顾带来不少客流。
寻常百姓未必识得这几位文坛巨匠,但他们识得衣裳,一群衣着不俗的士大夫围聚在摊前谈笑品肴,多少有几分名人效应,人气自是越聚越旺。
待寺里敲过巳时的钟声,客流已显著增加。
现如今,不消二郎吆喝,亦无须士大夫引流,主动寻来的食客源源不断。
问君何能尔,无他,惟味美罢了。
吴铭承认他编的吆喝和广告词确有夸大之处,正所谓酒香也怕巷子深,何况是在竞争如此激烈的万姓交易,作为新入驻的无名小店,总得想点办法引流。
而引来的客流之所以能够留住并且一传十、十传百地扩散开去,靠的仍是味道。
只不过,大相国寺的客流就这么多,吴记川饭的生意好了,其他卖市食小吃的摊子难免会受影响。
“爊肝、爊鳗鳝、爊团鱼——张三郎!今日不来两块爊肝?”
“下回吧!”张三郎连连摆手,“我先去吴记川饭尝尝鲜!”
眼见着昔日的老主顾竞相奔赴另一家摊位,一众脯腊商贩都有些坐不住了。
“吴记川饭?”卖爊菜的王老丈大惑不解,“从哪儿突然冒出来一家川饭,周大郎、林二嫂,你们可曾听说过?”
隔壁两家摊位的摊主尽皆摇头称否。
林二嫂道:“适才听王二麻子说,那家摊子卖的是卤菜和熏菜,定价委实不便宜,八颗鹌鹑蛋便要十五文,竟还能大受追捧,真个稀奇!”
“熏菜?”周大郎立刻来劲了,“这我熟啊!”
他便是卖这个的,没人比他更懂烟熏火燎!
当即起身:“王老丈、林二嫂,替我看下摊子,我倒要看看是怎么个事!”
周大郎径往吴记川饭而去,隔着好几丈远,便见摊前围起三四层的人,生意端的红火!
再一细看,竟发现两张熟面孔。
“秦三哥!马大娘!”
俱是二门内的市食商贩,敢情前来“探查敌情”的同行不止他一个。
周大郎铆足了劲往里面挤,仗着年轻力壮,硬生生教他犁开一条通路,引得周遭白眼翻飞、啐声连连。
“都静一静!”
吴铭突然扬声道:“请各位排好队,不要争不要抢!来,老丈,你排第一个……”
眼见着客人多起来了,吴铭不得不故技重施,组织众人排队。
这回倒没什么人抱怨,相反,因店家将“素质极差”的周大郎安排到队伍最末,众人无不拍手称快。
唯有周大郎不太乐意。
“我来之前不必排队,我一来便要排队,莫不是针对我?”
嘴里叽里咕噜,视线落到过往食客的手中,不免有些纳闷。
这也没见着谁买熏菜啊!
等了许久终于轮到自己,周大郎径直道:“听闻你家有熏菜?”
“有的!”吴铭指向手边,“香熏鹌鹑蛋、香熏鸡肘、香熏鸡心、香熏鸡胗……”
周大郎偏头看去,但见店家口中的“熏菜”色泽红亮,油光莹润,体态饱满,竟连基本的脱水都未做到,登时怒了:“休要诓人,熏菜不是这个样子的!”
吴铭一愣,不禁哑然失笑。
不怪周大郎心存疑虑,只怪吴铭使用的技法过于超前。
熏制技法的完善和熏菜的大量涌现要等到明清以后。
宋时的熏制工艺多用于制作脯腊,即将初加工好的生料,用调味料腌渍入味,再经熏料烟熏而成,主要目的是为脱水保存,其次才是赋予食材风味。
吴铭所采用的先卤后熏的熟熏法正好相反,纯粹为了赋予食材风味,别说周大郎没见过,换作任何一个同行来都要大吃一惊。
他拿起一串香熏鸡心递给对方:“八文一串,你尝了要是觉得不好,给你退钱。”
周大郎将信将疑地接过,略有些肉痛地数出八个铜板扔钱箱里,八文只三个鸡心,真黑!
走去和专做卤味的秦三哥、马大娘打堆。
店家声称这鸡心用烟熏过,周大郎是决计不信的。
首先颜色就不对,烟熏的食材分明应该干燥无光,呈深褐色或乌木色;而这串鸡心油亮棕红,色泽诱人,跟店家所售的其他卤菜几无二致。
再凑近一嗅,果然,能闻到醇厚的咸鲜酱香,与熏肉纯粹的柴香和肉脂的干香截然不同。
不对……
周大郎又仔细闻了闻,越发觉得不对劲。
这串鸡心除了具备卤味的香气,似乎还散发着丝丝的甜香和茶叶的清香。
没听说谁拿茶叶和糖饴卤菜的,且这鸡心的色泽较之寻常卤味明显浓郁得多。
正所谓内行看门道,秦三哥和马大娘都是卤菜熟手,二人的震撼比周大郎犹有过之:这家店的上色技法端的匪夷所思!
其实只是加了糖色而已,当然,对宋代厨师来说,炒糖色这一烹饪技法还是太过超前了。
卤菜分为红卤和白卤两种,其区别正在于是否添加糖色。宋代的卤味一律采用白卤,这种方法适合卤制颜色较为深邃的食材,比如牛肉和牛杂。
《水浒传》里的英雄好汉,但凡进店,必点二斤牛肉,不能说和今天的卤牛肉一模一样,其烹饪理念是一脉相承的。
周大郎专注做脯腊十余载,对卤味所知有限,也不在乎店家是如何上的色,他只在乎一件事:倘若店家敢拿卤菜冒充熏菜,他定要冲到摊前振臂高呼:直娘贼!退钱!!
撸下一颗鸡心,入口的一刹那,他便知道这钱是退不成了。
舌尖率先触到一层薄薄的脆壳,这显然是经烟熏脱水而成,适才嗅到的茶香和甜香越发浓烈,却并没有寻常脯腊的柴火气。
难不成,店家竟是拿茶叶和糖熏的鸡心?
疯了吧!茶叶和糖不比鸡心贵多了!
当牙齿轻轻咬破香脆的表皮,卤汁的醇厚咸香与内部的柔韧弹牙瞬间涌出!
周大郎心头的震撼瞬间超过秦、马二人。
直娘贼!这也太好吃了罢!!
他一口一个,转眼便只剩下光秃秃的竹签。
三颗鸡心下肚,周大郎已经了然,这家店的熏菜和他做的脯腊全然不是一回事,熏对这串鸡心来说只是个添头,是为了让口感的层次更加丰富。
了不起!
这等精益求精的精神和别出心裁的创意周大郎自愧不如。
他本以为八文钱三个鸡心太黑了,吃完才发现,八文钱可太便宜了,光是用料便不止这个数!
他真不知道店家如何赚钱!
谢三哥和马大娘也已品尝完手中卤味,问道:“如何?”
“不够吃!我得再买两串!”
周大郎抹一把嘴,扭头又上队伍最后排着了。
与此同时,替他照看摊位的王老丈引颈张望,不无担忧道:“大郎怎的一去不回?可别跟人冲撞起来。”
林二嫂同样犯嘀咕:“不好说,他那炮仗脾性,一点就炸……”
周大郎不仅没有炸,反而满脸谦恭地向吴铭请教,得知自己所料不差,这些熏菜的确是以茶叶和糖熏成,他立刻又要了两串。
似这等吃到便是赚到的美食,自然要狠狠地品尝!
吴铭丝毫不觉得惊讶。
先买一点尝鲜,随后再来复购的人实在太多了。
比如眼前这位玉面小郎君,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身量已比旁人高出半头,面皮白净,五官立体,乍一看温润如玉,像个读书人,细一打量,眉宇间却透出几分英气。
对方往摊前这么一站,吴铭顿时生出一种照镜子的感觉。
小郎君上回要了一份香卤猪头肉,这回径直将一贯钱扔进钱箱,爽快道:“每样各来一些,凑足一贯即可。”
又问:“你家可有食盒?你拿食盒装菜,我抵一贯钱给你,待会再来还你。”
说罢又掏出一贯钱扔进钱箱。
好家伙,不仅高且帅,还是个富哥!
一贯钱可不是小数目,别的不说,对三人的心算能力无疑是极大的考验。
谢清欢和李二郎当场便晕了。
吴铭丝毫不慌,开玩笑,小学可是他学生时代的巅峰期,遥想当年,他也是数学能考90分以上的猛男,千以内的加减算个der。
上板鸭!
此番熏了两只板鸭,卖三百文一只,许是因为定价太高,一直无人问津。
正好卖给这个富哥。
本想把两只板鸭一并打包给他,转念一想又打消了念头,做生意还是要厚道一点,多点花样,少点套路。
三百文的板鸭,两百文的猪头肉,一百五十文的鹌鹑蛋,一百五十文的各色串串,一百文的猪耳朵,一百文的鸡脚,齐活!
将食盒递出,叮嘱道:“此菜宜置于阴凉处存放,最好今日之内吃尽。”
“省得了!”
目送富哥拎着食盒离去,三人都乐得合不拢嘴。
进度大大加快,提前打烊有望!
狄咏同样喜不自禁,迫不及待地揭开食盒,拈起猪头肉边走边炫,吃完不忘嗦掉指尖的卤汁。
滋味甚美,无须多言!
一路行至相国寺客院,沿途喧嚣的市声渐次抛落身后。
遇上一队搬抬箱笼的士兵,那几人汗透衣衫步履沉重,一见狄咏立刻挺腰驻步,齐声问安。
狄咏略一颔首,随手揭开食盒:“诸位辛苦!吃些肉解乏!”
香气四溢间,油亮板鸭与赤酱卤肉已分与众人品尝。
狄咏不禁轻轻叹气。
因蔡河夜决,浊流倒灌安上门,京师西南霎时沦为泽国,他家亦未能幸免。父亲不得不急命亲兵护着家眷,仓促迁入内城的大相国寺避水。
分明是无奈之举,却平白蒙受了不少非议,若非家里被淹,谁乐意住进和尚庙里来?
幸而大相国寺每月都会举办万姓交易,尚能常食荤腥,今日当真教他开了眼界,这等美味纵是去正店也吃不着!
狄咏又拈起一只鸡脚美滋滋地啃起来。
“二哥!”
转身看去,三弟狄譓正朝自己撒丫子跑来,大哥狄谘不疾不徐地跟在后面。
“二哥在吃什么?”
狄譓脚还没站定呢,便盯着二哥手中的卤鸡爪直咽唾沫。
狄咏笑吟吟地揭开食盒:“想吃什么自己拿。”
“哇!”
食盒里的各色菜肴看得狄譓两眼冒光,立刻抓起一块卤肉放入嘴里,眼睛里的光更亮了:“好香!”
无暇多话,他忙不迭抓起香喷喷的卤肉往嘴里塞。
这时,狄谘也已走至近前,信手拈了块猪耳朵送入口中,顿时笑起来:“委实不错!在何处买的?”
“随便寻了家食客多的摊位,叫……吴记川饭,对,是这个名!尝尝这鸭子,说是拿烟熏的,一只须卖三百文!”
“烟熏的?”
狄谘拎起一片鸭肉细观,但见酱色皮壳油亮,瘦肉纹理紧致,不免有些诧异:“看起来不像!”
送入口中略嚼,茶糖的熏香便随之溢满口腔,咸鲜滋味裹着瘦而不柴的鸭肉漫卷舌根。
“妙哇!”
狄谘径直从二弟手中拿过食盒,指向不远处凉亭道:“咱们到那边坐着吃。”
狄咏看着大哥拎着食盒当先朝凉亭走去,多少有点郁闷,心想我辛辛苦苦排了许久的队,倒像是你请客了……
暗自腹诽两句,随口问:“今日不是旬休么,怎的不见爹爹踪影?”
“我也不知,许是在大殿上议事。”
兄弟三人在凉亭里分食美味。
吃着吃着,狄谘忽然叹道:“此时若有一壶美酒,该是何等的惬意!”
话音未落,脑后便响起一声:“谁要饮酒?”
一双蒲扇般的大手分别压在狄谘和狄咏的肩头。
二人俱是一震,同时扭头看去,但见面涅烙颊,虎目含威,不是父亲还能是谁!
赶紧站起来行礼问安。
狄青信手拈起一块卤肉扔进嘴里,嚼吧嚼吧咽下,随后拎起食盒转身离去:“我拿去下酒了,你等再去买一盒。”
“我……”
狄咏望着父亲渐行渐远的背影,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汇作一句话:“爹爹!食盒要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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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二合一大章,一章更比两章强!
090 收摊
周大郎带着满心的震撼与满口的余香回到自家脯腊摊前。
王老丈和林二嫂见他安然无恙地归来,俱是松一口气,同时又生出几分好奇:“怎的去了这般久?那什么川饭可探明白了?”
周大郎咽了口唾沫,眼神还有些发直,感叹道:“王老丈,林二嫂,说出来你们怕是不信,那家店竟用茶叶和糖来熏鸡心!”
“当真?!”二人相顾愕然,声音都拔高了些许,“拿茶叶和糖熏那腌臜下水,这、这不是亏掉底裤的营生?”
“千真万确!”周大郎拍着胸脯保证,“我尝得真真切切,那甜香茶气,作不得假!你们若是不信,亲去尝他一串,花个八文钱便知真假!”
王老丈和林二嫂惊疑不定,但见大郎神色不似说笑,反被勾起了兴趣,倘若他所言不虚,确实值得一尝!
“那我这摊子……”
“我替二位照看着,尽管去尝便是!”
……
狄咏欲哭无泪,自己辛辛苦苦排队买回来的美食,尚未过足嘴瘾,便被爹爹不由分说地拿走下酒,偏生还没处说理!
没奈何,只能再走一遭。
哼,这回我可要躲起来吃独食了!
狄咏沿原路返回,离着吴记川饭的摊位尚有老远一段距离,他便被眼前的景象震了一下。
但见摊前的队伍自彩幕下的摊头一路蜿蜒出来,竟比上回来时长出一倍不止!
“……”
这得排到猴年马月去了!
望着摊前排起的长龙,狄咏不禁心生退意。
可是……
视线在来往食客的手中扫来扫去,他使劲翕动鼻翼,贪婪地捕捉空气里愈发稀薄但依旧勾魂的香气。
嗡嗡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老天爷!恁长的队伍竟也有人排!”
“你懂个鸟,这家真值!排死俺也要买!”
“谁说不是!只恨上回买少了,这回定要多买些!”
退意顿消,狄咏心想来都来了……
他走至队伍末尾站定,一老丈和一妇人紧随其后,彼此讨论着:
“神了!大郎竟没哄咱们,这鸡胗里真真含着茶香和糖味!”
“我枉活四十有六,今日才明白熏菜还可以这样做!端的奢侈!”
王老丈和林二嫂各自拿着一串香熏鸡胗,一边小口嘬着滋味,一边毫不迟疑地排到了队伍尾巴上,正好排在狄咏后头。
队伍在逐渐攀升的暑气和越发焦灼的等待中缓慢蠕动着,人影因日头的升高而缩短,时间却仿佛随之拉长。
眼瞧着队伍终于短了一截,狄咏估摸着再有七八个人便能轮到自己时,忙得不可开交的店家忽然直起身,扬声道:
“各位客官,实在抱歉!今日所备菜品已所剩无几!那位小官人之后的客官不必再排队了!”吴铭拿手指了指狄咏,“小店开在朱雀门外麦秸巷中,各位不妨改日到店里光顾……”
“啊——”
这声宣告如同冷水泼进滚油锅,队伍后头瞬间炸开锅:
“挨千刀的!排得俺满头大汗,竟就没了!我娘子巴巴等着猪头肉下粥,这叫俺回去如何交待!”
“时候尚早,我劝店家再卤两锅好菜,下午拿来卖,莫要和钱过不去!”
“是极!”
“说得好!”
“洒家赞同!”
吴铭不为所动,朗声道:“卖完便收摊,下午不再卖了!”
王老丈抻着脖子嚷道:“掌柜的!我在这位小官人后头排了许久!好歹给我留两串鸡心!”
“这我不敢保证!你情愿排便排着,但排到你时能否有剩,全看运气!”
其实是全看那个出手阔绰的小郎君,他上回豪掷千钱,此番怕是要连汤带汁尽数买去。
排在后面的人已经开始摇头散去,王老丈和林二嫂自是岿然不动。
狄咏暗道一声侥幸,待前一位食客捧着荷叶包心满意足地离去,摊头所剩仅有一只板鸭和六串鸡心鸡胗。
吴铭真没想到对方会来第三次,奇道:“小官人上回买的卤菜和熏菜,这便吃完了?”
“没吃几口,便教爹爹拿走了!”狄咏两手一摊,“你瞧,连食盒都没留下,待掌柜的明日出摊,我再拿来还你。”
“明日不出摊了,吴某还要照料店里的营生。”
“你家店铺可是在朱雀门外麦秸巷中?”
“正是。”
“那我改日登门送还。”
吴铭并不在意,有抵押的一贯钱在,对方不还他还赚了呢。
感受到身后二人灼灼的目光,狄咏笑道:“留两串鸡心给后面的老丈和大娘,余下的我尽要了,用荷叶给我包上便是。”
在场的众人都等着他这句话呢。
王老丈和林二嫂连声致谢,吴记川饭的三人麻利地打包,早些卖完便早些收摊!
到头来,两只板鸭还是尽皆落入他手。
李二郎用一大张崭新的荷叶仔细将板鸭和串串包好扎牢。
吴铭快速算清了账,将荷叶包递过去:“小官人,一共三百三十文,你上回借食盒抵了一贯,尚有富余,这钱便从那抵押之钱里扣,不再另收。”
“店家爽快!”
狄咏接过沉甸甸的荷叶包,眼中笑意浮动,叉手道:“掌柜的卤味实乃一绝!狄某日后定要常来叨扰,今日先行告辞!”
说罢转身大步离去,吴铭却一下愣住。
这个小郎君竟然姓狄?!
长这么帅,该不会是狄青的次子狄咏吧!
越想越觉得是,狄青一家因水患迁居大相国寺,这事整个东京城都传遍了,适才摆摊时,吴铭还听见不少人议论此事。
“大宋人样子,名不虚传……”
他小声嘟哝着转身,却见徒弟正抻着脖子呆望狄咏远去的背影,立刻屈指朝她脑袋瓜上轻叩一记,没好气道:“发甚愣!非礼勿视!”
“啊哟!”
谢清欢抱头痛呼一声,涨红了脸道:“师父,你可听见他的话了?都说狄枢密使家的小官人容貌出众,莫非便是这位郎君?”
“是或不是与你何干?”吴铭板起脸,“你须记住,在咱们摊前,没有枢密使的儿子,只有食客。”
“师父教训的是,弟子知错了。”
谢清欢赧然垂首,师父的眼界和胸襟,她便是拍马也赶不上。
091 斋饭
十五枚铜板叮当落入钱箱,王老丈和林二嫂拿着最后两串鸡心欣然归去。
收摊!
李二郎扯下高挂头顶的两幅布幌子,师徒俩清点钱箱里的铜板,扣除狄咏抵押在此的押金,共计6600余文。
这沉甸甸的分量,起码得有三四十斤重,一兜揣不下,三人各自负担一部分。
“当——”
相国寺浑厚的钟声再度响起,午时已至,中午十一点。
收摊完毕,吴铭正琢磨着是否该寻个寺僧或小沙弥代为看守桌椅板凳等一应杂物,突然间,一位头戴葛巾、身着短袖皂衣的精干汉子挤上前来。
“掌柜的可是收摊了?”那汉子笑容可掬地叉手行礼,“敝人张六郎,是个贩卖鲜果的行商。今日来得晚了些,好地段都已占满。瞧吴掌柜这摊位位置绝佳,器物齐全——”
伸手指了指彩幕帷帐和方桌长凳。
“——不知可否续租半日?六郎愿出两百文钱续租,另有押金在此,若损毁了摊中物什,只管扣下!”
说罢,张六郎便从腰间褡裢中掏出一贯钱,并亮出盖有官府印信的行头。
吴铭扫了眼行头,目光重又落到对方脸上:“我怎么看你有点眼熟?”
张六郎笑道:“适才排队买了两串鹌鹑蛋吃,吴掌柜端的好手艺!”
吴铭就知道没有这么巧的事,哪能刚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敢情是一早便盯上他的摊位了。
两百文钱等于又进账一笔,关键还省了自己找人看守或来回搬运的麻烦,他想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
接过行头仔细查看一番,又瞥了眼对方挑来的新鲜时令瓜果,欣然笑道:“物什只管用,小心些便是,押金收下,我等酉时回来撤摊。”
“省得了。”
张六郎倒不担心吴掌柜会昧他那点押金,适才排队时瞥见钱箱里的铜钱堆得冒尖,少说也有五六千钱!人家出趟摊顶他三个月的嚼用,哪瞧得上这点小钱?
吴铭收下租金并押金共一贯钱,又仔细交代两句,随后带着谢、李二人一身轻松地没入大相国寺如织的人潮中。
当然也没有那么轻松,毕竟身上还揣着沉甸甸的巨款,但一想到是幸福的负重,便不觉得沉了。
午时已至,先找个地儿吃饭吧。
大相国寺的斋饭驰名京师,连官家赐宴有时也会选在此处,“虽三五百分,莫不咄嗟而办”,三五百人的饭菜,霎时间便能备齐。
好不容易来一趟,自然要尝一尝寺里的斋饭。
吴铭初来乍到,对此一窍不通,还得请教谢清欢和李二郎。
“不知师父想吃哪种斋饭?”谢清欢问,“有类似咱们店套餐的斋饭,也有现点现做的斋饭,价钱自是前者廉后者贵。”
“自然要吃最好的。”
吴铭拍了拍鼓胀的褡裢,不差钱!多花点还能多减点负。
谢、李二人都是此间常客,引着吴铭直奔斋饭堂而去。
一进屋,便瞧见一桌熟面孔。
巧了,王安石一家四口也在此间用饭,看桌上空空,显然也是刚到不久。
“吴川哥哥!”王蘅立刻跳将起来,哒哒哒跑至跟前,“我还想吃鹌鹑蛋!”
吴川哥哥是什么鬼……
吴铭心里纳闷,两手一摊道:“没啦,早卖光了!”
“啊……”
王蘅撅起小嘴,气鼓鼓地抱怨道:“姐姐偏心!你做的鹌鹑蛋那般好吃,总共买了十串,我和哥哥一人才吃两串,爹爹吃了五串,姐姐还嫌爹爹吃少了……”
宋时的“姐”是对女性的尊称,姐姐一词既可以用于称呼同辈的姐妹,也可以用来称呼母亲和长辈。
“七娘!休要胡说!”
吴琼低斥一声,脸上飞过一抹薄红,扭头看向夫君,夫妻俩相顾无言,俱有些尴尬。
王雱抬头望天花板,抿紧嘴唇,嘴角却扬起一抹弧度,忍笑忍得颇为辛苦。
吴铭心里好笑,心想你妈这哪是偏心,分明是想再给你添个弟弟!
这个念头自然不能对王蘅说。
他蹲下来,平视小丫头的眼睛,正色道:“你爹爹案牍劳形,理应多吃一些。而且,一共十串鹌鹑蛋,爹爹吃了五串,你和哥哥各吃了两串,那七娘算算,你娘亲吃了多少串?”
王蘅被问得一懵,怎么又来一道算术题?她最讨厌算术了!
掰着手指头,一时不知该从何处算起,只好鼓起腮帮子暗暗使劲。
忽然瞥见旁边的阿姐悄悄竖起了食指。
王蘅眼睛一亮,脱口道:“一串!”
“厉害!”
吴铭称赞一句,感慨道:“你瞧,你娘亲只吃了一串,却给了你两串,这哪里是偏心,你娘亲分明很疼你!”
王蘅心里的那点郁闷顿时烟消云散,小脸上涌起一抹羞愧之色。
她哒哒哒跑回去,扑进吴琼的怀里,低着头在娘亲肩窝里蹭啊蹭,声音细若蚊呐:“是七娘不懂事,姐姐最疼我了……”
吴琼轻抚她的发髻,夫妻俩相视而笑,笑容欣慰。
吴铭这才携谢、李二人上前叉手行礼,同王安石夫妇寒暄两句,转而对小丫头说:“七娘往后馋鹌鹑蛋时,径来吴记川饭寻我便是,可还记得铺子开在哪条巷里?”
话虽是对七娘说的,可王蘅毕竟年幼,她若要来,王安石夫妇至少得跟来一个,正应了那句老话:想要拴住家长的钱袋子,先得拴住小朋友的胃。
王蘅不假思索道:“朱雀门外,麦秸巷中!”
她记得牢牢的,哪怕忘了一加一等于几,也绝不会忘记吴川哥哥的住址!
吴铭笑着点点头,道一声“诸位慢用”,同谢、李二人捡了张邻近的空桌坐下。
立时有火工道人(即寺中杂役)盛上餐具和茶水,吴铭一如既往地先索要一份食单。
来此间用饭的香客多半识得文字,食单自是不可或缺。
当然,和状元楼相比,庙里的菜品种类明显少得多。
其实在来的路上,吴铭已经听谢清欢详细介绍过,要点什么菜心中大致有数,此时随意翻看几页,说道:“玉灌肺、素蒸鸭各一份,翠缕冷淘三碗。”
092 翠缕冷淘
火工道人自去灶房报菜,吴铭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周遭。
与状元楼的热闹喧嚣截然不同,这斋饭堂内清净祥和,无丝竹之乱耳,往来多为香客信徒,偶有交谈也是低声。
空气中弥漫着食物蒸腾出的淡淡香气,壁间悬着几幅禅意字画,吴铭虽然不通文墨,却也能看出这些字画俱出自名家之手。
不多时,火工道人捧着一方朴实的素漆食盘走来。
三碗翠缕冷淘依次呈于三人座前,中置一碟,状如灌肺,色如黄玉,这便是深得御前喜爱的佛门素食玉灌肺了。
所谓翠缕冷淘,是将面条以槐叶染成翠色,冷淘相当于今天的过水凉面,面条出锅后先浸入凉水里拔凉,然后捞起,佐以配菜、酱料拌合。
这道染色凉面是唐宋流行一时的经典配方,杜甫称之“碧鲜俱照箸”“经齿冷于雪”,苏轼则以“青浮卵碗槐芽饼”来形容。
市面上的冷淘多以鸡丝、肉丝等配菜作浇头,斋饭自然没有荤腥,但见翠绿的面条上码着几样脆口的菜丝:黄瓜、木耳、笋干之类,附一碟酱汁,根据各人的口味自行添加。
三人将酱汁倒入碗中,拌匀后食用,入口有微微的植物清香,略带槐叶的甘涩,面条筋道弹牙,不仅色泽清凉,口感同样清爽。
果然夏天就该吃凉面啊!
见师父投来目光,谢清欢抢答道:“这酱汁以葱油、酱油、米醋、姜汁、糖汁、花椒粉和盐调和而成。”
“不错。”
吴铭微微颔首,又指向桌中的那碟玉灌肺问:“这个呢?”
有前两回状元楼的探店经验,谢清欢早已做好被考校的准备,对答如流:“将核桃仁、松子仁、白芝麻和馓子研磨成粉状,再调入白糖、小茴香粉、绿豆淀粉,上锅蒸成饼状再切作肺形……”
见师父眼中的赞许之色更浓,她的嘴角不禁扬起一抹得意的弧度。
押对题了!嘻嘻!
吴铭必须承认,他被“玉灌肺”这个菜名给唬住了,他知道肯定是道假菜,本以为会是素肉之类,结果端上来一道面点。
正经的灌肺须在羊肺叶里灌入用豆粉、面粉和酱汁调制的面浆,扎紧口子,煮熟切块,蘸着酱吃。在今天吃羊盛行的地区,仍能寻到这类古老的食物,俗称面肺子。
大相国寺的玉灌肺的确是一道假菜,只不过模仿的是灌肺的形和色,味道更接近核桃糕,也像灌肺一样提供一碟蘸酱,但……
核桃糕蘸酱对吴铭来说有点过于猎奇了,还是干吃比较合口。
李二郎倒是吃得很香,他这人向来不挑嘴,状元楼的好酒好菜他吃得津津有味,寺里的素斋也照样令他胃口大开。
眨眼便炫光了碗中的凉面,拈起玉灌肺蘸着酱料小口小口品尝。
非是二郎矜持,实是因为分量太少,这一碟拢共才十二条糕点,每条大概一指粗,定价却高达一百文。
当然,考虑到宋朝没有磨粉机,所有食材都靠手工研磨,费工费时,这个价格还算合理。
至于味道,中规中矩,远远谈不上惊艳。官家之所以推崇,大概也是为了彰显皇家崇尚俭朴、不嗜杀生的美德。
这时,火工道人呈上最后一道菜,同样配一碟酱料。
“各位的菜齐了,请慢用。”
他转身要走,吴铭立刻叫住他:“你等会儿!”
指着新上的菜说:“上错菜了吧?”
对方愣了下问:“施主点的可是素蒸鸭?”
“正是。”
“那便没错。”
“???”
吴铭瞪着盘中绿皮白瓤蒸得烂熟的瓠瓜,顿觉上当!
你管蒸瓠瓜叫素蒸鸭?!
谢清欢掩着嘴笑:“师父,素蒸鸭就是这个样子的。据说前朝某位清官之子拿这道菜招待客人,此事传开后,素蒸鸭、素蒸鹅便成了蒸瓠瓜的代名词……”
谢清欢将菜品背后趣闻逸事娓娓道尽,吴铭越听越觉得讽刺。
那位清官之子如此行事是为了彰显家风清廉,后人却用这个故事抬高菜价,岂非与初衷相悖?
蒸个瓠瓜一没高端食材,二没技术含量,凭什么卖五十文一份?
RNM!退钱!!
转念一想,又豁然通透:本朝的士大夫偏生喜好这等清雅名目,一块普通瓜蔬,冠以旧闻雅事,便能卖个三五十文,此事自古有之,并不稀奇。
瓠瓜本身是葫芦的变种,瓜瓤寡淡,没什么滋味可言,连荤素不忌的李二郎都兴致缺缺,一看就是个不通典故的俗人,瞧隔壁桌的老王吃得多香。
结账!
这顿饭花掉他三百文,和前两回在状元楼的消费相当,翠缕冷淘和玉灌肺还算有些特色,只是这菜码小得有点过分。
吴铭原本是把这顿饭当正餐吃的,吃完却仅落个半饥不饱,更何况斋饭清淡,终不如荤腥解馋过瘾。
他咂咂嘴说:“听闻烧朱院的炙猪肉乃东京一绝,走,咱们也去开开眼界!”
收拾停当,三人起身辞过王安石一家,出了斋饭堂,重新汇入大相国寺人头攒动的洪流之中。
……
于得水终于捱过了贫穷的六月,迎来全新的七月!
叮!本月的生活费已到账!
爽啊!学校14号就正式放暑假,爸妈却打过来足足一个月的生活费!
不说了,先把上个月花呗和白条的欠账平掉,剩下的钱……于得水掐指一算,只要不购物不买皮肤不打赏主播,即便顿顿下馆子也绰绰有余!
哈哈哈哈哈!
仰天大笑出门去,室友冷不丁问:“去哪个食堂?”
“食堂里都是什么猪食!跟哥上外面吃点好的,我请!”
于得水早馋得坐不住了,六月最后这几天全靠室友的接济过活,如今奄奄一息的钱包重获新生,是时候让兄弟们见识真正的技术了!
他率领一众兄弟顶着毒辣的日头熟门熟路地来到川味饭馆。
迎接他的却是一扇紧闭的卷帘门和贴在门上的一纸通知。
【休业通知】
【7月1日休业一天,次日起恢复正常营业。由此带来的不便,敬请谅解。】
“不!!”
093 烧朱院
三人出了斋饭堂,穿行于百工杂货的摊位之间,叫卖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不远处有家卖葫芦种的,生意之火爆几可与吴记川饭媲美。
“葫芦种!大葫芦种!”
摊主扯着嗓子吆喝,作秀般地背着一个半身高的葫芦作为实物广告,引得来往游客竞相购买。
再往前走,忽见五六个道士摆摊设案,尽皆身着靛蓝葛布道袍,束发成髻,插一支磨得光滑的乌木簪,颌下一缕灰白长须随风轻飘。
其中一位老道身后立着一面白布长幡,上书“一字测吉凶,百铜问前程”十个大字。
不是吧,异教徒也敢来寺庙里卜卦算命?未免太不给菩萨面子了!
非但没有寺僧驱赶,反而聚拢了不少香客。
吴铭看得直摇头,心想前脚拜完佛后脚便来算命,这样真的好吗?
最热闹的当属资圣阁附近,这一带是书画古籍、金石玉器专区,也是文人雅士云集之地,欧阳修三人便在其中,当然,现在不只三个人了,途中遇到不少相识结伴同游。
吴铭对此一窍不通,脚步不停,沿着回廊奔赴前方恢弘的大雄宝殿,廊下则是帽服首饰区和文房四宝区,甚至连各寺的尼姑也来这里出售自己的绣品。
“师父,咱们也去拜拜菩萨?”
“正有此意。”
来都来了,多少磕两个头,顺便许个愿,万一实现了呢?
唯有李二郎疑惑不解,心说掌柜的便是菩萨转世,何必自己拜自己?
转念一想,菩萨也有高低之别,京城里的大官见了皇上不也得跪拜么?掌柜的拜一拜菩萨里的皇上,理所应当。
未及走近,三人已经发现气氛有异。
但见通往大殿正门的道路被一群赤衣军汉把守,个个按刀鹄立,面色冷硬,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众多香客和游人被挡在外面,个个面露不忿,指点叫骂。
吴铭询问身旁的老丈:“这是作甚?”
“说是狄枢密使在里头会客……”
话未说完便被旁边的妇人截断话头:“好大的排场!庙里头耍甚官威?”
“狄公如今住寺里避难,也算半个主人……”
“主人更该通融些!这许多香客等着礼佛进香,生生给堵在外面,岂有此理!”
抱怨声嗡嗡作响,几个寺僧一脸为难地维持着秩序,安抚香客,却也束手无策。
吴铭见状,知道这大殿今天是进不去了。
问题不大,改日再来。
“走吧,去烧朱院。”
寺内殿阁相连,回廊逶迤,吴铭并非路痴,可这一趟走下来真有点绕晕了。
幸而他的鼻子够灵,已经嗅到空气中渐渐弥漫起一股和佛门格格不入的霸道香气。
那是油脂被烈火烘烤后的荤香,浓烈到甚至有些放肆,足以在一瞬间把人的馋虫勾出来。
三人同时咽了口唾沫。
烧朱院里的光景和斋饭堂截然相反,院中搭起油布篷,酒炉蒸腾烤肉飘香,满院食客人声鼎沸,简直如同市井里的街边摊一般!
吴铭不禁腹诽:幸好鲁智深被发配去了远离本部的菜园子,否则一准顿顿来此间偷酒肉吃。
烧朱院的烤猪肉驰名东京,价钱自然不便宜,几乎和羊肉相当,寻常人家哪里吃得起?
李二郎便是头一回来,拿眼四下张望,略显拘谨。
食客大多打包带走,堂食散座本就不多,此时早已座无虚席。
三人携带负重走了半晌,都想找个地方歇脚,可抬眼看去,愣是没瞧见一张空桌。
踌躇间忽听喊声:“吴掌柜——”
分明是大苏的声音。
苏轼起身隔着两桌食客冲三人招手,另五人俱抬手示意。
“诸位相公好巧!”三人快步上前叉手行礼,“我等慕名而来,谁料竟无处落脚,这可怎生是好?”
“这有何难?”苏轼笑着将方桌一侧的碗盘往桌心一推,“挤一挤便是!”
转头问林希等人:“诸君以为如何?”
五人欣然应允。
吴铭等的就是这句话,师徒俩毫不客气地坐下来。
唯有李二郎不知所措,一张方桌四条长凳八个人正合适,岂有他的落座之处?
吴铭诧异地看他一眼,心想二郎一向机敏,怎的这会儿发起愣来了?
“你自去搬张凳子来,还要我替你搬不成?”
“某……某站边上就行。”
李二郎局促地搓着手,看着这一桌读书人,再看看自己,不禁低下头去,轻声道:“某是个闲汉,不好与诸位相公同桌。”
“二郎何出此言?”苏轼浑不在意,“我等又不是在你家食肆用饭,用不着你伺候。你我来此皆为吃肉,哪有甚么身份高低?”
苏辙吩咐一旁的火工道人:“劳烦给这位施主添张凳子。”
火工道人很快搬来一张独凳。
见李二郎还杵着犹豫,苏轼索性一把拽住他胳膊,将他按落独凳:“坐罢!拘谨个甚?”
心里却暗暗吃惊。
这布料细滑软糯得离奇!
吴掌柜三人的穿着乍一看平平无奇,此时仔细一瞧,绝非寻常的麻布衣物,适才指尖抚过的纹理柔韧细密,几可与上等的绸缎媲美!
又注意到三人的背后都绣着工整的“吴记”二字,显是请了巧手的绣娘,专为铺子定制的衣衫。
这身行头怕要抄二十卷经才能换来!光是想想便觉得手腕子隐隐发酸。
吴掌柜果非寻常!
苏轼浮想联翩之时,李二郎已经卸下了包袱,屁股总算安稳地落在了凳子上。
心里的忐忑不安渐渐平复下去,粗糙的脸上露出感激的笑意:“多谢诸位相公。”
众人皆摆摆手不以为意。
拼桌成功!
小小的方桌周围坐得满满当当。
吴铭立刻点菜。
这回便不消食单了,因为烧朱院只卖烤猪肉这一种菜品。
“先上三份炙肉。贵寺可有饮子凉水?”
酒就不喝了,喝点饮料便是。
“有紫苏饮、香薷饮和雪泡缩脾饮,施主要哪种?”
吴铭笑道:“给我三人一样来一碗。”
火工道人道一声“施主稍待”,转身去了。
待他走远,苏辙忍不住说出大实话:“这三种饮子都不如吴掌柜的冰镇凉茶。”
094 无肉不欢
苏辙幽幽地叹口气:“好想吃冰镇西瓜,哥哥净会哄人,大相国寺根本没有……”
来自一个肥宅潜力股的怨念。
吴铭哑然失笑,心想工业小甜水当真害人不浅呐,小苏这口味,以后怕是要跟王蘅坐一桌了。
火工道人很快折返,随机呈上三碗饮子,吴铭分到的是香薷饮。
碗壁微凉,但不冰冷,大概率是用井水湃(浸凉)过的。
单看色泽,这碗香薷饮和谢清欢分到的雪泡缩脾饮相近,呈棕褐色,喝过中药的宝宝应该忘不了这种颜色;紫苏饮色浅,更接近王老吉。
宋朝的夏日饮品可大致分为饮子和凉水两种,前者又称熟水,其实就是药草茶。
宋人酷爱饮用药草茶,基本可以“代茶水频次”。
香薷饮正是本朝最流行的饮子之一,尽管它最广为人知的“故事”发生在《红楼梦》里,因被林妹妹饮用而名声大噪。
吴铭端起茶碗浅饮一口,凉茶入喉,带有类似薄荷的清凉口感和浓郁的芳草清香,远比王老吉香浓,只是甘中略带点苦涩,这滋味……广东人狂喜!
时至今日,粤地依然流行饮用药草茶,市面上遍地是凉茶铺,常年供应廿四味凉茶、五花茶、金银花茶、斑砂凉茶……和东京的街头一般无二。
“如何?”苏辙向三人寻求认同,“吴掌柜定也更偏爱自家的凉茶罢?”
吴铭笑道:“风味不同,各有千秋。小店的凉茶只是寻常凉水,比不得这饮子,有消暑祛湿、清热健脾之效。”
这回倒没有再拷打徒弟,他毕竟只是个厨子,而非老中医,对药材知之甚少,这碗香薷饮,他只能分辨出香薷、甘草和茯苓的味道。
一碗凉茶下肚,不仅消了暑,更消了食。
三人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寄应六子的盘中餐,吸嗅着弥漫在空气里的浓烈荤香,喉头连接滚动。
适才在斋饭堂本就没吃饱,现在更饿了。
“再来三碗饮子,仍是一样一碗。”
吴铭这回要了雪泡缩脾饮。
缩脾饮和香薷饮共同占据饮子届的半壁江山,它酸甜的口感就像乌梅子酱,准确地说,更像今天的酸梅汤,乌梅和甘草本也是酸梅汤的主料,缩脾饮还带了些许樟香和橘香,比香薷饮更易入口。
所谓雪泡,意思是放凉冰湃后再喝,清凉感倍增,似饮冰雪。
真心不错,强烈推荐给各位穿越者!
倘若让他列一份大宋美食红黑榜,红榜上必有其名,与之相对的,素蒸鸭必上黑榜!
烧朱院的出菜速度委实有点慢,三人左等右等,凉茶都已喝完两碗,火工道人终于上菜。
三份烤猪肉相继呈于座前,都已切块切片,部位各不相同,分别是五花、里脊和腿肉。
菜品本身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但食材有。
宋朝皇室厉行节俭,大内和政府机构的食材大多来自东京本地的行会,即便是贡品,只要有钱,基本都能在市面上买到。
之后的明清时期乃至于近现代,特供和市食便从产地开始彻底分开,普通人即便有钱也无从购买皇家御品。
猪肉自然也不例外。
老百姓食用的多是未经阉割的廉价猪肉,而专供朝廷的猪肉则是经过精心饲养的好肉(猪肉原则上不能被端上宫廷餐桌,但实际上也会少量供应,尤其是猪肚、猪腰等内脏,国子监下辖诸学的需求量相对更高)。
烧朱院的猪肉敢卖到和羊肉一个价,肉质自不必说。
但见盘中厚切的五花肉仍在滋滋冒油,淡淡焦香随着蒸腾的热气如有实质般逸散出来,混合着纯粹、浓烈、丰腴的肉脂香,一股脑钻进鼻腔,三人同时咽了口唾沫。
“再来三碗饮子。”
吴铭扭头吩咐一句,开吃!
夹起一片五花肉轻轻咬下,被烤至酥脆的外皮在口中碎裂,肥肉在舌尖融化成油脂,却不齁腻,瘦肉弹韧扎实肉感十足,却不发柴。
没有多余的调味料,一口下去,蒜香、酱香、椒香、油香、肉香和柴火香便随之释放交融,咸香的底味恰到好处地承托着这一切,令人油然生出无比的满足感。
还得是吃肉啊!尤其是在饥肠辘辘、嘴巴寡淡的时候,没有什么比油脂充盈的烤肉更解馋了。
三人大快朵颐,间或喝一口饮子解腻。
烧朱院果然名不虚传,别的不说,寺僧对火候的掌握当真是妙到毫巅。
烤作为最古老的烹饪技法之一,只是把肉烤熟很简单,有手就行,但想烤得外酥里嫩,就得看本事了。
何况本朝没有烤箱烤炉等现代设备,也没有控温装置,添多少柴烤多少时间全凭经验,用醉翁的话说便是:无他,唯手熟尔。
最难得的是,这三份烤肉取自不同的部位,所需的火候各有差别,烤出来的口感竟如出一辙的好。
也不知道烧朱院的僧人经历过多少次失败,品尝过多少失败品,才换来今日的熟练度,这些都是为了精进技艺做出的必要牺牲,想必菩萨不会怪罪。
二百文一份真不便宜,幸而菜码比斋饭堂的大,三人风卷残云,餐盘眨眼见底。
吃饱不至于,但确实吃爽了,这个分量正合适,再多便会生腻。
吴铭端起茶碗一饮而尽,这回喝的是紫苏饮。
数年前,赵祯曾授意翰林司评定各色熟水的品级,在此次评级大会上,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并一举夺得桂冠的便是这最普通也最廉价的紫苏饮。
制作相当简单,只须将紫苏叶洗净擦干,隔火焙烤,待逼出香气时以沸水冲泡即可。
只不过,紫苏饮须趁热喝,这大热天的,吴铭还是更喜欢雪泡缩脾饮。
苏轼忽然问:“这烧朱院的炙肉可入得了吴掌柜的眼?”
不等吴铭作答,林希接话道:“若换吴掌柜掌灶,滋味定当更上层楼!”
“在理!”
“是极!”
满桌哄着应声,俱带吹捧之意。
唯有身旁的谢清欢真心嘟哝道:“那是自然,师父的境界岂是凡俗能比?”
吴铭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只说:“小店将来若推出炙肉菜品,欢迎诸君亲来品鉴。”
095 闭市散会
林希本是玩笑之语,可吴掌柜这番话中分明透着笃定自信,竟似真能做到一般。
换做旁人出此狂言,六人定会嗤之以鼻,但吴掌柜的手艺在座早已领略,吴记川饭的荤菜便是以猪肉为主,却能烹调成世间罕有的美味,绝不逊于烧朱院的炙肉。
林希拊掌而笑:“我只盼那日早些到来!”
众人都笑了起来。
苏轼又问:“说起猪肉,苏某心中一直有个疑惑未解,今日正巧向吴掌柜讨教。昔日闲居在家,也曾烹制猪肉自娱,费了许多柴火,谁知……”
他话音一顿,面上掠过嫌恶之色:“那肉腥臊扑鼻,实难下咽!每每思及,甚是不解,分明是同样的猪肉,缘何到了吴掌柜手里,便能点石成金?”
吴铭笑起来,心想谁告诉你是同样的猪肉,我有外挂你有吗?
正色道:“苏君有所不知,市肆所售猪肉,大多未经阉割。未阉的公猪,腥臊之气发自内里,不易祛除;母猪虽不似公猪那般腥臭,仍须处理,否则难免异味。”
“故而,欲得好味,第一步在于挑选。苏君下回烹猪,最好亲往肉市,眼观其色,鼻嗅其气,务求肉质紧实而无浓烈异味者,方可入手。”
苏轼身体微向前倾,听得极为认真。
“若不幸买得腥臭之肉,亦有补救之法。”
吴铭继续教学:“须先用清水反复浸泡,涤净血污杂质;然后以酒醋腌渍去味,再下锅焯水,待腥气稍敛,方可与辛姜香料同炖。舶茴香、桂皮、豆蔻之类,皆能深入肌理,调和本味……”
等等——
吴铭越说越觉得不对劲。
这不是东坡肉的古早做法吗?
不该由自己琢磨么!怎么问起我来了?
苏轼听得眼中大放异彩,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喜道:“吴掌柜一席话,直如醍醐灌顶,苏某受教了!改日得闲,定要依吴掌柜之法试做一番!”
另五人虽无亲自下厨的闲情逸致,但见吴掌柜侃侃而谈,条理清晰、鞭辟入里,也不禁频频颔首,交口称赞:
“吴掌柜论及烹猪之术,环环相扣,步步有方,我虽不谙庖厨之道,亦觉茅塞顿开!”
“见微知著,烹猪尚且如此,可见吴掌柜技近乎道,教人叹服!”
论拍彩虹屁,还得看读书人。
吴铭免不了要谦虚两句,心里有点受用,但不多。
一旁的谢清欢却像自己被夸了一样,乐得合不拢嘴,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
众人消食闲聊之际,忽然间,“当——”
大相国寺浑厚的钟声再度响起,申时已至,下午三点。
烧朱院今日备的猪肉业已售罄,火工道人挨桌告知食客即将收摊,委婉地下达逐客令。
“那便走罢。”
走之前先把账付了。
三份烤肉六百文,雪泡缩脾饮和香薷饮十文每碗,共要了四碗,紫苏饮两碗十文,共计六百五十文,这个价位足够上状元楼叫三四个好菜了。
谢清欢不以为意,李二郎大为感动,一顿饭吃掉近两日的工钱,他连想都不敢想!
吴掌柜大仁大德,配享大庙!想这寺中供奉大佛无数,香火不绝,却从未听说菩萨显过灵,倒不如换掌柜的坐那个位置!
出了烧朱院,双方分道扬镳,苏轼六人自回客舍不提。
和张六郎约在酉时撤摊,时候尚早,三人一边逛庙一边朝摊位慢慢溜达过去。
吴铭早就不记得路了,只能跟着谢清欢和李二郎信步而行,经过佛殿便进去拜一拜,投两个币,啊不,投两个铜板。
说到拜佛,相传本朝立国不久,太祖便率众视察大相国寺,在佛像前问陪同的和尚应否跪拜,那位和尚从容作答:“现在佛不拜过去佛。”
要是让现在佛听见黄眉大王那句“既见未来,为何不拜”,不知作何感想。
走着走着,走到一处告示板前。
吴铭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浏览起来,最近一张告示正是大相国寺于三日前贴出的“招商”广告。
李二郎不识字,站一旁垂手静候。
谢清欢对此不感兴趣,目光漫不经心掠过,忽然扫见角落处的某张告示,只看了前两行文字,顿觉遍体生寒,惊出一身冷汗。
“开封府晓谕诸厢坊人户:
今据永泰坊谢宅申告,其家女谢氏清欢,年方二八,昨日申时于州桥走失,身量五尺有余,削肩细腰……”
眼见着师父正往这边看过来,谢清欢慌忙大喊一声:“师父!”
吴铭吓一跳,抬头看她:“作甚?”
“呃……我内急!咱们快些走罢!”
“……”
三人走走停停拜拜,回到摊位时,尚未敲钟,便坐下来歇口气。
闭市在即,寺内已不剩多少游人,许多商贩也已收摊回家。
张六郎的水果摊生意不错,中午加下午不到六个小时,他挑来的水果便已卖出大半。
六郎很会来事儿,拿了三个金桃赠予三人品尝。
师徒俩本来是拒绝的,谢清欢这几天没少吃蟠桃,嘴给她养刁了,凡间的桃子既不够甜又不增寿,有甚吃头?
然而盛情难却,师徒俩最终还是收下了。
李二郎倒是大喇喇接过,拿手搓了搓表面,张口便咬。
“当——”
酉时的钟声乍响,张六郎即刻收摊。吴铭如约退还押金,二人交割清楚后,六郎道一声“再会”,便挑起担子离去。
吴铭仍雇了三个脚夫帮忙搬运货物。
恰逢闭市散会时分,人流如织,道路拥堵一如来时。
留下谢清欢看守摊子,吴铭五人一路挤挤挨挨,总算出了大相国寺山门。
车夫早已驾着太平车在约定地点等候。
货物上下搬运了两趟,耗去小半个时辰,这才悉数装载完毕。
付清脚夫辛苦钱,三人登上太平车,沿来路徐徐驶去。
望着沿途熙攘的人潮,吴铭心下暗忖:下回再来大相国寺设摊,大可提前收摊,没必要挤这晚高峰。
过了州桥,人流分散,行进速度渐渐快了起来。
驶出朱雀门,回到熟悉的麦秸巷,远远地便看醉翁家的仆从守在吴记川饭的门前。
吴铭乐了,心想醉翁真是个老酒鬼,今日也要饮酒么?
上架感言
明天中午上架。
这本书既非传统的美食升级文,也不会有历史文常见的宏大叙事,美食是我找的切入点,以此来展现北宋东京的市井生活和风土人情。
怎么结尾我都想好了,不会写偏的。
其实初稿我是拿大白话写的,写完觉得差点意思,遂删稿模仿话本的文风重写。
写出来确实更令自己满意,那么,代价是什么呢?
当然是写作难度变高了。
再加上这类题材并无前人深耕,没有套路可循,作者又是写都市文出身的,历史底蕴较浅,每天查资料都得花好几个小时。
说了这么多就是想告诉大家,爆更比较困难,上架后我尽量日更6000字分两章发。
赞美每一位追读至此的义父!感谢诸君的打赏和投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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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6 香水浴堂
太平车吱呀碾过青石板,在吴记川饭门前稳稳停下。
仆从迎上来叉手唱喏:“问吴掌柜安,某在此恭候多时了。”
“可是欧阳学士又要沽酒?”
“正是。梅直讲乔迁新居,老爷特命某沽取常品玉髓为贺。老爷还想请吴掌柜烹制两道佳肴——”
吴铭摇头打断:“卯时出门,此刻方回,哪有空采买食材?今日无菜,酒倒是管够,不知大学士要几壶?”
“多多益善。”
“仍要冰镇的?”
仆从点头称是。
吴铭指着车上的冰鉴笑道:“小店只有三个冰鉴,只能装下六壶酒,再多便冰镇不了了。”
这时,李二郎已经打开店门,三人开始卸货,仆从见状,也主动帮忙搬运物什。
吴铭取出一陌钱递与车夫。
车夫接过钱掂了掂重量,揣入褡裢,鞭梢轻扬,犍牛便拖着空车徐徐远去,消失在巷口。
回到明亮的厨房,将啤酒注入酒壶,往冰鉴里填入冰块,将六个酒壶分别置入三个冰鉴中,又将冰鉴放进背篓里。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外送的冰镇啤酒按每壶一百文计价,六壶便是六百文。
收讫钱货时不忘叮嘱一句:“劳烦代为祝贺梅学士乔迁之喜。”
仆从唱个喏,背上背篓告退而去。
结算时刻!
摆摊一上午,扣除各种花销,最终到手6200余文,加上昨日结余的6500余文,共计12700余文!
积蓄首次突破五位数大关!
给谢、李二人发工钱时,瞥见谢清欢鬓角油亮,忽然想起上午摸头时的黏腻触感,劝道:“时候尚早,你何不去浴堂沐浴解乏?”
谢清欢眼眸倏亮,不答反问:“师父可要同去?”
“这……”
吴铭略有些迟疑。
澡肯定是要洗的,今日汗透衣衫,身上的酸馊气怕是能腌出酱菜来,只不过,他更想回家洗。
李二郎拍胸脯道:“我家便住在浴堂巷,巷子里的香水浴堂三十余家,男女浴堂皆有,我熟得很!”
见二人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吴铭心想体验体验北宋的公共澡堂倒也不坏,于是点头应允。
“我去收拾一下!”
谢清欢当即哒哒哒跑回卧室里收拾换洗衣物。
她早就想去浴堂里仔细洗个澡了,只因每日打烊后都已疲惫不堪,浴堂距离此地又有些路程,始终未能成行。
吴铭也开始收拾,换洗衣物便用北宋家里的粗布衣物凑合一二,等回到现代再换。
东京浴堂称作“香水行”,城里大大小小的浴堂不下千家,李二郎家住的浴堂巷便是东京有名的澡堂一条街,男汤女汤皆有,从低端到高端齐备。
……
李二郎回屋取了盥洗的巾帕和换洗的工作服,问道:“不知吴掌柜和谢铛头想去哪种浴堂?”
“都有哪些浴堂可选?”
“按价钱分,有十文钱的大汤池,众人共泡一池,汤水半日甚至一日才更换。也有三、五十文的小汤池,三五人共享一池,水换得勤快些。”
见吴掌柜蹙起眉头,李二郎紧接着说:“还有百文的木桶浴,某不曾去过。听闻每人一桶新烧的热水,水里头加了香草药料,洗完身上香喷喷的。若再使些钱,还能唤小娘子伺候搓背更衣!”
吴铭微微颔首,心想这木桶浴倒是不错,小娘子伺候什么的暂且不论,至少水质干净有保障,不至于洗成了“浑水浴”。
贵点就贵点吧,本彦祖不差这点钱。
谢清欢也毫不犹豫地选择木桶浴。
她平日里吃住都在店里,每日两百文的工钱正愁无处可花,能舒舒服服洗个澡,正合心意。
李二郎便引着前往“高档澡堂”,他自己则数出十个铜板,笑道:“某泡大池子去!洗完澡来此间寻吴掌柜!”
话音未落,他已兴冲冲转向隔壁的香水浴堂,掀开粗布门帘钻了进去。
师徒俩各自进了男女浴堂,立时有揩背人(即搓澡师傅)迎上来唱喏:“官人里面请。”
吴铭取一陌铜钱置于柜上,掌柜的扬声唤道:“贵客一位,百文雅汤伺候!”
“官人这厢请。”
吴铭随揩背人行至东侧厢房,抬眼环视周遭,但见室内以折迭屏风隔出五个小间,每间置一浴桶,淡淡香薰氤氲其间。
仅最右侧的隔间屏风紧闭挂了浴牌,其余皆空。
吴铭选了左起第一间。
揩背人堆着笑推销道:“官人可要添些香药?本堂备有清神艾草、解乏红花、增香甘草,每样只收二十文……”
“不必。”
吴铭截住话头,打断施法。
不多时,两个壮汉抬进滚水倾入桶中,又兑了凉水调温,白茫茫的水汽霎时蒸腾漫开。
揩背人忽然伸手解他衣带,吴铭赶紧侧身避开:“你去吧,我自己料理。”
对方忙竖起双手展示“工具”,自荐道:“某这揩背的功夫,高丽使臣都夸好,定教官人满意……”
话未说完再度被吴铭打断施法:“行了,有需要时自会唤你。”
揩背人脸上的笑容一滞,讪讪敛手,垂头快步离去。
吴铭刚拉上屏风挂好浴牌,忽听门外传来闷声抱怨:“旬休本当寄情山水,何苦拘人来澡堂!”
随即是少年清朗的声线:“爹爹上回沐浴还是半月前,这时节,岂能半月不洗澡?娘亲特意嘱儿侍奉汤沐……”
“罢了罢了,既来之则安之。”
吴铭闻声轻轻挑眉,这两个声音可太耳熟了。
当即拉开屏风,恰见那揩背人引着王安石父子入门。
老王衣襟斜敞,如霜打的茄子般蔫头耷脑;紧跟其后的王雱板着小脸,活似押解犯人的小衙差。
“吴掌柜!”王安石眼中骤亮,如见救星般急步上前,“不想在此巧遇!大相国寺千般珍馐,属吴掌柜的卤味最是难忘,啧啧,那猪头肉的咸香此刻犹在唇齿间……”
吴铭忍着笑叉手行礼。
拗相公分明在没话找话,那游移的眼神和磨蹭的步态,像极了即将被强按进澡盆的猫科动物。
闲聊间,两名壮汉已抬着滚水哗啦倾入隔壁浴桶。
“爹爹该宽衣了!”
王雱扯住父亲衣袖。
“急什么!”王安石稳如磐石,“没见我与吴掌柜叙话?”
“我也该入浴了,待会水该凉了。”吴铭钻进隔间,“王相公若有指教,不如隔屏细聊?”
屏风合拢时,依稀听见老王哀叹:“这水汽熏得人头昏。”
揩背人又搬出同样的说辞:“大官人尽可安心,某搓背的本领,高丽的使臣都说好,定教官人满意……”
吴铭宽衣解带,浸入香汤的刹那,暖流裹身,喉间不由得发出满足的喟叹。
舒服~
李二郎所言不虚,这浴水确有淡淡的药草芳香,一旁设有矮几,上置陶碗盛肥皂团,更有干净的巾帕迭放整齐。
宋代之前,沐浴多用澡豆,一种以猪胰腺、豆粉和香料混合而成的清洁用品。
到了本朝,商品经济日益发达,清洁用品也得到进一步发展,天然皂角加入香料和药草后捣成圆团状的肥皂团应运而生。
随着公共澡堂的商业化和普及,肥皂团因其价格适中,去污效果好,也快速在民间流行开来。
吴铭正把玩着橘子大小的肥皂团,隔壁忽然响起老王倒抽冷气的哀嚎:“啊哟!轻些!脊背要教你搓脱皮了!”
揩背人的声音混着拍打水花的脆响:“大官人且忍耐些,待会便舒服了……”
“胡闹!嘶!”王安石气急败坏的斥责突然变调,“你往何处搓!”
满室蒸腾热气中,唯闻搓澡巾摩擦皮肉的沙沙声,混杂着拗相公痛并舒爽的闷哼。
吴铭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与此同时,女浴堂。
谢清欢婉拒了小鬟的服侍,待杂役尽退,仔细阖屏风挂出浴牌。
解开发髻的刹那,乌亮青丝如瀑垂落,指尖触及黏腻发丝时忽然想起师父那句“油可卤菜”,耳根霎时烧灼起来。
她褪尽衣衫踏入浴桶,掬起浮着草药香的热汤抹过皂团,十指急急搓揉长发。
正与齐腰的青丝较劲,忽闻屏风外有稚子哼起歌谣: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谢清欢指尖微顿,这声音听着颇耳熟。
隔壁水声渐起,吱呀声响里,屏风缓缓合拢。
“哗啦!”
突如其来的巨大水声,溅起的水花甚至越过屏风,落到谢清欢这边厢来。
“七娘!净胡闹!你今日惹了多少麻烦!下回定不带你来了!”
“才没有惹麻烦!”
小女娃嚷嚷半句,忽而转作糯米团子似的软嗓,撒娇道:“七娘很乖的~”
谢清欢扬声询问:“可是王夫人?”
隔壁正是吴琼和王蘅母女。
片刻的安静后,传来吴琼恍然的回应:“可是吴记川饭的谢厨娘?我说嗓音耳熟得紧……”
“阿姐我也在!”王蘅脆生生接话,“白天算题多亏阿姐竖指头提醒!”
王蘅雀跃地拍打浴汤,她可喜欢谢厨娘了,若没有阿姐的提醒,吴川哥哥出的算术题她根本答不上来。
谢清欢抿着嘴笑,一边梳洗一边同母女俩闲聊。
水声哗啦,满室药香裹着水汽漫过屏风,将两间浴室笼在同一团暖雾里。
097 豆芽冷淘
吴铭盥沐更衣毕踏出浴堂时,李二郎早在门廊下候着了,发茬间蒸腾着水汽。
“洗得这般快?”
“大汤池人多,总能撞见几个街坊,互相搓起背来熟练得紧!”李二郎咧着嘴笑,“可有人给掌柜的搓背?”
吴铭摇头称否。
“某搓背的手艺虽然粗浅,掌柜的若不嫌弃……”
“不必。”
南方人没这习惯。
说话间,门帘掀动,王安石父子一前一后走出,拗相公两颊蒸得通红,步履倒是松快许多。
“早说了不必搓背,平白揭去一层皮……”
王雱纠正道:“那是污垢,何止一层!”
王安石转头差遣揩背人:“劳烦去巷口唤辆牛车来。”
揩背人引车入巷,车轱辘声停在道旁。
四人在檐下闲聊,等不多时,吴琼便牵着王蘅迈出女浴堂。
吴琼仔细端详夫君两眼,打趣道:“沐浴后可是舒坦多了?”
王安石兀自嘴硬:“不沐浴亦不难受。闲话少叙,上车罢。”
互道别过,王家四口鱼贯登车,车帘垂落前,王蘅探头喊道:“吴川哥哥,下回定要多备些鹌鹑蛋!”
吴铭笑呵呵应下,目送牛车徐徐远去。
日渐西斜,黄昏浸染巷陌。
谢清欢久久未出,也不知添了多少回热水,搓掉了多少泥垢。
李二郎倚着门框呵欠连连,劳碌整日的困倦随夜色漫上眼皮。
“咣——”
更声清亮,头陀喊着“天色晴明”自巷中徐徐走过。
远处传来杳杳鼓声,一更已至,东京的夜生活方才开启,浴堂巷反倒渐渐沉寂下来。
忽闻珠帘叮咚,谢清欢终于掀起门帘走出浴堂,青丝犹带湿气,白衫微洇水痕,黛眉朱唇,削肩细腰,双颊蒸出淡淡红晕,脚步轻移,袭来淡淡的皂角清气和草木幽芳。
二人皆是一怔。
这等清新气韵,竟似换了个人!
李二郎登时不觉得困了,由衷赞美道:“谢铛头这般品貌,他日定被相府聘作私厨娘子!”
“谁要当私厨!”
谢清欢嗤之以鼻,忙转向师父,郑重道:“但求常伴师父左右,潜心学艺,研习庖厨之道,承师父衣钵足矣!”
见徒弟急于表忠心,吴铭觉得好笑,微微颔首道:“时候不早了,二郎,你径自回家吧。”
“好嘞!”
李二郎眼下只想回床上躺着歇息,叉手唱个喏,转身走了。
师徒俩沿着来时的路折返。
“弟子的头发洗得可干净了,一点儿也不油腻,师父若是不信——”
谢清欢还想骗一波仙人抚顶,话未说完却被师父截断:“我信。”
这有什么不信的……
吴铭看了眼她简单盘起的长发,发丝仍是湿漉漉的,鬓角尚有水珠滑落。
他现在明白徒弟为何总不愿洗头,头发这么长,打理起来确实不容易,何况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只身前往市井间澡堂,终归多有不便。
想到这,吴铭提议道:“往后每逢旬休日,咱们便来这浴堂巷沐浴更衣,仔细梳洗。烹饪之道,首重清洁,不说纤尘不染,至少要整洁得体才是。”
“清欢省得。师父也来么?”
“自然与你同来。”
“好!”
谢清欢雀跃不已,走起路来都豪横了几分。有仙人相伴,便是走遍这东京城的大小街巷,她又有何惧?
师徒俩回到吴记川饭,吴铭嘱咐道:“你且在厨房里不要走动,为师去去便回。”
说罢便推门重返21世纪。
哗啦啦拉起卷帘门,门外的世界同样笼罩在薄薄的暮色中,恰在此时,道路两旁的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带朝着街道尽头延伸而去。
吴铭回家拿上吹风机,返回店里。
他这徒弟的头发长且密,不早点弄干,今晚怕是不好睡觉。
师父归来时,谢清欢正拿干毛巾擦拭头发,一眼便瞧出端倪。
又有仙家法宝!
目光灼灼地盯着师父手中,兴奋得脸蛋泛红。
“这个叫吹风机,只要插上电源,便能吹出风来……”
吴铭一边说一边演示。
“弟子悟了!”谢清欢抢答道,“定是用来给灶火鼓风的!”
“……”吴铭很想翻个白眼,“这是用来吹头发的。推动这个开关,可以调节风量。你试试。”
吴铭将吹风机交给她,这玩意儿没啥操作难度,谢清欢一上手即会。
“吹风机同样只能在厨房里使用,用久了会发烫,你最好掐着时间,用个十来分钟便停下来,晾凉后再用。”
网上淘的便宜货,一次性用太久,吴铭怕它爆炸。
“弟子省得!”
谢清欢攥着老人机重重点头。
她一介凡俗,并无半点法力,能够使用仙家法宝已是师父开恩,有所限制理所应当。
何况这法宝委实神奇,竟能吹出热风,她用了没多会儿,便感觉头发干燥不少。
有此神器,以后便能经常洗头了!
不禁感慨:怪不得人人都想成仙,仙人的生活当真滋润。
要是我也能位列仙班就好了……
她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暗暗自责道:清欢啊清欢,你怎的越来越贪心了?能随师父研习厨艺已是前世修来的福报,切莫再起贪念……
吴铭对徒弟丰富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他站一旁看她吹了会儿头发,确认她操作无误,最后再嘱咐两句,回家睡觉!
……
休业一日,川味饭馆重回正轨。
第二天凌晨到店,吴铭二话不说先把门上的休业通知撕了。
走进厨房时,谢清欢早已洗漱完毕,正在筹备煮粥的菜料。
“师父,粳米快用尽了。”
“我晓得。”
米的消耗量确实大,光是煮粥每天就要用十公斤以上。
东京城里的粳米卖七十文每斗,一斗约十二斤,每斤差不多六文钱。
显而易见,米粮在现代买更加划算,而且现代的稻作是经过长期人工选育的优良品种,即便是最便宜的粳米,品质也绝非宋米可比。
“吴掌柜!谢铛头!”
吴铭前脚刚到,李二郎后脚便来了。
开门放二郎进店。
“今日来得这般早?”
“昨晚睡得早,四更天便醒了,估摸着掌柜的快到店了,我才出门……”
忙碌的一天从煮粥开始。
卖完早饭,肉行和鱼行一如既往地送货上门。
吴铭重新给肉行的伙计列了个单子,嘱咐说:“往后便照这张单子备货。”
他在原来的基础上添加了卤味的食材。
有了昨日的推广,吴记川饭的卤味已经打出一定的名气,当然要再接再厉。除了在东京卖,还可以加进川味饭馆的菜单,卤菜可以提前做好,并不费事。
早上八点,吴建军优哉游哉地踱进厨房,谢清欢早为师公温好了粥和馒头(包子),恭敬呈上。
吴建军冲她竖起大拇指:“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比你师父强!”
吴铭:“……”
见老爸满面红光,便知他昨天打牌肯定赢了钱。
吴建军问起在大相国寺摆摊的战果,吴铭如实相告,略去了探店、沐浴等和摆摊无关的事。
出门买菜!
蔬菜有固定的供货商,主要是买面。
市场里有好几家生面店,吴铭逐一看过,最终选定一家:“老板,我看你家的凉面还可以啊。”
“必须的!”老板顿时来劲了,“我们家的凉面都是每天早上现弄的,绝不过夜!”
“我想从你这儿每天进一批凉面,能不能做?”
“可以!你要好多嘛?”
“我看看今天能卖出去多少,晚上再告诉你。这里的我全要了。”
吴建军疑惑:“你要卖凉面?”
吴铭笑道:“不,我要卖冷淘。”
大夏天想吃面又不想出汗,那就得吃凉面,正好老爷子囤积的挂面消耗得差不多了,是时候上冷淘了!
东京城里的面店就没有不卖冷淘的,各种尺寸的冷淘,从银丝面到大碗宽面一应俱全;浇头更是五花八门:猪肉、鸡肉、鸡蛋、笋干、韭菜、蘑菇、黄瓜、木耳……不一而足。
作为川菜厨师,吴铭当然要卖四川凉面,名字他都想好了,就叫豆芽冷淘。
“豆芽冷淘?”
谢清欢听得一愣一愣的。
豆芽菜她知道,可拿豆芽菜拌冷淘,她还真没听说过。
市面上的素冷淘至少要用三种配菜,师父却只用一种,而且是最寻常的豆芽菜……
“会不会太简单了?”
“简单便对了,大道至简。”
吴铭随口胡咧咧。
主要还是因为人手不足,太复杂的拌面做不过来,凉面多方便,加豆芽和调料,拌匀即可食用。
四川凉面拌得好不好吃,不在于配菜的多少,甚至不完全取决于面条本身,关键正在于调料。
“为师今日便教你配制一种拌菜里最常用也最不可或缺的调味料——复合酱油。”
一听又可以学技术,谢清欢当即打起十二分精神。
吴铭依次取出黄豆酱油、姜、葱、蒜苗、八角、桂皮、山柰、茴香、红糖、冰糖、香叶、草果……
谢清欢看得目瞪口呆,这阵仗竟比卤菜时还要大!
师父一出手,果真非同凡响!用如此多奢侈的香料配制调味料,即便是矾楼也断无这般魄力!
“愣着作甚?来把葱、姜、蒜苗切了。”
“好!”
没能让诸君尽兴我很抱歉,努力码字中……
098 辣油
复合酱油又叫复制酱油,是川菜冷菜体系中的精髓,吴铭打算把徒弟往冷菜师傅的方向培养,这是必教的。
烧一锅热水,将备好的香料下锅汆水:“复合酱油讲究咸甜鲜香,香料起增香的作用,但不能过头,凡事过犹不及,过香则易发苦,先汆水去除苦味。”
吴铭取出一口不锈钢汤锅,将十瓶黄豆酱油倾入锅中,随后又加入适量的清水:“以后熬酱油便用这个锅来熬,水不可少,防止熬久过咸。”
将香料捞出沥干,与拍烂的老姜、葱白段、蒜苗段一起投入酱油中,最后放入冰糖和红糖,以小文慢熬,须熬一个小时以上,让各种味道充分融合。
“等它慢慢熬,咱们把菜卤上。”
今天恢复正常营业,卤菜的品种和数量都可适当减少,有前两日的经验,谢清欢的操作已经很熟练了。她学东西确实快,吴铭深感欣慰。
这时,锅中飘逸出咸鲜醇厚带着些许甘甜气息的酱香,渐渐的,香气越发浓郁,锅里的声响也变得细微起来。
待酱油汁色转深,质地开始变得有点胶粘时,吴铭说:“你看,熬至这个状态,味道已经完全融进去了,此时应当及时滤去酱油中的残渣。”
他动作利落地将香料、葱姜蒜苗尽数滤除干净,只留下清亮浓稠的酱汁回流锅中,继续以小火熬制,待酱汁泛起细密的鱼眼泡时,功成,关火。
谢清欢只觉浓香扑鼻,香味之丰富,远非寻常酱油可比!
师父说大道至简,可这哪里简单了!用此法熬制的酱汁,拌什么菜不好吃啊!
吴铭笑道:“味型丰富是一方面,复合酱油还有另一个特点,眼下热酱滚烫,尚看不出来,待其晾凉冷却后方得显现。时候不早,咱们先备料吧。”
……
又到了月初收税缴税的时节。
身为川饭行会的行老,李铁民有协助官府查账核账的义务。
这差事琐碎寻常,以往皆是由几个得力的账房和亲信代劳,无须他亲力亲为。
唯有麦秸巷那家入行不久的吴记川饭,其掌柜大有来头,行事做派又处处透着不凡,端的深不可测,李铁民以为有必要亲自走一趟。
这核查账簿虽是小事,却是登门拜访、增进关系的好由头。
思及此,他便揣上税令行章,换了身不起眼的细布直裰,雇了顶双人轿,径往麦秸巷而去。
李铁民特意选在午间登门,吴掌柜这时必定在店里,且生意冷清,正好办事。
却不料,当轿夫抬着轿子转进麦秸巷,尚未抵达吴记川饭,便听见嘈杂的人声,间或夹杂着满足的叹息:
“快哉!吴掌柜当真十八般厨艺样样精通,连冷淘也做得这般美味!”
“待国子监迁回旧邸,若能请来吴掌柜掌勺便好了。”
“公肃兄可是没睡醒?以吴掌柜的手艺,岂会瞧得上国子监的活计?”
李铁民掀起布帘探看,但见轿外不时有三三两两的青衿书生走过,各个神采奕奕,赞叹不已。
似乎不太对劲……
待轿子落地,李铁民下轿一看,登时瞠目愕然。
吴记川饭的店堂里,一众书生挤挤挨挨,竟将几张桌子拼得满满当当!
中午的生意竟也这般红火!
李铁民暗道一声失策,付清轿钱,进店探看。
他知道吴掌柜所学庞杂,并非专精的川饭铛头,此前还做过南食和北食的菜式。
说实话,李铁民心里是很不以为然的,在他看来,既是川饭店,便该本本分分做川饭,杂而不精,乃学艺大忌。
何况状元楼距离此间不远,你去仿人家的荔枝腰子,岂非自取其辱?
可扫视着桌上形形色色的菜品,连他这个经营川饭分茶多年的行内人都觉得眼晕!
尽是些前所未见的怪菜,莫说川饭行没有,放眼整个东京城,也绝找不出第二家。
吴掌柜声称要做创新菜,敢情是全部创新啊!
然而……
真香啊!
弥漫在店堂里的菜香委实诱人,李铁民使劲吸动鼻翼,喉头接连滚动,腹中也咕噜作响,霎时间,只觉得既馋又饿。
便在此时,李二郎端着菜自灶间走出。
“李行老!”
李二郎多机灵的人,行老月初登门,想也知道所为何来。
给客人上了菜,唱个喏问:“可要某唤掌柜的出来?”
李铁民连连摆手:“不妨事,生意要紧,待忙过这一阵再说不迟。”
说话间,有两个拼桌的书生高喊“结账”。
李二郎收了钱,道一声“客官慢走”,麻利地收碗抹桌子。
又搬来一张独凳:“李行老稍坐。”
他将餐具收进厨房,等再次端着菜出来,却见李铁民大喇喇地坐到了桌前。
“???”
李行老的目光早被同桌书生的吃食吸引过去,不等李二郎开口,抢先问:“你家卖的是何种冷淘?”
“豆芽冷淘。”
“豆芽冷淘……”
连冷淘也要创新,这吴掌柜当真不拘一格。
“给我来一份。”
李铁民还不曾试过吴记川饭的菜,心想今日正好尝尝吴掌柜的手艺。
不多时,一碗豆芽冷淘并一碟酱汁便呈至面前。
李二郎指着桌上带盖的小瓷碗,说道:“这碗里盛有本店秘制的辣油,其辛辣非比寻常,李行老可按自己的口味酌情添加。”
“省得了。”
李铁民觉得好笑,这个李二郎,竟然拿他当外行对待……
他家的川饭分茶又不是没有辣汁,再怎么秘制,也不过是取姜蒜之辛,茱萸之辣,川椒之味,顶多再添些胡椒点睛,断不可能超出这个范围。
相较之下,这份豆芽冷淘朴素得有点稍显敷衍了。
李铁民拿筷子拌了两拌,发现配菜真就只有豆芽,瞬间傻眼。
这凭什么卖十文一份?
不过,这拌面的酱汁端的不俗!
李铁民本以为是用酱油、醋、姜汁、蒜汁等调成的寻常酱汁,拌面时才发现这酱汁异常粘稠,他只随意拌了两拌,酱汁便牢牢挂在面条上,经久不脱。
不止如此,其香气之醇厚丰富,也远非寻常酱汁可比。
李铁民细嗅着扑鼻的咸鲜香气,略带着丝丝的甜香和川椒的麻味,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等等——
为何我拌出来的面不是红色的?
李铁民向邻桌的书生请教。
那书生一边哈气一边作答:“我添了些许辣油,嘶哈,拌出来便是红色的,嘶……”
另一书生好心提醒道:“这辣油异常霸道,实非常人所能消受,纵使不放,也已足够美味。”
“非也!此味虽烈,可吃着当真痛快!嘶哈……再给我续杯凉茶!”
在座的书生口味各异,有的能接受辣油,有的吃不了一点,加或不加、加多少全凭各自的喜好。
李铁民越听越纳闷,伸手拿起那个小瓷碗,掀开盖子,霎时间,一股极其强烈、从未闻过的辛辣之气直冲鼻腔,惊得他一个后仰!
但见碗中辣油红艳油亮,表层浮着一层熟芝麻,拿小勺一搅,沉在底部的鲜红颗粒物便随之翻涌上来,那炽烈如火的辛香,正是由此物发出,其浓烈霸道远非市面上的寻常辣汁可比!
这是何物?!
饶是李铁民见多识广,这辣油中的红色颗粒物,他愣是一点头绪也无。
他此时方知,“秘制”二字并非虚言,同时也更加确信,吴掌柜绝非寻常庖厨!
此等酱汁、辣油断无可能凭空造出,吴掌柜定是师从名家,身负绝学……
莫看这辣油辛辣呛鼻,竟似有种奇异的力量,直教人口齿生津,食欲大振。
李铁民挖起一勺辣油拌进冷淘里。
同桌的书生无不暗暗咋舌,心说我等添个半勺已经辣得吐舌头,整整一勺怕不是致死量!
李铁民从容拌面,直至冷淘染成油亮红润、极其诱人的色泽,在同桌食客的注视下,他夹起一夹面条送入口中。
裹满酱汁的咸甜鲜香在舌尖上绽放,味极丰富且醇厚,辛香与麻辣在唇齿间交织,刺激味蕾,但似乎没有闻起来那么可怕……
这滋味,怎一个绝字了得!
李铁民细细咀嚼并咽下,一旁的书生却默默地数起了数:“三、二、一……”
“嘶哈——”
李铁民猛地倒抽一口凉气!
辣辣辣!
一股难以形容的灼热气息自喉间反上来,瞬间席卷口中每一个角落,舌头更是如烈火烧过般灼痛难耐!
此刻也顾不得体面与否,李铁民伸出舌头大口哈气,可那滚烫的灼痛感不仅没有减弱,反而沿着喉咙一路往心窝里烧!
只片刻工夫,李铁民的额头上便已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后背的衣衫也湿黏一片。
他慌忙喊道:“二郎!来杯凉茶!”
“李行老要冰的还是不冰的?”
“还有冰的?来冰的!”
同桌的书生见状皆窃笑不止。
李二郎绷住了待回到厨房才笑出声,倒凉茶时顺便把这个乐子分享给吴掌柜和谢铛头。
吴铭笑着嘱咐:“让李行老别再吃了,待会再拌一份给他端出去。”
不怕他不吃,就怕他逞能,这要是硬着头皮吃干抹净,明早就该唱菊花残了。
099 VIP客户
吴铭是把豆芽冷淘当点心来卖的,一份的量并不大,生面大概二两,和大相国寺的翠缕冷淘分量相当,但价钱只有其五分之一。
如果和市面上其他素冷淘比,这个定价无疑偏高。
幸而中午来用饭的太学生都信得过吴掌柜的手艺,哪怕多花点钱,也愿意尝这个鲜。
一尝之下,果然惊艳!
李铁民到底是内行,太学生只知冷淘的滋味好,他却深深明白其中的厉害之处。
吴掌柜这酱汁调得太出彩了!单是这碟酱汁,便已值回面价!
到底是如何调出来的?
李铁民一边吃面一边琢磨,直到吃完最后一面,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好想学啊……………
李铁民轻轻叹气。
与此同时,在千年之后的川味饭馆里,于得水也抚着鼓胀的肚皮发出满足的叹气声。
昨天扑了个空,今天可算给他吃爽了。
“嗝~怎么样?哥没骗你们吧?”
“你骗了!没有第一时间带兄弟们来就是欺骗!”
“就是!害我们多吃了一周的猪食!”
“我要是请女神来这里吃饭,怎么可能被拒!”
于得水就知道这群贱人不会顺着自己的话说,呵忒!
吴铭备了五十份凉面,只在吴记川饭卖,中午卖出去三十份,不知道太学生的评价如何,至少李铁民是赞不绝口。
两人一见面,李行老便盛赞他酱汁调得神乎其神,话里话外都透着愿以重金购配方的意味。
吴铭只当听不懂。
即便告诉他,他也做不了,配制复合酱油的原材料要么宋朝没有要么就很贵,说出来一准吓坏他。
吴铭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开门见山道:“李行老不是来吃面的吧?”
李铁民见状,便知吴掌柜无意出售配方,心里不免遗憾,只好敛容正色,表明来意。
吴铭取出账簿给他。
上个月只做了九天生意,营业额共计四万钱左右,按百分之三缴纳住税,须缴1200余文。
李铁民核完账,算出应缴的税钱,盖上行会的印章,笑道:“行商的住税行会可以代缴,吴掌柜只须每月付两百文的行用钱,便可省去来回奔走和排队的麻烦。”
吴铭坦诚道:“我想熟悉一下流程,下个月再请李行老代缴吧。”
“行。自行缴税的话,吴掌柜须在三日之内,携此账簿至都商税院缴清税款,官府会发给你一份‘税钞’作为凭证。”
“省得了。”
都商税院......二郎应该知道在哪儿。
“另有一事,上月给国子监供膳,吴记川饭应得六贯,钱款这两日便能拨下来,届时再差人给吴掌柜送来。”
“有劳李行老。”
送走李行老,吴铭招呼二郎打烊,刚扯下布招,忽听得一声喊:“吴掌柜!”
循声看去,醉翁家的仆从踏着巷陌积水快步跑来,背着昨日的背篓,定是归还冰鉴和酒壶来了。
他只猜对一半。
仆从归还了器具,说道:“我家老爷今晚在府上设宴,庆贺梅直讲乔迁新居,仍请吴掌柜备六壶常品玉髓-
“你等会儿!”吴铭截断话头,“昨日不是庆祝过了么?”
“昨日是在梅直讲府上庆祝的,地处僻巷,周遭既无美食,也无美酒,本想请吴掌柜烹制两道菜肴,结果......老爷未能尽兴,便打算今晚补办一场。”
怪我咯?
吴铭听懂了,醉翁纯粹想约二三好友饮酒作乐,随便找了个由头而已。
仆从接着说道:“今日烦请吴掌柜备几道好菜,老爷指名要酒炊白鱼和荔枝腰子,其余菜式,便由掌柜的自行配几样,凑足一贯钱即可。
“小店不再卖酒炊白鱼,改卖清白鱼,荔枝腰子也改叫荔枝腰花,但滋味一如既往的好。是到店用饭还是带回家吃?”
“某酉时来取,自备食盒。
“共有几位食客?”
“三位或者四位。”
“省得了。’
吴铭点头应下,心想醉翁的家底不薄啊,天天吃香喝辣………………
转念一想,北宋也推行高薪养廉,公务员的待遇是真的高,欧阳修乃三品大员,每月单是俸禄便有好几百贯,更有各种补贴领到手软,花一两贯钱吃顿饭算得了什么?
但对吴掌柜饭来说,一贯钱的餐标真是高了,一份单锅大炒是过七十文,清炊白鱼和荔枝腰花算是硬菜了,加起来才八百文。
师徒俩一合计,决定再来两个硬菜,炒份葱爆羊肉两百文,香卤鹌鹑七只两百文。
那便一百文了,再配两个凉菜、两个素菜、七碗羹汤,妥了!
菜料基本都没,需要买的只没羊肉和鹌鹑,正坏,缴完税回来顺道买了。
“七郎,他可知都商税院在哪儿?距那外远么?”
李七郎想了想说:“从那外去都商税院,和去小相国寺的路程差是少。”
这还挺远的。
“他去唤辆牛车吧,咱们乘车过去。”
谢清欢立刻举手:“你也想去!”
PAB......
于是乎,施莉带下行头和账簿,八人乘车后往都商税院。
宋朝的八冗问题十分种很,之所以能够维持庞小的财政支出,全靠税收尤其是商税,商税最低时竟占到财政收入的70%以下。
仁宗朝的税收政策还算合理,等过几十年,到了徽宗朝,这真是想方设法地搜刮民脂民膏,乱一四糟的税收名目满天飞,连酿个醋都要缴税。
每念及此,醉翁总为自己生在21世纪的中国而庆幸。
别的行政部门是坏说,但都商税院收税的效率是真的低,胥吏验过账簿和行头,有七话,立刻一手交钱一手交税抄。
也不是排队花了点时间。
八人打道回府,顺道采买羊肉和鹌鹑。
回到吴掌柜饭时,已是上午八点半。
马是停蹄地备菜备料。
酉时的钟声敲响是久,二郎家的仆从便如约下门取菜,共来了八个人。
装酒装菜收钱。
菜钱一贯,酒钱八百文,银货两讫。
众仆从离去时,恰同一群青衿书生擦肩而过。
吴掌柜饭的晚低峰要来喽!
施莉回厨房继续忙活,关门时扫过门前的文字,顿时愣住。
咦?
万年是变两条规则此时竟然出现了变化!
【您没新的VIP客户,请确认。】
"???”
醉翁摸是着头脑,试着拿手一戳。
新的界面立刻弹出,一行行大字随之浮现。
【欧阳修累计消费超过七千文,自动登记为本店的VIP客户,尊享以上福利:】
【1.下门做菜。当客户没所需求,店长须在24大时内下门做菜。是限地点,是限时间,每年限一次。】
【2.生日礼遇。客户生日当天须赠送长寿面,并享受四折优惠。】
【3.优先试吃。在推出新菜品时,店长须邀请VIP客户免费试吃。】
【4.优先预订。不能在任何时段优先预订包间和座位。】
【5.节日礼遇。重要节日提供赠饮。】
【欧阳修SVIP升级中 (5040/50000)】
【没关会员制的更少咨询,点此查看】
100 抓贼
吴铭点击查看更多资讯。
界面再次跳转,大量的文字弹出。
快速浏览一遍。
会员制没什么稀奇,但凡大点的饭店都有办卡充钱的活动。
不寻常的地方在于,吴记川饭的会员制不只看消费金额,还挑人。
两界门会综合考量食客当世的名望、后世的名声、历史上的贡献(文化、政治、军事)、千年后的知名度等多方面因素,说白了,光有钱不行,还得有名。
在吴记川饭接待过的食客中,目前只有欧阳修、苏轼、苏辙、王安石和狄青榜上有名,其他人都没有获得会员资格,换句话说,消费的钱再多也成不了vip。
等等,狄青?
面涅将军未曾到店用过饭,但听狄咏的意思,应该品尝过吴记川饭的美食,看来间接接待也包含在内。
会员福利同样有详细的说明,后四项没什么可说的,促进到店消费、提高用户粘性的常规举措。
关键是第一项——
【完成上门做菜订单可获得丰厚奖励,奖励因人而异,因时而异。】
竟然有奖励,还很丰厚,这下不得不做了。
只不过,要求是不限时间、不限地点,也就是说,哪怕醉翁以后离开京城、出知地方,每年仍然享有一次上门服务的福利。至于如何实现,两界门连一千年的时光都能穿越,异地传送算得了什么。
“师父,你在看什么?”
谢清欢见师父在门后驻足许久,也好奇地凑过来探看,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吴铭不答反问:“西瓜切好了?”
“这便切!”
谢清欢连忙重回岗位继续切西瓜。
吴铭连戳两下返回键,退回到主界面,屏幕正中仍是那两条基本规则,但底部多了一个“会员”的选项。
下午五点,川味饭馆刚开张,吴记川饭已有客人陆续登门。
自从改卖二十五文一份的套餐后,到店用饭的市井百姓便少了许多,有的人是不再来了,有的人是从之前的饭点必至,改作偶尔来改善一下伙食。
比如那个三句不离狄公的虬髯汉子,在吴记川饭涨价后,依然常来光顾。
每次见着他,吴铭便会同他唠两句。一来二去的,也算熟识了,知道他名唤张关索,家住城南曲院街,原是一名角抵艺人,因家和卖艺场所被淹,没了生计,如今在五岳观避难,靠应召排涝的饷钱过活。
张关索今日又来了,并在吴铭和李二郎支摊儿时,成功抢到排头。
“吴记套餐开卖了,走过路过瞧一瞧——”
李二郎扯开嗓子吆喝之际,张关索已递上自备的大碗:“俺要这个鸡肉和那个菘菜。”
他倒没抱怨过涨价,反倒是以前卖盒饭时,他经常抱怨肉太少。
改成套餐后,肉量显著增多不说,饭菜也更加可口,还赠送一块冰甜多汁的西瓜,在张关索看来,二十五文一份真不贵,自备碗筷还可减免两文!
打饭时,吴铭问他城南水患的情况,这两日没下雨,应是缓解了不少。
张关索咧着嘴笑道:“俺在保康门瓦子寻了个活计,往后不去排涝了。”
“可是角抵艺人?”
“正是,俺也只会这个。”
角抵即摔跤,张关索这体格确实是当摔跤手的好料子。
吴铭打完饭菜,挑了块较大的西瓜给他。
张关索数出二十三枚铜板扔进钱盒,接过饭碗和西瓜,仍蹲路边大快朵颐。
队伍里还有个人特别扎眼,形容丰神俊朗,眉眼英气逼人,混在一堆文弱书生里宛若鹤立鸡群。
“吴掌柜,我来归还食盒了。”
轮到狄咏时,他递上食盒,笑道:“今日仍需借食盒一用,请吴掌柜再备五百文卤味,我拿回去给爹爹下酒。”
又说:“也给我来一份套餐尝尝!”
“好嘞!”
吴铭麻利地给狄咏打上饭菜,附赠一块冰西瓜。
狄咏付了钱,端着碗筷进屋。
这时,三个身着寻常布衣的年轻人凑到摊前,也不排队,朝菜盆里探看两眼,其中一人扬声问:“掌柜的,听说你家卖冷淘?”
吴铭点头称是:“十文一份,请店内稍坐。二郎,你回厨房报菜,把食盒也带上。”
李二郎则立刻拎着食盒回后厨向谢铛头报菜。
那三人也大步走进店堂,目光一扫,见店里已无空桌,属角落那张桌子人最少,只坐了个气宇轩昂的小官人,便相互使了个眼色,走过去坐下。
狄咏抬眸扫了三人一眼,接着埋头干饭。
市井小店里,拼桌再正常不过了,他并不在意。
很快,李二郎便呈上三份豆芽冷淘和三碟粘稠深亮的酱汁,仍和中午一样介绍吴掌柜秘制的辣油。
三人各自添加辣油拌面。
狄咏吸了吸鼻子,单是弥漫在空气里的辛香气息,便辣得他吐舌头。
那三人却面不改色,拌好后迫不及待吸溜一大口。
“嘶哈——”
“嚯啊——”
方才的从容淡定荡然无存,三人的脸几乎同步地红涨起来,眼睛圆瞪,嘴张着不断哈气,拍着桌子嘶声道:“凉茶!快上凉茶!要冰的!”
“客官,小店有免费茶水,冰镇凉茶卖十文一杯……”
李二郎是好心,看这三人的衣着不似有钱人,先把价钱说清楚,省得结账时嫌贵。
却无意惹恼了对方。
“休要把人看扁了!”
一人径直掏出一串铜钱重重拍在桌面,铜板哗啦作响,嗓门也陡然拔高:“爷爷们付得起钱!只管上凉茶来!”
另两人也抹着被辣出的眼泪鼻涕啐骂。
李二郎连忙赔不是。
狄咏冷不丁道:“也给我来杯冰凉茶。”
吴记川饭竟然还卖冷饮,这大热的天,必须来一杯。
接着拿起那块模样怪异的冰西瓜,一口咬下,立时双眸生光:这瓜真甜!
三两口便啃光红穰,连翠衣都啃掉大半,仍觉得意犹未尽。
待李二郎呈上凉茶,狄咏又是一惊。
琉璃杯!
他顿时怀疑自己走错地方了,这等市井小店竟也以琉璃杯待客,这不是正店才有的规格么?
但见此杯晶莹剔透,无一丝杂质,品质只怕比他爹爹珍藏的那几只还要高!
那三人迫不及待地举杯仰头咕咚咕咚猛灌。
冰凉清甜的茶水入喉,瞬间压下大半辣意,三人长舒一口气,说不出的惬意。
狄咏则不疾不徐地端起自己那杯,小口啜饮,姿态从容。
“我要的卤味可备妥了?”
“已经备妥,这便为小官人取来。”
李二郎回厨房取食盒。
蹲路边的张关索已经扒完饭,拿瓜皮将碗壁的油腥刮得一干二净,心满意足地站起身:“吴掌柜,俺去了!”
吴铭笑着道一声“慢走”,继续给下一个食客打饭。
突然间,三条身影自店内猛地蹿出!
吴铭和排队打饭的众人皆是一愣。
“站住!”
狄咏的怒喝如惊雷般炸响,紧随其后冲出店门,竟是后发先至,一个箭步飞身扑出,将落在最后那人重重扑倒在地,立时翻身而起,单膝抵住对方后腰,劈手夺过对方紧握在手里的琉璃杯,将其手臂反拧至背后。
厉声大喝道:“抓贼!”
这一声断喝惊动了店内外所有人,然而排队的食客多为文弱书生,根本无人敢拦。
那二人的腿脚相当利索,眨眼间便已跑出五丈开外。
可终究跑不过音速。
正往保康门瓦子而去的张关索闻言回头。
“闪开!”
当先的贼人业已飞奔至近前,抬手扫向挡路之人。
张关索想也不想,条件反射般扣住对方的手腕,顺势往下一带一摔,一个利落的角抵动作便使将出来!
“哎哟!”
一声惨呼,贼人重重摔趴在地。
同时响起的,还有“哗啦”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
一只晶莹剔透的琉璃杯从那贼人的怀里滚落出来,砸落坚硬的石板地面,霎时裂成无数闪亮的碎片!
101 报官
张关索瞥了眼地上四分五裂的琉璃杯碎片,粗声骂道:“你个撮鸟!偷东西便罢,竟糟蹋这般金贵的物什!”
他铁钳般的手紧扣贼人肩胛,反剪其双臂,像拎小鸡似的将对方提溜起来。
那贼人吃痛哀嚎,早已吓得面无血色。
“走!”
张关索押着他往吴记川饭走去。
街坊四邻都从家里涌了出来,来往路人也纷纷驻足看热闹。
“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偷东西,胆也忒肥了!”
“碎的那是琉璃杯?!这下可摊上大事喽!”
“该!最看不起这等贼人,判他个绞刑才好!”
“轻了!判个凌迟也不为过!”
群众判刑,死刑起步。
那贼人听得心惊肉跳,两腿抖如筛糠,仿佛走向的不是饭店,而是断头台。
李二郎迅速赶到“抓获地点”,用巾帕将地上的琉璃碎片仔细收集起来,随后拨开人群,头也不回地朝最近的巡铺方向飞奔而去。
东京城中每三百余步便设巡铺一处,每铺配铺兵数人,负责维护日常治安和夜间巡警防火,相当于基层街道的派出所。
巡铺的铺兵见着琉璃杯的碎片,没问是哪家店,下意识以为是状元楼,赶紧派人上报厢巡检,并差两个铺兵跟着李二郎前往“案发现场”。
二郎飞奔报官之时,张关索已将那贼人押回店里,往地上一掼,恨恨道:“只恨跑脱了那个腿脚最快的!”
两人迭声叫嚷起来:“掌柜的饶命!好汉饶命!官人饶命啊!”
被狄咏制服的贼人急道:“不关我们的事!都是陈贵的鬼主意!他才是主犯!”
“对对对!千真万确!就是陈贵!前两日他来你家吃面,见你用琉璃杯待客,他、他便起了贪念,非要我二人做这‘富贵险中求’的勾当!”
另一人更是把头磕得咚咚响,涕泪横流:“我俩被他蛊惑,一时猪油蒙了心,罪该万死!我二人已经知错,求掌柜的开恩!求官人明鉴!求好汉高抬贵手!”
不等吴铭审问,两人便像倒豆子一样将三人的预谋吐露出来。
“休要聒噪!”
狄咏抬脚踹翻一人,冷笑道:“东京七十二家正店,哪家没有琉璃杯?偏来偷这市井小店的,分明是欺吴掌柜无甚根基,店小人微,端的可耻!只把罪责一股脑儿推给那逃掉的陈贵,以为某看不穿你等的把戏?”
“冤枉!天大的冤枉啊小官人!”
那人连忙爬起来,磕头如捣蒜:“都是陈贵!是他说这店新开不久,店家看着本分老实……我二人教猪油蒙了心,才信了他的鬼话!”
“千真万确!句句属实!若有半句假话,叫天打五雷轰!”
二人赌咒发誓之声刚落,店门口已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李二郎领着两个皂衣铺兵匆匆赶到。
这时,围观的群众已经将店门挤得水泄不通,便连在店里用饭的太学生也没有离去,一边吃瓜一边看热闹。
两个铺兵满脑子想的都是哪家正店出了事,待围观者让开一条通道,目光扫过那略显逼仄简陋的店面时,人都傻了。
如此寒酸的食肆竟用得起琉璃杯待客?!来路只怕也是不正……
不对!
寻常食肆哪能引来如此多的读书人用饭?
更何况,二人的目光落到那位姿态英挺、风度翩翩的年轻郎君身上,心头俱是一凛!
此人穿着不俗,气质出众,显是非富即贵!
二人立刻收起了小觑之心,不敢怠慢,进店朝三人拱了拱手,问道:“哪位是掌柜?”
“我。”吴铭也拱了拱手,“此二贼于众目睽睽之下盗取小店的琉璃杯盏,被这二位义士当场抓获。另有一人侥幸逃脱,不知所踪。”
铺兵闻言,当即审问那两个贼人。
二人慌忙抢答,仍是将罪责推向逃逸的陈贵。
铺兵将李二郎送来的巾帕展开,露出内里的琉璃杯碎片,冷声发问:“这是谁打碎的?”
“是他!”
被狄咏制服的贼人毫不犹豫地指向同伙。
“好哇!”
铺兵立刻揪住摔杯者的衣领,厉声道:“你可知这琉璃杯有多金贵?便是宰了你当羊肉卖也赔不起!”
本就面无血色的贼人顿觉眼前发黑,想起适才听见的议论,绞刑?杀头?似乎即将成真,霎时陷入无尽的恐惧之中。
“我……我……”
他嘴唇哆嗦着想要辩解,一个字刚出口,身体便软绵绵地瘫倒下去,竟是当场吓晕过去。
“贼人何在?”
门外忽然响起一声断喝,声若洪钟。
围观的人群再度让开一条通道,让那威风凛凛的皂衣衙役入内。
东京城内共有八厢一百二十一坊,每厢均设巡检,相当于今天的公安分局,多以轮值或退役军人为主干。
此时来的正是厢巡检的行官郑荣喜,风闻状元楼遭窃,便忙不迭赶了过来。
先去的状元楼,发现不对,这才循着人声赶到吴记川饭。
到店时也和那两个铺兵一样瞠目愕然,甫一进店,瞬间变了脸色,威风尽敛,快步走至狄咏近前,叉手唱喏道:“郑某见过小官人!狄公平定南疆之乱时,某曾有幸追随左右,令尊近来可好?”
那两个铺兵闻听此言,如遭雷击。
先前只觉此君气度不凡,不料竟是枢密使狄公之子,赶紧端端正正叉手行了个礼,脊背冷汗涔涔,暗自庆幸:幸而适才未敢轻慢。
店内的一众书生同样相顾吃惊,一时停下手中食箸,低声交头接耳。
狄公之名,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围在店门口的好事者也议论纷纷:
“原是狄公之子,怪不得身手如此矫健!当真虎父无犬子!”
“早听说狄公家的小官人仪表堂堂,果然名不虚传!”
“竟撞到小官人的手上,啧啧,这回可惨喽!”
狄咏淡淡地回一句“家父无恙”,指着那两个贼人说回正事。
郑荣喜心中暗忖:莫看这家食肆门面简陋,偏能与狄家的小官人结交,还引来这许多读书人用饭,这个吴掌柜必定大有来头!
有狄咏在旁作证,连问话都觉多余,立刻高声下令:
“来人,将这两个贼人捆了,即刻押送开封府!”
又转向吴铭,叉手一揖,肃然道:“吴掌柜安心,某定当全力追缉那逃走的陈贵,必教他归案伏法!”
两个贼人早被先前的威势吓破了胆,晕过去那人前一刻才悠悠醒转,此刻连讨饶声都噎在喉中,只得任由铺兵捆缚提溜。
张关索咧着嘴拍手称快,围观人群更是喧腾如沸,指指点点。
吴铭倒是面色如常,只叉手还礼:“有劳了。”
心想这事闹的,今晚的生意都没得做了。
102 状元楼掌柜的论断
郑荣喜冲吴铭和狄咏拱手告辞,命铺兵押着两个贼人离店。
“郑行官。”吴铭随之步出店门,“不知此案何时开审理?小店也好早做准备。”
提起开封府,吴铭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那个男人。
可如今的开封府尹并非包拯,包黑炭权知开封府是今年年底的事,更何况,区区贼盗案无须府尹亲自过问,想一睹包青天断案的风采不太可能。
郑荣喜停下脚步,略作思忖后回答:“此案人赃并获,贼人也已供认不讳,若只是小盗小窃,无须开堂,今日便可结案,只不过………………”
说到这,他眼神瞥过狄咏的方向,郑重道:“琉璃杯价值不菲,非一般偷鸡摸狗可比,府衙必定会开堂宣判。因事实清楚,人证物证俱全,开堂也只是个过场。”
“眼下的麻烦在于,这二人虽已招供,但咬死了说那逃走的陈贵是主谋,他们是受其蛊惑。”
“主从不明,府衙多半会将二人暂时收押大牢,等把陈贵缉拿到案,再一道审理判决。届时会请吴掌柜到堂,且安心静待府衙文书便是。”
郑荣喜非常耐心地解释,随后挺直腰板,铿锵有力地表态道:“吴掌柜放心,那陈贵便是逃到天涯海角,郑某也必将他绳之以法!”
话说得相当响亮,足以令店里的狄咏听得一清二楚。
心里却透亮:缉拿之事谈何容易......
这三个贼人并非周遭的街坊,而是在五岳观中避难的灾民。
如今城南遭灾,挤在各个寺庙,道观、临时窝棚里的灾民数以万计,这些人居无定所,身无长物,难免会动歪心思,去干那铤而走险的勾当。
官家诏令,当务之急是排涝疏渠、安置灾民,自开封府以降,能动弹的人几乎全压到城南去了,哪还有多余的人手缉拿搜捕?
若只是寻常的贼盗案倒也罢了,偏生事涉枢密使家的小官人,无论如何,他郑荣喜定当全力以赴!
郑荣喜和铺兵押着贼人离去,热闹没了,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场。
吴铭再度向狄咏和张关索致谢。
“举手之劳罢了。”
狄咏摆摆手,正色道:“吴掌柜,恕我直言,你以这般贵重的琉璃杯待客,店中看顾的人手却不足,难免惹人觊觎。”
他转向一旁的张关索,眼中不掩赞赏之色:“这位壮士身手了得,方才擒拿摔砸皆是真功夫,吴掌柜何不请他照看此间......”
“俺愿意!”
不等狄咏说完,张关索那双炯炯豹眼已倏然一亮,蒲扇大的巴掌拍得胸膛砰砰作响。
吴铭诧异道:“你已在保康门瓦子寻了生计,如何兼顾得过来?”
“掌柜的放心!”张关索咧着嘴笑,“俺虽不能整日钉在店里,但贵店最为紧要,食客最多的三个当口,卯时、午时和酉时,他正好得空!定教那些不开眼的撮鸟,再寻不着半点空子!”
稍一停顿,又快人快语道:“工钱分文不要,只消掌柜的管俺三顿饱饭便是!”
吴铭看着张关索那副孔武有力、朴实恳切的模样,心想这汉子虽然流落道观避难,却是靠力气和本事吃饭的本分人,又想起他方才擒贼的果决利落,这等身手在市井里委实勇猛少见。
他其实并不担心琉璃杯遭窃,有两界门的回收机制在,谁能把店内的餐具偷走算他输。
可狄咏说得不错,现如今,吴记川饭生意是越来越红火了,店里只李二郎一个伙计,既要招徕客人,又要跑堂结账,还要收碗抹桌,确实捉襟见肘。
一念及此,心中迅速有了计较。
吴铭欣然点头:“张兄愿意??”
“使不得!”张关索急急截住话头,“俺虚度二十岁,万不敢当这个‘兄’字。”
“???”
吴铭目瞪口呆,直直瞪着对方那浓密得几乎掩住半张脸的虬髯。
你这长相才二十岁?!
不可能!绝不可能!
张关索被看得越发不自在,脸上发烫,好在胡须浓密,将赤色尽数掩了下去,赧然道:“蓄须是为显得凶猛些,与人扑戏角抵时,也好在气势上压住对家。掌柜的唤俺诨名铁牛便是。”
"......7”
吴铭说回正事:“除了看店,还需你做些跑堂的杂务,迎来送往,抹桌收碗之类。不光管你三顿饱饭,一个时辰再算你二十文工钱,三个时辰便是六十文。”
“六十文?!”
张关索瞪大了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原本只期望靠力气换口饱饭,万料不到吴掌柜竟如此仗义!管他饱饭不说,竟还给他发工钱!
六十文委实不少,和同人缠抱摔打的苦力活相比,跑个堂算得了什么!
心中热浪翻涌,他倏地站直身躯,叉手深躬,郑重道:“吴掌柜待俺情深义重!明日卯时,俺必定早早候在店门外,片刻不敢迟误!”
与此同时,郑荣喜等人押着两个贼人自状元楼前走过。
“席梅建,留步!”
状元楼的掌柜张关索慢步走出,视线扫过两个贼人,笑问:“可是清风楼遭了窃?”
适才刘保衡忽然率人冲退店外,小喊“贼人何在”,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说清前方知是一场误会。
张关索料定是清风楼报的官,毕竟,东京城外只没正店一律用琉璃杯待客,而那周遭的正店,唯状元楼和清风楼两家而已。
麦秸巷正是通往清风楼的必经之地,见刘保衡等人押着贼人自巷中走出,席梅建便知自己所料是差。
清风楼和状元楼相距是算远,以往常被人拿来比较,可现如今,凡提及清风楼,俱是同内城这几家正店相比,状元楼俨然还没是配与之相提并论。
张关索面下装作是在意,心外却很是是滋味,此番听闻清风楼遭窃,少多没点幸灾乐祸。
席梅建却摇摇头道:“是吴掌柜饭遭窃,贼人已被当场拿上,那便押往开封府听候发落。”
“什么川饭?”
张关索几疑耳误。
“吴掌柜饭,开在麦秸巷中,距贵店是远。刘掌柜竟然是知?”
张关索茫然摇头:“席梅建的意思是,那家川饭店也如正店特别用琉璃杯待客?”
“正是。那家店开张是久,门面端的粗陋,人手也短多,自是入是了刘掌柜的眼。但依郑某观察,那家店的掌柜只怕来头是大,以琉璃杯待客已是是异常,更关键的是……………”
席梅建压高声音,将适才在店外的所见所闻如实告知。
得知狄公的次子与之交坏,张关索是禁面色微变。
在京中开店,钱财尚在其次,最重要的还是人脉。
狄公何许人也?论官位,仅次于宰执;论声望,朝野间更是有人可匹!
那个郑荣喜若与狄家交坏,的确是可大觑!
刘保衡说罢,拱手告辞,押着贼人往内城去了。
席梅建略一沉吟,扬声唤道:“张八!”
一小伯忙是迭跑出来,听候差遣。
“随你走一趟。”
七人往往麦秸巷中走去,恰与兴奋到哼曲吹哨的李二郎擦肩而过。
隔着老远,张关索便看见了这幅靛蓝色的布幌子。
走近一瞧,竟比我预想的更加是堪,是禁小失所望,同时也暗暗松一口气。
陈贵此时还没回前厨掌勺,狄咏也已拎着食盒回小相国寺了,一众太学生早撤了个??四四,只郑行官在店堂外支应。
张关索哑然失笑,心想自己当真少虑,且是说此间环境又人,单是有没阁楼雅座和歌助兴那两点,便注定有法和正店相比。
没那闲工夫,倒是如少关注关注清风楼。
“走罢。”
我转身欲回,却见张八盯着店堂外发愣。
张关索顺着我的视线看去,奇道:“怎的?”
“这个伙计你识得,名叫郑行官,原是个闲汉,后几日还来咱们店外用过饭......”
席梅建笑起来,断然道:“可见此间的饭菜,滋味远是如状元楼,连自家的伙计都留是住!”
一念及此,心中最前一点疑虑也一扫而空。
一家味道平平的食肆,纵是再没背景也成是了气候!
103 我琉璃杯呢?
这事对吴铭来说只是个小插曲,或者说,早在他意料之中。
新店开张,哪能一帆风顺,开店十余天仅碰上两拨惹事的(第一次是以铁钱充铜钱),已经算是治安良好,民风淳朴了。
这回闹得比较大,且沾了狄咏的光,郑荣喜等官差的态度堪称毕恭毕敬,相信经此一役,足以震撼许多泼皮宵小。
此间事了,川味饭馆紧跟着迎来了晚上的用餐高峰期。
吴铭投入到忙碌的工作中,遂将此事彻底抛诸脑后。
李二郎却始终耿耿于怀,直到打烊闭店时,仍垮着脸闷闷不乐。
吃晚饭时,谢清欢打趣他:“瞧你愁眉苦脸的,可是师师又去给富家子弟作陪了?”
李二郎抬头瞄了吴掌柜一眼,又黯然垂首,自责道:“二郎对不住掌柜的,是某疏忽大意,教那三人得逞,平白损失了两只上等琉璃杯……”
“我说怎么看你状态不对,原是为此。”吴铭失笑,“你当时进厨房端菜去了,并不在场,怎能说是疏忽大意?此事与你无关,怪只怪那三个贼人奸诈狡猾,钻了咱们人手不足的空子。”
说起来,那三人也真是倒霉,偏生撞上两个练家子,换作平时,说不定真能脱逃。
谢清欢也开解他:“师父是何等气度,区区琉璃杯,在凡俗眼里是宝物,在师父看来,全然不值一提——”
这话倒是没错,玻璃杯确实不值什么钱,碎了便碎了,吴铭并不在意。
“——二郎无须多虑,往后有那个角抵艺人帮衬,我看谁还敢来闹事!对了师父,”谢清欢转而看向师父,“那个角抵艺人我可曾见过?”
吴铭摇摇头,忽然想逗逗她,一本正经道:“那角抵艺人年方二十,俊俏得紧,丝毫不逊于狄家的小官人。”
“当真?”
谢清欢双眸生光。
“不信你问二郎。”
李二郎忍笑点头。
谢清欢想起大相国寺里狄咏的英姿,顿时对明早的碰面满怀期待。
美男子谁不喜欢呢?
吃完晚饭,吴铭核算今天的业绩。
川味饭馆的账老爸走之前已经算过一遍,营业额已经趋于稳定,工作日基本都在两千上下浮动。
吴记川饭今天光是“外卖订单”便有近3000文,加上堂食,一共卖了9200余文,扣除税款和谢、李二人的工钱,加上昨日的结余,正好两万出头!
当然,这之中包含了尚未结算的肉款,实际上没挣这么多。
吴铭记完账,给谢清欢和李二郎发了工钱,各自回家歇息不提。
……
那两个贼人并未扯谎,此事确实是由陈贵牵头。
他本是在五岳观避难的灾民,无意间听见人夸赞吴记川饭的吃食物美价廉,于是在两天前的下午,也到店吃了一碗鸡汤面。
他震惊了,倒不是因为鸡汤面,而是因为这家店竟然拿琉璃杯待客!
凡是喝冰镇凉茶的,皆人手一只琉璃杯!
最不可思议的是,这家店竟然只有一个跑堂伙计,一旦客人多了,实难兼顾,店堂里时常处于无人看守的状态。
他当时便想,若是顺手拿走一个琉璃杯,岂非神不知鬼不觉?等伙计发现,他早就跑远了。
于是叫上两个狐朋狗友助阵,反正偷一只琉璃杯是偷,偷三只也是偷,三个人一起还能壮壮胆子,犯了事也好有个照应。
第二天便打算动手,不料店家去大相国寺设摊了,只好推迟到今日。
原本一切都按计划中进行,三人佯装吃面被辣——确实有被辣到——顺势要了冰镇凉茶,付完账后,趁伙计进灶房端菜,店堂无人看守,便拿了琉璃杯开溜。
谁知遇上个多管闲事的鸟人,三人刚一起身便被同桌的食客盯上了。那厮看着年纪轻轻,并不凶悍,抓起人来端的生猛!
也怪自己没经验,被人一叫便慌了,倘若当时放下琉璃杯,从长计议,定不至于这般狼狈。
幸好叫了两个兄弟一起来……
陈贵紧紧捂着怀里的琉璃杯,暗自庆幸。
五岳观他没敢回去,换了座寺庙藏身,在此间避难的灾民全是生面孔,官府的人又都派去城南排涝疏渠了,绝无可能找到他。
待今夜卖掉这只琉璃杯,他便即刻出城,只要离了东京,谁能抓得到他!
至于在何处脱手,他早就想好了。
京师里唯有两个地方销赃最为保险:一是大相国寺。可万姓交易刚结束,下一次得等到六月初十,他等不了这么久。
另一处则是位于内城潘楼东街巷及界身巷周边的鬼市。在鬼市交易,一概货不问源,其间来路不明的赃物多了去了,一只琉璃杯算得了什么?
唯有一点不好:鬼市只在寅时(凌晨三点至五点)开市,还有好几个时辰。等待的每一刻都是煎熬,揣着这只琉璃杯,他看每一个人都像极了贼。
陈贵平日打了二更(晚上九点半左右)便歇息,今日愣是睁大眼熬到了子夜(晚上十一点以后),紧紧捂着宝贝,心里默念着绝不能睡绝不能睡。
可终究抵不过困意,眼皮一搭一搭的,不知不觉便合上了。
待寺庙里响起四更的更声,他才猛然惊醒!
连忙伸手到怀里一摸,瞬间渗出一身冷汗!
我琉璃杯呢!我那么大的琉璃杯呢!
衣服裤子里摸了个遍,没有;将身周空地乃至于邻近灾民的物什尽皆翻了个遍,仍是一无所获。
“不!!”
……
“快起来!”
四更的更声一响,郑荣喜立刻翻身而起,火速薅醒两个手下。
既已在小官人跟前夸下海口,他自当尽心竭力。
可这抓贼亦讲究策略,挨家挨户搜寻无疑是最蠢笨的方法,一来眼下没这么多人手,二来他也不屑为之。
郑荣喜料定那陈贵急于脱手赃物,今夜必去鬼市兜售,他只须守株待兔,定抓他个人赃俱获!
两个手下打着呵欠不甘不愿地随上司直奔内城鬼市。
在鬼市做生意的人自有一套不成文的规矩或者叫默契,其中一条便是:只交易,不打听。
郑荣喜当然可以大喇喇亮出身份。
鬼市的“鬼”指的是开市的时辰相当“阴间”,并无装神弄鬼之意。
天子脚下岂有法外之地?在此做生意的说到底也都是寻常百姓,没人敢动官府的衙役。
可一旦这样做了,便休想从这些人嘴里问出半点消息。
因此三人均着常服,不动声色地沿潘楼东街巷的一头往另一头逛去,只在看见琉璃杯时上前套几句话。
三人来来回回逛了好几趟,从开市一直到逛到闭市,愣是没打听到有关陈贵的半点消息。
两个手下忍不住连声抱怨,郑荣喜心里也咯噔一下。
失策!
本以为是个蠢贼,不料竟遇上高手了!
104 新任务
吴铭回家洗了澡倒头便睡,对夜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川味饭馆后厨,零点一过,两界门上连接浮现文字。
【系统自检中……】
【检测到现代器具遗落北宋。】
【确认无观察者,自动回收中……】
【回收成功!】
【您有新的奖励,请点击领取!】
……
“师父!”
谢清欢含着漱口水含混不清地喊,随后咕噜咕噜吐掉漱口水,指着案台上的酒杯说:“琉璃杯果真回来了!”
吴铭一进门便发现了,他对此早有预料,神色如常地将酒杯扔水槽里。
谢清欢却惋惜不已:“可惜另一个琉璃杯摔碎了,不然师父动动手指,招之即回。”
吴铭哑然失笑,心说你对你师父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转念一想,他这徒弟看不见两界门上的文字,不识两界门的伟力,想当然地以为是他在作法,逻辑上没毛病。
想到两界门,吴铭下意识走过去看了眼门后的文字。
咦?!
【您有新的奖励,请点击领取!】
竟有这等好事!
吴铭立刻点击领取!
界面跳转,文字弹出。
【完成以下任务,即可领取丰厚奖励。】
“……”
天底下果然没有免费的午餐,亏他还是个厨子,竟然会上这种当。
【饭店改造升级系列之一:启用灶房。】
【任务要求:使用吴记川饭的灶房烹制一百道不同品类的热菜,并获得食客的好评。】
【任务时限:即日起至六月月底为止。在此期间,灶房将暂时被纳入厨房体系,资源互通,且仅至亲和员工可进入,外人可视但不得擅自入内(吴记川饭的食客能够看见灶房内部但未经店长许可不得入内)。】
【当前进度:0/100。】
【任务奖励:】
【1.灶具由宋制的双眼柴火灶升级为现代的双眼无烟柴火灶(包括灶台、烟囱等配套设施)。】
【2.灶房被永久纳入厨房体系。】
卧槽?
吴铭看呆了。
这奖励确实丰厚,相当于把厨房的面积扩大了一倍!
眼下虽然派不上什么用场,但吴记川饭迟早会做大做强,单靠川味饭馆的厨房哪里够用?
只是这任务没那么容易完成……
吴铭连使用现代柴火灶做菜的经历都屈指可数,何况是宋朝的土灶?
确实得练,以后还会不定时刷新上门做菜的任务,宋人家里都是这种灶具,要是连灶具都不会使,谈何做菜?
吴铭心想:两界门早不发晚不发,偏偏在欧阳修成为会员后发这个任务,多半也有这层考虑在。
正琢磨着,忽然嗅到一丝淡淡的药草芳香。
徒弟的脑袋瓜不知何时凑到了眼皮底下,正伸长了脖子朝门后探看。
“你作甚?”
谢清欢立刻缩回脖子,露出纯真无邪的憨笑:“师父,该煮粥了。”
眼睛不禁频频看向两界门,她早怀疑这扇门是传说中的众妙之门,师父这两日的举止更令她坚信不疑。
她道行不足,自是瞧不出任何端倪,可师父法力高深,定能看出其中的妙处!
吴铭戳了下返回键,相较昨晚,此时的主界面上又多出一个“任务”选项。
任务等空了再说,先筹备早上的粥食!
“咣——”
“天色阴晦!”
头陀敲打着铁牌沿街循门报晓,东京城里回荡起五更的钟声。
李二郎快步转进麦秸巷,前面不远处的壮汉同样在疾行,背影看着格外眼熟。
“铁牛!”
那人正是张关索,回头一看,笑着招呼道:“李二哥!”
李二郎登时脚下拌蒜,这张脸搭配这个称呼,他委实不太适应。
两人并肩朝吴记川饭走去。
张关索一想到待会便有饱饭可吃,还能领二十文工钱,忍不住再度赞美吴掌柜的仁善。
李二郎笑起来:“掌柜的乃菩萨转世,自是慈悲为怀,世间罕有。”
张关索一惊:“当真?”
“哄你作甚?上个月廿四日,吴掌柜说要有流星,果真便有了流星!若非菩萨转世,谁能这般言出法随?”
“上个月廿四日……”张关索摸着胡须仔细回想,“好像是有两颗流星朝西方落去了。可俺听说这是上天降下的征兆,此番京师大水起于西南水门,恰同那两颗流星坠落的方向一致。”
李二郎正色道:“那日吴掌柜掐指一算,说会有流星坠落,立时便应验。某和谢铛头亲眼所见,绝不会错。即便是征兆,也是吴掌柜降下的征兆。”
张关索“嗯”一声没再多说。
他不怀疑李二哥的所见所闻,任谁都看得出来吴掌柜的不凡,连他最景仰的狄公都与之交好,由此可见一斑。
但要说吴掌柜是菩萨转世,实在有些牵强:菩萨转世不去普度众生,开饭店作甚?
他知道李二郎崇佛,会这样想倒也情有可原。
两人抵达吴记川饭时,门口已有不少食客等候。
“吴掌柜!”
听见二郎的喊声,吴铭出来开门。
张、李二人立刻叉手唱喏。
吴铭嘱咐张关索说:“你以后到了店里,也像二郎一样喊一声。”
“铁牛省得!”
“支摊儿吧,准备开市了。”
张关索头一回在食肆干活,对此一窍不通,随李二郎边做边学:挂上布招、搬出桌椅、支起布棚……
吴铭回厨房里招呼徒弟上菜,一众食客自觉排起队。
听说角抵艺人来了,谢清欢顿时笑容满面,特意捋了捋耳边碎发,端着锅碗瓢盆出来一看,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
张关索倒是大大方方地叉手行礼:“铁牛见过谢铛头。”
铁牛……
谢清欢挤出一丝笑容回了一礼,摆放餐具时,咬牙悄声道:“师父,你又哄我!”
吴铭忍不住笑出声。
“吴记早食开卖了,走过路过瞧一瞧!”
李二郎一边吆喝一边打粥,张关索分发炊饼馒头,谢清欢负责算账收钱,三个人绰绰有余,用不着掌柜的亲自出马。
可算能歇着了。
吴铭回店堂里歇息,顺便照看店面。
粥食涨价之后,客流量确实少了许多,以往半个时辰便能售罄,现在得卖近一个时辰,卯时便开卖,辰时才打烊。
吴铭知道张关索要来,给留了他一份早饭,在进厨房之前,一如既往地叮嘱道:“你须谨记,灶房乃机要之地,内有本店秘辛,稍时无论见着什么,断不可与外人道。”
谢、李二人也摆出前辈的架势,正色附和。
张关索见状,也不由得肃起神色,郑重道:“掌柜的放心,待会所见,俺绝不对外透露半个字,若违此誓,教俺天地五雷轰!”
他理解吴掌柜的谨慎,调味、火候皆不传之秘,岂能教外人学了去?
他是这么想的,可等吴铭拉开两界门,炽亮白光涌出的瞬间,张关索瞪大了眼,惊得下巴险些掉地上。
105 灶王爷来了也不行
张关索亦步亦趋地跟进厨房,屏息凝神,目光扫过这方整洁明亮的空间,视线所及,皆是些前所未见的器物......俺一定是在做梦!
他使劲拍了下脑袋,定睛再瞧,眼前的奇异景象却没有丝毫变化。
一旁的谢清欢忍住笑意,趁师父不察,悄声说道:“师父乃灶王爷下凡,这是仙家灶房,自然和俗世灶房不同。”
“仙家灶房……………”
张关索恍然大悟。
这便说得通了,比起菩萨转世,灶王爷下凡开饭店显然更合情理,这仙家灶房便是铁证!
怪不得吴掌柜有言出法随的本领,原是神仙下凡.......
张关索立时肃然起敬,他早看出吴掌柜来头不小,万没料到来头竟这般大!
不禁咧着嘴傻乐起来:俺也是出息了,竟然把上仙家的大腿了!
谢清欢正色叮嘱:“师父此番下凡是来人间历练的,他要从头开始,从无到有,一步一步得证大道!我等千万不能暴露师父的身份,以免妨碍他老人家修行。”
“铁牛省得!”
张关索重重点头,莫说只是保守秘密,哪怕是为奴为仆他也心甘情愿,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道理他还是晓得的。
“小谢!你俩又在说甚?”
见师父投来目光,谢清欢连忙收声,解释道:“同铁牛讲些规矩。”
“???”
有啥规矩?我咋不知道?
吴铭一头雾水,他这徒弟啥都好,就是说话经常没头没尾的,不太聪明的样子。
他没往心里去,招招手说:“过来端饭。”
四人在店堂里吃粥啃包子馒头。
张关索的吃相异常生猛,吴铭碗里的粥刚过半,他便已消灭殆尽。
“可是没吃饱?"
“饱了!”
张关索抹一把嘴,故意打个饱嗝。
吴铭数出二十个铜板给他,钟点工一律现结。
张关索喜笑颜开,收下工钱,告辞道:“那俺去了!诸位哥哥姐姐,得空来保康门瓦子看俺角抵,不收钱!”
八点整,吴建军踩着点踱进厨房,谢清欢一如既往地呈上早饭。
“爸!”吴铭叫住他,“你过来看看。”
“看啥?”
吴建军跟着儿子走到两界门旁,不明所以。
吴铭指着门说:“看你能打开这扇门不?”
如果他没理解错,灶房应该和厨房一样已经变成两个时空之间的中转站了,尽管只是暂时的。
“不是试过了.......”
吴建军握着门把手轻轻一推,之前尝试时分明纹丝不动的门竟然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他脸上的漫不经心瞬间被惊讶取代,随之而来的是难以抑制的兴奋。
立刻推门而出,早晨的柔光正自窗棂流淌进来,将吴记川饭的灶房映照得分明。
那座造型古朴的土灶上方贴着幅褪色的手绘灶神像,厚重的大铁锅墩在灶眼上,锅沿四周盘踞着一层经年累月攒下的乌黑油垢。
灶房一角码着齐整的柴垛,另一角静置着一口硕大的粗陶水缸,沿着墙根,一溜儿摆开的酸菜坛子足有七八个,个个肚大腰圆,倒像是缩小版的他。
“哇!”吴建军双眼放光,“我现在是在北......吗?”
忽然想起有个宋人在侧,硬生生把宋字咽了回去。
谢清欢故作漠不关心,实则暗暗吃惊,她此前从未见过师公穿过那扇门走进灶房,这是破天荒头一回。
吴铭笑着摇摇头:“是,也不是。先吃饭吧。”
父子俩回到川味饭馆,吴铭这才把灶房变成中转站的事告诉他。
吴建军啃着包子,若有所悟:“所以是厨房扩容了。”
“是这意思,你可以进入吴记川饭的灶房,但你出不去,就像小谢能进入现代的厨房,但她穿不过这扇门一样。”
吴铭指了指厨房的门。
“足够了!”吴建军乐得合不拢嘴,“至少灶房是一千年前的灶房,我也算是到过东京的人了!”
老爸向来不贪心,大抵懒人都是容易知足的。
吴铭说:“这只是暂时的,想把灶房永远变成中转站,我必须拿那个土灶做一百道菜......你知道那怎么用吗?”
他以为老爸经常看鉴宝类节目,对这方面多少有点了解,他显然想多了。
吴建军大喇喇道:“这得问你爷爷,我几时下过厨?”
“......算了吧。”
且是论老爷子懂是懂,真让我知晓此事,怕是今晚就要搬退房外定居。
大谢和七郎如果知道,问我俩便是。
待老爸吃完早饭,父子俩后往菜市场买菜。
昨天备的七十份凉面是够卖,今天的备货量增加到一十份,应该差是少了。
两人回到厨房时,吴建军还没将今日的卤菜卤下了。
二郎夸你两句,招呼道:“走,去灶房。”
“师父又要教你一手?”
“是,为师今日要向他和七郎学一手。七郎??”
主要靠七郎,大谢此后只学过刀工,极多摸灶,是指望你能帮下少多忙。
宋代和此后所没朝代最小的是同,正在于生活起居方式的嬗变。
衣食住行,生老病死的变迁是精英化的宏小历史叙事中极易被忽略的一部分,但对有缘青史留名的黎民百姓来说,却是最重要的部分。
肯定二郎穿越回七代以后,我一定寸步难行;所幸我回到的是宋代,日常生活中的一切我几乎都能应付自如。是夸张地说,现代中国人过日子的方式,小部分是在宋代确定上来的。
就拿那灶台来说吧,灶起源于新石器时代,定型于秦汉时期,隋唐时得到退一步发展,直至宋代方才趋于完善,其尺寸、规格和形态还没和近现代的土灶十分相似了。
当然,和现代的柴火灶有法比。
别的是说,光是鼓风设备就差了十万四千外。拉杆式风箱要等到明朝才出现,如今给灶火鼓风纯靠人工扇风,其效率之高上,可想而知。
李七郎闲汉出身,凡是和饮食相关的活计,有没我是会的。
麻利地往炉膛外添下潮湿的麦秸和木柴,拿打火石引燃一束火绒,塞入灶口深处,俯身重吹几口,须臾间,几点星火便腾跃成苗,火舌呼呼作响,贪婪地吞噬着灶膛的空隙。
与此同时,二郎也已将这口粗砺厚重的铁锅刷洗干净,水自然是从厨房外接的。
张关索和吴建军将一应厨具和食材搬退房。
那些仙家法宝原本是拿是出来的,是消问,定是师父解除了阵法限制。
吴建军娴熟地将土豆切丝泡水。
二郎打算复杂炒个土豆丝试试手。
还有开炒呢,光看那火力就没点绷是住了。
李七郎忙又添了些柴,拿蒲扇可劲扇风。
待火温下来了,起油锅,开炒!
"
在一旁观摩的薄翔炎热是丁问:“师父,是颠锅么?”
本地铁锅重得要死,颠是了一点,灶王爷来了也是行!
106 翻车
若论菜品的国民度,吴铭私以为青椒土豆丝当排第一,甚至力压西红柿炒鸡蛋一头。谁赞成,谁反对?
他学厨那会儿切废了不知道多少颗土豆,至今仍记得被土豆丝支配的恐惧。
这道菜吃一个脆字,属于急火快炒的经典做法。
而想把土豆丝炒得熟脆,首先不能切得太细,过细则易软。
切丝后须用清水冲洗,然后放清水里加两勺白醋浸泡,去掉淀粉。
谢清欢的备料做得相当到位,无可挑剔。
灶火正旺,滚烫的热意在空气中氤氲。
吴铭用手背一探,油温大约五成,立刻下干辣椒炝锅,只听“呲啦”一声爆响,带着辛辣热烈的焦香猛地炸开!
迅速将土豆丝和青椒丝倾入锅中,快速翻炒。
急火快炒的菜一般都需要颠锅确保食材受热均匀、调料入味,正因为知道这个要点,谢清欢才会有此一问。
颠不了锅,只能多翻炒几下。
吴建军对炒菜的过程不感兴趣,他走至窗前,望向窗外,分明能感受到晨光洒落全身的暖意,可视线所及之处,却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宛若笼罩在浓厚的云雾中。
又走到阻隔店堂和灶房的布帘前,伸手去撩,布帘硬如铁板,他使出吃奶的劲,仍无法撼动其分毫。
刚一松手,忽有清风徐来,轻易地将布帘掀起一角。
忙矮身窥探,帘外景象和窗外的别无二致。
吴建军彻底死心,转而研究起墙根处的那排泡菜坛子。
“爸,来尝尝!”
吴铭将热气腾腾的菜肴出锅装盘,但见土豆丝淡黄油亮,青椒丝翠绿欲滴,粗细均匀,根根分明,卖相还是不错的。
师徒俩各夹起一筷子。
吴铭神色如常,谢清欢轻轻蹙眉。
吴建军也走过来品尝。
入口清爽利落,咸香中带有丝丝辣味,这种程度的辣对川人来说属于启蒙级别,可以忽略不计,更多的是植物的清香。
吴建军虽然不会做饭,但他会品鉴,且不像小谢那样有所顾虑,径直点评道:“还可以,稍微炒过了一点。”
谢清欢立刻点头附和。
和她以前尝过的相比,这道青椒土豆丝不够脆,口感略显逊色。
自然不是师父的问题,定是俗世的灶台扯了师父的后腿!
吴铭坦然表示赞同,他在出锅前就知道要翻车。
翻大车不至于,当个家常菜绰绰有余,但要拿出去卖就有点不够看了,起码过不了他自己这关。
归根结底,还是对火候的把控不太到位。
急火快炒讲究一个迅速加热,迅速成熟,方能最大程度地保持食材的本味和口感。
毕竟是第一次试菜,不仅是吴铭的第一次,也是李二郎的第一次,他只是闲汉,并非专业的灶房杂役,对各色菜品所需的火候完全没有概念。让他生个火还行,让他调节火力的大小属实有点难为他。
这事没有捷径,全靠经验,以后多练练自然就会了。
距离任务截止还有近一个月的时间,不着急。
李二郎倒没多想,当了十余年闲汉,他深谙一个道理:掌柜的叫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总不会错。
待三人搁筷,他方才端起盘子大快朵颐。
真香!
吴铭让徒弟先回厨房里备料,他继续在灶房里熟悉本地的灶具。
其实,拿这个灶做一些不吃火候的菜,诸如蒸菜、炖菜之类,要简单得多。
只不过,以后上门做饭,不知道客人会点什么菜,也不知道能不能带帮手,还是做好万全的准备为妙,包括生火鼓风,最好也一并掌握。
吴铭正和二郎共同学习共同进步,吴建军忽然唤道:“吾儿!”
“……”
能不能好好说话!
“你过来。”
吴建军将儿子拉到一旁,悄声问:“二苏写的那两幅书法是不是能带进这个房间?”
吴铭想了想说:“之前可以,现在应该也没问题。”
灶房虽说升级成了中转站,但它本身属于吴记川饭的一部分,这个时代的事物应该都能带进来。
“拿来我观摩观摩。”
吴建军搓着手满脸兴奋。
吴铭忍不住吐槽:“你懂书法吗你就观摩?”
“肤浅!谁说一定要懂书法才能欣赏,看没看过《侠客行》,狗杂种大字不识一个,不也照样练成了绝顶神功?”
扯淡,都是借口。
老爸就是单纯地馋二苏的真迹,吴铭都懒得点破他。
“那两幅字收在小谢屋里,下午叫她拿给你看。”
吴建军笑呵呵应下,又说:“我这几天仔细研究过,二苏现在还年轻,书法可能欠点火候。有个叫蔡襄的据说是个书法大家,一幅书帖便能卖好几十万……”
你到底在研究些什么啊!
吴铭无奈道:“蔡襄现在在福建为官,你就别瞎琢磨了。”
老爸琢磨的事情他早琢磨过了,这个时代知名的书法家和画家他都心中有数,以后迟早会遇到,包括蔡襄,等他任期届满回京述职,高低得忽悠几幅墨宝装点门面。
今日又是一副要下暴雨的架势。
忽然便起风了,天色也渐渐黯淡下来,午时刚过,麦秸巷中已被低垂的云翳染上暮色,空气凝滞,说不出的闷热。
川味饭馆那边同样在下雨,这几天雨水充沛,甚至下到了全国第一,好在不闷,雨下透后凉爽许多。
中午十一点,太学生已经下课,这天色令许多人望而却步,要么就近买点吃食,要么索性不吃。
仍有不少人决定赌一把,风风火火地冲向吴记川饭。
第一批食客登门时,醉翁家的仆从刚归还了冰鉴和餐具,吴铭正送对方出门。
仆从忽然止住脚步,冲其中一个青衿书生叉手唱喏:“小官人。”
吴铭略有些惊讶,这个年轻人他有印象,每天中午和晚上必来,而且基本都冲在最前面,看他一副路人长相,不料竟是欧阳修的长子欧阳发,如今才十七岁。
转念想起醉翁那副尊容,能生出个大众脸的儿子,已经算是改良基因了。
欧阳发奇道:“你来这里作甚?”
仆从如实作答:“老爷昨夜设宴庆贺梅直讲乔迁新居,是在吴掌柜处买的好酒好菜,今日特来归还器具。”
“爹爹竟也知晓此家?”
欧阳发吃惊不小。他正在国子监念书,国子监是住宿制,非节假日不得离校,因而对家中之事一无所知。
“老爷可是吴掌柜的熟客,还在这里宴请过胡直讲哩!”
“啊!!这等好事,竟不带我……”
身后忽然响起杂沓的脚步声,眼见着大部队已经赶到,欧阳发不再多言,赶紧进店占个座,笑道:“不知爹爹爱吃什么菜,给我也来一份!”
107 三探状元楼
“落雨喽!”
老天爷终究没能憋到午后,午时三刻,豆大的雨点忽然砸落下来。
转眼间,雨幕如帘。
中午来用饭的大多叫一份冷淘或盖饭,三两下吃完便赶紧撤了,险险躲过这场雨。
欧阳发和他的两个同伴就惨了,叫了一桌单锅小炒,正吃得兴起,突然响起的雨声宛若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丸辣!
下午是胡公的课,据说要做“模拟卷”!
范仲淹的新政虽然甫一发动便以失败告终,可“太学法”却作为新政的遗产保留了下来,并在这十几年里发扬光大,逐步构建起北宋完备的官学体系,学校遍于四方。
官方的教育体系自然是以应试为目的。
宋代的理学家们无不对此发出过猛烈抨击,程颐认为,应试举子所读之书“都无用处”;朱熹骂得更露骨,称官学教育不以“明人伦为本”,全无“德行道艺之实”。
话虽如此,如今科考在即,二程该刷题还得刷题;百多年后的朱熹在书院里传道受业时,也不得不讲授他最瞧不起的应试之法。
顾不上细细品尝滋味,三人急急扒完饭菜,问店里的伙计借伞。
李二郎和张关索不敢自作主张,进厨房询问吴掌柜的意思。
吴铭笑了起来。
他刚才闲着没事,查了下欧阳发的生平,知道这小子沉溺古乐钟律,荒废科举文词,今科会凭本事落榜,幸而有个牛逼的老爹,最后以父荫入仕。
店里恰有三把油纸伞,便一并借与欧阳发三人。
开店做生意的没几个喜欢雨天——卖伞的除外——这雨一落下来,生意难免冷清。
吴铭倒觉得这场雨来的时机不错,正好让他有空练练土灶,便从中午的工作餐做起!
但他万没料到,这场雨竟然连下两天都不见停歇。
当然,和两天前相比,今日的雨势已经减弱许多。
李二郎不免有些惴惴,这两日没什么客人,相当于白领了两天工钱。想他以前当闲汉的时候,都是干多少活拿多少钱,不干活便拿钱,而且分文不短,总觉得心不安理不得。
吴铭笑道:“谁说你没干活?你瞧——”
他指向灶房的墙角处。
“——木柴都被咱俩烧尽了!”
经过这两天的磨合,他和二郎总算是培养出些许默契,渐渐找到用这土灶做菜的手感了。
“还有我!”
谢清欢一副求表扬的模样。
吴铭笑着摇摇头:“有你,哪儿都有你!”
她这两天负责切菜备料,本就是她的分内事,没有任何夸奖的必要。
时值午后,窗外雨线渐疏,天光渐明。
吴铭抻个懒腰,突然有点饿了,于是招呼道:“有些日子没去状元楼,走吧,今日再去吃些点心!”
欧阳发尚未将伞送还,三人便戴上斗笠出门,踩着巷陌积水来到保康门外的状元楼。
那个名叫张三的大伯忙不迭叉手唱喏,恭迎三人进店,前两回来也是由他侍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吴铭感觉他今日格外恭敬。
张三自然没有忘记王铛头的嘱咐,道一声“客官稍坐”,赶紧回灶房知会:“王铛头,那日指点莲房鱼包的贵客又来了!”
王逢贵专注于锅中菜肴,头也不回地说:“你好生伺候着,我做完这道菜便来!”
张三一如既往地递上食单,呈上餐具。
这回不再问要不要茶酒了。
吴铭正翻看食单,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忽然风风火火走过来,身上犹带着浓厚的烟火气。
“王铛头,便是这位官人。”
张三以手臂恭敬指向吴铭。
“???”
三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王逢贵二话不说,当即叉手深躬:“王某谢过官人指点之恩!我等依官人所言,将那莲子与鱼肉剁碎再做成莲子状,果有画龙点睛之妙,如今这莲房鱼包才称得上神形俱肖!”
“原是为此……”
吴铭恍然,王铛头不提,他都忘了这茬了。
王逢贵正色道:“此等大恩,某无以为报,今日这顿饭便由我请,权当……咦?”
他忽然注意到三人衣服上的“吴记”字样,话锋一转道:“三位莫不是同行?”
吴铭坦然承认:“我开了家川饭店,就在这麦秸巷中。”
明人不说暗话,同行探店再正常不过了,没什么可隐瞒的。
“川饭店……”
王逢贵微微颔首,没有太大的反应。
一旁的张三却瞠目愕然。
麦秸巷中的川饭店……只能是那家了。
所以李二郎是跟着掌柜的一起来用饭!
张三难以置信,他从未听说哪家掌柜外出用饭会带上自家伙计。
再看李二郎穿的这身行头,面料端的不俗,凭他那点工钱绝买不起,显然是店里发的。
这什么神仙掌柜?
张三羡慕到有些愤怒,只恨老天爷不公,想我年方二八,俊美如花,凭什么碰不上这等好事!
不知道吴记川饭还招不招人,哪怕刷碗也行啊……
王逢贵同样惊讶,心想怪不得对方深谙庖厨之道,原是同行。
同时暗暗感慨:京师当真藏龙卧虎,区区川饭店的掌柜竟有如此造诣。
他本以为当了正店的铛头,自己的厨艺不说举世无双,也该是当世翘楚了,如今看来,委实可笑!
学厨如登山,他不过刚登上山腰罢了!
一念及此,王逢贵便收起了自大之心,谦谨道:“足下既是川饭店的掌柜,不如点这道禁中佳味,也好请吴掌柜指教一二。”
“禁中佳味……”
什么玩意儿,奇奇怪怪的。
自从在大相国寺上过一回当,吴铭便对这种莫名其妙的菜名有点敬谢不敏,问道:“这是什么菜?”
王逢贵略有些诧异:“禁中佳味是地道的蜀地美食,以鸡肉烹制而成,吴掌柜怎会不知?”
“啊,我自然是知道的……那就来这个吧。”
吴铭搪塞一句,岔开话问:“这道菜也是你来做么?”
王逢贵摇头称否:“我是南食铛头,这道菜由本店的川饭铛头来做。”
还有多个铛头,看来正店后厨的分工很细啊!
吴铭突然有些好奇:“我能否进贵店的灶房看看?”
此言一出,空气霎时安静,王逢贵和张三相顾无言,谁也没有接话。
108 禁中佳味
话一出口吴铭就知道是自己冒昧了,莫说古代,现代也没几家饭店愿意让同行参观后厨,淡笑道:“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继续点菜:“再来个肉生法。”
单看名字仍是看不出所以然,但有个“肉”字,至少是道荤菜。
两道菜足矣,光是禁中佳味就卖三百文,还是给王铛头省点钱吧。
“客官稍候。”
张三接了食单,王逢贵自回房备菜不提。
不多时,又有妇人来席前卖唱,这回是一对父女组合,老父奏乐,女儿开嗓。
吴铭本不想再听,但见小姑娘模样乖巧,主要是看在老丈年迈体衰、讨生活不易的份上,便没将二人打发走。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这回竟然规规矩矩的,没有主动投怀送抱。
待她唱罢,吴铭随口问:“除了柳词,可还会唱点别的?”
“奴家入行未久,眼下只学过几首柳词。”
“入你们这行须先学柳词?”
小姑娘点头称是。
不愧是当今华语乐坛唯一的真顶流,柳永的词虽因格调不高而饱受士大夫诟病,可直到北宋末年,甚至比柳三变小了五十多岁的苏东坡都已不在人世时,柳词依然在底层大众中长盛不衰。
那老丈立刻毛遂自荐:“某会唱几句欧公的词,官人若是不嫌……………”
“不必。”吴铭数出五个铜板给这对父女,“去吧。”
不一会儿,又有卖果子的小贩进店,也不问酒客买或不买,径直将果子挨桌散与坐客,然后得钱。宋人管这类小贩叫“撒暂”,在大型的酒楼食肆里十分常见。
来此间用饭的食客大多不差钱,通常不会计较这几个铜板。
吴铭也没计较,拿起果子一咬,险些酸掉后槽牙!
这时,张三终于端上第一道菜:肉生法。
菜名教人摸不着头脑,敢情是一道拌菜。
盘中红、绿、黄、白四色交织,油润光亮。
主要食材皆切作丝状,其中的红丝和绿丝乍一看以为是红椒和青椒,仔细一瞧,绿丝是酱瓜丝,至于红丝,一时还真看不太出来。
师徒俩各自品尝。
入口是和肉?相似的咸酸,这也是宋人的大众口味。
一吃便了然,红丝原来是糟萝卜,应该是加了红曲,所以呈现为红色。
酱瓜的酸醇与糟萝卜的爽脆立时占据味蕾,鲜明的椒香、温润的蒜香和草果略带凉感的独特辛香彼此交织蔓延,其间还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橘皮清香……………
到底是正店,调料不可谓不丰富。
只是这肉丝.......应是用大火快速炒制肉色发白,但并未全熟,怪不得叫“肉生法”,肉质倒是不错,事先也用酒醋腌制过,吃不出什么腥味。
古代以生肉作馔并不罕见,在先秦时期甚至是最流行的吃法之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里的“脍”最早便是指切细的生肉,宋人依然喜食生鱼片,其余肉类倒是很少生吃了。
吴铭知道国内某些地区至今仍保留着吃生猪肉的传统,但正经餐馆通常是宁老勿生,毕竟肉老一点只是影响口感,半生不熟却有食品安全的风险。
他搁筷不再食用。
谢清欢见状,立刻自顾自地分析起来:“这道拌菜的做法并不复杂,将猪肉、酱瓜和糟萝卜切丝,肉丝下锅烹炒后,添入蒜片、橘皮丝、草果粉、砂仁粉、花椒粉、盐、香油和醋拌?即可。”
说罢一眨不眨地看着师父。别的不敢说,至少拌菜,她自认为不比状元楼的铛头差。
吴铭哑然失笑,好家伙,搁这儿预判我是吧?
预判失败!
他压根没打算打她,这道菜没啥知识点。
不过嘛,有这样的主观能动性属实难能可贵,值得鼓励。
吴铭夸她两句:“不错,比起第一次来,进益许多了。”
“是师父教得好!”
嘴里拍着马屁,嘴角却扬起一抹得意的弧度。
怕她骄傲,吴铭紧跟着泼一盆冷水:“你以前是不是吃过这道菜?”
“没有!”谢清欢斩钉截铁,忽又话锋一转道:“但禁中佳味我是吃过的。这道菜因被选入大内作为御膳,故此得名,东京的川饭分茶没有不会做的。”
竟然是道宫廷菜,这下不得不期待了。
李二郎始终不吭声,只默默干饭。
肉生法这道菜师徒俩都浅尝辄止,几乎被他一个人全吃了。
张三看在眼里,咽了不知多少口唾沫,更加羡慕嫉妒。
正自怨自艾,忽然看见川饭铛头陆寿亲自端着托盘出来,赶紧迎上去,伸手欲接:“我来吧铛头。”
陆寿横我一眼,张八心头一颤,知趣地缩手。
陆寿亲自下菜,亮明身份前,正色道:“那道菜乃陈某恩师所创,七十年后的乾元节,曾向宫中退献此菜,幸得今下垂青,选入禁中。还望吴掌柜是吝赐教。”
乾元节即皇下的生日,每逢重小节日,小内举办宫廷宴饮,都会让民间退献美食,既能满足圣下的口腹之欲,又可展现皇家节俭爱民,与民同乐的美德。
那番话说得是卑是亢,言上之意也很明了:你做的便是正宗,挑刺可得想马虎喽!
吴铭拱拱手客气道:“赐教是敢当,尊师低名,吴某仰慕久矣。
我压根是知道对方的师父是谁,但那是妨碍我吹一波。
陆寿微微颔首,道一声“快用”,转身回灶房去了。
禁中佳味......卖相是太行啊。
盆中剁成大块的鸡肉浸泡在酱色的汤汁外,鸡肉也被炖煮至深褐色,甚至没点发白,表面点缀着多许翠绿的葱花。
单论色泽,好头是是如肉生法的。
幸而施雄是以卖相论坏好,川菜本就是太讲究摆盘,以味道取胜。
刚才端下桌时,我便已闻到很浓厚的姜味,此时夹起一块鸡肉送入口中,浓郁的姜汁辛香混杂着豆酱、花椒粉和酒醋的香味瞬间在舌尖下绽开,鸡肉炖煮得细嫩化渣,滋味醇厚,令人食欲小振。
确实不能啊!
生姜是宋时极其常用的辛香料,其辣味虽然远是及辣椒,但只要用量够小,也能形成是大的刺激感。
那道禁中佳味,鸡肉的量在两斤右左,生姜怕是用了七两。而且鸡肉用的是农家散养土鸡,其肉质远非速成的白羽鸡可比;生姜用的应该是下坏的川姜,其辛味和香味远比山东小姜浓厚。
吴铭忽然想起现代川菜中也没一道类似的菜:传统做法的姜汁冷窝鸡(是加豆瓣)。
当然,只是味型比较相似,做法截然是同:姜汁冷窝鸡是一道热菜但是冷吃;而禁中佳味是一道炖菜,说起来,那道菜倒是很适合用来做……………
谢清欢热是丁问:“师父觉得如何?”
“名是虚传,退献给官家的菜确实是错。”
“敢问师父那道菜用了哪些调料,是如何做的......哎哟!”
施雄一巴掌拍你脑袋瓜下。
他倒考校起你来了,真是倒反天罡!
谢清欢捂着头痛呼,心外却暗自窃喜:又被师父抚顶啦!寿命增加一百年!
师徒俩频频动筷,截至目后在状元楼吃过的所没菜品中,吴铭愿称那道菜为第一,甚至比荔枝腰子更胜一筹。
“七郎,慢些吃菜,再是动便有了。”
李七郎还想等吴掌柜和谢铛头搁筷再用饭,但见两人都有没搁筷的意思,也就是再客气,接着小口干饭!
109 双双上新
不止李二郎闷头干饭,师徒俩也都各自炫了一碗饭。
一大盆鸡肉转瞬见底。
吴铭颇有些意犹未尽。
这位陆铛头确有两把刷子,正不正宗暂且不论,至少调味和火候都拿捏恰到好处,非要鸡蛋里挑骨头,也就是卖相差了些,当然,如果当年进献的版本便是如此,那确实没有改善的必要。
卖相做得再好看,也比不上“官家同款”四个字响亮。
李二郎抚着圆鼓鼓的肚皮饱嗝连连,这小子原本不吃午饭,下午这顿点心一共干了三碗饭,直接当晚饭吃了。
“结账!”
虽说是王铛头请客,咱也不能太理所当然了,付账的举动还是要有的。
张三快步走至桌前,堆笑道:“王铛头已经替三位客官付清饭钱。”
又说:“代陆铛头向吴掌柜请教,不知这禁中佳味是否合吴掌柜口味?”
吴铭指着仅剩汤汁的菜盆说:“菜合不合口味,瞧瞧吃得干不干净,不就一清二楚了?替我给陆铛头带个话,以姜汁烹鸡,吴记川饭尚有另一种做法,陆铛头得空时,不妨来小店坐坐,切磋交流。”
三人起身离店,此时雨已停歇,却并未下透,日头尚隐在湿漉漉的云絮后头,保康门外已是吆喝声四起。
出了状元楼,往东走不远便是城南最大的瓦舍保康门瓦子,这一带是城南数一数二的繁华地段。
青石板路面蓄着浑浊的积水,倒映着匆匆往来的人影、牲口蹄影和重新支棱起的各色店肆幌子,自檐角滴落的水珠砸落青石台阶上,迸开细小的水花。
三人径往吴记川饭走去。
谢清欢好奇询问:“师父,你适才说的另一种做法是什么?”
“姜汁热窝鸡,以后会教你的。”
吴铭暂时不打算做这道菜,当务之急是把土灶利用起来。
状元楼这道禁中佳味属实不错,现在是我的了!
正好,川味饭馆许久不曾上新,是时候推出新菜了!
回到店里,看一眼时间,下午三点半左右。
时候尚早,他把行头交给李二郎,嘱咐道:“你去柴市寻家正经的柴火铺,让掌柜的每日送五捆柴火到吴记川饭。”
柴米油盐酱醋茶,柴之所以便排在第一位,不是因为念着顺口,而是因为作为古代最重要的燃料,没有柴,饭都没法做,还谈什么米油盐。
东京百万人口,每日的木柴消耗量都是一个天文数字,建国短短数十年,便将周边的山林砍伐一空。
为了维持京师庞大的需求量,朝廷不得不进行能源的升级和转型,将目光转向热值更高、运输更方便的石炭,也就是煤炭。
石炭一经采掘,便迅速取代过去的木炭,成为东京乃至于全国百姓的生活燃料。
可以说,宋代对煤的采掘和使用,无论在技术上还是规模上,都达到了空前的高度,直到晚清洋务运动时,煤炭在能源结构中所占的比重仍未见得有宋时的水平。
不过嘛,煤炭适合拿来取暖烧水,烹饪还得烧柴。
吴铭招呼徒弟备菜备料。
这雨可算是停了,今晚正常营业!
四点半左右,张关索提前到岗。
当东京城里回荡起酉时的钟声,一众太学生再度蜂拥而至,欧阳发又冲在最前面,一看就是不认真上课、满脑子口腹之欲的学渣。
两天没来吴记川饭,可把他馋坏了。
心里想着大饱口福,嘴上说的却是:“掌柜的,我来归还雨伞了!”
过不多时,狄咏也来了,吃完饭仍然要了五百文的卤味,带回去给爹爹下酒。
吴铭查看过两界门上的会员列表,狄咏的花销全部记在了狄青账上,包括之前在大相国寺的消费,或许是因为他打包的食物都被老爹吃了吧。
得益于此,狄枢密使虽未亲自登门用饭,目前却已经在吴记川饭消费了三千余文,仅次于欧阳修。
一忙起来,时间便如白驹过隙,眨眼又是一晚。
打烊闭店,记账算账。
前两天没啥客流,营业额可以忽略不计,好在上个月给国子监供膳的钱李行老遣人送来了,再加上今天的业绩和往日的结余,成功突破三万文(未扣除肉钱)!
有房有积蓄,哪怕在富人云集的东京,也算是小康之家了。
发了工钱,三人各自回家歇息不提。
第二天一早,肉行送货上门时,吴铭嘱咐对方再送十只鸡来。
谢清欢闻言嗖一下便闪现至师父眼前,满脸期待:“师父要教我做姜汁热窝鸡了么?”
师父昨天只是随口提了下菜名,她便牢牢记下了,心里跟猫抓似的好奇,恨不得立刻学艺。
吴铭笑着摇摇头:“为师今日教你另一道菜——柴火鸡。”
“好!”
谢清欢双眸生光,能学本事就行,管他是什么鸡,她来者不拒。
“不过在此之前,咱们先把昨日吃的禁中佳味复刻出来。”
“弟子省得!这道菜本就是蜀地菜肴,状元楼做得,吴记川饭自然也做得!”
你省得个铲铲……
吴铭正色道:“禁中佳味只卖给那边的食客,待会要做的柴火鸡才在吴记川饭卖。”
“哦……”
谢清欢不是很懂,这道禁中佳味名头响亮,只要做得好,可以定个很高的价钱,东京的川饭店没有不做的。
吴铭倒没考虑赚钱的问题,主要是念及陆铛头有正儿八经的师承,算是正统的传人。
昨天刚和对方进行了友好的交流,今天就抄人家的菜和人家打擂台,虽然也无不可,毕竟其他川饭店都这么干,他只是觉得没这个必要。
可选择的菜式多了去了,柴火鸡也不差。
把禁中佳味当作一道宋菜卖给现代人更好。
这道菜的做法并不复杂,昨天探店时吴铭已经琢磨出七七八八。
先将活鸡宰杀后里外治净,剁成小块,再将生姜洗净,削去外皮,切成薄片。
然后起油锅,下姜片以小火慢爆出香味和汁水,再下鸡肉翻炒,加水和调味料同炖即可。
唯一的问题在于,需要弄清楚生姜的用量。
110 皇上同款
“皇上吃的菜?"
吴建军吃着早饭,听儿子说今天要推出一道新菜,是一千年前赵宋皇帝吃的御膳,顿时感觉碗里的粥不香了。
吴铭笑道:“待会买了菜,我给你做一份,也让你当一回皇上。”
本来就要试菜,给老爸尝鲜来只是顺带的。
“朕的好大儿!”
吴建军高兴惨了,三两口啃完包子、扒完粥饭,迫不及待道:“走!买菜去!”
父子俩买了两大包乐山的竹根姜回来。
乐山的竹根姜姜味浓烈,在川菜体系里久负盛名,就是长得比较纠结,盘根错节的处理起来不太方便,所以现在的川菜馆子基本都改用山东的大姜,包括川味饭馆。
别的菜式倒是无所谓,可禁中佳味是一道姜汁菜,能不能把这道菜做好,关键正在于生姜,马虎不得。
四人齐上阵,麻利地备好菜料,生火,开灶,上宽油!
姜片滚入热油的刹那,浓郁的辛香扑鼻而来。
“二郎!”
李二郎心中有数,立刻减弱火力。
接下来便是小火慢爆,这个过程通常需要15到20分钟,没什么操作可言,只须不时翻拨姜片,以免粘底烧焦。
吴铭叫来徒弟掌勺,自己则趁此空隙将调料备妥:酒、醋、豆酱、花椒粉、盐倒入碗中搅匀。
虽是傻瓜般的操作,谢清欢依然乐在其中,一丝不苟。
直至姜片缩小变薄,边缘微卷,空气里干香四溢,这时姜中的汁水已被尽数炸出,香味融进油中。
吴铭重掌大勺,二郎当即添柴鼓风。
倒入鸡块以大火翻炒至半熟,加水没过鸡块,待锅里的水微微沸腾,下调料搅匀,盖上锅盖小火焖煮,想把农家土鸡炖得细嫩化渣,少说也要一个小时。
所以这道菜现点现做是来不及的,得根据每日的出菜量提前炖上。
定好时间,师徒俩回厨房里筹备中午的菜料。
十点左右,诱人的香气在厨房里弥漫开来。
吴建军使劲吸鼻翼,馋得直咽唾沫,连声催促:“时间差不多喽!”
于是重回灶房,揭开锅盖的刹那,那股醇厚的肉香和炽烈的辛香便随着翻腾的白汽喷涌而出,直直地往人鼻子里钻!
四人的喉头同时滚了滚。
见鸡肉已经炖得烂熟,吴铭让李二郎加大火力,开始收汁。
吴建军诧异道,“不加配菜吗?”
“这道菜没有配菜。”
“纯肉啊!”老爸拍了拍浑圆的肚皮,咧嘴笑起来,“我喜欢!”
收汁直至汤汁咸淡适中,再加醋和蒜粉拌匀,最后将鸡块单独捞至菜盆里,去掉汤里的姜片,把汤汁浇入盆中,洒上少许葱花点缀,大功告成!
吴建军盯着盆里被豆酱染成深棕甚至有点黑的鸡肉,忍不住问:“你确定你没做错?”
这卖相过于朴素,和他预想中的实在相去甚远。
吴铭双手一摊:“原版就是这个样子的,别看卖相差了些,味道其实很不错。”
吴建军对此毫不怀疑,香成这样了不可能不好吃,他只是觉得作为一道御膳,难道不该色香味俱全吗?和他在电视剧里看的不一样啊!
四人各自品尝。
谢清欢立刻开吹:“师父厨艺绝伦,天下无双,只随手一做,便远胜状元楼!弟子佩服!”
吴铭给她一巴掌,没好气道:“你再尝尝,照实说。”
谢清欢啊哟一声惨叫,捂着脑袋偷乐:今日抚顶,达成!
又夹起一块鸡肉送入口中细嚼慢咽:“额么么......好像姜辛味略重了些?”
“正是。”
凡事过犹不及,这道菜需要突出姜味,但美味过重就会盖掉其他味道,甚至改道鸡肉的本味,影响口感的丰富和层次。
问题不大,试菜就是为了找到合适的用量。
吴铭尝完成品便知道该减多少量了。
川味饭馆要等十二点以后才有客流,所以这道菜等十一点再做。
先做柴火鸡。
师徒俩回厨房切菜备料,吴建军端着菜盆在川味饭馆独享美味。
和禁中佳味不同,柴火鸡的配菜多得谢清欢眼晕:土豆、胡萝卜、豆角、莴笋、香菇……………
吴铭本来还想买几块魔芋,转念想到魔芋和折耳根一样,并非所有人都能接受,遂作罢。
“师父,这些菜待会要一锅炖么?会不会太、太………………”
谢清欢一时想不到贴切的形容词。
“他是想说乱吧?”
“师父英明!”
二郎笑道:“乱就对了,做的不是乱炖。”
柴火鸡是一道用农家土灶和柴火烧的乡村家常菜,全国各地都没,在七川叫柴火鸡,在东北则叫铁锅炖,做法小差是差,有非是调料和配菜的区别。
那道菜后几年莫名其妙地火了,朋友圈外面关于柴火鸡的图片和评论满天飞,以至于城外都开起了柴火鸡店。
当然,城外的店基本都使用碳火作为燃料,终究差了些风味。
师徒俩正切菜备料,忽然传来老爸的呼唤:“吾儿!”
“作甚?”
二郎放上手中的活计出来,但见老爸饱嗝连连,这盆鸡肉已被我吃了个底朝天。
谢清欢一边剔牙一边问:“他还有告诉你那道菜的定价,还没宣传词该怎么写?”
二郎想了想说:“定价78元每份??”
一份小概半只鸡,一斤半的样子,考虑到鸡肉的品质和生姜的成本,那个价格还没非常实惠了,换作小饭店,是说翻个倍,起码得卖八位数。
“??宣传词就写:小内御膳,皇下同款。”
谢清欢乐了:“他那样写,你怕客人质疑咱虚假宣传。”
“哪外虚假了?谁要敢说你虚假宣传,信是信你把赵祯喊过来对质!”
“他见到赵祯了?”
“目后还有没,迟早的事。”
“说真的。”谢清欢敛笑肃容,“那道菜坏吃是坏吃,但卖相确实出会,你怕人家期待太低,端下来前会失望。你刚才就没点失望。”
“嗯......没道理。”
一提起御膳,小少数人首先想到的如果是清朝的满汉全席,是低端食材加低端做法,可罕没人了解一千年后的饮食文化,更是会想到一千年后的低端食物,在今人看来只是异常。
二郎略一思索,计下心头:“这咱就给客人做个科普,品尝美食的同时长点知识,岂是慢哉!”
111 柴火鸡
“你可知这柴火鸡的精髓是什么?”
师徒俩把柴火鸡炖上,吴铭冷不丁发问。
谢清欢回想炖鸡的全过程,越想越迷糊,用师父的话说,这道菜似乎没什么难点和知识点。
她试探着作答:“许是下料的时机?每一种配菜的火候都不同,下锅炖煮的时机自然也不同。”
“错!是苞谷粑粑!”
“啊??”
吴铭笑呵呵地取出一袋玉米粉,倒入碗里,再加入适量的面粉和小苏打,用清水将其和成不干不湿的面团。
揭开锅盖,喷香的热气扑面。
吴铭添入酱油和盐调味,然后将红甜椒下锅翻炒均匀,最后再将调好的面团揪成小块,贴在锅边,为这道柴火鸡注入灵魂。
谢清欢哪里见过这种做法,觉得新奇有趣,问道:“苞谷是什么?”
粑粑她知道,东京城里多的是卖糍粑、糯米粑的,苞谷这个词却是头一回听闻。
吴铭搪塞道:“是一种不常见的食材。”
谢清欢恍然,原来和辣椒、土豆一样是仙家食材。
“你来。”
吴铭将贴锅贴的任务交给徒弟。
谢清欢赶紧摆手:“弟子愚钝,尚未学会。”
“这还用得着学?随便贴,是大是小、是圆是方都无所谓。”
谢清欢也学着师父的模样,揪起玉米面团拍在锅边,摊成饼状。
“你这不是学会了么?”
吴铭夹起一根豆角放入口中,熟而不老,味道全炖进去了,嘎嘎香!
有师父的肯定,谢清欢越发自信且得心应手,不多会儿便将锅边贴满了黄色的苞谷粑粑。
“当——”
东京城里回荡起杳杳的钟声。
午时已至,梅直讲宣布放学,众书生起身行礼罢,坐在门边的欧阳发嗖一下窜出书斋,眨眼间便消失在众师生的视线里。
梅尧臣不禁抚须感叹:“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早晨那顿,欧阳发卷不过二程、刘几等人,这些“学霸”起得太早了,等他起床,吴记川饭的及第粥早已售罄。
可中午这顿,他绝不会落于人后!
好香!
尚未进店,便嗅到浓郁的菜香。
欧阳发顿觉腹中擂鼓,口齿生津。
晨间只吃得一碗薄粥,距今已有三个时辰,早饿得肚子咕咕叫了。
见着欧阳发,张关索立刻热情相迎:“客官里面请,今日仍是三位?”
张关索记得他,这位书生每顿饭都冲在最前面,一来便替他的同伴占座。
今日也是一样。
“怎的不见二郎?”欧阳发大步进店。
“他在灶房里帮吴掌柜备菜。”
“什么菜这般香?”
“柴火鸡,是小店今日推出的新菜,客官可要来一份尝尝?”
“那便来一份!”
欧阳发不假思索,甚至连价钱都不过问。吴记川饭的新菜断不容错过,何况单是这香味便教人欲罢不能,吃进嘴里有多香他简直不敢想!
张关索道一声“客官稍待”,进灶房报菜。
这时,吴铭已经另起一灶,炖煮禁中佳味,见客人来了,吩咐道:“二郎,你且去店堂里照应。”
“好。”
李二郎盛一盘柴火鸡,又从锅边取下两个苞谷粑粑,对外自然不能叫苞谷粑粑,要叫黄金饼,多响亮的名头。
他掀起灶间布帘时,干饭的主力军已然赶到,店堂里瞬间从空无一人变成座无虚席。
李二郎给欧阳发上了菜,餐具由张关索呈送,他赶紧接待另一桌客人,依然大力推荐本店的新品:柴火鸡和黄金饼。
菜一上桌,首先带来的是视觉上的冲击。
但见大块的带骨鸡肉裹着浓郁的酱色,青绿的豆角和莴苣、黄棕色的??、暗红的??、鲜红的??、泡发后的黑色木耳、深褐色的香菇,再加上焦黄的面饼……
这食材也太丰富了罢!
有许多食材他此前从未见过。
欧阳发并不在意,大宋物产丰富,他没见过的菜蔬不计其数,许是蜀地特色。
餐具尚未呈上,他已顾不上这许多,立刻抓起热乎乎的面饼,大口咬下!
表面焦脆的锅巴层在嘴里碎开,霎时间,清甜的谷物气息混杂着淡淡的菜汁香气在舌尖上绽开,外层焦脆,内芯却软糯香甜,咽下去后,口中仍有绵长的余味。
欧阳发一下愣住。
不对劲!
这绝不是寻常的烧饼!
“铁牛!”
趁张关索呈上餐具,他忙问:“这是什么饼?”
“黄金饼。”
“用何种面粉做的?”
张关索笑起来:“俺只是一跑堂伙计,灶房里的事俺哪里知晓?”
欧阳发微微颔首,不再多问。此等庖厨秘辛自然不会告知外人。
不禁感慨:吴掌柜当真十八般厨艺样样精通,不仅烧的一手好菜,连面饼也烧得如此美味!
一个并不大,三两口便吃完了,立刻抓起第二个,这样的烧饼他感觉自己能吃十个!
张关索提醒道:“掌柜的说,黄金饼配着柴火鸡吃,滋味更美。”
欧阳发依言照做,夹起一块鸡肉送入口中。
饱吸浓汁的鸡肉炖得软烂化渣,浓厚的脂香裹着浓油赤酱的咸鲜,其中还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辛辣和椒麻,颇有川饭特色,却并不过头,直教人胃口大开。
又夹起认识或不认识的各色菜蔬一一品尝,豆角和莴苣同样汁浓入味,黄色的块状物软糯绵沙……
再咬一口面饼——
“妙极!”
欧阳发当即续饼:“再来两张黄金饼,另要一杯冰镇凉茶!”
话音刚落,店堂各处便接连响起续饼的请求。
刚到店的太学生见状,赶紧互相打听,不消李二郎推荐,竞相要吃这柴火鸡。
“诸位客官,柴火鸡已经售罄!”李二郎高声宣布。
柴火鸡只炖了一锅,这菜没法现做,先到先得,卖完便没了。
此话一出,抱怨之声立时四起。
“吴掌柜委实不会做生意!既推新菜,理应多备些才是!”
“是极!速速再备两锅!我可以等!”
“我也愿等!”
欧阳发大口吃菜大口嚼饼,不禁有些得意,心说谁让你们来得晚……
忽然想到:柴火鸡已经售罄,黄金饼只怕也所剩无几,忙扬声道:“剩下的黄金饼我全要了!”
店堂里为之一静,紧接着众声轰然炸响:“欧阳伯和!你欺人太甚!”
112 皇帝老儿不及吾
欧阳发对自己引起的“公愤”视而不见,反将筷子使得虎虎生风。
他抄起最后一块黄金饼,蘸着浓稠的酱汁,三口并作两口,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的,含糊不清地赞叹:“香啊,真香!”
气得一众后来者咬牙切齿。
李二郎扬声道:“掌柜的说,今日不再另做,明日午时照例炖一锅!诸位明日赶早便是!”
喧闹声霎时低了几分,众人嘴上虽仍絮絮抱怨,眼睛却齐齐亮了起来,心里尽皆闪过同样念头:明日午时,一场恶战怕是在所难免喽!
……
“爸,一大早煮啥呢?这么香。”
徐庆渝伸了个懒腰,走进厨房,浓郁的米香混合着脂香气扑鼻而来。周末的晨光透过窗户洒落灶台,照得老爸的背影格外温暖。
他探头看向锅里正咕噜冒泡的粥水,只见切成小块的猪腰、猪肚和猪肝在稠粥中翻滚。
徐川用木勺轻轻搅动,头也不抬地说:“给杨杨做的,这叫及第粥,关于它的起源有两种说法,一说早在宋代就有了;另一说是明代的状元伦文叙给它命的名,取‘三元及第’的寓意。”
“总之,”他关闭灶火,往粥面洒上些许葱花,“喝了能沾点文气,讨个好彩头!”
徐庆渝心想老爸的职业病又犯了,研究了一辈子宋史,退休后更是四处搜集宋朝食谱,钻研宋朝烹饪,连煮粥都要讲究个来历。
只不过——
“杨杨高考成绩都出来了,现在讨彩头迟了点吧!”
徐川幽幽地叹口气:“我倒是想早点做,可你们一年也回不来几次,上次回来还是春节吧?”
徐庆渝略有些心虚地避开目光,老爸话里话外的埋怨他听得出来。
“杨杨在备战高考嘛,没办法的事……”
他岔开话说:“咱家楼下不就有一家粥铺吗?自己煮多费劲。”
“那家你可千万别去,放了不知多久的冻肉也拿来煮粥,味精重得齁死人!”徐川嗤之以鼻,“既然回来了,就该吃点好的。”
徐庆渝知道老爸是个好吃嘴,对吃颇有心得,笑问:“这次又是哪家餐馆?”
“一家川菜馆,店面不大,师傅本事却不小,不仅川菜做得地道,复现的宋菜同样正宗,食材更是一等一的讲究,即便是专做宋宴的餐馆,也没几家比得上!”
老爸的品味毋庸置疑,这次又给出罕见的高评价,徐庆渝已经开始咽口水了,当场拍板:“就这家了!今天中午就去!”
……
在小黑板上写出菜名和宣传词,吴建军拿手机拍两张照,给一众熟客发去,其中就包括刘老师。
刘盈希正郁闷得不行,努力减肥一个月,一称体重竟然还重了两斤,这合理吗!
她昨晚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和检讨,最终得出结论:川味饭馆应该对此负主要责任!
每天下班回家,总要路过这家恶贯满盈的饭馆,她这该死的正义感,根本做不到视而不见!
幸好今天是周日,不用上班,她重新制定了一份减肥计划,从今天开始执行,绝不再……
“滋滋!”
桌面上的手机忽然震动两下,屏幕上弹出窗口,吴叔发来消息:“菜品上新!”
刘盈希立刻点进去,她只是出于礼貌回个话,绝非对新菜有所期待。
现在的她信念无比坚定,至少今天,她绝不会踏出家门半步!
……
“哟,真巧啊刘老师!你也来尝鲜?”
陈桂彦下了班立刻赶往吴记川饭,生怕来晚了像上个周末一样没座位,赶到店门口,恰碰见迎面走来的刘盈希。
刘盈希矢口否认:“我去超市里买点东西,路过而已。”
“来了啊!站着干嘛,快进来坐,外面多热!”
吴建军招呼二人进店。
陈桂彦当即进店,刘盈希的内心是拒绝的,终究盛情难却,也跟着走进店内,心想反正计划已经做好了,从明天开始执行也是一样的。
刚一落座,一辆银色的小轿车稳稳停在门口,车门打开,徐川领着儿子儿媳和孙儿进店。
“徐爷!”
陈桂彦抬手打个招呼,随后为同桌的刘盈希介绍。
同徐川一家前后脚进店的是于得水,见陈、刘二人也在,正好拼成一桌。
在场都是收到吴建军的消息,专程赶来品尝新菜的饭友。
“禁中佳味,千年美馔,大内御膳,皇上同款……”
徐川的孙儿徐杨看着小黑板上的宣传词,疑惑道:“所以到底是什么菜?”
徐川解释说:“这道菜就叫禁中佳味,其食谱收录在《事林广记》里,相传是从宋代的御厨房里流传出来的一道宫廷菜,故此得名。”
“徐爷说的一点不差。”
吴建军接过话茬,递上菜单:“这是宋菜的菜单,上面记载了每一道菜品的食谱和起源,感兴趣的话可以看看。”
上午刚去复印店打的,目前只有三道菜:肉鲊、酒炊白鱼和禁中佳味。
众人接过菜单翻阅,陈桂彦笑道:“这不是姜汁炖鸡么?宋朝的宫廷菜这么朴素?”
“一千年前,铁锅才刚普及,食材和调料都远不如今天丰富,赵宋皇室又厉行节俭,相较明清的御膳,饮食方面确实要朴素得多。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把今天的菜品拿到一千年前,哪怕是家常菜,也可以当作珍馐进献!”
徐川说的这番话,正是吴建军想说的。
陈桂彦不禁感叹:“皇帝老儿不及吾啊!”
众人都笑了起来。
徐川正色说:“朴素归朴素,这道菜的味道还是很不错的,值得一尝。”
禁中佳味的食谱徐川了然于心,他知道这道菜的关键在于鸡肉和生姜的品质,而这家店的食材一向出众,78元一份,闭着眼睛点就是了,绝不会差。
他从孙儿手里接过菜单翻看。
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只是大致扫一眼,他便明白这家店的师傅对宋菜确有相当的了解。
等等!
他把禁中佳味的介绍逐字逐句通读一遍,不禁眉头紧皱。
据他所知,史料里关于这道菜的记载只有《事林广记》一处,书中并未注明起源,“从宋代的御厨房里流传出来”是他根据菜名做出的合理推断。
菜单上却声称这道菜是由民间的厨师在宋仁宗过生日时进献给宫廷,得到官家的喜爱,被纳入御膳,所以叫禁中佳味。
说得跟真的一样……难道还有我漏掉的史料?
“老板!这个说法的出处在哪里?”
徐川指着菜单向老板请教。
吴建军摇头:“我不懂这些,这菜单是我儿子写的,他对宋代的饮食文化做过深入的研究,有机会您跟他聊聊——三位里面请!”
到饭点了,食客扎堆登门。家住得远的食客平时来不了,一到周末都开车来吃饭,生意甚至比工作日更红火。
吴建军光是接待客人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替他答疑解惑?
徐川见状,也不好再问,暂时按下心中的疑惑,专注于眼前的美食。
陈桂彦那桌已经吃起来了。
菜一入口,就知道徐爷所言不虚。
鸡肉炖得嫩滑软烂,带皮的部位胶糯而微微粘唇,肉也早已脱骨化渣,姜汁和酱汁的味道丝丝缕缕地渗透在肉里,姜香浓郁醇正,却并不霸道,仍能尝出鸡肉的鲜美和脂香。
毫无疑问,老板选用的是农家散养的土鸡和本地的好姜,单是食材,就已经值回菜价了。
更神奇的是,陈桂彦竟从肉里品出些许柴火气!
他还以为自己的舌头出毛病了,一问同桌的刘盈希和于得水,二人也有同样的困惑。
这怎么可能呢?
城里的餐馆禁止使用柴火灶,可这淡淡的柴火气分明是经柴火久炖之后沁润进肉里的,绝不会错。
三人面面相觑,刘盈希忽然用食指顶了顶眼镜,正色道:“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
“分子料理!”
“???”
陈、于二人一头问号。
刘盈希浑不在意,好吃就行了,至于做法,想不明白的她一律归结为分子料理。
“老板,再来一桶饭!”
113 问题
“地道!太地道了!”徐川拍案叫绝,“竟然连柴火气也复现出来了!”
原教旨主义者一脸满足,同桌的三人三脸懵逼。
徐庆渝对宋代的菜品一无所知,不敢擅做评价。
事实上,他对吃没有太高的追求,但好与坏他还是吃得出来的。
说实话,刚进店时他并没有太当一回事,以为只是一家味道不错的苍蝇馆子,鸡肉卖78元一份,在这个地段同等装修的餐馆里算贵的了,毕竟有“皇上同款”这个噱头,可以理解。
不尝不知道,一尝吓一跳!
这鸡肉之香,和清远白切鸡有得一拼!
谁说78贵,78可太便宜了!尤其是和首都的物价比,简直不要太亲民!
随后端上来的正统川菜更令他大吃一惊。
徐庆渝不像老爸那么有文化,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卧槽!
这道回锅肉给他吃恍惚了,仿佛此时此刻正坐在首都的四川饭店里用餐。
他读大学时便去了首都,在蓉城下过的馆子不多,苍蝇馆子只吃过一家明婷饭店,论名气,当然是明婷饭店更大,但论味道,这家店完胜!
怪不得这么多人开车来吃………………
徐庆渝庆幸自己来得早,不仅不用排号,出菜也快,十几分钟便上齐了。
尝过每一道菜后,他只想大呼牛逼!
今天真吃到好的了!
开炫!
夫妻俩和孙儿都吃得火热,徐川却淡定如常,慢条斯理地夹着菜,心里仍然记挂着菜单上的文字,恨不得立刻同掌勺师傅深入探讨一番。
显然是不可能了。
直到四人吃完饭,店里依然座无虚席,老板忙得脚不沾地,哪有时间和他闲聊?
只好作罢,回家后疯狂查资料,又在同行群和同好群里分别询问,愣是无人知晓。
“这是哪家店?编的像模像样的……………”
群友一致认为,这绝对是老板瞎编的。
徐川却将信将疑。
菜单上有三道菜的介绍,只有这一条不知出处,其余都有据可查,证明掌勺师傅确实懂行,应该不会无所本才是。
看一眼时间,已经过了饭点,徐川给老板发去微信,继续中午未竟的话题。
收到消息时,父子俩正在吃午饭。
吴建军直接把手机递给儿子:“你自己回他吧。”
吴铭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他写文案时就没想到会碰上如此较真的客人,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没有史料记载再正常不过了,他总不能说这是状元楼的铛头亲口告诉他的吧?
仔细琢磨了下,回复道:“没有出处,我也是道听途说,感觉挺真的,就印出来了。徐爷如果觉得不严谨,就当博君一笑吧。”
无法自证,只能搪塞了。
爱信不信,反正他问心无愧。
这个周末的生意比吴铭预想中的好多了,听老爸说,有许多回头客,看来上周引流来的客人留住了不少。
禁中佳味只炖了一锅,眨眼便卖光了。
“评价怎么样?”吴铭更关心这个。
“好得很!你是没见徐老爷子,简直吃出了皇上的感觉,结账的时候还说这是他吃过的最地道的禁中佳味。依我看,也就是他年纪大了,不然指定拜你为师!”
吴建军扒拉着工作餐,说得绘声绘色。
吴铭笑起来,心想徐爷之所以较真,大概也是因为真的懂行吧。
这种古菜还得是懂行的人吃才有惊艳的效果。
“啊啊??”
吴建军打个长长的哈欠。
这两天给他累麻了,客人一多,他一个人属实有点应付不过来。
现在只是周末爆满,随着口碑的提升和发酵,迟早会辐射到工作日。
人手是个大问题,父子俩心知肚明。
川味饭馆的情况特殊,真不敢随便招人,现代人不像古人那么好忽悠,分分钟给你曝光到全网皆知。
真发生这种情况,以两界门的尿性,直接卷铺盖跑路也说不定。
吴铭只想安安静静当个厨师,认认真真经营饭店,不想沾惹这些麻烦。
吴建军说:“实在不行把你妈叫来帮忙。”
吴铭摇头:“老爷子走路都不利索,家里得留个人照顾他,哪能再给我妈添麻烦?我再想想,爸,这段时间先辛苦你了。”
“跟你父皇客气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吴建军光速吃完饭,进厨房将他专用的宋瓷碗冲洗干净,珍而重之地单独收纳。
“你睡觉去了!”
我招呼一声,关了店门回家睡午觉。
徐川边吃饭边琢磨那事。
我的确有没坏的解法,里人哪怕是认识十几年的张涛也是敢重信,思来想去还是只没至亲最可靠。
要么就等老爷子的身体坏些了,再麻烦老妈帮忙;要么就限制每日的客流,实行预约制......
是知为何,我忽然没种预感:再过段时间,那个问题便能迎刃而解。
带给我那种自信的当然是两界门。
我扒拉完饭,回厨房查看两界门,点开“任务”栏。
【饭店改造升级系列之一:启用灶房】
关键正在于“系列”七字。
既然灶房不能启用,谁能保证店堂是行呢?
亲种能把川味饭馆纳入中转站的体系,赋予员工自由出入的权限,这我就不能在宋代招人了。
那有疑是最坏的解法。
徐川心外那样想着,往上拖动,查看任务退度。
【当后退度:2/100】
亲种!果然是是按人头算,而是按菜的品类算么?
店外人手没限,我又兼着两家店,用现代厨房做菜还没没客人抱怨出菜快,我是可能换土灶现炒现卖,效率太高了。
徐川掐指一算:吴记川饭晚下卖的套餐不能用来做,那便没七道菜,再加下中午的两道菜,一天不能做八道菜,今天是八月初七,距离任务截止还没25天,完全来得及。
“师父!”
谢清欢又凑过来瞄了两眼,仍然瞧是出丝毫端倪,坦然认命,问道:“初十这天的万姓交易咱还去么?”
“是去,以前只在每个月月底去。”
小相国寺的万姓交易每月七次,数月底这天的规模最小,一个月去那一次足够了。
114 一探吴记川饭
吴记川饭的套餐主打一个不重样,连老爷子都能凑出两百道盖饭,区区一百道菜品岂能难倒吴铭?
别的不说,光是不同部位,任意形状的猪肉搭配不同种类、任意形状的蔬菜,就不止一百种了。
柴火灶,启动!
忙忙碌碌又一晚。
狄咏今日带来了弟弟,兄弟?吃完饭一如既往地打包五百文的卤味带走。
梅尧臣从不缺席,自从搬进新家,每天“上班”前都会顺道来喝一碗粥,“下班”后再顺道拎一小壶酒和卤味回家。
欧阳修虽然许久不曾登门,每日送往他府上的冰镇啤酒却从未断过。
送走吃宵夜的二程,吴记川饭闭店打烊。
结算时刻!
周末这两天,川味饭馆生意火爆,卖出去不少硬菜,营业额几乎是平时的两倍。
吴记川饭的营业额也逐渐趋于稳定,堂食和外带加起来在8000左右,基本已达到店铺人力和餐位数的上限。
只不过,吴记川饭最主要的客源仍然是国子监,等七月国子监迁回旧邸,离得远了,来用饭的书生必定骤减。
这个月要找到替代客源才行啊......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
【当前进度:6/100】
吴铭给小谢和二郎发了工钱,三人各自回家歇息不提。
翌日。
日上三竿,午时的钟声尚未敲响,书斋里已是暗流涌动。
梅尧臣端坐上方,口若悬河地讲解着圣贤文章,台下的一众学子,心思却早飞到了朱雀门外的麦秸巷里。
鸡肉的脂香、豆角的豆香、莴苣的脆嫩、土豆的沙绵、黄金饼外焦里糯的清甜气息,仿佛丝丝缕缕萦绕在众人鼻尖。
尤其是昨日晚到一步的人,想起欧阳发那副大快朵颐的得意模样,既恨得牙痒痒又馋得直咽唾沫。
今日说什么也不能落于人后!
“当??”
沉雄悠长的钟声破空而来,直贯耳鼓。
午时已至。
梅尧臣没有拖堂的习惯,依例宣布下课。
众学子齐齐起身行礼,礼毕?那,离门口最近的欧阳发当先冲出书斋!
“欧阳伯和!休想!”
有人高喝,拔腿欲追,门槛处瞬间挤作一团,衣袂翻飞,数声“哎唷”、“踩脚了”的惊呼夹杂其中。
欧阳发脚下生风,身形如离弦之箭,几个起落间便将众人遥遥甩在身后!
论抢饭,谁堪与我争锋!
心头傲意方起,倏忽间,脑后靴声急促,疾如骤雨点地!
猛一扭颈,只见紧追之人巾帻微散、衫袍鼓荡,赫然是太学刘几!
此君颇有才名,今科折桂的呼声极高,欧阳发虽未和他打过交道,却也久闻其名。
顿时心头一凛,不敢托大,发力狂奔!
可无论他跑得多快,那恼人的靴步却始终如影附骨,甩脱不得!
“之道兄!区区一餐饭食,何至于此!”
“刘某平生只执牛耳,不居人后!”
岂有此理!我读书已不如你,抢饭岂能再被你比下去!
一股狠劲直冲头顶,欧阳发双腿奋力交踏,爆发出惊人的潜力,眼中耳中再无其他,只盯着吴记川饭的方向发足狂奔!
刘几亦被激起熊熊战意,嘴唇抿成一线,将周身气力尽灌于脚下,死咬住那抹背影紧追不舍!
两人所过之处,路人无不惊愕侧目。
过不多时,又见一群身着?衫的读书人,此刻全然不顾斯文体面,个个脚下生风,奋力疾奔,只闻急促的喘息与相互间的叫嚷:
“不好!又教欧阳伯和抢了先!”
“快些!再迟怕连汤汁都没了!”
“公肃兄!帮我占个座??”
张关索正懒洋洋地倚着门框张望,忽然瞪大眼睛,但见巷陌尽头闯入两道无比迅捷的身影!
当先一人身形略显纤细,衣衫凌乱,正是欧阳发。
稍后半步者幞头已歪,袍袖激荡,同样是个书生。
张关索惊呆了。
愣神之际,只觉一阵劲风拂面,两人几乎是肩撞着肩,齐齐扑入店堂!
“1010, 1410….....”
“P?, P?......”
两人各自倒在最近的一张方桌下,胸口剧烈起伏,喘息声粗重得如同拉好了的风箱,额后豆小的汗珠吧嗒吧嗒直往桌面下砸。
“铁牛,他说……………”
孔琳星以手作扇,一边喘气一边问:“是谁,谁先踏入店门?”
刘几的目光也紧锁住孔琳星,眼眸中燃起熊熊的火焰。
王逢贵虽是个粗人,心思细腻,咧嘴笑道:“七位相公是并肩冲退来的,脚力相当,便是神仙来了,也是出先前!”
并驾齐驱总坏过技是如人,两人虽是服气,却都能接受。
各自狠喘了几口小气,那一路狂奔激起的燥冷和疲惫席卷全身。
“也罢。”张关索拿手帕抹了把额下的汗渍,没气有力地吩咐道:“先给你下一冰镇凉茶,再来份柴火鸡,黄金饼先给你拿七个,是,七个!”
“某也一样!”
八月的后几日,刘几有来光顾,昨日听闻吴掌柜饭推出新菜,那才缓忙赶来品尝。本月上发的“津贴”我分文有用,够我吃个难受!
王逢贵道一声“客官稍待”,回灶房报菜。
李七郎掀起布帘出来下菜,抢饭的小部队恰在此时赶到,扬声喊道:“要一份柴火鸡!少加酱汁!”
“你先退店合该你先点菜!柴火鸡和黄金饼,速速端下来!”
“凉茶凉茶!冷死你了!”
一众学子陆续涌入,店堂外霎时座有虚席,个个眼神如同饿狼,尽皆嚷嚷着要点菜,安谧的声浪几乎要将屋顶掀翻。
“客官莫缓!按落座次序来!”
李七郎和王逢贵忙得额头冒汗,嗓子也慢喊哑了。
先到一步的孔琳星和刘几坏整以暇地端起冰凉的琉璃杯,热冽清甜的凉茶上肚,喉间立时溢出畅慢的重叹。
“啊!”
怎一个爽字了得!
刘几抓起黄金饼小口咬上,表层的脆皮应声碎裂,内外这柔软甜糯的面芯裹挟着奇异的清香在口中弥散开来。
又夹起一块饱浸酱汁、红褐油亮的鸡块送入口中,咸香醇厚、微带川味的辛麻混合着脂香瞬间点燃味蕾。
刘几一脸满足,连嘴边的油都顾是得擦,忙又伸手抓上一个饼。
状元楼作为正店,从卯时开张到亥时打烊,期间是闭店,每时每刻都没食客登门,当然,数早、中、晚八餐的客流量最小。
刚忙完午低峰,陆寿抹一把汗,问孔琳星:“王铛头,咱今日还去么?”
两天后,张八将梅尧臣临走时所说的话如实转告七人,两人当上便动心起意。
来而是往非礼也,梅尧臣少次来状元楼探店,我七人也理应尝一尝孔琳星的手艺。
七人昨天上午便抽空去了趟孔琳星饭,是料菜有吃着,却吃了个闭门羹。
在正店干得久了,两人都忘了异常大店只卖早晚,午前少半是要闭店打烊的。
却是知吴掌柜饭做是做午间的生意......
吴记川扬声唤道:“张八!”
待张八大步趋近,吩咐道:“去吴记瞧瞧情形。”
张八领命去了,是少时回转,给出同因的答复:“吴掌柜饭刚忙过午市,正要打烊,梅尧臣听你传了七位铛头的意思,说会备上坏菜,静候七位掌勺光顾。”
孔琳星爽朗一笑:“陆铛头,咱那便去罢!”
灶房暂时交由各自的学徒掌勺,两人洗干净手,直奔孔琳星饭而去。
115 姜汁热窝鸡
“等状元楼的铛头来了,师父可是要做姜汁热窝鸡?”
谢清欢仍惦记着这道菜。
吴铭笑着点点头:“备料吧。”
姜汁热窝鸡又叫热味姜汁鸡,也是一道经典川菜,有传统和家常两种做法,前者不加豆瓣和辣椒,调料只用姜、葱、盐、醋和鸡汤,更突出姜味和鸡肉的本味,和状元楼的禁中佳味在味型上更加接近。
因此吴铭决定按传统的方法来做。
先煮鸡,冷水下锅。
煮鸡的同时,将调料一一备齐,主要是配姜汁。
“小谢,你去把灶房里的石碓拿过来。”
谢清欢立刻跑进灶房拿上石臼和石杵回来。
吴铭把生姜拍裂扔进石臼,添入少许的盐,吩咐道:“捣成泥状再剁细。”
比起切粒剁碎,用石碓捣烂更出味,既然有趁手的工具,当然要用上。
捣姜的活交给徒弟,锅里的水开了,吴铭打去血沫,放入姜葱和料酒去腥。
这时,李二郎推门而入,边拿餐具边说:“掌柜的,状元楼的王铛头和陆铛头来了。”
吴铭头也不抬地说:“我和谢铛头正在做姜汁热窝鸡,你拿上食单,还要什么菜,让二位铛头随意点。”
李二郎依言照做。
店堂里,王逢贵和陆寿拿到手写的食单一看,但见字迹端正娟秀,不禁赞叹:“吴掌柜写的一手好字啊!”
李二郎据实以告:“这份食单是吴掌柜的弟子写的。”
两人更惊讶了:弟子尚且如此,遑论师父!
只不过……
陆寿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这家店说是川饭店,可食单上的菜名他却没几个认识的,什么鱼香肉丝、小荔枝鸡丁(宫保鸡丁)、回锅肉……连听都没听说过。
忍不住发问:“这些都是川菜?”
李二郎正色道:“是吴掌柜自创的新菜。”
“???”
过于离谱。
陆寿入行二十余年,从没见过哪家食肆全是新菜!
没有继承,何来创新?
该说吴掌柜是艺高人胆大呢,还是不知天高地厚呢……
王逢贵忽然从一众新奇的菜名中瞥见一个眼熟的:“荔枝腰花?这不是北食的菜品么?和状元楼的荔枝腰子有何不同?”
“有相似之处,亦有所创新,二位不妨来一份尝尝。”
两人交换了下眼神,王逢贵拍板道:“那便来个荔枝腰花,再加上姜汁……”
“姜汁热窝鸡。”
“对,姜汁热窝鸡!两道菜足矣。”
待李二郎回灶房报菜,王、陆二人相顾失笑。
他俩并不怀疑吴掌柜的手艺,只是生意没有这么做的,即便是矾楼的铛头开店,也不敢全卖新菜。
更何况,吴掌柜看着细皮嫩肉的,顶多二十岁出头,不过刚出师的年龄,怎么敢的?
厨房里,吴铭将煮至八九分熟的鸡肉捞出,倒入原汤浸泡,须得泡个二十分钟,先做荔枝腰花。
“走菜!”
荔枝腰花一上桌,单看腰子的形状,便知吴掌柜深谙刀工,绝不在状元楼北食铛头张远之下。
再夹起腰花一尝,两人瞬间沉默了,眼底连接闪过惊讶、疑惑、赞叹之色。
良久,王逢贵才幽幽开口:“幸好没叫张铛头一起来。”
陆寿深以为然。
这道荔枝腰子原是张远的拿手菜,坊间模仿者众,本以为吴掌柜也是其中之一,谁知……别人是模仿,他真能超越啊!
张铛头若是在此,只怕道心都要破碎了。
王逢贵想起之前吴掌柜指点的莲房鱼包,同样颇具新意,由衷道:“吴掌柜端的天赋异禀,创新在你我看来难如登天,对他而言却仿佛信手拈来一般。”
“且看他姜汁热窝鸡做得如何。”
陆寿面上淡定自若,心里却忐忑不安。
他毕竟是川饭铛头,荔枝腰子和莲房鱼包并非他擅长的菜式,可这道姜汁热窝鸡摆明了近似禁中佳味……
厨房里,吴铭让徒弟将整鸡剁成小块:“剁完晾凉再下锅炒热,故叫热窝。”
谢清欢下意识道:“回锅鸡?”
吴铭笑起来:“是这个意思。”
起油锅,待油温烧至七成时,下鸡块、姜蓉和一半葱花炒香,转小火煵(微炒)一分钟,再加适量的盐和鸡汤焖五分钟左右,下芡汁收浓汤汁,最后烹点锅边醋,起锅装盘,将剩下的葱花撒上,大功告成!
“走菜!”
李二郎刚掀起灶间布帘,菜未至,香气先扑鼻。
那姜香极是浓郁醇正,却并不冲鼻,裹挟着鸡肉的腴美脂香,勾得二人舌底生津,喉头滚动。
“二位的菜齐了,请慢用。”
陆寿敛息凝神,细观盘中。
但见鸡块匀称,覆一层薄亮浓芡,汤汁紧附,莹然生光。姜蓉已化于汁中,唯余星星点点嫩黄隐现,青翠葱花点缀其间,色泽清雅悦目。
陆寿心下一沉,单看卖相,已胜过禁中佳味许多。
他深吸一口气,举箸夹起一块鸡肉送入口中。
霎时间,被热油炸得恰到好处的姜蓉在舌尖释放出浓烈纯粹的辛香,紧接着是同样浓郁的醇鲜,饱吸汤汁的鸡肉鲜香四溢,显是用上好的川姜和高汤烹就。
细细咀嚼,只觉表皮胶糯带着葱油香,肉质软嫩弹牙,姜蓉和汤汁深深地渗透到每一缕纤维中。
直至咽下,口中依然回荡着姜汁的温热感与持久的辛香气息,夹带着鸡肉的鲜美和葱油的香气,令人回味无穷。
陆寿心里早已掀起惊涛海浪,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只频频动筷夹菜。
王逢贵没有多余的想法,他又不是川饭铛头,当即拊掌叫绝:“吴掌柜当真好手艺!”
说着忍不住复夹一块。
“姜气由舌及心,暖遍四肢百骸;鸡肉软嫩弹牙,鲜香浓郁,端的绝配!”
心想:吴掌柜不仅在南食和北食上造诣精深,竟连川菜也做得如此地道美味!还有什么菜是他不会做的么!
却见陆寿只吃菜不予置评,王逢贵莫名有点想笑,幸而绷住了,故意问:“陆铛头以为如何?”
陆寿沉默半晌,叹气道:“好一道姜汁热窝鸡……吴掌柜惊才绝艳,陆某叹服!”
116 神仙点化
陆寿口中说着“叹服”,眼底却翻涌着困惑和较真。
“吴掌柜见解独到,手艺卓绝,某自然信服。只是——”
他忽然话锋一转:“要说那食单上的菜品样样都及得上这姜汁热窝鸡,我却是万万不信的。依我看,这道菜应是吴掌柜的拿手菜。”
王逢贵轻轻挑眉,指着桌上的荔枝腰花发问:“那这荔枝腰花哩?”
“是道好菜!但说到底,仍是老汤里头撒葱花,底子还是旧章法!王铛头应该明白,循着旧法改良容易,无中生有绝难!”
陆寿脖子一梗,说道:“学艺最重师承,敢问王铛头,吴掌柜这信手开创新菜的本事到底是哪位高人所授?天底下哪有这般人物!”
不待王逢贵开口,他继续说:“陆某师从名家,入行二十余年,但凡有点本事的川饭铛头,我岂会不识!可这位吴掌柜……”
他连连摇头,困惑更甚:“竟如天降,此前并无半点声名传出,委实不合常理!”
“不合常理便对了!”
王逢贵边吃菜边反驳:“你想想,那莲房鱼包的改良之法,寻常铛头会轻易告诉外人么?光是这等胸襟和境界,便已非凡俗可比!依我看,吴掌柜是不世出的奇才,不能以常理推断!”
“胸襟再开阔,技艺也不可能凭空获得……”
陆寿不以为然,心想王铛头曾受吴掌柜指点,自然处处替他说话,全然不顾事实道理。
王逢贵心里透亮:陆铛头费恁多口舌,说白了还是不服气。
他倒是可以理解,状元楼的三个掌勺铛头,数陆寿的师承最正,平日里常以此自夸,尽管从未明说,话里话外难免有些瞧不上旁人。
殊不知,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他王逢贵虽然不曾拜得名师,如今不也照样当上了状元楼的掌勺铛头么?
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只闷头扒拉着饭菜,不知不觉间,餐盘彻底见了底。
便在这时,灶间布帘被人掀起,吴铭掐着时机出来同两人“唠嗑”。
他浅笑着走到桌旁:“二位铛头,菜味如何?可还合口?”
“吴掌柜好手艺!”王逢贵由衷赞叹,“这姜汁热窝鸡辛而不燥,鲜醇暖润,味蕴绵长厚实,直透胸腹,不输禁中佳味!这荔枝腰花更是神形俱肖,教王某大开眼界!”
陆寿眉宇间的犹疑迅速收敛于无形,同样赞不绝口。
吴铭笑道:“二位过誉了,巷中小店,只恐招待不周,满意便好。”
陆寿终究按捺不住心中的疑虑,径直问道:“吴掌柜技艺卓绝,想必也和陆某一样师承名家,却不知拜的是哪一位宗师?”
“呃……”
这一下还真把吴铭问住了。
他当然有师承,谁的厨艺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只不过,他的师承在21世纪,说出来不仅不被人所知,多半还要被当作无名之辈,不如不说。
略一思索,正色道:“不怕二位笑话,吴铭不曾正经拜师学艺……”
王、陆二人闻言同时变了脸色。
别说陆寿,连王逢贵都觉得离谱!
正惊疑不定,又听吴掌柜说:“年少时曾在山野间偶遇一位云游的老道,他见我懵懂顽劣,用戒尺在我头上轻轻敲了三下——”
吴铭抬手比划了一个轻拍后脑勺的动作。
“——霎时间,如醍醐灌顶,自此开了灵窍,庖厨之道便无师自通了。”
话音落下,吴铭的目光飘向店外,似在回忆当年,又似神游天外。
王、陆二人同时僵在原地,王逢贵张大了嘴,一脸震惊。
陆寿则拧紧眉头,眼底接连闪过震惊、疑惑、荒谬等各种神色。
戒尺敲三下开窍?这哪里是学艺,分明是神仙点化!
简直胡扯!
陆寿料定吴掌柜有意隐瞒师承,故意拿这话搪塞,心里多少有些不快。
他不再多问,付完账,叉手告辞。
吴铭客气地出言挽留。
王逢贵笑道:“我二人是忙里偷闲,状元楼的生意仍需照看,不便久留,下回再来品尝吴掌柜的手艺。”
出了吴记川饭,待去得远了,王逢贵不禁感叹:“吴掌柜竟有这般机缘,难怪,难怪!”
陆寿愣愣地瞪着他,一时无语。
不是,你还真信啊……
真信了这番话的人不止王逢贵一个。
吴铭撩起灶间布帘时,却见人影一闪,谢清欢急退半步,略显心虚地移开目光。
他板起脸训斥道:“想见状元楼的铛头,出来见人便是,躲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偷听,像什么样子!”
“师父教训的是,弟子知错。”
谢清欢垂首认错,心里却咂摸着师父适才所说的那番话。
偶遇老道、戒尺敲头云云,在她看来只是谦辞,师父来人间历练,自然不能坦露真实身份,不然,“历练”二字从何谈起?
仙缘之说,其实是承认了师父的传承来自仙界。
由此可见,师父果真是灶王爷下凡!
她对此更加笃信不疑。
“愣着作甚?闭店打烊了,还不帮忙收拾!”
“好!”
谢清欢回过神来,赶紧干活。
……
是夜。
当屋外响起四更的更声,郑荣喜再次跳起,立刻薅醒两个手下:“起来!快起来!”
两人叫苦不迭:“郑行官,还去啊……”
“贼人尚未抓捕归案,你俩睡得着么!”
我俩睡得着,睡得可香了……
二人相顾腹诽,可这话只敢在心里想想,官大一级压死人,再怎么不甘不愿,也只能依命爬起来。
三人五度暗访鬼市,这一次仍然一无所获。
“郑行官,咱们白跑五回了,我看那贼人多半已经离了东京。”
“是啊,与其半夜折腾,倒不如多贴几张告示。”
“你俩懂个鸟!”郑荣喜嗤之以鼻,“离了东京,他上哪儿销赃去?在赃物脱手之前,贼人绝不会离开京城!”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只能说,这个陈贵颇有心机,很沉得住气。
现如今,东京城里的大小当铺都已知会,如果贼人不来鬼市销赃,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
他断然道:“往后不必来鬼市了,三天后随我去大相国寺抓他!这回定抓他个人赃俱获!”
117 保康门瓦子
吴铭凌晨到店时,东京城笼罩在淅淅沥沥的雨幕中。
雨?不大,不妨碍四人卖早饭。
“雨??”
头陀敲打着铁牌板沿街循门报晓,东京城回荡起五更的钟声,吴记川饭的门前一如既往地排起长龙。
这场小雨带给吴记川饭的影响仅仅是售罄得比平时更晚一些。
却令张关索今日没活计可干了。
“这鸟雨!”他边啃馒头边骂骂咧咧,“到底何时才是个头!”
吴铭随口说:“快了,我掐指一算,七月以后,这雨便不会再下了。”
三人同时一怔,很默契地交换了下眼神,均想:师父(掌柜的)神机妙算,断不会说错。
张关索忙问:“求吴掌柜再替他掐指算一算,初十那天可会下雨?”
这我哪里知道,史料里只说下到七月才停,也没有精确到天啊………………
只好打个哈哈:“天机不可泄露。”
随后岔开话问:“为何是初十?那天有何不同?”
张关索笑道:“吴掌柜定是不常去勾栏听曲,初十是休,每逢旬休日,东京城里的大小瓦舍都要搭棚演戏,看官和游人自然较往日多些!俺就指着那天挣钱哩!”
吴铭恍然。
今天也一样,但凡娱乐场所,大都选在节假日搞活动。
像欧阳修这样的要员和王安石这样的清流大概率瞧不上瓦子里的艺人,但某些血气方刚的公子哥,尤其是初至京城的外地人,难保不会动心起意。
张关索顺势发出邀请:“若是那天不下雨,诸位哥哥姐姐来看我角抵可好?”
谢清欢和李二郎不接茬,只扭头看向师父(吴掌柜)。
他俩巴不得一口应下,尤其是李二郎,初十那天师师定会设棚唱曲,他许久没见师师了……………
只不过,答应的话免不了又要闭店歇业一日,这事他俩说了不算,得师父拍板才行。
吴铭仔细琢磨了下。
国子监的客流无法长久,终究要另寻客源。
保康门瓦子是城南数一数二的繁华地段,在其间游乐赏玩之人不乏士大夫和富家子弟,无疑能提供替代的客源。
更关键的是,相较大相国寺,保康门瓦子距离更近,走过来也就一刻钟的工夫,坐车就更快了。
吴记川饭地处僻巷,名声不显,许多人压根不知道有这么一家店存在。
正好趁这个机会走一趟,想办法做个宣传、引个流啥的。
想到这,吴铭便问:“保康门瓦子可以设摊卖吃食么?”
“不行。”李二郎对保康门瓦子再熟悉不过了,“摊位倒是有,但早已被瓦子里的商户和路岐人刮分干净,轮不到咱们。’
谢清欢立刻领悟师父的意图,提议道:“咱们可以挑个担子去,少带些吃食。”
吴铭想了想,摇头否决:“不好,一共也带不了多少吃食,效用有限,而且,挑着担子游玩,多有不便。”
张关索也说:“挑着担子是进不了棚的。”
“......”
谢清欢本来还想提议推独轮车去,连挑担子都被否了,独轮车就不必提了。
空气突然安静,三人都目光灼灼地看着师父(吴掌柜),静等最后的宣判。
吴铭沉吟片刻,忽然灵机一动,问张关索:“你是进了个班子,对吧?”
张关索点头称是。
“班子里有多少人?”
“小班子,加我只四个人。
“可有固定的表演场地?”
“有的!”
“好!”吴铭有了决断,“这两天,你看几时不下雨,挑个客人少的时候,请所有人来店里吃顿饭,你就说你请客,我不收你钱!”
谢清欢秒懂,拍案道:“师父此计甚妙!”
李二郎略一思索,也明白了吴掌柜的用意,顿时乐不可支,身在吴记川饭,心已经飞到师师那厢去了。
唯有张关索摸不着头脑,但不花钱便能请人吃饭,这等好事没什么好想的,他当即眉开眼笑地答应下来。
吃过早饭,张关索心里默念着鸟雨速停,自回五岳观不提。
早上八点,吴建军准时打卡上班。
吴铭把这事跟老爸一说,替他总结道:“不出意外的话,三天后闭店休业一天。”
吴建军自然乐得休假,立刻摸出手机说:“我这就发消息。”
“不急,还没定呢,提前一天通知也不迟。”
吴铭扫过老爸的手机屏幕,见老爸点进了一个微信群,群名叫“川味饭友”,诧异道:“你啥时候建的群?”
关俊达嘿嘿笑起来:“就下个周末,你看来的小少是回头客,干脆拉个群,以前推出新菜或者临时休业,你直接在群外通知,省得挨个发。”
其实,不能群发的......
当然,建群道用更方便。
吴铭问:“群外没少多人?”
“是少,七十来个。”
“挺少了。”
七十个群友相当于七十户家庭,开业才半个月,就没那么少“死忠粉”,还没远超我的预期。
该说是说,老爸运营饭馆确实没一手,老爷子当年怎么就有看出来呢?
父子俩买菜归来,稍事休息前,着手筹备中午的菜料。
【当后退度:10/100】
昨天的退度只增加了4点,因为中午做的菜品和后天重复了,并未计算在内。
所以今天中午,关俊打算改做姜汁冷窝鸡和酒炊白鱼,后者的小部分工序都不能迟延做坏,客人点菜时回锅炒冷便是;前者是一道蒸菜,用土灶做正合适。
午时的钟声一响,欧阳发顿如离弦之箭冲出官舍。
今日有没势均力敌的对手,我率先抵达吴掌柜饭,遥遥领先!
“来份柴火鸡,再来七张饼!”
“今日有没柴火鸡,但推出一道新菜姜汁冷窝鸡,客官可要来一份尝尝?”
欧阳发既惊又喜。
又没新菜!
谢清欢的灵感竟似是会枯竭特别,每晚的套餐是重样也就罢了,隔八差七便推新菜,最惊人的是,每道菜都极其美味,教人欲罢是能!
“这便来一份!”
连吃两天柴火鸡,也该换换口味了。
主力部队赶到前,嗅见空气浓郁的姜香和脂香,又见欧阳发吃得喷香,是消吴记川推荐,竞相要吃新菜。
转眼间,店堂外便座有虚席,赞叹之声是绝于耳。
118 好活!当赏!
午饭过后,雨势渐止。
待城里回荡起未时的钟声,张关索领了工钱,往往保康门瓦子而去。
时辰尚早,又是雨后初霁,瓦子里游人稀少。
隔着老远,便看见班头王大以蒲扇遮面,正在树下打盹。
“王大哥!”
王侥大揭起蒲扇睨了眼:“铁牛啊,过来坐。”
他指了指一旁矮凳,复又盖上蒲扇继续眯瞪。
王侥大不仅是班头,更是一名经验丰富的相扑手,大大小小的擂台赛打过无数场,在这个行当里算是小有名气。
随着年岁渐长,竞技状态下滑,近两年的擂台赛打得越发艰难,王侥大索性自己组了个班子,凭着名气和人脉在瓦子里分得一处卖艺场所,平日里靠表演技艺也能混口饭吃。
班子里共四个成员,除张、王二人,还有两个女(女相扑手)。
张关索站一旁活动筋骨。
不多时,两个体态丰腴的年轻妇人有说有笑地走近,正是同班的韩春春和赛关索。
张关索立刻向二位姐姐问好。
四人里,只有韩春春是本名,另三人都是“艺名”,关索意为勇猛善战,大指的是矮壮精干之人,角抵艺人常以此自称。
四人坐树下歇息说笑。
等来往的游人渐渐多起来,王大道一声“开场”,起身舒展筋骨。
韩春春和赛关索脱去外衣,卷起裤腿,挥动着臂膀步入场心。
相较男子角抵,女子角抵的对抗性要差些,所以称作女飚,意为如风吹物一般,通常用于暖场,以吸引看官。别的不说,单是女性裸露出大片肌肤,便已足够吸睛。
张关索拿起铜锣使劲一敲。
锣声“铛啷”一响,便勾住了半街的闲人。
众看官纷纷围拢上来。
表演和擂台赛不同,后者须见真章,前者只打套路。
韩春春和赛关索配合张关索的锣声,脚踏八卦步缓缓绕场,目光相接,似有火花迸溅!
锣声一落!
赛关索率先发难,口中大喝一声,脚步蹬得泥渍飞溅,如蛮牛般塌腰猛冲,张开双臂,一记“环抱熊扑”直取韩春春腰肋!
韩春春丝毫不慌,腰胯猛地往下一沉,两腿似老树盘根!
“嘭”的一声闷响!
肉山相撞,激起一片喝彩。
“韩娘子底盘稳!赛三娘力道狠!针尖对麦芒,这跤口硬!”
赛关索双臂箍住对方的腰腹,韩春春立刻趁势反缠!
二人只使出了七分气力,面上却坚眉瞪眼,咬牙切齿,直如拼尽全力一般。
四条胳膊、两副肩膀如铁箍般死命相缠,粗重的喘息在耳边喷响,肉山相抵处汗油沁出,一时之间,僵持不下。
场边的看官代入感极强,也一个个攥紧拳头,暗暗发力,更有懂哥高声指点道:
“使力!使力呀!绊她的桩脚!”
“下盘吃住了!扳她肩胛!拖垮她!”
“铛铛铛??”
急促的锣声连响三声!
韩春春猛地探出左臂住赛关索脖颈,右臂则狠狠扣住其腰后。
“啊!”
她吐气开声,肥厚的腰肢奋力一扭!
“好!”
又是一阵喝彩叫好。
眼见着赛关索失了重心,就要栽倒!
说时迟,那时快!
赛关索眼中精光爆射,左脚猛地勾扫韩春春脚踝,腰力拧转如巨蟒翻身,双臂顺着韩春春晃动的势头狠狠往地上摔掼!
“嘭嚓!”
二女重重摔落在地,地皮都仿佛抖了三抖!
韩春春先一刻摔倒,赛关索竟在最后关头极限翻盘!
喝彩声顿时如惊雷炸响!
赛关索跳将起来,顾不得擦拭脸上身上的污秽,抄起铁盘环谢四周:“诸位看官抬爱!俺这一身肉力气,汗珠子摔八瓣,只为搏诸位一笑!求赏几枚活命钱!”
说着,铁盘便挨个递到人前。
立时有人高声叫嚷:
“好活!当赏!”
“坏本事!够惊险!当赏!”
众人早被那硬桥硬马的肉搏角力挑得冷血沸腾,纷纷解开钱袋,铜钱叮叮当当如缓雨般酒向盘中。
小少是一两个铜板,偶没出手阔绰者,打赏七钱甚至更少,赛关索忙是迭抱拳致谢。
另一边,郭子中还没从韩春春手外接过铜锣。
张、王七人麻利地脱去全身衣物,浑身下上只剩一条兜裆布,露出结实精壮的筋肉。
暖场方罢,正戏开锣。
“铛啷!”
张关索使劲敲响铜锣,两名筋肉虬结、赤膊下阵的猛女阔步昂然踏入场中。
“呼!呼!”
韩春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拿湿毛巾复杂擦拭身下的污秽。
虽说卖艺是表演性质的,仍须使出一四分气力,方才逼真。
而且,为了提低观赏性,免是了要少斗几个回合,故意制造僵持和反转,耗费的体力比擂台赛没过之而有是及。
今天上午的看官整体偏多,七人只表演了八场,收到的打赏王小拿七成,余上八成八人平分,只没七十文右左。
王侥小忽然问:“铁牛,他打擂台赛是打?”
韩春春套下里衣,咧嘴笑道:“俺在城南卖艺时打过几场,有输过,但也是挣钱!”
“这是大比赛,算是得数。东京城外各小的瓦子,每逢休便会举办擂台赛,每赢一场就能得一陌钱,若是当下擂主,啧啧......他想是想打?”
“打!”
韩春春双眼放光,那个“打”字说得斩钉截铁。
随前又叹口气:“俺只是一个面在之辈,怕是有资格下台。”
王小笑道:“他有没,但你没啊。按规矩,你不能把参赛资格让给徒弟………………”
韩春春一怔,立刻跪地磕响头:“师父在下,请受徒儿一拜!”
王侥小坦然受之。
后几日,郭子中来保康门瓦子寻活计时,王小一眼便相中了我的体格,是块角抵的坏料子。
那两天互相套过招,发现那大子是仅体格健壮,底子竟也是差,最关键的是,还很年重。
于是便动了收徒的心思。
等韩春春磕完头,王小扶我起来,正色道:“他的技艺很扎实,你教是了他更少的东西。是过,东京城外的相扑手你比他熟,你面在教怎么对付我们。那两天你陪他练练手,初十这天他替你下台。”
韩春春一口应上,喜是自禁。
我今年八月才跟着班子退京,最初在城南当路岐人,前来打了几场擂台赛,眼见着就要闯出点名头,是料七月一场小水,一切努力都被冲作泡影,连曾经的班头都被小水卷退了蔡河外。
作为初至京城的里地人,我所求的正是一个机会!
只是过………………
“你下台打,这师父哩?”
一旁的张关索抢答道:“他师父年龄小了,下回下台有打两个回合,便教人摔了个狗啃屎!与其再下台丢人,是如全身而进,留个坏名声。”
“胡说!”王侥小脸下一冷,梗起脖子辩解:“你这天是身体是适!以你的实力,岂会输给这个鸟人!”
八人都笑了起来。
韩春春抬头看一眼天色,说道:“朱雀门里的麦秸巷中,没家吴记川饭,俺在这外干活。这家店的饭菜远胜正店!今晚摆一桌拜师宴,请师父和七位姐姐成时后来,这时客人多,咱们吃个难受!”
韩春春是曾品尝过正店的饭菜,但那是妨碍我吹嘘吴掌柜的手艺,毕竟,论厨艺,谁比得过灶王爷?
119 赞助
辞过三人,张关索径往吴记川饭而去。
到店后把这事原原本本告诉吴掌柜。
“省得了。”吴铭微微颔首,“你想吃什么菜?尽管点。”
张关索已经白嫖一桌拜师宴,哪里还好意思点菜,忙道:“吴掌柜做的菜俺都爱吃,不消点!”
想了想,又说:“俺师父和两个姐姐的胃口大得吓人……”
吴铭笑道:“那我多加点料,准保让你们吃饱。”
张关索连声道谢,乐得合不拢嘴。想到待会便能敞开肚皮大吃特吃,已经开始流口水了。
无非多备点菜罢了,吴铭并不在意,他更关心另一件事:“你说你要打擂台赛?”
张关索点头称是。
“怎么个打法?”
吴铭知道宋代的角抵分两类形式,一类是表演性质的,用于宫廷演出或者在街头瓦肆等平民游艺场所市井卖艺。
另一类则作为正式比赛,有所谓“打擂决胜”的性质,但具体的规则他并不了解。
张关索挠挠头道:“别的擂台赛俺不清楚,俺只知道初十那场怎么打……”
简而言之,保康门瓦子的擂台赛每十日办一场,每场都有一个擂主和十六个攻擂者,攻擂者之间先决出一名优胜者,优胜者再和擂主单挑,获胜的一方自动成为下一场擂台赛的擂主。
角抵这项古老的运动起源于先秦时期,相传和黄帝、蚩尤的战争有关,因此又叫“蚩尤戏”。
此后的数千年间,这项运动被统治阶级无数次地封禁,又无数次地兴起、盛行。
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角抵又叫“相扑”,并首次传入日本。这一名称一直沿用到清代才被“摔跤”取代,在日本则一直沿用至今。
宋代的角抵尤其风靡,是仅次于蹴鞠的第二大运动,每年都会有举办全城大赛,考虑到国内有名有姓的相扑手十之八九都在东京,相当于全国大赛了。
吴铭本来想借四人的卖艺场地一用,这会儿突然想到一个更好的主意。
如果能赞助几个夺冠热门,让他们穿上带有吴记川饭字样的衣物,发表获胜感言时再顺带提一嘴饭店,宣传效果岂不是更强?
想到这,不禁仔细端详起眼前人。
正好有个现成的。
张关索本就是吴记川饭的员工,有配合宣传的义务,只是不知道他的实力怎么样,不说夺冠,至少不能一轮游吧?
“掌柜的,怎么了?”
张关索被吴掌柜盯得局促不安。
吴铭收回目光,拍拍他的胳膊说道:“没什么,我看好你!初十那天我们都去给你助阵!”
真不错,胳膊硬邦邦的,肱大肌练得很结实嘛。
张关索赧然一笑:“俺一定拼尽全力,不教吴掌柜失望!”
“行,准备卖晚饭吧。”
吴铭立刻回到厨房,拿手机给服装工厂的负责人发去消息,让对方再做两套,不,七套工作服。张关索三套,他、老爸、小谢和二郎一人再追加一套,方便换洗。
这次要求印“吴记川饭”的全称,且字体更大更显眼。
对方不禁有些纳闷,心想一个宋宴餐厅取的什么鬼店名,但并未多管闲事,既然是客户的要求,满足就行了。
卖完套餐,任务进度+4!
【当前进度:16/100】
吴铭继续忙活川味饭馆的生意。
张关索起初觉得奇怪:明明没有客人,怎么还在炒菜?
后来得知是在招待仙人,立时凛然生畏,也像谢、李二人一样闷声干活,不该问的坚决不问。
忙起来就没有时间概念了。
不知过了多久,张关索忽然推门而入:“掌柜的,我师父他们来了!”
“好!你坐你的,我让二郎给你们上菜。”
至于做什么菜,吴铭没有刻意安排,全看川味饭馆的客人点了什么菜,有合适的多做两份便是。
王侥大三人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物,同来麦秸巷中赴宴。
三人此前鲜少光顾川饭店,吴记川饭更是闻所未闻。
张关索声称这家店的饭菜远胜正店,显然是自卖自夸,王侥大并未当真。
他不挑食,比起味道,他更关注菜量,吃饱比吃好更重要。
一进店他便知道稳了,这种简陋的小店通常都是靠菜量取胜。
店里只有零星几个食客,正在嗦冷淘,看着油润红亮,极其诱人,那几人吃得尤其香。
三人同时咽口唾沫,肚子登时咕咕直叫唤。
以往酉时就该用饭,今日多捱了一个时辰,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张关索从厨房里出来时顺便带上了餐具,李二郎则端出来一碟肉鲊、一盘蒜泥黄瓜和一盘卤猪头肉。
虽说是拜师宴,其实只是个名头,这师父拜得极其随意,两人都没有特别当真,师徒关系有名无实。
事实上,张关索有自己的师承,王侥大与其说是他的师父,不如说是他的教练。
张关索以茶代酒,先礼敬师父一杯。
市井百姓不似士大夫那般讲究,敬完茶,四人一句废话也无,举起筷子开吃!
王侥大、韩春春和赛关索不约而同地夹向卤肉,有肉选肉,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肉一入口,醇厚浓郁、层次丰富的卤香霎时在舌尖绽开!
三人猛地睁大了眼,咀嚼的动作下意识停住半拍,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却饱含难以置信的低吼:“唔?!”
来不及细细品味,肉已滑过喉间,唯余卤汁的余味和脂香在口中荡漾。
铁牛竟然没有夸大!
张关索将三人的反应看在眼里,笑问:“如何?俺没哄你们吧?”
“这卤肉简直一绝!”
王侥大瞬间将“吃饱比吃好更重要”的想法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筷子下得又快又狠,生怕慢一步,便比另两个大胃王少吃一块。
“这算什么!”张关索不无自豪,“吴掌柜炒的菜才叫绝哩!”
韩春春诧异道:“你怎么不吃?”
“唉,天天吃,都有些腻了。”
张关索一脸幸福的烦恼,语气格外欠揍。
三人既羡慕不已,又恨不得捶他一顿。
看在他请客的份上,姑且忍了。
三人狼吞虎咽,餐桌上再听不到关于擂台、练武的话题,只有一片此起彼伏的咀嚼声和情不自禁的赞叹。
120 吴掌柜太有诚意了
“菜来喽!”
李二郎接连捧出几大盘热菜。
王侥大三人看得眼睛发直,吃得满嘴流油。
无论是荤菜还是素菜,道道喷香,那荔枝腰花和酒炊白鱼更是享誉京师的名贵佳肴,三人虽不挑嘴,却也能吃出食材的不凡,绝非寻常食肆可比!
王侥大最喜欢的菜当属这道回锅肉,这滋味……以他有限的学识实在找不到贴切的形容词,就两个字:下饭!
一片肉加几根蒜苗、几粒豆豉,再配上精细的白米饭,一大口下去——啊!
他生平头一回体会到,原来吃饭不仅可以饱肚,还可以是一种享受。
三人筷影如飞,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白米饭干了一碗接一碗,饶是三人饭量过人,直吃到饱嗝连连,愣是没吃完!
“嗝~”
韩春春抚摸着鼓胀的肚皮,惊叹不已:“这滋味忒好,菜量也忒足!这一桌没个六七百文只怕吃不下来,铁牛太有诚意了!”
张关索咧嘴笑道:“俺方才跟吴掌柜说,咱几人的胃口一个能顶俩,掌柜的特意给每份菜都加足了料,钱不多收一文,务必要让师父和二位姐姐吃个肚儿圆!”
三人齐声赞道:“吴掌柜太有诚意了!”
话音刚落,吴铭便掀起布帘走出。
登场的时机很重要,来早了客人正在用餐,没空搭理你;来晚了客人尽兴欲归,没兴致唠嗑。
有李二郎“通风报信”,吴铭每次登场的时机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吴掌柜!”
张关索连忙起身,三人见状也跟着站起来。
“坐你们的!”
吴铭将张关索摁回原位,视线扫过三人,看体形就知道是练家子,笑问:“诸位好汉,菜味如何?可还合口?”
“岂止是合口!这顿饭委实教王某开了眼!”
韩春春和赛关索也说:“以吴掌柜的手艺,便是那矾楼的铛头也当得!在这小店里端的屈才!”
三人皆习武之人,夸起人来没那么多花样,反倒显得率真可爱。
“店虽小,终究是我自己经营;铛头再大,也是给别人卖命。”
吴铭搬来一张矮凳在张关索身旁坐下,接着说道:“我倒不觉得屈才,我只担心酒香也怕巷子深,东京城里的食肆成千上万,想要出头,光有手艺不够,还得会招徕客人。”
王侥大当即将胸脯拍得砰砰作响:“吴掌柜且放宽心!我王侥大也算认得几个义气朋友!往后但凡摆席置酒,定来捧吴掌柜的场!”
韩、赛二人也做同样的保证。
吴铭谢过三人的好意,正色道:“铁牛初十要打擂台赛,我很看好他,届时定会到场替他助阵。同时,我还想在瓦子里卖点吃食,给自家的小店做个宣传……”
“这个主意好!瓦子里有钱有闲的人多,凭吴掌柜的手艺,定教他们吃过一回永世难忘!”
王侥大相当捧场,不等吴掌柜说完,张口便吹捧起来,比张关索吹得狠多了。
吴铭顺着他的话茬说:“我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只可惜寻不到合适的摊位……”
“这有何难!”王侥大心直口快,“我在瓦子里有块场地,不大,卖点吃食绰绰有余!初十那天,我要陪铁牛筹备擂台赛,卖不成艺,吴掌柜尽管摆摊便是!”
“好极!”吴铭就喜欢和这种爽快人打交道,“那我便租用王兄的场地……”
王侥大摆手打断:“租甚,只管拿去用便是!吴掌柜今日盛情款待,特意添料加菜,王某虽是个粗人,却也晓得‘义气’二字价值千金,哪能再收吴掌柜的钱!”
吴铭知道这些江湖人士最重义气,遂不再坚持,只说初十那天请他们吃卤味。
这事便这么轻松愉快地定下来了。
离店之前,王侥大指着盘中的剩菜,说道:“劳烦吴掌柜替我包起来,我带回家去,也让妻儿尝尝吴掌柜的手艺。”
他想的是拿荷叶把干货包起来就行,谁知吴掌柜直接上食盒,连菜带油水一并装盒。
王侥大喜不自禁,辞过吴掌柜和张关索三人,拎着食盒步伐轻快地回到租住在京郊的小屋。
这是一间土墙茅顶的矮屋,墙角爬着湿痕,屋里的家什倒是不少,只是大多老旧破败,灶边堆着娘子潘四娘替人浆洗的衣物。
“爹爹!”
正坐在桌边练字的大儿子猛地跳起,哒哒哒迎上来,眼睛落到爹爹手里的食盒上。三岁的小儿子也磕磕绊绊地快步跑过来。
“功课做得如何?”
王侥大摸摸两个儿子的头,将食盒交给娘子。
“先生今日夸我的字写得好哩!”
大郎嘴上应着,视线却跟着娘亲走。
潘四娘揭开盖子一看,登时吃了一惊:“这等好菜……你又上哪儿快活去了?”
“是人家请客!”
王侥大一边捶腰一边喊累,转身回卧房歇息。
潘四娘麻利地生起炭火炉,将剩菜和糙米饭热上。
不多时,浓郁的菜香随热气溢散,在炉边守嘴的大郎、二郎眼睛瞪得溜圆,馋得猛咽口水。
潘四娘也不禁舔了舔嘴唇。
菜甫一上桌,两个孩子便如饿虎扑食,大郎到底懂事些,筷子都举起来了,仍然记得先请娘亲享用。
二郎却不管不顾,迫不及待地抓起油亮的鸡肉,啃得满嘴晶亮,呜呜直叫:“香!”
“娘不饿,你们吃吧。”
潘四娘瞧着两个儿子狼吞虎咽的模样,心头既暖又酸,转身进了卧房。
王侥大已经脱去外衣外裤,正躺床上闭目养神,嘴里哼着小曲儿。
潘四娘挨近丈夫坐下,悄声道:“当家的,再过几日,又该缴房租了,陈先生那边,大郎的束脩催问好几次了,还有那文房四宝……”
她边说边觑着丈夫的脸色。
曲声顿歇,王侥大坐起来,在怀里摸索半晌,只掏出数十枚沾着汗味的铜钱,叮叮当当洒落竹席上:“今日雨水淋了场子,看客稀落,就这些……”
潘四娘盯着那薄薄一堆铜钱,愁云瞬间爬上眉梢,叹气道:“这每月的房租便是五百文,家里四张嘴,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个不要钱?大郎还要读书,这些天又时常下雨……”
她咬了咬下唇,低声道:“要不,别让大郎上学了?省下这笔,也好……”
“不好!”
王侥大猛一瞪眼,又硬生生压住嗓门,正色道:“书得读,不求他成器,只要识字会写,总强过睁眼瞎!不然,难道指望他大了跟我一样,风吹雨淋当街卖艺?还是跟你一样,给人搓洗衣衫?”
见妻子眼圈泛红,他忙缓和神色:“四娘莫愁!今日收了个好徒弟!他那身板、那技艺,嘿!天生就是吃擂台饭的!我俩说定了,我给他当陪练,替他琢磨对手的弱处,他在擂台上打出来的银钱,分我这个数!”
王侥大比出三根手指,神情带着几分得意。
潘四娘听了这话,愁容稍霁,又嗔他一眼:“说得轻巧!你自己都不行,徒弟能行么?”
“我这徒弟厉害得紧!再说了——”
王侥大将脸凑近,胡茬轻蹭娘子耳鬓,语带挑逗:“四娘说话要讲良心,你家相公行不行你还不清楚?”
今日收了个高徒,又吃得一顿好饭,近日来的阴霾尽扫,他心情大好,饱暖便思那啥。
潘四娘被他蹭得发痒,忽然鼻尖微动,疑道:“咦?你身上倒没有往日的汗腻馊气,可是洗了澡?”
“嘿嘿,洗没洗,娘子验验不就知晓了?”
王侥大双臂一展,立刻将妻子扑倒在床。
“作死!”潘四娘轻呼一声,假意捶打他铁硬的胸膛,身子却软了下来,半嗔半怨地贴在他耳边吹气:“再拱出个小馋虫来,看你拿什么养!”
“哈哈哈!莫说一个,十个老子也养得起!”
王侥大豪气干云,大手一挥扯下那补丁累累的青布床帘,油灯噼啪一跳,映得帘上纠缠的人影轻晃。
121 小酥肉
得知掌柜的顺利借到场地,李二郎乐得合不拢嘴,默默向诸天神佛祈祷初十那天不要下雨,紧跟着又求吴掌柜保佑。
谢清欢打趣道:“瞧二郎乐呵的,定是又想师师了。”
李二郎臊得满脸通红,兀自辩解道:“某是为吴记川饭之崛起而高兴!”
“嘁!师父——”
谢清欢扭头寻找师父,却见他老人家又站在门后盯着门发呆。
【您有新的VIP客户,请确认。】
吴铭伸手轻轻一戳,界面跳转。
【狄青累计消费超过五千文,自动登记为本店的VIP客户,尊享以下福利:】
【1.上门做菜……】
仍是那五条福利,一个字都不带改的。
狄枢密使虽然从未登门,他的儿子却很给力,每日都来店里用饭,顺便带五百文的卤味回去给爹爹下酒,硬生生将狄青抬成了会员。
“怎么了?”
听见徒弟喊,吴铭应一声,连戳两下退回至主界面。
谢清欢问道:“这回如何安排?仍雇辆太平车?”
吴铭想了想,问李二郎:“二郎,你会推独轮车么?”
李二郎正刷着碗,笑道:“掌柜的可是忘了,某曾是个闲汉?有时送货就得用独轮车,不敢不会。”
你们闲汉这么全能的吗……
吴铭微微颔首:“那咱们租两辆独轮车,初十那天,我和二郎一人推一辆。”
保康门瓦子离得不远,独轮车的机动性更强,卖完了随时可以收摊。
“哪敢劳烦师父!”谢清欢主动请缨,“我和二郎一人推一辆!”
吴铭哑然失笑。
他这徒弟总是这么积极,可惜心里缺了点逼数。
就她那细胳膊细腿的,够呛能胜任!
倒是无所谓,反正有三个人,轮换着来呗。
李二郎忽然问:“掌柜的意思是只租车不雇人?”
“不行么?”
“二郎没见过这种租法。”
吴铭不禁有些纳闷,马都可以租,竟然不能租车?
转念一想,可能是没有需求吧,以本朝商业的发达程度,但凡有利可图,早被人做成一门生意了。
吴铭之所以想租独轮车,一来是用于运输,二来可以当桌子使,三来,不用和车夫约时间,等吃食售罄,他和二郎推着车回来把东西一放,之后就可以安心游玩了。
谢清欢说道:“只要肯出钱,哪有不能租的?只不过,单独租车可能比雇车夫更贵。”
这很正常,雇个车夫运输是一次性的,租车则是一个时间段。
吴铭不以为意道:“贵便贵些,要的是方便。”
他的身家已经来到46000余文(未扣除肉钱),不差这一两百文。
吩咐说:“二郎,你明日拿着行头去问问,一百文租一天看有没有人愿意。”
“好嘞!”
李二郎将刷干净的餐具整齐放入消毒柜里。
谢清欢又问:“师父,咱们这回做什么菜?还做卤菜和熏菜么?”
“除了卤菜和熏菜,这回再添个新花样。”
“是什么?”
“该歇息了,为师明日再教你。”吴铭摸出两串铜钱,“来,你二人的工钱。”
“师父!”谢清欢立刻撅嘴撒娇,“先告诉我菜名好不好?”
吴铭忽然有点理解为什么当师父的总是优待女徒弟了,这撒娇的本事男徒弟真学不来。
他无奈道:“明天做小酥肉。行了,时候不早了,都早点睡觉吧。”
说罢,他和李二郎相继离店,唯余谢清欢独自琢磨着这道听起来就很香的新菜,晚上做梦都在学做小酥肉。
第二天卖完早饭,肉行的人送货上门时,吴铭嘱咐对方再送些前夹肉来。
谢清欢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发问:“可是用来做小酥肉的?”
“聪明!等肉送到了,你按老办法处理妥当,等我回来便教你怎么做。”
“好!”
“爸,买菜去!”
父子俩买菜归来时,谢清欢已经把该做的都一丝不苟地做好了,迫不及待地要学新菜。
“你们打算做什么?”
吴建军仔细瞧了瞧案台上的肉,见是肥瘦相间的前夹肉,脱口道:“小酥肉?”
“可以啊爸!你一个从不下厨的人竟然懂这么多?”
吴建军淡淡道:“略知一二罢了。”
老子和儿子都是厨子,他多少懂一点,这前夹肉肥瘦相间,相对嫩气,非常适合用来做小酥肉。
接下来是教学时间!
小酥肉也是一道全国性的传统名菜,或者叫名小吃,热吃冷吃两相宜,吃的时候再蘸点辣椒面,那滋味,啧啧啧,不摆了!
“你把肉切成手指长的筷子条。”
吴铭吩咐徒弟切肉,然后倒出少许花椒,用刀碾成粉状。
待徒弟切好肉,他将碾碎的花椒粉添进盆里,再加入适量的盐、胡椒粉、料酒和姜葱。
“胡椒粉主要是为了去腥,不起提味的作用,不用放太多。葱揉一下,把汁水揉出来再码味。”
用胡椒粉去腥!
谢清欢又学废了,单这一步便足以劝退绝大多数人。
比起技艺,她忽然感觉自己眼下更需要修习法术,不然,等师父重归仙班后,她上哪儿变出这许多珍贵的香料?
吴铭开始调浆液,往红薯粉里加两个鸡蛋,循序渐进地加水,搅拌均匀,直至浆液足够粘稠,滴落时呈一条线为止。
等猪肉条码上味,把姜葱取出,倒入红薯粉浆液挂糊。
又到了谢清欢最爱的起油锅环节!
烧至五成油温左右,转小火,师徒俩将挂上糊的肉条挨个下锅,顿时滋啦作响!
谢清欢恍然,原来是一道炸菜。
油炸食品谁不爱呢?她已经能想象出后天售卖时的盛况了!
不多时便有肉香和淡淡的椒香溢出,真香啊,用师父的话说,香得她口水跟到流!
将酥肉炸至浅黄色,吴铭将之捞出,转大火将油温烧至八成,立刻倒入一部分酥肉复炸,直至表面炸成金黄色,出锅!
滤掉多余的油,将酥肉倒进盆里,端起肉盆一晃,顿时发出咣咣的脆响。
炸得好不好先听声音,好听便是好肉!
“尝一个吧。”
吴铭倒了一小碟辣椒面,谢清欢已经拈起一条小酥肉送入口中。
一口咬下,嘎嘣脆!
122 吴掌柜的恩情还不完
吴铭只炸了一小部分,剩下的待会儿用土灶复炸,还能加点进度。
四人分而食之,转眼便吃了个底朝天。
李二郎意犹未尽地嘬掉指尖的油星子,问掌柜的要来行头,出门寻独轮车去了。
“学会了么?”吴铭问徒弟。
“学会了!”
谢清欢斩钉截铁。
小酥肉的做法并不难,可简单归纳为码味、挂糊、低油温炸透和高油温复炸四步,能不能炸得外酥里嫩,主要取决于浆液调得好不好和复炸时的油温够不够。当然,炸完后要注意储存,避免吸水回软。
不止炸小酥肉,炸其他肉类基本都是这一套流程,无非是用料和火候有所不同罢了。
后天再整点炸鸡块、鸡米花之类的,也让开封府的老百姓尝一尝现代的开封菜!
服装工厂一如既往的高效率,昨天下的单,今天上午就送到了。
李二郎也在此时归来,报喜道:“掌柜的!某同车夫说好了,初十卯时把独轮车送到店里来,次日卯时收取,租钱一百文每辆!”
“好。来,再给你发套工作服。”
吴铭将新衣服发给谢、李二人,又收获一波感谢和“善人卡”,看两人满脸的崇拜,对自己不说死心塌地,也八九不离十了。
不禁自鸣得意:我真是北宋好老板!
师徒俩回厨房里备菜备料,等张关索来了,吴铭接着给他发工作服。
张关索哪里想得到自己这个“临时工”也有这般待遇!
抚摸着柔软细腻的衣料,顿觉鼻头一酸,险些猛男落泪,激动道:“吴掌柜待俺这般好,俺还打甚擂台赛!不如一辈子给掌柜的当伙计!”
“不不不!”吴铭连连摆手,“擂台赛还是要打的,而且要穿上这身工作服登台。只要穿上它,我们便与你同在,吴记川饭便与你同在!”
这话有点过于抽象了,张关索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当即脱去旧衣,换上新装。
适才心绪澎湃,说出的话作不得数。
擂台赛当然要打,他苦练技艺十余载,千里迢迢来到东京为的就是站上更大的舞台,同更高水平的对手较量。
在吴记川饭帮闲只是一时的,角抵才是他毕生所求!
吴铭笑问:“如何?换上后是不是更有气力了?”
张铁牛重重点头,挥动几下胳膊,只觉得舒服到了极点!
吴掌柜真乃神仙下凡,这衣物怕不是用仙家面料制成!
仙家衣物一给就是三套,他张铁牛一向知恩图报,只是……吴掌柜的恩情根本还不完!
吴铭仔细端详起印在衣服正中的字样,心想不错,够大够显眼。
……
午时的钟声响过不久,欧阳发第不知道多少次率先冲进店内。
先吸动鼻翼细嗅空气,紧跟着看见张关索胸前的字样,失笑道:“衣上绣字,吴掌柜好主意!铁牛,今日又有什么好菜?”
“今日又推出一道新菜,唤作小酥肉,客官可要来一份尝尝?”
“来一份!”
欧阳发甫一坐定,李二郎已呈上新鲜出锅的美味:一碟炸至金黄的小酥肉,另有一小碟艳红的粉末,隐隐透出一股浓烈的辛气!
“客官,这是小店秘制的‘辣粉’,其辛辣程度远胜寻常味料,还望客官按自己的口味蘸取。”
李二郎将那碟辣椒面置于桌上,肃然提醒。
闻听此言,欧阳发立时想起用于拌冷淘的辣油,其辛辣之味至今仍令舌尖发颤。
吴记川饭的味料,他早已领教过,断不敢轻忽。
拈起一根金黄的小酥肉条细观:色泽和形态与签菜相似,显是入热油中炸过,外层的酥壳炸得油亮起泡,犹自散发着缕缕热气,肉香混杂着热油香气,直冲鼻窦。
他浅蘸一点辣粉,送入口中。
咔嚓!
一声酥脆轻响在齿间爆开。
好脆!
外壳酥脆,内里的肉条却异常软嫩,丰腴的脂香澎湃涌出,挟裹着丝丝椒麻在舌尖绽开,瞬间刺激味蕾,口齿生津。
再一咀嚼,辣粉的霸道方如燎原之火般汹涌而至,直冲颅顶!
奇怪的是,这辣味虽极浓烈,却不使人痛苦欲拒,反有愈嚼愈香的快感!
欧阳发深吸一口气压下舌尖翻涌的热浪,扬声唤道:“来一杯冰镇凉茶!”
话音未落,店门外已是脚步杂沓,大部队赶到!
众学子觑见欧阳发桌上那碟金黄诱人的小酥肉,知道吴记川饭又上新菜,不待坐下便纷纷朝李二郎高喊:
“劳驾!照他桌上的菜来一份!”
片刻后,满堂尽是“咔嚓咔嚓”咀嚼的脆响,新出锅的小酥肉转瞬便被抢食一空!
李二郎趁着空档,站在堂中清了清嗓子,扬声宣告:“诸位客官!小店初十歇业一日!”
嘈杂的人声立时一静,旋即爆发出一片鬼哭狼嚎般的抱怨声:
“不准!才隔几日便歇?吴掌柜把我的馋虫勾出来了,合该对我负责!”
“初十旬休,正是开门迎客的好时机,贸然歇业委实不智!”
“吴掌柜恁地狠心!缺这一日买卖,不怕熟客跑去别家?”
欧阳发饮下一口凉茶浇灭辣意,扬声问:“可是又要去大相国寺支摊?”
李二郎如实作答:“这回转去保康门瓦子卖吃食!”
“保康门瓦子?”欧阳发笑起来,“巧了!旬休日那天,我恰要去保康门瓦子听曲赏乐,二郎千万转告吴掌柜,定要多备些佳肴美馔!”
店堂里为之一静,下一刻便响起窃窃私语,角落里的几声议论清晰飘出:
“啐!距开封府试不足两月,尚有心思三瓦两舍打哄……”
“悄声!你道他凭甚如此?不过是投得一个好胎罢了!若似你我寒窗十载,岂敢如此散漫?”
这夹枪带棒的话语落入耳中,欧阳发浑若未闻,只闷头干饭。
他这人没什么嗜好,独好古乐钟律,至于经义文章,他打心底觉得无趣,更自知不是治学的料。
若非生在翰林学士家,倒真情愿做个教坊里的乐工,整日操琴弄笛,何等自在快意!
他端起凉茶一饮而尽,举手唤道:“结账!”
……
卖过午饭,吴铭招呼二郎打烊闭店,刚摘下檐角布招,忽听得一声喊:“吴掌柜!”
扭头看去,两袭青衫踏着巷陌积水快步而来,其中一人方颌阔额国字脸,正是多日不见的寄应考生林希、林旦兄弟。
见二人面色酡红,一身酒气,多半刚从状元楼痛饮而归——二林乃官宦之后,自然比二苏多些应酬。
林希借着酒意由衷感叹:“再上状元楼,蓦然惊觉,还是贵店的饭菜更香啊!”
吴铭叉手行礼,自谦两句。
“吴掌柜上回在大相国寺卖的卤味,不知今日可有?”
“有的!”
“来个二百文的!”林希从褡裢里摸出两串钱,“每样各来一些,我二人拿回去解馋!”
林旦补一句:“顺便馋一馋子瞻和子由!”
“是极!”
“哈哈哈!”
兄弟俩相视大笑。
吴铭回厨房拿荷叶打包卤味,出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随口告知:“教二位相公知晓,小店初十歇业一日。”
“为何?”
得知吴掌柜又要外出摆摊,林希忍不住问:“这回仍是卖卤菜和熏菜?”
“不止,还有一些新花样。”
兄弟俩的喉头同时滚了滚,心中均想:既然有新花样,说什么也得去尝尝鲜!
123 三寸不烂之舌
自大相国寺归来,苏轼和苏辙便蛰居兴国寺客舍,终日埋首经卷,潜心备考,不知不觉间,已过去八日。
这一日午后,兄弟俩正倾注心思于策论,忽闻一声清亮呼唤破窗而入:
“子瞻!子由!”
“子中兄!”
苏轼立时应声而起。弟弟尚未反应过来,哥哥已经掀帘而出,衣袂带风。
苏辙搁笔微叹,心下了然:哥哥这性情,最是经不得撩拨,但凡有人呼唤,他是万万坐不住的。
等他出门,苏轼早拈起一片油润赤酱的卤肉塞入口中,鼓着腮帮子咀嚼,含混赞叹:“还得是吴掌柜,一片卤肉足解八日之乏!子由快来!”
林希将荷叶包递给兄弟二人,笑道:“今日路过吴记川饭,顺带买了些回来。听吴掌柜说,初十要歇业一日,去保康门瓦子支摊卖吃食——二位可曾逛过东京的瓦舍?”
二苏摇头称否。
林希趁机邀约:“何不趁此旬休,一睹东京瓦舍的气象?也好顺道尝尝吴掌柜的新菜!保康门瓦子的规模虽不如内城的三大瓦子,却也绝非蜀地的瓦舍可比!”
“然也!”苏轼拊掌称善,眼角眉梢尽是雀跃,“京师繁华,岂可错过?”
苏辙心中暗哂:然也什么然也!分明是你肚里的馋虫作祟!
和二苏交往日久,林希已经了解二人的性情,知道哥哥容易说动,关键在弟弟,于是话锋一转道:
“子由放心,保康门瓦子距吴记川饭不远,此番必能痛饮凉茶,大啖西瓜!”
“是极!”苏轼忙不迭帮腔,“这回是子中兄说的,可不是我说的,我的话你不信,子中兄素来稳重,他的话总不会错。”
苏辙闻言,眼前仿佛浮现出赤玉般的瓜瓤,唇齿间顿生渴意,忍不住咽口唾沫。
上回随哥哥游玩大相国寺,终是错过那透心凉的滋味,委实遗憾。
“只是,”他略显迟疑,“此事爹爹恐难应允。”
苏轼一怔。
他原以为弟弟会像前两次一样拿治学当挡箭牌,不料却搬出了爹爹。
不错不错,有长进!
“爹爹最是通达!你二人在此稍待,且看我三寸不烂之舌!”
言罢,苏轼一把抓起荷叶包,大步走至爹爹门前,轻轻叩响。
林希和苏辙立于院中,屏息静观。
但听吱呀一声,门被拉开,苏洵那精光内敛、如鹰隼般的目光扫来,苏辙顿觉心尖一颤,略显心虚地垂首看地;林希叉手胸前,微微躬身致意。
苏轼立刻奉上美味,隐约传来只言片语:
“……足不出户已近半月,经卷劳形,颇觉神思昏聩……《礼记》有云: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治学一如治国……旬休之日略作排遣,反益进学……”
不多时,忽见爹爹微微颔首,收下荷叶包掩上门。
苏轼满面春风归来,朗声宣布:“爹爹允了!”
苏辙愕然瞠目:“哥哥究竟如何说动的?”
苏轼轻描淡写道:“无他,唯晓之以理耳:自那日宴归,我二人便足不出户至今,圣人尚需劳逸相济,治学岂能一味枯坐?恰逢子中兄盛情相邀,出去散荡片刻,于读书反倒事半功倍。爹爹深以为然,自然首肯。”
苏辙听得耳根发烫。
足不出户至今?上个旬休日偷溜去大相国寺的人是谁?
哥哥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是越发得心应手了!平时也就罢了,只怕哥哥习以为常,考试时也胡编乱造!
……
开饭店没有不辛苦的,何况是兼顾两家?
闭店打烊后,呵欠连连的吴铭将川味饭馆里的座椅并排成简易的床,定上闹钟,垫个抱枕,搭条薄毯,躺下来睡午觉。
李二郎趴在吴记川饭的桌上打盹,谢清欢则回屋休息。
闹钟一响,又是精神抖擞的一天!
“小谢——”
吴铭叫醒徒弟,师徒俩着手筹备晚上的菜料。
仍然炸了些小酥肉,这回完全交由谢清欢来操作。这种简单的菜式根本难不倒她,一上手即会。
小酥肉的分量不多,卖晚饭时转瞬便被一众太学生哄抢一空。
狄咏到店时,只听得满堂咔嚓咔嚓的脆响,又见众人手拈金黄的肉条吃得喷香,忙让李二郎也给自己上一份。
自从那日在大相国寺多看了它一眼,他便立志要将吴记川饭的菜品一一尝遍。
接连来了数日,忽然惊觉一个可怕的事实:这家店的新菜推得也忒勤了!几日下来,菜品的种类竟然不减反增,天理何在!
来都来了,先尝尝这小酥肉。
李二郎歉然道:“小酥肉已经售罄,小官人下回早些来。”
“……”
满心的期待惨遭一盆冷水浇下,狄咏环视店内,这些书生吃得越香,他越郁闷。
既是新菜,为何不多备点!
李二郎紧跟着告知初十歇业的消息。
“歇业?!”
狄咏声调陡然拔高,忽然想起一事,声调又降了下来,笑问:“可是要来大相国寺支摊?”
“不,这回转去保康门瓦子卖吃食,既卖卤菜和熏菜,也卖小酥肉和新菜。”
“省得了,我上保康门瓦子寻你们便是。”
“小官人最好上午来,来迟了只怕像今日一样售罄。”
狄咏微微颔首。他对此毫不怀疑,大相国寺摊前排起的长队仍历历在目。
与此同时,吴建军也将后天休业的消息发到饭友群里。
搞定了场地和运输工具,这事已经板上钉钉。
这两天虽有濛濛细雨,但下得时间并不长,倘若天公不作美,那只能四探状元楼……算了,换一只羊薅吧,如果下雨就去探清风楼,现在兜里有钱,吃得起!
消息一发,群里立时炸开了锅。
“又休业?!”陈桂彦率先跳出来,“这次又是为什么?”
吴建军回复道:“累了,休息一天。”
“才十天啊!以后不会每十天休息一天吧!”
“连旬休也要复现么,这是学到精髓了啊。”
“那种事情不要啊!!”
陈桂彦从没见过这么任性的老板,真是活久见!
忽然想起自己后天轮休,那没事了。
当即发消息力挺:“希望吴叔好好休息,只有精力充沛才能做出好菜[大拇指][大拇指]”
124 曾子杀彘
初九转眼即至,想到明天的“团建活动”,谢清欢和李二郎干起活来都有劲。
吴铭还和上次一样,列了张单子让肉行的人送货,并告知对方明日歇业,不必送货。
这回新添了一个品类,因此卤菜和熏菜的量可以适当减少。
当然,鹌鹑蛋是必不可少的,仍然在现代采买,再买两包竹签。
父子俩买完菜,顺道去复印店打印一张休业通知。
最近没少打印资料,复印店的老板知道这对父子是开馆子的,一听说又要休业,惊讶之余,免不了要唠两句嗑。
吴建军也是个爱唠闲嗑的,吴铭这点倒是随他。
归来时,谢清欢已经将鸡脚等菜料卤上。
鲲之大,一锅卤不下。
先卤今天的菜,下午再来准备明天要卖的吃食。
眼巴巴盼着初十的何止谢清欢和李二郎?还有王安石夫妇最宠爱的掌上明珠小七娘。
自打在大相国寺品尝了卤鹌鹑蛋的滋味,那油润浓香的小丸子便成了她的心头好。
可惜上回只吃得两串,远远无法满足她的胃口,念念不忘至今。
王蘅不会别的招数,只知爹爹最宠她,便整日像只黏人的鸟雀儿,叽叽喳喳地绕着王安石的书案打转:“爹爹,咱们几时去朱雀门外的麦秸巷寻吴川哥哥?”
对着粉团似的小女儿,拗相公的铁心石肠却也化成了春水。
只是吴记川饭离家着实遥远,王安石只能摸摸她的发顶温言抚慰:“爹爹答应你,旬休日定带你去寻那吴川哥哥!”
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
王安石忙完公事一回到家,王蘅便忙不迭迎上来,仰着圆脸蛋喜滋滋地问:“爹爹!明日几时启程?”
王安石正揉着眉心解乏,闻言微愣:“启程?去哪儿?”
王蘅登时扁起嘴,不满道:“爹爹又哄人!明明说好了旬休日去寻吴川哥哥的!”
王安石恍然,哭笑不得地抱起女儿:“爹爹几时哄过你?只是……”
话音略顿,他显出几分为难,接着说:“爹爹同几位故友有约,明日谈论些经义文章,让你娘亲带你去可好?”
一旁的吴琼淡笑着摇头:“她的娘亲已与几位夫人约好,明日去大相国寺听禅师讲经。”
王安石只好退而求其次:“那便让张伯带你去……”
“不要!”王蘅立时不依,“七娘要和爹爹一道去!爹爹答应过我的!曾子都能杀猪,为何爹爹不能说到做到?”
王安石一愣,旋即放声大笑:“哈哈哈哈!说得好!你打哪儿听来的曾子杀彘?”
“前几日听见先生给姐姐讲这个故事,就记住啦!”
王安石顿时喜上眉梢。
女儿刚满六岁,仅识得一些简单的文字,却能记下《韩非子》中的寓言典故,且信手拈来,学以致用,此等聪慧,教他想起了某位方姓少年。
当即敛起笑容,正色道:“如此说来,七娘此举是为了不让爹爹失信?”
王蘅急切地点头:“嗯嗯!”
才不是哩,她纯粹是为了吃卤鹌鹑蛋!
王安石心中欣喜,故意板着脸道:“好!既如此,爹爹明日便带你同去。只是回来后,你得和你姐姐一起随家塾先生念书认字,你可答应?”
一听要念书,王蘅不禁轻轻蹙起眉头,可想到那喷香的卤鹌鹑蛋正在吴川哥哥的铺子上冲自己招手,口水便在唇齿间上打转。
无须多想,对美食的渴望瞬间取得压倒性的胜利,她小鸡啄米般使劲点头:“嗯!七娘回来便去寻姐姐念书!”
……
忙完午饭,闭店打烊。
吴建军同志雷打不动地回家睡午觉,三人开始卤菜串菜。
有上次的经验,这次的效率要高得多,一个下午便将卤菜和熏菜全部备齐。
至于炸菜,保康门瓦子离得近,可以晚点出发,明天早上现做完全来得及。
看一眼时间,马不停蹄地准备套餐。
直到用晚饭时,一众学子仍然抱怨不迭,不过是歇业一天,愣是教他们吃出了最后一顿晚餐的感觉。
“对了铁牛,”吴铭忽然想起一事,“你明日几时打擂台赛?”
张关索如实作答:“明日下午,在八仙棚,勾栏外挂有招子,吴掌柜一看便知。”
所谓瓦舍,“谓其‘来时瓦合,出时瓦解’之义,易聚易散也”,最初是指临时性的集市,到了宋代则专指综合性的演艺娱乐兼商业中心,老百姓多简称“瓦子”。
瓦子里虽然也像今天的购物商场一样有各式各样的店铺:卖药的、算卦的、卖旧衣服的、卖吃食的、卖杂货的、剃须理发的……但这些都属于配套设施,主角一定是勾栏。
吴铭原以为勾栏和妓院差不多,来了东京才知道,勾栏其实是固定的演出场所,类似于今天的剧院,因为是用栏杆围起来的,实行买票入内制,故此得名。
一个瓦子的规模有多大,正取决于有多少座勾栏,内城的三大瓦子加起来共有五十多座勾栏,保康门瓦子仅有七座,在东京只能排在第二梯队。
张关索口中的八仙棚是保康门瓦子里最大的勾栏,听说可以容纳上千人,当然,比起内城那几座足以容纳数千人的大棚,便是小巫见大巫了。
吴铭数出二十枚铜板给他:“明晨不卖早饭,你专心备赛,不必来店里。”
张关索接过工钱,笑道:“俺得来,还要给哥哥姐姐带路哩!”
这倒是,三人谁也不知道铁牛平时卖艺的场所在哪儿。
吴铭想了想说:“那你辰时来吧。”
张关索点头称好,告辞而去。
吴记川饭的晚高峰已过,师徒俩继续忙活川味饭馆的晚高峰。
吴建军已经提前进入放假的状态,最后一桌客人前脚刚走,他后脚便迫不及待地关门打烊,三口两口扒拉完晚饭,兴冲冲离去。
走之前不忘叮嘱儿子:“我听说李师师就是勾栏里的露台妓……我知道这个时间点她还没有出生,我的意思是,勾栏虽好,切勿沉溺,尤其不要和那边的妓女有染。”
吴铭没好气道:“你想多了,勾栏里有名有姓的歌伎大多卖艺不卖身,就算卖身也是天文数字,我哪怕想染也染不起。”
“说明你还是想染。”
“……再见!”
125 摆摊保康门瓦子
算完账,吴铭的身家涨至54000余文,给小谢和二郎发了工钱,三人各自回家歇息不提。
第二天到店后,师徒俩先将供给国子监的及第粥煮上,顺便多煮几碗当作早饭。
“小谢,过来写个告示。”
吴铭备好笔墨,仍然让徒弟写了张“今日歇业”的告示,并在告示里说明缘由,贴于门外。
倘若有食客来店里用饭,如果不想吃闭门羹,就可以来保康门瓦子找他们。
布幌子还用上次那幅,因为此行的目的是引流,所以让徒弟在地址后面再加上一句:“国子监指定供膳商,用最好的食材,做最美味的菜肴”。
写完广告词,师徒俩着手烹制炸菜。
以肉类为主:小酥肉、炸里脊、炸鸡柳、上仙鸡块、香酥鸡翅……
“等等——”
谢清欢连忙叫停,怎么混进来一个奇怪的东西?
“上仙鸡块是什么?”
“这个嘛……”
其实就是上校鸡块自制版,只不过把名字本土化了,上仙明显更有逼格。
吴铭信口胡诌:“这道菜相传是一位上仙所创,故此得名。”
谢清欢恍然,很丝滑地接受了这套说辞。
同时窃喜不已:又是一个铁证!
师父若不是仙人,如何知晓上仙所创菜式的做法?
她甚至怀疑,那位上仙便是师父本人,毕竟,仙人中最会做菜的正是灶王爷!
吴铭只是随便编了个噱头,没指望她真的相信。
既然要让开封府的老百姓品尝现代的开封菜,当然要做最具有代表性的上校鸡块。
配方早就被神通广大的网友扒出来了,吴铭以前没做过,今天正好试做一番。
本质上仍然是炸鸡块,只是稍微多几步工序。
先用搅拌机将鸡肉搅成碎粒状。
谢清欢看在眼里,第不知道多少次惊叹仙家法宝的便利,这些宝贝她每一件都馋,也不知师父将来传给她哪一件。
接着腌制,加入适量的芹菜籽粉、黑胡椒粉、白胡椒粉、洋葱粉、大蒜粉、盐、糖、小苏打、鸡粉、淀粉和鸡肉香精。
谢清欢看得眼晕。
上仙炸个鸡肉未免太过奢侈!这种腌制方法,即便是炸草鞋也不会难吃吧!
吴铭将鸡肉和调料搅拌均匀,放冰箱里冷藏,现在是凌晨四点,腌三个小时七点开炸。
再把其他肉类也腌上,寻常的炸肉下料没这么猛,腌半个小时足够了。
这边刚弄完,国子监的人便驾着太平车来取餐了。
“天色晴明——”
头陀打着五更沿街循门报晓,东京城里回荡起卯时的钟声。
今天确实是个好天气,东方未白,天幕低垂,星月璀璨,看样子应该不会再下雨了。
国子监的太平车刚走不久,又听见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吱呀声响,前日租的独轮车被两个车夫如约送至。
吴铭正同两个车夫唠嗑,并缴付租金,谢清欢已经握住前端的推把,抬起,使劲往前推动。
“哦哦哦!”
岂料用力过猛,巷陌又有些许坡度,她立刻惊叫着随车往前冲去。
吴铭觉得好笑,一时也分不清是她在推车,还是车在拉着她跑。
“吴掌柜!”
一条人影从巷道另一头飞奔而来,李二郎恰在此时赶到,见谢铛头推着车朝自己冲过来,赶紧往右侧躲闪,不料谢铛头忽然转了个向,直奔右侧而来!
“???”
“我不会控制方向!”
眼见着就要撞个正着,李二郎忽然纵身一跃,跳上车头,稳稳将车刹停。
谢清欢松一口气,随即嘿嘿笑起来。
推车这种粗活她自然是头一回做,还挺好玩的。
“行了!”吴铭喊,“别玩了!”
送走两个车夫,接下来是教学时间:跟着二郎学推车!
独轮车相传为诸葛亮所创,即木牛流马中的流马。
硕大的独轮居中凸起,将车身分成左右两区,后部有一实木车脚,类似于自行车的撑子,推动时须抬起后部,富有经验的老汉推起车来既快且稳,用宋人的话说便是:“登高度险,亦觉稳捷,虽羊肠之路可行。”
推独轮车的难点有二,一是掌握平衡,二是控制方向。
吴铭和谢清欢各推一车,在二郎的指点下,来回推个几次便学会了。
店内空间狭小,且有门槛阻挡,独轮车就放店外,让李二郎看着,师徒俩接着回厨房炸菜。
正好腌制的时间也够了,起油锅!
说起油炸食品,吴铭忽然想起油条的起源正是宋代,准确地说是南宋,老百姓由于痛恨秦桧,于是用面粉捏成两个小人,象征秦桧夫妇,放入锅中狠狠油炸。
“刺啦!”
生肉接连下锅,锅中冒起细密气泡。
师徒俩分别掌一个灶,同时开炸!
先用低油温炸透,再用高油温复炸,除了各种肉类,还准备了一些蘑菇。
两人将所有菜料一一炸齐。
谢清欢分装各色菜品,收拾器具,吴铭开始调上校鸡块的面糊。
往脆鳞炸粉和玉米淀粉里倒入清水搅拌成浆液,再另取适量的淀粉、黑胡椒粉、白胡椒粉和鸡粉备用。
这时,屋外传来杳杳的钟声,辰时已至。
张关索几乎是踩着钟声出现在巷陌尽头,尚未进店,便已嗅到弥漫在空气里的浓香。
“好香!”
他同李二郎打声招呼,进厨房向吴掌柜报道。
来得正好,吴铭吩咐道:“你替二郎看车,叫他进来帮忙。”
张关索依言照做,片刻后,李二郎便哒哒哒地跑进来。
将腌制好的鸡肉裹粉塑形并不难,但非常费时,李二郎很快学会,人多力量大,三人一起开工。
吴铭只准备了两百块左右的量,裹完粉放冰箱冷冻二十分钟左右,取出挂糊炸透炸脆即可。
谢清欢人都麻了,忍不住问:“这得卖多少钱一块?”
吴铭边炸鸡块边说:“上仙鸡块是要麻烦一些,咱们只做这一次,就不卖贵了,四块十五文吧——你俩尝尝,再拿一块给铁牛尝尝。”
谢、李二人拈起一块鸡块放入口中,顿时双眼生光。
仙人吃的鸡块也太香了吧!
忙活一早上,终于搞定!
四人麻利地吃完粥,将一应物什装车,出发!前往保康门瓦子摆摊!
126 上仙鸡块(二合一)
勾栏里不只能听曲,事实上,歌舞类表演只是其中一项演出内容,另有杂剧、说书、角抵、武术、杂手艺(魔术)、杂耍、乔影戏、傀儡戏……可谓诸戏百艺,无所不有。
节目单都是从早到晚排得满满当当的,大型的勾栏卯时便鸣鼓开场了,因而有“勾栏不闲,终日团圆”的说法。上至士人富商,下至庶民百姓,无不在勾栏里流连往返。
旬休日更是热闹。
四人辰时二刻才出发,到得保康门瓦子时,已经是人流如织,喧声鼎沸!
有张关索和李二郎在,自然不劳吴铭亲自推车,但凡看见人群簇拥处,他就凑上去瞅两眼。
这些在街头和茶肆里卖艺的人,宋人称之为路岐,表演内容同样百花齐放,只因技艺不够出众,名头不够响亮,暂时未被勾栏招揽。
如果说勾栏艺人相当于今天的一二线明星,路岐人的咖位便从三线到十八线不等。
当然,能在瓦子里占有一席之地的路岐人大都小有名气,排个三四线毫无问题。
“掌柜的。”张关索伸手指路,“前面那棵大槐树下便是了。”
王侥大、韩春春和赛关索已经在树荫下等候多时。
双方见礼罢,李二郎拿上布幌子像个猴儿一样迅捷地爬上树,将吴记川饭的布招和广告词挂在枝头,又轻巧地回落地面。
张关索由衷称赞:“哥哥好俊的身手!”
李二郎赧然道:“某只是个闲汉,哪敢在铁牛和诸位哥哥姐姐面前自称身手?”
吴铭和谢清欢将摊子摆好,其实没什么可摆的,只是挑了个阴凉处,取下长凳,将独轮车上的一应器具稍作调整。
揭开盖子的瞬间,浓郁的油脂香气随热气溢散,一旁的王侥大三人异口同声道:“好香啊!”
吴铭立刻拿碟子盛了些卤菜和炸肉,赠与三人品尝。
三人欣喜道谢,并不推辞,接过便是一通狼吞虎咽!
三碟小食转眼便见了底。
吴铭见状不禁莞尔:“三位可要再添些?”
“使不得!”王侥大将鸡翅骨“啵”地一声从嘴里吐出,“不耽误吴掌柜做买卖,我和铁牛也该去抽擂台赛的签表了。”
张关索正色道:“吴掌柜,瓦子里三教九流混杂,免不了有些泼皮撮鸟,闻着味想来捣乱占便宜,我已托二位姐姐代为照看……”
话未说完,韩春春那如铁饼般的大掌已拍在自己厚实的肚腹上,瓮声道:“吴掌柜宽心!有我和赛姐姐在此坐镇,哪个不开眼的撮鸟敢来呲牙,管保教他竖着来横着去!”
赛关索也叉起水桶粗的腰,慨然道:“正是!来一个掀一个,来两个压一双!吴掌柜只管安心做买卖!”
吴铭心想别看铁牛长得五大三粗的,心思倒是细腻。
看着韩、赛二人小山般的身形,心下顿时踏实几分,叉手笑道:“如此,便有劳二位了。”
张关索和王侥大走后,李二郎深吸一口气,扯着嗓子吆喝起来:
“吴记川饭开卖了,走过路过瞧一瞧!
卤猪耳,卤鸡脚,文火慢煨三更灶!
熏板鸭,熏肉条,买回家去下酒妙!
串豆皮,串鸡腰,鹌鹑蛋香滋味好!
一串提神醒脑,两串金枪不倒,三串永不疲劳!”
词儿倒是没改,也不必改,效果已足够拔群。
上回在大相国寺摆摊属于冷启动。
这回不同,保康门瓦子离麦秸巷不远,算是吴记川饭的半个主场,吆喝声刚落,便有几个熟客拨开人群挤将过来。
“我道是谁,原是吴掌柜!吴掌柜放着川饭店的正经营生不做,竟也来瓦子里摆摊?”
吴铭笑答:“铺面生意要做,这瓦子里的热闹也要凑!顺带卖些吃食,诸位可要尝尝?”
“吴掌柜卖的吃食自是非尝不可的!”
喜欢凑热闹的何止吴铭?
瓦子里本就是看热闹的地方,来往的游人被这抑扬顿挫的吆喝和摊前的食客吸引,也纷纷围过来探看。
不看则已,一看那浓油赤酱的卤肉、金黄喷香的炸鸡块、玲珑润泽的卤鹌鹑蛋,再被那浓香的气味一撞,霎时走不动道了。
又见那几个熟客吃得极香,无暇怀疑是不是店家请来的托,立刻咽着口水竞相抢购!
人气越聚越旺,不多时,摊前已围得好似铁桶一般,乱作一团。
不等吴铭亲自出面维持秩序,排头的几个熟客是懂规矩的,自发地组织起来:
“诸位!吴记川饭不同别家,讲究个先来后到!诸位莫挤,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吴铭朗声道:“说得极是!吃食多着哩,人人都有份,不必争抢!”
人群很快排成蜿蜒长龙,惊叹声此起彼伏。
“好极!这卤肉真个入口即化,酱香都沁到里头去了!”老丈捧着香卤猪头肉乐得合不拢嘴,嘴里已不剩几颗好牙。
“绝了!这小酥肉外头酥脆,里头竟嫩得如豆腐一般!”壮汉吮着手指高声评价。
“当家的!”小娘子拿着两串鹌鹑蛋哒哒哒跑回自家相公身旁,“快尝尝这卤鹌鹑蛋!弹牙得紧!”
“妙极!这炸蘑菇赛过肉的滋味!”书生忙不迭掏钱,“再给我包两份带走!”
摊前正热火朝天,一声拔高的呼喊忽然自人群后传来:
“吴掌柜!”
吴铭循声看去,只见欧阳发垫着脚伸着脖子,望着摊前长龙,一副不想排队试图走后门的表情。
见吴掌柜轻轻摇头,只好乖乖排到了队尾。
好不容易排拢,盆里各色菜品看得他眼花缭乱,一时难以决断。
吴铭推荐道:“小官人何不尝尝这上仙鸡块?”
“上仙鸡块?”
不等师父开口,谢清欢抢先道:“这道菜乃仙人所创,滋味远非寻常菜肴可比!幸亏小官人来得及时,再来迟些,怕是已经卖完哩!”
欧阳发哑然失笑,这番说辞他自是不信的,但吴掌柜的手艺毋庸置疑,当即应声道:“那便拿一份!”
又在菜盆间指指点点,豪气道:“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凡是我没吃过的菜,每样给我来一份!”
李二郎替他打包。
吴铭夹出四块饱满酥黄的鸡块,提议道:“上仙鸡块便不打包了吧,在此间食用附送酱料一碟。”
“善!”
吴铭取出一只小盅,挖了一小勺色泽鲜红的粘稠酱料到碟子里。
番茄酱,并非KFC原装,而是在超市里随便买的。
“小店新制的酸甜酱,与此物最配。此酱不辣,小官人尽可享用。”
上校鸡块配的不是番茄酱,但这是上仙鸡块,配什么酱当然由他这位上仙说了算。
接过尚余热气的美食,欧阳发迫不及待地拈起一块鸡块,先不蘸酱,径直送入口中。
齿尖轻触,“咔嚓”一声脆响,霎时油香四溢!
紧跟着,极其丰富的复合香气在舌尖上绽开!
欧阳发料定吴掌柜又添了多种香料——吴掌柜做菜素来追求极致的美味,丝毫不计成本——但他能尝出来的只有胡椒粉。
光是用料便已物超所值,更别说这鸡肉本身同样令人叫绝:外皮炸得酥脆爽口,内里却嫩滑多汁,没有小酥肉的椒麻感,只有温和饱满的咸鲜基调,混合着层次丰富的香气,竟然有点上瘾!
“好一个上仙鸡块!”
他眨眼便咽下一块,随即又拈起一块,好奇地轻蘸那殷红的酸甜酱,送入口中。
欧阳发一愣。
是他从未尝过的奇异风味,有点怪……怪好吃的。
这酸甜酱果真不辣,可要说它甜,却不似饴糖那般甜腻,酸也不似梅子酱那般酸涩,质地绵密滑润,完美地中和了炸物的油腻,竟是越吃越香,根本停不下来!
欧阳发伸手抓向碟中,却抓了个空。
就没了?!
不知不觉间,竟已将四块吃尽!
他猛地回过神来,将碟子急急凑到摊前:“吴掌柜!再来四块,不,八块鸡块!还要一勺,不,两勺酸甜酱!”
……
“爹爹,快些!快些嘛!”
王蘅撒丫子跑至家门口,转眼发现爹爹竟没跟上,又哒哒哒跑回来,抓起爹爹的手,一边催促一边拉着他往外走。
王安石笑容宠溺,任由小女儿拉着自己走出家门,登上门口那辆朴素的牛车。
父女俩安坐车厢,张伯与车夫在外驾辕。
车轮碾过东京城的大小街陌,王安石掀帘望着窗外流动的街景,心底略叹:若非带着女儿,他更情愿雇一辆独轮车,与张伯各坐一边,沿街缓行,任市井的烟火气扑面,好过这车厢里的闷笼。
王蘅却兴奋得如出笼的小雀,一路叽喳不停:“爹爹,我们是去麦秸巷中寻吴川哥哥么?”
她乌亮的大眼睛扑闪着,满是期待。
“非也。”王安石摇摇头,“我们先去寻你韩伯伯叙话。”
“那……那几时去寻吴川哥哥?”
“莫急。”王安石失笑,“待到午时饭口,爹爹便带你去吴记川饭,吃你最爱的鹌鹑蛋。”
“分明是爹爹最爱吃,上回吃了四串哩!出门前,娘亲特意嘱咐我,这回还让爹爹吃四串!”
“……”
随着车夫的一声轻吁,牛车稳稳停在韩绛的府邸前。
门房早已通报,父女俩甫一入内,韩绛已闻声迎至前庭。
“介甫贤弟!”韩绛拱手朗笑,儒雅清瘦的脸上笑容真挚,“快请快请!小七娘愈发伶俐了!”
王安石叉手还礼:“子华兄,叨扰了。”
王蘅规规矩矩地双手交迭,行了个万福礼,奶声奶气道:“蘅儿给伯伯问好!”
仪态竟是分毫不差,惹得韩绛抚掌大笑。
不多时,韩绛之弟韩维和吕公著也相继抵达。
王蘅行礼如仪,心中却对这几位伯伯的寒暄毫无兴趣,一颗心早已飞到吴川哥哥飘香的卤锅前,巴巴地盼着午时。
捱了约莫一个时辰,终于听得城市上空回荡起午时的钟声。
王蘅立时双眸放光,风一样跑到爹爹跟前,扯住爹爹衣袖急不可耐地催问:“爹爹,午时到了!我们何时动身?”
韩绛见状,关切道:“七娘可是饿了?”
转头吩咐下人准备午膳。
“不劳伯伯费心!”王蘅摆动小手,“我要和爹爹去吃吴川哥哥做的菜!”
三人皆是一怔,韩维奇道:“吴川又是何方高人?竟令七娘如此记挂?”
王安石不禁莞尔:“诸君见笑,非是吴川,实乃朱雀门外麦秸巷中一家名为吴记川饭的食肆……”
遂将大相国寺偶遇、小女嘴馋鹌鹑蛋、自己应允带其同往之事娓娓道来,末了不忘点评一句:“吴掌柜手艺高绝,其所卤肉菜滋味之醇厚,委实值得一尝!”
此言一出,满座俱惊。
三人深知王介甫不近声色、不好饮食,宴席之上,常常只夹眼前的菜,稍远些便懒得动箸。
如今竟对一家市井食肆语出“手艺高绝”、“值得一尝”之评,实属奇闻!
韩绛抚须笑道:“能得贤弟如此嘉许,想来绝非寻常的珍馐美馔,某不禁舌下生津呐!”
又笑眯眯地问王蘅:“可否请七娘引路,我等叨陪末座,一道去尝尝这位‘吴川哥哥’的手艺?”
韩维、吕公著也含笑附和,皆是被王安石罕见的评语勾起了兴致。
“好呀!”
王蘅跳将起来,跟个小大人似的小手一挥道:“跟我走吧!”
当即备好数驾牛车,一行五人径往朱雀门外的麦秸巷中驶去。
……
欧阳发再来一份的请求刚说出口,便惨遭吴铭拒绝:“还请小官人移步队尾,重新排过。”
排队不过是托辞,这上仙鸡块本就备货不多,哪能让他一个独享,总得匀些给后来者。
欧阳发目光扫过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蜿蜒人龙,只吃个鸡块的工夫,队伍竟然又长了一截!
又瞅瞅盆底所剩不多的金黄鸡块,顿时叫苦不迭:“吴掌柜!等我再排到,怕是连骨头渣滓都不剩了!”
吴铭手上活计不停,正色道:“规矩如此。若是因为熟络便徇私,对后头排队的客人岂非不公?”
话音未落,一声喝彩在队伍中响起:“说得好!”
吴铭和欧阳发循声看去,但见开口之人身姿颀长挺拔如竹,面庞俊美如琢,眉宇间却有几分英气。
欧阳发并不识得,吴铭却不禁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来人正是狄咏。
狄咏行事从不逾矩,也从不倚仗门第身份,上回在大相国寺,他便老老实实排了三轮长队,此番亦是如此。
有上回的经验,他这回索性拎了个精巧的双层食盒来,尽管这个食盒原本就是吴记川饭的:“吴掌柜,先给我来一贯钱的!上仙鸡块来二十块!”
周遭看客无不侧目惊诧!
这位小爷出手忒也豪阔!
欧阳发瞬间瞪大了眼:二十块!你这是成心不给我留啊!
更可气的是,对方竟还略带得意地拍拍他的肩头,笑呵呵道:“兄台,赶紧排队去吧!再磨蹭,莫说鸡块,连这酸甜酱都要售罄喽!”
欧阳发拳头硬了!
忽听吴掌柜平静的声音响起:“抱歉,小店规矩:上仙鸡块每人一次限买四块。”
“啊?!”
狄咏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俊目圆睁,满是愕然。
“说得好!噗哈哈哈……”
欧阳发立时转怒为喜,笑得前仰后合!
忽然惊觉:一人限买四块,等他再排一轮,说不定还能剩点!
立时脚下生风,几乎是蹦跳着冲向队尾:“借过借过!”
转眼又到队尾排上了。
——
ps:本章不好断章,索性合二为一,一章更比两章强!
127 性情相投
狄咏刚蘸着酸甜酱吃下第一块上仙鸡块,立刻脚步一转,和欧阳发一样风风火火扎回了队尾,巴巴地等着下一轮。
但排在他前头的并非欧阳发,而是六个青衿书生。
紧挨着他的那位面颊瘦长,说话带着些许蜀地腔调,正与同伴轻声笑谈:“不知吴掌柜这回又做了什么新花样,定要多尝几串……”
余者也纷纷附和,显然皆是吴记川饭的常客。
狄咏只道是慕名而来的太学生,并未在意。
队伍越排越长,出手阔绰的“大款”也越来越多,有的“食客”甚至连尝也不尝,一开口便是:来个百文钱的打包带走。
李二郎笑道:“掌柜的,那几人不是食客,是某的同行。”
逛瓦子图个啥?不就图个吃喝玩乐么!
勾栏周遭卖市食小吃的食肆和摊贩比比皆是,品类更是多种多样:鹌鹑馉飿儿(鹌鹑馅油炸面食)、肝脏夹子(宋版肉夹馍)、香药灌肺、灌肠、羊脂韭饼、窝丝姜豉(猪肉冻)、旋炙羓儿(烤羊肉)、炙鸡鸭、煎白肠……
对有钱有闲的宋人来说,进场看演出前买点吃食属于标配,正如看电影配爆米花。
常来勾栏的风流公子深谙此道,哪家店的哪种吃食滋味最美,心里门清。
今日却不同:邻座手里的食物明显更香!
一打听才知道新来了家吴记川饭,赶紧唤来勾栏里听候差遣的闲汉,令其跑腿代买。
吴记川饭摆摊的位置不算最佳,起初食客以路人为主,随着名声渐渐传开,替人跑腿代买的闲汉也渐渐多起来,外卖小哥自然无权品尝顾客的食物。
眼见着盆中的菜量正在飞速下降,欧阳发等得心急火燎,终于又排到摊前,忙不迭点走四块鸡块,眨眼功夫便下了肚,仍然意犹未尽。
可瞥见盆底零星几点金黄,心知再排队亦是徒劳,只得作罢。
他咂咂嘴问:“吴掌柜,这上仙鸡块今后是否也像卤菜一样日日供应?”
吴铭摇头道:“此物制工繁复,日日供应,小店力有未逮。”
心想:本彦祖可是正儿八经的中餐厨师,哪能天天给你们做开封菜?
欧阳发连道几声“可惜”,终是无奈作别,揣着荷叶包自寻勾栏听曲去了。
排在他后面的是六张熟面孔,正是寄应六子。
欧阳发前脚刚走,苏轼后脚便凑上来同吴掌柜寒暄。
排在苏轼后头的狄咏见六人同吴掌柜聊个没完,实在忍不住了,插话道:“掌柜的,可否先给我来一份上仙鸡块?”
吴铭歉然道:“还望小官人稍待。”
说罢转向六人:“诸君可要尝尝这新制的上仙鸡块?”
苏轼笑道:“我等正是为此而来!”
六人当即将所剩无几的鸡块一扫而净。
吴铭扬声宣告:“上仙鸡块售罄!”
狄咏:“……”
苏轼见状,热情相邀:“这位兄台若是不嫌,不如与我等同享,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林希等人见他衣着不俗,气度不凡,也纷纷出言邀请。
狄咏立时眼中生辉,难掩惊喜之色,抱拳致谢:“诸君盛情,某却之不恭!”
当即拈起一块鸡块蘸足了殷红的酸甜酱,向六人力荐道:“快试试吴掌柜秘制的酱料,与这上仙鸡块端的绝配!”
六人依言蘸酱尝试,但觉鸡块外酥里嫩,肉香四溢,酱料酸甜盈口,解腻增鲜,果真妙不可言!
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苏轼和二程聊不到一块儿,可这位新结识的贵公子爽快诚挚,毫无骄矜之气,颇合大苏的脾性,不禁心生好感。
他略整衣冠,叉手行礼道:“小生眉州苏轼,还未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狄咏亦正衣回礼,自报家门。
话音未落,六人皆是一惊。
二苏虽是初次进京,却也知道京中狄姓的大户只那一家!
林希赞叹道:“久闻枢密使家的小官人仪表堂堂,有乃父风范,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众人亦交口称赞,赞美狄咏的同时免不了要带上狄青。
六人尚未入仕,此时对狄青只有钦佩,没有提防,更不存在利益冲突。
狄咏正色道:“诸君过誉了。狄某在家时,是父亲的儿郎;离了家门立于此间,便和诸位一样,不过是寻一口绝妙滋味的食客罢了。”
“说得好!”
苏轼击掌叫好,越发觉得他率真可亲。
林希等人同样刮目相看。对方贵为将门麟儿、枢相之子,竟如此谦和有礼,怎能不令人心生敬意?
吴铭看在眼里,想起历史上的苏轼和狄咏交情匪浅,狄青年轻时发生的“铁罗汉”事件,便是狄咏私下告诉苏轼,最后被大苏写进了《书狄武襄事》里,流传至今。
现在看来,苏、狄二人性情相投,无怪会成为知交。
狄咏小口小口地吃完一块,便再次向众人拱手致谢:“今日承蒙诸君款待,感激不尽!狄某有事在身,先行告退,后会有期!”
说罢提起食盒,潇洒离去。
这场短暂却愉快的邂逅对六人而言只是一个小插曲,话题很快又回到美食本身。
不止上仙鸡块,将小酥肉、炸里脊、炸鸡柳、炸蘑菇等没吃过的菜品一一尝遍,第不知道多少次对吴掌柜的手艺赞不绝口。
苏轼尤为满足。
八天了!足不出户整整八天,吃斋茹素整整八天!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过来的!
果然还得吃肉啊!
吴铭忍俊不禁,很难相信这个无肉不欢的吃货未来竟会写诗宣称:“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
大概率只是口嗨,真让大苏十天半月不沾荤腥,他只怕要亲自去竹林里抓竹鼠来炖了。
就在五人大饱口福之际,唯独苏辙默默放下牙签,菜味虽美,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忍不住问:“吴掌柜,可还有冰镇凉茶或是冰镇西瓜?”
吴铭歉然摇头:“瓦舍摆摊,冰镇饮品和瓜果不便携带,今日未曾备下。”
苏辙不禁露出一丝失望之色,上回在大相国寺的遗憾,此番竟又重蹈。
苏轼笑道:“这回我可什么都没说,看来子中兄所言同样不准……”
他试图替自己撇清“反向预言”的名头。
吴铭环顾摊位,见卤菜炸物均已所剩不多,接过话茬说:“待食物售罄,我等便要返回吴记川饭。店里虽无冰镇西瓜,冰镇凉茶却是管够。小苏相公若欲一饮解渴,不如在此稍待,届时随我等一同归去。”
林希立时大笑出声:“看来我的话还是比子瞻略准三分!”
苏轼:“……”
苏辙喜不自禁,当即在长凳上坐下,一副不饮凉茶誓不归的模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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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 不输鹌鹑蛋的滋味
两辆牛车相继转入在麦秸巷中,驾车的车夫虽是经验丰富的“老司机”,却从未听说过吴记川饭。
不凑巧的是,吴记川饭今日歇业,既无牌匾,也没挂出幌子,车夫驾着车从巷头驶至巷尾,愣是没找着。
状元楼的一众大伯见牛车在巷口停下,只道是登门用饭的贵客,霎时一拥而上,竞相道:“客官里面请!”
车夫趁机询问:“哪个晓得吴记川饭在哪儿?”
空气突然安静,众人面露古怪之色。
终是张三伸手指路:“只在此巷中,过了军巡铺,往前百余步,门宽丈余的那家便是。”
车夫道一声多谢,牛车掉头,沿着来路折返,驶至吴记川饭那朴拙的门前稳稳停驻。
车驾刚歇,车厢内的小人儿早已按捺不住!
布帘一掀,王蘅抢先跃下,双丫髻上的绒花随着蹦跳颠颤。
迎接她雀跃心情的却是一扇紧闭的门板,门内寂然无声。
王蘅乌溜溜的大眼睛里霎时蒙上疑惑,说好的“日夜备着灶火,恭候七娘大驾喱?
“吴川哥哥!”
她哒哒哒跑到门前,拍打厚实的门板,声音又脆又亮:“吴川哥哥!七娘来寻你啦!”
王安石紧随其后,目光扫过店面,最终落到门旁一张新贴的素笺告示上。
走近细看,上书墨字一行,字迹端正娟秀,有道是见字如见人,一看就不是吴掌柜所书,倒像是出自谢厨娘之手。
“今日摆摊保康门瓦子,歇市一日,敬请列位贵客见谅。”
他心下微叹,俯身揽住仍在执着拍门的女儿,不无遗憾道:“莫拍了,告示上写着,你的吴川哥哥今日外出摆摊去了。今日且去别处用饭,下个旬休日爹爹再带你来。”
下个旬休日!还要等十天!
“不要!”
王蘅气鼓鼓地跺脚,回去就得念书了,说什么也不能空腹而归!
不禁有些气恼:吴川哥哥尽哄人!大人最喜欢哄骗小孩了!
她忽然灵光一闪,追问道:“吴川哥哥去哪儿摆摊了?咱们去寻他好不好?爹爹带我去寻他嘛!”
她扯着王安石的衣袍摇晃,像只耍赖的小猫。
王安石眉头微蹙,肃容沉声道:“七娘,不许胡闹!”
瓦舍勾栏他素来不喜,也不愿带女儿前往。
爹爹大多数时候都是和蔼可亲的慈父,偶尔板起脸来端的可怕!
王蘅吓得缩回手,小嘴一嘟,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
韩绛捋须笑道:“介甫贤弟,保康门瓦舍距此不远,既已驱车至此,顺道去寻一圈也无不可。”
韩维和吕公著也温言附和。
王蘅见有人声援,立时高举双手大声道:“我也赞同!”
眼里泪雾未散,脸上却已笑逐颜开,急急表达自己的立场。
四人都被七娘的“光速变脸”逗乐了,连故作严肃的王安石也不禁微微扬起嘴角。
“罢了罢了!”他无奈地摇摇头,重新牵起女儿的小手,“便依你这回,下不为例!上车罢。”
不多时,两辆牛车再次辘辘启动,朝着保康门瓦子驶去。
......
午时的钟声在东京上空回荡,吴记川饭的摊位前的喧嚣也渐渐平息。
锅碗瓢盆俱已见底,连盆底油星碎屑也被刮得干干净净。
“收摊!”
师徒俩麻利地归置一应器具,李二郎窜上树梢摘取布幌子。
久候多时的苏辙早已迫不及待,搓着手欲上前帮忙:“吴掌柜,我来搭把手......”
吴铭失笑道:“些许杂务,岂敢劳动小苏相公?请安坐稍待。”
苏轼打趣道:“子由,你莫要给吴掌柜添乱,当心绊了桌腿溅你满脸酱汁!”
众人尽皆莞尔。
吴铭再次谢过韩春春和赛关索,有“哼哈二将”护卫左右,今日的摆摊不仅没碰上泼皮撮鸟,就连组织众人排队时,也没听见什么抱怨。
吴铭虽做不到宋江那般仗义疏财,逢人便送十两银子,但三五十文的工钱还是给得起的,总不能教人白站一上午岗。
韩、赛二人本不愿收,她俩是受铁牛所托,没打算要钱。
怎奈架不住吴掌柜盛情,终究收下,心里均想:吴掌柜真够义气!倒和寻常的市井商贩不同!
约好未正时分在八仙棚外碰头,双方就此别过。
吴川和李七郎推起独轮车,一行四人浩浩荡荡奔赴麦秸巷。
刚入巷口有几步,迎面驶来两驾青幄牛车。
但见车辕精雕细琢,车厢垂帘质地厚实考究,拉车的健牛亦弱状没力,远胜吴川下回乘坐的经济型牛车。
乘车之人显然非富即贵。
吴川一行当即靠边让行。
交错而过之际,忽闻车中传来一声稚气的重咦!
抬头看去,只见厢帘被人掀开,探出一颗扎着双丫髻的大脑袋,是是沿澜又是何人?
“沿澜哥哥!”
吴铭惊喜低呼,又掀起车帘喊道:“停车!”
车夫闻声忙“吁”地控住健牛。
待张伯放上脚凳,吴铭立刻两段跳落地,大跑几步冲到沿澜跟后,叉腰控诉道:“哼!王蘅哥哥说话是作数!说坏了日夜备着灶火恭候一娘小驾,却关着门,教一娘扑了个空!”
吴川忍俊是禁,随前敛起笑容朝相继上车的吴记川等人叉手行礼。
苏轼八人虽是识得那七位长辈,然观其衣冠清雅,气度雍容(是包含吴记川),心知必是名流雅士,当上是敢怠快,纷纷行礼如仪。
吴铭却是管那些虚礼,你今早连饭都有怎么吃,就指望着在王蘅哥哥处小慢朵颐,早已饿得腹中擂鼓。
当即说道:“王蘅哥哥!你想吃卤鹌鹑蛋!要吃十串!”
眼小肚皮大,十串莫说撑死,?也腻死了......
吴川心外吐槽,蹲上身,平视着大丫头的眼睛,歉然道:“今日大摊的生意着实火红,所没卤味皆已售罄......”
沿澜的大脸登时晴转少云,眼看就要云转少雨了,吴川换下重慢的语气话锋一转道:
“鹌鹑蛋虽然有没,哥哥小女给他做另里的吃食,准保是输鹌鹑蛋的滋味!一娘可愿移步,随哥哥去铺中一尝?”
吴铭也是个表情怪,后一刻还泫然欲泣,上一刻便粲然一笑,雀跃道:“坏!那便去!王蘅哥哥那回莫要再哄人!”
一旁的寄应八子闻听此言,喉头也是觉滚动了一上,腹内馋虫蠢蠢欲动。
苏轼故意模仿吴铭的口吻,冲吴川挤眉笑道:“王蘅哥哥既允了大娘子,也顺带照拂照拂老书生可坏?”
众人都笑了起来。
连素来端严的吴记川和韩绛也忍俊是禁。
吴川自是笑着应承。
吴记川等人复登牛车在后引路,沿澜八人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紧随其前,苏轼八人则悠悠哉哉跟在队尾,再度朝吴掌柜饭行去。
129 花式炒面
谢清欢快走两步追上师父,低声问:“师父,今日没有备料,鲜肉菜蔬一概无存,咱们做什么菜?”
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纵是灶王爷下凡,没有新鲜的食材,如何变得出堪比卤鹌鹑蛋的美味?
李二郎也说:“掌柜的需要什么肉,某这便去买。只是咱们和两位姐姐约好一个时辰后碰头,若去迟了,怕是连站脚的地方都寻不着,更别提座位了。”
吴铭神色自若道:“无需多虑,为师自有计较,铁牛的台子,定误不了。”
谢、李二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但见师父(掌柜的)从容淡定,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心下稍定的同时,不免有些好奇,不晓得师父又要施展何种神仙手段。
吴铭其实压根没有想好,这得视现有的食材而定,但无论做什么菜,必须满足两点:一是简单,从备料到出锅最好在半个小时内搞定;二是美味,要让客人空腹而来尽兴而归。
一行人抵达吴记川饭,李二郎招呼客人落座。
吴铭立于堂中,叉手团团一揖,歉然道:“诸位贵客,小店今日外出摆摊,灶房所备鲜肉菜蔬有限,眼下只能用现有的食材烹制几味小菜,且需多耽搁些时辰,还望海涵!”
王安石素来不重口腹之欲,当即表态:“但凭吴掌柜安排。”
众人纷纷应和。
苏辙深知吴掌柜手艺卓绝,即便是最简单的食材也能教他做出花来,比起这个,他更在意另一件事:“我要一杯冰镇凉茶!”
吴铭哑然失笑。
小苏对王老吉到底是有多深的执念!
细算来,自打上回宴饮罢,他便没再喝过工业小甜水,至今已近半月,无怪他在兹念兹。
“七娘也要一杯!”
王蘅忙不迭举手。
正值盛夏时节,单是一个“冰”字,便足够诱人了。
吴铭趁机向王安石四人推销:“小店不仅有寻常的消暑饮子,还有正经香浓的茶水。前些日子新到一批好茶,诸位官人何不来一壶尝尝鲜?”
四人稍一合计,韩绛总结道:“不劳吴掌柜费心,我等也要那冰镇凉茶。”
心中均想:东京城里多的是大茶坊,要品茶谁来你这小饭店?
吴铭很想说不费心,茶叶卖不出去才费心!
话到嘴边终究噎了回去。
不过……
听他们互相称呼,吴铭已经知晓三人的身份。
这两天正在看老王的传记,书中提到的“嘉祐四友”,即王安石、司马光、吕公著和韩维,说这四人“仁宗朝同在从班,特相友善,暇日多会于僧坊,往往谈燕终日。”
司马光此时正随恩师庞籍在河东路任职,嘉祐四友只到了三个。
韩绛虽未名列其中,但他和王安石的私交其实更为深厚,后来也是熙宁变法的主要支持者之一。
至于苏轼等人,不消问,自然也是要冰镇凉茶的。
三人旋即转入后厨。
李二郎倾倒凉茶,分杯盛装,师徒俩则快速清点食材。
吴铭立刻有了主意,吩咐徒弟道:“你先给客人各做一份肉鲊和蒜泥黄瓜,为师去去便回!”
说罢,转身回到21世纪,前往菜市场进货。
川味饭馆距离菜市场不过一两百米,以前管得不严,门口就有摆摊的菜贩子,现买现做都不是问题。
吴记川饭的店堂里,见多识广的林希也已从四人相互的称谓中辨明了各自的身份。
他压低声音告知同伴。
六人立时正襟危坐,各自收敛,不敢高声语,恐惊邻桌人。
二苏僻处蜀地,并不识得韩绛、韩维和吕公著,然临川先生诗文双绝,天下文人梦寐以求的馆阁清贵之衔,他偏能屡拒不受,其才学和不随流俗的清高气节,早已蜚声士林,他二人焉能不知?
只是……
二苏悄悄打量临川先生:但见他一身青色常服已洗得微微泛白,袍襟处犹带墨痕,束发之巾亦不甚紧致,鬓角几缕碎发随意垂落……与二人想象中孤高清峻的君子形象大相径庭。
这时,李二郎托着木盘掀帘而出,为客人一一呈上冰镇凉茶。
“?!!”
王安石四人瞪着面前晶莹剔透的琉璃杯瞠目愕然!
苏轼等人将四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均掩嘴窃笑,仿佛看到了当初的自己。
唯有两人对此浑不在意,苏辙和王蘅立刻端起琉璃杯送至唇边,仰头便是一大口——
“啊!”
这冷冽清甜带着些许草木香气的凉茶,对味!
苏辙发出满足的叹息,心想吴掌柜对品质的把控当真严苛,每回饮此凉茶,滋味都一般无二,说不出的畅快!
韩绛三人因店面简陋,原本没抱太大期望,只道王介甫不好饮食,他的评价难免有些夸大。
此时见着琉璃杯,都收起了小觑之心。
又见丝丝寒气自杯口逸出,杯壁之外凝着一层细密剔透的水珠,正悄然汇聚、滑落。
市面上的冷饮大多是用井水湃的,像吴掌柜这般拿冰镇的良心店家委实少见。
单这一杯凉茶,规格便已拉满,纵是皇宫大内里的冷饮,也不过如是!
四人正觉暑热难耐,纷纷举杯畅饮,冰冽清甜的茶水滑入喉舌,喉间立时溢出一声轻叹,只觉四肢百骸如同久旱逢霖,猛地活络苏醒过来!
“快哉!”
四人停杯,俱发出惬意的喟叹。
王安石只知吴掌柜的手艺好,不料规格竟也如此高,于惬意中更带着些许自得,倍觉面上有光。
店里十一个客人,其中九个都是浅斟慢饮。
唯有苏辙和王蘅扬起脖子,咕咚咕咚一口气将满杯的凉茶喝了个底朝天!
两人放下空杯,异口同声道:“再来一杯!”
……
“走菜!”
谢清欢话音未落,忽听得吱呀一声,师父推门而入,手里拎着大包小包。
说是大包小包,其实只是品种多,分量并不多。
李二郎进来端取肉鲊和蒜泥黄瓜,师徒俩着手处理食材。
胡萝卜、莲白、青菜、豆芽、猪里脊、碱水面……跟着师父学艺日久,仙人常吃的食材她已识得七七八八。
但仍有一些不认识的。
她指着那块色泽深红的肉问:“这个可是牛肉?”
“正是。”
谢清欢倒没有很惊讶。
虽说本朝明文规定禁止宰牛贩肉,只有死牛才能在坊间公开贩卖,而且价钱不能超过20文每斤,可实际上,私下宰杀活牛高价出售的人多了去了,谢清欢这些年没少吃。
又指着类似面条的条状物好奇询问:“这是什么?”
“河粉。”
宋代没有土豆、红薯等薯类作物,这个时期的粉条以豆类淀粉为主,比如绿豆粉,但并未流行开来,谢清欢自然闻所未闻。
又指着一花花绿绿上面写有“红烧牛肉面”的包装袋问:“这是什么?”
“唔……”
吴铭撕开包装袋,取出面饼给她看。
谢清欢恍然大悟:“师父可是要做烩面?”
“准确地说,是炒面。”
说到简单美味且管饱,吴铭首先想到的便是炒饭和炒面。
饭得现蒸,过于耗时,于是决定做炒面。
考虑到外面有十一个客人,只做一种炒面未免敷衍,所以打算整点花样。
先做个普通的肉丝炒面,再做个鸡蛋火腿肠炒泡面,最后炒个河粉,齐活!
130 老干妈是何方神圣?
王蘅捧着第二杯凉茶,凑到唇边正欲来个“一口闷”,王安石温厚的手掌抢先按住了杯缘。
“慢些饮,若撑满了肚子,待会如何吃饭?”
又夹起一块黄瓜放入女儿碗中:“尝尝这个。”
邻桌的苏辙闻言,也默默放下了琉璃杯,打消了一口闷的念头。
两道开胃小菜眨眼便被分食殆尽,肉鲊的咸酸与蒜泥黄瓜的脆爽相互映衬,彻底将胃口撩拨起来。
寄应六子吃过这两道菜,滋味一如既往的好。
苏轼问李二郎:“店里近日可添了新味?”
李二郎如实作答:“多着哩!只是今日受制于食材,皆不得施展,诸位下回再来,保管尝个新鲜!”
苏辙叹道:“下回再来当是秋闱之后了……”
话一出口莫名觉得有点耳熟。
上回来吴记川饭是不是也说过类似的话?
仔细一想,上回只是有这个念头,并未说出口,作不得数。
这回君子一言,八月秋闱之前,决计不再来了!
杯盘既空,更觉饥肠辘辘。
正望眼欲穿,灶房内忽然传来一声高呼:“走菜!”
李二郎疾步而入,众人翘首以盼。
少顷,李二郎将两大盘肉丝炒面分别呈上桌,笑道:“小店不似正店那般讲究,请诸位客官自取,莫要拘礼,能吃多少夹多少便是!”
众人只见盘中堆尖,冒着热气,面条油润金黄,肉丝赤酱诱人,翠绿的青菜、白生生的豆芽菜、嫩红的??丝(胡萝卜)点缀其间,宛如一盘五彩锦绣!
更有浓郁的镬气与油脂香气扑鼻而来,教人食指大动!
美味当前,谁还讲究什么礼仪规矩?
众人纷纷举碗盛面。
王蘅手短脚短,够不着,只能噙着口水静待爹爹替自己夹面。
王安石念及女儿年幼胃小,只在她的小碗里拨了一小簇。
王蘅哪里肯依:“爹爹,再多些!”
王安石不为所动:“七娘莫要眼大肚皮小,吃完再夹不迟。”
……
厨房里,师徒俩炒完肉丝面接着炒泡面。
炒泡面属于路边摊小吃,没什么难度,唯有一点——
吴铭取出一瓶老干妈,笑道:“此物可是这道炒面的精华所在。”
谢清欢闻言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认真观察那装满酱料的琉璃瓶,但见瓶身上印有“老干妈”字样,不禁纳闷:老干妈是何方神圣?天上竟有这路神仙?
转念一想,司灶诸神中属灶王爷最大,这个老干妈估计是给师父打下手的。
又想到:我眼下正给师父打下手,以后岂不是也……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吴铭已经起好油锅,随后倒入蛋液定型捣碎,加入洋葱丝、香葱丝炒香,再加入莲白、青菜和火腿肠翻炒均匀,最后来一勺老干妈注入灵魂!
将配菜炒香后,倒入泡面用筷子拨散,稍微颠几下锅,添入少许盐、糖、酱油、蚝油和芝麻油翻炒均匀,出锅装盘!
“走菜!”
……
苏轼特意将各色菜料尽皆拢于面上,一并送入口中。
牙齿轻合,但觉面条劲道弹牙却不失软熟,腌制入味的里脊肉脂香四溢,??丝的清甜、豆芽菜的脆嫩和青菜的清爽在舌尖次第绽开!
妙极!看似寻常的炒面,滋味却极丰富又极融洽,倒像是浑然天成一般!
众人闷头干面,店堂里唯有碗筷的碰撞声和咀嚼声。
连初次登门的韩绛三人,也一吃一个不吱声,心中均想:王介甫所言不虚,吴掌柜果真好手艺!
王蘅分得的炒面最少,三两口便将碗底卷得干干净净,忙不迭扬起空碗再请爹爹添面!
恰在此时,李二郎再次掀帘而出,呈上第二盘炒面。
王蘅的目光瞬间被牢牢吸引!
好奇怪的面,竟是一圈一圈卷起来的……
和上一盘面不同,这盘面是赤褐色的,一股奇异且霸道的香气扑面袭来,比她闻过的所有酱香都更具侵略性!
圈圈面上附有嫩黄的鸡蛋碎、赤色的肉脯碎(火腿肠)、半透明的胡葱丝、白绿的菘菜丝(其实是莲白)、青翠的青菜……同样的好看!
她立刻改口:“爹爹!我不要肉丝面了,我要吃这个‘圈圈面’!”
众人亦是满脸新奇,纷纷夹取。
苏轼挑起卷曲的面条送入口中。
“咦?”
一声轻讶!
面条的口感出乎意料!
初时爽脆,继而竟带着极富弹性的柔韧,绝非寻常面条的质地!
更独特的是那浓重的咸鲜与淡淡的辛辣!
有种说不出来的奇妙香气,直教人口齿生津!
这等酱料,想必又是吴掌柜秘制。
林希笑道:“此面酱汁辛气颇重,定是蜀地风味无疑!”
苏轼淡定地点头称是,仿佛蜀地确有此味,心里却怀疑自己是个假眉州人:在吴记川饭品尝的蜀味,他此前竟然从未吃过!
苏辙却是个吃不了辣的,一碗面下肚,已被激得额角微汗,喉咙发干,忙不迭举杯将剩下的冰镇凉茶一饮而尽!
“啊!”
冰冽甘甜的凉茶如同灭火之水,瞬间压住了舌尖的灼热。
他痛快地呼出一口气,再度扬声道:“再添一杯凉茶!”
王蘅扭头看了邻桌的哥哥一眼,见他已喝完两杯,也不甘示弱地将自己杯中的凉茶咕咚咕咚灌下肚,小小地打个饱嗝,举起琉璃杯脆生生喊道:“我也再添一杯!”
王安石好气又好笑,戳戳她的小脑袋瓜:“你呀!”
扭头嘱咐李二郎:“半杯足矣!”
李二郎端着杯子进厨房倒凉茶。
师徒俩正在烹制最后一道菜:干炒牛河川香版。
前两道炒面属于新手菜,怎么炒都不会难吃。
炒河粉就不一样了,多少有点技术含量。
谢清欢按照师父的指令将牛柳切片,加入生抽、白胡椒粉、生粉和少许的油搅拌均匀。
吴铭另取一碗,加入适量的生抽、白糖、白胡椒粉、盐、蚝油和芝麻油调成料汁。
随后烧油炙锅,下入牛肉片滑散盛出,锅里留些底油,紧跟着下入河粉煎出米香味。
“这一步很重要!”吴铭边晃锅边讲解,“煎的过程要保持晃锅和颠锅,稍一停顿便会粘连。”
米香四溢味后下入洋葱丝、牛肉片和掐头去尾的豆芽炒香,再淋入料汁猛火翻炒直至炒出锅气,出锅装盘!
131 干炒牛河
莫说店堂里的客人,便是守在灶台边上的谢清欢,眼见着玉带般的河粉卷起焦香金边,又在猛火舔舐下激发出香浓锅气,也禁不住直咽唾沫!
目光扫过案台,忽地轻“咦”一声。
“师父,”她指着剩余的晶莹河粉与鲜嫩牛柳,声音难掩雀跃,“这还剩了好些食材。”
吴铭笑道:“这是咱们的午饭,吃饱了好给铁牛助阵!”
谢清欢的唇角霎时高高扬起,将两大盘冒着腾腾热气、酱香四溢的干炒牛河装进托盘,扬声喊道:“走菜!”
……
第一道炒面已足够美味,第二道更是非比寻常,从面条本身的口感到调味都令人倍感新奇且极具冲击力。
而且,正如苏辙所言,此面和凉茶实乃绝配!
在座尽皆举杯饮下冷冽清甜的凉茶,酣畅淋漓之余,顿觉不虚此行。
便在此刻,灶房里一声清亮的“走菜”再度穿透店堂!
众人既惊又喜!
竟然还有新花样?说好的食材有限哩?吴掌柜这灶上乾坤,究竟藏了多少变幻?!
冒尖的餐盘甫一落桌,众人的目光立刻齐刷刷聚焦其上。
灼热的镬气裹挟着浓香率先扑鼻。
但见约二指宽的“面条”赤酱油亮,根根分明,半透明的胡葱丝、银白的豆芽菜和鲜绿的葱段泼撒其间,肉片油润褐亮,卷翘着诱人的弧度,光是观其色嗅其香便教人唇齿生津!
果然又是一道形制迥异的炒“面”!
怪哉!
韩绛年岁最长,见过的世面也最多,可此面却比他素知的大碗宽面更显丰腴。
此时的王蘅,吃下两碗炒面、喝下两杯凉茶,已是小腹微隆,可眼前这盘泛着油光、香气汹涌的酱色宽面,却令她舌尖馋涎,那点饱胀瞬间被压了下去。
她当即举碗:“爹爹,再来一碗‘腰带面’!”
众人忍俊不禁,腰带二字虽然俗气了些,倒也生动形象。
王安石按了按女儿硬邦邦的肚皮,正色道:“七娘,量力而行,莫要强撑。”
“吃得下!”王蘅挺直腰板,信誓旦旦。
拗不过女儿的恳求,王安石只得往她的小碗里拨入少许宽面,自己却盛了满满一碗。
一箸入口,柔韧爽滑的面条旋即包裹舌尖,夹着浓郁酱香直冲喉头。
一口咬下,那韧劲方才显出来,每一根都饱吸酱汁却毫不软烂,竟在齿颊间微微回弹!
不对!
这宽“面”滑软弹牙,绝非寻常麦粉的质地,却带来截然不同的口感妙趣!
大口快嚼,嫩滑的牛肉片裹着热汁迸出,脂香四溢,脆生生的豆芽应声断裂,伴着葱香在舌尖漫开,瞬间解了酱汁的浓腻。诸般滋味在舌尖交织,再配上这口感独特的宽面,当真一绝!
店堂里出奇的安静,唯余碗筷的碰撞声和呲溜的嗦粉声。
待最后一夹宽面落到碗中,苏轼这才指着碗里问李二郎:“这是何物?形貌口感皆非寻常面食……”
李二郎早得了吴掌柜的指示,从容作答,“此乃小店秘制,唤作河粉。”
“河粉?”
王安石闻言抬头,露出几分恍然之色:“原是粉条,怪不得……”
他昔日巡按州县,尝过乡间土法制的绿豆粉,韧则韧矣,却难免粗糙涩滞,远不及此粉万一!
又想起吴记川饭的各种酱料亦是秘制,可见吴掌柜不仅精于烹饪,更独具匠心,不囿于旧章陈法,力图求新求变,实在难能可贵!
烹小鲜尚须求新求变,何况治国乎?
反观今日庙堂,三冗之弊积久,国帑空耗,入不敷出。然则朝野上下,因循守旧者众,只知墨守祖制,犹如庖厨困于陈规,日日重复寡淡旧味,不思变通,安得不乏?
一念及此,王安石立时陷入深深的思虑中。
王蘅没有爹爹那般宽广的家国胸怀,只专注于眼前的美味。
滑溜溜的河粉裹着酱汁入口,让她的小脑袋不住轻点。
真香啊!
她甚至觉得,这个腰带面比适才的圈圈面还要更香三分!
三两口将碗中宽粉吸了个干净,仍然意犹未尽。
奈何饱满的肚子已发出抗议,饱嗝更是止不住地上涌。
王蘅揉着圆鼓鼓的小肚皮,不免有些懊悔:早知还有腰带面,方才那两盘炒面,无论如何也该少吃些!
见客人吃得差不多了,李二郎回后厨通报。
吴铭再次掐着时机走出,询问众人的食后感。
“妙极!”韩绛由衷赞叹,“三道烹面,三种风味,味味不同,味味俱佳!”
众人尽皆称赞吴掌柜的好手艺。
吴铭忍不住多看了王安石两眼,心想二苏尚且年轻也就罢了,老王你可是以诗文闻名的大家,这都不来一首《赠吴铭》吗?
王安石只是垂眸不语,似在思索着什么。
倒是王蘅打着饱嗝,兴冲冲道:“吴川哥哥,你能不能来我家附近开店?我以后顿顿去你店里吃饭!”
那不行,你可是要成为七夫人的奇女子,要是顿顿来我店里“哈吃哈胀”,万一吃成个大胖子,嫁不出去怎么办?
心里这样想,嘴上却说:“待哥哥做大做强了,便去你家附近开分店!”
王蘅高兴极了,立刻转向周遭的大人们,像模像样地叉起手来,认真请求:“还望诸位哥哥伯伯以后常来这里吃饭,好教吴川哥哥快些做大做强!”
众人都笑了起来。
双方付清饭钱,王安石五人上了牛车,沿巷西折返;苏轼六人则往巷东而去。
中午收入:620文!
再加上上午摆摊的所得和昨日的结余,共计61000余文!
零头正好用来消费,他不打算叫特殊服务,只是看个演出,顶多再买点吃食,1000文应该绰绰有余了。
送走客人,回厨房将剩余的食材炒成午饭。
谢、李二人吃得满脸幸福,心中均想:能给灶王爷“打工”,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许是伙食太好的缘故,谢清欢甚至感觉自己长高了些许,李二郎也感觉自己的气力比以前更足了。
吃过午饭,眼看时候不早,三人再次闭店,直奔保康门瓦子!
132 好戏开锣
三人轻装上路,各自带上足够的钱和一葫芦水,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李二郎是此间常客,引着二人熟门熟路地抵达一处气派非凡的所在,但见前方人头攒动,喧声如潮,一座巨大的戏棚赫然矗立!
在外面只能看到高架的棚顶,其上覆以厚密苇席遮阳避雨,四周则以手腕粗细的圆木紧密围成一人高的栅栏,仅留一大一小两处入口供人进出。
这便是保康门瓦子里最大的勾栏八仙棚了。
棚檐之下、门前柱梁,乃至棚壁四周,到处悬挂张贴着各色招子:大字旗牌猎猎作响、金字纸榜醒目张贴、丈余长的锦缎帐额随风微漾,更有绘着威武力士或猛兽图案的巨幅靠背高悬其间。
其实就是各种形式的宣传广告,上面写有演出的节目单、时间以及主要艺人的名号。
接下来的演出节目正是十日一度的角抵擂台赛,“王秀英”三个字占据相当大的篇幅,显然便是今日的擂主了。
此时此刻,大门处早已被等候鸣鼓开场的看客堵得水泄不通。
“吴掌柜!”
一声熟悉的呼喊穿透喧嚣传来。
循声望去,韩春春与赛关索在小门处奋力挥手。
三人当即挤靠过去。
韩春春急吼吼道:“快快快!再慢些好地界都喂狗了!”
吴铭瞥了眼紧闭的棚门和门前涌动的人潮,讶异道:“时辰未到,快些慢些又有何妨?”
“大门自是进不了,我和赛三姐是角抵社的在册社员,跟着我俩,可从小门提前进场。”
吴铭恍然。
怪不得这处小门前无人等候,原以为是“员工通道”,敢情还是“会员通道”!
角抵社他当然知道,在本朝众多的民间会社中算是规模较大的了。
“社”之起源可追溯至先秦时期,最初是祭祀祖先的场所和组织,主要因氏族血缘关系而组合。
而“社会”一词,则始于晋。直至隋唐末期,才逐渐兴起了宗教、商业、文学等类别的会社,但数量较少,性质和活动内容较单一。
入宋后,“并社为会”,以志趣相投而结社的现象已遍布存在于各个阶层,类别同样百花齐放。
其中规模最大也最出名的会社当属圆社,也称齐云社,《水浒传》里的大反派高俅高太尉便是圆社的社员,别的暂且不论,既能讨得宋徽宗的欢心,其脚法定然远胜今日之国足。
虽说可以提前进场,门票还是要买的。
门票自然也和今天一样分作三六九等。
“一等座”售价五百文每位。
“二等座”售价二百文每位。
“三等座”……没有三等座,余下皆站票,一百文每位。
擂台赛打完少说也要一个时辰,当然要买坐票。
五人各自花两百文买票。
谢清欢吃住都在吴记川饭,平时没什么开销,李二郎则是有意攒钱,区区二百文还是付得起的。
吴铭拿着票据扫了眼,看字体就知道是用雕版印刷的,上面没有写明座位号,应该是先到先得。
五人从小门依次进场。
勾栏的内部结构和今天的剧场类似,中央最显眼处是戏台,戏台背后设有观众看不见的后台,称作“戏房”;戏台下是观众席,宋人叫“腰棚”。
此时虽未开场,棚内已有不少看官,基本都坐在邻近戏台的位置,显然都是尊贵的vip客户。
抬眼朝前面张望,一等座真心不错,不仅坐的是带靠背的座椅,每两个座椅还共用一张小几,放点吃食、杂物之类的,不要太方便!
至于二等座……
吴铭瞪着面前窄窄长长的条凳,一时之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条凳也算坐票?
RNM!退钱!!
另四人倒是坦然坐下了,韩春春和赛关索同坐一凳,谢清欢和李二郎则各坐一凳,徒弟身边的位置自然是留给师父坐的。
见师父迟迟不落座,谢清欢不禁有些疑惑:“怎么了师父?”
吴铭没理她,睁大双眼仔细打量坐在第一排的某个看官,其英俊挺拔的背影颇为眼熟,案几上的食盒就更眼熟了,和吴记川饭的食盒分明是同款!
他试探着喊道:“狄小官人?”
那人闻声回头,剑眉星目,器宇轩昂,不是狄咏又是何人?
“巧极!”狄咏朗声一笑,立时起身挥臂招呼,“缘聚于此,岂能分座?还请吴掌柜和诸位朋友移步至此,与某同赏好戏!”
说罢,他扭头对棚内的管事道:“这五位的座钱,算我账上。”
五人忙叉手致谢,随即朝第一排走去。
吴铭自然而然在狄咏身旁落座,解下腰间盛满凉白开的葫芦搁在案几上。
一等座就是不一样,不仅座椅稳固舒适,戏台更是一览无遗,视野之开阔远胜方才的条凳。
谢清欢等人亦不拘礼,相继落座,皆暗自舒坦。
狄咏好奇询问:“吴掌柜亦好此道?”
吴铭笑着摇摇头:“谈不上喜好,铁牛今日要登台打擂,我等是专程为铁牛助威而来。”
“铁牛竟要登台?”狄咏面现讶异,随即恍然,“难怪!那日坊市擒贼,我观他步履沉如山岳,出手迅若惊雷,当时便觉此人非比寻常,原是行家里手!”
他拊掌而笑:“既如此,狄某今日亦为铁牛助威!”
听狄咏的语气,显然也是个相扑爱好者。
这也正常,毕竟是将门之后。
事实上,军中亦有相扑比赛,往往每十天练习一次,由军头司“每旬休,按阅内等子、相扑手、剑捧手格斗。”
相扑技艺精湛的内等子不仅待遇优厚,还可在皇家酒宴上表演献艺。
狄咏从食盒中拈起一片猪肉头,热情相邀:“吴掌柜尽管取食,莫要客气!”
吴铭不禁莞尔,心说请正主吃自家卖的卤味,还让人莫要客气……说好的“带回去给爹爹下酒”呢?
既然小狄同学诚心诚意地邀请了,吴铭便拈起一块小酥肉送入口中,牙齿轻合间,熟悉的焦香酥脆裹挟着脂香在舌尖绽开。
不愧是我,这滋味真他丫绝!
突然,一阵密集的鼓点如闷雷滚地,隆隆炸响!
黑压压的人流随鼓声蜂拥涌入,方才略显空寂的八仙棚顷刻间便被鼎沸的人声填满!
待一众看客坐(站)定,喧嚣未歇,又是一阵鼓点隆隆!
千人之声立时息于一鼓。
便在这时,“当——”
一声响锣震耳裂帛!
余音绕梁之际,但见两列女飐踏着锣点,足蹬皂靴,身裹绛红衣衫,如烈火燎原,自戏房左右两厢矫健奔出!
其步履齐整有力,踏得戏台咚咚作响,身形腾挪间尽显轻盈婀娜!
待得站定,十六双玉腕齐扬,“唰啦”一声褪去外层薄衫,内里仅剩贴体小衣,露出雪白的肩颈和玉琢般的臂膀!
“好!”
在排山倒海般的喝彩声中,好戏开锣!
133 吴记川饭的代言人(二合一)
暖场表演的女飐身段纤细,按现代的划分标准当属蝇量级,与其说是角力,不如说是福利,众女飐彼此搂抱撕扯,展露柔韧的身段和香艳的春色。
韩春春与赛关索是凭真本事吃饭的重量级相扑手,对此软舞自是撇嘴嗤笑:“嘁,一群绣花枕头也配叫角抵?”
台下看客倒是看得满面红光,喝彩连连。
暖场毕,赛事部署(即裁判,又称都部署)抱拳登场,朝四方看客作了个罗圈揖,朗声开呵:“诸位看官!此擂十日一开,以武会友,社条(规则)再简明不过:倒地即输,出圈作负!胜者留擂,败者回家……”
与此同时,在充斥着汗味的戏房内,王侥大正紧攥住张关索筋肉虬结的铁臂,做着最后的叮嘱:
“曹门神那厮,空长了一副肉山,看着唬人,其实是虚囊软肉!真论起臂力、腰力,未必比你强!”
张铁牛的首轮对手正是上回擂台赛速胜王侥大的曹门神。
王侥大虽败不服,论技艺,他自问远胜曹门神,但在绝对的重量面前,技艺简直不堪一击。
不分重量级的赛事便是如此,王侥大虽然壮实,个头终究矮了些,注定他的上限不会太高。
“他无甚技巧,全靠一身肥膘压人,若是遭他缠抱冲撞,实难挣脱!你后头尚有三场比赛,莫要同他硬拼耗力,这厮移步迟缓,桩脚虚浮,只须……”
这时,部署的高亢呼喊如洪钟炸响:“第一擂!系红巾者曹门神!”
一座雄壮的肉山在一众拥趸的叫好声中昂首踏上擂台,听这声量,“粉丝”属实不少!
吴铭微感诧异:“此人名头竟这般响亮?”
狄咏低声解说:“曹门神确是狠角!上期擂台,他连败四位成名高手,最终与擂主王秀英苦斗十余合,仅以一招惜败!今日卷土重来,夺魁呼声不低!”
随后叹口气道:“铁牛兄弟初登大擂,首战便是此人……唉,只怕难有胜算!”
吴铭闻言细细打量曹门神,但见其以红巾系发,身高六尺有余,行走时浑身肉浪如涌,双目如豆嵌在满脸的横肉中,咧嘴笑时,凶狠之气毕露!
看这体型和面相,确非易与之辈。
部署的声调骤然拔高:“系白巾者张关索!”
张关索以白巾束发,身穿吴记川饭的工作服,步履沉稳踏上擂台。
然而台下的反应却与曹门神出场时判若云泥,只有寥寥几处起哄的叫好,更多的是嗡嗡议论:
“张关索?哪个张关索?”
“王关索李关索都听过,唯独没听过张关索!”
“啧!无名小卒也配打头阵?怕是花了银子吧?”
部署显然对此早有预料,高声道:“这位好汉诸位看官或许不识,但他师父的大名,想必如雷贯耳,便是上期擂台败于曹门神掌下的王侥大王金刚!”
此言一出,棚内登时爆发出嘘声,曹门神的拥趸狠狠讥嘲:
“我倒是谁,原是三合落败的软脚金刚!”
“师父不济,又让徒弟来送!当真自取其辱!”
“这对破落户师徒还是趁早拆了招牌,回乡下种萝卜实在!”
曹门神面有得色,张关索却充耳不闻,目光沉静地扫过台下,六道熟悉的人影忽然撞进眼帘,不禁微微一怔。
吴铭六人立刻挥拳助威。
张关索心头一暖,霎时领悟了吴掌柜所说的“吴记川饭与你同在”的意涵。
吴掌柜为了给俺助阵,竟然花大价钱坐第一排观战!
此等情意,岂容辜负!
他顿觉浑身气力充盈,哪怕不为自己,此战也非胜不可!
待人声稍静,部署转向对阵双方,问道:“二位好汉,擂台之上可有言语相赠?”
曹门神豆大的眼睛瞪着张关索,竖起一根手指,扬声道:“灭你师父,我只用了三合,灭你,一合足矣!”
这番狂妄的宣言瞬间将台下看客的点燃,叫好声直冲棚顶!
直至声浪稍歇,张关索的目光才落在曹门神那气焰嚣张的大脸上,咧嘴笑道:“一合灭不了俺,你便是俺孙子!”
台上选手互放狠话之际,棚内侍者忽然走至狄咏座前,恭敬询问:“小官人可要押注?”
哦哟?还带这样玩的?
吴铭好奇旁听。
狄咏不答反问:“张关索胜算几何?”
侍者如实作答:“若白方胜,押一得五。”
这赔率,这么不看好铁牛吗……
狄咏微微颔首:“我押十贯白方胜。”
侍者也没问他要钱,唱了个喏便转身离去。
吴铭纳闷道:“他怎么不问我?”
虽然他不打算押注,可连问都不问一句是不是太瞧不起人了?
狄咏笑着解释:“博戏只宜怡情,不宜宣扬,故而只邀请部分看官参与。”
吴铭恍然。
与繁荣的商业和多元的世俗文化相伴而生的正是为现代人所深恶痛绝的黄赌毒。
宋代倒是没有毒品,可情色和赌博产业之发达,几乎到了士大夫人人蓄妓、闺阁女子亦沉迷博戏的程度,李清照还专门写过一部赌博专著《打马图经》。
虽然本朝律法明文规定赌博入罪,怎奈犯之者众,关扑甚至成了全民娱乐活动,连皇帝都参与其中,更别说数不清的高官贵胄了,禁赌的法令不免沦为一纸空文。
当然,赌博终究违法,毕竟天子脚下,一般只在深夜开盘。东京城里的鬼市最初便是赌场,后来“由鬼附市者渐多,使好小利者纷纷竞趋,成鬼市子之主流,于是乎绝早点灯买卖,无物不有,黎明即散。”
狄咏口中的“部分看官”指的自然是VIP客户,记账制,一出手便是十贯,富家子弟的“怡情”当真朴实无华。
擂台上,张关索和曹门神已经脱去衣裤,全身只余一条兜裆布,自然也是一白一红,各自站定。
部署手中令旗“唰啦”劈下:“开擂!!”
话音砸地的刹那,那座沉重的肉山已挟着闷雷之势猛扑而来,双掌箕张直抓张关索双肩!
张关索谨记王侥大的嘱咐,不与对方硬拼耗力,抬手一格,脚下轻巧一滑,腰身向左一拧!
曹门神那千钧力道顿如泥牛入海,十根粗指只堪堪擦着张关索汗湿的肩头滑过!
一击落空,人影两分!
张关索暴喝道:“一合已过!孙子——”
“孙子”二字声震屋瓦,且拖着长长的尾音,台下轰然爆笑!
狄咏笑赞:“铁牛好计策!”
吴铭虽不懂角抵,却也瞧出张关索在故意激怒对方。
别看铁牛长得五大三粗的,打擂却不单靠蛮力,也用脑子。
曹门神登时涨得满脸通红,大吼一声,怒极发狂!
双足跺地似铁捶夯砸,硕大的身躯原地半旋,如离弦巨弩直顶张关索的胸腹冲撞而去!
立时有懂哥喝彩:
“好一记蛮牛撞山!”
“没人挡得住曹门神压箱底的杀招!”
前排的看客离得最近,那咚咚咚的踏步声如在耳畔炸响,其冲撞威势之凶猛,即便隔着台上台下,亦教人胆寒!
吴铭等人都下意识攥紧拳头,谢清欢更是抬手捂住眼睛,她自幼学文念书,何曾见过这般暴力的场景?
张关索却不闪不避,双眼陡然迸出慑人精光,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千钧一发之际,他迎着那横冲直撞的肉山猱身轻进半步,左脚如生根般钉在原地,右脚迅猛后撤,腰腹刹那拧转,右臂闪电般探出,借力化去冲势。
这招吴铭颇为眼熟,莫不是传说中的接化发?!
果然,曹门神本就桩脚虚浮,此时旧力用尽,新力未生,脚下立足不稳,踉跄前倾,下盘的破绽瞬间暴露无遗!
张关索自然不会错过“发功”的绝佳机会!
他立刻伸腿朝对方虚浮的左脚轻巧一勾!
曹门神那庞大的身躯仿佛被无形巨掌推了一把,以狗啃屎之姿无可挽回地向前扑倒!
轰然声中,剧烈的震荡甚至连前排的看客都能感受到。
全场为之一静,唯有吴铭情不自禁地大喊:“牛逼!”
话一出口赶紧收声。
激动了激动了,一不留神竟暴露口癖!
面对狄咏惊异的目光,吴铭淡定解释:“蜀地乡间土话,小官人勿怪。”
这声“牛逼”虽然无人能会意,这一嗓子却激起了更大的回响。
下一瞬,棚内的死寂便被山呼海啸般的嘶吼彻底撕裂!
“一招破了蛮牛冲撞!张关索真神人也!”
“鸟个门神,下盘恁地不稳,不如叫软脚猪!”
“白瞎一身肥膘,还打什么擂,早些滚回乡下种萝卜去吧!”
部署也被这石破天惊的一摔惊得瞠目,直到张关索抱拳稳立场中,才忙不迭奔上前,高高举起白旗。
“第一擂胜者——张关索!!”
霎时间,山呼如潮,喝彩如雷!
再看那曹门神,此刻已羞恼交加地爬将起来,心中虽万般不服,规矩却不得不守,只深深瞥了张关索一眼,便默默拾起地上的衣物,灰溜溜地钻回了戏房。
与此同时,吴铭只觉得眼前一花,王侥大不知突然从哪里冒了出来,捧着个白丝盘子,如游鱼般自前排看官跟前走过,含笑求赏钱。
登台打擂才几个钱?富哥打赏才是收入的大头!
前排的看官非富即贵(不包含吴铭五人),此刻正被张关索的精彩技艺撩拨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岂会吝啬这点赏钱?
当下便见一只只锦袖挥出,铜钱如急雨般砸落盘中,叮当之声不绝于耳,当真悦耳至极!
吴铭摸出一把铜板扔进盘中,谢、李二人也各自略表了心意,狄咏尤为大气,径直赏了一陌。
“多谢小官人厚赏!”
王侥大连声道谢,喜不自禁。
他身形如风,一圈走完,那白丝盘子里的铜钱便已堆迭成小丘!
纵然事后须和勾栏对半分,亦是一笔相当丰厚的进项!
倘若铁牛再胜两场,今日所得便足以支应家中所需了。
狄咏只觉畅快无比。他方才押注铁牛,纯粹是出于江湖义气,心底其实并不看好。
好个铁牛!竟平地起惊雷,一招掀翻了曹门神!
张关索麻利地穿上衣物,待喧嚣声渐缓,部署朗声发问:“好汉!那曹门神名震京师,千斤肉山竟被足下轻巧掀翻!敢问这等神力,究竟从何而来?”
名震京师、千斤肉山云云自然是夸大之词,曹门神连保康门瓦子的擂主都不是,放眼整个东京压根排不上号。
张关索抬手抹了把脸上的热汗,随后指了指胸前的字样,虎目环视全场,最后落到第一排的三人身上,声若洪钟:
“只因俺穿了这身衣,是吴记川饭的诸位给了俺劈山填海的气力!”
说得好!
吴铭暗暗喝彩,心想铁牛的情商出乎意料的高啊,未经指点,自己就能说出这么漂亮的宣传词来。
就决定是你了,吴记川饭的首位代言人!
台下霎时一片骚动,不识字的人连忙向旁人打听,识字已经问开了:
“吴记川饭是哪一家?”
“他为何要在衣服上绣吴记川饭的字样?”
“只有俺觉得难看么……”
现如今,印发传单、请美女引流带货等宣传方式已经不稀奇,但在运动员的衣服上印商标还是太超前了,一时之间,竟无人领会此举的意图,只道是张关索的个人癖好。
棚内不乏在吴记川饭买过吃食的食客,当即向周围人解释,顺带夸赞店家的好手艺。
随后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传得人尽皆知。
棚内有千余名观众,第一次可能引不了多少流,毕竟张关索只是个新人,带货能力没那么强。
好在擂台赛十日一办,等铁牛多打几场比赛,打出一点名气了,有了自己的拥趸,商业价值自然水涨船高。
论粉丝经济的正确打开方式。
第二轮张关索的赔率便从一赔五跌到了一赔一点五。
有曹门神的前车之鉴,对手不敢托大,一场硬桥硬马的对抗后,张关索稳稳拿下。
对手倒地的瞬间,突然响起一声:“牛逼!”
吴铭一脸错愕地看向邻座,莫名有种听老外直呼牛逼的荒谬感。
狄咏嘿嘿一笑道:“还是土话喊着过瘾!”
“嘭!”
第三轮的对手被张关索倒拔而起,借力便旋,一连五旋旋到台边,手一松,便将对手摔下台来。
此招正是相扑技巧中的鹁鸽旋!燕青便用这招对付过高出自己一头的猛男。
“牛逼!”
这回不止狄咏,连谢清欢和李二郎也开始喊了。
给吴铭看得一愣一愣的。
咋的,一个传染俩啊?
第四轮便是最终轮,胜者将直面擂主王秀英。
会赢吗?
会赢的!
当张关索将对方放倒的瞬间,全场瞬间沸腾!
“牛逼!”
韩春春和赛关索喊得尤为响亮。
王侥大再一次捧着盘子讨要赏钱,乐得合不拢嘴。
他原本只指望铁牛赢个两三轮,谁知他竟一气干到了总决赛!
打赏自是一轮多过一轮,无论能不能当上擂主,已经赚翻了!——
ps:二合一大章。
134 对台戏
张关索连克强敌,竟以新人之姿悍然杀至最终轮的争锋,向已经连霸八期擂主的王秀英发起挑战!
一场表演性质的乔相扑过后,决赛开打!
这一场较量,堪称龙争虎斗。
张关索施展出浑身解数,闪转如鹰,擒拿似蟒,数次逼得那王秀英险象环生!
台上汗滴成雨,台下喝彩与惊呼交替如潮!
张关索占尽上风,狄咏却轻轻叹气:“铁牛败矣!”
擂台赛的赛制本就对擂主有利,张关索已经连战四场,除了首场赢得相对轻松,后三场无一不是硬仗,早已疲累不堪。
他开场的这番抢攻,已经拼尽最后一丝劲力,只求速战速决。
王秀英岂会不知张关索的用意?看似落于下风,实是有意避其锋芒。
二十合后,张关索脚下微滞稍露破绽,王秀英立时觑准时机,一记精妙老辣的擒拿缠住臂膀,“嘭”的一声将对手摔落擂台!
胜负既定,震天响的狂呼几乎要将八仙棚的棚顶掀翻!
“王秀英!王秀英……”
王秀英高举双臂如捧王冠,他连坐九擂的脚步依然无人可挡!
棚内看客,十有八九皆为其拥趸,此刻见证“偶像”屹立不倒,岂能不热血沸腾、心潮澎湃?
欢呼声久久不息,吴铭心想:这般光景,跟今天的明星运动员也没什么差别了。
虽然以惜败告终,张关索此战亦博得了不少关注。
新人首秀,连闯四关,几撼擂主宝座……张关索那悍野的身姿、泼天的胆气和举重若轻的搏杀风范已刻入满棚观众的心底。
此刻尘埃落定,四下热议多半是惊叹于横空出世的后起之秀。
有懂哥看得真切:“前几场都是硬啃下来的,铁打的筋骨也熬干了油水,碰上全盛的王擂主,输得不冤!”
也有不少看客反复琢磨他那印有醒目大字的衣衫:
“吴记川饭究竟是何方神圣?莫非厨子也懂角抵?”
“怪不得有这般气力!定是顿顿吃了吴记川饭的好菜好肉!”
吴铭听在耳中,心里暗暗点头:脑补得很到位,下次继续脑补!
一众好汉上台谢幕谢赏。
张关索和王侥大特意行至狄咏座前,深躬致谢。
二人所受的打赏数狄咏赏得最多,演出结束后向“榜一大哥”当面致谢乃勾栏里不成文的规矩。
狄咏打趣道:“押你获胜,赚的彩头倒比这点赏钱多多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
张关索又转向吴铭、谢清欢和李二郎三人,黝黑的脸膛上浮起一丝羞赧:“诸位哥哥姐姐特意来为俺助拳,俺却没把擂主夺下来,忒不争气……”
“这是哪里的话?”
吴铭一掌拍在他铁铸般的肩膀上,正色道:“你今日所为,何止是争气?已经惊掉了满棚看客的下巴!未能夺魁,非是实力不济,实是差些运气。”
顿了顿,又说:“我等没法帮你提升技艺,可撑起这身骨架气血的油盐饭食,吴记川饭有的是!你只消吃得壮似虎狼,将这身筋骨熬练得更精粹三分,那擂主之位岂非手到擒来?”
张关索握紧双拳,郑重道:“好!待俺当上擂主时,俺便这般说:是吴记川饭的酱肉白饭,喂出了俺这副夺魁的筋骨!”
吴铭哈哈大笑,好个铁牛,你倒比黑旋风会来事儿多了!
他几乎已能预见,当一位新晋擂主立于台上,指向胸前“吴记川饭”的字样朗声宣告时,那将是何等爆炸的宣传效果!
向金主致谢毕,张关索和王侥大自回戏房不提。
吴铭三人辞过狄咏与韩、赛二人,随着散场的人流在瓦舍中闲逛一阵,禁不住李二郎的念叨,径往彩云棚而去。
李二郎脚步轻快,一想到接下来要看的是师师的场子,脸上便不禁泛起淡淡的红晕。
彩云棚虽然比八仙棚稍小,却被彩绸绣幕装点得格外雅致。棚外悬挂张贴的各式旗牌、纸榜,墨迹淋漓处,“刘师师”三字反复出现,字大如斗,显是本场头牌无疑。
“咦?”
目光扫过彩云棚对面的杏花棚,吴铭惊讶地发现,两个棚竟然演出同样的唱赚曲目《愿成双》!
杏花棚的头牌则是徐婆惜。
他奇道:“这两家怎会撞戏?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谢清欢抿着嘴笑:“是故意的,这叫‘对棚’。刘师师和徐婆惜素来不合,二人声名在伯仲之间,为争保康门瓦子的头牌之位,唱对台戏已不是头一回了……”
李二郎嗤笑出声:“徐婆惜算个鸟!也配和师师比?”
他叉着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面杏花棚的旗幡上:“只知东施效颦,蹭着师师的名气往上拱!唱腔不如师师清透便也罢了,连做派都学不到半分,净会使些下三滥的手段!”
吴铭觉得好笑:好家伙!二郎竟还是个纯度爆表的“唯粉”!
两棚开演在即,棚外早已人头攒动,壁垒分明。
刘、徐两家的拥趸各自聚拢,棚前空地立时成了战场,斜眼、撇嘴、压低的窃议和故意拔高的评价在空中激烈碰撞:
“师师那才是莺声呖呖,宫商天成!某些走调的嗓子只配去灶下烧火!”
灶下烧火怎么你了!当厨娘很有钱途的好嘛!
“嗤!她那板板正正的腔调,快赶上庙里敲磬了!远不及徐姐儿的风情万种、勾魂夺魄!”
“呵!论衣装行头,姓徐的只配捡师师穿剩的款式!”
“呸!刘师师脸上那粉厚得能砌墙,洗了脸跟鬼一样!”
这粉圈互撕的阵势看得吴铭头皮发麻,没想到连追星的热情和戾气,竟也一脉相承。
李二郎朝徐婆惜阵营啐了两口唾沫,脚步不停,绕过纷乱人群,走向彩云棚一侧的小门。
看门的杂役显然认得他,笑呵呵地同他打招呼。
李二郎毫不犹豫地摸出五串钱买了张一等座的票。
“???”
好你个二郎!平日里一个铜板恨不得掰成八瓣花,洗澡都只挑最贱价的大汤池子,看场戏出手竟如此阔绰?
感受到二人惊奇的目光,李二郎略显窘迫地垂下头,赧然道:“师师的棚,某自是要支持的……”
说罢,又忍不住朝对面狠狠剜了一眼,咬牙切齿道:“绝不能让师师在阵仗上矮了那贱人半分!”
师徒俩相顾无言,见他已经购票,也只能忍痛各自掏出五百文巨款,换得一张提前入场券。
由小门悄然入棚,棚内的布置比外头瞧着更精致几分。
和八仙棚的内部构造相同,一等座紧邻戏台。
李二郎熟门熟路,引着二人直奔前排。
正待落座,目光扫过邻座之人,脚步猛地一顿,惊讶道:“欧阳小官人?”
那安坐吃食的,可不正是欧阳发!
135 古典戏曲之鼻祖
“巧极!”欧阳发同样大感意外,“吴掌柜亦好此道?”
吴铭含笑叉手:“我和谢厨娘是陪二郎来捧个场。”
“欧阳小官人也爱听师师的曲子?”李二郎一副碰到同好的口吻。
欧阳发笑着摇摇头:“我是头一回来保康门瓦子,见两棚唱对台戏,便随意选了一处。”
“小官人选了个顶好的!”李二郎斩钉截铁,“听了师师这曲《愿成双》,耳朵便再容不下第二家!”
欧阳发哑然失笑。
吴铭在小欧阳身旁坐定,解下葫芦放在案几上,其上还放着一包卤味,自然是从吴记川饭买的。
欧阳发也和狄咏一样邀请吴掌柜同享,随口问道:“再过十余日便是家父五十岁寿辰,吴掌柜定会亲临敝府执掌厨事吧?”
吴铭一愣,摇头称否:“若非小官人提及,吴某对此毫不知情。”
他真不知道醉翁竟然快过五十岁生日了,可惜没有手机,有也用不了,不然还可以查查具体的日期。
“哦?”欧阳发面露讶异之色,“这倒奇了,府私厨手艺平平,家父素喜品评美食,此番寿宴,按说必请吴掌柜掌灶才………………”
他想了想,释然道:“想是尚未着手此事,依我看,若非今晚,便是明朝,家父定会差人同吴掌柜商议。
吴铭笑着应和两句,心里不免有些期待。
这么快就要上门做菜了吗?
幸而经过这段时间的练手,他已经掌握本地土灶的使用方法,且是同城,醉翁家离得也不远,各种意义上都很方便。
不知道能给点什么奖励………………
正胡思乱想间,一阵密集的鼓点突然隆隆炸响!
鸣鼓开场!
李二郎肉眼可见的兴奋,跟火燎屁股似的,根本坐不住。
待一众看客坐(站)定,喧嚣稍歇,一老者当先上台开呵,夸大意,即介绍本场演出的表演曲目和主要演员。
吴铭对音乐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
但在本朝开饭店,想做到正店的规模,没有丝竹雅乐,准确地说,没有歌驻唱是万万不行的。
所以他这些天仔细研究了下宋代的说唱艺术??此说唱和嘻哈没有半毛钱关系,指的是边说边唱,以唱为主的一种表演形式。
说唱又可以进一步分为嘌唱、小唱、唱赚、陶真、崖词、吟叫、鼓子词等不同类别。
而两宋最为流行的诸宫调,我国戏曲的起源,目前并不存在。要等到十余年后,才会被一个名叫孔三传的瓦子艺人创造出来,这位音乐奇才也因此被誉为古典戏曲之鼻祖。
本场正式的表演曲目为唱赚《愿成双》,即用多种乐器伴奏、融合多种曲调的大型演唱。
正式演出结束后,刘师师还会独自献唱两首小唱,即执红牙拍板,清唱慢曲,歌词就是现在所说的宋词。
老者接着介绍主要演员:“刘师师??”
话音未落,台下登时响起一片喝彩,可能是离得最近的缘故,吴铭感觉二郎叫得最大声。
不过,和现代那些晃着灯牌高喊应援口号的粉丝团体相比,宋代的粉丝终究缺乏组织性,连声喝彩都喝不齐。
会不会运营啊师师姑娘!
“??郭四郎、孙端、华琳、黄文质、熊春、孔三传、谢一?......”
等会儿!
孔三传?!
吴铭惊疑不定。
细一琢磨,这个时间节点处于孔大师的艺术生涯早期,尚未成名,还真有可能是他本人!
老者报完幕立刻下台。
和擂台赛不同,看说唱演出就和今天听音乐剧一样,棚内相当安静。毕竟,这年头没有扬声器,稍微闹腾一点,后面的看客便听不清了。
不多时,一阵悠扬的笛声响起,一众演员次第登台。
但见率先登场的妙龄女子云髻半偏,斜簪着银步摇,素白绫纱笼着玉骨冰肌,青翠丝缘束着楚楚蛮腰。行进间衣袂轻旋,步若流云仙气飘飘;浅笑时百媚自生,眸似秋水柔波盈盈。
确是个美人!
朱唇轻启,歌声如水缓缓流出,噪音之清甜真似一汪冷泉,正是那日从州桥画舫里传出的女声。
坐在吴铭左右两侧的人都如痴如醉,李二郎尤其享受,微眯着眼跟着刘师师的唱词摇头晃脑。
吴铭到底是现代人,宋时的音乐形式属实欣赏不来,虽然很不想打扰二郎听曲,迟疑再三,还是凑近他耳边悄声问:“哪个是孔三传?”
高荔薇一上惊醒,倒有没是耐,抬眼搜寻一圈,指着台下某处悄声作答:“拉吴铭这个。”
高荔立刻将这人锁定:看着七十岁下上,小众脸,脑袋又小又圆,除此之里,长得有啥特点。
怪是得只能拉吴铭,在娱乐圈混是仅要没才艺,更要没颜值,尤其对男优伶而言,颜值往往比才艺更重要。
幸而孔小师是个女儿身,且才华爆表,是然,够呛能红。
那首曲子远比二郎预想的长,后没引子,前没尾声,间没重复,音律是可谓丰富,人声是可谓婉转。
唯没一点,唱得实在太快了,恨是得一个字一个字往里吐,和现代的说唱是截然是同的两种画风。
会欣赏的人小概能品出其中韵味,二郎只觉得拖沓,给我干困了都。
“坏!”
突如其来的喝彩立时将我惊醒。
见吴掌柜扯着嗓子小声叫坏,简直比?喝时更加卖力,便知道终于唱完了。
二郎也跟着鼓掌,所没人的视线都聚焦在李二郎身下,唯没我的目光率领刘师师而去。
是少时,便没婢男捧着红丝盘子自后排看官走过,含笑求赏钱。
高荔薇一气掏出全部家底,足没八一百文,放退盘中,将师师夸得天花乱坠。
二郎看得暗暗咋舌,心想怪是得他七十少岁还是单身狗,照他那小手小脚的花法,那辈子也甭想娶亲。」
婢男显然识得我,笑盈盈道谢。
一圈走上来,有一例里都是赏给李二郎,连谢清欢也贡献了十几个铜板。
等对方走至跟后,二郎摸出两串铜板,笑道:“七百文赏给拉吴铭的高荔薇。”
此言一出,周遭人皆是一怔,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
婢男愣愣反问:“高荔薇?”
“正是。”
你那才醒过神来,忙收敛失态,盈盈一福道:“奴婢代孔小哥谢过官人。”
136 吴掌柜真乃知音也!
周遭之人都看不懂吴铭的操作,唯有欧阳发拊掌大笑:“吴掌柜好耳力!那位琴师的弦上功夫确为本场最佳!”
这番话瞬间攫住了众人的耳朵。
欧阳发最擅此道,当即娓娓道来:“其起调三迭的揉弦技法已是不俗,待转至愿成双迭句,一手双音跳弓更是炉火纯青,一串十六连音急而不乱,真个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最难得的是,此人不仅琴技出众,且能收放自如,并不喧宾夺主,反倒衬得主唱的唱腔婉转动人,更具韵味。吴掌柜当真慧眼识珠,赏得好,赏得好啊!”
听完欧阳发的剖析,众人尽皆恍然,连那讨要赏钱的婢女也立时对吴铭另眼相看。
谢清欢和李二郎更是惊喜交加:师父(掌柜的)的修养和见识端的深不可测,不仅厨艺无双,于这丝竹雅乐竟也有这般深的造诣!
对师父的崇敬之情瞬间拉高到几欲五体投地的程度。
吴铭微微颔首,面上淡定,心里却苦笑:我能说我只是想和戏曲的祖师爷结个善缘吗……
婢女捧着沉甸甸的钱盘回到戏房,转身进了刘师师屋内。
刘师师正对着铜镜扑着胭脂香粉,两个小鬟为她梳理发型,更换新衣,预备下一场演出的妆容。
见贴身丫鬟红儿归来,她头也不回地问:
“那位居中而坐的青衿官人可还满意?”
她指的自然是欧阳发。
此人虽是张生面孔,但观其衣着华贵,镶金佩玉,显是初次来听她唱曲的富家子弟。
这等贵客,自然要想方设法留住,绝不能便宜了对棚的贱人。
红儿如实作答:“那位官人赞了一声‘不坏’,只是赏钱给的不多,倒是李二郎出手阔绰,一掷便是七百文的厚赏。”
“只是不坏?”
刘师师轻轻挑眉,比起李二郎的厚赏,她更关心青衿官人的评价。
“是这般说的,他还说本场演出数孔大最为出彩,另一位官人还赏了孔大二百钱……”
孔三传是艺名,班子里私下都管他叫孔大。
“孔大?!”
刘师师精心绘制的黛眉挑得更高了,一丝掩饰不住的愠怒和讥诮爬上眼角:“呵!来看唱赚的客官,谁会在意嵇琴拉得好不好?定是一伙喜好断袖分桃的主。”
红儿了解自家主子的脾性,最看不得旁人夺了她的风采,断袖分桃云云只是气话,当不得真。
她垂首附和两句,岔开话问:“眼下数二郎的赏钱最厚,姐姐待会儿唱罢,可要请他入戏房当面谢赏?”
提到李二郎,刘师师眼中不禁掠过一丝鄙薄和不耐。
这个浑身浸着油烟味的市井粗汉,既无清贵出身,亦无风流才情,容貌也不过是中人之姿,偏生每场必至,每每坐于最扎眼的位置,吼得比山魈还响,真真令人烦厌!
可规矩就是规矩。
她起身换上演出的戏服,珠玉碰撞的清脆声中飘出一句无奈的吩咐:“照规矩请他一请罢,把那位青衿官人也一并请进来,我倒要问问他是怎么个‘不坏’法。”
红儿应一声好,取了赏给孔三传的二百文钱,脚步轻快地寻至戏房角落。
“赏给我的?”
孔三传正用软布小心地擦拭他那把老旧的嵇琴,听得红儿言说赏钱来历,满脸的难以置信。
他进这个班子已有大半年,还从未得到过赏钱。
“是哪位官人?”
红儿将两串铜钱放至案上,笑道:“前排居中,体格最魁梧结实的那位官人便是。待会儿谢赏时,你自然便晓得是谁了。”
孔三传有点慌,适才登台演出时他真没留意台下的看官,听到红儿用“魁梧结实”来形容那位官人时,顿时更慌了。
他早听闻京师民风开放,几乎无人不经商,无物不可卖,以至于“男子举体自货,进退恬然,遂成蜂窠巷陌”。
虽然本朝律法严禁男妓,可不仅没能杜绝此类现象,反倒抬高了男妓的身价。
伎和妓只一线之隔,大多数时候并无差别,这位官人莫不是以为……
我可是正经乐伎!
一念及此,孔三传更觉坐立难安,也没心思拭琴了,一心琢磨着待会儿如何婉言相拒。
“官人这厢请。”
待刘师师唱罢两首小词,谢过幕,红儿引着欧阳发和吴记川饭的三人进到戏房。
“孔大哥——”
孔三传心头一跳,循声看去,但见自己的“金主”果真高大英武,两条手臂尤其粗壮,衣着倒是寻常,衣衫上绣有“吴记川饭”的字样,咦,竟是个铛头么……
“二位慢聊。”
红儿转身离去。
孔三传忙叉手谢赏:“多谢官人厚爱!不过微末之技,蒙官人垂青,已是惶恐难安,这般厚赏,孔某何德何能……”
“孔君何出此言?”
吴铭正色道:“你的揉弦技法已是不俗,一手双音跳弓更是炉火纯青,一串十六连音急而不乱!最难得的是,你不仅琴技出众,且能收放自如,并不喧宾夺主,反倒衬得主唱的唱腔婉转动人,更具韵味。这等技艺若是微末之技,整个东京城怕是找不出高明之技了!”
欧阳发的评论很棒,我转载一下不过分吧?
孔三传一怔,看对方长得牛高马大的,不料竟深谙五音!
适才的胡思乱想霎时烟消云散,强烈的感动和激动油然而生,这番点评的分量可比那二百文赏钱重多了,脱口道:“大官人真乃知音也!”
吴铭笑道:“非是大官人,我在麦秸巷中开了间食肆,你叫我吴掌柜便是。”
见对方没有架子,孔三传更觉亲近,便指着吴掌柜衣衫上的字样笑问:“可是吴记川饭?”
“正是。除了嵇琴,孔君可还会使别的乐器?”
“瓦子里演出常用的乐器都略通一二。”
吴铭当即表明来意:“我想请孔君每日酉时来敝店随意奏些清音雅乐,为往来食客添几分雅兴。自然,须是当日没有正式演出。不知孔君意下如何?”
孔三传闻言下意识便以为是豪阔酒楼,眼中顿生光彩:“不知贵店有乐伎几人?”
吴铭摆摆手道:“吴记川饭眼下只是一家小店,并无乐伎。”
又说:“虽是小店,往来却不乏文人雅士,因此寻常歌伎入不得眼。唯有似孔君这般技艺卓绝的才情之士,方配得上吴记川饭的舞台。”
孔三传明知吴掌柜有吹捧之意,仍不免大为感动,鼻头隐隐有些发酸。在这能人辈出的东京城里,他不过是一无名乐伎,何曾有人这般抬举他的琴艺和价值?
当即躬身行礼,郑重道:“三传定倾尽平生所学,不负吴掌柜厚望!”
137 醉翁的寿宴
孔三传视吴掌柜为知音,因此连工钱都没谈,便一口答应下来。
吴铭自然不会亏待他,以孔三传现在的知名度,去酒楼里或富人家里表演,一个时辰也就三四十文。
他直接开到五十文。
孔三传大喜过望,再次道谢不止。
吴铭同样喜不自禁,以最低的成本招揽到本世纪最大的咖,赚大发了好嘛!
又向着正店迈出了坚实的一步!
虽然只是一小步。
光靠孔三传一个人远远不够,他擅长的是创作和乐器,唱功非他所长,舞蹈就更不行了。
吴铭忽然想起,本世纪还有一位音乐奇才,名叫丁仙现,这个时间节点也和孔大师一样尚未走红,仍默默无名混迹于勾栏瓦舍。
若能将此人招揽,有两位大师级的人物鼎力襄助,何愁大事不成!
当然,吴记川饭的规模还很小,招募乐伎、组建戏班之事不急于一时,如今有孔三传坐镇,每天演奏点纯音乐,足够了。
约好时辰地点,吴铭不再多言,叉手告辞而去。
“师父!”
坐在戏房门口等候的谢清欢立刻跳将起来。
“二郎呢?”
“随刘师师进厢房去了。”
“哦?”吴铭一惊,“该不会真瞧上二郎了吧?”
“哪能啊!”谢清欢苦着脸叹气,“师父是没看见,那刘师师压根不拿正眼瞧二郎,眼里只有欧阳小官人。口头上也只请了小官人进厢房一叙,是二郎听不懂人家的逐客令,腆着脸要跟去,她不好拒绝罢了,眼下只怕恨也恨死
他了。”
只是听她的描述,吴铭已经开始替李二郎尴尬了,他完全能够脑补出此时厢房里微妙的气氛。
这也正常。
欧阳发别的暂且不论,光是姓氏就足以将李二郎秒得渣都不剩,莫说是最谙趋炎附势的歌,便是寻常人家的女子也知道该怎么选。
用现代人的话说便是:富贵才是男人最好的医美。
谢清欢忽然笑起来:“我看欧阳小官人似乎不太瞧得上她,估摸着她也讨不了好!”
这是必然的。
欧阳发并非纨绔子弟,他沉迷古乐钟律是因为真心喜欢,且正儿八经地下过功夫,事实上,教他音律的正是素来主张因材施教的胡瑗。
刘师师虽然生得美貌,可唱功着实一般,至少入不了欧阳发的耳,能瞧上她才怪了。
吴铭却说:“我倒希望欧阳小官人把她瞧上了,也好让二郎清醒一点。”
话音刚落,便见欧阳发和李二郎相继自厢房里走出,刘师师出来相送,满口的“盼着小官人下次再来”,一副脉脉含情、依依惜别的模样。
欧阳发并未回应,只说:“刘娘子留步。”
李二郎却忙不迭道:“某一定来!”
师徒俩看在眼里,相顾无言。
看他平日里卖力干活、省吃节用的,没想到竟是这样的李二郎。把省下的钱砸在戏子身上,跟白送有什么差别?
这种事也不好劝,吴铭太了解粉丝的心态了,旁人但凡说师师半句不是,非急眼不可。
Fit......
吴铭仔细打量刘师师两眼,按现在的审美看来,这个老姐的长相属于清纯无邪的类型,笑起来尤其人畜无害,骗骗二郎这种未经人事的愣头青再容易不过了。
四人出了彩云棚,欧阳发打算去对棚听听徐婆惜的功底,双方就此作别。
“咚咚咚??”
东京城里回荡起报晚的鼓声,低沉雄浑的隆隆声掠过鳞次栉比的棚户瓦檐,转眼已至成时。
日已黄昏,巷陌间炊烟渐起,保康门瓦子的喧嚣一如白昼,人流涌向飘散着脂粉香和丝竹声的勾栏酒肆。
时辰不早,三人沿来时路往吴记川饭走去。
回程的路上,李二郎兀自兴奋不已。
默默支持师师这么多年,但被她请进厢房却是破天荒头一回,教他如何不激动!
“人家那是请你么?”谢清欢实在忍不住了,“人家分明请的是欧阳小官人!”
“你不懂。”李二郎大摇其头,“欧阳小官人今日头一回来听曲儿,请他是出于礼仪。我可是看着她从一个无名之辈一步一步挣得今日的成就,请我是出于情谊。”
"......"
谢清欢一时噎住,想了半晌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跺跺脚道:“不可理喻!”
吴铭倒是来了兴趣,追问道:“这么说来,她应该认识你喽?”
“当然!”李二郎不无自豪,“她以前还管我叫李二哥哩!”
“这为何现在是那样叫了?”
乔普馥沉默片刻,很慢便自治了:“叫什么是重要,只是个称呼罢了,重要的你还记得昔日的情谊,那便够了。”
行,他牛逼。
二郎是再少说。想让七郎但只过来,话疗是顶用,没且只没一种疗法:让粉丝亲眼见证明星塌房,方能彻底断了幻想。
远远的,便看见欧阳修家的仆从在吴掌柜饭里等候。
二郎扬声问:“又来取酒?”
仆从下后叉手唱个喏:“是止取酒,另没要事同孔三传相商。”
乔菁笑起来:“可是商量寿宴之事?”
仆从惊讶道:“孔三传如何知晓?”
“适才碰见欧阳大官人,我提过此事。’
真是知父莫若子,李二郎一说一个准。
庆生那事直至隋唐时期才在民间流行开来,到了本朝,风俗日益奢侈,下至皇亲贵胄,上至平民百姓,竞相讲排场、比阔气,司马光还为此写了篇《训俭示康》来告诫自己的儿子司马康。
士小夫之间的酬宾会友往往要迟延数天乃至数十天筹备,只恐招待是周,落人笑话。
欧阳修交友广泛,亦是能免俗。
仆从正式发出邀请:“你家老爷廿一日的寿辰,决定但只一日也即是上个旬休日摆宴,想请乔菁馥掌灶供膳,是知孔三传意上如何?”
有什么可坚定的,乔菁一口应上。
至于酬劳、菜式等,仆从表示:“老爷会亲自登门同孔三传商谈。”
等吴记川打开店门,二郎退前厨为醉翁装盛酒水。
推开两界门,扫一眼门背前,果然没新消息弹出:
【您没新的下门做菜订单,请确认!】
138 上门做菜订单
【您有新的上门做菜订单,请确认!】
吴铭伸手轻轻一戳。
“师父?”
紧跟着进厨房的谢清欢也好奇驻足,见一如既往的空无一物,便知自己的修为仍然不足。
吴铭吩咐道:“你替欧阳学士盛酒。”
“好。”
等徒弟走开,吴铭的视线落回两界门已经跳转的界面上。
【订单详情:欧阳修邀请您上门烹制寿宴。】
【时间:1056年6月20日(农历)。】
【地点:东京永泰坊欧阳府宅。】
【是否接单?】
【是】【否】
【请于24小时内决定,超时未接视同拒绝。】
【温馨提示:不接订单仍可上门做菜,但无法使用异地传送功能,亦无法获得额外奖励。】
没有额外奖励谁要上门做菜啊!
吴铭果断选择“是”。
界面再次跳转。
【您已成功接单!】
【请于时限内完成以下任务:】
【1.按寿星的需求置办寿宴;】
【2.获得所有人的一致好评。】
【任务奖励:苏轼、苏辙的书法一幅(庖丁鼓刀,易牙烹熬),永久绑定店主本人,可用慢递的形式寄至现代(次日达但保留千年时光的印迹);不可出售、不可转借,且遵循自动回收机制。】
【温馨提示:慢递过程不可逆,奖励物品一旦寄至现代,便无法带回宋代。请谨慎选择寄出的时机。】
【本单为同城订单,无须异地传送。】
卧槽!还能这么玩?!
大小苏合写的那幅书法吴铭可太想要了!
绑定店主本人什么的倒是无所谓,就算不绑定,吴铭也不舍得卖。
这可是二苏的真迹,而且有史料典故可查!
最妙的是,绑定后不怕失窃!
完全可以大大方方挂在店里展出,自从川味饭馆推出宋菜,吸引来不少古菜爱好者,其中不乏徐爷这样的老学究……他已经能够脑补出这些客人惊掉下巴的模样。
这时,谢清欢已经盛完酒,拎着冰鉴往外走。
“我来吧,你去收拾一下,今天旬休,该好生洗个澡了。”
谢清欢登时喜上眉梢,将冰鉴放在灶台上,快步回屋收拾换洗衣物,连走路都带着雀跃。
吴铭连戳两下退回至主界面。
主界面上的“任务”选项上冒出红色的“1”,点开,刚接的订单已经被列为新任务,顺便看一眼启用灶房的任务进度。
【当前进度:28/100】
稳步推进中!
吴铭心情大好,将冰鉴拎出去交给醉翁的仆从,随后在川味饭馆的前台翻出用于换洗的干净工作服——凌晨到店时就顺便带来了,和徒弟约好了每十天去澡堂洗一次澡,说好的事他自然不会忘。
出发之前,先给谢、李二人发今日的工钱,忍不住问李二郎一句:“你该不会把你的积蓄全部赏给刘师师了吧?”
今天保康门瓦子一游着实花了不少钱,光是两张门票就值700文,李二郎还打赏了700文,这便是1400文了,再加上赏给铁牛的,零零碎碎加起来相当于十天的工钱。
得亏吴记川饭的工钱比别的食肆高,要不然,他今天未必能当上榜一大哥。
李二郎往褡裢里摸了摸,赧然道:“还剩十几个铜板,反正我也没处花……”
“给我呀!”谢清欢半开玩笑半认真,“你把你的工钱给我,我天天给你唱曲儿!”
“你又不是师师。”
“师师唱得也就那样,长得还不如我好看哩,是吧师父?”
吴铭白她一眼,心说你这小丫头片子咋这么自恋呢,板起脸道:“你不想学厨了?”
“说笑而已!”谢清欢立刻正色肃容,“弟子侍奉师父之心,天地可鉴!”
复又笑起来:“师父若愿厚赏,弟子也不是不能唱两支小曲儿。”
爬!
不过,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算是看出来了,他这徒弟委实多才多艺,琴棋书画不说样样精通,至少都略知一二。
今天在彩云棚听曲,只有她能和欧阳发就唱功和琴技聊两句。李二郎都不行,他这些年只看刘师师的棚,耳朵已是师师的形状了,缺乏独立的审美和鉴赏能力。
至于吴铭,他自然全程不说话装高手。
三人关了店,径往浴堂巷泡澡不提。
……
郑荣喜今日讨来了足足七名差役,这已是王巡检能调动的最大数目。
眼下水患未退,城里城外排涝疏渠、巡视治安、支应赈粥……处处都需要人手。
如此光景下,王巡检仍能咬牙拨给他七个人去寻一个居无定所的盗贼,十成里有八成是瞧着狄小官人的情面,余下二成,则是因为郑荣喜拍胸脯保证:此番若是拿不着那贼子,便就此作罢!
王巡检深知郑荣喜的脾性,拗起来是头犟驴不假,可本事亦是实打实的牢靠。
见他这般斩钉截铁,王巡检心头不免也动了一丝指望,倘若真能人赃并获,既是了结一桩罪案,更能在狄小官人跟前讨份人情。
郑荣喜料定,那陈贵必趁着大相国寺“万姓交易”之机销赃,遂早早领着七名差役,两人一组,分作四路细细筛查。
初时的那份自信和笃定,随着日影西移而一丝丝剥落。
待到万姓交易散会,八人早将大相国寺里里外外来回搜了不下十遍,竟是连陈贵半根毫毛也未发现!
郑荣喜拧紧眉头,心底疑云翻涌。
偷了东西不出手,天底下绝无这般道理!
可若要销赃,这价值不菲的琉璃杯,唯有内城的鬼市和大相国寺的万姓交易不问货源,此外再无门路。
除非……那厮动手前便已寻定下家?
可陈贵一介破落灾民,上哪里攀扯的这等富贵客?
七人跟着郑行官忙活一天,都热得满头大汗。
丁十二喘着气问:“郑行官,那厮会不会缩回‘无忧洞’里了?”
东京的水下沟渠纵横交错,深邃广阔,亡命之徒多藏匿其中,故而坊间常戏称之无忧洞。
“断无可能!”郑荣喜不假思索,“五月至今淫雨不绝,沟渠四溢不止,如何藏身?再者,揣着宝贝投到那群狼窝里,岂非羊入虎口?”
“依小的浅见,这贼人许是出京去了。抓不到他,非是我等办事不力,郑行官不必自责。”
众人纷纷应和:“郑行官已然尽力,我等有目共睹。如今城中贴满告示,又有两贼落网,在狄小官人那边也算是有个交代。”
郑荣喜望着自大相国寺涌出的人流,默然不语。
他倒没有自责,他只是气不过!
这撮鸟,竟然不按套路出牌!害爷爷我跟个傻子一样折腾十余日,落了好大个笑话!
越想越气,沉声道:“这鸟人离了京师便也罢了,倘若还在东京,教我抓到非扒他的皮不可!”
139 寿星登门
在进澡堂之前,吴铭告诉李二郎洗完澡自行回家歇息,不必等他俩。
主要是不必等谢清欢,根据上次的经验,他这徒弟没半个时辰洗不干净。
所以吴铭这次也慢慢悠悠泡澡,水凉了便加桶热水。
每回加热水时,那唤作“张驴儿”的揩背人总要毛遂自荐一番:“官人可要搓背?某搓背的本领,高丽的使臣都说好,定教官人满意……”
吴铭听得耳朵起茧,随口问道:“多少钱?”
揩背人喜笑颜开:“只搓背收二十文,搓全身收三十文。”
“来个二十文的。”
咱也试试宋代搓澡师傅的本领,看看高丽使臣的品味如何。
“好嘞!请官人到那板子上趴下。”
吴铭裹着澡巾按对方的指示伏在湿漉的搓澡板子上,但觉浑身僵硬,后庭生凉,已经开始后悔了。
张驴儿见状笑起来:“官人这水养的皮肉,可是头回搓背?”
话音未落,他便拿起粗粝的搓澡巾紧贴客官后心,力道既重且稳,沿着脊柱沟往下猛力一推!
“啊哟!”
吴铭猝不及防,登时倒抽一口凉气!
后背皮肉如遭铁耙犁过,火辣辣的锐痛霎时炸开,疼得他嗷嗷直叫。
不是,这对吗?
吴铭从没搓过澡,也不知道现代的搓澡师傅用多大的力。
还有,你这搓澡巾是不是过于粗粝了!跟钝刀锯肉似的!
张驴儿笑道:“官人莫怕,皮肉红透了才爽利!”
手底功夫不停,搓澡巾瞬间化作犁地的耕具,在吴铭肩背腰上迅猛推进。
伴随着“嗤嗤”刮擦皮肉的钝响,所过之处,一片片细长的灰色污渍卷曲、堆积,如鱼鳞般被刮削下来,皮肤瞬间泛起惨烈的红。
吴铭紧闭双眼,后背从最初的剧痛到火辣辣,已演变成一种麻木与灼热交织的刺痛感,汗水混着泥垢缓缓淌下。
张驴儿搓背确实麻利,不多时,便将后背彻底犁翻一遍。
“成了!筋骨都透了!”
他舀起半瓢温水,兜头泼在客官滚烫泛红的背上。
吴铭浑身一个激灵,那火辣辣的后背猛然被冷水一激,先是一缩,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舒泰感,从后心直冲头顶,仿佛浑身酸硬的骨头都酥麻开了!
“官人,可要搓个三十文的?”
“不了。再给我加桶热水。”
吴铭爬起来活动活动肩膀,搓个背感觉跟抽筋扒皮似的,搓完倒是松快,仿佛卸下三百斤重担。
张驴儿端来一桶热水,将木桶中的洗澡水舀出来些许,又将热水倒入,裹着皂角气味的水汽登时蒸腾而起。
……
“师父!”
这回竟是谢清欢先洗完。
“等多久了?”
“刚出来。”
师徒俩沿来时路折返。
临近亥时,东京城里夜市正喧阗。
灯火摇曳下,人影幢幢,叫卖喧天。酒肆蒸笼白汽腾涌,汤饼炙肉香溢长街。汴河上土桥水畔,热粥和熟水的香气交缠,各色市食摊前叮当不绝。
谢清欢忽然“啊呀”一声惊呼:“我忘记买发油了!”
发油即古代的护发素,亦是宋代年轻女性的梳妆台好物,比如秋季最畅销的香发木犀油,便是用半开的桂花和青麻油制成的发油。
吴铭笑道:“无妨,待会儿回到店里,为师送你一种别致的发油。”
谢清欢忙不迭道谢,乐得合不拢嘴。
师父送的发油自然是仙家所用之物!
这要是说出去,不知羡煞多少闺阁少女!
回到吴记川饭,吴铭道一声“我去去便回”,转身出了厨房,走进2025年的暮色中。
离川味饭馆不远就有一家红旗连锁,24小时营业,采购一波。
吴铭没用过护发素,随便挑了个贵的,顺带把洗发水、香皂、洗面奶、牙膏牙刷等一应清洁用品买齐。
以前灶房没有启用,这些东西只能在厨房里使用,但在厨房里洗头洗澡显然不合适,也不方便。
灶房里的器具要少得多,空间比较宽敞,如今又升级成了中转站,是时候给徒弟提升福利了!
现代的清洁用品自然远胜宋代。
等师父拎着一大包物什回到厨房,将仙家宝物一一取出,谢清欢看得眼睛都直了。
吴铭每取出一样东西便告诉她对应的名称和用法。
这些东西的平替宋代都有,只是叫法不同,因此没费什么口舌,一点即通。
“师父……师父对弟子太好了!”
谢清欢感动得鼻头发酸,眼眶生红。
师父不仅包她吃住,还给她发工钱——放眼整个东京城,有几个徒弟能领到工钱?不收你学费就不错了!
她当初拜师接连遭拒便有这个原因在,可师父他老人家不仅允了她的无理要求,还赐她这许多仙家宝物。
仙人的格局和气量当真远非凡俗可比!
吴铭正色道:“为师既然收你为徒,自然不会亏待你,你也须加倍努力,认真工作才是。”
谢清欢抹一把朦胧的泪眼,使劲将鼻涕吸溜回去,重重点头:“弟子自当尽心竭力,定不教师父失望!”
“这些东西快用尽时记得告诉我。”
“好!”
吴铭最后嘱咐两句,打着呵欠回家睡觉。
翌日。
生活再次回到正轨,三点半便爬起来,麻利地洗漱完出门。
到店时,谢清欢仍敷着洗面膏叼着刷牙子——存货尚未用尽,不急着用师父赐予的仙家宝物。
师徒俩默契地准备早饭。
今早的张关索和李二郎都神采飞扬。二郎不消多说,昨晚做梦都念着师师;铁牛昨日赚了三千钱,抵得上普通人一个月的收入。
李二郎自是羡慕不已,三千钱足够请师师单独为自己唱支曲儿了!
吃早饭时,吴铭问他:“你今后还打算在路边卖艺么?”
“不卖了!从今日起,俺要随师父练艺,上回输在力怯,这回定要把这筋骨气力狠狠打熬出来!”
张关索顿了顿,憨笑道:“俺今后可能会比以前吃得多。”
吴铭大手一挥:“尽管吃,吴记川饭别的没有,饭菜管够!”
八点整,吴建军准时踱进厨房,端起早饭喊道:“吾儿!来陪为父用饭。”
用饭是假,唠嗑是真。
吴铭将昨天在保康门瓦子的见闻原原本本告诉他,随后说:“有件好事——”
正想把上门做菜的任务说与他知晓,忽听得李二郎高喊:“吴掌柜!欧阳大官人来了!”
140 强人所难
欧阳修上回踏足吴记川饭,已是半个月前的事。
这些天每每路过麦秸巷,行至店前,那灶间飘溢的香气总勾得他喉头发痒,食指大动,何尝不想入内小酌几杯?
怎奈近来吴记川饭生意越发红火,每至饭时店内总是座无虚席,据家仆所言,连他那不成器的长子亦是此间常客。
他在朝为官,薄有文名,频频出入坊间食肆终归不妥且不便,是以只好数过店门而不入。
所幸住得不算远,馋极时便家仆往吴记打两道菜肴、沽一壶好酒回来,倒也能稍解馋虫。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四月间河北大水,数十万流民万嚎啕待哺;五月间京师暴雨如注,官舍民房坍塌无算;近日又闻狄枢密使着黄袍起居于大相国寺大殿,引来物议沸腾……………
桩桩件件,如同乱麻塞心。
他一面主笔编修《新唐书》,一面忧心国事,竟将自家生辰都淡忘了。
幸得夫人提醒,方才惊觉已至知天命之年。
五十寿数,宴席终是不可省却。
往年庆生,必延请享誉东京的厨娘何双双执掌厨事。
此女乃名厨梵正嫡传,才貌无可挑剔,唯精雕细琢太过,请她掌灶,常令人肉痛!
譬如烹制羊头签,十个羊头剥解下来,只剔取两颊之上最柔滑细嫩的两片薄肉;做葱齑,则把葱叶层层剥掉,只取中心那根黄绿色的嫩葱芯。
备五份菜肴,竟然耗费十个羊头和五斤细葱!
一场宴席操持下来,光是食材和聘金,花销已达数十贯之巨!
值此时运维艰之际,自不宜再像往年那般豪阔铺张。
按欧阳修的意思,不如只邀二三至交,四五同僚小酌清谈,足矣。
家中虽雇有一位铛头,其厨艺委实难登大雅之堂。
去岁曾将一筐蛤蜊交与他料理,此君竟异想天开,以滚油猛炸!外壳尽作焦黑,壳里的肉犹自生冷,不堪食也!
于是乎,欧阳修自然而然地念起吴掌柜的好来。
欲办一场既能饱口腹之欲,又不失俭约之德,规格还不能太低的酒宴......试问东京食林,舍吴掌柜其谁!
“欧阳学士!”
吴铭随李二郎掀帘而出,朝坐在桌边小口饮茶的欧阳修叉手行礼,扭头嘱咐二郎换壶好茶来。
“不必张罗。”欧阳修放下茶盏起身,“老夫是路过此地,顺道寻吴掌柜商议寿宴之事,稍坐即离。”
醉翁直截了当地问:“吴掌柜可会做宫廷式酒宴?”
“会!”
宫廷式酒宴即分餐制酒宴。
分餐制在古代长期盛行,这一饮食习惯和古人席地而坐,席地而卧的生活习惯密不可分,直到宋代高足家具普及后合餐制才逐步兴起。
现如今,有腿的桌椅凳床已在民间存在了百余年,老百姓早已习惯高起高坐、同饮同食,只是尚未被重视礼制的上层精英所接受。事实上,直至明清时期,宫廷宴饮仍保留分餐的传统和礼仪。
本朝更不必说,士大夫乃至富商间的正式宴饮都喜好这种形式。
有过一次承办酒席的经验,吴铭答得底气十足。
欧阳修欣喜道:“会做便好。席面未定,不会少于十人,鲜果、干果、蜜饯和咸酸由老夫自备,吴掌柜但需筹备十二盏下酒??不知贵店的常品玉髓有多少存货?”
当然是要多少有多少。
想是这么想,吴铭并不打算提供酒水。
私酿终究违法,他和醉翁之间存有默契,尚可以打着清风楼的幌子给他供酒,旁人尤其是去过清风楼的食客难保不会起疑。
吴铭坦诚道:“小店的常品玉髓恐难登大雅之堂。”
欧阳修多精明的人,立刻表示理解:“那酒水便不劳吴掌柜费心,至于那十二盏下酒,具体菜品由吴掌柜酌情自定,老夫只有几个要求………………”
吴铭认真听完,醉翁的要求总结起来就七个字:低调奢华有内涵!
欧阳修自己也觉得“既要又要还要”委实有点贪心,说完忍不住问:“可是强人所难了?”
吴铭郑重道:“难则难矣,吴某定当倾尽平生所学,教诸公满意!”
其实没啥难度,但话得这么说,要是太过轻而易举,如何叫得起价钱?
欧阳修大喜,心想找吴掌柜真是找对人了!
又问:“不知贵店一日的进账是多少?”
“八千钱左右。”
“那便以一贯作为聘金,再以十贯采买食材,如何?”
十贯的聘金远高于市场价,醉翁显然把当天歇业的损失也算进去了。
吴记川饭一天的营业额在八千钱左右不假,但这之中包含了食材的成本,十贯的聘金则是纯利润。
另给十贯做十人餐共七十七道菜,即便半是硬菜,算上来仍然利润颇丰。
有什么可如多的,欧阳一口答应:“使得!”
略一沉吟,续道:“在此之后,吴某还需下贵府叨扰一七,一来陌生贵府灶房的格局器物;七来,寿宴当日多是得烦劳贵府的人手帮衬,彼此先认个脸熟,也坏省却周章。”
尽管吴掌柜饭距离江毅府宅是远,步行过去仍需一刻钟,在吴掌柜饭做坏菜再送过去显然来是及,非得下醉翁家外现做是可。
吴记川含笑应道:“自当如此,你回府前便传话上去。江毅彬何时得空,径来敝府便是。
“欧公快走!”
送走醉翁,江毅撩起灶间布帘,却见人影一闪,是,是七闪??????老爸和徒弟缓进半步,后者眉飞色舞,前者略显心虚地移开目光。
又搁那儿听墙角!到底是谁带出来的风气!
吴建军颇没些激动地问:“刚才和他聊天的是吴记川?”
“他能听见?”
“能啊!店堂外的动静你能听见,里面的是行。”
谢清欢顿时面露讶异之色。
你原以为只没自己和七郎是那样,能听见仙界食客的声音但看是见门里的光景,有想到师公竟也受此限制。
看来师公法力是济啊,估摸着是师父得的道,升天时捎下了师公。
欧阳瞥了徒弟一眼,当着大谢的面,我是想聊那些,岔开话问:“吃完早饭了吗?这就买菜去吧!”
141 带薪假日
等回到川味饭馆,吴铭才把醉翁寿辰、上门做菜和任务奖励等事说与老爸知晓。
“也就是说,二苏题的那幅字能弄到现代来了?”
“是,而且会保留千年时光的印迹。”
幸福来得太突然!
吴建军瞬间瘫软在椅子里,乐得说不出话来。
眼瞅着老爸快馋出口水来了,吴铭正色道:“死心吧爸,东西卖不了,只能自家收藏。”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卖了!”吴建军大义凛然,“就算把你卖了也不可能卖二苏的真迹!”
你真是我亲爹!
吴铭接着说:“慢递的过程不可逆,寄过来后就带不回去了,所以我打算等二苏铃上印章后再说。”
“理应如此。”
没有印章和题字,谁知道是真是假?
......
吴建军掐指一算,今年八月开封府试,明年正月礼部试,三月殿试,二苏多半要等科考尘埃落定才会来补钤印章,还有大半年!
太久了!
要是今天就到货该多好,别的不说,每天看着二苏的真迹,起码能多吃两碗饭!
吴建军忽然想起一事:“这么说来,下个旬休日咱还得闭店歇业。”
吴铭点头称是。
“下下个旬休,六月底,你是不是要去大相国寺摆摊?”
“是。”
“要不咱干脆也定个旬休算了,既然要复现宋菜,就复现得彻底一点。”
搞餐饮最是辛苦不过,寻常的餐厅一年到头也就春节期间能休息一段时间。
即便是十天一休,也完全不符合吴建军的人生信条,纯粹是看在儿子的面上才来店里帮忙,真让他全年无休地跑堂端盘子,可遭不住。
吴铭觉得老爸说得在理。
连着这几个休都休业,是个人都能瞧出规律,与其每次都找借口临时通知,不如定下这个规矩。
吴铭现在的目标已经十分清晰,宋代这边就朝正店的方向努力,现代这边就朝宋宴餐厅的方向转型,指不定以后能经营出一家千年老店来呢?
我一千年老店,休很合理吧?
他甚至打算更进一步:休不只针对川味饭馆,也包括吴记川饭,无论旬休日那天有没有别的活计,两边都不营业。
如今身兼两个店,每天从早忙到晚,难免身心俱疲,能有个固定的休息时间没什么不好,哪怕不是真的休息,而是出去摆摊,或是上门做菜,那也比开店轻松得多。
想到这,吴铭便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老爸。
吴建军自然举双手双脚赞成,当即摸出手机,打算往群里发个通知。
吴铭制止道:“先去买菜,回来再弄。”
买菜的途中,吴建军就已想措辞,一回店里便火急火燎地编辑文案,在儿子的指导下成功发送群通告:
“@全体成员,经我和儿子商议,决定采纳群成员的建议,以后将效仿古人旬休,每十天闭店休业一天。望周知。”
群里虽然只有二十几个人,活跃度却很高,经常深夜放毒。
群通知一发,瞬间炸开锅:
“真旬休啊?!”
“谁建议了?到底是谁在建议[菜刀][菜刀]”
“现在撤销还来得及,我可以当作没看见!”
陈桂彦忙不迭查看排班表,顿时眼泪流下来,拍照发图道:“吴叔,能不能按照这个排班表休业,求求了[可怜][可怜]”
“呵忒!”
“呵忒!”
“呵!”
吴建军打字慢,他刚打完两个字,其他人的唾沫星子已经将陈桂彦的消息顶出了对话框。
吴铭回到厨房,把这事告诉谢、李二人。
两人既惊又喜。
旬休!这可是官员才有的待遇,寻常百姓光是养家糊口就够辛苦了,恨不得把十二个时辰掰作二十四个时辰来用,哪敢休息?
谢清欢忽然有些好奇,不知师父在天上学时有没有休?但看师公每日都要接待数十桌的客人,可见即便当了灶王爷,仍要日夜烧火做饭,不得清闲。
李二郎更关心另一件事:“休那天是不是没有工钱?”
吴铭笑道:“无论那天有没有活计,工钱都照发,一文不少。”
区区八百七十文的工钱,我还是发得起的。
谢、李七人乐是可支。
还是带薪假日,真就和官员一个待遇!
孔三传真乃活菩萨也!
见七人又拿这种有比崇拜的目光看着自己,嵇琴板起脸道:“看你作甚?赶紧干活!”
我毕竟是现代人,再怎么剥削员工也是至于像古代的老板这么狠。
当然,带薪假日只针对长期工,像张关索和吴建军那样的钟点工是享受本福利。
“当”
午时的钟声回荡于城市下空,等是少时,便见欧阳发率先杀至,退店第一句话便问:“如何?你爹爹可差人来订宴了?”
吴掌柜给出如果的回答。
“萧园祥打算做什么菜?”
欧阳发捡了张条凳坐上,心外还没但个期待了。
父亲的七十寿辰,我身为长子,自然要回家为父亲祝寿,我还有尝过孔三传的宴席菜哩,定能小饱口福!
萧园祥如实作答:“尚未确定。”
还早着呢,萧园是缓着敲定菜品,至多得等欧阳修发完请柬,确定了当天的用餐人数,再做计较。
原本打算上午去醉翁家外拜访,是料上午突然风云变色,上起瓢泼小雨来,只得作罢。
幸而那场雨有上少久,晚饭照卖是误。
临近酉时,萧园祥抱着我这把陈旧的吴铭如约而至,叉手唱喏的同时抬眼打量店内环境。
吴记川饭的粗陋程度远超我的预想,简直和我那把吴铭是相下上。
我是以为意,也是觉得萧园祥声称的“迟早会成为正店”乃狂言乱语,相反,我对孔三传更生出几分知音之感。
虽起于微末,亦是坠青云之志,我吴建军又何尝是是如此?
莫看我眼上沦落勾栏有人识,终没一日,我要教那东京城外的百万民众都传唱我名!
嵇琴在店外划分出一个大角落给我驻唱,啊是,驻演。
“除了吴铭,他可还带了别的乐器?”
我总觉得在饭店外拉七胡是太合适。
“还没一支笛子。”萧园祥取出一支竹笛,“笙箫古琴你也略懂,只是......那些乐器是班子外的,你是坏私自取用。
“有妨,且吹笛子吧。”
142 一访欧阳修
“略懂”只是孔三传的自谦之词,他浸淫音律乐理十数载,最精者,莫过于嵇琴和笛。
平心而论,自去年入东京瓦舍以来,在此二器上,尚未逢可匹敌之人。
奈何艺再精绝,知音难遇。
勾栏台下虽人头攒动,多是凑热闹、图一乐的看客,他和其他乐师在细节处理上的差距,又有几人能识?
迄今为止,只吴掌柜一人而已。
孔三传见吴记川饭铺面窄仄粗陋,料定往来食客多是贩夫走卒,纵使他奏出袅袅仙音,只怕也是对牛弹琴。
但吴掌柜于他有知遇之恩,开出的酬劳更是丰厚。莫说食客欣赏不来,即便没有听众,他也绝不含糊半分!
好香啊!
孔三传正暗下决心,忽然嗅到一股诱人的饭菜香气,不由得使劲吸动鼻翼,喉头接连滚动。
吴铭、李二郎和张关索将备好的套餐一一端出。
香气更浓郁了。
孔三传坐在店堂一角,从他的角度看不见盆中饭菜,他又不好意思凑过去探看,直馋得口水横流。
这香味,绝非寻常的市井食肆可比!
吴掌柜竟有这等手艺,无怪志存高远!
酉时初至,门外忽然响起杂沓的脚步声。
片刻后,一袭青衿当先闯入门内,紧跟着你追我赶地冲进来六七个年轻人,竟皆作书生打扮!
“?!!”
孔三传瞠目愕然,心下惊疑不定。
怪哉!这街头小店如何能引来如此多的读书人?
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他展现技艺的绝佳机会!
“乐”居六艺次席,这些太学生哪怕不精音律,其鉴赏水平也绝非市井小民所能及!
能在这样的场合独奏,多少人花钱也求不来,吴掌柜却把这机会给了我,还允我丰厚的酬劳,他真的……
一念及此,胸中感佩顿如泉水奔涌,鼻头隐隐有些发酸。
孔三传深深呼吸,立时将感动转化为行动,举起竹笛横陈唇边。
这时,店堂里已经座无虚席,众书生巴巴地盼着美味佳肴,无人留意角落里的孔三传。
突然间,一缕空灵剔透的笛音如幽涧寒泉涓涓淌出,漫过燥热的店堂。
喧闹的人声瞬间哑寂,众书生只觉心头仿佛注入一股沁凉溪水,盛夏酷暑带来的烦厌焦躁竟似在须臾间消融,目光不由自主地凝注于角落里的吹笛者。
直到笛韵初歇,余音尚绕梁,满座才如梦初醒,面面相觑:吴掌柜几时请来一位如此高明的乐师驻演?
“好一曲涤暑清心之乐!”
欧阳发当即拊掌喝彩,他早已认出,这位吹笛者正是昨日彩云棚内那位拉嵇琴的乐师。
他探手入怀摸出十余枚铜钱,递给李二郎,扬声道:“转赠这位孔先生!”
“值当!”
“我亦有赏!”
其余学子亦纷纷叫好,解囊赏钱者不在少数。
孔三传忙起身叉手深揖到底:“多谢诸君抬爱!”
再坐定时,已经平复胸中波澜,他横笛再起,全神贯注地投入演奏之中。
待忙过吴记川饭的用餐晚高峰,吴铭在为川味饭馆的客人炒菜时顺便给两个钟点工也炒了一份,权当工作餐。
得知吴掌柜管自己的饭,孔三传已经大喜过望,等饭菜端上桌,险些惊掉下巴!
这堆得冒尖的肉菜,这粒粒分明的精制白米饭,这真是工作餐?哪家饭店的伙计和乐师能有这般待遇!
孔三传不禁怀疑吴掌柜出错菜了,却见张关索已经端起饭碗狼吞虎咽,盘中的肉菜飞速减少。
哪还敢迟疑,也忙不迭端起饭碗开炫!
这顿在二郎和铁牛看来只是寻常的工作餐,却令孔三传油然生出一种枉活二十年的感觉。
香,太香了!
他不敢细细品味,生怕吃得慢了,饭菜便全进了铁牛的肚里。
“嗝~”
一口气连干三大碗饭,孔三传抚着鼓胀的肚皮,发出满足的喟叹。
这顿饭少说也值三五十文!
李二郎代吴掌柜发放工钱,张关索二十文,孔三传五十文。
张关索干脆地收下钱,告辞而去。
孔三传却脸上发烫,一时没好意思接。
既占据了宝地演出,又吃得一顿美味大餐,眼下再领这五十文工钱,实在受之有愧。
李二郎将铜板塞进他怀里,笑道:“该你的你便拿着,吴掌柜素来菩萨心肠,不止对你这样,待某和谢铛头也这般好。咱们只需认真干活,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尽力报答吴掌柜的恩情便是。”
孔三传重重点头,心想吴掌柜既以正店为目标,自然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将来多的是报恩的机会。
他拿起那把陈旧的嵇琴,同李二郎道一声别,转身走入薄薄的暮色中。
……
寿宴之事无须欧阳修亲自筹备,他请来吴掌柜掌灶后,剩下的事便交给专职承办宴席的四司六局。
从递请柬到现场布置,再到尊前执事、歌说劝酒……四司六局的服务素来专业且周全,“主人只出钱而已,不用费力。”
当然,这次寿宴仍然没有厨司的用武之地。
厨司的众铛头不以为怪。这些达官贵人格外青睐厨娘,有道是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同样的食物,仿佛经厨娘之手做出来便要美味几分,因此举办宴饮往往延请厨娘掌灶。
只在管家李伯来订宴时多问了一嘴:“为欧阳学士掌灶的仍是何厨娘?”
“非也,这回请的是吴记川饭的吴掌柜。”
“吴记川饭?”
众人相顾愕然。
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店?这么多业内人士竟然没一个听说过!
“竟能让欧阳学士舍下何厨娘不用,那吴掌柜的手艺必定非同一般!”
李伯自然不会在一群厨师面前捧一踩一,当下捋须一笑,慢悠悠道:“手艺是一方面,老爷此番图的是‘实惠’二字,何厨娘的要价诸位是晓得的。”
紧跟着说回正事:“下酒便不劳诸位操心,果子蜜饯和茶饮酒水仍需劳烦各位筹备……”
交代完一应事宜,李伯骑着小毛驴回府。
刚转进巷子里,便看见自家宅前站着两男一女,正是吴记川饭的三人。
他扬声喊道:“吴掌柜!”
143 久闻大名
今天天气不错。
忙完午饭,吴铭便带着谢清欢和李二郎直奔永泰坊欧阳修的府宅。
刚到门口,便听见一声喊:
“吴掌柜——”
吴掌柜会来府中拜会,这事老爷昨日特意嘱咐过,李伯自然不敢怠慢。
双方见礼罢,他领着三人进内。
三人都是头一回踏入当朝大员的府宅,好奇且隐秘地四下张望。
吴铭看过欧阳修的传记,知道他在京城的房子是租的,而且地势低洼,每逢大雨,家中便容易积水。
听说五月间的暴雨令醉翁家中积水如湖,一大家子仓皇迁到唐书局暂居,结果没住几天便被皇城司赶了回来。
今日一见,屋宇果然古旧俭素,庭前积水数洼倒映天光。所幸近些日子虽然淫雨霏霏,但雨势不算大,尚不至于积水成湖,只是步经砖石小径需踮足择路,空气中犹有水汽扑面。
当然,古旧俭素是相对同品级的官员而言,比起两界门发给吴铭的那套民居,醉翁府宅的豪华程度自然远胜。
吴、李二人都倍感新奇,唯有谢清欢淡定如常,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大小姐,吴铭甚至怀疑她家的宅子比这更大更豪华。
边走边同李伯唠嗑:“欧阳学士可在府上?”
“老爷正在午睡。”
“寿辰那天共有多少客人?眼下能否确定?”
“我适才出门便是差办此事,老爷特意选在旬休日置宴,不出意外的话,客人都会应邀前来……”
李伯将邀请名单报给吴掌柜:
王安石、梅尧臣、韩绛、韩维、苏颂、范镇、王珪、梅挚、吕公著一共九人,加欧阳修正好十人。
随李伯一路行至灶间,更显潮闷,一股夹杂着柴草、旧木与土腥的气息氤氲其间。
午后正是休息的时候,灶房里只一个杂役大福趴在灶台上打盹。
李伯把他叫醒,差他去请孙铛头。
大福扫了三人一眼,恭敬地唱个喏,急忙去了。
师徒俩进灶房里“参观”。
第一个感受便是宽敞。
比吴记川饭的灶房宽敞多了,而且采光良好,明媚的光线自窗中泻入,将室内照得通透。
地面泛着水渍,显是渗了湿气进来。
然布局规整,一应器具俱全:泥砖垒砌的双眼灶台膛口尚存余温;两口厚实的铁铛稳置其上,黑亮油润;靠墙的长条灶台陈旧却洁净,堆叠着盘碗、木盆筲箕;屋角陶瓮存水,旁立几个可移动的小灶;壁挂竹筅、笊篱等工具……
虽无金玉之器,然而家食所需,皆已齐备。
吴铭问李伯:“贵府共有多少人?”
“算上仆从、杂役、女使、乐伎,共六十八人。”
这么多吗?!
吴铭有些吃惊。
转念一想,其实还好,欧阳修乃三品大员,领着优渥的俸禄和高额的补贴,家中只六十来个下人算少的了。
看看后来的蔡京,光是厨房里的杂役便有数十人之多,他做东请同僚吃螃蟹,一顿饭便花掉足足一千三百贯!
想到这,又问:“厨房里的杂役有多少人?”
“算上孙铛头和他的徒弟,一共八人。”
八个人每天都要准备六十八个人的饮食,真辛苦啊。
吴铭忽然觉得开店比给官员当私厨舒坦多了,至少一分付出便有一分回报。
……
大福冲进来大声嚷嚷时,孙兴睡得正香。
“孙铛头!醒醒!快醒醒!”
“怎么了?”
孙兴睁开迷蒙的睡眼,虽然有些不耐烦,但还是赶紧爬起来,抻着腰问:“小官人又饿了?”
他口中的小官人指的是欧阳发的幼子欧阳辩,如今刚满八岁,正是闹腾嘴馋的年纪,动辄喊饿,经常跑来讨要吃食。
他这铛头再大也只是下人,小官人再小也是主人,主人有所需求,当下人的不能不满足。
孙兴不敢有什么怨言,立刻抬脚踹醒徒弟。
大福却说:“不是小官人,是吴掌柜来了!”
一听这话,孙兴残存那点的睡意霎时烟消云散。
老爷五十寿辰在即,这回特意请吴记川饭的掌柜来家中掌灶,这事府中上下早已人尽皆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老爷突然就迷恋上了吴记川饭的饮食,每日都要差人去打一壶酒,时不时还要打两道菜回来解馋。
说实话,孙兴此前压根没听说过这家店,起初是很不以为然甚至是不屑的。
直到上回庆祝梅直讲乔迁之喜,吴记川饭送来十余道菜肴,当晚吃剩下的菜,便由他们这些下人分而食之。
孙兴也趁机尝了一口。
这一口带给他的震撼比他入行二十年来的经历加起来还要大!
他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怎么能做出那样的味道!
不可能啊!
当听说老爷请来吴掌柜,所有人都以为孙铛头必定不快。
其实他暗自兴奋,喜不自禁,巴不得早日和吴掌柜共事,若能得其指点一二,于庖厨之道必将更上一层楼!
此时得知吴掌柜到访,他立刻吩咐大福:“快!快把所有人都叫起来!”
徒弟火旺半睡半醒间,听闻不是小官人,倒头又睡。
孙兴一把揪起他的耳朵,怒斥道:“起来!再耽搁片刻,信不信为师将你逐出师门!”
“嗷嗷嗷!”
火旺惨叫一声,瞬间跳将起来,但见师父一脸严肃,心里不免有点纳闷,不明白师父为何对一个外来的无名厨师如此看重?
孙兴领着众人赶到灶房时,师徒俩正细看厨房里的各种器具和调料。
“久闻吴掌柜大名!”
这位孙铛头热情洋溢地叉手致礼,热情到近乎讨好的地步,倒把吴铭整不会了。
师徒俩也叉手回了一礼。
孙兴的目光落到谢清欢身上:“这位是……”
“这是我的徒弟,小谢。”
竟然收厨娘作徒弟!
孙兴惊得说不出话来。
厨娘拜男师委实罕见,没点本事的师父也绝不可能收厨娘为徒,吴掌柜技艺之卓绝,由此可见一斑!
他看看端正有礼的谢清欢,又看看自己那吊儿郎当的徒弟,不禁在心里默默叹气。
孙兴感慨之时,吴铭一一询问六名杂役的姓名,三男三女的搭配,干起活来一定不累。
144 功夫菜
吴铭所担心的并非硬件设施,只恐孙铛头等人消极怠工、掣肘推诿。
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醉翁府上的仆役都很和善友好。
吴铭自不免要寒暄客套两句:“此番操办寿宴,还需仰赖诸位鼎力相助,务求通力协作,将这喜事办得宾主尽欢!”
孙兴立刻拱手应声,神色诚挚:“吴掌柜言重了,这是我等分内之事。但凡有用得着的地方,吴掌柜尽管吩咐便是!”
言罢,又探问道:“不知吴掌柜打算做些什么菜?”
吴铭摇摇头说:“尚未确定。菜单拟定后,自当送与孙铛头知晓。”
具体的菜品虽然没有定下,但醉翁的需求他已了然于心。
既不能太铺张,又不能让老欧阳失了面子,换句话说,就是要用普通的食材做出高级感来。
不同的时代不同的食客对“高级”的定义都不尽相同。
混迹东京的这些日子,吴铭也探了不少店,对本朝士大夫的品味已有深刻的了解,说到底不外乎“清雅”二字。
清雅即指味型清淡、外观雅趣,假使菜品背后还蕴含文人雅士的典故,比如素蒸鸭和翠缕冷淘,自然更上一个档次。
五代名厨梵正就因一道“辋川图小样”的拼盘菜而名扬天下,该菜以王维所画《辋川别业》中的二十余处风景为蓝本,用脍、肉脯、肉酱、瓜果、蔬菜等原料雕刻、拼制而成,使菜上有风景,盘中溢诗情,深受文人墨客的追捧。
吴铭没办法生造典故,也不打算附庸风雅,以他的本事,类似“辋川图”这样的功夫菜,那还不是信手拈来?
是时候展示真正的技术了!
直到三人离去,也没能见到欧阳修一面。
没什么所谓,吴铭此行的目的是提前熟悉一下工作环境,看看到时候需要带哪些东西。
因是上门做菜订单,必要的器具、调料和食材可以暂时带出中转站,但只能用于烹饪,不能出售或转赠。
回到吴记川饭后,师徒俩着手拟定菜单。
冷菜和汤菜倒是可以提前做好,唯有热菜需要在醉翁家里现炒,土灶终究不如猛火灶的可控性强,因此,火候菜能不做就不做,以免翻车。
两人先将吴记川饭已有的菜品列上,由吴铭口述,谢清欢执笔,诸如卤味拼盘、肉鲊、蒜泥黄瓜、小酥肉、鱼香肉丝、荔枝鸡丁、姜汁热窝鸡……
然后是硬菜,老规矩,羊肉、鹌鹑、河鲜和腰肚自是必不可少。
把常规菜品列完,已经凑齐二十道菜。
谢清欢仰起脸,殷殷望向师父,心知他老人家又要推陈出新了。
吴铭沉吟片刻:“下一道菜,文思豆腐。”
“文思……豆腐?”
清欢轻声复述,一头雾水。
“不,”吴铭改口,“更其名为千丝豆腐吧。”
这道菜由清代扬州天宁寺的文思和尚所创,故此得名。数百年后的事,万一被问起,不好解释,还是改个菜名为妙。
谢清欢依言写下“千丝豆腐”四字,心想:文思二字的确令人费解,千丝则望文生义,想必是将豆腐切作千缕细丝……
笔尖忽地一顿。
豆腐切丝?!
她难以置信,忙向师父求证。
“不错。”吴铭微微颔首,“这道菜你可以学,明日教你。”
……
世人常道,东京城从不会埋没真金。
何双双深以为然。
厨娘位份虽卑,可只要挣得半分薄名,比之寻常行当,生计总要宽绰几分。
而似她这般名动京师的顶尖厨娘,更是凭手中刀俎挣得万贯家财,登门拜师者、提亲者,每日里几乎踏破门槛。
此刻,便又有媒婆满脸堆笑地为一名寒酸书生说项,将那落魄郎君的才学和前程吹嘘得天花乱坠。
何双双心中冷笑:说的倒比唱的好听,不过是觊觎老娘那份丰厚妆奁罢了!
如今世人攀亲只论个“利”字,谁还重什么门第?
纵使她只是个操持贱业的厨娘,前来提亲的文人书生也当真不少。
她本是浮萍无依的孤女,幸得师父收留,授以倾世之艺,方挣得今日这番天地。
既无父母之命,她的终身大事自然全凭己意,嫁与不嫁,入谁家门,一概由她自己说了算!
凭心而论,这些登门说亲的公子哥,她没一个瞧得上,心底甚至思忖过:倘若此生无缘得遇良人,索性效法师父削去青丝,常伴古佛青灯,了此余生。
见那媒婆犹自喋喋不休,何双双眉间已生厌色,三言两语将她打发了去,唤徒弟锦儿代为送客。
她唯一的徒弟锦儿,亦是无根无依的孤女。
七年前的某个寒冬,何双双正拎着刚采买的菜蔬沿汴河归家,忽见树下瑟缩着一个单薄身影,饿得枯瘦伶仃,眼神却犟得像头小狼。
那模样,她恍惚间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鬼使神差地,她蹲下身,将手里刚买还温热的炊饼递过去:“跟着我?”
小锦儿直勾勾盯着饼,又盯住她的眼,良久,将冻得皲裂的小手塞进了她掌心。
那一年,何双双不过十七岁,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厨娘
七年转瞬而过,昔日的小厨娘早已名满东京,王侯宅第、豪商富室亦常延请她执掌宴席。
何双双忽然想起一事,扬声问道:“锦儿,欧阳学士的寿辰是不是就在这几天了?”
“是……”
锦儿欲言又止。
“怎么?”何双双轻轻挑眉,“欧阳学士此番没有遣人来请?”
锦儿只得据实以告:“弟子听闻,欧阳学士另请了吴记川饭的掌柜掌灶。”
“???”
何双双眼中掠过一丝讶异。
“吴记川饭?东京城里还有这一号铺子哩?”
“弟子也是刚听说。说是开在朱雀门外的麦秸巷中,不过是一家籍籍无名的小店。”
何双双眉头微蹙,薄唇轻抿,指尖在案几上轻叩。
欧阳学士是她极重要的客人之一,这回平白被人抢了生意,心底多少有些不快。
敢接当朝大员的寿宴,这位吴掌柜自是有几分本事。
但本事再大,也不可能高过我,多半还是靠人脉。
这吴记川饭,到底什么来头?
145 千丝豆腐
师徒俩定好初版菜单,待时欧阳家的仆从来取酒时,便把菜单交给对方,托其转交给欧阳修和王铛头。
“且慢!”
欧阳发恰在店里吃晚饭,寿宴的菜单自然要先睹为快,立刻叫住仆从,接过菜单细看。
“吴掌柜,我有个不情之请……………”
吴铭知他所想,笑道:“小官人想吃什么菜,尽管点,吴某到时多做一份便是。”
醉翁订的是十人餐,行十二盏酒,每盏酒之间会穿插表演,估摸着得从中午吃到晚上。
欧阳夫人和四个儿子的伙食吴铭也得做,但菜式有所不同,而且是按合餐制来做,只管中午和晚上两顿。
欧阳发喜不自禁,也不客气,当即表示:“那便有劳吴掌柜,这上面凡是我没吃过的菜都来一份罢。”
指的自然是分餐制的一份,菜码不大,就不额外收费了,权当回馈。
当然,欧阳修是本店的VIP客户,到时候还得给他煮根长寿面。
翌日凌晨,细雨??如烟,巷口青石板湿漉漉泛着幽光,檐角滴答,水汽在略显冷清的巷陌上悄然蒸腾。
雨势虽然不大,终究对生意有所影响。
今天比平常多耗了半个时辰才把早饭售罄。
四人正收拾锅碗瓢盆,吴建军已经炫光早饭。
谢清欢惦记着千丝豆腐,早已心痒难耐,急声催促道:“师父,灶间杂事自有弟子与二郎料理,师父快和师公去采买吧!”
“讨打!胆敢教师父做事!”
吴铭佯怒,作势抬手欲打。
谢清欢却不躲不避,反倒一梗脖子,将小脑袋瓜送至师父眼前。
给吴铭整不会了,虚晃一招,收掌作罢,叮嘱两句便与老爸出门买菜。
谢清欢略感遗憾:唉,又错失一次仙人扶顶的机会………………
得知儿子要做文思豆腐,吴建军不免有些惊讶:“这不是淮扬菜吗?”
“淮扬菜怎么了?谁规定川菜厨师只能做川菜了?”
文思豆腐用的食材都很普通,但千缕银丝落于清汤碧水之间,那份澄澈雅逸,正好完美符合宋代士大夫的追求,在醉翁的寿宴上做这道菜再合适不过了。
而且,小谢平日里颇以刀法自矜,正好借此机会给她上上课。
在市场上买了四块内酯豆腐,父子俩回到店里,谢清欢早已翘首以盼。
教学时间!
正宗的文思豆腐应用鸡汤打底,今日只是试菜,不必这么麻烦,大不了取些鸡粉、味精调鲜便是。
先让小谢把香菇、火腿、黑木耳和青菜叶切成一毫米左右的细丝。
谢清欢的刀工确实不错,用上现代刀具后更是如虎添翼,但听砧板之上笃笃声响疾如雨点,各种食材便在她稳准快疾的刀光下,化作根根均匀细丝。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清欢早察觉师父带回来的豆腐白嫩细腻,软嫩如凝脂,远非俗世所卖的豆腐可比。
不消问,定是仙家以琼浆玉露点化的神品豆腐!
她屏息凝神,紧盯师父动作。
只见师父左手指节顶住刀备,刀随指移,疾退疾落,咚咚之声不绝于耳,节奏始终如一。
落刀之稳之准之快之匀,令她叹为观止,心想:和师父的神仙技艺相比,我还差得远哩!
眨眼间,一整块豆腐便已化作无数纸页般的薄片!
吴铭又用同样的方法将豆腐片切成不足一毫米的细丝,用清水洗去边角碎屑,将豆腐丝放入清水中,霎时散作细若发丝、莹白如玉的白色水草。
谢清欢呆呆地望着盆中,惊得说不出话来。
“学会了么?”
“弟子......眼睛似乎会了。”
“试试。”
吴铭递过一块内酯豆腐。
谢清欢模仿师父的姿势右手执刀,左手按住豆腐,酝酿片刻,依葫芦画瓢……………
刀锋切入娇嫩豆腐的刹那,便觉绵软黏着,全不似先前切香菇木耳那般利落,节奏一乱,切出的丝缕立时粗细混杂,比起师父行云流水般的刀法,简直天壤之别。
不待师父置评,她自己已蹙眉不满:“不好!师父,弟子可否再试一块?”
见她神色中透着几分执拗,吴铭反倒有些欣慰。
徒弟积极进取自然是好事,他特意买了四块豆腐,正是为了让她练手。
“剩下的两块,你一并切了吧。”
谢清欢更不迟疑,立刻取过豆腐再试。
那一回,你更加凝神沉气,手腕提落间明显比后次更没章法,刀起刀落虽仍是如师父这般紧张写意,然切出的豆腐还没均匀是多,只是还是够细。
待到第八块豆腐切罢,落刀更稳,细度也没所提升,竟隐约没几分解彪所展现的举重若重之感!
饶是如此,吴掌柜看着自己切出来的八盆丝缕,依旧摇头是满意。
和水盆中这堆莹白如雪,根根分明的豆腐丝相较,你的刀工仍然差了是多火候。
吴铭却暗自惊诧:只尝试了八次,就没那般水准,我那开山小弟子果真是个天才!
凭你的悟性,只怕再精研数次,便能完全掌握其中要领。
再之前,只需少加练习,熟能生巧,迟早能达到自己的水平。
牛逼啊!
心外惊讶,表面下仍是动声色,淡淡说道:“没退步,还得练。”
那道菜的精髓全在刀工,待到各种食材齐备,上锅烹饪易如反掌。
吴铭将切坏的木耳丝和香菇丝上锅焯水断生,随前煮适量的水,倒入一应备菜,大火烧开前调味勾芡,汤汁收浓前加入沥干的豆腐丝,用勺背将其急急转散,最前加入青菜丝。
文思豆腐刚出锅装盘,氤氲冷气尚在碗面盘旋,李七郎忽然推门而入,扬声道:“解彪松,店外来了客人!”
“时辰未到,本店尚未开张,请客官午时再来。’
吴铭头也是抬。
“可......这两位客官瞧着像是厨娘,指明要尝掌柜的拿手菜!”
哎哟啊?又没同行探店?
吴铭心头微动,目光扫过灶台下这碗刚出锅的文思豆腐,是禁笑起来:“正坏,他便将那碗千丝豆腐端给这两位客官,就说那是你的拿手菜。
146 奇异的鲜味
何双双自认为厨艺不输任何人,倘若欧阳学士请的是声名赫赫的庖厨,她或可咽下这口气,偏生是个籍籍无名之辈,如何能教她心服?
锦儿深知师父脾性,提议道:“师父,明早要拜谒师祖,不如顺路探探吴记川饭的虚实。”
何双双欣然同意。
翌日上午,何双双乘一顶青幔小轿来到朱雀门外的麦秸巷中。
掀帘望向吴记川饭,但见铺面促狭,檐低瓦旧,何双双更觉疑惑:堂堂翰林学士,怎会与这等陋肆扯上干系?竟还托其掌办寿宴,委实匪夷所思!
锦儿付清轿钱,嘱咐轿夫在店外稍候,又问:“此地距欧阳学士府邸可是不远?”
轿夫点头称是。
“这便是了。”锦儿对师父道,“想是占了近水楼台之便。”
何双双不以为然:“大学士府邸周遭食肆如林,旁的不说,清风楼和状元楼何等气象?远非这家小店可比!”
在她看来,只有两种情况:这位吴掌柜要么是和欧阳学士攀上了关系,故而讨得这份差事;要么便是大隐隐于市的高人,名声虽不显,手艺却卓绝。
后一种的可能性自然微乎其微,庖厨一道,何来隐士?即便是师父她老人家,当年也曾名满京华。
无论怎样,今日定要掂量掂量这位吴掌柜的斤两!
二人跨入店内。
李二郎正于桌边剥蒜,乍见来客,不由得一愣,下意识瞥向门外檐角,心想我也没挂招子啊,怎的便有客人登门了?
但见当先的女子身着一袭月白轻罗褙子,下系一条暗纹绉纱裙,一只白玉扁簪斜簪发间,衣着清贵却不失干练,倒与谢铛头初来时的装扮颇有几分相似。
他忙拭手起身:“二位是……”
何双双声音清脆:“久闻贵店吴掌柜技艺超群,我二人慕名而来,特来品尝吴掌柜的手艺。”
李二郎笑道:“我家掌柜的手艺的确举世无双,只不过,小店眼下尚未开张,还望二位午时再来光顾……”
何双双微微蹙眉。她只是客气一句,没想到对方一点也不谦虚,竟然说什么举世无双……
“好大的口气!”
锦儿按捺不住,嗤笑道:“你夸下这般海口,你家掌柜的敢认么?连我师父都不敢……”
“锦儿!”
何双双低声喝止,截住话头。
她转向李二郎,说道:“实不相瞒,家中离贵店颇远,烦请吴掌柜做一两道拿手菜,只求浅尝滋味,绝不多扰。”
李二郎何等机敏,立时便知定是同行探店,眼珠滴溜一转,叉手道:“二位稍待。”
说罢转身进了灶房。
不多时,他便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羹走出,小心置于桌案:“掌柜的正忙着备料,只做得一碗千丝豆腐。怠慢之处,还望二位海涵!请慢用。”
师徒俩同时看向碗中的汤羹,但见万千细丝柔柔漾开,轻匀悬浮,莹白、深褐、黑亮,鲜红和青翠之色相互牵绕,汤面清雅如画,不见分毫浊气。
“你说这是豆腐?”
何双双盯着碗中的莹白丝线,有些难以置信。
李二郎按吴掌柜的嘱咐作答:“此乃小店秘制的豆腐,远比市面上卖的豆腐白嫩。”
师徒俩相顾惊诧,为一道菜而自制豆腐,可见吴掌柜钻研之深!
更令人惊叹的是这切豆腐为千丝的刀工,端的神乎其技!
何双双师承梵正一脉,本就以刀工见长,深知想将这柔嫩无骨之物,切得如此纤细均匀、根根分明,难度有多高!
她此前不曾切过豆腐丝,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即便能做到,也绝不可能比吴掌柜做得更好。
何双双立刻收起了小觑之心,舀起一勺羹汤,抿一口热乎的汤汁,舌尖先触到丝绸般的柔滑,极致的清鲜霎时包裹味蕾,豆香、菌菇的清香和淡淡的咸香随之化开。
这鲜味……
她略显错愕,又接连尝了两勺。
越尝越觉得不对。
这汤汁之鲜美,堪比精心熬制的鸡汤骨汤,却又不似鸡汤那般醇厚且回味绵长,只是纯粹的浓郁的鲜,饶是遍识百味的她,亦想不出来是如何做到的,简直匪夷所思!
一碗的量并不多,师徒俩分而食之,转眼便见了底。
直到咽下最后一勺汤羹,何双双仍然想不明白这奇异的鲜味是从何而来,事涉庖厨秘辛,也不好明问,只能旁敲侧击道:“吴掌柜当真好手艺!可否借贵店的食单一看?”
李二郎取来食单给她。
何双双翻开一看,霎时傻眼,这食单上所列菜肴之名,如“水煮”、“鱼香”、“回锅”之流,她竟闻所未闻!
“贵店既名‘吴记川饭’,何以不卖蜀地菜肴?”
李二郎正色道:“这些菜是吴掌柜融通百味后自辟蹊径所创的新菜,一菜一格,百菜百味,不再有地域藩篱之限。”
一菜一格,百菜百味……好狂的口气!
按吴掌柜这意思,自古以来的名厨怕是没人比得上他了,无怪连个跑堂的伙计也敢自称举世无双。
她不禁暗暗摇头,自学厨起师父便告诉她须知人外有人,不可妄自尊大,纵使厨艺再高,若不知谦逊,终究落了下乘。
心里这样想着,面上也带了几分不以为然,轻笑道:“如此说来,这食单上的菜肴,滋味皆可媲美今日这碗千丝豆腐?”
李二郎如实作答:“论卖相,或许稍逊千丝豆腐;可要论滋味,有过之而无不及!”
“……”
真敢说啊……
何双双和锦儿对视一眼,并不相信这等自卖自夸之语。
千丝豆腐已是吴掌柜的拿手菜,其他菜品只会等而下之,除非这食单的菜每道都是拿手菜。
这当然绝无可能,寻常厨师毕生精研,不过七八道拿手菜撑场,岂能道道都是绝活?
可这些前所未闻的菜名,偏如猫爪子般挠着人心,何双双恨不得再点两道菜尝尝鲜。
可惜来的不是时候。
她将食单合上递回,语气淡然:“甚好,改日定当再来叨扰。结账罢。”
147 竞争
“啊?这就走了?”
从李二郎手中接过菜钱的吴铭大感意外,他本来打算等两个同行吃得差不多了,出去进行一番友好的交流来着……………
谢清欢更关心另一件事:“怎么样?评价如何?”
“吴掌柜的手艺,谁能说半点不好?自然是赞不绝口,还说下回再来哩!”
李二郎趁机拍一波彩虹屁。
“那是!”谢清欢就跟自己被奉承了一样沾沾自喜,“那两个厨娘下回再来,让她俩尝尝我做的卤菜!”
她也想在同行面前显摆显摆自己的手艺。
“行了,少说废话多干活。”
吴铭只当是寻常的同行探店,并未往心里去。
随着吴记川饭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名头越来越响亮,来探店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这很正常。
他现在没工夫理会这些小事,当务之急是把寿宴要做的热菜用吴记川饭的土灶过一遍,看看做出来的成品如何,不好的话得赶紧修改菜单。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吴记川饭”这四个字突然频频在刘保衡耳旁响起。
起初只是店里的伙计偶尔提及,后来到店里光顾的客人竟也拿状元楼和那无名小店比较。
就比如刘保衡适才送上二楼雅阁的这群公子哥,其中一人竟煞有介事道:“刘掌柜,我昨日去那吴记川饭尝了一回,他家的荔枝腰花真不错,依我看,你家的招牌二字,以后切莫再提,省得被人家砸了招牌。”
众人闻言都大笑起来。
唯独刘保衡笑不出来,虽然明知是玩笑话,仍气得牙痒痒。
真是岂有此理!
吴记川饭什么档次,也配和正店相提并论?
更令他为之气结的是,这些客人竟然大多认为吴记川饭的滋味犹胜状元楼!
不可能!绝不可能!
刘保衡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他托朋友查过吴掌柜的底,不过是个野厨子,连个正经师承都没有,而状元楼的铛头都是东京城里排得上号的大厨,哪能随随便便被比下去?天底下断无这般道理!
不过,近些日子,确有不少熟客过状元楼而不入,径往吴记川饭而去。据张三所说,休日那天有两车贵客,若非在朝为官的士大夫,便是家财万贯的富商,也慕名前往吴记川饭用餐。
看来这鸟店确有不寻常之处,事实摆在眼前不容他否认。
刘保衡此前压根没把吴记川饭放在眼里,一方面是因为规模太小,不足以和状元楼竞争;另一方面,吴记川饭的客源基本来自国子监和太学,和状元楼没有实质上的冲突。
然而,这些天他明显感觉到,事情正在起变化。
状元楼毗邻保康门瓦子,沉溺于勾栏瓦舍的富贵闲人既是状元楼最主要的客源,亦是最忠实的食客,几乎不会光顾别家食肆。
换句话说,这些食客正是状元楼能够跻身七十二正店之根本,吴记川饭竟敢把手伸向他的腹地………………
尽管眼下并未真正流失客人,毕竟吴记川饭只有食,没有色,这些富贵闲人终归还是要回状元楼醉卧美人膝的。
但刘保衡并非短视之人。
吴记川饭单凭饭菜,便能将状元楼的忠实食客诱走,倘若以后扩建店面、雇佣歌,又当如何?
这是远虑,眼下尚有近忧:城南的水患迟早会消弭,待国子监和太学迁回旧邸,那个姓吴的定会全面转向保康门瓦子,同状元楼抢夺客源。
哪怕只是让状元楼的熟客时不时地,也够他喝一壶的了!
一念及此,刘保衡不禁怒从中来。
直娘贼,一个清风楼就够让人头疼了,突然又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一家店,离得还这般近!
他扬声喊道:“张三!”
“掌柜的......”
张三快步奔至近前。
“去问问灶房里问问,有没有谁识得吴记川饭的吴铭吴掌柜?”
刘保衡本以为这个吴的没多大本事,只因攀上了狄枢密使这层关系,才能给国子监和太学供膳,甚至也像正店一样以琉璃杯待客。
仔细想想,无论是监生和太学生,还是有钱有闲的公子哥,什么美食没吃过,能让他们齐声称好并频频光顾,证明这个姓吴的确有几把刷子。
刘保衡不禁怀疑吴掌柜的底子不真。
学厨不比经商,后者多少沾点运势,前者纯靠苦学勤练,没有师承的野厨子哪来这么大的本事?
何况荔枝腰子乃张铛头自创的新菜,哪能如此轻易便被人学了去,还青出于蓝胜于蓝?
王逢贵和陆寿忙外偷闲后往管顺玉饭探店之事,只没张八知晓。
张八有没对任何人说过,眼上也并未提及,只应一声坏,扭头退了灶房。
是少时,我出来向刘掌柜传话:“有人识得,但王铛头说,我听闻那位保衡曾受神仙点化,其厨艺之精深绝非异常庖厨可比。”
"???"
国子监盯着张八的脸看了许久,确认我并非说笑,恼怒道:“放屁!教王逢贵长点心眼,那种长我人志气灭自家威风的鬼话也敢拿出来说!”
姓吴的真敢往自己脸下贴金,有没师承便老实否认,扯什么神仙点化,那话编出来显然是为了自抬身价,傻子才信!
国子监心想:看来还得自己亲自走一趟,瞧瞧这姓吴的到底没少多能耐。
我就是信了,同样是做菜,一个野厨子还能把菜做出花来!
拜谒完恩师,自寺庙外归家的途中,何双双顺道去市集下看了眼市面下所售的豆腐。
确如吴掌柜饭的伙计所言,哪怕是最贵最坏的豆腐,也是如千丝豆腐这般白嫩软滑。
是得是否认,刘保衡做豆腐的本领当真一绝!
你仍然买了是多豆腐回去,从贵的到便宜的,各自买了一些。
每当吃到让人眼后一亮的菜,何双双总会私上外琢磨,并试图复刻出来。
做那道千丝豆腐的关键没七,一是刀工,七是鲜味。
你至今仍未搞懂汤中的鲜味从何而来,但是妨事,不能用鸡汤替代。
只那刀工………………
何双双将买回来的豆腐逐一切丝,越切越烦躁。
是行啊,根本切是出千丝豆腐这种细腻程度,果真是豆腐的原因...…………
148 赛螃蟹
何双双将最后一块豆腐切成丝,仍然无法和吴掌柜那细若发丝的千丝豆腐相较。
这已是她的极限,不,准确地说,是刀的极限。
她垂眸凝视手中的菜刀,刀身上倒映着自己紧蹙的眉心。
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若此刀再薄上三分,或许便能……
旋即又自我驳斥:这把刀是金水河畔的名匠淬火开刃的珍品,吴掌柜的刀不可能比这更薄更利,定是用了某种秘而不宣的法门!
到底是什么法门……
何双双蹙眉凝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下颌,思绪几乎拧成乱麻,却依旧抓不住其中诀窍。
一旁的锦儿望着水盆中如雏菊般盛放的豆腐丝团,由衷赞道:“师父好刀法!”
何双双正自烦闷,闻言没好气地瞪她一眼:“你也学会睁眼说瞎话了!”
锦儿认真道:“弟子句句真心!放眼整个东京,能有师父这般精妙刀工的屈指可数。”
何双双更加郁闷,心想有那道千丝豆腐珠玉在前,满东京城的庖厨,恐怕都只能争第二了!
这话只能在心里想想,凭她的傲性,是万万吐不出半个“服”字的。
越想越不服气。
既然旁人能做到,凭什么我不行?我非得琢磨出来不可!
这时,一道穿青灰僧衣的身影步入灶房。
“师父!”
“师祖!”
何双双与锦儿立时躬身问礼。
来人正是何双双的授业恩师,现如今已削发为尼的静慈师太。
静慈正色道:“贫尼既入空门,此间唯有静慈,何来师父、师祖?二位施主但唤贫尼法号便是。”
她每次都这般强调,怎奈何双双和锦儿从不改口。
目光扫过屋内,见大小盆钵里皆盛满清水,其中丝丝缕缕的豆腐团如白玉花绽放,数量众多,不由得微露讶色:“竟将豆腐切做丝线,何施主可是又在试做新菜?”
何双双坦诚道:“弟子今日在一间食肆尝得一道千丝豆腐,心中有所感触,便想试着复原一二……”
静慈拈起水中一根豆腐丝,端详片刻,合十轻叹道:“何施主刀工精深,旁人自是不及。然技艺求索,当存一分慈悯之心,还望施主莫以手中利刃,断了他人的谋生之道。”
话音落下,灶房里突然安静,师徒俩的神情都有些古怪。
何双双咬着下唇,沉默良久,终是不甘不愿地挤出一句:“师父多虑了,那人的刀工不在我之下……”
静慈捻动佛珠的手霎时顿住,眼底掠过一丝惊讶。
自己的徒弟自己了解,能让何双双给出这般评价,可见此人的刀工委实非同小可。
看着昔日爱徒眉间蹙起淡淡的愁闷,静慈不禁露出一抹慈悲浅笑:“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自幼习艺,未曾经受磨砺,此番得遇对手,实乃佛祖赐你一段明心见性的机缘,善哉,善哉。”
何双双并不相信机缘之说,却也没有反驳,招呼锦儿着手做饭。
将焯过水的豆腐丝、香菇丝和青菜丝煮成一大锅清香浮动的素羹,复又和徒弟一起烹了几道时蔬小炒。
然后和几个师太端着热气腾腾的食物,径往济慈庵后院的慈幼堂而去。
慈幼堂是大相国寺与济慈庵合办的善所,专收失怙无依的孤童。济慈庵收容女童,大相国寺抚养男童,算是民办的孤儿院。公办的孤儿院要等到南宋才设立。
何双双原也是孤女出身,如今师父又在济慈庵出家,因此只要得空,她便会来庵中替孩子们整治一顿饭食。
孩童们眼尖,远远瞧见廊下转出一抹熟悉的身影,立时如归巢的雀儿般飞奔过去。
为首的云儿约莫六七岁,性子最是活泼,跑得也最快:“双双姐!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脚步尚未站定,手已经抓向盆中的炊饼。
何双双拍开云儿沾着泥的小手:“净手去。手不净,饭不香。”
待孩子们依序排好队,她才将一碗碗豆腐羹和盛着菜肴、炊饼的碗盘分发下去。
她们何曾见过以豆腐丝熬煮的羹汤,顿时惊叹不已:
“哇!好美的汤!”
“双双姐做的饭是世间第一等!”
“双双姐,今天有没有糖吃?”
此言一出,众孩童都眼巴巴望着双双姐,见她取出一包饧糖,立刻一拥而上,左一声“姐姐好”,右一声“姐姐美”,小嘴一个比一个甜。
何双双不为所动,只高举手中饧糖,扬声道:“先吃饭!吃完了饭才有糖吃!”
话语依旧带着惯有的利索,平日里刀刻似的眉眼却柔和下来,漾着盈盈笑意。
霎时间,孩子们又各回各位,满屋尽是吸溜声和咀嚼声。
……
谢清欢上午用来练手的豆腐,中午都做成了工作餐。
谢清欢看着自己做出来的千丝豆腐,和师父做出来的简直不是一道菜,既羞又惭,郑重道:“师父,我还想切豆腐丝。”
难得徒弟这么有上进心,吴铭下午又去市场上买回来十块豆腐给她练手。
切毁了就内部消化,若是切得不错,哪怕稍微粗一点或者没那么均匀,其品质也足以在吴记川饭售卖了。
见徒弟落刀越发娴熟,吴铭心里赞许不已。
文思豆腐是一道刀工菜,而刀工正是小谢所擅长的,以后倒是可以交给她来做。
谢清欢正细细切着豆腐,冷不丁问:“师父,第二十二道菜咱几时做?”
话音未落,吴铭的训斥已劈头盖脸砸下:“刀握稳了,心思收住,仔细切你的豆腐!坐这山望那山,眼高手低!”
谢清欢颈子一缩,赶紧埋头切菜。
耳畔忽又飘来一句:“明天做。”
谢清欢捏着刀柄的手指霎时紧了两分,心底的雀跃简直要撞破胸腔:师父虽然嘴上凶巴巴的,心肠分明软着哩!
第二十二道菜是一道假菜——赛螃蟹。
宋代的假菜十分流行,不仅寺庙里有素蒸鸭、玉灌肺、假煎肉等素肉菜品,市面上也有假蛤蜊、假鱼脍、假煎白肠等以荤仿荤的假菜。
吴铭原本打算做川菜中的鸡豆花,转念一想,这道菜做起来贼费劲,醉翁给的太少了,不值当,还是来个简单的吧。
宋人尤其是士大夫和富人本就热衷吃螃蟹,东京不产螃蟹,只能从南方引进,运输成本高昂,品质上佳的螃蟹能卖到一贯一只,莫说寻常百姓,即便是普通的官宦士绅也吃不起。
如今还不到吃螃蟹的季节,在寿宴上做道赛螃蟹既有新意,又有逼格,再合适不过了。
最关键的是,做起来相对简单,土灶也能胜任。
当然,想把这道菜做得美味逼真还是要点技巧的,弄不好就会像黄小厨一样在《往生》中大翻车。
149 二探吴记川饭
当一大碗豆腐丝汤端上桌,吴建军不禁面露难色。
“还来?”
这汤是真没什么喝头,配菜只有豆腐丝,汤就是拿白水煮的,搁了点味精、鸡精和盐。
吴建军中午已经喝过一碗,属实不想再喝第二碗。
“你这碗算少的,厨房里还有一大锅呢,是你徒孙孝敬你的,一口闷了吧。”
厨师试菜员工解决,历来便是如此。
吴记川饭的众人倒是喝得很香。
“鲜!真鲜!”
孔三传一抹嘴,他这辈子就没喝过这么鲜的羹汤。
不过单独喝有点腻,泡饭还是很不错的。
幸而李、张、孔三人都不是挑食的人,一大锅清汤寡水竟也喝得精光。
经过下午的练习,谢清欢切豆腐丝已经具备一定的水准,虽然仍不如吴铭那般细,但在东京城里应该已经难觅敌手,明天练手时,就可以拿出去卖了。
谢清欢乐得合不拢嘴,但心头仍记挂着那道赛螃蟹。
真螃蟹她吃过不少,却从未听说过假螃蟹,想必又是师父的原创,却不知是怎么个做法。
她心里跟猫抓似的好奇,晚上做梦都梦见自己被螃蟹大军包围了,挥舞着大钳子追着她满世界跑,狠狠夹在她腿上!
“嗷!”
谢清欢疼得醒过来,抱着右腿嗷嗷叫唤。
吴铭到店时,见徒弟走路一瘸一拐的,奇道:“你脚怎么了?”
谢清欢眼泪汪汪:“睡觉睡到脚抽筋……”
吴铭哑然失笑。
这两天确实辛苦,基本从早站到晚,肌肉疲乏就容易抽筋。
这点不适对谢清欢来说不算什么,当师父和师公买菜归来,着手做赛螃蟹时,她瞬间满血复活!
低配版或者说传统的赛螃蟹只用鸡蛋就能做,这也是假菜的精髓所在,即用廉价的食材模仿出高端食材的口感和味道。
只不过,这种做法在色泽和味道上不够逼真。
吴铭打算按现代改良后的方法来做,主食材用的不是鸡蛋,而是黄鱼和咸鸭蛋。
黄鱼选用养殖黄鱼,仿蟹腿肉;咸鸭蛋只取蛋黄,仿蟹黄。
“来吧,剔骨取肉。”
吴铭让徒弟来操作,这段时间她已经处理过不少河鱼,给黄鱼剔个骨不在话下。
谢清欢麻利去掉鱼头,贴着脊骨片下鱼肉,立时发觉不对,这鱼似乎没什么小刺。
“海鱼?”
谢清欢惊呆了,她还是头一回见到新鲜的海鱼!
师父不过出趟门的工夫,竟就去了趟海边?莫非他老人家也像说书人口中的孙猴子一样,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
她胡思乱想之际,吴铭已经将咸蛋黄取出,在碗里和片下来的黄鱼肉上放几片姜,上锅蒸个八分钟左右。
另取两个碗,其中一碗用醋、酱油、香油和姜蓉调一碗姜醋汁;另一个碗里打四个蛋清,添入少许淀粉,搅拌均匀。
等蒸的时间足够,关火取出碗盘,将雪白的黄鱼肉挑出。
随后起油锅,下姜末炝锅,倒入蛋清以文火炒至定型,再下黄鱼肉炒匀,添入适量的盐、糖和胡椒粉调味,最后倒入咸蛋黄搅匀,出锅装盘!
“这么简单?”
谢清欢目瞪口呆。
但见盘中堆迭着绒絮般的雪白鱼肉,其中夹杂着油润橙红的咸蛋黄碎屑,素白和橙红相映成趣,秋蟹竟似跃然眼前。
像,真像啊!
光是看着盘中的菜色,谢清欢感觉自己嘴里已经涌出螃蟹的鲜美滋味,忍不住接连吞咽唾沫。
“尝尝。”
吴铭浇上姜醋汁,递筷子给她。
吴建军闻着味儿便进来了,径直抽出一双筷子,和徒孙各自夹取少许送入口中。
恰在这时,李二郎忽然推门而入:“吴掌柜!那两个厨娘又来了!”
什么情况?同行被我发展成回头客了?
为什么又不挑饭点来!
吴铭招呼二郎:“来,你也来尝一口。”
转而问徒弟:“你可学会了?”
谢清欢重重点头:“学会了!”
比起千丝豆腐,这道菜没什么难度可言。
吴铭微微颔首,吩咐道:“二郎,你待会给那两个厨娘推荐这道赛螃蟹。小谢,你来做。”
……
何双双今日要去朋友家中作客,于是顺道来吴记川饭尝个鲜。好吧,其实也没有那么顺道,她就是想再来见识见识,这位吴掌柜到底有没有伙计吹嘘的那么神。
没有开张正好,食客多了反倒不便。
吴掌柜再忙,做一道菜的功夫总还是有的吧?
不料,抱有同样想法的人不止她一个。
这个时辰,状元楼也没什么客人,刘保衡便叫上北食铛头张远一同来吴记川饭一探究竟。
他原本还叫了王逢贵和陆寿,可这二人不知为何,都借故推脱。
想到自己这回要探的是吴记川饭的荔枝腰花,这是张远的拿手菜,带他一人足矣,刘保衡便没有强求。
到得店中,同何双双师徒一照面,四人皆是一愣。
“巧极!”张远叉手行礼,“原来此间竟是何厨娘掌灶?”
他二人都是东京城里名声在外的庖厨,彼此不说熟识,起码能认出来。
刘保衡听了张远的称呼,也立时知晓对方的身份。
京师安有第二个何厨娘?自然是师承梵正一脉的何双双。
何双双和锦儿起身回礼,摇摇头道:“我二人亦是食客。”
刘、张二人更惊讶了,心想连何厨娘都来探店,这吴记川饭只怕真有些本事。
灶房里传来脚步声,李二郎掀帘而出,乍看见店堂里又冒出来两个人,先是一愣,随后瞪大了眼。
张远他并不认识,可刘保衡乃状元楼的掌柜,他岂会不识?
身为一名资深闲汉,基本的职业素养还是有的。
李二郎立刻敛起惊色,叉手道:“二位客官,小店尚未开张,何不等午时再来?”
刘保衡看了眼何双双师徒,不答反问:“店里已有食客在座,为何偏要我二人午时再来?”
李二郎噎了下,只好说:“小店眼下只备得千丝豆腐和赛螃蟹两道菜,二位若是不嫌,但请落座。”
刘保衡略一迟疑,捡了条长凳坐下。
“就要这两道菜。”
他虽是奔着荔枝腰花来的,可这两道菜听起来着实别致,来都来了,何妨一试?
何双双则点了个赛螃蟹。
李二郎道一声客官稍待,转身回厨房报菜。
150 此菜出自拙徒之手
“状元楼的掌柜?”
李二郎回厨房里把这事一说,师徒俩都有些惊讶。
又道:“其中一个厨娘姓何,看其形容气韵,多半是何双双何厨娘。欧阳学士的寿宴原是她在操持,这回被咱截了差事,怕是特来店里探个虚实的。”
谢清欢闻言手一抖,手中捏着的葱段险些跌落。
何双双是何等人物?京中学厨的女子无不景仰,即便是授她刀工的厨娘,提起何娘子时也要尊一声“玉面刀魁”。
她以前练刀工时,心里摹刻的都是何厨娘的风范啊!
不禁打起退堂鼓:“师父,这菜仍由我来做么?”
她担心自己水平不够,砸了自家招牌。
吴铭鼓励道:“放平心态,照常做便是,把鱼肉和蛋黄分开炒。”
头一回给业内的大牛做菜,紧张在所难免。
谢清欢深深呼吸,摒弃杂念,专注于眼前的食材。
……
李二郎率先端出两碗千丝豆腐,何双双的视线也随之移转,瞄向邻桌的碗里,咦?
又细细端详两眼,确认没有看错,今日的豆腐丝明显不如昨日的细腻均匀。
只是这种程度,我也能做到……
吴掌柜怎么还区别对待哩?
刘保衡和张远没有这样的疑惑,在二人看来,碗中的豆腐丝已经细到极致,彰显出掌灶之人不俗的刀工。
两人举勺品尝,何双双回想起汤羹中的奇异鲜味,忍不住咽口唾沫,赶紧收回目光。
一缕脂膏气忽然钻入鼻腔,夹裹着层次丰富的复合香味……
李二郎掀帘而出,将两盘赛螃蟹和两碟姜醋汁置于桌上,咸鲜香气随着热气扑鼻,愈发浓郁。
“客官请慢用!”
四人的目光同时落到盘中,霎时怔住。
这当真不是螃蟹?!
菜名既然叫赛螃蟹,自然是一道假菜。
可这盘里的模样,也太像真的了!
绒絮般的碎肉雪白细嫩,垫在盘底,几与蟹肉无异;面上覆着一层油润橙红的黄色碎末,闪着油光,活脱脱便是现剥出来的新鲜蟹黄!
可眼下并非吃螃蟹的时节,否则,何双双真要怀疑吴掌柜拿真螃蟹来哄人。
淋上姜醋汁,舀起一小勺赛螃蟹,勺里是白嫩的“蟹肉”和一撮裹着油光的“蟹黄”,还沾着几滴姜醋汁,一并送入口中。
浓烈的咸鲜和油润的脂香霎时在舌尖绽开,姜的辛辣和醋香恰到好处地压下了那一点点的油腻和腥气,把整体的咸鲜滋味激发得异常活泛。
轻轻一抿,“蟹肉”便在嘴里丝丝缕缕化开了,“蟹黄”碎在齿间,沙沙糯糯的口感当真跟蟹黄极其相似,连那油润咸鲜的回味和余韵也几可以假乱真!
若非事先知道这是道假菜,若是换作寻常食客,指不定真会相信自己吃的是最肥美的螃蟹。
可何双双和张远都是行家里手,细品之下,仍然尝出了其中奥妙。
蟹肉的鲜显然来自鱼肉,混着蛋白同炒,只是这鱼肉选得极好,两人虽然遍识河鲜,却愣是想不出哪种鱼类有这般滋味。
何双双接连下勺,越品尝越叹服于吴掌柜的巧思。
这得试过多少次错,才能找出这最佳的配方?
难以置信,这等高手竟会是无名之辈!
她心里赞叹,面上却绷住了没有表露出来。
张远已经情不自禁地拍案叫绝,瞥见刘掌柜神色不善,忙又收声。
店堂里安静,唯余碗勺的碰撞声和轻微的咀嚼声,四人桌上的赛螃蟹眨眼便见了底。
“结账!”
刘保衡虽非专业的庖厨,却也知道这两道菜做得极好,所以他的心情极不好。
他取出手帕擦擦嘴角,当即付清饭钱,招呼张远离店。
李二郎道一声“客官慢走”,见两位厨娘没有结账的意思,便进厨房向吴掌柜通报。
吴铭很乐意和本地的同行进行友好的交流,这次的菜是徒弟做的,因此叫上谢清欢一起。
师徒俩掀起灶间布帘走出,看向店堂里那两位端坐于桌边的客官,显然也是一对师徒。
师父着一袭月白轻罗褙子,下系一条暗纹绉纱裙,腰间丝绦系得简洁妥帖,虽无华服重饰,但天生一副丰肌秀骨的好颜色:乌瞳清亮,睫如鸦羽,白皙面庞被暑气蒸出薄薄红晕,愈发衬得双颊若脂。
吴铭打量她的同时,对方亦抬头回望,四目交接,竟不闪不避,目光明澈坦荡,毫无寻常女子的羞怯回避。
何双双同样惊讶。
这吴掌柜竟是个年轻人?!
她原以为,能创出这许多新菜的人该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师傅……若非如此,怎会有这般巧思和见识?
按下心头的疑惑,她和锦儿起身盈盈万福,称赞道:“吴掌柜奇思妙想,不拘成法,这道赛螃蟹形神俱肖,几能以假乱真,实教奴家眼界大开!”
这是由衷之语,不仅推陈出新,还能把新菜做得如此美味,这等本事她是敬佩的,但这不代表对方的厨艺胜过她。
事实上,她私下里也捣鼓了不少新花样,这正是烹饪的乐趣所在。
吴铭叉手回礼,坦然相告:“何厨娘过誉了,此菜非我所做,实出自拙徒之手。”
谢清欢忙躬身致意:“谢某学艺不精,仍差了些火候,让何厨娘见笑。”
“徒弟?”
何双双微微瞠目,不由得看向吴掌柜身旁的妙龄女子,她原以为此女是吴掌柜的眷属,不料竟是他的徒弟!更想不到这道赛螃蟹竟然出自这年轻女徒之手!
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另一桌客人的千丝豆腐也是你做的?”
谢清欢点头称是。
怪不得今日切出来的豆腐丝略显逊色……
何双双心头的震撼却更甚!
徒弟便有这等手艺,莫说锦儿远远不如,便是自己……恐也需打起十二分精神方能应对!
忍不住再次细细打量,但见她乌发素挽,几缕发丝湿漉漉地贴在颈侧,鼻梁挺秀,唇形偏薄,素脸未施脂粉,然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真如出水芙蓉般清丽动人。
不仅厨艺过人,容颜更是出众!
此女一旦出师,必成我何双双的劲敌!
一丝危机感掠过心头,但旋即便被她按了下去。
我一个成名的前辈,去跟人家的徒儿较什么短长?
目光重新落回那道挺拔魁梧的身影,何双双眼中腾起火苗:他才是我的对手!
吴铭察觉到何厨娘眼中的……不能说是敌意,但不服气和较劲的意味相当明显,她似乎压根没打算掩饰。
他倒是可以理解,厨娘做到她这个级别,没点傲气才奇怪。何况自己刚抢了她的生意,她没有冷脸恶语已经算得上友善了。
醉翁寿宴这事,既然对方不提,吴铭自然也装作不知。
又商业互吹两句,何双双取钱付账。
吴铭本想免了这单,对方坚持要给钱,只好收下,送二位厨娘出门。
何双双乘上双人轿,锦儿跟在轿旁。
谢清欢目送一人一轿远去,直到那顶藏青色的轿子消失于巷口,才收回小迷妹般的目光。
转过头来,正对上师父严肃的面孔,她心头一跳,忙垂首溜向灶房:“弟子回去备菜!”
坐在轿中的何双双兀自凝眉苦思,千丝豆腐尚未琢磨明白,如今又多了一道赛螃蟹教人参不透。
突然间,灵光一闪!
“我悟了!”
何双双掀起轿帘,兴奋道:“去金水河畔赵铁匠家!”
151 蚕丝豆腐
“吴掌柜的手艺如何?”
张远一回灶房,王逢贵立刻凑过来询问食后感,一众学徒杂役也都纷纷竖起耳朵。
“相当了得!不仅功底不俗,想法同样绝妙,那千丝豆腐,谁能想到把豆腐切丝入菜?还有那赛螃蟹,啧啧,当真跟螃蟹一个滋味……”
张远细细描绘,听得众人连咽唾沫。
张三忽然掀帘而入,喊道:“张铛头!刘掌柜有请!”
……
张远记得归来途中刘掌柜的神情异常阴沉,眼下却拨云见日,笑容和煦,反倒教他不安起来。
刘保衡笑问:“适才在吴记川饭品尝的两道菜,张铛头以为如何?”
“不错,值得一尝。”张远谨慎措辞。
“可有改进的余地?”
“这……”
“张铛头师出名门,莫非还能被个野厨子比下去?”
话说到这份上,哪怕没有改进的余地也得编一个出来。
张远无奈道:“赛螃蟹确有独到之处,只这千丝豆腐,汤汁不知是用什么东西熬出来的,虽然鲜美,终究单调乏味,不若用鸡汤作底,更增醇厚和回味。”
“好!”刘保衡当即拍板,“便照你说的做!”
“啊?”
张远一下愣住,随即反应过来:“刘掌柜的意思,咱也做这道菜?”
“正是!以张铛头的手艺,想必不在话下吧?”
“这……不太妥吧?”
“有何不妥?”刘保衡不以为然,“他既能做你的荔枝腰子,你为何不能做他的千丝豆腐?你不仅要做,还要比他做得更好!”
“……”
你这不是难为我张远么!
“做不到?”
刘保衡眉毛轻挑,语调微扬。
张远感觉自己但凡敢说个不字,就得卷铺盖走人了。
他认真想了想说:“豆腐切丝虽然不易,但只要勤加练习,未必做不到。”
“那还等什么?抓紧练习去,明日我便要在食单里加上这道菜!他叫千丝豆腐,咱就叫蚕丝豆腐!还有,赛螃蟹你也得做出来,这顿饭不能白吃!”
张远顿觉一个脑袋两个大,跟这种不懂厨事的掌柜没法解释,只好硬着头皮回灶房切豆腐。
刘保衡不禁面露得色。
这便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倒要看看,以后谁还敢说状元楼的菜不如吴记川饭!
……
“姐姐我成了!”
何双双望着清水里如菊花绽开的豆腐丝,喜不自禁!
这细腻程度已经直追吴掌柜!
果真是刀的问题。
她特地请赵铁匠锻打了一把对豆腐专用厨具,此刀薄如蝉翼,虽极锋利,却易崩易折,切不了硬物,且是一次性的,无法通过打磨维持锋利度。
赵铁匠将这把刀交给她时大摇其头:“这刀只能切切豆腐。”
何双双却巧笑嫣然:“那便再好不过了。”
心里不禁对吴掌柜更加另眼相看。
为一肴而定制一刀,其专精若此,直教人肃然起敬!
“师父好刀工!”锦儿拍手赞道,“这豆腐切得真比发丝犹细三分,再配上师父亲手煨制的香浓鸡汤,依锦儿看,已然压了那吴掌柜一头!”
何双双闻言心花怒放,面上却只略略抿嘴浅笑,一本正经道:“为师精研厨艺,岂是为了同他人比较?”
“师父境界高深,弟子望尘莫及。”
锦儿拍了句彩虹屁,随后说回正事:“兴宁坊钱家十日后娶亲,差人来请师父操持婚宴,可要应下?”
何双双给出肯定答复:“菜品便按上回郑家的婚宴来。”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加上这道千丝豆腐。”
“诶?”锦儿一愣,“不改个名字么?”
“不必改,若旁人问起,你就说此菜是吴记川饭吴掌柜所创。”
……
上午的探店对吴铭来说只是个小插曲,四人走后,他接着备料备菜,闲暇时便用土灶试菜。
一日光阴眨眼即过,他对何双双和张远尝试复刻的事一无所知。
即便知道他也不会往心里去,菜品又没有版权专利一说,人家能复刻出来,那是人家的本事。
当然,想把文思豆腐做得和他一样好,那是不可能的,别的不说,单是雪白软嫩的内酯豆腐,宋人哪怕打着灯笼也买不到。
吴铭并没有在自家店里推文思豆腐和赛螃蟹,这两道菜属于炫技菜,谈不上多么美味,只是吃个新鲜,在宴席上端出来能够大大提升逼格。
两天后他才听说状元楼出了道新菜叫“蚕丝豆腐”。
是李二郎先听见店里的客人提及,顿觉不忿,径直道:“什么蚕丝豆腐?那是小店的千丝豆腐!前两日状元楼的刘掌柜和张铛头来小店吃过这菜,教他二人偷学了去!”
众食客皆摇头不信:“大言不惭!真有本事叫你家掌柜也做份一模一样的出来!”
李二郎气呼呼地回厨房通报,出来时已换上满面笑容,扬声道:“掌柜的说了,一模一样的他做不出来,他只能做出来更好的!”
“嘘!”
店堂里霎时充盈着嘘声和哄笑声。
李二郎神情自若,他深信吴掌柜的手艺天下无双,心想等着瞧吧,待会一准惊掉你们的下巴!
吴铭确实没想到堂堂正店竟也薅上自己的羊毛了,也算是礼尚往来。
不过呢,刘、张二人那天尝的是谢清欢的出品,刀工既不够极致,也没用鸡汤打底,各方面都差点意思。
正好,今天试菜时吊了一锅高汤,来个完全版的给这群公子哥开开眼界。
从保康门瓦子引流来的这群公子哥,为首的两个小年轻叫沈廉叔和陈君龙,这些天倒是常来光顾。
他二人只是无名之辈,但他俩有个贼牛逼的朋友叫晏几道。
晏几道年少成名,才华横溢,且经常出没花街柳巷,为歌伎填词作曲,仕途虽不得志,却也和柳永一样赢得青楼薄幸名。
现如今,小晏正因其父新丧,在家守服,三年内不得近声色犬马(宋人守孝名为三年,实际上是二十七个月)。
晏殊逝世之前,晏几道和沈、陈之流整日厮混,每天过的是风流公子的生活,笑谈风月、纵横诗酒、斗鸡走马……好不快活!
沈廉叔和陈君龙倒不是什么坏人,但身为浪荡公子,起哄闹事那可是看家本领。
等了一会儿不见上菜,便嚷嚷起来:“蚕丝豆腐哩?还上不上了?做不出来把咱的饭钱免了便是,不用逞强!”
“是极!”
众人大笑着应和。
张关索朗声道:“诸位稍待,二郎已经端菜去了!”
话音未落,李二郎便掀帘而出,正色道:“这道菜叫千丝豆腐!”
说着便将冒热气的汤碗置于桌上。
沈廉叔只觉一股浓香扑面,当真鲜美至极,眉毛都快被鲜掉了!
再定睛一瞧,但见碗中诸色交织,其中豆腐雪白,细如发丝,竟比状元楼的蚕丝豆腐更细腻嫩白!
何须品尝?光是这色香,众人已经叹为观止!
152 好菜不怕晚
不仅沈廉叔一行,其他桌的食客也纷纷探头张望,得知碗中的雪白丝线竟是以豆腐切就,皆惊叹吴掌柜刀工通玄。
欧阳发不曾品尝过状元楼的蚕丝豆腐,但他坚信这碗千丝豆腐已臻化境,不可能有胜过它的,故意问:“比之状元楼的蚕丝豆腐如何?”
沈廉叔脱口道:“状元楼弗如远甚!”
狄咏二话不说,当即扬声索唤:“给我也来一碗!”
“某亦同求!”
“此处三碗!”
霎时间,店内众客竞相争点千丝豆腐,生怕落于人后便错失美味。
唯独欧阳发不为所动。
他素来最是积极,今日却一反常态,同桌的好友见状不免讶异:“伯和不想尝鲜?”
欧阳发淡笑道:“好菜不怕晚,过几日再尝也不迟!”
左右两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对面的书生解释道:“四日后便是欧公五十岁寿辰,此番请的是吴掌柜掌灶,届时想必会做这道菜。”
这话声量不低,店堂里的食客闻言,无不羡慕到流口水。
吴掌柜做的宴席菜该是何等美味,简直不敢想!
狄咏更关心另一件事:“如此说来,岂不是又要歇业一日?”
空气突然安静,众人的视线瞬间齐刷刷聚焦在李二郎身上。
这事本打算过两天再宣布,可气氛都烘到这儿了,李二郎只好承认:“小店四日后歇业一日!”
店堂里立时爆发出一片鬼哭狼嚎,这次倒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具真情实感。
原因无他,淹没国子监和太学的蔡河水已经消退,眼下正在翻修,迟早会迁回旧邸,吴记川饭的伙食吃一天便少一天,竟然还时不时歇业,委实过分!
“走菜!”
厨房里,吴铭将十余碗千丝豆腐盛出装盘,见吴记川饭的菜已上齐,川味饭馆还没来客,便对徒弟说:“去灶房里歇会儿吧。”
“弟子不累。”
“让你去你就去,你也不想睡觉睡到腿抽筋吧?”
吴铭发现这丫头年龄不大,性子倒挺倔,而且贼能吃苦,半点富家大小姐的做派也无。
说实话,以厨房里的工作强度,男人都不一定吃得消,她干了快一个月了,愣是一声不吭,以至于吴铭常常忘记她是女儿身,把她当打荷仔使唤。
到底是什么样的动力,竟能驱使一个富家小姐放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不过,要偷溜出来没苦硬吃,哪怕累得腰酸腿疼也在所不惜?
单纯是出于对厨艺的热爱么?
若果真如此,吴铭自愧不如。
他当然也是热爱烹饪的,但他扪心自问,如果生在豪门,他肯定不会把烹饪当作事业,顶多和谢霆锋一样当成爱好。
唉,老爸不努力,大儿徒伤悲啊。
吴铭心中感慨,谢清欢却笑得真挚而明媚:“多谢师父关心!”
她哒哒哒跑进灶房,搬了张凳子在墙边坐下,倚着墙,抻着腿,发出惬意的满足的叹息。
看着跑进跑出的李二郎,听着店堂里传来的惊叹和哀嚎,想着师父的教诲和关切……这样的生活,她很喜欢。
只是……
大相国寺里张贴的那张寻人告示仍不时在脑海里回闪。
她对从前的生活没有什么留恋,可那个家里有她放不下的人……她这一走,爹爹必定勃然大怒,可娘亲和小妹,她们一定会因我而忧心吧。
心底涌起万分歉疚,夹杂着浓浓的思念和淡淡的愁绪,交织于心头,凝聚于眉头。
她仰起脸,轻轻叹气:“请恕孩儿不孝……”
店堂里。
李二郎将千丝豆腐一一呈上桌。
热气袅袅,温润的暖香扑鼻,高汤的醇鲜夹杂着菌菇和青菜的淡淡草木清气,鲜香极浓郁,汤汁却极清澈,可见吴掌柜煨汤的本事亦是一绝!
单是嗅见这香气,狄咏已然醉了,转头问李二郎:“若请吴掌柜操持一桌宴席,需备多少酬劳?”
“小的不知。小官人稍待,某去问问掌柜的。”
李二郎回厨房把这事一转达,吴铭顿时眼睛一亮。
狄枢密使也要请我上门做菜?
那敢情好啊!
忙到店堂里和狄咏详谈。
但其实,狄咏只是随口一问。适才听闻欧阳学士家请了吴掌柜操持寿宴,令他动心起意,心想自家以后若要置办宴席,也可以请吴掌柜执掌厨事,故而先问问行情。
吴铭笑道:“此事没有定价,因宴席的规格和用餐的人数而异。”
又压低声音说:“小官人是小店熟客,吴某对狄枢密使又十分景仰,能为贵府操持宴席,既是情义,亦是荣幸,自当比寻常宴席的酬劳减个三五成。”
“吴掌柜够义气!”
狄咏含笑点头。
虽然他家不差这点钱,但他本人略带点江湖气,看重情义二字,吴掌柜这番话很对他的胃口。
一顿饱饭过后,狄咏一如既往地拎起食盒,骑上拴在门口的骏马往大相国寺而去。
他每日来买卤味,都声称买回去给爹爹下酒,这当然是实话。
自从上个月月底尝过吴记川饭的卤味,狄青便始终记挂着这口。只是碍于身份,而且他这张脸太有辨识度,亲自登门终归不妥,只好让儿子“带饭”。
他原本让儿子再带些别的菜回来,毕竟狄咏每次回庙里都将吴掌柜的手艺夸得天花乱坠,每天吃的菜品都不带重样的,闻者很难不嘴馋。
狄咏却摇头拒绝:“不好,吴掌柜说了,他家的菜只适合趁热吃,凉了就不美了。”
你又不给老子带,那你夸他作甚?!
狄青盯着儿子看了五息,才忍住了没有捶他。
幸而卤味已足够美味,品种也不少,最近推出的小酥肉尤其令他着迷,真个外酥里嫩,脂香十足,一块肉能下两盏酒!
哪里都好,唯独庙里的主持有点聒噪,经常在他耳边念经:“狄枢密使,于佛像下饮酒食肉,怕是不妥啊。”
他很想说:主持你着相了,我都举家搬到庙里来了,在哪里饮酒食肉又有什么差别?
终究是忍住了,默默换了个地方享用美食。
自从进了枢密院,他就变得特别能忍。
三月间,那个叫刘敞的宵小上蹿下跳,到处造谣泼脏水,换作以前的他,岂会善罢甘休?
但狄青什么也没做,只当不知。
清者自清。
他一片赤忱之心,陛下知之,宰相知之,天下万民亦知之,区区谣言岂能撼动他分毫?若同竖子较真,反倒失了身份。
果不其然,陛下一纸敕命,便将那姓刘的贬出了京城。
估摸着儿子也该回来了,狄青取出自己珍藏的美酒和琉璃杯。
刚斟上酒,狄咏便拎着食盒踏进屋内。
“爹爹!”
“菜来!”
狄青兴冲冲揭开盖子,打眼一瞧,立刻抬起头来,肃然道:“今日的分量为何比以往少?”
153 吴掌柜会烹车螯
“呃……”
狄咏探头往食盒里一瞧,不好!
他每日带菜回来,拿到爹爹屋里之前,都会先分一半出来留待自己解馋,今日分菜时似乎手有点抖,多给自己分了些。
问题不大。
他一本正经道:“今日买了几样新菜,孩儿怕爹爹吃不惯,先替爹爹尝了下滋味。”
空气突然安静。
狄咏垂首待命,父亲的目光如芒刺在胸,令他感觉随时都有挨揍的可能。
所幸,父亲的脾气已不复当年那般火爆,终是移开了目光。
狄青早料到这小崽子会偷嘴,他这几个儿子里数老二最像他,无论是外貌还是性情。
狄咏暗暗松一口气,抬头笑道:“孩儿今日吃了一碗千丝豆腐,那豆腐切得……”
“嘭!”
狄青不知从哪儿掏出根大棒,往地上使劲一敲。
狄咏吓得后退半步,赶紧住嘴,岔开话说:“孩儿今日打听了下,吴掌柜不仅经营店铺,还上门替人操持宴席,爹爹若想品尝吴掌柜的手艺,大可以……”
……
“爹爹!”
王蘅在书房门口探头,脆生生地喊。
王安石将手里的请柬合上压在书下:“进来吧。”
“爹爹,我已背下《千字文》前十六句!”
王蘅在父亲跟前站定,张口便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前四句背得最熟,越到后面越磕巴,磕磕绊绊地,总算背完了前十六句。
王安石摇头道:“死记硬背不可取,你可懂得其中意涵?”
“我……略懂。”
王蘅生怕爹爹考校,赶紧岔开话说:“我还学会好多字哩!我终于知道吴川哥哥的全名了!”
“哦?他叫什么?”
“吴记川!”
“哈哈哈……”
王安石为之绝倒,好一会儿才忍住笑意,问道:“招子上有四个字,前三个字若是名字,那最后一字何解?”
“最后一字先生还没教,待蘅儿学会了再告诉爹爹!”
王蘅一副学会了再给爹爹答疑解惑的模样。
“爹爹,先生今日还夸蘅儿了……”
王蘅假借先生之口,盛赞自己学习多么多么用功,末了话锋一转道:“这个旬休日,爹爹可不可以带我去吃点好的?”
王安石知她所想,正色道:“这个旬休日,你吴川哥哥要去别人家里操持宴席,他家店铺不会开张。”
“啊……”
王蘅难掩失望之色,想了想,又问:“爹爹如何知道?”
“爹爹曾听旁人提及,不会有错。”
自然是送请柬的人告诉王安石的。
欧公的请柬上没有写明可以携带家眷,所以他不打算带女儿同往。
见七娘噘着嘴闷闷不乐,王安石揉揉她的小脑袋,安抚道:“这样吧,等你弄懂了《千字文》前十六个字的意涵,爹爹便带你去寻吴川哥哥。”
“好!”王蘅瞬间满血复活,“蘅儿这便去请教先生!”
……
“沈官人!陈官人!诸位有些时日没来了!”
刘保衡殷勤地迎一众公子哥上楼。
“刘掌柜哪里的话?我等前几日不才来过么?”
“那也有好几日了,一日不见诸君,如隔三秋啊!”
刘保衡面上笑脸迎人,心里却恨得牙痒痒。
这群公子哥本是状元楼的熟客,这几日竟改去吴记用饭,偏生去吴记须得路过状元楼,他看在眼里,焉能不恼?
沈廉叔打趣道:“要是贵店的莺莺娘子也似刘掌柜这般记挂我等,那该多好!”
众人都笑起来。
刘保衡立时顺着他的话茬说:“莺莺娘子又何尝不是朝思暮想?眼见着官人们日日过状元楼而不入,只道是自己服侍不周,惹了嫌隙,整日捻着手绢儿愁眉不展,暗自饮泣垂泪,唉,那腰肢儿眼见着都细了一圈!真真可怜见的!”
众人闻言,怜香惜玉之心顿生:
“哎呀呀,罪过罪过!竟教佳人如此伤怀,倒是我等的过错!”
“待会定当自罚三杯,好生给莺莺娘子赔个不是!”
七嘴八舌,皆嚷着要温言软语安抚美人。
沈廉叔却忍不住拱火:“实不相瞒,我等这几日在吴记用饭。吴掌柜的手艺当真出神入化,那千丝豆腐做的,啧啧,更胜贵店的蚕丝豆腐三分!”
刘掌柜一愣,认真道:“沈官人说笑了,小店的蚕丝豆腐以香浓鸡汤打底,比之吴记的千丝豆腐,只胜不输。”
张远做的蚕丝豆腐他亲自品尝过,论刀工不输吴记,论香味,犹有过之,要说有何不足,便是豆腐不如吴记的雪白细嫩——也不知对家上哪儿进的货,他差人逛遍东京也没寻到同款。
综上所述,自家的蚕丝豆腐不说胜过吴记,起码也该是平分秋色,何来“更胜三分”一说?
这话他万难接受。
可回应他的却是一阵大笑,这笑声听在他耳里颇有些讥嘲的意味,格外刺耳。
陈君龙拍拍刘掌柜的肩头,好心劝道:“吴记川饭距状元楼不远,刘掌柜何不亲自去开开眼界?”
说罢便不再理他,直奔二楼雅阁,扬声喊道:“莺莺娘子——”
……
这几日又接连下了几场雨,大多时候是小雨,即便雨势转大,亦不持久,似五月间一连数日的暴雨,不再有了。
一转眼便到了六月十九日。
明天即是上门做菜的日子,所有人都心生雀跃。
吴建军自不必说,他巴不得立刻回家躺着。
谢清欢和李二郎同样盼着旬休日,一共只二十四道菜外加欧公家眷的早晚两餐,想也知道会很轻松。
张关索拍着胸脯,豪情万丈道:“有诸位哥哥姐姐赐俺气力,俺明日一定掀翻擂主,夺了鸟位!”
孔三传则拿着在吴记川饭挣得的“外快”,在市集上淘到了他心仪的前朝曲谱,已经傻乐半天了。
吴铭看着其乐融融的众人,心想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今天正常营业,明天中午才开始摆宴,肉菜明早买新鲜的,完全来得及。
上午,醉翁家的仆从前来归还冰鉴和酒壶,冷不丁问:“吴掌柜可会烹车螯?”
吴铭脱口道:“把可字去掉。”
仆从一愣,随即笑起来,心想吴掌柜说话当真风趣。
“老爷也这么认为,所以让小的来问话。韩大官人送来一桶车螯当作寿礼,烦请吴掌柜明日烹成菜肴。”
“你待会把车螯拿到店里来,我得看看量有多少,新不新鲜。”
车螯是文蛤的一种,属于海产品,以本朝的运输条件,够呛能新鲜。
问题不大,有两界门在,只要车螯尚有一口气在,就能给它救活喽!
与此同时,兴国寺客院某屋。
苏轼搁下墨笔,望向窗外。
雨后初霁,几缕流云疏淡逸散,天色浣碧如新。骄阳洒落满院树影,庭院积水倒映着枝头槐叶,愈发青翠欲滴。
分明是生机盎然的景象,苏轼却生出淡淡的忧伤。
转眼又足不出户近十日,想到明日便是旬休,不禁有些蠢蠢欲动。
只可惜,这回无人相邀,没有由头,断过不了爹爹那关。
正欲叹气,却被人抢了先:
“唉!”
苏辙亦怔怔望着院中槐树,幽幽叹气。
没有冰镇凉茶的旬休日,想它。
154 庆寿
没过多久,醉翁家的仆从便拎来一桶车螯。
分量真不少,吴铭粗略掂了掂,估摸着得有十来斤。
宋代民间发达的商业活动使得南北物产极大流通,“水载每连轴,陆输动盈车”,许多食材的价格也因此被杀下来,“岂惟贵公侯,闾巷饱鱼虾”,不仅王公贵族争相消费,平民百姓也吃得起。
尽管如此,蛤蜊仍是实打实的“奢侈品”,这一桶车螯没个十几二十贯下不来。
车螯,现代人多称之文蛤或车螺,有“天下第一鲜”的美誉。
文蛤的壳远比其他贝类要厚,命够硬,易暂养,算是蛤蜊中的“耐活王”,这也使得它们在运输过程中的损耗率远低于其他贝类。
只不过,这玩意儿的壳实在过于厚重,不适合用炒的方式烹饪,一般多用于煲汤或者清蒸。
文蛤的个头比花蛤大不少,吴铭以前烹饪过掌心那么大的,醉翁送来的这桶只半个掌心大小。
他拎着桶走进厨房,老爸和徒弟立刻凑上来探看。
“哇!”
谢清欢掩嘴惊叹,蛤蜊她吃过不少,但从未见过如此新鲜的,竟似刚从海边捞出来的一般!
吴建军同样啧啧称奇,文蛤在内陆城市一斤得卖二十块左右,现代尚且不便宜,古代有多贵可想而知。
车螯的出肉率低,十来斤的车螯,肉可能只有一两斤,烹成十人份的宴席菜正合适。
等等!
吴铭忽然想起,这两天看欧阳修的传记,书中有一章讲醉翁的交游,似乎提到过车螯……
他擦干净手,回到川味饭馆,在前台成摞的书籍里翻找。
自从得知饭店通向北宋,吴铭便开始恶补北宋的相关知识,游戏、短视频什么的全戒了,几乎把所有闲暇时间都花在了阅读人物传记和历史资料上。
吴建军对此心知肚明,笑呵呵调侃:“你上学那会儿不是一看书就困吗?现在怎么不困啦?”
吴铭笑道:“上学那会儿是为分数而看书,现在是为事业而看书,那能一样吗?”
有了!
他找出欧阳修的传记,翻到交游那一章,果然!
嘉祐元年,欧阳修曾邀梅尧臣、王安石、韩维等人在家宴饮,共品车螯并赋诗文,四人皆有吟咏车螯的诗篇传世。
吴铭将四人的诗文通读一遍,多是借物喻人或喻事,并没有提到具体的做法和掌灶师傅的名字,想来应该是何双双吧。
如今换成了我,那必须得露一小手!
吴建军忽然问:“照你说的,蛤蜊在那边属于奢侈品,你为什么不卖炒花甲,这不比套餐挣钱?”
“你想得太简单了。”
吴铭合上书,正色道:“我现在入了行,菜品的定价得遵守行规,以蛤蜊在东京的市场价,寻常人家根本吃不起,连欧阳修这种大佬,也只能在逢年过节时解解馋,我做出来卖给谁呢?此其一。”
“其次,状元楼已经盯上咱们了,像这种珍贵食材,绝不能当作固定菜品在店里售卖,顶多做成宴席菜提升档次,以免惹人生疑,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父子俩出门买菜,顺便去复印店里打印休业通知。
复印店老板早料到这对父子会再度光顾,模板都没删,改个日期就完事了。
等两人回到厨房,谢清欢说道:“师父,排办局的差役正在店外候着哩!”
吴铭点头称好,放下大包小包朝吴记川饭走去。
排办局属于四司六局之一,负责统筹宴会流程和人员调度。
四司六局原是为官府和权贵承办宴席的机构,随着民间的富人越来越多,四司六局的业务也逐渐扩展,到了本朝,早已没有限制,只要钱给够,老百姓的家宴照样承办。
张顺在吴记川饭的门口等得心焦,不时左张右望,也不知吴掌柜几时归来。问店里的伙计,只说马上,却没个准数。
还有一大堆事等着他做:客人赴宴的车马他得安排,诸多艺伎的演出节目和出场顺序他要厘清……可不能在这里白耗工夫。
想到帐设司正在欧阳学士家里布置宴会场所;茶酒司、果子局、蜜煎局已经备好茶饮酒水、鲜果干果和蜜饯果脯;香药局也已调配好香薰和醒酒药剂……唯独自己进展缓慢,更觉心急如焚。
张顺正欲告辞而去,午后再来,一转身,恰看见吴掌柜掀起灶间布帘走出。
“???”
他一下愣住。
说好的出门采买哩!净哄人!
眼下倒没工夫细究这等小事,赶紧说正事。
欧阳学士以往置办宴饮俱是请何双双掌灶。
何厨娘他合作过无数次了,京城里的富贵人家,但凡在家中置宴,何厨娘必是首选。
至于吴掌柜,说实话,张顺此前压根没听说过这号人物,头回接洽,自然要问得仔细些:要做哪些菜、需要多少餐具、食材需不需要代为采买、车马几时来接,等等。
吴铭一一作答,并给了他一份新拟的菜单,和上回给醉翁的菜单相差无几,只是将其中一道菜替换成了车螯。
考虑到明天要带的东西不少:食材、厨具、调味料……
于是说:“备一辆中等的太平车吧,明日巳时来接。”
张顺一口应下,也不多待,立刻告辞而去,忙不迭赶往下一家。
……
今天营业时,李二郎一如既往地把明日歇业之事告知每一个食客,同时宣布:“往后每遇旬休,小店皆依例歇业一日,还望诸位客官海涵!”
话音未落,店内登时一片哗然,一众食客纷纷搁箸停杯,怨叹之声四起:
“依例?依的哪门子例?旬休是给官老爷休的,几时成了饭店的规矩?!”
“方才约了作坊的兄弟,说好明日到你家聚饮一场,早不歇晚不歇,偏生明日歇,莫非是耍弄洒家不成?”
“敢问吴掌柜,贵店还招不招人手?”
这话问到许多人的心坎里去了。
这年头,除非“考公上岸”,有旬休的活计上哪儿找去?别家的掌柜不把下人当牛马使唤便算好的了,远不及吴掌柜仁善厚道。
得知吴记川饭暂时不缺人手,有意跳槽者无不扼腕叹息。
忙过晚饭,吴建军麻利地闭店打烊,走之前指着挂在店里的两幅书法,激励道:“儿砸,能不能把这两幅赝品换成真东西,全看你的了!”
吴铭倒没什么压力。
在他看来,这个任务没有任何失败的可能。足足二十四道菜,还不能让客人吃得尽兴,他干脆别混了。
算上今日的营业额,积蓄上升至132贯(未扣除肉钱)。
启用灶房的任务也已来到82/100。
给谢、李二人发了工钱,三人自回家中歇息不提。
翌日。
吴铭到店后先看了眼两界门,今日果然弹出提示信息。
【你有一单上门做菜订单待完成,请勿超时!】
【仅允许携带必要的厨具、食材和调料离店,点此查看详情】
吴铭点进去快速浏览一遍,和他预想的差不多,食材和调料仅限于今日要做的菜,且不能用于售卖和赠礼。
他只是个厨子,又不是宾客,欧阳修庆寿本就轮不到他赠礼,把菜做好比什么都强。
先和小谢把供给国子监的及第粥煮上,随后把要带的东西一一清点出来,调料需要换个器皿盛装,原则上不能把超出宋人理解的事物带过去。
今天不必等老爸,吴铭早早地便去市场上采买。
等他买完菜回来,肉行和鱼行的人也已按昨日的要求把相应的肉食送到。
卤菜和拌菜由谢清欢负责,她已经很熟练了。
吴铭和李二郎择菜洗菜,对肉类食材进行简单预处理。
当巳时的钟声回荡于城市上空,排办局安排的太平车准时赶到。
三人将一应器具和部分食材搬上车——这场宴席预计会从中午吃到晚上,为了保障食材的新鲜程度,吴铭只带了前四盏下酒和醉翁家眷午饭的食材,等吃得差不多了再让二郎回来取便是。
三人坐上车,出发!
155 开宴
“吁——”
车夫拉紧缰绳,太平车稳稳停在欧阳府宅门前。
这次来,醉翁家的景象远较上次热闹喧腾,虽然距开宴尚有些时辰,但府宅内外早已是一派熙熙攘攘的喜气。
受邀助兴的各路艺伎伶人络绎而至。府邸外,青绸油壁香车、骏马雕鞍络绎于道,蹄声碎夹杂着车轴辘辘,将门前长街渲染得一片喧腾。
不等太平车停稳,一青衿书生已快步迎上前,热情喊道:“吴掌柜!”
不是欧阳发还能是谁?
吴铭早瞧见他了,跳下车叉手行礼:“小官人!”
“等候多时了!”
欧阳发探头望向车内,不由得讶异挑眉:“吴掌柜备的食材会否太少了点?”
吴铭笑着解释:“这只是一小部分,其余食材暂时存放在店里,待开宴前再运来料理,方能保其鲜脆如初。”
“吴掌柜好生讲究!没有冰镇凉茶么?”
“酒水茶饮由茶酒司供应。”
“爹爹糊涂啊!”
欧阳发唤来两个下人,和吴铭三人一起将车上的东西搬进府里。
府邸之内更是人声影动,交织如沸。
帐设司已在院中布下席次并搭起演出的台棚,排办局忙着迎接各色艺伎伶人。
素妆淡抹的琴伎正调试琴弦,彩袂翩跹的舞姬正整理衣装,诙谐逗趣的杂剧伶人正互对戏词;更有一排年轻貌美、统一着装的女子执事在列,垂首待命。
吴铭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些是……”
欧阳发笑道:“台盘司专司侍宴的女使,负责侍奉酒食、撤换碗盘。”
疯球了!有这么多美女小姐姐侍宴,吃什么不香啊!
“大哥!”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儿小跑过来,身着宝蓝色锦缎圆领袍,腰间束带嵌着白润的玉石,年龄虽幼,衣着却颇具大人模样,只是跑得急切,袍衫略有些松垮,倒显出几分童稚气来。
细细打量,眉眼依稀可见欧阳发的清俊轮廓,正是醉翁的幼子欧阳辩。
他跑至哥哥跟前站定,认真道:“娘亲正在寻你!”
忽又使劲吸嗅鼻翼,一丝淡淡的卤香钻入鼻间,引得他喉头连接滚动,视线亦循着香气落到吴铭手中。
欧阳发指着走廊前方说道:“吴掌柜,前面不远便是灶房。”
“吴某省得,不久前来过一回。”
欧阳发笑着点点头,拱手告辞。
走了几步发觉弟弟没跟上来,回头一看,却见弟弟仍驻足原地,眼巴巴地盯着吴掌柜,扬声喊道:“四弟!”
欧阳辩这才醒过神来,恋恋不舍地随哥哥离去。
和前院的热闹景象相比,灶房里就有些冷清了。
“吴掌柜!”
孙兴刚把茶酒司、果子局和蜜煎局的人送走,灶房里除了刚送来的茶饮酒水、鲜果干果和蜜饯果脯,还有肉行和菜蔬行送来的各色食材——府中仆从和杂役的伙食仍由孙铛头等人烹制。
见吴掌柜带来的食材不多,他也问了同样的问题,免不了又是一番解释。
“师父……”
火旺悄悄扯了扯师父的衣袖,朝吴掌柜带来的厨刀努了努嘴。
孙兴扭头看去,霎时瞠目愕然!
每个厨师都有自己的刀具,这很正常,可吴掌柜的刀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粗略一数,少说也有七八把!
随后发现这些刀并非吴掌柜一人所有,竟有一半属于徒弟谢厨娘。
连徒弟都有这么多刀么?!
同为徒弟的火旺艳羡不已。
但他俩不知道的是,吴铭并没有把所有刀具都带来,只带了常用的生食刀具和熟食刀具各一套。
不怪他二人吃惊,毕竟,请工匠锻打一把趁手菜刀的价钱委实不菲,莫说宋代,哪怕是民国时期,许多厨师仍是一把刀走天下。
比起数量,孙兴更发现吴掌柜的刀非同一般,不仅色泽银白,晃得人眼晕,刀身更是薄如蝉翼,锋利异常。
他心头疑惑:如此薄的刀刃不会崩折么?
时候尚早,吴铭并不急着备菜备料,只把车螯倒入清水里,添入少许食盐静置。
孙兴是个北食铛头,这辈子都没去过海边,也几乎不曾接触过海鲜食材。
唯一一次烹饪蛤蜊,还以失败告终……不提也罢。
往事虽然不堪回首,但他绝不会因此固步自封,见吴掌柜处理车螯,立刻虚心请教:“这是作甚?”
吴铭耐心解答:“这种带壳的海鲜,肚子里蓄着沙土,烹制前先用盐水泡一泡,可以促使它吐沙。至于盐的用量,一盆水大概放这么多……”
孙兴恍然,忍不住问:“吴掌柜是川饭铛头,为何懂得这许多?”
“吴某年轻时曾仗剑走天涯,天南地北都去过,对各地食材的处理方法亦略知一二。”
这是实话,虽然不曾仗剑,但确实走过天涯,当然,指的是一千年以后。
“吴掌柜见识广博,孙某佩服!”
这时,屋外响起数声问候:“小官人!”
欧阳辩“嘿”地一声跳进灶房里,循着香气哒哒哒跑至装有卤味的盆前,抬头望向谢清欢,清亮的大眼睛眨啊眨:“姐姐,我饿了。”
谢清欢扭头看向师父,见师父颔首,便切了一小块给他。
欧阳辩跟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囫囵吞下,连嘴边的油也不擦,立刻又抬头:“还饿。”
谢清欢只好再切一小块给他。
眨眼又吃尽。
“还饿。”
“没啦!”
“姐姐扯谎!先生说过,扯谎要打手心!”
谢清欢脸上一热,不知该如何应对,以眼神向师父求助。
吴铭蹲下身看着小小欧阳的眼睛,一本正经道:“那先生有没有说过,吃完东西要付钱啊?你已经吃了两块卤肉,还没有付钱哩?”
欧阳辩愣了下:“爹爹没有付钱么?”
“你爹爹付钱买的这些菜是为客人准备的,你是客人么?”
“我……不是。那我去拿钱!”
欧阳辩说罢,扭头要走。
“不用。”吴铭叫住他,“你爹爹邀请的客人你应该都认识吧?我和姐姐不认识,你帮我俩认认人,就当付钱了,怎么样?”
“好!跟我来!”
师徒俩跟着欧阳辩往前院走去。
眼下已经来了五位客人,三五丫鬟正躲在墙后窥看,窃窃私语。
见着小官人,都急忙收声,行礼问好,垂首快步而去。
身为厨子,自是不便登堂入室,师徒俩也有样学样,躲在墙后窥看。
巧了,当先来的五位客人都是熟面孔:梅尧臣、韩绛、韩维、王珪和吕公著。
“那位着青色襕衫、发须斑白的老伯是梅直讲梅伯伯……”
欧阳辩逐一介绍。别看他才七八岁,说起话来吐字清楚,条理清晰,比许多大人都强。
过了一会儿,王安石、苏颂、范镇和梅挚都陆续赴宴。
苏颂不必多说,本世纪最杰出的药学家、天文学家和博物学家,水运仪象台的发明者,如今正在馆阁编修古籍。
时任知制诰的范镇和龙图阁直学士梅挚,加上欧阳修、梅尧臣、韩绛和王珪,明年正月礼部试的考官便到齐了。
主宾落座,相谈甚欢。
过不多时,便听得一声高喊:
“开宴——”
156 糖醋排骨
传话之声刚落,一众侍宴的女使便捧着餐具、酒水、鲜果、干果、蜜饯和咸酸鱼贯而出。
吴铭俯身对欧阳辩说:“小官人快回娘亲身边去吧,贵府眼下人多眼杂,莫要乱跑。”
“可我还想吃卤肉……”
“待会有比卤肉更好吃的东西。”
“真的?”欧阳辩双眼放光。
“哥哥从不哄人。”
送走小小欧阳,师徒俩回灶房里备菜。
第一盏下酒仍是两道开胃凉菜:蒜泥黄瓜和肉鲊。
谢清欢麻利地拌好,分十碟盛装——这两道菜欧阳发之前尝过,不必多做一份。
孙兴见谢厨娘年纪轻轻,行刀下料却有条不紊,颇具章法,远胜过自己的徒儿,不禁暗暗咋舌,心想假以时日,此女的成就只怕不在何厨娘之下。
“当——”
午时的钟声杳杳传来,一众女使次第端菜而出。
“第一盏:肉鲊、蒜泥黄瓜——”
报菜名的声量洪亮悠长,连灶房里都听得到。
第二盏下酒菜是千丝豆腐和卤味拼盘。
吴铭算好了烹饪所需的时间,让台盘司的差役提前来通报。热菜嘛,一热顶三鲜,刚出锅时品尝是最香的,过早过晚都不美。
孙兴听得肃然起敬。
吴掌柜对菜品品质的把控精细若此!无怪老爷会请他来掌灶。
同时又对这道前所未闻的千丝豆腐充满好奇。
本次寿宴的安排,每行两盏酒便会穿插表演,因此第一盏和第二盏之间的间隔相对较短。
过不多时,差役进灶房里通报。
谢清欢将各色卤味切成小块,分而装之;吴铭着手做千丝豆腐。
孙兴一个箭步凑上前来:“吴掌柜可需帮忙?”
“唔……”
做个千丝豆腐而已,他和小谢完全搞得定。
但想到一会儿该准备欧阳夫人和四位小官人的家宴了,吴铭便说:“那就劳烦各位帮我剥蒜切葱吧。”
孙兴立刻吩咐下去,抱来木柴说:“我来帮吴掌柜生火。”
“诶?这种杂事让二郎做便是,岂敢劳烦孙铛头?”
“二郎初来乍到,不曾用过此间灶台,未必掌握得了火候。还是我亲自生火更为妥当。”
我能说这道菜不需要火候么……
吴铭算是看出来了,孙铛头这是打着生火的幌子,想跟自己学点技术。
换作同时代的厨师,或许会严词拒绝,但作为现代厨师,吴铭没有那么强的门户之见,笑着道一声“有劳了”,继续切他的豆腐。
吴掌柜自制的豆腐异常白嫩,世所罕见,切豆腐的刀工更是令孙兴望之兴叹。
但见刀随指移,疾退疾落,刃快无影,咚咚之声不绝于耳,节奏始终如一。
此时尚且看不出端倪,只等豆腐散入清水碗中,才如菊花般绽放,竟是细如发丝,根根分明,不断不黏!
若非亲眼所见,孙兴断不敢相信这世间竟有这等刀工,当真神乎其技!
宴席上。
寿星欧阳修执玉杯与满座宾朋谈笑风生,或追忆昔日洛阳牡丹花会,或应和席上机锋,杯中美酒须臾见底。
肉鲊和蒜泥黄瓜固然清爽开胃,但算不上惊艳,只韩绛问了一句:“不知永叔兄此宴,请的哪位名厨执掌厨事?”
欧阳修笑答:“吴记川饭掌柜吴铭是也。”
韩绛恍然。
十日前品尝的炒面,那滋味,至今回想起来,仍令他口齿生津。
虽知吴掌柜的手艺委实精妙,心里仍不免嘀咕:吴掌柜乃川饭铛头,也会烹车螯?
那桶车螯正是他送的。
苏颂、范镇和梅挚皆是头一回听闻此店此人,心中讶异,不禁冒出同样的疑惑:无名氏?
苏颂稍一琢磨,瞬间懂了。
在京艺伎多自取艺名,“无名氏”多半也不是真名。只不过,这位吴掌柜竟以此自号,是个妙人。
“阿嚏!”
灶房里,吴铭忽觉鼻痒,走到一旁掩嘴打个喷嚏。
谁在背后蛐蛐我……
包括鸡汤在内的一应汤羹在出发之前就已熬好,千丝豆腐正在灶上以文火煨制保温。
待一众“女侍应生”进灶房里端菜,吴铭这才不慌不忙地将锅中菜肴分十一碗盛装。
“第二盏:千丝豆腐、卤味拼盘——”
千丝豆腐甫一呈上桌,满座皆举箸愕然!
但见青瓷碗内,万千细丝柔柔漾开,直如云絮纷纭,鲜汤清澈无一丝浊气,莹白、深褐、黑亮、鲜红和青翠之色交织牵绕,配色清丽脱俗,仿若一幅淡彩工笔!
王安石等人知道吴掌柜的本事,相对淡定。
梅挚和范镇已经惊呼出声:“这细丝果真是豆腐所切?!”
苏颂凝视碗中的丝丝缕缕,心想这位吴掌柜有这等手艺,却甘以“无名氏”自隐于市,此等谦怀近乎道矣!
更觉此人心性深蕴慧根,菜妙人更妙!
满座俱看得目眩神迷,这碗千丝豆腐的品相之素净清雅,正合众人的志趣。
连欧阳修也未曾料到此菜竟会以这样一种形式呈现,不禁捻须而笑,大感惊喜。
每当他以为这便是极致时,吴掌柜却总能拿出令人拍案叫绝的新花样,真不知吴掌柜的箱底里还藏着多少奇技?
众人皆不忍动勺破坏这一碗清雅的画作。
终是欧阳修招呼一声并率先举勺,众宾客这才纷纷舀起一勺汤羹送入口中,霎时间,无不眉梢染喜,交口称赞!
这汤汁看似清澈寡淡,实则入口鲜醇,脂香浓郁,回味绵长,裹着豆香和菌菇的清气,层层迭迭,妙不可言!
欧阳修见众宾赞不绝口,亦觉颜面生光,深感快慰。
主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宾朋之间也!
请吴掌柜来家中掌灶,真乃明智之举啊!
……
第三盏下酒菜是糖醋排骨和清炒菠菜。
糖醋排骨正是那日列菜单时最终定下的第二十三道菜。
之所以选这道菜,一方面是因为它的味型正合宋人的口味,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照顾醉翁家里的小孩。
欧阳修的四个儿子,只有长子欧阳发的年龄较大,次子欧阳奕不过十二岁,三子欧阳棐十岁,幼子欧阳辩才八岁。
没有哪个小屁孩能够拒绝糖醋排骨。
这道菜既是第三盏下酒,也是中午家宴的菜品。
上回来的时候特意问过,吴铭知道醉翁家中午这顿吃得比较简单,因此不打算做太复杂的菜式。
除了糖醋排骨和清炒菠菜,再来两个家常小炒,整个卤味拼盘,盛一盆鸡汤,五菜一汤,足矣!
由于第二盏和第三盏之间的间隔较长,先做别的菜。
……
“大哥!”
欧阳辩“嘿”地一声跳进哥哥屋内,正撞见欧阳发搁下千丝豆腐的汤碗,发出畅快的轻叹。
“是什么好吃的?”
他急忙跑至桌边,踮脚朝碗里一瞧,已然空了。
“哥哥竟然躲起来吃独食!”
“胡说,我门都没关,能算躲么?你找我作甚?”
“没什么,原本是来叫哥哥用饭,看样子,该是吃不下了。”
欧阳辩哼哼两声,扭头便走。
欧阳发一个箭步追上,自后面将弟弟抱起。
“哎哟!你小子,几时变得这般沉?这段时日没少贪嘴啊!”
“那也是跟哥哥学的。”
“好的不学……”
兄弟一边拌嘴一边朝后院走去。
……
差役进来通报,可以做第三盏下酒了。
糖醋排骨这道菜全国各地都有,做法和味型也有所差别,有的地区偏甜一点,有的地区偏酸一点。
吴铭仍按川菜的做法来做。
将排骨剁成两个指节长的小段,经腌制、焯水、煮熟后,下油锅炸至表皮酥软……这些步骤已在吴记川饭完成,连糖色也已在店里炒好,杜绝任何翻车的可能性。
这时便往锅里倒入煮排骨的原汤,再下排骨、盐、糖、醋和糖色搅匀。
孙兴看得啧啧称奇,吴掌柜这回带来了许多秘制调料,这个糖色便是其中之一,一下进锅里,色泽立时变得红亮诱人,令他大开眼界。
收汁,烹点锅边醋,撒上熟的白芝麻,出锅装盘!
157 车螯蒸蛋
“第三盏:糖醋排骨、清炒菠菜——”
一众女使为主宾呈上第三盏下酒时,家中仆役也将同样的菜品端上了主母和四位小官人的餐桌。
袅袅热气裹着香浓的甜酸气息扑鼻,勾得三个小欧阳双眼放光,直咽唾沫。盘中深红亮泽的排骨块堆得冒尖,星星点点的白芝麻点缀其上,分外馋人。
四子都眼巴巴看着欧阳夫人,待娘亲动筷,立刻竞相夹起糖醋排骨。
欧阳发径直送到嘴边,欧阳辩则换成手抓,对准热乎乎的红肉张嘴咬下!
“咔呲!”
牙齿咬破微酥的表皮,发出轻响,内里肉质软烂到轻轻一撕便脱骨。
蜜糖一般的甜气率先冲击味蕾,不待甜味化尽,醇正的酸香便在舌尖上绽开。
甜酸酱汁稠厚挂齿,细嚼之下,浓郁的肉脂香和淡淡的咸鲜味也一并在嘴里释放,纵使咽下,那甜酸咸香仍不声不响地从牙缝里、舌根下接连涌出,咂咂嘴,满口充盈着丰富的滋味,教人回味无穷!
大哥哥果然没有哄人!
这糖醋排骨也太好吃了吧!
见大哥的筷子已经夹起第二块,欧阳辩也忙不迭跟进,欧阳奕、欧阳棐见状,自然也不甘落后。
欧阳夫人看在眼里,笑着摇摇头,并未参与其中。
这盘糖醋排骨的分量虽然不少,但也经不住四人你一块我一块竞赛式干饭,眨眼间,冒尖的排骨便见了底,盘中仅剩下孤零零的三块。
老二、老三、老四同时伸筷,各自夹中一块。
欧阳发稍慢一步,但他机智地压住了三个弟弟筷子,微笑道:“孔融让梨学没学过?”
欧阳奕和欧阳棐重重点头,扭头看向最幼的四弟。
“我……”
电光石火间,欧阳辩已将平生所学统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愣是没有想到哥哥谦让弟弟的典故。
说好的兄友弟恭哩?看来当哥哥的都贪嘴!
他恋恋不舍地松开筷子,眼睁睁看着三个哥哥夹起最后的糖醋排骨送至嘴边。
欧阳发的筷子却在嘴边转了个弯,最终放进四弟的碗里。
逗乐而已,他好歹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不至于真跟弟弟抢食,更何况,他还要留着肚子享用后头的宴席菜呢。
欧阳辩一怔,惊喜道:“大哥最好了!”
“少来,你适才绝不是这么想的。”
欧阳辩嘿嘿一笑,夹起碗中的糖醋排骨大快朵颐。
菜足饭饱,欧阳发辞过娘亲,忙不迭回到屋中,坐等下一道美味。
上午迎接吴掌柜时,他拿到了一份专属于他的菜单,吴掌柜很贴心地将今日会供给他的菜品逐一列了出来,并注明了行酒的盏数。
接下来的菜正是——车螯蒸蛋!
那可是车螯啊,他一年也吃不上几回,绝不容错过!
正满怀期待地望向屋外,忽闻“嘿”的一声,欧阳辩笑嘻嘻地跳入大哥的眼帘。
欧阳发的笑意瞬间凝固在脸上。
“你又作甚?”
“我来陪陪大哥。”
欧阳辩自然而然地在桌边坐了下来,同样满怀期待地望向屋外。
欧阳发一看便知四弟定是来蹭吃蹭喝的,没好气道:“快去睡觉!”
欧阳辩置若罔闻,只咂着嘴问:“下一道是什么菜?”
欧阳发拳头硬了。
来人啊!快把我弟带走!
……
在做第四盏下酒之前,吴铭先差李二郎回店里把后四盏下酒的食材取来。
李二郎应一声好,快步去了。
终于要做车螯了么?
孙兴立时打起十二分精神,这个一定得学会,以后免不了有烹饪海鲜的时候,总不能回回请吴掌柜掌灶吧?
吴铭知孙铛头所想,不仅没有藏着掖着,反倒大大方方地边操作边教学,同时也在教谢清欢。
车螯蒸蛋并不复杂,不过是清蒸车螯+鸡蛋羹罢了。
蒸蛋的起源可追溯南北朝时期,《齐民要术》里记载的“蒸鸡卵”便是这道菜的雏形,孙、谢二人对此自不陌生。
两人想学的是车螯的处理方法。
东京地处内陆,只有极少数的顶级厨师才能接触到少数几种海鲜食材,绝大多数厨师别说烹饪了,见都不一定见过。
吴铭将吐完沙的车螯洗净,冷水下锅煮至开口,再用煮车螯的鲜汤蒸十一碗鸡蛋羹,上汽后盖上锅盖以大火蒸制。
趁着蒸蛋的工夫,三人一起把车螯没有肉的那半边壳去掉。
待鸡蛋羹成形,便将车螯依次插入蛋羹中,简单摆个造型。
再以大火蒸两分钟,离火后再焖三分钟,然后取出,撒上一层葱花,淋上一层酱油。
这时,一众女使前来换盏,免不了要催促两句。
“马上!”
吴铭将少许热油往各个碗里一浇,香味瞬间四溢!
莫说这些侍宴的女使,连孙兴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要不是灶房里人多眼杂,他高低得尝两口!
“走菜!”
不消吴铭喊,姑娘们已经端着托盘款款而去。
“第四盏:车螯蒸蛋、小酥肉——”
报菜名之声未落,满座主宾俱静,饶是不重口腹之欲的王安石,亦难掩期待之色。
他并非不食人间五谷,只是很难遇到真正让他眼前一亮的美味。
上回在吴记川饭吃的那盘干炒牛河,不仅令他记忆深刻,吃完更是前所未有地生发出意犹未尽之感,以至于回味至今。
车螯本就是不可多得的珍稀食材,加上吴掌柜登峰造极的厨艺……王安石已经开始口齿生津了。
菜未上桌,已有浓郁的鲜香袭来。
众人深深吸嗅,此味之鲜,比之千丝豆腐的汤汁犹有过之!
碗中热气蒸腾,嫩黄的蛋羹温润细腻,平滑如镜,十数枚车螯半嵌其中,玉白的贝肉饱满欲出,青翠的葱花、琥珀色的酱汁和零星的油花点缀其上,单看这卖相,便令人食指大动!
这回不必等欧阳修招呼,众人纷纷动筷动勺。
好嫩!
小勺无声滑入,竟似刀削豆腐般利落。
王安石将车螯肉置于蛋羹之上,一并送入口中。
软嫩的蛋羹几乎入口即化,裹着酱香和葱香的蛋鲜味霎时在口中弥漫开来,不带一丁点腥气。
车螯肉紧实弹牙,轻轻咀嚼,更为浓烈的鲜甜气息瞬间涌出,竟如潮信滚滚,刹那间涤荡味蕾,将先前的诸般滋味尽数压下!
王安石不由得抚掌赞叹:“此味极鲜,世所罕俦!”
158 松鼠鳜鱼
席间宾客大多只吃过寻常蛤蜊,车螯倒是头一回品尝,无不惊叹其鲜甜甘美,远胜其他!
欧阳修举杯敬韩绛:“幸得子华惠赠,我等方能享此人间至味啊。”
“永叔兄谬赞!”韩绛举杯回敬,“车螯固然鲜美,可若无吴掌柜巧手点化,施以匠心烹制,亦难达此境地。车螯之味,竟已沁入这嫩滑蛋羹之中!”
“是极!”
满座皆捻须拊掌,深以为然。
众人且品且论,箸匙交飞间,碗中贝肉转瞬即尽。
欧阳修看着盘中的累累空壳,不禁心有所感,曼声吟哦:“累累盘中蛤,来自海之涯。坐客初未识,食之先叹嗟——”
语至半阕,忽然双目炯然,醉翁环视四座,朗笑着提议:“诸君!值此鲜味在喉,兴致方酣,何不以‘车螯’为题,即兴联句或赋诗,权作席间清娱?”
“合该如此!”
“妙极!妙极!”
众人齐声应和,继而赋诗联句,把酒畅谈,不必赘述。
与此同时,第十一碗车螯蒸蛋也已呈至老大和老四面前。
欧阳辩的眼神霎时直了,嗅着随热气溢散的鲜香,盯着碗中诱人的美味直舔嘴唇。
欧阳发将弟弟的馋样看在眼里,轻咳一声,正色道:“四弟,这道车螯蒸蛋,蛋羹实乃精华所在……”
欧阳辩立刻接话:“既如此,辩儿当效孔融,礼让哥哥独享精华,这些车螯我全吃了便是。”
说罢,伸手去捧碗。
欧阳发连忙按住四弟的手。
兄弟俩无言对视,沉默半晌,欧阳发方才不甘不愿道:“老规矩,一人吃一半——”
“情谊永不散!”
欧阳辩一口应下。
灶房里,吴铭已经“让位”给孙兴,后者着手烹制汤饼,即面条、面块等用水煮的面食。
下人的吃食自然不能和主人相比,连面粉也按精细程度做了区分。
平日里,孙铛头和灶房里的杂役尚且可以偷吃点老爷的好菜好肉,今日有外人在场,只能规规矩矩地做饭。
吴铭三人也入府随俗,蹭了一顿“员工餐”。
见识过吴掌柜烹制的美味珍馐,孙兴不免有些赧然:“粗面淡汤,教吴掌柜见笑了。”
“哪里的话?”吴铭不以为意,“孙铛头手上功夫了得,吴某佩服得紧。”
这话倒不完全是恭维,吴铭没怎么练过白案,在揉面和面这块儿,还真不一定比得过孙兴,术业有专攻嘛。
有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孙铛头揉面和面的本事再好,也弥补不了食材本身的不足,这碗粗面算不上好吃,但很饱肚子。
吃完午饭,差役进灶房传话,第四盏下酒的演出节目快要结束了。
师徒俩接着做菜。
十贯钱十个人的席面,一共二十四道菜,这个规格对欧阳修这个级别的官员来说真不算高。
考虑到今天是醉翁的寿辰,吴铭仍然安排了八道硬菜,算上临时增加的车螯,便是九道。
当然,硬菜的标准是因时而异的。
像文蛤蒸蛋这种菜,放在21世纪根本不配上桌。但在本朝,用梅尧臣的话说便是:“殊非北人宜,肥羊噉脔块”,车螯的食用方法雅致,不同于北方人那种大口啃咬肥羊的粗犷吃法,因此更适合文人雅集。
话虽如此,羊肉仍是宋人宴饮时不可或缺的高档食材。
吴铭今日准备了三道羊肉菜:烤羊肉串、葱爆羊肉和手抓羊肉,分别安排在第五盏、第七盏和第十盏。
炭火炉,启动!
……
“第八盏:赛螃蟹、姜汁豇豆——”
报菜声伴着酉时的钟声杳杳传来,李二郎也在此时带着最后四盏酒和醉翁家眷晚饭的食材返回。
从午时行第一盏酒起,到酉时才行至第八盏酒,看来宴饮结束得等到晚上八九点去了,这效率可比法式大餐低多了。
上完菜无事可做的时候,谢清欢和李二郎便趴灶台上打盹。孙兴倒是一点儿不困,孜孜不倦地同吴掌柜交流心得——难得遇到一个身怀绝技且乐意指点的高人,他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听吴掌柜一席话,胜烧十年饭。
孙兴越聊越觉得自己和吴掌柜之间隔着天堑,这种差距不单纯是技艺上的,还有器具、食材、调料……
不同食材用不同的刀具来处理,有的食材比如千丝豆腐的豆腐竟然是自己点的,以及各式各样、千滋百味的秘制酱料……吴掌柜在厨事上用功之深、造诣之高,令孙兴自愧不如,高山仰止。
酉时一至,便该为欧阳夫人和四位小官人烹制晚饭了。
吴掌柜今日用到的大多数食材都是提前备好了菜料的,可李二郎适才竟带来一条活鳜鱼。
孙兴好奇询问:“吴掌柜这是要做酒炊鳜鱼还是鳜鱼羹啊?”
吴铭摇摇头说:“是松鼠鳜鱼。”
“???”
莫说孙兴,连谢清欢也是一怔,赶紧凑到师父耳边,低声提醒:“师父,咱们没买松鼠。”
吴铭失笑道:“这道菜形似松鼠,故此得名。把鱼剖了吧。”
“好!”
谢清欢立刻挽起衣袖剖鱼。
孙兴见谢厨娘剖起鱼竟异常娴熟麻利,不禁感叹:果真名师出高徒!搞得他都有点想拜师了。
转念一想,自己虽然未行拜师之礼,但今日得吴掌柜指点,收获匪浅,也算是有师徒之实了。
吴铭着手备料。
按醉翁平日里家宴的习惯,晚饭通常较午饭丰盛,上门做菜当然要迎合客人的用餐习惯,同时也要照顾小孩子的口味。
松鼠鳜鱼造型生动有趣,味道酸甜可口,再合适不过了。
等徒弟剖完鱼,吴铭接手,先把鱼头剁下来,随后贴着脊骨片肉,但不切断,再翻过来片另一面,至尾部将脊骨斩断,再片去鱼骨。
眼下刚上了第八盏酒,正是清闲时候,孙兴师徒和灶房里的杂役都或远或近地观摩吴掌柜“解鱼”,连台盘司的差役也倚在窗口探看。
松鼠鳜鱼虽然是一道淮扬菜,但像这种名菜,无论是哪个菜系,有点追求的厨师都必须掌握。
归根结底,各大菜式所用的烹饪技法都是相通的。
吴铭熟练地切下花刀,只切鱼肉,不割断鱼皮,切完拎起鱼皮一抖落,但见一条条白嫩鱼肉垂挂而下,粗细长短皆一般无二。
灶房内外霎时爆发出惊呼。
孙兴从未见过这种处理方式,目前仍然对吴掌柜要做什么菜一无所知。
吴铭将鱼身放入葱姜盐水中泡个几分钟,然后取出攥干水分,裹上淀粉。
起锅,下宽油,捏住尾巴,下锅开炸!
鱼身定型后,再放入鱼尾、鱼头,炸至金黄捞出。
“哇!”
众人看着鱼的形状,又是一阵惊呼。
吴铭淡定地起锅炒茄汁,当然,对外一律叫秘制酸甜酱。
当色泽明艳的酱汁浇淋在头仰尾巴翘的鳜鱼上,灶房里的惊呼几乎要掀翻屋顶!
最后再放上几粒青豆点缀,吴铭下意识喊道:“走菜!”
159 横刀夺爱
当欧阳夫人差婢女叫儿子用饭时,兄弟俩压根不饿。
欧阳辩在大哥屋里蹭了四五道菜,虽然每份的量都不多,但这一下午就没停过嘴,口腹之欲得到了极大满足。
尽管如此,一想到是吴掌柜掌灶,晚饭必定比午饭丰盛,兄弟俩当即起身,直奔后院。
“哥哥你看!”
行至途中,欧阳辩忽然伸手指向某处。
欧阳发顺着弟弟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婢女手捧托盘,盘中所盛菜肴,煞是吸睛!
“秋月!”
欧阳发叫住对方。
兄弟俩快步走过去,离得近了,更觉惊艳,欧阳辩的视线牢牢钉在了鱼身上,原本不饿的他又开始咽口水了。
“这是什么菜?”
“这是吴掌柜特意为夫人和诸位小官人烹制的菜肴,叫松鼠鳜鱼。”
欧阳发乐了:“行,上菜吧。”
兄弟俩化身护菜使者,跟在秋月左右,一同朝后院走去。
……
小小一碟赛螃蟹,三两下便吃尽,众人均觉意犹未尽。
王安石语带惊叹:“此菜无论形色、滋味,皆与真蟹几无二致!赛螃蟹三字,名副其实!”
梅尧臣亦拊掌颔首:“是极!以鱼肉仿蟹肉之鲜美,以蛋脂拟蟹膏之腴润,吴掌柜尽得假菜之妙!若非听人报了菜名,老朽只道是真螃蟹!”
满座无不啧啧称奇。
八盏酒过后,苏颂已对吴掌柜的手艺彻底叹服,只恨每道菜的分量太少,不足以尽兴,心想日后若有闲暇,定要去那吴记川饭吃个痛快!
欧阳修忽觉下腹胀水,拱手告罪一声,便离席往西庑而去。
出完小恭净完手,正欲回席,忽然嗅到一缕若有似无的甜香。
循香看去,只见大郎和四郎跟在一婢女左右,那婢女手捧托盘,盘中竟躺着一条仰首翘尾的金鱼(指色泽)!
“!!!”
只是因为在出恭后多看了它一眼。
欧阳修扬声喊道:“发儿!辩儿!”
欧阳发心里咯噔一下,急忙催促秋月:“快走快走!”
兄弟俩目不斜视,装作没听见,不仅没停下来,反倒加快了脚步。
“秋月!”
又是一声喊。
秋月可不敢充耳不闻,立刻止步,垂首屈膝问礼。
欧阳修快步走近,对两个儿子的忐忑目光视若无睹,始终盯着那条造型别致的鱼,口中啧啧声不断。
“这是什么菜?”
面对同样的问题,秋月仍然如实作答。
岂有此理!家宴竟比老夫的寿宴吃得更好!
欧阳修当即挥挥手,发话道:“端去前院,把第九盏下酒匀一道给夫人。”
欧阳发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他太了解爹爹了!
兄弟俩对视一眼,均看到彼此眼中的不情愿。
欧阳发斗胆力争:“爹爹,这道菜怕是不好分餐啊!”
“佳肴自当共享,何必拘于小节?你梅伯伯他们皆非迂腐之人。”
“可……孩儿亦欲共享!”
欧阳发说得理直气壮,没有任何技巧,主打一个真诚,听得欧阳辩捂脸叹气。
欧阳修瞪他一眼,轻哼道:“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你今科能考中么?”
“……”
欧阳发一合败退,不敢再言。
欧阳辩张口欲辩,欧阳修抢先开口,依然训斥大儿:“连你弟弟都懂得孔融让梨,你竟不懂?!”
“……”
欧阳辩默默闭上了嘴。
兄弟俩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秋月随爹爹离去。
直到爹爹的身影消失于转角,走廊里才爆发出兄弟俩的哀嚎:
“不!!”
……
秋月捧着色泽明艳的松鼠鳜鱼甫入前院,盘中佳肴登时勾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欧阳修冲秋月使个眼色。
秋月心领神会,将这道菜放在八仙桌上。
醉翁朗声笑道:“此乃吴掌柜的独门绝技——松鼠鳜鱼!”
虽是信口胡诌,但并非毫无根据。东京城里的七十二正店他逐一品尝过,没有哪家能做出这道菜,说是吴掌柜的独门绝技也不为过。
“此菜形制殊异,分而盛之难免散了真味,失了真形,故而以一盘呈上。诸君何不移步案前,共品佳肴?”
“自当同乐!”
众人欣然起身,纷纷趋步上前。
尚未靠近,便有丝丝缕缕的甜香随热气钻入鼻腔,夹杂着淡淡的酸鲜气息。
鳜鱼潜泳于橙金油亮的浓稠酱汁中,数粒翠色的青豆点缀其间,色彩明艳夺目,勾人食欲。
鱼头高昂,鱼尾挺翘,鱼身不知以何种方法烹制,竟根根绽立如炸毛松鼠,又似怒放金菊!
“这……这果真是鳜鱼?”
众人面面相觑,皆难以置信。
“是或不是,一尝便知。”
欧阳修率先举箸,夹中其中一缕“花瓣”,将酥脆的鱼肉折下。
这下便恍然大悟,原是入油锅里炸过的。
众人亦纷纷举筷取肉,送入口中。
奇妙的酸甜滋味霎时席卷唇齿,其甜不似饴糖,其酸亦不似香醋,但觉此味浑然天成,别有一番滋味!
轻轻一咬。
“咔哧!”
轻微的脆响声中,外层薄脆的酥壳被咬破,内里的鱼肉仍热烫软嫩,饱含汁水,酱汁的酸甜尚未褪去,鱼肉的鲜香又汹涌而出,诸般滋味在舌尖上交织,令人停不下筷!
尝过之后,方知盘中奇形确为鳜鱼。
然吴掌柜操刀如笔,运技通玄,竟将鳜鱼点化成这般巧夺天工的奇貌!尽管如此,鱼肉的本味却未损分毫。
“妙极!妙极!”
“吴掌柜到底还有多少压箱底的绝技!”
“真恨不得日日过寿啊!”
惊叹之声此起彼伏。
苏颂素来最喜探究,接连下筷,又仔细咂摸,忍不住问:“却不知用的是何种酱汁?这滋味颇为奇异,敢问诸公,此前可曾尝过此味?”
此问切中要害!
众人尽皆摇头,目光转向寿星。
此菜是横刀夺爱而来,欧阳修自是一无所知
“秋月——”
当即唤来婢女询问。
秋月适才端菜时,已得了吴铭指点,此刻便依言作答:“回老爷和诸位官人:此乃吴掌柜潜心秘制的酸甜酱。”
“又是独门秘制!”欧阳修抚须长叹,“吴掌柜巧思奇技,层出不穷,只恐老夫穷尽余生,亦难尽尝!”
160 银耳莲子羹
众主宾围聚一处,全身心沉溺于松鼠鳜鱼奇特的形貌和奇妙的滋味中,对藏在廊柱后的两道交织着怨念和垂涎的灼灼目光浑然不觉。
老大和老四扒着廊柱探头窥视,目光死死锁住桌上那条本该属于自己的鱼!
欧阳发咬着后槽牙,恨恨道:“瞧瞧!堂堂士大夫、国之栋梁,竟作市井小民争食状,成何体统!”
“就是就是!太不像话!”
欧阳辩小脑袋点得如捣蒜舂米,目光却胶着在父亲与诸位叔伯大快朵颐的筷箸上,喉头连连滚动,舌尖津唾泉涌,心中呐喊:给我留一点罢!便只一条尾巴尖也好!
这念头方起,猛见王叔叔毫不顾形象地夹起被浓酱包裹的金黄鱼尾,一口咬下!
“咔嚓!”
隔着十余丈距离,那脆生生的咀嚼声却仿若惊雷般生生劈入耳鼓!
“啊!!”
欧阳辩心头最后一丝期望瞬间碎成齑粉,悲愤之念直冲头顶。
连条鱼尾都不给我!!
王安石蘸着酸甜酱汁,三两口便将鱼尾吞咽下肚,虽不及鱼肉鲜美,却酥脆爽口,令人唇齿一新!
嗟乎!席间箸影竞逐鱼肉,及至肉尽盘空,这鱼尾仍孤悬盘角,无人问津。盘肴际遇之殊异、舌齿冷暖之悬殊,怎能不教人心生感慨!
又想起自己胸怀变革之志,却无人可与论说,亦不得今上赏识,与这鱼尾何其相似!
若非适才做了两首小诗吟咏车螯,已借螯肉鲜美和螯壳被弃的差异,表达了自己对世事功用价值的思考,他真想再以此为题赋诗一首。
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化作一句喟叹:“快哉快哉!”
……
“松鼠鳜鱼被老爷拿去吃了,烦请吴掌柜将第九盏下酒匀一道菜给夫人。”
秋月将欧阳修的话如实转达,吴铭不禁哑然失笑。
松鼠鳜鱼的确是正儿八经的宴席菜,考虑到不适合分餐,因此没有给醉翁上这道菜,岂料这个老馋鬼,竟连小孩子的菜都抢!
鳜鱼他只备了一条,想另做一份已不可能,便依欧阳修所言,将第九盏下酒匀一道菜给家宴。
……
“第十一盏:蒜烧肚条、茼蒿豆腐羹——”
报菜声伴着咚咚鼓声传来,转眼已至戌时,寿宴也已临近尾声。
最后两盏下酒,吴铭准备的是相对清淡的菜肴和解腻的羹汤,茼蒿豆腐羹是现做的,而第十二盏的银耳莲子羹则已提前熬好晾凉。
银耳莲子羹正是那日列菜单时最终定下的第二十四道菜,亦是本场宴席档次最高的一道菜,当然,档次高低是按宋人的标准而定。
木耳早在秦汉时期便有入菜的记载,至隋唐时,因唐中宗李显喜食黑木耳,自上而下引发风潮,民间大量伐木种植,曾一度出现“百姓皆种耳,官商皆收耳”的繁荣景象。
至宋时,黑木耳的价格已经被杀下来许多,但银耳尤其是品相上佳的银耳仍是千金难求的珍贵食材,到了清代,还被列为“草八珍”之一,慈禧太后每天起床后的第一道敬献便是雷打不动的一碗银耳羹。
当吴铭揭开锅盖,灶房里的众人立刻翘首探看,见锅中奇物熬煮得晶莹剔透,无不疑惑——似银耳这等稀罕物,寻常百姓别说吃了,连见都没见过。
唯独孙兴眼睛瞪得浑圆,说话都结巴起来:“这、这莫不是通江银耳?!”
四川通江被誉为“中国银耳之乡”,早在盛唐时期就开始栽培银耳,以品质出众而声名远扬。
吴铭微微颔首:“正是。”
这是实话,只不过是一千年后的通江银耳。
孙兴惊得下巴快掉地上。
虽说吴掌柜是川饭铛头,以蜀地的特产入菜很合理,但这锅里的分量……怕不是用了整整一朵银耳!
说好的一切从简哩?!单这一锅银耳莲子羹,便已极尽奢华!
谢清欢将孙铛头的惊骇看在眼里,忍不住掩嘴窃笑。她早上见师父从袋子里掏出一朵银耳时,亦是同样的震撼。
即便是她,迄今吃过银耳羹的次数亦屈指可数。师父却在熬好后径直盛了一碗给她,称此物有滋阴补肾、润肤养颜之效,最宜女子服用,以后可以经常熬制。
她当下便红了眼眶,更坚定了随师父修仙,啊不,学艺之心。
这时,差役进来传话,可以备第十二盏下酒了。
银耳莲子羹是现成的,另一道炒豆芽菜尖亦是快手菜,此外,还要为醉翁做一碗长寿面。
寿辰当天吃长寿面的习俗自古有之,只不过宋人多称之为长命面。
面条已经提前做好、盘好了,大概一米多长,铅笔粗细。吴铭并非白案师傅,没敢弄得太细,以免断了弄巧成拙。
“第十二盏:炒豆芽菜、银耳莲子羹——”
一众女使端着最后两道菜和长寿面款款而去。
灶房里,吴铭三人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撤退。
待吃完第十二盏下酒,看完最后一场演出,主宾免不了要惜惜依别一阵,天知道要聊到什么时候。
三人等不到散宴,一会儿还要去澡堂里泡澡呢!
收拾妥当,向孙铛头等人拱手告别。
“我送你们!”
孙兴叫上徒弟火旺,五人抱着一应器具自偏门而出,门口已有太平车等候。
临走前,孙兴忽然叉手长揖,正色道:“多谢吴掌柜指点!孙某今日获益匪浅!”
吴铭笑着回礼:“孙铛头客气!谈不上指点,交流心得罢了。”
随后坐上车头,嘱咐道:“去朱雀门外麦秸巷。”
车夫持缰的手微微发力,口里叱喝几声,太平车便吱吱呀呀地朝状元坊驶去。
与此同时,宴席上,满座鸦雀无声,只瞠目瞪着面前的银耳莲子羹。
但见清澈微稠的羹汤中,炖至透明的银耳舒展如冰绡碎玉,絮状胶质晶莹浮沉。象牙白的莲子圆润饱满,百合如雪片点缀其间,暗红的鲜枣和鲜艳的枸杞相映成趣。
尽管早已知晓菜品,欧阳修仍不免心头一震!
他原以为此羹是以莲子为主,银耳只放少许,用作点缀,岂料吴掌柜下料如此生猛!这满满一碗胶质,竟全是银耳!
这一刹那,心里不禁咯噔一响,自我怀疑起来:莫非……老夫不慎错定成百贯钱的席面了?
“老爷,”秋月捧上一只海碗,“这是吴掌柜特地煮的长命面,祝老爷福寿绵长。”
“吴掌柜有心了,代我问问他,这银耳莲子羹……价值几何?”
“吴掌柜托奴婢带话:银耳乃他家乡特产,这碗银耳莲子羹既是消暑解腻的宴席菜,亦是为老爷添福祝寿之礼,不入席面账目。”
“哦……”
欧阳修搅动着碗中的银耳莲子羹,心底蓦然涌起丝丝暖意。
前有赠琉璃杯之情,眼下又以此等珍品祝寿,吴掌柜当真深谙送礼之道,既不着痕迹,又恰如其分!
众人不明就里,见欧公神色欣然,只道是主人豪阔,斥重金以飨宾客。
难得吃一回银耳莲子羹,纷纷举匙尝鲜。
入口清凉甘甜,却不齁腻,羹汤柔滑,轻若无物地漫过舌尖。
银耳胶质软糯带着菌类独有的草木气息,莲子粉糯细腻,百合绵软清香,红枣的甜香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枸杞果香,诸般滋味和谐交融,羹汤入喉,五脏六腑俱感清爽熨帖,醉意和暑气顿消,温润之意缓缓生发。
“啊!”
众人喉间尽皆溢出满足的喟叹。
梅尧臣捋须而笑:“妙哉!这上菜次序亦有巧思,以此作为最后一盏,解腻醒酒两相宜!”
王珪亦颔首称赞:“夏日伏暑,得此一味,燥热顿解,真乃祛暑安神之佳品!”
苏颂尤为激动,拍案道:“以银耳、莲子、百合、红枣、枸杞等药材制羹,可见吴掌柜不仅善于调和五味,更深谙药食同源之理,委实令人惊叹!”
他自幼便对医学药草感兴趣,难得遇到一个会烹制药膳的庖厨,这吴记川饭,他说什么也要亲自走一遭!
161 欧阳修的心事
随太平车回到吴记川饭,将一应器具收拾妥当,付清车钱,吴铭回厨房一看,两界门上并没有弹出新消息,看来要等散宴才算任务完成。
吴铭给谢、李二人发放今日的工钱。
“师父,今日还洗澡么?”
“走着!”
谢清欢兴冲冲地回屋收拾换洗衣物。
三人驾轻就熟地朝浴堂巷进发。
……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品完美食,看完表演,已是暮色四合,众宾客纷纷敛衣离席,向寿星翁辞行。
“永叔兄此宴,美馔纷呈,真教人目眩神迷,大饱口福!”
“诸多菜肴,老朽独钟情那千丝豆腐,既见庖厨精湛之技艺,又兼具高洁清雅之趣,艺趣双臻,委实精妙!”
“某更倾心那松鼠鳜鱼,尤爱鱼尾之爽利酥脆,别有一番滋味。”
“赛螃蟹拟膏腴滋味,足可以假乱真,才是夺造化之功!”
“不然!银耳莲子羹以药材为珍馐,方为集大成之作!”
“诸君何故论其短长?以某浅见,今日所食,道道惊艳绝伦,纵遍览东京食林,怕也只有在永叔府上方能尝尽这诸般滋味!”
“然也!”
众宾客等无不颔首拊掌称是,盛赞主人的盛情厚意,款待至诚,今日宴饮,堪称平生仅遇。
见众宾尽兴,面上皆溢酒足饭餍之色,欧阳修亦觉快慰。
此番从简操办寿宴,唯恐怠慢宾客,不料竟办得如此出彩,甚至胜过往昔!
邀吴掌柜入府掌灶,实乃神来之笔!
然则……
待送罢宾客,欧阳修返回内堂,舒展的眉峰复又微蹙,眼底的欣喜亦染上一抹若有似无的愁绪。
欧阳夫人看出相公有心事,柔声探问:“今日主客尽欢,并无任何疏漏或瑕疵,相公因何发愁?”
欧阳修轻叹一声:“正因太过完满,反令我心有不安。夫人可知此宴所费几何?”
夫人随口报数:“五十贯?”
“非也!满席美馔珍馐,吴掌柜仅索料钱十贯!哪怕算上聘金,亦不过二十贯!区区二十贯钱,恐怕还不够那十盏银耳莲子羹的本钱……”
“是十一盏。”
“嗯?”
“今日所呈菜肴,亦给发儿备了一份。”
“这逆子……整日吃喝玩乐,不务学业,今科若是不中,老夫打断他的腿!”
欧阳修眉头紧蹙,这下欠得更多了。
夫人确未料到价钱如此低廉,惊讶之余,已然明了相公心事:醉翁平生最不愿亏欠人情。
思忖片刻,提议道:“既如此,明日结账时,多添些银钱补给吴掌柜便是。”
“不妥。那银耳莲子羹是吴掌柜赠我的寿礼,我若执意付钱,岂非轻贱了这份心意?”
“这……”夫人略一沉吟,“相公不若也备一份得体的回礼相赠?”
欧阳修笑起来:“知我者,夫人也!我也是这般盘算,只是以何礼回赠,一时难以抉择,何物既能酬其盛情,又不落俗套?”
他抚须思索,忽而灵光一现:“有了!”
……
【上门做菜订单已完成,请确认!】
当师徒二人洗完澡归来,两界门上终于弹出了新消息。
吴铭伸手轻点,界面随之跳转。
【任务已完成!】
【任务奖励苏轼、苏辙的书法一幅(庖丁鼓刀,易牙烹熬)已发放,已永久绑定店主。】
【可在桌面“慢递”选项中进行后续操作。】
吴铭退回至桌面,这时在“会员”和“任务”选项后面,又多出一个“慢递”选项。
点开。
【请选择要寄出的物品】
【1.苏轼、苏辙的书法一幅(庖丁鼓刀,易牙烹熬)】
退出!
吴铭只是点进来瞅一眼,他自然不会选在这个时候寄出。
二苏的真迹到手了!
欧耶!
若不是徒弟就在旁边吹头发,他真想放声大笑。
尽管已经很努力地在压抑,嘴角仍不免微微扬起。
谢清欢看在眼里,心里也跟着雀跃,心想师父下凡历练,以烹制美食证道,此番承办寿宴大获成功,必定修为大增,也不知做徒弟的能不能沾点光?
“你早些歇息,明日一切照旧,莫要误了时辰。”
“弟子省得,师父慢走。”
吴铭回到现代都市,出了川味饭馆,哗啦啦拉下卷帘门,见四下无人,街道寂寂,忍不住振臂高呼:“牛逼!!(破音)”
今日堪称圆满,唯独欧阳辩有些许遗憾,却也在梦里得到了满足,一人独享一整条松鼠鳜鱼,吃到口水横流:“好吃!太好吃了!呲溜~”
翌日。
吴铭早早到店,谢清欢亦早早起床洗漱。
她买的牙粉和洗面药已经用尽,今天开始用仙家的牙刷牙膏和洗面奶。
吴铭见她拿洗面药的使用方法涂抹洗面奶,笑道:“你得给脸蛋来个按摩,像腌肉一样,我教你。”
说着也挤了点洗面奶泡沫均匀涂于面部,以打圈的方式轻柔按摩T区、鼻翼等易出油部位。
他这开山大弟子亦是油性肌肤,相处这么多天,他早看出来了。
谢清欢有样学样,心想仙家的洗面药当真玄妙,竟能生出许多泡泡,却毫不刺激,拿水一冲,脸蛋霎时变得光滑白嫩,真如千丝豆腐一般!
说起来,仙人竟然也要刷牙洗脸,看来仙界并非纤尘不染嘛!瓦子里的说书先生净哄人!
洗漱罢,师徒二人默契准备早饭。
临近卯时,李二郎和张关索前后脚赶到。
铁牛这一把大胡子,属实看不出喜怒哀乐,吴铭问他:“如何?夺了鸟位没有?”
张关索恨恨道:“略输那鸟人一招!不过,俺已经摸清他的招数,下回定当一举掀翻他!”
吴铭相信铁牛并非吹嘘,连续两次杀入决赛,足以证明他的实力。
按擂台赛的赛制,铁牛一旦坐上擂主之位,必定能连坐许多轮,按赛事规则,只要在各大瓦子当擂主的轮次够多,便能直通“总决赛”。
冲啊铁牛,把吴记川饭带到更大的舞台上去!
早上八点整,吴建军依旧准时出现。
到店的第一件事是悄声问儿子:“成了吗?”
“成了。”
吴建军面不改色地接过小谢递来的早饭,直到走出厨房,胖脸上方才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出门买菜,路上顺便给老爸讲了讲昨日的经过。
“一碗银耳汤就把他们征服了?那玩意儿我都不稀得吃。”
看老爸的体型就知道是个无肉不欢的主,至于养生,不存在的。
“你不能这么比较,抛开时代谈食材,这不是耍流氓吗?”
“你还有那么多压箱底的大菜,打算什么时候给宋人露一手?”
吴建军不似老妈那么小白,他对厨师这个行业有些了解,深知儿子的“菜品池”有多深。
吴铭笑道:“不是说大菜就一定好,烹饪最重要的是满足客人的需求,其次是性价比。等以后需求到位,钱给够了,该出手时自会出手。”
父子俩说说笑笑,买菜归来。
谢清欢冷不丁道:“师父,欧阳学士府上的仆从正在店外候着。”
吴铭立刻出门相见。
对方是来付账的,背了个竹篓来,二十贯钱足有六七十斤重!
家中余钱跃升至152贯。
吴铭点开两界门上的“会员”选项看了眼。
【欧阳修SVIP升级中(26340/50000)】
进度已过半!
紧随其后的是狄青,在狄咏持之以恒的助力下,狄枢密使的消费总额也已突破一万。
也不知SVIP又能搞出什么新花样,莫名有点期待。
食指轻点,退回至桌面,吴铭收敛心神,投入到今天的工作中。
162 醉翁的赠礼
“掌柜的!”李二郎推门而入,“有客人要点千丝豆腐!”
“又来?这是第几个了?”
吴铭本来没打算把在店里卖千丝豆腐。
他对吴记川饭目前的定位有清晰的认知,像这种做工精细或食材珍贵的菜品不宜以固定菜品的形式在店里出售,更适合用作宴席菜,提升宴会档次。
前段时间为了让徒弟练手,临时卖了几天千丝豆腐,但并没有把这道菜加入食单。
宋代的餐饮业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但凡写进食单和水牌里的菜品,店家必须备料,若是客人点了食单上的菜,店家却推说没有,客人有权闹事索赔。
所以吴铭制定食单向来本着宁少勿多的原则,“爆款菜品”通常用水牌来写,售罄后擦洗掉便是。
一碗千丝豆腐的售价高达三位数,竟也能登上今日的“爆款榜”,这是吴铭始料未及的。
按理说应该没多少人知道千丝豆腐的存在,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么多客人指名要吃这道菜呢?甚至不乏慕名而来的食客。
吴铭让二郎去打听。
出乎他的意料,这些食客中竟有相当一部分是听了何双双的推荐。
我也没给她钱啊!
本朝的探店“博主”气量这么大吗?免费帮同行宣传?
谢清欢更在意另一件事:“何厨娘竟也仿师父的菜……”
顿觉粉丝滤镜略有些破碎。
吴铭笑道:“这倒没什么,人家能仿出来那是人家的本事,咱不也仿了状元楼不少菜么?”
只不过,同样是模仿,状元楼却明摆着一副打擂台的架势。
转念一想,何厨娘走的是私厨路线,自己则主营店铺生意,上门做菜服务只提供给会员客户,彼此赛道不同,竞争较小,何厨娘对待这件事的态度自然和状元楼不同。
吴铭没想到的是,在这些指名要吃千丝豆腐的食客中,其中一个来自状元楼。
两天前,沈廉叔等人的戏谑令刘保衡颜面扫地,他既羞又恼,怀疑吴掌柜知晓自己的身份,故意藏了一手,于是昨日派了个灶房杂役去吴记川饭二探。
岂料吴记昨日歇业,差人一打听,不得了,姓吴的竟然上欧阳学士府里操持寿宴去了!
刘保衡猛地想起那日探店何厨娘也在,她可是全东京最炙手可热的私厨娘子,以往欧公家的宴会皆由她操持,突然换成一个籍籍无名之辈,这里头大有文章!
单论厨艺,何厨娘师承名门,绝对是最顶尖的那一小撮,莫说那个野厨子,便是内城那几家正店的铛头,也未必比得过。
可见厨艺并非欧公的选人标准,至少不是最重要的标准。
还得靠关系。
一念及此,刘保衡悚然而惊。
前有狄枢密使,如今又攀上了欧阳学士,本朝的武将魁首和文坛领袖竟皆同吴掌柜有旧……这姓吴的到底是何来历?!
刘保衡不得不严阵以待,莫看吴记川饭眼下尚不成气候,假以时日,真有可能成为状元楼的劲敌!
今日一早,他再次派灶房杂役前往试吃那千丝豆腐。
杂役吃到的仍然是谢清欢的版本。
经过这几天的针对性训练,小谢的刀工进步明显,豆腐丝切得更细更均匀了,且今天是以鸡汤打底,这道菜整体而言已有吴铭八九成功力,在各方面都已胜过状元楼的蚕丝豆腐。
杂役回状元楼如实相告。
刘保衡听完大怒:“好哇!我用鸡汤打底,你转头便学了去!真是岂有此理!”
立刻把张远叫来臭骂一顿:“豆腐明明可以切得更细,那姓吴的藏了一手,你也跟着藏私!你什么意思!”
“???”
张远一脸懵,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的是千丝豆腐。
还能更细?
蚕丝豆腐的细度已经是他所能做到的极限,他本以为这也是吴掌柜的极限,竟然藏了一手?
“还有那赛螃蟹,你能不能做出来?”
张远坦诚道:“那赛螃蟹我已试过多次,只能做到六七分相似,吴掌柜却能做到九分。蚕丝豆腐我也尽力了,非是不愿切得更细,实为不能,而且我相信,即便放眼整个东京,也没几个人能做到。”
话音落下,空气突然安静。
刘保衡微眯起眼看他,张远并未回避目光,眼中满是真诚。
“你的意思是,你还比不过那个野厨子?”
“吴掌柜虽无正经师承,但我听说他少时曾得仙人点化——”
“放屁!”
仙人传道之说早在状元楼的伙计杂役中传开了,相信的人着实不少。
刘保衡自是一个字也不信。
但按张远的意思,那姓吴的虽无师承,其技艺却胜过东京的众多名厨,这合理么?
他相信张远不会自降身份去捧一个素不相识之人。
尽管这事极不寻常,他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并据此思索应对之策。
这可难办。
那姓吴的既有人脉又有手艺,阴招他不敢使,阳谋又不顶用,照这样下去,待吴记崛起之日,便是状元楼倒闭之时!
“张三!给我备辆牛车!”
刘保衡拿上行头匆匆离店。
……
“何厨娘!”
排办局的张顺叉手行礼。
他此番是为明日兴宁坊钱家的婚宴而来。
何双双和四司六局合作过多次,同张顺已是熟识,遂请他进府中详谈,状似漫不经心地问:“欧阳学士的寿宴也是你们办的吧?”
张顺点头称是:“这回竟没请姐姐掌灶,却请了个无名之辈,真替姐姐叫屈!”
“无甚委屈,吴掌柜的手艺亦是第一等的。”
“那也不及姐姐万一!”
何双双抿着嘴笑,明知是奉承之语,心里仍不免欣喜。
“话不能这么说,吴掌柜颇具巧思,他做的菜每每教我大开眼界。”
“这倒是,吴掌柜尽做些前所未闻的菜,昨日那道松鼠鳜鱼尤其……”
张顺本想盛赞吴掌柜的手艺,忽然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何厨娘可是出了名的争强好胜,赶紧住口。
“尤其怎样?”
何双双立刻追问。
松鼠鳜鱼,单是这名字便勾起她极大的兴趣。
“没什么,不过是一道样子菜……”
张顺如实描述松鼠鳜鱼的形色,既不夸赞,亦不贬损。
何双双却听得入迷,直至张顺说罢,她仍沉浸于松鼠鳜鱼的想象中,琢磨做法。
摆盘做造型可是她的拿手好戏,没想到吴掌柜竟也深谙此道……
“何厨娘?何厨娘!”
“嗯?”
何双双回过神来,敛起心绪,正色道:“说正事吧。”
……
退朝归府,欧阳修唤李伯备妥笔墨,略一凝神,提笔于素绢之上泼墨挥毫,“吴记川饭”四字如龙蛇腾跃,一气呵成。
他悬笔凝视绢上墨字,不由得捻须展颜,甚是自得。
昨夜冥思苦想,最终决定制一块匾额回赠吴掌柜。
这正是吴记川饭所缺之物,打造新匾本就所费不赀,再有老夫亲笔翰墨为其增色,更非寻常俗物可比。
以此相酬,既风雅又实用,实乃上上之选。
“李伯,”欧阳修抚定绢角,温言吩咐道,“持这幅字去木匠行寻个老成的作头,加急做一副规整体面的素木匾来,一应工料,从厚给付。”
李伯躬身应诺,双手捧过尚带墨香的绢纸,轻卷收置,领命而去。
163 正式员工
午饭时刻!
欧阳发一如既往地率先冲进店里,张口第一句话便是:“吴掌柜!我要吃松鼠鳜鱼!”
声量惊人,在灶房里烧菜的吴铭听得一清二楚,扬声回道:“没有!”
“昨日分明有,为何今日却没了?!”
“昨日是令尊的寿宴,松鼠鳜鱼只上宴席,暂不在店里卖。”
“其实……今天是我的生日!”
话音未落,身后已传来哄笑:“君子养心,莫善于诚!伯和何故睁眼说瞎话?”
欧阳发脸上一热,只好讪讪落座,向李二郎点菜,心里仍记挂着那飞走的鸭子。
正所谓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错失的美味往往最是诱人。
欧阳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啃了一晚上瓷枕,瞬间天塌了。
巴巴地跑去向娘亲请安:“娘亲!我们去吴记川饭好不好?我想吃松鼠鳜鱼!”
欧阳府宅离吴记川饭不远,欧阳夫人没法像王安石那样以相距甚远为由搪塞儿子,但两位家长的想法出奇的一致:“你几时能默诵《千字文》,我几时带你去。”
欧阳辩已经年满八岁,正是入学拜师的年龄。
只因国子监最近遭了灾,小学暂停授课,他才待在家里由娘亲管教。
“好!”
欧阳辩应得斩钉截铁,干劲满满地读书去了。
吴铭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做的菜竟会成为激励孩子学习的奖赏,想当初,老妈陈萍也对他用过这一招,真是同一片土地,同一个家长。
生活重回正轨,吴铭对本次寿宴所产生的外溢影响一无所知,更不可能知道自己忽然有了一个“无名氏”的雅号并被某人大肆宣扬,他按部就班地采买、备料、炒菜、睡觉……
闲暇时便看看书教教徒弟,吃两块西瓜喝碗银耳汤。
当然,启用灶房的任务仍在持续推进,并且即将完成。
但率先完成的却是另一个“任务”。
六月廿二日晚,当李二郎领了工钱告辞而去,两界门上忽然弹出新消息:
【员工李二郎获得转正资格,请确认!】
“???”
吴铭纳闷地伸手轻点屏幕,界面随之跳转。
【员工:李二郎】
【试用期:一个月(已满)】
【泄密记录:无】
【偷盗记录:无】
【可信赖度:高】
【请店长综合考虑其试用期内的表现,决定是否将其转正。】
【是】【否】
啊?竟然还有试用期的吗?
吴铭对李二郎的表现非常满意,正如二郎所宣称的那样,确实“手脚麻利不偷懒,忠厚老实又肯干”。
伸手轻点。
【李二郎已转正!】
【请在桌面“员工”选项中进行后续操作。】
退回桌面,此时在“会员”、“任务”和“慢递”选项后,又多出一个“员工”选项。
点进去。
弹出一份员工列表,从上到下依次是:李二郎、谢清欢、张关索和孔三传。
吴铭逐一点开查看:小谢仍在试用期中,明天获得转正资格;张、孔二人被标记为“兼职工”,无法转正。
而在正式员工李二郎的个人界面里,除上述信息外,还多出一个“培训”选项。
点击。
【暂无可培训项目!】
吴铭有点摸不着头脑。
员工培训他当然知道,目的是强化员工的岗位技能,为客人提供更专业更优质的服务。
可二郎已经是一个成熟的跑堂伙计了,还要培训什么呢?又由谁来培训呢?
搞不懂,目前也用不上这个功能。
退出!
忙忙碌碌又一日。
等到第二天,也即是六月廿三日晚,谢清欢领了工钱后,果然又有新消息弹出,这回一次性弹出两条:
【员工谢清欢获得转正资格,请确认!】
【启用灶台任务已完成,请确认!】
先点开小谢的个人界面,和李二郎的只有名字不同,其余信息一模一样。
【请店长综合考虑其试用期内的表现,决定是否将其转正。】
【是】【否】
是!
【谢清欢已转正!】
接着点开“任务”选项。
【饭店改造升级系列之一:启用灶房。】
【当前进度:100/100(已完成)】
【灶房已被永久纳入厨房体系!】
【灶具将在今夜由宋制的双眼柴火灶自动升级为双眼无烟柴火灶。】
【升级所需条件:无观察者。】
【升级所需时间:忽略不计。】
牛逼!
“小谢——”
“来了!”
谢清欢叼着牙刷哒哒哒跑过来,师父时常对众妙之门指指点点,她早已见怪不怪。
考虑到这事多少有些骇人听闻,吴铭决定给她打个预防针:“为师掐指一算,明日灶房必将焕然一新,你可淡然处之。”
“弟子省得!”
谢清欢含糊不清地应和,心知师父定是从众妙之门里瞧出了端倪,不免好奇究竟是怎么个“焕然一新”法?
吴铭不再多说,道一声“早点歇息”,自回家里睡觉不提。
谢清欢洗漱罢,也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屋里躺下。
“呼!”
犹记得初来乍到那天,躺在这硬邦邦的床上辗转反侧,一宿没睡好,早上也起不来,还是被师父叫醒的。
如今是一沾瓷枕就着,早上到点自然就醒了。
她抻个懒腰翻身下床,点上灯烛,对着铜镜简单整理下仪容,拿上洗漱用具推门而出。
一觉醒来便把师父的话给忘了,直到掀起灶间布帘,焕然一新的灶台闯入眼帘,才蓦然醒悟。
师父好强的法力!
灶台明显不一样了。
给她最直观的感受是变得异常整洁,像是现造出来的新灶台一样。
一眼能看出来的变化是挡烟的火墙没了,走近细瞧,才发现外面虽然和以前相似,内里却已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她看不懂,但大受震撼。
这时,师父推开众妙之门走出。
她忙直起腰问好。
吴铭微微颔首,也是第一时间查看升级后的柴火灶。
外观上仍伪装得像个土灶,可内部结构已经是无烟柴火灶的模样。
美中不足之处在于,没有布置上下水系统,问题不大,反正短期内也用不上。
至于好不好使,他倒不怎么担心,两界门出品,品质有保障!
164 榜下捉婿
吴建军围着新升级的柴火灶打量了一圈,只砸吧出一句评价:“这玩意儿,你爷爷要是瞧见了,准保喜欢。
老爷子年轻时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坝坝宴”师傅,风光得很。
提起这茬儿,吴建军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一脸愁容:
“你是不知道,你爷爷最近的精神头可足了。前两天休业,我把咱每十天一休的规矩跟他说了,好家伙,愣是逮着我骂了足足两个钟头!竟然怪我偷懒,吃不了苦,认定是我撺掇的你......可冤死我了!”
吴铭乐了:“那你怎么回的?”
“我还能怎么回?总不能告诉他你一人身兼两店,忙不过来吧?唉,终究是为父扛下了所有...…………”
吴建军唉声叹气,却见儿子在那没心没肺地笑,没好气道:“你别高兴得太早,老爷子最近天天念叨要来店里视察,你妈耳朵都快被磨出茧子了,实在扛不住,只好松口,答应他等下个月复查没问题,就带他来给你捧场。”
“!!!”
吴铭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爸!你可得想办法阻止啊......”
“你太高看你爹了,你妈和你爷爷一致通过的决议,为父有且只有鼓掌叫好的权利。”笑容转移到吴建军脸上,“你也别太发愁,下个月的事,下个月再说呗。”
吴建军的身影消失于布帘之里,片刻前又自灶房窗后走过,帷帽高高压过眉睫,你的面容笼罩在薄薄的素纱中,看是分明。
“快着!若是是何双双,便去寻这徐氏、李氏......凡是没名没姓的厨娘逐一问过。你倒要看看,那东京城外,哪个厨娘敢收你谢清乐的男儿为徒!”
粥越吃越有滋味。
今寄寸笺,是敢求,惟愿娘亲寝食得安心有郁结。
大谢只要独自出门,基本都会佩戴帷帽,王伯并未往心外去。
父亲这句“寻你作甚”,昨夜刺入耳鼓,此刻仍扎在谢清欢心头,碗外的米
谢夫人是答,只把信笺递给我。
吴铭垂首回禀:“方才一垂髫大童送至门下,说是受一位男子所托,嘱其过一个时辰再送来。依老仆推想,少半是小大姐,便立刻遣人随这大童寻觅踪迹......”
你霍然起身,一把从吴铭手中夺过信笺。
吴铭躬身领命,正欲进去,忽又被老爷叫住:
谢清乐亦认出了字迹,沉声问道:“此信从何而来?”
“见信如晤,万福金安:
“作为?还要你如何作为?莫非兴师动众、小张旗鼓地搜查,惹得全城人尽皆知么!他把你的脸面置于何地,把谢家的声誉置于何地!”
“如何?”屈慧莎问。
屈慧莎离了麦秸巷,却有没去市集,而是先去御街对面的鞍马雇凭店凭了头大毛驴。
谢清乐接过,目光才扫数行,便勃然小怒:“坏个逆男!竟敢私自拜师学艺!”
孩儿是孝,行此悖逆之举,负尽慈母生养之恩。此去月余,未敢深思娘亲忧心之状,只恐娘亲玉容憔悴、泪染衾枕......此皆孩儿之过,万死难赎!
谢夫人余光扫过,信封下“是孝男清欢敬呈娘亲亲启”的字样霎时闯入眼帘。
那种在帽檐挂一圈素纱的帽子在宋代很流行,出远门时戴下不能“障风尘”,男子里出时戴下则不能起到障蔽的作用,既省事又美观。
谢清欢(音乐之乐)默默扒着碗中米粥,只觉席间气氛凝滞,压得人小气也是敢出一口。
我深知男儿喜坏厨事,以后曾逮住你随府外的厨娘偷学切脍。我立时便将这厨娘撵出府门,更严令府中上人,禁绝你靠近灶房。
谢清乐将手中信笺掷于案下,铁青着脸沉吟片刻,唤道:“吴铭!他亲去何厨娘府下走一遭,切记,万是可泄露这逆男出走之事半分!”
但你知道,爹娘私上外的争吵从未断过。
父亲的声音高沉:“他道你是焦心?你本已相中个寒门英才,今科折桂没望,连系捉钱都已备妥,岂料那逆男,竟敢留上一纸狂言,兀自遁走!你恨是能即刻抓你回来!”
昨夜,屈慧莎途经父亲书房时,耳中便炸响母亲愤怒的诘问:
“哼!坏个焦心!为何是见他没所作为?”
本以为那般重惩便足以绝其妄念,岂料你竟敢私遁出户,自堕于庖厨之流!
谢夫人指尖抚过这娟秀字迹,只觉鼻头发酸,忙取出手帕擦拭眼角。
通利坊,谢宅。
那时,布帘重动,屈慧莎迈入灶房,但见你发髻齐整,衣装洁净,手外抓着这顶素纱帷帽,分明一副待行的模样。
落款之处,犹见点点泪渍晕染墨痕。
老仆吴铭忽然慢步趋近,略一迟疑,将手中信笺躬身奉予慧莎。
“妇人之见!照他那般闹法,纵使寻回人来,谁家还敢娶你!你悉心栽培你,延请名师,授你诗书礼易、琴棋书画,为的是哪般?是正是为了榜上捉婿!你若失了清白,嫁是出去,你还寻你作甚?!”
“老奴省得。”
“师父,弟子想去市集买些用物。”
“师父,弟子想去市集买些用物。”
“他只顾自己的脸面,脸面比欢儿的性命更要紧是成!只要能寻回欢儿,便是掀翻那东京城又没何妨!”
自打姐姐离家出走,家外便一直是那个氛围,七老竟似形同陌路,一个月来从未当众交谈一言。
“谢清乐!他可真沉得住气啊!欢儿失踪已逾一月,他竟稳坐如山!可还当你是他的骨肉么?!”
我心外笃定:若论东京厨娘魁首,非何双双莫属,那逆男既敢投师,何厨娘自是首选。
分明是男儿的字迹!
“老爷!夫人!”
谢夫人指尖微颤,重启信封,谢清欢已紧挨过来,母男俩逐字逐句细细览阅。
但老爸的话有毛病,老爷子和老妈真要来,谁也拦是住,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少思有益,是如见机行事。
“他一个人去?莫要耽搁太久。”
孩儿私遁远走,实为求个身心拘束之所。幸赖下天垂怜,孩儿已拜得明师,衣暖食甘,起居没度,技艺日益精退,心亦欢畅有忧。请娘亲万万莫为孩儿悬心!
“是。”
京城日暖,望娘亲少加珍摄,乐妹天真烂漫,勿使因你烦忧。
月余未见,孩儿每念深恩,七内如焚。今日执笔,泪已沾襟。
偶一抬眼,瞥见父亲铁青的面孔和母亲的热脸,顿觉前脊生凉,忙又埋上头去。
随前骑驴过朱雀门,往往通利坊而去。
是孝男清欢叩首遥拜。临书泣涕,伏惟照鉴。”
165 谢家千金
“锦儿——”
“来啦!”
灶房布帘一掀,锦儿步履轻快地小跑出来。
何双双理了理袖口,声音慵懒:“去,吩咐门外,备两顶青帏小轿,往济慈庵走一遭。”
“诶?”锦儿眨眨眼,面有不解,“不是定了每七日才去师祖处问安一回么?三日前才去过哩。”
“我说的是,每七日至少去一回。怎的,你不情愿?”
“哪能啊!弟子求之不得!”
锦儿立刻出门,麻利地安排了两位相熟的轿夫。
何双双回屋略施脂粉,换了身素净淡雅的衣衫出门。
锦儿已在门口等候。
何双双随口说:“我有点饿了,待会儿顺道去吴记川饭用些饭食。”
“???”
锦儿不禁有些狐疑:“师父该不会是想品尝吴掌柜的手艺,方才捎带脚往庵里走走吧?”
何双双倏地侧身,纤指在她额头虚虚一点,佯嗔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再胡说,仔细为师教训你!”
锦儿吐吐舌头,却发现师父竟画了淡妆,还换上了新买的衣衫,哼哼,以往去拜谒师祖,几时打扮过?
两人正欲上轿,忽听得一声喊:“何厨娘!”
何双双循声看去,只见一布衣老者快步走近,脸生得紧,诧异道:“足下是……”
老者叉手唱个喏:“高阳正店谢掌柜府上管家,何厨娘若是不嫌,唤我一声王伯便是。”
何双双闻言立刻回了一礼。
高阳正店的谢居安谢掌柜她自是久闻其名,京中有名的巨富,对外虽以正店掌柜自居,实则是干水运发的家,许多珍贵食材皆是经由谢家之手运抵京师,干庖厨这行的谁人不知?
“可是谢掌柜府中要置办酒宴?”
何双双从未和谢掌柜打过交道,此番突然遣管家造访,她下意识便以为是来请她操持宴席的。
“非也。”王伯笑着摇摇头,“某冒昧来访,特有一事相询:近两个月内可有约莫二八年华、自称谢姓的女子向何厨娘拜师?”
“二八年华,谢姓女子……”
何双双的脑海里登时冒出一道清丽脱俗的身影来。
吴掌柜的徒弟竟是谢府的千金小姐?!
怪不得其容貌气质,不似寻常女子……
见何厨娘面露思索之色,王伯心下一喜,忙问:“可是见过?”
“未曾。”何双双斩钉截铁,“怪哉,谢掌柜坐拥数家正店,手底下名厨无数,贵府的千金竟要寻外人拜师学艺?”
“我家小姐自幼便喜好厨事,且仰慕何厨娘已久,这几日忽然声称已拜何厨娘为师,老爷只恐误了何厨娘的师承,特差某来确认此事。”
“原来如此……”
何双双作恍然大悟状,心里却想:鬼扯!
她面不改色道:“没有的事,贵千金多半是信口胡诌两句,谢掌柜不必在意。”
“省得了,某这便回去回话。”
王伯唱个喏,转身去了。
待他走远,锦儿才轻声询问:“师父,吴掌柜的徒弟该不会是……”
“极有可能。”
何双双看着王伯的背影消失于人流密集的街头,笑道:“看样子,这吴记川饭是不去也得去了。”
说罢便钻入轿中,径往麦秸巷而去。
……
谢清欢骑着小毛驴重回熟悉的厢坊和街道,心里难免惴惴。
幸而父亲并未大张旗鼓地派人寻她,她这一路走来,甚至连张寻人告示都没见着。
她自然明白爹爹的盘算,正因如此,更觉心寒。
上回在大相国寺看见的寻人告示,定是娘亲偷偷遣人报的官,以爹爹的性情,是断不可能报官的,相反,官府之所以没有引起重视,多半是爹爹撤回了报案。
谢清欢骑驴自桥上走过,来往人流谁也不曾多看她一眼,她甚至觉得,或许不戴帷帽,也不会被人认出来。
在距家一街之远的柳树下,有一群孩童正举着竹竿粘蝉。
其中一个孩童谢清欢识得,是杨厨娘的侄子杨小黑。
杨厨娘在谢府掌灶时,经常自偏门递吃食给他。
谢清欢碰巧撞见过一回,这事显然不合规矩,杨厨娘被抓了把柄,这才答应授她刀工。
偷偷跟杨厨娘学艺那段时日,她无数次提过要拜师,但无论她如何死缠烂打,杨厨娘只是不允。
没奈何,谢清欢只好采取“迂回战术”。
她知道杨厨娘最是疼爱侄子,于是经常“投喂”杨小黑,好不容易和这小孩混熟,没等他派上用场,便被父亲撞破她偷学厨艺,杨厨娘也因此丢了差事。
“小黑!”
杨小黑扭头看去,只见一头戴帷帽、手牵毛驴的女子正冲自己招手。
声音听着耳熟,他撇下小伙伴一脸好奇地走过去,离得近了,便能隐约看见素纱下的面容。
“谢姐姐!”
“嘘!”
谢清欢做个噤声的手势,蹲下身问道:“你姑姑近况如何?可找着新差事了?”
“早找着了!凭姑姑的手艺,想请她掌灶的人家多的是!”
“这倒是……”
谢清欢笑着点点头,从怀里取出昨夜写好的书信,正色道:“姐姐想请你帮个忙。一个时辰后,你替姐姐把这封信转交给谢府的门房可好?给你二十文钱……”
她正要伸手摸钱,杨小黑却摆摆小手:“小事一桩!姐姐待我恁好,我怎能收姐姐的钱!”
接过信笺,拍着胸脯保证:“交给我便是!若是旁人问起,我便说姐姐往城北去了!”
谢清欢笑起来,别看小黑年龄不大,颇有几分机灵劲。
“那便有劳你了。待姐姐学成归来,再给你做好吃的,准保比你以前吃过的所有东西加起来都香!”
杨小黑舔着嘴角,兴高采烈地去了。
谢清欢骑上小毛驴,沿原路折返,先去市集买了些纸墨、灯油等杂物,然后去鞍马店把驴退了,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回吴记川饭。
“回来了?抓紧收拾一下,该备菜了!”
“好!”
见师父的口吻一如既往,谢清欢不禁暗暗松一口气。
回屋里搁下买来的杂物,进厨房里备菜备料。
一忙活起来,便把这事抛到脑后了。
直到李二郎推门而入:“吴掌柜,何厨娘又来了!指名要点松鼠鳜鱼,还想和谢铛头叙话!”
166 逐出门墙
“???”
几个意思,不找师父找徒弟,这是挖我墙角来了?
经过他的悉心调教,好不容易让小谢适应现代厨房的工作环境和强度,别说何双双,哪怕是灶王爷来挖人,他也绝不答应!
“走,瞧瞧去!”
……
“吴掌柜!”
何双双和锦儿起身浅浅一福。
吴铭亦叉手还礼:“二位请坐,不必拘礼。”
今日是二度碰面,何双双的妆容又和上回不同,只薄薄匀了面脂,一头青丝松松绾作小盘髻,斜插一根素白玉簪。
月白生丝单衣外笼着一袭蝉翼般薄透的天青色轻罗衫,通身清素,愈发衬得整个人宛若临风照水的空谷幽兰,竟与小谢清丽素雅的气质遥相呼应,颇为契合。
竟还刻意换了身相似的装扮来,吴铭不禁更加怀疑她的动机。
吴铭打量她时,何双双也正细细端详谢清欢,越看越觉得自己猜测无误,此女的气质举止,绝非寻常人家的女儿可比。
呵,王伯的话果真不尽不实,说什么“只恐误了她的师承”,原来是自家大小姐落跑了。
径直问道:“谢厨娘可是二八年华?”
谢清欢不明所以,点头称是。
板上钉钉了。
何双双扫了李二郎一眼:“可否借一步说话?”
谢清欢正色道:“此间并无外人,何厨娘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好,那我就直说了。令尊适才遣人来我府上问话,他似乎并不知道你已拜吴掌柜为师,你是私逃出来的罢?”
谢清欢霎时变了脸色,心念电转,立时醒悟:定是自己寄回家那封信……父亲知她喜好厨事,自然会顺着拜师这条线索查访厨娘。
她紧咬下唇,不禁有些懊恼。
写信之时未经深思熟虑,只道父亲不敢声张,顶多暗中把东京城里有名有姓的厨娘查问一遍,绝想不到女儿已拜入灶王爷座下。
她却忘了自己和何厨娘有过一面之缘。
吴铭闻言一怔,敢情不是来挖墙角的?
他早猜到谢清欢生于富贵人家,只是始终没有过问,这时听何双双提起,便不好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转而问徒弟:“令尊是……”
隐瞒毫无意义,谢清欢坦诚道:“高阳正店的谢掌柜便是家父。”
“哦……”
谁啊?
高阳正店吴铭当然知道,内城最豪华的正店之一,但这位谢掌柜他确实没听说过,鉴于本朝没有谢姓的大员,多半只是个富商。
何双双见状不免讶异:“吴掌柜收徒竟不问来历?”
她早看出吴掌柜非同一般,没想到连徒弟也收得这般随意……
吴铭摸着下巴,一时无言以对。
他承认他当时压根没想太多,因饭店急需人手,小谢又是最合适的人选,送上门的徒弟不可能不收。
即便现在回过头想想,他也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谢清欢是他吴铭的开山大弟子,无论她是谁的女儿,这一点都不会变。
“是我有所隐瞒,不曾告知师父。”
谢清欢将过错悉数揽到自己身上。
她适才吓得几乎心脏骤停,眼下却渐渐冷静下来了。
来的人是何厨娘,而不是父亲,说明……
“我拜师的事何厨娘没有告诉王伯?”
“我从不多管闲事,不过——”
何双双敛起笑容,肃然道:“你太冒失了,拜厨娘为师也就罢了,竟私自拜个异性铛头为师……你最好自己回去,乖乖跟家里认个错,令尊或许不会深究。若是等令尊找上门来,莫说你,连吴掌柜也要遭殃。”
吴铭疑惑:“拜异性铛头为师有何不妥?为何我要遭殃?”
“???”
这话给何双双问愣住了。
吴掌柜在京城开店,又身负绝顶技艺,怎会问出这种……蠢问题?
她盯着吴掌柜看了半晌,确认他是真心发问,只好耐心解释:“此事虽不违法,但有违人之常情,通常而言,拜异性师父须获父母准许,更何况她的父亲是谢居安。”
她和锦儿心里均想:吴掌柜连这种常识都没有,便敢贸然收徒,未免也太鲁莽了。
吴铭本来还想问问谢居安的来头,但见何双双看自己的眼神跟看傻子似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省得暴露自己外来人的属性。
看李二郎的神情,分明也知道谢居安其人,待会儿问他便是。
不过……
他是现代人,谢清欢乃闺阁女子,他二人对市井里的“人之常情”不够了解情有可原,但有一个人不可能不知道,那厮却从头到尾只字未提……
丫的,怪不得都说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
一念及此,吴铭暗道一声不妙,忙问徒弟:“你来我这里之前,是不是跟刘牙郎去见过别家的掌柜?”
谢清欢一愣,随即明白师父的担忧,如实道:“据刘牙郎所言,他替我问过上百家食肆和数十位名厨,牙人嘛,说话免不了夸大其词,不足为信。”
“我亲自拜访过的只有六家,皆是像吴记川饭这样的小店。那六家店的掌柜无甚本事,连我的刀工都不如哩,还妄想收我为徒,说什么徒弟不发工钱,分明是让我白给他们干活!”
末了不忘补上一句:“可见同为小店,亦有差距!师父的技艺和气量,远非世俗之人可比!”
这丫头是越来越会拍马屁了……这都是跟谁学的?
连何双双都忍俊不禁,拿眼瞧着锦儿,意思不言而喻:瞧瞧人家,学着点。
笑归笑,何双双到底是见多识广的资深厨娘,谢清欢的小心思瞒不过她:“我怎么感觉你不打算回去哩?”
“我……”
谢清欢知道何厨娘说得没错,趁事情没有闹大,她回家乖乖认个错,父亲巴不得息事宁人,顶多把她锁起来,绝不会深究,因此不会牵连任何人。
可是……
她瞄一眼师父,迟疑再三,垂眸道:“我听师父的,师父让我回去我便回去。”
话一出口,双颊便立时烫如火烧。
谢清欢啊谢清欢,你可真自私啊!
她既羞又惭,然而万般自责终究抵不过心中不舍——她舍不得吴记川饭,舍不得仙家灶房,更舍不得师父。
师父会将我逐出门墙么?
这念头一起,心头便随之揪紧,谢清欢低下头,紧捏着衣角,视线如烙在地面,不敢抬头触碰师父的目光。
167 鸿门宴
谢清欢说罢,何双双师徒和李二郎便自然而然地看向吴掌柜,等待最后的决定。
吴铭有点无奈,何、谢二人说了半天,他却没能得到任何有效信息,他甚至不知道小谢家有多富,家里是干嘛的,是单纯经商还是在朝中有人……
他正色道:“你先告诉我你为何要从家里逃出来?”
谢清欢无所隐瞒,坦然相告。
其实,在她过往十六年的人生里,“逃离”的念头早如蔓草般在心底滋长缠绕,不止一回两回。
但真正逼得她付诸行动的,却是那桩从天而降的婚事。
那日父亲突然告诉她,已觅得一位乘龙佳婿,并请来族中严苛的长辈,开始日日教习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俨然将她视作嫁妇,可她连对方姓甚名谁、品貌心性都全然不知!
当她鼓起勇气探问,父亲却只轻飘飘一句:“你的夫婿便在今科贡院的芸芸学子之中,谁家高中,你便嫁入谁家。”
就在那一瞬间,心中潜伏已久的“逃离”之念猛地破土而出,前所未有的鲜明、坚定。
“自垂髫至及笄,何尝有半件事容得我自己做主?桩桩件件,不过是照着父亲刻好的模子按部就班,诗书礼易、琴棋书画……连这婚姻大事,呵,我嫁的岂是活生生的人?分明是那冷冰冰的‘功名’二字!”
谢清欢的笑容越发苦涩,声音也越来越低:“我不过是想做一次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哪怕只有一次……”
话音落下,全场默然,四人虽心存怜惜,却不知该从何宽慰起。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俗,北宋的开明是相对其他朝代而言,真论妇女的社会地位,自然不能21世纪相提并论。
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莫说女子做不了主,许多男人同样身不由己,起码明媒正娶的正室不能随心所欲。
与前朝大不相同的是,在本朝,人们选择婚姻对象时已不太看重门第是否匹配,用蔡襄的话说便是:“今之俗,娶其妻不顾门户,直求资财。”
在这种风气的引导下,经商致富的富商便乐于砸重金同官僚士大夫结亲,而科举又是王朝时代进入仕途的独木桥,于是就形成了独具宋代特色的“榜下捉婿”。
每至开科取士的年份,富商大贾便纷纷斥巨资同自己看好的士子预定婚姻,宋人称之“系捉钱”,其实就是一笔金额较大且有一定履约风险的投资。
到了发榜日,新科登第的进士则会竞相明码标价,公开“拍卖”自己的婚姻,不仅不以为耻,反而以自己能够卖到比他人更高的价为荣。
说起来,本朝就有个叫凌景阳的学士娶了门不当户不对的在京酒店户孙氏为妻,为欧阳修所不齿,上书怒斥其不配试馆职。
风气如此,何双双虽然心疼她,但并不会因此指责谢父,更没有支持她离家出走的立场,这事本就与她无关。
她只是不愿见吴掌柜牵涉其中,无论怎么想,谢清欢尽早回家才是最佳的解法,她相信吴掌柜亦持有同样的观点。
吴铭却认真发问:“你想回去么?”
见徒弟摇头,遂笑道:“那便留下。”
“?!!”
何双双师徒瞠目愕然,莫说她俩,连谢清欢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喜抬头:“师父不赶我走?”
吴铭失笑道:“你又没做错事,我为何要赶你走?”
“可是……万一爹爹找上门来……”
“这倒是个麻烦……”
谢清欢复又垂下头去,声音细若蚊呐:“弟子还是不给师父添麻烦比较好……”
“不,我说的麻烦是,假使你爹爹找上门来,我好像没有正当理由挽留你。”
师父之命自然比不过父母之命,何况他还是个不被承认的“野师父”。
吴铭略一琢磨,问道:“在你看来,令尊应该不会挨家食肆询问?”
“绝不会。东京食肆成千上万,且不说问不问得过来,爹爹盼着我为他结一门好亲事,我私自出走、逾月不归的事若是传了出去,哪个新科进士敢娶我?爹爹也绝不会想到,我竟会来一家小店当徒弟。”
“这便好办。”
吴铭双手一拍,已有决断:“眼下知道你身份的人只有我们几个,你先前拜访过的那六家食肆又都是小店。因此,只要何厨娘和锦儿愿意替你保守秘密,咱们再把刘牙郎搞定,以东京之大,你爹爹上哪儿寻你去?”
这话并不准确,除了他提到的这些人,其实还有欧阳修一家、王安石一家、梅尧臣、二苏等人也知晓谢清欢的存在。
只不过,既然谢父有意封锁消息,便绝不会派人去士大夫府上探问。
谢清欢双眸生光,师父这话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只要爹爹不找上门来,她便可以一直留在吴记川饭,随他老人家学习厨艺。
她立刻向何双双师徒拜倒:“求何厨娘成全……”
“你这是作甚?”何双双赶紧拉起她,“我说了我从不多管闲事,这事与我无关,无论谁来问,我只说没见过便是。”
“多谢何厨娘!”
谢清欢恭身行了个万福礼,适才的担忧、苦涩、惊慌、歉疚统统消失不见,明媚的笑意重新爬上眉梢唇角,连行礼都迸出一股子鲜活的欢快劲来。
何双双却没有这么乐观,转而看向吴掌柜:“吴掌柜可想清楚了?此法可不是长久之计啊!”
吴铭淡定道:“不必长久,只须等到明年三月放榜,过了榜下捉婿的时机即可。”
当然,长久之计吴铭心里也有盘算。
凭他的手艺,迟早会给赵祯做饭。他抓紧教会徒弟一些真本事,到时候让小谢给没见过世面的皇帝露几手,封她个御赐小厨娘什么的——父母之命再大,那也大不过君命。
这念头只能在心里想想,说出来未免太过狂傲。
“何厨娘想点哪道菜?”
何双双一怔,怎么突然扯到这上面来了?
“松鼠鳜鱼。”
“好,就做松鼠鳜鱼,只是此菜须费些工夫,烦请何厨娘耐心稍待。”
说罢,吴铭转而吩咐李二郎:“你去巷西请刘牙郎,就说我创出一道新菜,想请他品鉴一二。咱也给他摆个鸿门宴!”
168 吴掌柜心里有我!
在请刘牙郎之前,李二郎先按吴掌柜的吩咐,前往鱼市买鳜鱼。
师徒俩在此期间继续准备中午的菜料,吴铭顺便询问徒弟的家世背景。
了解清楚后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默认他知道谢父,敢情谢家是东京的“食品业大亨”,外行人没听说过很正常,做餐饮的不认识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谢家主营食品运输,准确地说,是将外地的水产、果品等珍贵食材运进京师出售;副业是经营酒店,内城十二家正店,谢家独占其三。
谢父行事素来低调,对外皆以高阳正店掌柜自居,尽管酒店只占谢家商业板块很小一部分,且他鲜少亲自打理。
家里有多富谢清欢也说不上来,她只知道父亲为她准备的妆奁不会少于一万贯。
“一万贯……”
“让师父见笑了,这点妆奁在师父看来自然不值一提。”
你对你师父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一万贯,若按购买力换算,相当于700万人民币!
吴铭早就听说宋人嫁女往往会准备丰厚的妆奁,或是出于结亲的目的,或是为了女儿的幸福考虑,毕竟,妆奁若是太过寒酸,势必会影响女儿在夫家的地位。
多少士大夫嫁女嫁到穷,苏辙便是其中之一,后来苏轼在给章惇的信中提及此事,还替弟弟哭穷:“子由有五女,负债如山积。”
今天正好反过来,多少家庭娶亲娶到穷,天价彩礼频上热搜,天价嫁妆反倒不多见了。
吴铭心里感慨,接着问:“家中可有人在朝为官?”
谢清欢摇头:“嫡系里没有,倒是有几个远房族亲在朝中挂着虚衔,皆是些无足轻重的闲差罢了。这些年被父亲遣出去结亲攀附的族女不少,可夫家亦算不上显要。”
至于家中的关系网如何,父亲同哪些高官贵胄交好,她便不是那么清楚了。
谢清欢知道师父乃神仙下凡,不食人间烟火,谢家不过是俗世富商,自然入不了他老人家的法眼,此前未曾听闻再正常不过了。
她细细讲解的同时不禁生出一丝幻想:待师父得证大道时,若能带着她一起飞升仙界就好了,哪怕让她在师父手底下当个“老干妈”也行啊……
这时,李二郎自鱼市归来,放下鳜鱼,径往巷西寻刘牙郎。
刘牙郎家住不远,亦是吴记川饭的常客。
撞见昔日恩师那夜,他喝醉了拉着吴掌柜的手,胡乱地说话。
次日醒来后,虽已将昨夜放下的狂言忘了个七七八八,自己的失态却记得一清二楚,只觉羞惭不已。
他虽入了牙行,骨子里终归带着几分读书人的酸气。
所幸吴掌柜并未拿此事取笑他,此后连提都不曾提过一句,若非昨日碰见李行老,复又谈及那晚在店中所见,他几乎要怀疑是自己在做梦。
刘牙郎由此更觉得吴掌柜非同一般。
吴掌柜声称要将吴记川饭做成七十二正店之一。
他还是太保守了。
过去这一个月,光是刘牙郎亲眼目睹的,便有不下十位士大夫及其家眷在吴记用饭,狄小官人更是每日必至,这已非寻常正店可比。
吴记川饭眼下还只是一家小店,待吴掌柜做大做强了,又该是何等光景!
这一天迟早会来,刘牙郎对此深信不疑。
因此这段时日,每至酉时,他便会去吴记川饭点一份套餐,顺便同吴掌柜闲聊几句,刷点存在感。
当李二郎敲开他家的房门,请他去吴记川饭品鉴新菜,刘牙郎知道,自己的计策见效了。
吴掌柜心里有我!
刘牙郎不禁喜形于色,当即应邀前往。
眼下还不到用饭的时辰,店里只一桌客人,却是两个妙龄女子——咦?竟有几分面熟……
“何厨娘?”
刘牙郎不太确定,试探着喊了声。
他是专做食行生意的牙人,京城里有名有姓的厨娘,即便没有私交,至少也识得。
这位何厨娘却是个例外,刘牙郎入行时她便已名声在外,根本用不着牙人介绍活计。
在此之前,刘牙郎只见过她两面,因此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
何双双微微颔首,忽听“吱呀”一声响,室内突然变暗许多。
刘牙郎扭头看去,见李二郎掩上了店门,奇道:“这是作甚?”
李二郎笑道:“小店尚未开张,请三位来只为试菜,关上门,以免外人误会。”
刘牙郎恍然,并未多想,注意力重新落回何厨娘身上,这可是扩展人脉的大好机会,岂容错过?
“小可冒昧,不知可否……”
“请自便。”
刘牙郎立刻在何双双对面坐下,热情却又不失分寸地同师徒二人攀谈。
何双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回话既不热络,亦不过分冷淡。
不多时,忽有丝丝缕缕的甜香袭来。
灶间布帘被人掀起,吴铭端着餐盘走出,谢清欢紧随其后。
在座三人的目光同时落到盘中,尽皆瞪大了眼!
好漂亮的菜!
数日前,听张顺描述此菜的形色时,何双双便在脑海中想象它的模样和做法,此刻终于得见真面目,竟比她想象中的更加……惊艳!
刘牙郎和锦儿盯着那条被浓稠酱汁所包裹的昂首翘尾的鳜鱼,嗅着夹杂着浓郁甜酸和淡淡鲜香的热气,既说不出话,亦挪不开眼,只频频吞咽唾沫。
三人纷纷举筷品尝,“咔哧咔哧”的脆响声中,盘中菜肴飞速减少。三人竞相取食,甚至连一句夸赞都来不及说,生怕多说一句话,便少吃一块肉。
终究是何双双先搁筷,抬头看向吴铭:“这也是你自创的菜?”
吴铭点头称是。
没办法,创造这道菜的前辈还没生出来呢,他只能厚着脸皮冒名了。
“这酱汁非醋非糖,我竟尝不出来……”
你能尝出来才见鬼了……
“这是小店秘制的酸甜酱。”
何双双不说话了,看着盘中依然高昂的鱼头和翘起的鱼尾,深深呼吸。
这一回是真有点受打击了。
先是千丝豆腐、赛螃蟹,如今又来一道松鼠鳜鱼……
何双双忽然想起吴记川饭的食单,她终于相信李二郎所言不虚,那张食单上稀奇古怪的菜名,道道不同凡响!
她真恨不得敲开他的脑袋看一眼,究竟是什么样的脑子才能凭空造出这么多新奇美味的菜品!
师父总说她是天才,她若是天才,吴掌柜又是什么?
刘牙郎风卷残云,直到盘中鱼肉见底,又夹起鱼尾将酱汁蘸尽,咔哧咔哧嚼碎咽下。
这才搁筷发出满足的叹息:“好一个松鼠鳜鱼!怕是官家吃了也得拍案叫绝!吴掌柜以此等好菜招待,刘某感激不尽!”
吴铭正色道:“感激大可不必,吃饱了好上路。”
“?!!”
169 一条绳上的蚂蚱
刘牙郎悚然而惊,但见吴掌柜神色肃然,不似说笑,李二郎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菜刀,正坐在门口磨刀霍霍,何厨娘又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浑身汗毛霎时根根竖立,额头已浸出一层冷汗。
他兀自强作镇定,挤出一丝笑容,声音却有些发颤:“吴、吴掌柜,你这是何意?”
吴铭冷笑道:“怎的?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
刘牙郎大呼冤枉:“吴掌柜,我绝对没做半点对不起你的事,此心此意,天地可鉴!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吴铭“啪”地往桌上重重一拍,“我信得过你,才托你寻人作保,你倒好,什么人也敢往我店里介绍!若非何厨娘告知,我还被你蒙在鼓里……”
尽管已被哗哗的磨刀声吓得魂不附体,刘牙郎仍然机敏地抓住了重点。
他只为吴记川饭作保过两个人,二郎干了十余年的闲汉,不会有错,有问题的只能是谢厨娘!
饶是刘牙郎伶牙俐齿,一时之间亦无言以对。
他承认,他第一眼见着谢清欢,便知她绝非她自己声称的那般,是个初入行的厨娘。
首先衣着就不对。谢清欢虽然换上了厨娘的装扮,可她却模仿错了对象,杨厨娘是早已成名的厨娘,她的衣着岂是新手厨娘可比?
更别说,谢清欢的言谈举止亦处处透着不俗,岂能瞒得过刘牙郎的眼睛?
幸好她展露了一手娴熟的刀工,刘牙郎才相信她的确是个厨娘,许是犯了错被主家或师父撵出来了……
“你真这么认为?”
“天地良心!”刘牙郎竖掌起誓,“谢厨娘的刀工你也见过,若非师承正统,哪能有这等本事!”
这倒是实话,谢清欢的刀工确非野路子出身,吴铭当时还因此事质疑过她。
何双双嗤笑出声:“你倒是推得一干二净,连我都瞧出谢厨娘谈吐不俗,你个牙人,最擅察言观色,岂会瞧不出来?你既怀疑她的来历,为何不细细查证?”
“我……”
吴铭接力质问:“她以女儿身拜我这异性师父,按理该请其父母到场见证,我二人不明就里,但你该是知道的,当下为何不提?为何不制止?”
“我……”
谢清欢语带愠怒:“你收我两贯牙钱,口口声声说要给我寻个全东京最厉害的师父,却只带我拜访无名小店,莫不是知我来历有异,成心糊弄我?”
提起这个,刘牙郎可就有话要说了:“在我看来,吴掌柜的手艺当得起东京第一!”
他刻意抬高了声量,毫不掩饰自己拍马屁的意图。
吴铭却毫不领情,抬手按在他的肩头,沉声道:“你这是歪打正着,结果虽然是好的,但不代表你的本意是好的。刘牙郎,我本以为你读过圣贤书,和其他牙人不一样……你太让我失望了。”
刘牙郎只觉肩头似被千斤重担压住,余光瞥见吴掌柜粗壮的小臂和砂锅大的拳头,心下更觉忐忑。这一拳若是打他脸上,他怕是要哭很久。
“你何不坦率承认,你就是见谢厨娘天真可欺,又见我对此中门道一窍不通,便想糊弄了事,白赚我二人的牙钱。”
“我……”
吴铭所言正是刘牙郎当时的真实想法。
他见谢清欢虽有技艺,却期期艾艾说不出师承,便料定她的刀工是偷师学来的,事情败露后便遭人撵出门来。
谅她不敢声张,便想打发她去小店里干苦力。
只是不料这丫头挑剔得紧,一连见了六家,她愣是一家也没瞧上。不仅如此,要求还颇高,既想拜个明师,又想包吃住拿工钱,天底下哪有这般好事!
莫不是戏耍我不成!
他本来都已生出拒了这份差事的念头,恰碰上吴掌柜托他寻个铛头,一要解得刀工,二要识得文字,这不巧了么!
刘牙郎那时满脑子只想着赶紧了结此事,把钱赚到手,谢厨娘来历不明、拜师不合规矩等事宜,见吴、谢二人不提,他自然也乐得睁一眼闭一眼。
他自知理亏,却又没胆子承认,张了张嘴,最终闭上。
吴铭循循劝诱:“你虽是坏心,却办了好事,你应该也看出来了,我对谢厨娘非常满意。我并不怨你,但你毕竟对我有所隐瞒,我只想从你口中听几句实话。”
“我的家乡有句俗话叫: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若是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我绝不为难你;可你若是嘴硬到底或再有半句假话,那我就只好找人写张讼状,请刘牙郎对簿公堂。”
“你不按规矩行事,替人胡乱作保,该吃多大的官司,你应该比我清楚。”
刘牙郎浑身一激灵,已吓得面无血色,哪里还敢隐瞒,立刻便如倒豆子般和盘托出。
“是我不对!财迷了心窍,未能照章办事!但刘某敢指天发誓,除此之外,再无对不起吴掌柜之处!还望吴掌柜高抬贵手,饶恕小可一回!”
吴铭不答只问:“听说你曾为谢厨娘寻问过上百家食肆和数十位厨娘,可有此事?”
“这……”
“照实说!”
“没有!只寻问了六家食肆,谢厨娘逐一见过的……”
刘牙郎声调渐低,略显心虚地避开谢清欢的怒视。
吴铭冲李二郎使个眼色,后者立刻备好纸笔。
刘牙郎不解:“吴掌柜这是……”
吴铭微笑道:“口说无凭,还望刘牙郎留个白纸黑字,惟其如此,我以后方能安心地同刘牙郎合作。”
“这……”
“不写也行,开封府见。”
“我写!我写!”
刘牙郎提笔蘸墨,写下罪状。
“想必刘牙郎随身带着红泥,押个手印和花字吧。”
刘牙郎心中悲苦,却没奈何,只好依言照做。
吴掌柜拿起罪状通读一遍,拍手而笑:“好极!现如今,咱们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有件事还要请刘牙郎配合。”
“诶?”
刘牙郎见众人的神色忽然由阴沉转为欣然,立刻意识到不对劲……
吴铭笑着拍拍刘牙郎的肩头,坦言道:“有关谢厨娘的身份,还需刘牙郎替我等保密。”
170 请吴掌柜出山!
“身份?”
刘牙郎下意识看向谢清欢。
偷师学艺虽是行内大忌,但只要吴掌柜不介意,旁人岂能说三道四?又哪里用得着隐瞒身份?除非……
“谢厨娘莫不是偷了主家财物?”
“没那么严重。通利坊谢家你可听说过?”
“高阳正店、中山正店和长庆楼的东家,食行之人岂有不识得的?”刘牙郎眼珠子一转,“谢厨娘和谢家有关系?”
“你口中的谢厨娘实乃谢居安长女,谢家的大小姐。”
吴铭将谢清欢出走之事简短告知。
在见过谢清欢的人中,数刘牙郎的人脉最广消息最灵通。谢家眼下正遣人暗中寻访女儿,这事指不定哪天就会传进刘牙郎的耳朵里,以这货的机灵劲,自然会联想到谢清欢。
以防万一,只好提前封他的口。
刘牙郎尚未从震惊中缓过来,脑中如乱麻纠缠。
他不理解,堂堂谢家的千金小姐,如何肯抛却荣华富贵,甚或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背上那“忤逆不孝、私逃失贞”的污名,也要栖身于市井食肆中自讨苦吃?
更荒谬的是,谢厨娘年纪小不懂事尚情有可原,吴掌柜身为师尊,竟也纵容徒儿离经叛道?简直胡闹!
好死不死,偏生自己财迷心窍,做了谢家千金的保人!若教谢家追究起来,他断脱不了干系!
刘伯仁啊刘伯仁,见小利而忘义,轻忽圣人之训,今日果遭其噬,自食苦果矣!
他悔得肠子都青了,终是攥紧拳头,苦口相劝:“吴掌柜,纸终归包不住火!为今之计,只有劝谢厨娘速归本家,尚有善了的余地!那日收的牙契钱我如数奉还便是!”
吴铭正色道:“你只当没见过谢厨娘,别的事不用你操心。我和小谢签的可是三年长契,是你刘牙郎作的保。这事若是让谢家知道了,对你也没好处,即便谢家不追究,我也一定追究到底。”
说罢,吴铭将手中的供述卷起来交给谢清欢:“将刘牙郎的亲笔画押收好了。”
刘牙郎满脸苦涩地望着谢厨娘转身进屋,连硬挤出来的那丝笑容也彻底消失不见。
吴铭拍拍他的肩头:“安心,我敢这么做,自然有一定的把握。诚然,吴记眼下远不能谢家相比,但假以时日,谁能说得准呢?刘牙郎何不将眼光放得长远些?”
一语惊醒梦中人。
刘牙郎幡然醒悟,适才只念着谢家家大业大,却忘了吴掌柜同样来头不小,以前只是怀疑,此时见他神色从容,心中更加确信不疑!
谢家说到底只是一介富商,在朝中并无势力,若是碰上背景深厚如吴掌柜者,未必讨得了好。
更何况,吴掌柜的手艺委实精妙绝伦,有此等技艺傍身,何愁发不了家?
一念及此,刘牙郎满面的愁云总算散去,甚至略有些庆幸,吴掌柜这话分明是把他当自己人看待了,以后岂会亏待他?
他当即神色一凛,郑重道:“既是吴掌柜吩咐,刘某自当缄口,绝不走漏半点风声!”
话音未落,忽然响起一阵拍门声,紧跟着是欧阳发的喊叫:
“吴掌柜!开门!快开门啊!”
李二郎以眼神询问吴掌柜,得到授意后便收起菜刀和磨刀石,打开店门。
“吓我一跳!还以为今日又歇业……”
欧阳发嘀咕着走进店内,目光扫过店堂,不禁一怔:“何厨娘?”
何双双常被欧阳修请至府中操持宴席,他自是见过的。
何双双师徒起身行礼,随即向吴铭告辞:“多谢吴掌柜款待,就不耽误吴掌柜做生意了。”
刘牙郎亦告辞而去。
欧阳发对何双双等人漠不关心,只直勾勾盯着盘中那依旧高昂的鱼头,眼睛瞪得浑圆:“这!这莫不是松鼠鳜鱼?!”
见吴掌柜点头称是,他忙不迭道:“给我也来一条!”
“说了这菜没有……”
“这菜明明有!”
“这菜真没有!”
吴铭略显无奈地端起餐盘:“这是为何厨娘做的,同行之间的切磋交流罢了,是以特地关起门来。此菜并非市售之菜。”
“建议市售!”
“感谢小官人的建议,经过慎重考虑,小店决定不予采纳。”
“……”
你根本没有考虑!你甚至不愿敷衍我!
欧阳发笑了,人在无语的时候往往会发笑。
吴铭不再多说,端着餐盘转身进了灶房。
并非他针对小欧阳,只是这道菜暂时不适合在店里卖,而且吴记川饭的菜品已经够多了,贸然推新菜,每天的备料也成问题。
“吴掌柜留步!”
突如其来的一声喊,声量十足,并非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什么情况?
吴铭重又探出头来,只见店里突然涌进来数十个太学生,从店里直排到店外,程颐、程颢、刘几等人皆在其列。
卧槽,全明星啊!
怎么全凑一块儿来了,二程不是最喜欢错峰用餐么?
李二郎也摸不着头脑,一时不知所措。想要招呼客人吧,可店堂里连站立的地方不剩,更别说坐下了。
程颢越众而出,拱手朗声道:“国子、太学不日将迁回旧邸,眼下正遴选新铛头,我等一致以为,此职非吴掌柜莫属!特此联袂前来,恳请吴掌柜移驾屈就,执掌学宫厨事!”
程颐亦肃容道:“吴掌柜所需俸金,但凭一纸开列,我等定当竭力筹措!”
众学子纷纷出言应和:
“吴掌柜你得对我等负责啊!自从尝过吴掌柜的手艺,再吃别的直如嚼蜡!”
“是极!吴记的卤味炸菜,一日不吃馋得慌!”
“若得珍馐美馔日日滋养,八月秋闱何愁不中!”
“岂止秋闱!若能日日饮用及第粥,便是个榆木脑袋,也要开七窍、通文心!东华门外唱名易如反掌!”
一时之间,七嘴八舌,聒噪满堂!
语虽夸大戏谑,但吴铭放眼看去,一张张面庞上充盈着热切和赤诚,显是诚心请他“出山”。
他不免有些动容,又有些得意。
去国子监掌灶的确是个不错的差事,只可惜……
吴铭亦敛色肃容,诚挚道:“诸君盛情,吴某感激不尽!可吴某已系心于此间小店,万难割舍,还望诸君见谅!”
171 一探清风楼
众人此番前来本就抱有侥幸心理,心里其实清楚成功的几率不高,不过是为今后的口福做最后一搏罢了。
尽管对此早有预料,却不想吴掌柜拒绝得如此干脆,满堂俱是长吁短叹,大呼惜哉!
但惋惜只是暂时的,抢座才是永恒的。
欧阳发二话不说,赶紧先占个座位,刘几紧随其后,众人见状,忙不迭加入战局,你推我搡,哪里还有半点读书人的儒雅矜持?
店堂里霎时乱作一团,不知道还以为在玩抢凳子游戏……
到底人多座少,没抢到座位的客官不在少数,却无一人愿意离去。
来都来了,岂能空腹而归!
吴铭见状,扬声道:“烦请诸位来我这里排个号吧!”
“排号?”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满堂皆知吴记川饭有排队取餐的规矩,可排号却闻所未闻。
二程率先取号。
吴铭将黄麻纸撕成小块,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个“一”字,递给二程:“请二位在店外稍候,待会儿叫到一号,二位便可进店用饭。”
兄弟俩恍然。以数字排出先后顺序,叫到谁的号谁便进店,既避免了争抢和混乱,又能照顾到店内客官的用餐体验,吴掌柜心思灵巧,做事周到,令人佩服!
众书生大多结伴而来,挨个领了号,到店外等候。
离店前不忘催促一句:“看在多年同窗的情谊上,还望诸君快些吃!”
这是吴铭头一回在吴记川饭推行排号制,客人们的配合程度比他预想的还要高。
读书人多少有点素质,换作寻常百姓,肯定闹麻了。
今天是吴记川饭开业以来客人最多的一天。
店外围起里三层外三层,俱是清一色的青衿书生,来往路人无不驻足侧目。
这样的盛况持续了三天。
原因很简单:眼见着就要迁回旧邸了,一来离得远,二来秋闱在即,届时便没法再来了。
吴记川饭的美食真是吃一天少一天,谁都不愿错过这最后的机会。
人总是在快要失去时才懂得珍惜。
第四天却盛况不再,因为中午下雨,且雨势不小。
六月廿七日,这应该是本月的最后一场大雨。
七月将至,嘉祐元年(至和三年)为祸京师的这场水患终于要迎来尾声。
吴铭仍让李二郎去大相国寺订了个摊位,六月底的万姓交易还是要去的。
只不过……
见徒弟神色激动,已经开始琢磨做什么菜了,吴铭只好打消她的妄想:“这回你就别去了。”
“啊!”谢清欢顿觉一盆冷水当头淋下,“可弟子想去……”
“小心驶得万年船,你也不想被你爹爹抓回去吧?”
“我可以戴帷帽!”
“不妥。旁人都坦坦荡荡,只你一人藏头藏尾的,反倒可疑。”
“可是……”
“我不是在和你商量!”吴铭板起脸,稍微抬高声量,“三十日那天,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好生歇息,哪儿也不准去!你要是敢偷溜出去,就不要再回来了!”
谢清欢缩了缩脑袋,见师父动了真火,哪里还敢讨价还价,立刻垂首称好。
李二郎笑道:“谢铛头知足吧,在家里躺着还有工钱可领,真是羡煞我也!”
谢清欢扑哧一乐。她知道二郎在宽慰自己,她只是觉得遗憾,毕竟,上回在大相国寺摆摊的经历实在太令人难忘了,她忍不住想要重温。
吴铭知她是活泼贪玩的性子,若非如此,也不可能离家出走。
他看一眼店外,见雨势渐弱,便提议道:“许久没去外面吃点心了,趁今日下雨,走吧!”
略一停顿,嘱咐徒弟:“你把帷帽戴上。”
谢清欢既惊又喜,适才那点遗憾霎时抛诸脑后,立刻一跃而起,哒哒哒跑回屋里取出帷帽。
“仍去状元楼?”
“不,这回去清风楼!”
状元楼已经去过三回,且刘掌柜正同自家较劲,本就是竞争关系,离得又这么近,终归不便。
一探清风楼,走起!
……
“老爷,京城里有名有姓的厨娘都逐一问过了,没人见过小姐。”
王伯刚从外面冒雨而归,顾不上拿手擦拭雨水,忙不迭向老爷汇报。
谢居安皱起眉头,一时默不作声。
王伯下意识瞧向一旁的夫人。
以往,夫人才是最焦急的那个,恨不得让他领着下人掘地三尺,也要把大小姐找出来。
今日却一反常态,夫人的神色虽略显失望,却并未作声。
自从看了欢儿托人捎来的那封信,知道她衣食无忧并乐在其中,谢夫人悬着的心便落回了肚皮里。
她当然也希望王伯能把欢儿找到,师父对徒弟再好,终究是外人,哪能和家人相比?
更何况,欢儿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如此行事,着实不妥。
谢夫人其实对谢居安榜下捉婿的做法不甚赞同,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本朝已破天荒地准许商人之子参加科考,偏生两个儿子都不是这块料,一看经书便瞌睡,一打算盘便来劲,跟老子一模一样。
欢儿倒是读书的料子,连先生都夸赞,说她若是男儿身,迟早进士及第。
唉,她只求相公口中的乘龙快婿,能够真心待女儿好吧。
见夫人不语,王伯只好请问老爷:“老爷,可要继续查问下去?京中不少有名的厨娘,皆在士大夫和富商家中掌灶,老奴先前并未查问,或许小姐……”
“不必。”谢居安抬手打断,“她没有门路,来历又不明,岂能随便混进士大夫家里?”
话音未落,他忽然想起一事:“之前在府上掌灶的那个杨厨娘,你查过了没有?”
和女儿交情匪浅且能帮上她忙的,有且只有这个杨厨娘,他竟然把她漏了!
“杨厨娘眼下正在广福坊陈家做事,老奴尚未查问。”
“去查查。”
王伯躬身应一声是,转身欲走,却被老爷叫住。
谢居安接着吩咐:“上回帮她捎信的那个孩童,他说欢儿是从城北来的,对吧?安排些人手,去城北的各大食肆暗中查探,切记,不要说漏嘴。”
172 山海兜
吴铭三人落了店门,撑起油纸伞,踏着湿漉漉的青石,自西出了麦秸巷。
沿御街南行,至龙津桥,一幢扎满彩缎欢门的三层楼阁立时闯入眼帘,这便是如今声名鹊起,直追内城正店的清风楼了。
外部装饰同状元楼相差无几,亦是朱漆木柱,彩帛结门,正中悬“清风楼”泥金大匾,檐下八面鎏金酒旗悬垂排开,楼门两侧悬挂竖匾,一曰“正店”,一曰“玉髓”。
细雨斜织,街上行人寥寥,唯独清风楼周遭人流不减,杯盘碰撞、行令劝酒、店伴传菜之声隐隐可闻。
吴铭点评道:“看起来的确比状元楼更热闹。”
“不止如此哩!”李二郎拿手一指,“掌柜的瞧旁边那座宅子!”
吴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乍一看平平无奇,只见匾额上写着“清风别院”四字,显是清风楼的资产;仔细一瞧,发现门口的栀子灯上盖着斗笠,霎时心下恍然。
宋代酒店里的妓女通常只伴坐不侍寝,“欲买欢,则多往其居。”只有少数酒店会暗藏卧床,酒客和应召女郎可以在店里就欢。
这种酒店门口的栀子灯上“不以晴雨,必用箬盖之,以为记认”,无论晴雨,都会盖一顶斗笠,路过的风流客见了,便心领神会。
“每至傍晚时分,院里灯笼、蜡烛纷纷燃起,上下相互映照,明亮辉煌,数以百计的妓女聚集在主廊廊檐之下,等待酒客呼唤,远远望去,真似仙女一般!”
描述起院内的景象,李二郎毫不掩饰自己的神往之色。
吴铭奇道:“你亲眼见过?”
李二郎赧然一笑:“某以前当闲汉时,曾在此院中听候过差遣。”
吴铭微微颔首,心想清风楼不愧是外城正店中的佼佼者,单是眼前这幢营建宏丽的酒楼,就远非仅两层高的状元楼可比,何况人家还兼营皮肉生意。
扭头问徒弟:“和内城的正店相比如何?”
谢清欢想了想,答道:“除矾楼外,比之其余正店不遑多让。”
说话间,三人已走至清风楼前,立时便有大伯迎上来叉手唱喏,瞧见李二郎不禁一怔,只觉面熟得紧,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不待他开口,吴铭抢先道:“我等是来用饭的。”
“客官里面请!”
大伯恭请三人进店。
一入店门,便有一股饭菜酒香扑面而来。
放眼看去,数十张散桌几无虚席,酒客三五成群,猜拳碰盏之声铿然作响,更有酒酣耳热者,踏凳击节而歌,声震屋瓦。
大伯和酒博士步履如风,口中不住高喊菜名酒名;浓妆歌伎怀抱琵琶、手执牙板,于筵间且弹且唱。
后方通往二楼的木梯口更是人影憧憧,上下奔忙,杯盘碗盏、酒具蒸笼不断传送攀递。
满堂人语鼎沸,似是走进另一番天地,纵有簌簌雨声飘入,亦瞬间消融于这片浓郁的烟火气中。
三人收起雨伞,掷入门口的伞篓中。
“三位可要上二楼雅间就坐?”
“一楼即可。”
随大伯在大厅里走了一圈,愣是没找到一张空桌。
“那便上楼吧。”
上二楼雅间五百文起步,三楼雅阁则须预定。
五百文就五百文吧,吴铭的身家已经突破两百贯,不差这点钱。
大伯在前引路,楼道不算宽,仅能容两人并行。
三人上得楼来,顿觉清静许多。
二楼的布局呈“回”字形四合环围,南北两排各十间房,东西两向稍短些,各有八间房。
清风楼的生意当真不错,这还不是饭点,雅间的上座率竟也不低。有客的雅间皆紧闭房门,隐隐有乐声传出,琴瑟和谐,歌声悦耳,远胜一楼的歌伎。
三人随大伯进了朝南的一处雅间。
“三位客官饮茶还是饮酒?”
“无须茶酒,只吃些点心。且把食单拿来。”
大伯本来还想推荐几个歌伎,闻言立时将嘴边的话咽回肚皮里,道一声“客官稍待”,转身离去。
过不多时,便取来餐具和食单,呈上茶壶一只、盘盏三副、小菜五碟——和状元楼一般无二,只是价钱翻了五倍。
吴铭随意翻看两眼,点菜道:“来三个山海兜,再来一份双丝签。”
“好嘞!”
大伯拿上食单离去,顺手将门合上,楼下的嘈杂霎时被隔绝在外,唯有潺潺的雨声敲打窗檐。
“师父,我能摘下帷帽么?”
吴铭点头应允,起身走至窗前,凭栏眺望。
东京城笼在斜斜的雨幕里,窗外不远,便是水势暴涨的蔡河,浑浊的黄褐色河水裹挟着断枝残木奔涌而下,两岸鳞次栉比的屋檐尽皆染上黯淡的水色。
收回视线,环顾四壁。
宋代文人题诗于壁的风气较之前朝犹有过之,《水浒传》里的宋江便是因为在酒楼里题反诗,断了退路,不得不在梁山泊落草。
清风楼雅间里的墙上自然也题满了诗词。
吴铭饶有兴趣地浏览,忽然瞳孔一凝,瞧见一个熟悉的名字:司马光。
遂从头看起,吟诵道:“贤侯宴枚马,歌鼓事繁华。晚吹来千里,清商落万家。平原转疏雨,远树隔残霞。宋玉虽能赋,还须念景差。好诗!好诗!”
谢清欢笑道:“师父若想题诗,可让大伯取笔墨来。”
“我若是在这墙上题诗,店家怕是得连夜刷墙。”
谢、李二人都笑了起来。
忽然“哗”的一声轻响,大伯拉开门端着餐盘走入,将第一道菜山海兜呈上桌。
吴铭回到座位,但见盘中摆放着三个掌心大小的“兜子”,半透明的外皮,露出内里红绿相间的馅料,煞是好看。
兜子即是用外皮包裹熟馅料做成的食物,在宋代十分常见,馅料亦五花八门:鱼兜子、蟹黄兜子、杂馅兜子、鹅兜子……
吴铭曾在杭州尝过一种决明兜子,相传是南宋的宫廷御膳,用鲍鱼、香菇,虾仁,青豆,冬笋作馅料,味道十分鲜美。
山海兜倒是没吃过,敢卖五十文一个,这名字应该不只是噱头,多少有点干货。
三人各取一块,送入口中品尝。
173 双丝签
入口软糯弹牙,却和寻常面粉的口感不同,有淡淡的豆香,应是用绿豆粉制成的面皮。
稍微嚼了嚼,黄瓜和糟萝卜的爽脆和鱼虾的鲜滑在舌尖上绽开。
几乎没怎么用调料,大概只放了些盐、酱油、芝麻油和胡椒粉,但鳜鱼和河虾处理得很好,吃不出丝毫腥味,却最大程度地保留了鲜美,吃起来清淡爽口,正合宋人尤其文人墨客的口味。
味道是不错的,但五十文一个属实偏贵了。
吴铭本以为取了个“山海兜”的名字,不说山珍海味,起码得整点海鲜吧,结果选用的是鳜鱼和河虾,而且用量少得可怜,清风楼果真不坑穷人啊!
谢清欢也哼哼道:“正宗的山海兜该用蕨菜、竹笋和海鲜来做,蕨菜和竹笋已然过季,换成黄瓜和糟萝卜倒没什么,竞连海鲜也替换成了河鲜,这一没山二没海的,如何能叫山海兜?”
敢情是清风楼自行魔改的低配版。
吴铭好奇询问:“你家店里应该也卖这道菜吧?”
“当然!”谢清欢略显自得,“山海兜本就是高阳正店的招牌菜,清风楼不过是拙劣的模仿罢了。”
“那你家的山海卖多少钱一个?”
你花了八天,耗费下百条鳜鱼,总算摸索出正确的做法。
立刻心神一凛。
中规中矩吧,油炸食品本就是于面做出花来,卜绍并是指望宋代的厨师能够做出类似松鼠鳜鱼的菜来。
罪过罪过!
我算是看出来了,山海兜只是个由头,我那徒弟其实是想和自家的正店打擂台。
签菜和兜子一样,也是用里皮裹下馅料,是同的是,兜子是熟皮裹熟馅,签菜则是生皮裹生馅,卷成圆筒状,再下锅蒸制或上锅油炸,和今天的春卷没点像。
“只?”
卜绍华虚心受教,又说:“等以前做小做弱了再卖也是迟。”
卜绍有坏气道:“赚钱的后提是要卖得出去,来咱们店外用饭的客人,他觉得没几个吃得起两百文的山海?就算是吃得起,同样的菜品,客人为何是去环境更坏,服务更佳的正店享用,非要来咱们的大店?”
坏香啊!
一定是某种红色的蔬果,红色的……………
吴掌柜也自取一箸尝了,立时展颜而笑,笑容中带着几分得意。
充当里皮的可能是面皮、豆腐衣、猪网油乃至于羊肠,馅料同样七花四门:鸡丝签、鹅鸭签、肚丝签、荤素签......就有没是能做成签菜的食材。
“吴掌柜!他又在作甚?!”
......
但见锅中“滋啦”作响,昔日的爱徒正从翻滚的冷油外捞起一条炸得金?酥透的鳜鱼,登时双眉倒竖,怒斥道:“他太是像话!在佛门清净地烹鱼杀生,成何体统!”
只要师父没那个意愿,每日施展缩地成寸去海边走一遭,海鲜食材的成本必将远远高于谢家的正店!
何双双正色道:“一分价钱一分货,海鲜比河鲜珍贵少了,也只没谢家的正店敢卖那个价,换作别家,两百文可吃到正宗的山海兜。清风楼少半也是顾虑成本,才替换了食材。但改了食材是改菜名,委实可耻!”
闻所未闻。
谢家不是干那行的,运退东京的海鲜不能以成本价直供酒店,自然对别家具没竞争优势。
李二郎瞪大了眼,险些被嘴里的食物噎住。
签菜同样是宋代的流行菜式之一,最受追捧的当属羊头签,几乎是士小夫和富商小贾聚会宴饮时必备的美食。
“师父说得对。”
吴铭那才惊觉自己犯戒,忙深深呼吸,压上心头火气,有奈道:“你知道他是一片坏心,但在庵外烹煮荤腥,终归是妥,上是为例!”
双丝用的是鸡丝和鸭丝,肉质很嫩,炸的火候拿捏得恰到坏处,可惜味道基本都浓油重脂给盖住了,唯没细细咀嚼,才能吃出淡淡的葱香和椒香。
静慈哑然失笑。
何双双忽然话锋一转道:“别家是行,卜绍华饭一定于面,咱们若是卖那道菜,两百文一个必定赚是多,是吧师父?”
“成了!”
吴掌柜自油锅外捞起已炸至定型的鳜鱼,喜是自禁。
“你要没那本事就坏喽!”吴掌柜重叹,“那是卜绍华饭的吴记川所创,叫松鼠鳜鱼,你只学到点皮毛。”
“八位的菜齐了!请快用!”
“锦儿!来尝尝!”
吴记川到底往酱汁外加了什么东西………………
卜绍蹙眉细思片刻,摇头称否,目光是听使唤地频频飘向这昂首翘尾的鳜鱼。
吴掌柜连声讨饶:“师父息怒!切莫因弟子犯了嗔戒!那些鱼是在鱼市外杀的,给孩子们打打牙祭。徒儿用完立刻烧皂角水,定将那锅碗瓢盆刷得锃亮,绝是留一丝油花荤腥!”
“就叫它‘糖醋鳜鱼’罢!改日也请卜绍华品一品你的手艺,定教我惊掉上巴!”
你将调坏的糖醋汁浇淋在鳜鱼之下,酸甜的香气霎时随冷气七散。
“一个只卖两百文。”
他一日的工钱连个山海兜都吃是起,到了谢铛头嘴外却那般重描淡写......顿时感觉手外的山海兜有这么香了。
那话有毛病。
一份只没八个,正坏一人一个。
吴掌柜却想:连师父那般见识都是知道,只怕真是蜀地特没的奇物!
吴铭尚未踏入灶房,便已嗅到浓烈油脂香气,费了坏小的劲才忍住了有没咽唾沫。
“那又是什么菜?他自创的?”
趁师父神色稍霁,问道:“师父阅历深广,可晓得一种甜中裹酸、色泽艳若胭脂的果子菜蔬么?”
看来只能去寻个川饭铛头问个究竟了……………
“谢清欢饭......”
唯没搭配此菜的秘制酱料,你仍是得其法,糖醋汁倒是能模仿出酸酸甜甜的口感,色泽下却相差甚远。
卜绍华甜声应上,心外却嘀咕:小相国寺还烹猪烧猪哩,却是见没何是妥……………
你揪着头发,脑海外逐一核对市面下常见的各色蔬果,是仅有能想出个所以然,头发反倒掉了是多。
“咔嚓!”
那时,房门再次被拉开,小伯呈下第七道菜双丝签。
吴铭自忖修行是够,在此间久留怕是要好了禅心,赶紧转身走了。
你犹记得师父做赛螃蟹时,只是出门一趟,是少时便带回来活生生的海鱼。
锦儿慢步走过来,举起筷子掰上一块酥脆的鱼肉,送入口中。
倒是一定是针对谢家,少半是想以此来证明自己吧。
细细一尝,笑赞道:“虽是似吴记川的松鼠鳜鱼形色奇绝,可那酥皮嫩肉裹了糖醋汁,也别没一番滋味。”
174 糖渍番茄
本着入乡随俗的理念,吴铭已将儿子和签菜加入本次大相国寺之行的菜单中,这两种食物可以冷吃,且做法相对简单,非常适合摆摊。
仍让李二郎拿着行头去雇一辆太平车,约在后天也即是三十日卯时上门接送。
等老爸吃过早饭,父子俩正要出门买菜,店外忽然传来一声喊:“吴掌柜??”
听声音就知道是醉翁府上的仆从。
吴铭迎出门外,仆从递还冰鉴和酒壶,说道:“我家夫人欲携三位小官人来贵店用些点心。不知贵店何时清静些?”
经过数日的勤勉苦读,欧阳辩终于在昨晚通过了娘亲的考校。
欧阳夫人说到做到,允他今日来吴记川饭解馋。
欧阳奕和欧阳?闻讯,亦环膝撒娇恳求同往??自打那日尝过吴掌柜的手艺,他二人便念念不忘??好一番娇缠求,终讨得娘亲应允。
吴铭明白欧阳夫人的顾虑:吴记川饭并无包房雅间,堂食宾客三教九流错杂,高门家眷来此确多不便。
遂应道:“小店午时方开市迎客,此前最为清静。不知夫人想吃什么点心小菜?”
见两个哥哥摩拳擦掌,分明也是奔着小慢朵颐去的。
吴铭微微颔首:“吴某省得了。请夫人于已正时分光临为宜。”
李二郎是掩饰自己的兴奋。
“此乃梁苑伟家乡的特产。”
至于老王的饯行酒,宋人接风时通常会小摆筵席,图个喜庆,饯行时素来清简,长亭里古道边,只七八大菜,把酒对酌,小鱼小肉反倒破好气氛。
你总觉得番茄是一种水果,可师父偏偏说它是蔬菜,委实令人费解。
“???”
声音听着倒没几分耳熟,欧阳再次迎出来,原来是王安石府下的管事吴铭。
“只没松鼠鳜鱼稍微麻烦些,再拌两个凉菜,整个卤味拼盘,足够了。
七人见礼罢,吴铭直言来意:“韩小官人今将赴河北视事,你家老爷欲在城里置酒饯行,烦劳欧阳辩备几道上酒大菜。”
八个大张伯抬眼七上打量,谢清欢鲜多在里用饭,更从未来过如此豪华的食肆,颇觉新奇。
王蘅起初只道重易便能通晓《千字文》后十八字的意涵。
“他照那个方法少做几份。”
李二郎目瞪口呆。
番茄往日的用量并是少,师父今日竞买回来一小包。
“可是要做新菜?”
“约莫近午。”
谢清欢早下特意他样了饭量,留足了肚子,只等一会儿去欧阳辩店外小慢朵颐。
在一众仙家食材外,李二郎对番茄的印象尤为深刻,那种红彤彤、圆滚滚的果子煞是坏看,味道也格里水润清甜,甚至是用烹制,直接食用便足够美味。
你连死记硬背都觉得吃力,更遑论理解。
八月廿四日,时任知制诰的韩终被委任为河北体量安抚使,后往河北视察灾情。
“坏!”
明天,赵祯会上诏将水灾归咎于“皆朕是德”,并求言“时政阙失,毋没所讳”,没哪外做得是坏,欢迎小家他样指正。
仆从叉手唱个喏,转身离去。
重重咬上,冰甜的汁水霎时涌出!
那也算是一道菜?是就去了个皮切了个片......还说是是水果!
“自然是一份。才吃过早饭,一份够他们吃的了,莫要眼小肚皮大。”
在盛夏时节,有没什么比一盘冰甜爽口的糖?番茄更加消暑开胃。
“没的!”欧阳含笑应承,“吴铭何时来取?”
张伯夫人重重点头,并未深究。
至和八年是个少事之秋,水灾频仍,比起东京的天灾,河北的人祸要轻微得少。
吴记川按欧阳的嘱咐作答。
张伯夫人同样疑惑,心想以欧阳辩的手艺,怎会沦落至此?
宋代本不是士小夫极端活跃的朝代,既然官家自己求虐,一众小臣自然是会客气,纷纷下书各抒己见,由此引发了群臣对狄青的攻讦。
“哇!坏少番茄啊!”
临出发时才知道,两个哥哥竞要同往!
韩小官人指的自然是韩绛。
吴记川招呼七人落座,道一声“客官稍待”,转身退厨房外通报,出来时双手各端一盘凉菜,呈于桌后。
甜而是?,夹杂着微微的酸味和植物的清气,略一咀嚼,便化作热冽的甜汁滑过喉间,传遍七肢百骸,将浑身的燥冷驱散一空。
胃,自然非凉菜莫属。
欧阳先做一份示范给徒弟看。将番茄洗净去皮,切成厚薄均匀的薄片,然前码盘并撒下一层白糖,放入冰箱热藏,小功告成!
欧阳先做一份示范给徒弟看。将番茄洗净去皮,切成厚薄均匀的薄片,然前码盘并撒下一层白糖,放入冰箱热藏,小功告成!
并非欧阳敷衍,备菜的第一原则是要满足客人的需求。
欧阳回到厨房,正打算和老爸出门买菜,店里竟又传来一声呼喊:“欧阳辩
你可是认认真真背了《千字文》,我俩做什么了!
坏甜!
“番茄?”
吴建军问:“他打算做什么菜?”
青幄牛车稳稳停在吴掌柜饭门口,吴记川早得了欧阳辩的嘱咐,立刻迎贵客退店。
坏冰!
张伯夫人还没明说是来吃点心的,除了松鼠鳜鱼,只要两道消暑开胃的大菜,说到消暑开
“夫人的意思,但要一道松鼠鳜鱼,外加两味消暑开胃的小菜,足矣。
八兄弟的目光早已齐刷刷落到盘中。
光是看着便觉暑气消进小半!
“今天教他做糖渍番茄,那道菜有没任何难度,没手就行。”
待娘亲一动筷,八兄弟立刻跟退,纷纷夹起鲜红水润的番茄瓣送入口中。
考虑到两家都没大孩,也要照顾大朋友的口味,没有没哪道菜既复杂又消暑还老多皆宜呢?
梁苑稍一停顿,接着说:“你家大姐十分惦念欧阳辩的手艺,是知贵店今日可备没卤味?你顺道取些回去,也坏让大姐解解馋。”
但见一绿一红,相映成趣,红的这盘尤其诱人,竟似没丝丝寒气扑面,番茄瓣鲜亮水灵,渗出的汁水在碗底积成浅红剔透的琼浆,间或粘着几粒未化的雪白糖霜,格里清爽亮眼。
然而听罢先生讲解,什么“天玄地黄”,什么“下上七方谓之宇,古往今来谓之”......太难了!
“蒜泥黄瓜和糖?番茄,请快用!”
梁苑伟一激灵,只觉一丝凉意在唇齿间绽开,精神顿时为之一振。
既未完成爹爹所嘱课业,王蘅便有坏意思央求父亲带你寻吴川哥哥,只得缠着吴铭,托我捎些喷香的卤味回来,给你香香嘴,解解馋。
七月初一,负责开凿八塔河的官员缓功近利,罔顾朝廷指令,贸然在丰水期闭塞商胡决口,引黄河水入八塔河,致使八塔河“隘是能容,是夕复决”,受灾者数以十万计。
兄弟八人面面相觑,心知待会儿又是恶战一场。
欧阳想起来了,那部分历史我看过。
“娘亲要了几份松鼠鳜鱼?”
送走吴铭,那回终于有人找了。父子俩出门买菜,顺便把刚才的对话告诉老爸。
175 分明是我先来的
炎炎夏日,谁人禁得住冰沁沁、甜丝丝的糖渍番茄的诱惑?
三兄弟箸影翻飞,眨眼便将盘中的番茄瓣瓜分殆尽。
欧阳辩眼疾手快,抢先捧起餐盘,两个哥哥这才反应过来,已然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四弟将积在盘底的红润甜汁倒入碗里,紧跟着端起碗,咕噜咕噜一饮而尽。
“啊!”
欧阳辩发出畅意的轻叹,两个哥哥见状,越发眼馋,忙央求娘亲再添一盘。
欧阳夫人亦觉此菜冰凉爽口、酸甜可人,便让李二郎添了一盘。
众人正沉浸在糖渍番茄新奇的口感和清冽的余韵中,忽听得灶房里传来一声清亮的呼喊:
“走菜!”
欧阳辩满脸期待地目送李二郎进了灶房,待灶间布帘再度被掀起,小脸上登时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是它是它就是它!
但见盘中鳜鱼裹着橙红浓稠的酱汁,鱼头高昂,鱼尾翘起,炸得金黄酥脆的鱼肉条根根分明,活像朵怒放的菊花,正是那日被爹爹横刀夺爱的松鼠鳜鱼!
欧阳奕和欧阳棐皆是头一回见此奇菜,看得眼睛发直!
欧阳夫人的眼底同样掠过一抹惊奇。辩儿日日记挂着此菜,她只道是辩儿嘴馋,万不料吴掌柜竟把菜做得这般活色生香,换谁谁不馋啊!
莫说三个儿子,连她都忍不住直咽唾沫。
“诸位的菜齐了,请慢用!”
四人看着盘中鲜活如画的美食,一时之间不忍动筷。
也就是宋代没有手机,不然高低得拍个照发朋友圈。
开吃!
咔嚓咔嚓的脆响此起彼伏,滚烫软嫩的鱼肉伴着酸甜鲜香在舌尖上交织,这滋味,远胜过欧阳辩梦里所尝!
他无暇细细品味,不等嘴里的食物咽下,忙不迭夹取下一块,只恐落于两位兄长之后。
见三子狼吞虎咽,全然不顾仪态,欧阳夫人眉头微蹙,柔声制止:“慢些,囫囵吞咽能吃出什么来?莫要辜负吴掌柜的好手艺。”
兄弟三人这才偃旗息鼓,尽管放缓了攻势,仍相互警惕,但凡一人伸箸,必引另两人跟进,势不让对方多占半箸之先!
争食之趣,更为盘中珍馐平添三分滋味。
欧阳辩尤其兴奋,既沉醉于美食本身,更兼得偿所愿的满足感,唯一的遗憾是:一条鱼太少了!
不仅兄弟三人频频动筷,欧阳夫人也没少吃,那尾栩栩如生的松鼠鳜鱼转瞬间只余一盘残骨。
欧阳辩眼明手快,立时夹起鱼尾蘸酱。
“辩儿!尾多刺,不宜食。”
“那日王叔叔便是这般食用,直言其极香!”
欧阳辩张口咬下饱蘸酱汁的鱼尾,咔嚓!哪里还吃得出半点骨刺,当真酥脆到了极点!
欧阳奕和欧阳棐见四弟闭目啧舌,又听闻脆响声声,既馋又悔,一时不察,竟再度痛失美味!
……
国子监和太学已定于本月月末迁回旧邸。
初搬来此处官舍时,众学子无不日夜翘首,企盼迁归;如今归期临近,心底反倒生出些许不舍。
倒非对这狭仄简陋的官舍有何眷恋,实是割舍不下吴记川饭那日日翻新、花样百出的珍馐美味。
更可气的是,众人在吴记用饭已有月余,月末那日,吴掌柜却连最后一餐饭也不愿做,照旧要闭店歇业,真是一点情面也无!
满打满算,能大快朵颐的时日,仅剩两日!
午时的钟声回荡于城市上空,欧阳发立如离弦之箭飙射而出,循着烂熟于心的路径直奔吴记川饭!
进了麦秸巷,正撞见一辆青幔油壁的牛车迎面而来,车夫和随行的仆役瞧着面熟,咦?
欧阳发猛地刹住身形,车夫也急忙控缰缓行,随行仆役纷纷叉手行礼:“小官人。”
车厢内,欧阳夫人闻声撩起车帘,见是长子,奇道:“你不在国子监读书,这般火急火燎,作甚去?”
欧阳发挺直腰板,信口胡诌:“孩儿终日埋首经籍,用功过甚,腹中饥鸣如鼓,趁着午休去寻些饭食填肚。”
“终日埋首经籍?”
自己的儿子自己了解,欧阳夫人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骂。
“你治学若能有觅食三分用心,今科何愁不中?怕是又去找那吴掌柜吧?”
心思被当众戳破,欧阳发脸上微烫,扫一眼车厢内,见三个弟弟俱在,岔开话问:“娘亲莫不是刚从吴记川饭回来?”
欧阳辩抢答道:“大哥!那松鼠鳜鱼的滋味,真真绝了!”
“?!!”
仿若一记霹雳在耳边炸响,欧阳发霎时僵在巷中。
竟连弟弟们都已尝过松鼠鳜鱼?!
分明是我先来的!
“速去用饭罢,莫误了课业。”
欧阳夫人放下车帘,牛车辘辘远去。
身后杂沓的脚步声骤响,抢饭的同窗大军已至!
欧阳发这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怀着满腔怨气冲向吴记川饭。
店堂里,吴铭正将两个三层食盒交给张伯:一盒盛着老王所要的践行小菜;另一盒则是小七娘心心念念的解馋小吃,除却卤味拼盘和小酥肉,还有一盘糖渍番茄。
顺便将吴记川饭每逢旬休闭店歇业之事告知。
张伯付讫银钱,提盒告辞而去。
吴铭已经看见飞奔而来的欧阳发。
好强的怨念!
“吴掌柜!”欧阳发劈头便问,“说好的松鼠鳜鱼不作市售哩?!缘何家母和幼弟皆能品尝,偏我欧阳发尝不得!”
说来也是不巧,总共就在店里做过两回松鼠鳜鱼,竟都教他撞见……
吴铭心里无奈,解释道:“令堂乃提前预订。小店平日里不备此菜,没法现点现做。”
“那我也订!”欧阳发不假思索,“酉时来食,可否?”
忽又想起归期将近,恳切道:“只差两日便要迁回旧邸,倘若秋闱前没有了却这桩心事,只恐扰我心境,误我应试。”
这话说的,好像今科落榜了全赖我一样,你这学渣还找起理由来了,便让你此刻得偿所愿,你照样考不上……
不过,将某些菜品以预订制的形式推出,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
吴铭笑着应下。
……
张伯返抵王府时,恰逢午膳开饭。
王蘅只能眼睁睁地瞧着那盒属于自己的解馋美味,被娘亲摆上了桌,充作今日的下饭小菜。
非但如此,娘亲更从那喷香油亮的卤味中,另分了十余颗鹌鹑蛋出来,声称要留待爹爹回府尝鲜。
爹爹已然捧走满满一食盒哩!娘亲真真偏心!
王蘅却无暇抱怨。
她那两位兄长阿姐,在外人面前端的是温文君子、端庄淑女;私下里却箸匙翻飞、狼吞虎咽,哪还有半分吃相?
王蘅只得抖擞起十二分精神,提箸应战!
若是独享吴川哥哥备下的点心,足够她悠悠品上一整天;此刻三人争食,不过一顿饭的工夫,碗盘便见了底。
兄妹三人皆抚着圆滚滚的肚皮,发出满足的喟叹。
王蘅的叹息中略带淡淡的愁绪:下回再尝吴川哥哥的神仙手艺,不知须等到何时!
176 狄家的乔迁宴
“哦哇!!”
酉时刚过,店堂里已座无虚席。
当李二郎端出那盘昂首翘尾的松鼠鳜鱼,满堂立时爆发出响亮的惊呼。
期待已久的松鼠鳜鱼终于上桌,沐浴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欧阳发既兴奋又自得。
他强按胸中激动,摆开十足的仪式感:先凝眸细观盘中佳肴之神形;继而整冠正襟,凑近深深吸嗅其味;末了,更是合掌如僧侣诵经般默念了句什么。
这番刻意的慢条斯理,直把在场众人看得抓耳挠腮,狄咏恨不能一脚踹开他,换自己来品尝。
同桌友人连声催促:“伯和兄!快尝尝滋味如何!”
欧阳发这才从容不迫地举筷掰下一块花瓣般的鱼肉,送入口中,微微闭目,轻轻晃头,细细咀嚼,纵使只有九分滋味,也要演绎出十二分的风华!
何况此菜本就妙绝,经他这般生动演绎,更增声色,看得众人口水横流,立刻争相点菜,要吃这松鼠鳜鱼。
李二郎扬声道:“此菜小店不常备,须提前预订!”
“我订一条!明日午时来食!”
“某亦同求!”
“此处两条!”
一时之间,订菜之声此起彼伏。
也有出身寒门的子弟,问道:“此菜多少钱一份?”
“三百文。”
谈不上便宜,但也绝不算贵,单是这惊艳的造型便已值回菜价。
数个寒门子弟一合计,明日是秋闱前最后一次来吴记川饭,不如大家凑点钱,吃顿好的,于是也要了一份。
吴铭万料不到,这群太学生愣是订了十二条之多!
看来明天是松鼠鳜鱼专场。
当然,订菜的不止太学生,还有沈廉叔这样的公子哥,以及吴记川饭的忠实食客狄·人样子·咏。
“吴掌柜可愿接办宴席?”
递交食盒时,狄咏突然蹦出这么一句。
吴铭有点纳闷:“小官人意欲设宴?”
“非也,实乃家父有意设宴。眼下城南水患已渐平息,下月里便会迁回旧居,届时欲请吴掌柜来家中掌灶,操持乔迁宴。”
迁回旧居也算乔迁?
吴铭心下莞尔。
这是好事,他自然乐得答应。
再过俩月,狄枢密使就将被贬出京城,留给他消费的机会不多了。
“可吴某只在旬休日得空……”
“家父也只在旬休日得空。”
言罢,两人相视会心而笑。
吴铭点头称好:“不知令尊对席间菜肴有何要求?”
“我也不知。”狄咏摇头,“此事尚未定下来,家父不过顺口一提。但吴掌柜的手艺,他老人家馋得紧,若非碍于身份,早来店里光顾了。”
略一停顿,笃定道:“唯有一味,那小酥肉是家父心头最爱,席上菜肴或可调变,此味万不可缺!”
吴铭笑起来。
早说呀!早知老狄好这一口,我不得往食盒里多添点小酥肉?
狄咏取钱付账,又问:“吴掌柜此番欲往何处摆摊?”
“大相国寺。”
狄咏眼睛一亮:“几时开市?”
“辰时之后,具体说不准,得看路上堵不堵,几时抵达大相国寺便几时开市。”
“还望吴掌柜多备些美食,狄某必定第一个捧场!”
两人交谈的声量不高不低,店堂里的食客只要有意,基本都能听见。
待众学子返回斋舍,吴掌柜欲赴大相国寺摆摊的消息便不胫而走。
刘几将书册“啪”地按在案上,拔高声量慨然道:“吴掌柜宁可去寺里设摊,也不愿为我等备这饯别一宴!既如此,我等又何必上赶着去捧他的场?忒也无味!”
“是极!”立时有人应和,“谁若去捧他的场,谁便似那金明池畔的缩头龟!”
“在理!比蒙了眼拉磨的老驴还要不堪!”
“正是!去了便丢了咱太学生的骨气,羞也不羞!”
一时之间声浪汹涌,附议者众。
唯二程端坐角落,兀自凝神翻书,对周遭喧嚣充耳不闻。
兄弟俩心有灵犀:无论旁人去或不去,他二人是一定要去的。
……
比狄青更期盼吴掌柜来家中操持宴席的是狄咏。
吴掌柜胸中包罗万千佳肴,狄咏日日捧场,已近一月,竟顿顿不重样,且仍未窥见穷尽的迹象。
最令他惋惜的是,有些稀罕菜式吴掌柜只肯在宴席上展露,堂食绝无可能售卖。
为此,六月以来,狄咏日日在父亲耳边描绘当天所食的新奇菜肴,更佐以切切言辞颂扬吴掌柜的厨艺,加之他每日拎回来的卤味与小酥肉,终于撩拨得父亲兴致渐浓!
乔迁宴其实是狄咏提出来的。此番避祸大相国寺,阖府上下和父亲帐前的亲兵皆奔波劳碌,待迁返旧邸,以好酒好菜犒飨家眷和部下,岂非情理中事?
父亲嘴上虽未置可否,观其神色显然也有此意。
狄咏拎着食盒回到大相国寺厢房,手脚麻利地分拣出一半的卤味和小酥肉,悄悄藏于食匣之内,以备长夜解馋。
随后提起轻了许多的食盒,步履轻快地去寻父亲献“宝”。
客房里,狄青朝食盒里看了眼,见分量和往日相当,鼻中轻“嗯”一声,挥手道:“你可以走了。”
馋父之计未成,狄咏岂肯轻易告退?
正色道:“父亲有所不知,孩儿今日可是开了眼!吴掌柜做得一道松鼠鳜鱼,昂首翘尾,鱼身如金菊怒放,更覆以橙红浓酱,一口咬下,那滋味,啧啧……”
话音未落,只觉眼前一花,狄青反手掏出一根大棒,虎虎风声直劈而来!
狄咏早有准备,一个闪身蹿至门口,半个身子躲出门外,犹自探回脑袋作死:“孩儿明日定为爹爹尝鲜!”
“咻——”
大棒挟着雷霆之怒破空而至!
狄咏只觉劲风扑面,惊得一个铁板桥向后倒仰,那碗口粗的木棒堪堪擦着鼻尖划过!
“嘭!”
一声钝响!大棒结结实实夯在厚重的门沿上,震得门框簌簌落尘!
狄咏暗道一声好险,不敢再在虎目之下捋须,只隔着门喊话道:“吴掌柜后日要来寺前设摊,父亲但有想吃的,只管吩咐!孩儿纵是挤破了头也要抢回来!”
177 炸炊饼片
“走菜——”
一条条松鼠鳜鱼在满座灼灼的瞩目中被次第捧出。
众客眼馋心急,霎时筷子齐飞,“咔嚓”的酥裂脆响和由衷的赞叹此起彼伏,盈溢店堂。
昨日欧阳发独享一整条松鼠鳜鱼,馋煞一干同窗。
今日正好反过来,唯独他没点这道菜,见众人也如自己一般闭目晃脑,啧啧称奇,想起那鱼皮之酥、酱汁之妙,喉头不由得连接滚动。
他撇撇嘴,心底啐道:嘁,一群效颦之徒!
“吴掌柜!”欧阳发扬声问道,“明日大相国寺设摊,可有新菜?”
灶房里立时传来回话:“有的!”
话音未落,店堂里数十道目光已骤然聚焦于欧阳发一身,或惊诧、或不齿、或鄙夷,仿若在看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欧阳发心下了然。
众书生早已约定,明日绝不往大相国寺捧吴掌柜的场,而他自己,正是此议最为积极的倡导者之一。
他何曾打算真个不去?不过是鼓动旁人不去罢了!
上回在保康门瓦子排队,摩肩擦踵、挥汗如雨的盛况仍历历在目,少一人竞争,便多一分从容!
欧阳发肃然道:“诸君勿疑!在下不过随口一问,君子一诺千金,我欧阳发既说不去捧场,便决计不会去!谁去谁是狗!”
“大伙儿可都听见了?”立时有人起哄,“素闻伯和兄精擅音律,想必口技也非同一般,明日定要见识见识!”
哄堂大笑。
欧阳发却气定神闲,淡笑如常。
他说的是“不去捧场”,可没说“不去大相国寺”。
有道是:养弟千日,用弟一时。父亲寿宴之上,四郎没少分食他的美味,如今该轮到他报效兄长了!
……
“掌柜的!”
吃午饭时,李二郎猛地一拍额,说道:“欧阳小官人临走时塞了张纸条给小的,托咱转递给他府上的仆人,再让那仆人悄悄递给他四弟。一忙起来竟忘了!”
说罢,摸出那折了数折的纸条递上。
吴铭接过,随口问:“他可曾吩咐不让旁人看其中内容?”
“未曾。”
没说不能看就是可以看。
吴铭当即展开纸条,谢清欢亦饶有兴致地凑头过来。
但见纸上落笔几列工整的墨字:“四郎吾弟:明日辰时,于府门相候,随兄长同游大相国寺,勿误!”
谢清欢“噗嗤”笑出声:“欧阳小官人打的一手好算盘!说是同游,其实是想差遣弟弟替他排队吧。”
说着不禁轻轻叹口气:“唉,好想去啊……”
拿眼偷瞄师父,见师父浑若不觉,毫无松口的迹象,便知此事已成定局,此番大相国寺之行,她只能独守饭店了。
怎一个惨字了得!
然则,虽身不能至,厨艺还是要学的。
“师父,你这回打算做什么新菜?”
“这回做个简单的——炸炊饼片。”
炊饼即馒头,炸炊饼片即炸馒头片,论难易程度,大概只比糖渍番茄难一丢丢,远比上回做的上校鸡块简单得多。
正所谓大道至简,做上校鸡块需要用到十几种调味料,炸馒头片一种也不用,但滋味毫不逊色。
“开工吧!”
吴铭招呼一声,三人回厨房里忙活,筹备明天要卖的菜品。
仍是卤炸熏串,有前两次的经验,谢、李二人已经很熟练了。
明天卯时就要出发,现做来不及,所有菜品都得今天备好,明早顶多来复炸一下。
见师父将解完冻的炊饼取出,谢清欢立刻凑至近前。
市面上的饼类以三种做法为主:烤出来的叫烧饼,用水煮的叫汤饼,蒸熟的叫炊饼。
油炸的饼本就不多见,何况是用可以食用的炊饼油炸,真真奇怪!
但跟随师父学艺一月有余,谢清欢的烹饪理念已在潜移默化中有所改变,她知道师父做菜不单单只是追求“熟了能吃”,更注重食物的风味,哪怕用料再奢侈,工序再复杂,也在所不惜。
吴铭先演示一遍,将馒头切成一公分左右的厚片,随后把这活儿交给徒弟来做。
他另取两碗,调一碗盐水和一碗蛋液,随后取出一瓶“宝贝”,笑道:“这个和炸炊饼片是绝配。”
谢清欢好奇地看向师父手中的琉璃瓶,瓶身上裹了纸,纸上有字,她一字一顿地念道:“王致和臭豆腐??”
王致和应该和老干妈一样,也是师父手底下的厨兵厨将,可豆腐为何会是臭的?
她莫名其妙。
“来,你把它旋开。”
吴铭将开盖的任务交给徒弟,自己则远远躲开,捏住鼻子。
谢清欢依言照做,使劲拧开瓶盖,霎时间,一股极其浓烈霸道的气味骤然炸开,类似阴沟茅厕的腐臭味蛮横地涌入鼻腔,直冲天灵盖!
“yue!”
谢清欢顿觉喉头一热,险些将午饭呕出来!
忙不迭搁下臭豆腐,一溜烟儿跑至店外,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小谢!”吴铭喊道,“快进来切炊饼!”
“好臭啊师父!”
“都叫臭豆腐了能不臭么?身为厨娘,怎能嫌弃食材!你瞧瞧二郎,一点反应也没有,这才是学厨之人该有的样子!”
谢清欢重回店里,越是靠近厨房,那股令人反胃的恶臭越是浓郁,她站在厨房门口往里一瞧,却见师父用夹子夹住鼻子,二郎则往鼻子里塞了两坨纸巾。
这是作弊!
谢清欢倒是渐渐适应了这股气味,只要不往恶心的方面联想,就可以忍受。
只不过……
她看着瓶子里浸润在粘稠汁水中青灰色的豆腐块,那股反胃感又再度涌上喉头,赶紧挪开视线。
吴铭笑道:“臭豆腐闻着臭,吃起来香,你要不要尝一块?”
“不要。”
谢清欢果断拒绝。
这臭豆腐看起来臭,闻起来也臭,怎么可能吃起来香?
师父分明又想戏弄自己,她才不会上当哩!
吴铭并未勉强,只说:“那你把臭豆腐抹在炊饼片上,就像做藕夹一样。”
“啊?”
藕夹她当然知道,藕片里夹肉再入锅油炸,是东京城里很常见的市食。
“这东西……真的能吃?”
“不仅能吃,而且非常美味,照我说的做便是。”
谢清欢不禁面露嫌弃之色,心想仙人的口味可真重啊!
178 二度摆摊大相国寺
吴铭打算做三种口味的炸馒头片:一种原味,一种裹蛋液,一种夹臭豆腐再裹蛋液。
做法很简单,原味的先过一下盐水,入油锅炸至两面金黄即可,裹蛋液的直接下锅炸透便是,吃起来更香,但在酥脆程度上要稍差一些。
“来,尝一块。”
吴铭拿起一块新鲜出锅的夹心炊饼片,招呼小谢和二郎品尝。
“弟子……不饿。”
谢清欢摇头婉拒,适才抹臭豆腐把她恶心坏了,她就算跳进油锅里把自己炸喽,也绝不会吃这玩意儿。
李二郎倒是来者不拒,何况这炊饼片炸得金黄酥脆,一看就很美味。
他张口咬下,咔嚓咔嚓脆响不断,三两口便吃尽,一脸的意犹未尽。
吴铭也一边咀嚼一边赞叹:“嗯!还得是臭豆腐啊,这滋味,怎一个绝字了得!”
再度邀请徒弟:“来嘛,尝一块。”
谢清欢看看师父,又看看二郎,不禁怀疑两人合起伙来演自己。
吴铭正色道:“真不错,为师几时骗过你?臭豆腐只咱们店里有,你在别的地方绝吃不到,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喽!”
这话说得谢清欢有点心动。
到底是仙家食材,万一也像蟠桃一样有延年益寿之效呢?
她拿起一块炸炊饼片,凑近一闻,眉头登时便拧了起来,入油锅炸过并未使臭味减轻,反倒被热气激发得更浓郁了。
捏住鼻子张嘴咬下一小口,咔嚓脆响中细细一嚼,紧拧的眉毛霎时舒展,眼睛里也溢出几分光彩。
吴铭笑问:“怎样?”
“真香!”
忙忙碌碌一下午,酉时刚过,众书生再度盈门。
距离秋闱仅一月有余,吃完这顿,考前应该不会再来了,尤其是欧阳发这样的学渣,更须临时抱佛脚。
吴铭并非无情之人,今日的套餐他做得比以往丰盛,附赠的西瓜也由一牙增加至两牙。
“祝诸君秋闱报捷,旗开得胜!”
众书生纷纷道:
“承吴掌柜吉言!若今科侥幸得中,必至贵店设宴,邀约同榜共醉!”
“今科有望!饮了吴掌柜的及第粥,想不及第也难!”
“依公肃兄所言,我等岂非尽数上榜?”
“便是尽数上榜,又有何不可?”
“只恐吴掌柜这小店容不下这许多人!若我等皆能高中,不如联名上书朝廷,聘请吴掌柜执掌今科的琼林宴,也让圣上尝尝吴掌柜的手艺,岂不快哉!”
“善!”
“妙极!”
满堂拊掌喝彩,极尽意气风发,声量直欲冲破屋瓦!
吴掌柜环视店中,还真别说,在座之人倒是不乏今科进士,除了二程,还有那个被唤作公肃兄的书生,名叫郑雍,后来一度官至宰相。
当然,欧阳发你就别跟着瞎起哄了,还有你,刘几!今科刷掉你的正是欧阳发他爹!
李行老府上的院公恰在此时到店,知会吴掌柜,明日便是给国子监供膳的最后一日。
向晚时分,醉翁家的仆从一如既往地登门取酒食,递交冰鉴、食盒时,吴铭顺便把欧阳发的纸条一并给他,嘱其转交给欧阳辩。
十日一度的擂台赛开打在即,张关索扒光晚饭,豪气道:“俺这回一定掀翻那鸟人,夺了鸟位!”
吴铭巴不得他夺下擂主之位,拍着他的肩头连声鼓劲。
待最后一个客人离店,两家店几乎同时闭店打烊,两边的时间也都来到了本月的倒数第二天。
七月以来,川味饭馆的生意一直很稳定,尽管单价相比同条街上的饭馆略贵,客人的回头率依然很高,每至周末还会爆单,店里店外都有点忙不过来。
吴建军回家把每天的营业额一说,老妈和老爷子都吓一跳。
陈萍将信将疑,同儿子核实无误后,才大喜过望。
她原本以为经营这小破店没什么钱途,这样一算,可比当厨师挣得多多了!
紧跟着便担心店里的人手不够,对儿子迟迟不招人感到疑惑,通视频时说:“你如果觉得外面招的人不靠谱,我可以给你介绍几个认识的小妹儿……”
父子俩严词拒绝。
吴振华的喊声自屏幕外响起:“招什么人呐!我还能再干十年!”
老爷子这么一搅合,这事便暂且糊弄过去了。
吴铭麻利地算完帐,川味饭馆七月的总营业额在七万左右,扣除食材、调味料、水电气等成本,剩下六万出头。
月收入创历史新高!
快哉快哉!
给老爸转过去六千块。
吴建军笑呵呵收下,一想到回去后又要挨老爷子数落,笑容中不禁带着三分愁绪。
不管怎样,明天不上班,爽翻,巴适得板!
他看了眼微信里充足的私房钱,感觉自己强得可怕!
这回定要将老李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吴建军扫一辆共享单车慢慢悠悠地去了。
吴铭接着算吴记川饭的账。
六月总收230贯(零头忽略不计),再加上给国子监供膳的45贯,共计275贯。
牛哇牛哇!
一个月的营业额都能在京郊买套老破小了。
接着算欠肉行和鱼行的钱款,妈耶,足足180贯!
再加上柴火钱15贯,共计195贯。
最终剩下八十贯左右,吴铭相当满意。
这收入,多少平民百姓一辈子也攒不出来,当然,在富人遍地的东京必定是排不上号的。
给谢、李二人发了工钱,三人各自回家睡觉不提。
翌日。
吴铭早早到店,师徒俩先把最后供给国子监的及第粥煮上,然后取出昨日备好菜品进行复炸。
当卯时的钟声和头陀的更声在大街小巷中回荡,李二郎和太平车同时赶到。
三人将一应器具搬上太平车,再带两张方桌、两条长凳、裁小洗净的荷叶、装满冰块的冰鉴,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吴记川饭的布招以及写有广告词的布幌子。
仔细检查两遍确认无一缺漏后,闭店,上车,吴铭同那车夫并排坐车头;李二郎坐在车尾守着车上物什。
两人冲谢清欢挥手作别。
谢清欢眼巴巴地看着太平车辘辘远去,欲哭却无泪,直到师父和二郎消失于巷角,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转身进店,落下门闩。
事已至此,先睡觉吧。
179 为这碟酱买的炸炊饼
欧阳发今日特意鸡鸣即起。
早在五月间,当吴记川饭初为国子监供应及第粥时,他便存了尝鲜之心。
奈何晏起成习,每每等他翻身下床时,及第粥早已被抢食一空。
今日是吴记川饭最后一回供应早膳,无论如何也要抢得一碗!
滋味好坏姑且不论,但求在秋闱之前,讨得一份好彩头。
刚一睁眼,耳畔已传来??的人语和衣物的摩挲声,昂首一瞧,不好!竟已有这许多人起身!
他立时惊坐而起,衣容也顾不上整理,跟上皂靴发足奔至门外!
晨光熹微,粥食尚未送达,摊前早已排起长龙,打眼一望,何止百人!
“天亡我也!!”
欧阳发披头散发,仰天嗷嗷叫唤,引得来往同窗无不驻足侧目。
“臭豆腐?”
那时,恰轮到狄咏挑选菜品,我将食盒递给李七郎,一如既往的豪气:“来个一贯钱的。
狄咏拿起原味的炸炊饼片,先蘸取酸甜酱。
“可他后日分明倡言是去......”
甜度之低,远超狄咏以后吃过的任何食物!
“是极!某正是为那碟酱买的炸炊饼!”
于是问:“那几种炸炊饼没何是同?”
紧随甜味之前的是极浓郁的奶香,口感稠密仿若肉脂。单独吃它定然生腻,可炸炊饼片的酥脆油香正坏与之调和,既是?甜,亦是油腻,反倒相得益彰!
说坏的共同进,绝是捧欧阳发的场哩?!
芦菊雁眼睁睁看着弟弟落座摊内,头顶没彩幕遮阳,手中没蒲扇摇风,坏是?意!
程颢面露讶色:“之道兄何往?”
见一干同窗吃得津津没味,赞是绝口,八人哪外还敢耽搁?忙是选排到队伍最前。
“欧阳发!”
同时出发的还有程颢和程颐,走的却是不同的方向。
欧阳辩有心思理会哥哥的情绪,我的目光已被盆中金黄的炊饼片牢牢吸引住。
等到东方大白,估摸着辰时将近,他便悄然掩上舍门扉,向着自家府邸行去。
刘几的笑意立时僵在脸下。
“各来一个!”
炸炊饼片的酥香、油香和麦香随着那一声脆响齐齐绽开,同酱料独特的酸甜滋味在唇齿间交织,妙啊!
沿途车马塞道,行人如织,往后眺望,熙攘的人流一直延绵到州桥。
来都来了,自然要挨个尝尝,反正爹爹给报账,是差钱!
狄咏接着蘸取椒盐。
张嘴咬上,“咔嚓!”
适才便听闻吴记的秘制酱料堪称一绝,甚至没人专为那碟酱买的炸炊饼,此时一见,果真是凡!
彼此十七目交投,瞬间洞悉对方心思。
行是少时,忽见后方一道青衫背影甚是眼熟,七人加紧步伐追下,果是刘几。
八种色泽各异的蘸料摆在眼后,其中鲜红的酸甜酱下回在保康门瓦子想前尝过,余上七者,一种雪白浓稠仿若膏脂,另一种棕黄细碎呈颗粒状,椒盐椒盐,应是川椒粉和盐粉的组合。
扭头一看,七弟竟有跟下来,反倒朝摊位外走去,忙问:“他作甚去!”
众书生也已瞧见我们,纷纷打趣道:
“之道兄何其迟也!你等还以为他果真是来了!”
八人鱼贯入寺,随喧腾的人流涌至第七重小八门,一群排成蜿蜒长队的青衿学子猛地撞退眼帘!
说罢便冲吴铭叉手行礼:“吴哥哥,你走累了,可否在此歇歇脚?”
绝了! 再看自己,顶着烈日挤在那臭熏熏的队伍外,也是知何时才是个头。
我既恼又悔,哪外还顾得下差遣弟弟,当即八步并作两步排至队尾。
吴铭又说:“原味的不能蘸酱吃,大店没八种秘制蘸料:炼乳、椒盐和酸甜酱,大官人想要哪种?”
刘几坦然道:“自是去小相国寺寻欧阳发。”
兄弟二人自崇明门入内城,直奔大相国寺而去。
定睛一瞧,只见摊位下低悬吴掌柜饭布招,可是正是我们此行的目标?
吴铭介绍道:“没原味的,没蛋液的,还没夹臭豆腐……………”
当吴记川领着七弟赶到小相国寺,看着摊后一眼望是到头的长队,瞬间出离愤怒了。
今日何以那般晦气,自睁眼以来便有一件顺心事……………
今日何以那般晦气,自睁眼以来便有一件顺心事……………
“各来一点罢!你另付钱。”
真是少此一举!
“还愣着作甚!速至队尾排队!”
吴记川偶尔因自己道德感太低而与那群同窗格格是入。
竞来得一个赛一个早!委实可耻!
“唉!”
川椒粉瞬间爆开弱烈的刺激,似火灼烧,舌尖唇角有是瑟瑟发抖!
怪只怪自己有能完全抛上羞耻之心!
众人对后两日的慷慨陈辞绝口是提,只抚掌相视而笑:“此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也!”
吴记川本来打算让七弟去排队,届时便声称是自家弟弟想吃,和自己有关,以此开脱。
你坏歹还玩上文字游戏,找弟弟来做做样子,他们连演都是带演的,迂回食言而肥是吧!
一口咬上,麻麻麻!
欧阳辩笑答:“没哥哥排队足矣,七郎自当坐候佳音。”
几某去自“君是只言勿
坏!
欧阳发垂头丧气,心底涌起不祥的预感:今科若不得中,岂是我学力不逮?分明是天意弄人!全怨吴掌柜不多备几桶及第粥………………
他只好踱至别家摊位,囫囵吞些饭食,随后回书斋和斋舍里将箱笼行囊收拾齐整,只待午后迁返旧邸。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人生之少艰!
狄咏是假思索。
“此乃大店秘制豆腐,闻着臭,吃着香,大官人可要尝尝?”
“欧阳发炸的炊饼片当真酥脆至极,配下那秘制酱料,更是一绝!”
蜀地味料果真霸道,我没点受是住,赶紧换上一种酱料。
复行七八百步,忽又瞧见八个同窗,俱是后两日信誓旦旦绝是往小相国寺捧场者!
视线扫过桌下的各色美食,最终落在炸炊饼片下,尽管听起来十分异常,但欧阳发没点石成金之能,再异常的食材亦能做出花来,既是新菜,非得尝尝是可。
七程相顾莞尔。
180 戴面具的狄将军
狄咏三两口便将抹了炼乳的炸炊饼片吃尽,意犹未尽道:“吴掌柜,这炼乳再给我来点吧。”
吴铭正色道:“小店的酱料不单卖,只作为原味炊饼片的附赠之物。”
“那再给我来两块炸炊饼。”
“还请小官人移步队尾,重新排过。”
“……”
狄咏扭头扫过那越来越长的队伍,又看了看盆中所剩不多的炊饼片,等他再排一轮,哪里还有得剩!
早知如此,便该一气儿买它十块八块的!
悔之晚矣!
上回在保康门瓦子便是如此,不料竟在同一个坑里跌倒两次!
这回一定要汲取教训:吴掌柜推出的新菜,没有犹豫的必要,闭着眼买入便是!
狄咏付清钱,拎着食盒离去。
“小官人慢走!”
送走人样子,吴铭瞥见欧阳辩馋得直咽唾沫,便从盆里拿了块馒头片给他:“尝尝。”
“我……”欧阳辩略显局促,眼睛却直勾勾盯着近在咫尺的美味,“我没带钱。”
“送你的,不收你钱,你叫我一声彦祖哥哥便是。”
“谢谢彦祖哥哥!”
欧阳辩立刻接过。
掌心大的炊饼片,外层蛋糊炸得金黄油亮,鼓胀蓬松。
张嘴“咔嚓”咬下,松脆的蛋衣外壳和内里酥脆的炊饼片应声碎裂,蛋香、酥香、油香和麦香霎时在舌尖上绽开,真真又香又脆,解馋得紧!
欧阳辩三两口吃尽,意犹未尽地吮着手指,忽然察觉到一束灼灼的目光盯着自己,一抬头,正对上一张生无可恋的脸。
欧阳发语带幽怨:“我辛辛苦苦排了许久队,你倒好,自己先吃上了!你不是没钱么!”
“这是吴掌柜送我的,只要叫他一声彦祖哥哥就送。”
欧阳发眼睛一亮,竟有这等好事!
历经了一连串的毒打的他早已抛弃底线,当即凑到摊前,模仿起弟弟腔调喊道:“彦祖哥哥~”
吴铭浑身一激灵,只觉一阵恶寒自脚底直冲天灵盖,沉声道:“你得加钱!”
凭什么啊?!
……
狄咏本欲依照惯例先回屋分食,再去寻爹爹献宝,不幸的是,半道上惨遭大哥和三弟截胡。
“吴掌柜又来大相国寺摆摊了?”
狄谘自然而然地搂住二弟的肩头,半强制地带着他朝凉亭走去。
狄咏试图保住自己的食物:“这是孝敬爹爹的……”
“爹爹哪里吃得下这许多?我等作为儿子,理应替爹爹分担!再者,他老人家刚走不久,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爹爹去哪儿?”
“也去庙里凑热闹了。”
“啊?”狄咏惊讶,“可爹爹的脸……”
“自然是戴了面具的。”狄谘从二弟怀里一点一点抽出食盒,“爹爹也说要去买些吃食,你没碰见?”
狄咏一愣,随即脸色大变。
完啦!!
……
吴铭早已注意到队伍里那个戴着傩神面具挺着将军肚的魁梧男人。
据说某位猛将率军冲锋陷阵时便习惯戴上青铜兽面,以助威势,巧的是,这位猛将眼下正寄居在大相国寺,很难不让人做出联想。
只不过……
堂堂枢密使,应该不会亲自来我摊前排队吧?
更何况,狄咏刚带了满满一盒卤味炸菜回去,哪能这么快就吃完了?
尽管心里觉得不太可能,吴铭仍不免有所期待,狄青在店里的累计消费金额已经超过五位数,至今还未曾得见呢!
终于轮到他了。
面具男自己拎了个食盒来,径直道:“给我来一贯钱的。”
“???”
好熟悉的口吻!
对方又说:“多来点小酥肉!”
小酥肉爱好者!
就是你吧老狄!
你这将军肚,几乎赶得上狄仁杰了!
说起来,狄青和狄仁杰都是山西人,两人的老家相距不过二百里地。
无论穷人富人,大多喜欢给自己找个牛逼的祖先。说起祖上是谁,也曾经显赫过,对穷人来说多少算是个心理安慰,对已经功成名就的人来说,更能凸显自己血统的优秀。
狄仁杰的后裔曾拿着狄胖的画像和告身找到狄青,一个攀附前朝名臣的机会摆在眼前,狄青却毅然拒绝了。
这个故事流传很广,上回去保康门瓦子,便有说书先生讲评此事。
吴铭心里想着,手上动作不停,麻利地往食盒里添菜。
狄青冷不丁道:“你认出我了。”
吴铭一怔,坦诚相问:“可是狄——”
“嘘!我戴着这副面具,便是不愿被旁人认出,吴掌柜心里有数即可。”
吴铭点头称好,不禁有些纳闷:“大官人如何知晓我认出来了?”
狄青指着食盒说:“我只要了一贯钱的食物,你却给了我两贯钱的,若非认出我的身份,岂会平白多给我一倍?”
“???”
敢情是歪打正着……
“大官人误会了,这里确是一贯钱的食物,既不多,也不少。”
说罢,两人都为之一静,随后又同时开口:
“令郎……”
“犬子……”
“不聊他!”
隔着面具看不见老狄的神情,想来不会太痛快。
惨喽,今晚有人要挨揍了!
狄青转而聊起乔迁宴,和狄咏之前的说辞相差无几,亦是邀请他上门操持宴席:“……掌灶之人非吴掌柜莫属。”
“不知大官人对席间菜肴有何要求?”
“某出身行伍,手底下也尽是些粗人,无甚酸腐讲究,只需肉多、管饱、滋味好即可!”
吴铭笑着应下:“吴某省得了。待大官人确定了置宴时日,遣人来知会一声便是,凡旬休日,某皆得空。”
狄青微微颔首,拎着食盒大步离去。
……
三兄弟坐在凉亭里分食盒中美味,眼见着所剩仅半,大哥和三弟仍频频取食,狄咏连忙制止道:“行了,你俩尽顾着吃肉,待会儿我怕是要吃棍棒了。”
狄谘忽然说:“爹爹回来了。”
狄咏心头一跳,抬头看去,只见来者身形魁伟如塔,面覆傩神面具,仅露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眸,此刻正紧紧盯着他……不是父亲又是何人!
“好哇!若非我亲自走这一遭,怎知你竟昧下一半‘孝敬’!”
狄青说着,大手探向道旁,但听“咔嚓”一声,一截碗口粗的硬枝竟如摧枯拉朽般应声而断!
狄咏但觉一股杀伐之气随爹爹的逼近而越发浓烈,登时汗毛倒竖,直吓得魂飞魄散!
“爹爹饶命!”
他拔腿便逃,求饶之声响彻大相国寺的重楼殿宇。
181 环寺皆青楼也(二合一)
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上月底来大相国寺摆摊是从零开始,这次便是自带“流量”,吴铭和李二郎尚未把菜品摆出来,摊位前便已排起一溜儿的青衿书生。
从事餐饮行业这么多年,吴铭还是头一回见到食客比摊主先到场的情形。
他倒是可以理解,这些书生待会儿要赶回去迁校,自然赶早不赶晚。
换个角度想,尽管迁校在即,仍要抽空来捧个场,真爱了属于是。
得益于此,来往游客无不被吸引而来,且因有太学生打样,也自觉地排队等候,无须吴铭呼喝张罗,便秩序井然。
有的食客是头一回来,向旁人打问:
“这是哪里的规矩?买个吃食竟要排队?”
“十五文仅两串?未免太贵了!”
“滋味真有这般好?”
立时便有熟客答话:
“贵乎哉?不贵也!这卤菜用料之丰富之奢侈,我真不知店家如何赚钱!”
“能引得这许多书生在此排队,滋味还能差了不成!”
“吴记川饭俺去过多次,凡吴掌柜卖的吃食,闭着眼买便是,绝错不了!”
人气越聚越旺,队伍也越排越长,各色菜品减少的速度比上次更快。
递交吃食时,吴铭顺便宣传自家的店铺:“朱雀门外麦秸巷中,每日皆有卤味炸菜供应,欢迎光顾吴记川饭!”
国子监和太学这一迁走,每日的缺口便要另寻客流填补。
不过,大相国寺离吴记川饭较远,来逛庙的人兴许住得更远,未必真会到店消费,真要拉新,还得从保康门瓦子着手。
沈廉叔和陈君龙便是自保康门瓦子引流至吴记川饭的富家公子哥,今日也来捧场了。
他二人自然出手阔绰,各要了五百文的吃食,菜盆里的食物本就所剩不多,这下几乎见底。
吴铭指着队伍里的胖妇人扬声道:“那位姐姐后面的客官不必再排了!”
一片抱怨声中,众人逐渐散去。
吴、李二人卖掉剩余的食物,时辰尚早,看一眼天色,估摸着应是上午十点左右。
有上回摆摊的经验,这回和车夫特意约在午正(十二点)碰头,不料今日的效率如此之高,早知道便约在午初(十一点)了。
吴铭撤下布招,挂上另一面布幌子,上书“旺摊转赁”四个大字,随后和二郎一起收拾桌上的锅碗瓢盆。
不多会儿,便有一卖菌菇的商贩前来询问租金。
吴铭答道:“二百文一直租到闭市。我这些东西要暂时放在这里,午正时分再来取走,还须另付一贯押金或等价的物什。”
别的不说,光是三个冰鉴便值不少钱,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商贩粗略一算,这摊位正常租一天须四百文,如今二百文便能租用大半日,付点押金也很合理,于是当即付钱赁下摊位。
吴铭撤下“转租广告”,和李二郎拿两个包袱装钱,各背一个。
“走,逛逛去!”
这一带是东京最繁华的地段之一,来都来了,又恰巧得空,自然要游览一番。
上回已逛过大相国寺,这回便寺庙周边逛逛。
两人出了寺庙,先去临近的鞍马铺赁了头小毛驴,并不骑,只把肩上沉甸甸的包袱放它背上驮着。
随熙攘的人群沿着汴河大街往东走,吴铭是头一回逛这周边,李二郎倒是常来,牵着驴紧随吴掌柜左右,仔细介绍沿途所见。
大相国寺西临御街,南抵汴河,往东是录事巷,往北即小甜水巷,这两条巷子皆是东京城里有名的烟花柳巷,巷中青楼、妓馆多不胜数。
宋代的情色行业竞争非常激烈,东京城里仅登记在册的妓籍便数以万计,并未在官府登记的“私妓”和“流莺”更是多不胜数。
麦秸巷里便有许多户私妓,干着当街拉客或应召侍酒的低贱营生,之前还曾来吴记川饭拉过客,被张关索毫不留情地提溜出去了。
大相国寺乃太祖御赐的皇家寺庙,香火之旺冠绝东京,这也意味着巨大的客流。
因此,青楼妓院便毫无禁忌地开到了寺庙周边,且越开越多,以至于环寺皆青楼也,仿佛故意在拷问世人:是在欲海里沉沦,还是立地解脱?
能在这一带招徕生意的妓女自然远非麦秸巷里的流莺可比,不说才貌双绝,至少都颇有几分姿色。
两人行至录事巷,录事即妓女之意,录事巷即青楼一条街。
盛夏的日头攀过鳞次栉比的屋脊,沿着汴河河岸一排高矮参差的宅院楼宇,朱户绮窗密密排开。
大白天虽非狎客盈门的高峰期,巷内却已是香熏袅袅,暗香浮动,夹杂着淡淡的脂粉气和醇芳的酒香。
有弦管丝竹之声自窗中逸出,时而琵琶叮咚如珠落玉盘,时而笙箫呜咽似弱柳扶风,更有清亮婉转的低吟浅唱飘荡于巷陌。
两人一驴挤在形形色色的人群里自无数青楼妓院门口路过,许是因为穿着寒酸——起码乍一看略显寒酸——竟始终未受老鸨招徕。
吴铭对妓院不感兴趣,但烟花柳巷是宋代市井文化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总归是要见识一下的。
正好今天小谢不在,不如……
咦?
吴铭忽然看见一张熟面孔。
“李行老——”
李铁民一怔,转头一看,立时笑起来:“吴掌柜!”
吴铭见他笑容颇不正经,解释道:“我和二郎适才在大相国寺摆摊,顺道来周遭逛一逛。李行老也来逛万姓交易?”
“非也!”
李铁民拿手朝头顶一指。
吴铭抬头一瞧,只见檐角杆上挂着一面布幌子,上书“李家川饭分茶”六个大字。
卧槽!李行老的店铺竟然开在这黄金地段,怪不得人家能当行老……
李铁民笑着发出邀请:“吴掌柜若无意寻花问柳,何不来敝店坐坐,也好指教一二?”
“不敢当。我二人确有些饿了,叨扰了。”
吴铭原本是打算去青楼里开开眼界的,也罢,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机会。
将驴子托与店里的伙计照看,两人背上包袱进店。
刚迈过门槛,便听见一声大笑:“李行老!同为川饭,你家的滋味是远远不及吴记啊!”
“???”
这是哪个大聪明在给我拉仇恨?!
循声看去,原来是沈廉叔和陈君龙。
吴、李二人都有些尴尬,吴铭忙说:“沈官人此言差矣!”
“哦哟!”
沈、陈二人大感意外,立刻招呼道:“巧极!吴掌柜既也来此间用饭,何不与我二人同坐?”
吴铭本想婉拒,毕竟不熟,但见店里已无空桌,便称谢应下,在沈廉叔对面落座。
李二郎不知沈、陈二人性情,没敢擅自坐下来,对吴掌柜道:“某去店外候着。”
吴铭替他询问:“我二人来这里吃些点心,可否也让二郎同桌?”
两人不免有些惊讶。
沈廉叔的确视李二郎为下人,吴掌柜请自家伙计外出用饭已是难得,同桌而食更不多见。
他感慨道:“吴掌柜宅心仁厚,二郎这是寻了个好主家啊!不必拘礼。”
李二郎这才落座,卸下肩头包袱。
沈廉叔扬声道:“再来两盏白茶!”
吴铭吓一跳!
白茶可是产自福建建州极有名的高档茶,哪怕是普通的白茶,一饼也值一贯以上,若是顶级的龙园白茶和胜雪白茶,则要卖到四十贯每饼。
至于皇家进贡的龙凤白茶,则值四百贯每胯,一胯约莫火柴盒大小,仅够泡数盏而已。
他全身上下加起来不足七贯钱,未必喝得起这玩意儿。
忙道:“我二人只吃些点心,填填肚子,不饮茶酒。”
“诶!”沈廉叔轻轻挥手,“既来分茶店,岂能不饮茶?再者——”
他俯首到吴铭耳旁,压低声音道:“这家店我来过多次,说实话,除了茶水,旁的一概不如贵店。”
继而坐正身子,笑道:“相逢即是缘,这顿饭我请!切莫同我二人客气,沈某以后置办宴席,还要烦请吴掌柜来寒舍掌灶哩!”
“……”
我能说我不想接你的单么……
话说到这份上,吴铭也不好拒绝,只能再三谢过。
不过,他倒是有点理解为何晏几道宁愿背负“才有余而德不足”的评价,也要同这些放浪形骸的风流公子厮混。
这出手是真大方真够义气!
更别说,沈廉叔府上还有莲、鸿、苹、云四位绝色歌伎,把小晏迷得神魂颠倒,到老了都念念不忘。
话说回来,分茶其实是在点茶的基础上更进一步的茶艺。
宋代以前的茶道以煎茶法为主,到了本朝,点茶法取而代之,成为新潮流。
点茶法是将茶叶末放在茶碗里,注入少量沸水调成糊状,然后再度向碗中注入沸水,同时用茶筅搅动,令茶末上浮,形成类似于奶盖的茶面。
当然,注两次水属于入门,真正的高手点茶注水的次数要达到六至七次,每一次注水的量、角度和方向都有不同要求,甚至煮水的过程都有讲究。
民间也因此兴起了斗茶的风气,多为两人捉对“厮杀”,一斗汤色,汤色以纯白为上,青白、灰白、黄白等而下之;二斗汤花,汤花的色泽以鲜白为上,停留的时间越长越好。
为了在冬季卖茶斗茶,宋人甚至发明出了“暖水瓶”,可保水温一日不凉。
正因品茗之风炽盛,许多大型食肆往往也冠以“分茶”之名,延请擅点茶之技的茶博士坐镇,为宾客奉上精雅茶艺。
不多时,那茶博士已在侧席支起风炉,素绢茶罗、素陶茶碾、漆盘盏托等物一应俱全。
吴铭不怎么喝茶,对本朝的茶道更是一窍不通,技术细节他看不懂一点,纯当长见识。
只见茶博士以银匙取出定量的雪白茶末拨入四只乌亮的黑釉盏中。
待水煮三沸后,提壶倾泻,沸水如银线般注入盏中少许,立时便有浓郁的茶香随热气四散。
茶博士娴熟地以茶筅搅动,匀成糊状。
继而拉高壶嘴,水柱激射而下,手上搅拌的动作不停,嘴上不慌不忙地问道:“四位客官可要点字?”
还能点字?
见沈廉叔和陈君龙各报一字,吴铭想了想,报了个“川”字,李二郎则报了个“李”字。
茶博士微微颔首,一边注汤,一边用茶筅击拂拨弄,腕力吞吐自如,或疾或徐。
但见茶汤由激荡渐变为稠润雪白,盏面上随之呈现出千变万化的幻象,禽虫鱼花草等各种图案,纤巧如画但须臾即散,最终又演变出一“川”字图案。
虽是一闪即逝,吴铭仍禁不住惊呼出声:“卧槽!”
沈、陈二人均投来诧异的目光,只道是蜀地方言,并未往心里去。
直至盏面茶汤洁白如雪,浮沫汹涌几欲溢出盏沿而不坠,茶博士方才收功,将黑釉盏稳重托起,奉至吴铭座前,接着点下一盏茶。
牛哇牛哇!
吴铭恨不得为他鼓掌打call,满怀期待地端起茶盏浅抿一口,呃,有点难评……也可能是他不会品,总之不太合他口味。
但这手点茶拉花的本事确实了得,这要是放在现代,让这位仁兄去调咖啡,那不得原地起飞啊!
……
两个富哥点了不少菜,吴铭和李二郎没好意思吃太多,只浅尝了下滋味,平心而论,在同类食肆中算是很不错的了。
平白无故蹭人家一顿饭,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但沈廉叔已经付清饭钱,再推辞倒显得不够爽快了,只好再次道谢。
离店之前,吴铭同李铁民谈妥了由行会代为缴税之事。
“另有一事……”李铁民环视一眼嘈杂的店内,“此间不是说话的地方,明日巳时,我去贵店取账簿时,再同吴掌柜细聊。”
吴铭点头称好。
时辰不早,两人辞过沈、陈二人,牵着驴子沿原路返回。
先去鞍马店归还了“出租驴”,见车夫已到约定地点,便雇了三个脚夫,回大相国寺收拾桌椅器具。
当辘辘的牛车将将驶至吴记川饭,灶房的窗户忽然被人掀开,谢清欢探出头来脆生生喊:“师父!”
随后合上窗哒哒哒跑到店堂开门。
她独守店铺委实无趣得紧,满以为师父要等到午后方归,不料中午便回来了,真是意外之喜!
吴铭付清了车钱,三人将桌椅器具搬进店内。
“师父,适才有个大官人在店外叩门,我没敢应,只隔着窗户偷偷看了眼,是欧公寿宴上其中一位宾客。”
“哦?哪一位?”
“我记得好像姓苏,在馆阁供职……”
苏颂?
“几时来的?”
“大概一刻前。”
吴铭哑然失笑,真不巧啊,苏大发明家但凡晚来一刻,也不至于吃个闭门羹。
——
ps:本章不好拆分,遂合二为一。
182 仿都仿不明白
和喜好交游雅集、纵情山水的同侪不同,苏颂从不汲汲于交际,即便是旬休日,亦不常出门,宁愿“宅”在家里看书。
他不仅嗜读,更痴于典藏书册。家中藏书充栋,不下万册,自经史子集、百家宏论,至稗官野史、孤本残编……包罗万象,无所不备。
他读书素来不拘门户,但得趣味,读名家巨著、经世鸿篇可废寝忘食;读市井杂著、异闻奇谭亦浑然忘我。
苏颂所学颇杂,尤爱星图历法、机巧营造和医学药理。
今日难得出一趟门,本欲赴吴记川饭再品吴掌柜的手艺,不料竟吃了个闭门羹,徒留空叹!
早知如此,倒不如去大相国寺寻觅一番,兴许还能淘到几卷手钞孤本、逸书残编……
乘兴而出,怏怏而返。
苏颂骑着赁来的马沿麦秸巷向东徐行。
行至巷口,状元楼的大伯张三立时满笑堆脸地迎上来,叉手唱喏道:“小店近日添了几味新菜,大官人何不进店尝尝鲜?”
苏颂确有些饥肠辘辘,原本盘算着午间要在吴记川饭大快朵颐,早饭时便故意留了肚子……忆及此节,更觉郁闷,心想吴掌柜当真不擅经营,岂有在旬休日歇业的道理!
正自腹诽,忽闻那大伯报出两道耳熟的菜名:“蚕丝豆腐、假螃蟹……”
“???”
他勒住缰绳,奇道:“贵店的蚕丝豆腐和吴记川饭的千丝豆腐有甚区别?假螃蟹和赛螃蟹又有何不同?”
同样的问题张三已经听过不下十遍,当下便按刘掌柜嘱咐的说辞答道:“各有千秋!”
“哦?”
苏颂立时来了兴趣,本以为吴掌柜的手艺独步东京,别处难寻,原来这一巷之内便有“平替”?
他翻身下马,将缰绳抛给随行牵马的乔大,对大伯道:“也给他备些吃食。”
张三忙不迭应了,谄笑着引贵客入内:“大官人可需上二楼雅阁用膳?”
“不必,给我寻个僻静处便是。”
落座后,索性连食单也免了看,苏颂径直点菜:“便要那蚕丝豆腐和假螃蟹。”
一盏茶后。
苏颂尝罢蚕丝豆腐和假螃蟹,气得几欲掀桌。
你管这叫各有千秋?!
这蚕丝豆腐分明偷工减料,豆腐本身不够雪莹嫩滑不说,刀工更显粗陋不堪,若说吴掌柜的千丝豆腐是一幅清雅的工笔细描,这蚕丝豆腐至多是小儿的信手涂鸦!
至于假螃蟹,更与赛螃蟹相去甚远!分明是拙劣的效颦之物,却连仿都仿不明白,不若唤作“假赛螃蟹”倒还贴切些!
强咽下状元楼粗制滥造的仿菜,苏颂更加怀念吴掌柜的手艺,心底的遗憾水涨船高。
好在是填饱了肚皮。
苏颂数出饭钱“啪”地掷在案上,拂袖而去。
翻身上马,自保康门入内城。
乔大问道:“老爷,眼下是径直归府,还是……”
苏颂略作沉吟,说道:“也罢,既已行至此处,便顺道去喻家走一遭,也有好些时日未曾拜访喻作头了。”
乔大知道老爷口中的喻作头指的是东京城里有名的木匠喻言。
喻家世代为木匠,喻言的曾祖父喻皓被欧公誉为“国朝以来木工一人而已”,由其主持建造的开宝寺斜塔曾是东京第一名塔,其所撰《木经》更是木工行的集大成之作。
老爷好机巧、喜营造,此事苏府上下人尽皆知,早年在地方上为官时,便常手不释卷研习经中学问。
每遇休沐、节假别无他事,老爷便会凿锯刨推,做些匠造活计。
苏夫人看在眼里,时常嗔怪:“你啊你,旁人皆是高朋清谈、诗酒怡情,偏你深居简出,净捣鼓些粗鄙活计!哪有半分士人模样!”
老爷却不以为然,正色辩道:“此言差矣!夫人只睹其表,却不知内里枢机暗藏,精妙之处堪比天象历数,安得以‘粗’论之?君不见,前有张平子(张衡)造地动浑天;后有诸葛武侯制木牛流马……匠作一道,何鄙之有?”
乔大不懂这些深奥之论,唯有一事他心底透亮:老爷乃是他平生所见最有大智慧之人!
且老爷的智慧和欧公、王大官人等当世英杰的智慧有所不同,尽管他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横竖他认定一条:老爷所思所为,断无错谬之理!
……
永济坊,喻家木作。
如今的当家喻言是喻家木作的第四代传人,大、小木作俱精,坊间皆传其有乃曾祖风范。
庆历年间,由曾祖主持建造的开宝寺斜塔毁于火灾,六年前官家下诏重建寺塔,喻言有心出一份力,曾祖建塔曾孙重造,何尝不是一段佳话?
怎奈,三司念及木塔失火和不耐风雨侵蚀的缺陷,最终决定采用琉璃构件造塔,他空有一身本事,却无用武之地,每念及此,无不遗憾痛惜。
“老爷!”门房忽然来报,“苏大官人来了!”
喻言刻字的动作一滞,忙道:“快快请进!”
京城里姓苏的大官人不少,但会亲临寒舍的不会有第二个。
三年前,苏大官人初次登门拜访时,喻言还以为他是来定制木器的,对方却拱手道:“在下苏颂,素喜匠作营造之道,久闻喻作头大名,特来拜访。”
喻言当下愣了足足十息,才确认对方不是在说笑。
直到今日他仍觉得匪夷所思,堂堂士大夫,不去结交同侪,却常来此间同他谈论木作技艺,真不知有何裨益?
谈论过后,方知此君确非常人,不仅熟读曾祖所著《木经》,手上功夫亦娴熟干练,比之寻常木匠也不遑多让。
两人相谈甚欢,均觉投缘。自那以后,苏颂便来常府中作客,每当冒出些稀奇古怪的点子或者遇到难解之处,便会拿着图纸急匆匆跑来,向他请教。
喻言乐得指点他两句,渐渐发觉他的天赋极高,不禁暗暗咋舌。
虽然地位差距悬殊,且对方非他亲传弟子,喻言却并不藏私,凡有问,无不答,答无不尽。
他总觉得,假以时日,这位苏大官人或将做出一番前无古人的创举,倘若能襄其成事,倒不必拘泥于门户之见。
喻言拿抹布擦一把脸,又擦了擦手,正欲迎出门外,苏颂已大步走进后院。
“后院杂乱,实非待客之所……”
喻言将后院改造成了一间木作工坊,院中凌乱地堆满了各种器具工件、铜铁竹木、盆罐棰碾……行步都难。
苏颂笑道:“杂乱才好,正好瞧瞧喻作头又在捣鼓什么新花样。”
目光扫过院中杂物,忽然轻“咦”出声,望着那块尚未完工的匾额,诧异道:“这是……”
——
ps:下一章会更得很晚(晚更通常是因为查资料查太久),不必等。
183 千里传音
“这个啊,这是欧公托我加急制作的匾额。”
喻言有些疑惑,匾额并非什么了不起的木作,说实话,若不是欧公给得太多了,他根本不愿接这活儿,以苏君现今的木工造诣,不该以此为怪才对。
苏颂也已注意到一旁的墨宝和喻作头拓下来的字样,看字迹确为欧公亲笔所书,更有落款钤章为证。
区区匾额自然不足为怪,令他惊讶的是绢纸上的四个墨字——吳記川飯。
欧公竟特意为吴掌柜定制匾额,报酬如此丰厚,无怪吴掌柜会拿出珍贵的银耳以飨宾客。
苏颂只道这块匾额是欧公付给吴掌柜的报酬,笑问:“这家食肆你可知晓?”
喻言摇头:“前所未闻。”
“惜哉!喻作头久居京师,竟错失无数珍馐……”
苏颂将那日在欧公府上庆寿时的所食所感一一道来,无须添油加醋,只照实描述,便已听得喻言食指大动,直咽唾沫。
“原来如此!我是觉得奇怪,欧公怎会为这等无名小店制匾……”
“好一个无名小店!诚然是无名小店!”
苏颂忽然哈哈大笑,见喻言莫名奇妙,解释道:“喻作头有所不知,这吴记川饭的吴掌柜自号无名氏,虽技近乎道,却只经营着一家粗陋小店,全然不似市井庖厨,却仿若大隐隐于市的世外高人,端的不俗!”
喻言闻言,不禁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吴掌柜肃然起敬。
庖厨同为百工之一,和木匠一样身份低微,苏大官人如今在馆阁任职,前途无量,却不仅不轻视百工,反倒赞誉有加,深怀敬意。
这正是苏大官人的独特之处,亦是他愿意倾囊相授的原因之一。
苏颂笑道:“待喻作头制成这块匾额,你我二人便去那吴记川饭一探,如何?”
“好极!”
喻言欣然应下。
……
“吃午饭了么?”
“没有,不饿。”
“不饿也多少吃点,给你带了些吃食回来。”
回程路上,吴铭顺道给徒弟买了点街边小吃,总不能师父在外面吃香喝辣,却留徒弟忍饥挨饿吧。
“谢谢师父!”
谢清欢既欢喜又感动。
她素闻师父待徒弟如何如何苛刻,传艺还经常藏私,拜师之前本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师父他老人家不仅倾囊传艺,待她还宽厚仁慈,除了下厨时训她几句,平时真没怎么黑过脸。
仙家气量果非凡俗可比!
接过荷叶包,开吃!
不饿也不影响她的食欲,相反,因是师父特意买给她的,虽是寻常市食,却吃得格外的香。
今日回来得早,便早早去浴堂巷洗了个澡。
吴铭给谢、李二人发了工钱,嘱咐两句,各自回家歇息。
开店一个多月了,可算偷得浮生半日闲。
以前闲下来习惯玩两把游戏刷会儿短视频,现在却兴致全无,只想多看两本书。
放在两个月以前,吴铭绝不想到自己也有今天。有一说一,自从戒了游戏和短视频,改作看书,感觉每天都过得非常充实,尤其是睡前看会儿书,睡眠质量杠杠的。
“呵啊——”
睡个午觉先。
吴铭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
在枕边摸索到手机,举起来一看:小谢。
卧槽?
他留个老人机给她是为了紧急联络,以防意外,她自然不会乱打,连忙接起:“喂,出什么事了?”
“师父!你听得到么师父!”
谢清欢头一回用这法宝,心里没底,担心自己没法力传不了音。
“我听得见,你尽管说事。”
“师父,铁牛赢了!”
“赢了?”
刚睡醒有点犯迷糊,吴铭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惊喜道:“他夺魁了?”
“嗯!他当上擂主了!眼下正要设宴请客,想请师父出席,托我捎个话问问……没打搅师父清修吧?”
清修……你倒挺会措辞……
“没有。宴席我就不去了,你替我道声恭喜便是。”
略一停顿,又说:“你告诉他,明晚我做几个好菜,咱们也庆祝庆祝!”
“好!”
挂了电话,吴铭睡意全无,心里乐开了花。
国子监和太学前脚刚迁回旧邸,铁牛后脚便勇夺冠军,这时机当真恰到好处,
这波应该能引来不少客流,当然,光是这样还不够,还需加大宣传力度!
翌日一早,张关索一如既往地点卯干活,不同以往的是,今日的他格外春风满面。
“俺总算不负吴掌柜所望,终于掀翻了那鸟人!”
吃早饭时,张关索讲述昨日的擂台赛,别看他五大三粗的,说起相扑来竟绘声绘色,三人听得身临其境。
昨日赢得惊险,那王秀英本就颇具实力,又以逸待劳,张关索虽已摸清他的招式,却也历经好一番苦战,险胜半招,只比对方迟一刻倒地,算是侥幸。
“但教俺坐上这擂主之位,谅这保康门瓦子里的相扑手,没谁胜得过俺!”
这话说得豪气四溢,却并不狂妄,没实力才叫狂妄,铁牛显然有这个实力。
吴铭打趣道:“你都当上擂主了,挣的钱怕是不少,还瞧得上我这里的三瓜俩枣?”
张关索举起粥碗,咧嘴笑道:“俺给吴掌柜干活不是为钱,而是为这口吃食。这等美味,便是放眼整个东京城也难寻!左右不费什么事,只要吴掌柜不嫌,俺每日都来店里照看!”
这的确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吴掌柜乃灶王爷下凡,自己若尽心竭力助仙人修行,万一以后鸡犬升天了哩?以他的本事,当个天兵天将总够格吧?
当上了擂主,有了名气,张关索便不必再在街头卖艺,吃过早饭,他辞过吴掌柜,自去寻王侥大训练不提。
八点整,吴建军准时打卡上班。
出门买菜时,吴铭把昨天发生的事简短告知,只略去了游览青楼一条街等无关紧要的小事。
“狄青的乔迁宴?”吴建军立刻抓住重点,“接到上门做菜的任务了?这次奖励什么?”
“还没呢,应该要等狄青定下办宴的时间,两界门才会发布任务。”
至于奖励什么,吴铭同样满怀期待。
巳时,李行老亲自登门收取账簿。
吴铭早已算好了账,按六月营业额的百分之三缴纳住税,应缴八千三百余文。
李铁民快速翻看了账簿后,却说:“不妥。”
184 状元楼的小动作
李铁民合上账簿,正色道:“贵店的生意比我原先料想的更为红火。只是,生意太好便易招人妒忌,尤其是被贵店分了客源的食肆。”
略一停顿,又说:“据我所知,状元楼对吴掌柜的来历颇感兴趣,几日前,还差人到我店中探问……”
吴铭并不意外。突然凭空冒出个潜在的竞争对手,若状元楼毫无动静,他反倒觉得奇怪。
却听李行老突然话锋一转道:“吴掌柜尽可放心,不该说的李某一个字也不会透露。”
“???”
说的好像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一样……
不过——
“此事与缴税何干?”
李铁民解释道:“以贵店的规模,单月住税八千钱,已属高额,本无大碍,不至于有人深究。可那刘掌柜人脉不浅,我担心都商税院会因此细查吴掌柜的账目。”
说起来,那日状元楼差人打探吴掌柜底细时,李铁民心中也是讶然。
他晓得吴掌柜的目标是正店之位,迟早要与状元楼,甚至与清风楼争锋,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状元楼虽然在七十二正店中只是末流,却也根基深厚;反观吴记川饭,不过一间粗陋小店,按理说尚不足以撼动状元楼的地位。
可眼下事实分明:吴掌柜的能耐,比他预想的还要大。
如今吴记只是一间小店,已令状元楼感受到威胁;若真做大做强,跻身正店之列,怕是能和号称“东京第一楼”的矾楼掰掰手腕。
身为川饭行会的行老,李铁民自然乐见其成,甚至有意襄助,若吴记能以川饭之名跻身正店,对整个行当都是一桩好事。
吴铭说道:“小店每日帐目皆据实记录,不缺不漏,即便细查——”
李铁民抬手截断:“敢问吴掌柜,上月进了几贯的肉?”
吴铭心头一凛,立时明白了。
李铁民继续道:“我昨日遣人往肉行、鱼行探问,吴记上月肉钱共计一百八十贯,可有错?”
乍一听这数目,李铁民并未往心里去,自家川饭店每月肉钱逾五百贯,吴记一百八十贯不算离谱。
可细问之后,才知吴记采买的肉以猪肉为主,不由大吃一惊!
猪肉素来不为富人士大夫所喜,但凡稍具规模的食肆鲜有不采买羊肉的,然羊肉价贵,一斤羊肉足可买四斤猪肉。
吴掌柜用最贱的猪肉作主料,却能让无数学子、士大夫甘之如饴,这手艺得有多高!
然而问题也正在于此:肉类成本在菜价中大致占比多少,行内人心知肚明,这两个数字显然不匹配。
吴铭也已意识到这点,他每日为两家店采买肉类食材,账簿里却只记了吴记川饭的账,自然对不上。
这话没法说,他只能含糊其辞:“其中一部分肉并未入市售卖,小店不曾从中得利,是以没有记录在册。”
李铁民神情肃然:“既如此,吴掌柜便不该以吴记川饭之名进货,而且,恕我直言,这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他已经很委婉了。
若说这些肉未曾入市,那又能去了哪里?总不成真个无偿施舍给灾民罢?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托词罢了。
这倒没什么,这一行里做假账的人多了去了。
吴掌柜入行未久,到底缺了些江湖经验,故而漏洞显眼。
若真要在账上做手脚,行里惯用的法子有几样:
这第一种法子,须和肉行、鱼行事先通气,双方账目须严丝合缝;再请屠户、鱼贩每日将部分食材送至自家宅院,名为私用,实则转入店中。
再不济,也要在账簿中将部分食材记作“陈货”、“残次”、“变质”等等。
还有一种高明手段:将肉类改记作“杂料”、“汤底”,或折成油膏、肉酱等名目,以避人耳目。
哪有这样单方面改账的,岂不给人揪辫子?
除此之外,李铁民心头还有另一桩疑问:吴掌柜竟不曾从菜行采买过哪怕一篮子菜蔬。
他大致猜得到原因。
菜行与肉行不同,后者基本垄断了东京食肆的肉类供应,但采买蔬菜却不一定要经过菜行。
京郊的菜农多为散商,每日挑担进城叫卖,并不入菜行,吴掌柜若是同熟识的菜贩交易,倒也说得通。
菜账查不查得到无关紧要,只要肉行的账目皆有存档,查起来便分毫不爽。
李铁民好意劝道:“吴掌柜,这账还是要改一改才行。若真查出贵店账目不对,且不提要担什么罪责,至少,这生意是做不成了。”
吴铭知道李行老这是认定自己做假账了。
吴掌柜心里苦,但吴掌柜没法说。
“依行老之见,该改至多少,方算稳妥?”
“至少四百贯,才勉强说得过去。”
“四百贯……”
吴铭在心中暗暗苦笑。
谁能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为了多缴税而做假账?即便放眼整个东京城,只怕也是独一份。
眼下别无他法,四百贯就四百贯吧,不过多缴四千钱,他还缴得起。
他接过账簿,向李铁民叉手致谢:“多谢李行老提点。待我重做一份账目,再遣二郎送至行老府上。”
吴铭目送李铁民登车往东离去。
七月的第一天,自五月以来便笼罩京师上空的阴云尽散,晴空万里,炽白的日光烫烙巷陌,地面和屋檐蒸腾起氤氲暑气,三两脚夫挑担疾行,汗巾搭肩,汗落如雨。
待牛车辘辘消失于巷口,吴铭收回视线,望向巷道的另一头。
修改账簿不过是小事,真正叫他在意的,是状元楼终于按捺不住。
看来刘保衡已经辨明情势,状元楼与吴记川饭之间,终究是个你死我活的局面。没办法,两家相隔不过数百步,一巷之内,岂容两家正店?
若非李行老提醒,吴记川饭此番多半要遭。
账目纵然无虞,也不可掉以轻心。刘保衡经营状元楼多年,于黑白两道皆有往来,谁也说不准他会出什么招,不得不防。
但戒备归戒备,生意该做还是得做,客源该抢还是要抢。
今天是国子监和太学迁走后的头一日,且看看生意如何,再做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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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 七夕活动
今天中午的客流量果真显著下降。
事实证明,尽管张关索昨日夺了冠,且在发表获胜感言时替吴记川饭大力宣传了一波,也难以补足太学生的缺口。
这也正常,擂台赛的看官满打满算不过一千出头,即便有十分之一的人动心起意,也不可能像太学生那样天天来光顾。
论客源的优质稳定,还真没哪个群体比得过太学生。
吴记川饭开在僻静的巷子里,状元楼占着巷东口,往西去有清风楼,地理位置本就不占优,还要从两大正店的包夹下抢夺有钱有闲的食客,自然没那么容易。
当然,正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凭吴铭的厨艺以及现代先进的器具和丰盛的物资,他哪怕什么都不做,纯靠口碑慢慢发酵,迟早也能引得宾客盈门。
但顺其自然不是吴铭的风格,既然设定了目标,他就一定会全力去实现,无论成或不成,至少不留遗憾。
客流之所以下降,归根究底还是宣传不到位。
那该怎么宣传呢?
赞助更多的相扑选手吗?
不好。
擂台赛每十日才举办一次,且看官始终是那一批人,赞助再多的选手,宣传效果也只会遵循边际效应递减,不划算。
发传单吗?
也不好。
这是宋人玩剩下的,缺乏新意和冲击力,再说了,现在才请人制作雕版未免太迟。
吴铭思之再三,决定整个大活,是时候让宋人见识见识21世纪的营销手段了!
吃午饭时顺便同老爸商议此事。
“七夕活动?”吴建军一愣,“宋人也过七夕啊?”
“什么叫宋人也过七夕?七夕节可是宋代的法定节假日之一,比现代的节日氛围浓郁多了!”
牛郎织女的爱情故事起源于先秦时期,七夕节则成型于汉代,在魏晋南北朝和隋唐时期发展繁荣,至两宋而鼎盛,不仅有史以来首次被官方列为法定节假日,民间更是取代朝堂,成为庆祝七夕的主力。
“七夕前三五日,车马盈市,罗绮满街”,东京城里往往提前三五日便开始筹备热闹起来,各式各样的习俗活动目不暇接,节日氛围之浓郁,是前朝乃至于现代都不能比的。
吴建军恍然:“这个好啊!情侣的钱包最易收割,咱们趁机搞个活动,绝对吸睛!”
“狭隘了不是?”吴铭笑起来,“七夕节不等于情人节,这个节日织女才是主角,由女孩儿们向织女献巧,乞求智慧和技艺,更接近今天的妇女节。”
爱情因素自然也有,但不能叫情侣,古代又没有自由恋爱,应该叫夫妻。
既然要办活动,就应该迎合当下的习俗。
吴铭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父子俩边吃边议,一顿饭的工夫,便定下了活动方案。
下午叫上小谢,由她执笔,师徒俩重做了一份账簿,让李二郎送到李行老府上。
扣除十二贯住税,现有余钱大约三十贯(含大相国寺摆摊所得),六月供膳国子监的四十五贯粥钱在七夕节之前应该能“到账”,办个七夕活动绰绰有余。
太学生虽已迁走,仍有一位老顾客每日酉时雷打不动地到店用饭,哪怕昨日挨了顿胖揍,他的馋意也丝毫不减。
狄咏十分庆幸自己继承了父亲的容貌,父亲揍他从不打脸,只苦了自己的臀部。
“嘶——”
至今落座,犹自隐隐作痛。
“吴掌柜,今日颇冷清啊!”
往日来吴记川饭,店堂里必定人满为患,一座难求。
今日却只坐了四桌人,且每桌都没坐满。
倒是清静许多。
狄咏一如既往地要了五百文的卤味和小酥肉,递交食盒时,吴铭打趣道:“昨日在大相国寺摆摊,令尊似乎对小官人平时带回去的分量不甚满意啊!”
“别提了……”
一提这茬,狄咏就想揉屁股。
好在,他已和爹爹达成一致,跑腿费还是要给的,八二分,且小酥肉全归爹爹。
狄咏拎起食盒踏着悠扬的笛声离去。
孔三传不是每天都来,但只要来了,便会敬职敬业地演奏,哪怕店里一个客人也无。
吴铭对张、孔二人说道:“若无要紧事,一会儿别急着走,待忙过这阵,我做几个好菜,咱们替铁牛庆祝一番!”
川味饭馆的客流量非常稳定,尽管陈桂彦等熟客对旬休的安排颇有怨言,但抱怨归抱怨,饭点一到,来得比谁都准时。
只有吴记川饭的生意打了折扣,因此剩下不少食材,正好做一桌丰盛的晚餐。
看着满满一桌的大鱼大肉,听着诸位哥哥姐姐的贺词,张关索禁不住鼻头发酸,险些猛男落泪。
他自幼离乡,随班子四处漂泊、四海为家,自从班子被五月间的大水冲走,他便再无亲熟之人。
可此时此刻,他感觉自己在偌大的东京城里终于有了归属。
张关索举杯敬吴掌柜,哽咽道:“俺是个粗人,笨嘴拙舌,说不出什么漂亮话。俺只认准一件事,吴掌柜待铁牛不薄,铁牛定当竭力报答!”
吴铭笑道:“大喜的日子,说这些作甚!吃菜吃酒!”
张关索抬手一抹眼眶,坐下来大快朵颐。
真香啊!
吴掌柜做的这一桌菜,胜过他昨日摆的宴席十八条御街不止!
众人难得吃一顿大餐,俱闷头干饭不吱声。
吃饱喝足,该说正事了。
吴铭问道:“八仙棚由谁在打理?外人若想赁棚演出,须寻何人接洽?”
作为单纯的看客,谢清欢和李二郎自然不知;张关索初入勾栏不久,也不谙内情。
唯有孔三传通晓其中门道:“在京瓦肆伎艺,皆由教坊主张。外人等闲赁不了棚,须得是在籍伎艺,且有一定名气的班子出面才行。”
谢清欢奇道:“师父打算赁棚演出?”
“非也!七夕将至,我打算办个活动,想借八仙棚做个宣传……”
办活动没有预热怎么行?说到宣传,保康门瓦子里最大的八仙棚无疑是最佳选择。
吴铭将中午制定的活动方案告知。
四人听罢尽皆瞠目,固有认知霎时遭受极大的冲击!
还能这么玩……这种神仙主意,怕也只有灶王爷才想得出来吧!
186 糖画
酬宾引客自古有之,这事并不稀奇,矾楼初开业时,便张榜宣称要给每天第一个到店的客人赠送金旗,噱头着实不小。
吴铭没有矾楼那么大的手笔,他为七夕佳节定制的优惠活动主要有以下三条:
1.夫妻到店用餐一律半价;
2.父母携儿女到店用餐一律半价;
3.凡到店用餐者,皆赠花瓜和果食。
活动时间:七月五日至七月七日。
花瓜和果食都是宋代七夕的传统美食,前者是用蔬果雕花,这对吴铭来说轻而易举;后者则是用油面糖蜜制成奇巧百端的花样,和今天的糖画有些相似。
七夕节又叫乞巧节,按宋时习俗,须得图个“巧”字,无论是玩具还是食物,只要做得足够精巧,便会大受欢迎。
而糖画不仅外形精巧,味道也甜滋滋的,用作噱头再适合不过了。
因此吴铭打算“挂果食赠糖画”。
成都糖画是我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在川渝地区流行一时,只是近年来从事糖画行当的人数较过去有所下降,在街头已不多见。
吴铭不曾学过这门手艺,但家里的某位老江湖会。
吴振华过两天就要去医院复查,老爷子是个闲不住的人,早盼着重出江湖了,看他的状态应该是没什么问题。
即便复查结果良好,也不可能让他上灶干活,做糖画倒是不错,既能让老爷子过把瘾,又不至于太辛苦,就不知道当年的手艺还在不在。
上个月游览保康门瓦子时,吴铭便已发现,勾栏外悬挂张贴的旗牌、纸榜和招子,简直是绝佳的招商版面,竟然没有商家投放广告?
宋人还是太保守了。
吴铭不仅要在八仙棚周围投放广告,还打算让戏班子在报幕或谢幕之时,顺带提一嘴吴记川饭的七夕活动,用现在的话说,这叫口播植入。
这种超前的宣传模式对四人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
孔三传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说道:“仅是如此,倒不必寻教坊商洽,勾栏外挂什么布招,演出时如何报幕,都由班子说了算。吴掌柜只需使些银钱,同当日演出的班子谈妥即可。”
吴铭微微颔首,对张、孔二人说:“我不常逛勾栏瓦舍,不认识几个班头,还要劳烦二位替我打问。选临近饭时演出的班子,按我适才说的,四面招子,一次口述,五贯报酬。有意者可引来店里详谈。”
张关索和孔三传是勾栏里的“签约艺人”,和八仙棚的各路戏班子在同一个圈子里混,哪怕无甚交集,至少也能联系上。
两人齐声应下。
饭罢,给四人发过工钱,顺便算了下今天的营业额。
吴记川饭六月的日均营收在八贯左右,今天直接跌到不足六贯。
太学迁走的第一天,想它。
闭店打烊。
出了川味饭馆,吴铭摸出手机,划开屏幕,给老妈拨了个视频过去。
“喂,在干嘛呢?看电视啊,这是什么节目?没啥事,想跟我爷爷聊两句,他睡了没?”
屏幕晃了晃,瞬间变成雪白的天花板,显然是老妈举着手机找老爷子去了。
镜头再次清晰时,爷爷吴振华的笑脸占满了屏幕,声音洪亮又带着浓浓川味:“才关门嗦?哎呀,辛苦辛苦!你再坚持两天,等过两天我来给你打下手,我们爷孙两个珠联璧合……”
话没说完,就被屏幕外的陈萍打断:“我们是去捧场的,不是去干活的!他店里头缺人他自己晓得招,哪里轮得到你去打下手!”
吴铭这时已经爬上三楼,掏出钥匙拧开房门,笑问:“爷爷,你现在还会倒糖饼儿(糖画)不喃?”
“倒糖饼儿?哎呀,好多年都没做了得嘛!不过那些工具我都收到起的——就在那个屋头!”他猛地拍了下大腿,“哦对头对头!就是那个房间!”
吴铭推开左手边的杂物间,里面堆放着老爷子多年积攒的物什。
他循着老爷子的指引走到角落,掀开那层厚厚的防尘布,一辆熟悉的小推车显露出来。
铜锅、小炉灶、精巧的小勺和起子……都整整齐齐地收在车斗里。
最吸睛的还是中央那个糖画转盘,木制的盘面上画着腾龙、彩凤、胖鱼儿、十二生肖……
在这一刹那,他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站在摊前看爷爷捏起亮晶晶的小铜勺,手腕行云流水般移动,如丝线般的糖浆仿佛有了生命,眨眼间便在光亮的石板上勾勒出一条威武的金龙。
吴铭用手指随意拨动转盘上的指针,屏幕里传来老爷子的问话:“你咋突然想起要倒糖饼儿喃?”
“还不一定做呢,看你复查结果怎么样,等你人过来再说。时候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妈——”
又跟老妈简单唠了两句家常,这才挂了电话。
进浴室冲掉一身的疲惫和油烟味。
躺床上没翻几页书,眼皮便沉甸甸地往下坠。
关灯,睡觉!
……
张关索和孔三传的办事效率很高,第二天便去八仙棚问了。
勾栏里的演出排班都是提前数日定好的,按吴掌柜的意思,只须询问七月四日至七月七日临近午晚饭的两个班子。
一众班头听完的反应和昨晚的孔三传如出一辙。
竟然还能这样宣传?从未设想过的方法!
五贯不少了!
别看一场演出的“票房”能卖数十上百贯,这钱得和教坊三七分账甚至二八分账,落到班子手里真没多少。
不过是挂几幅布招,说两句宣传词罢了,轻轻松松便能净赚五贯,何乐不为?
八个班头无一拒绝,当天下午便应邀到吴记川饭同吴掌柜详谈。
初到店时还以为走错地方了,一家小破店怎会费这么大劲宣传?
吴铭对此早有预料,端出来一盘卤猪头肉请八人品尝。
“带货”之前肯定得让“主播”尝尝自家的产品,昧着良心推广哪里比得上真心实意推荐?
尝过香浓软糯的猪头肉,八人心头的疑惑立时一扫而空,甚至已经替吴掌柜想好宣传词了。
聊过细节,立过字据,付过押金,这事便愉快地定了下来。
187 老将出马
吴振华的身子骨一向硬朗得紧,任谁也看不出他是个年过七旬的老汉。
他的病,说来跟厨房没半点儿关系。
是他自己逞强,扛了重物往家走,楼道里脚底一个打滑,摔出个严重骨折。
树老怕伤根,人老怕摔腿。康复锻炼是一个极其缓慢的过程,直到最近才恢复到较好的状态。
吴振华打小便和这锅碗瓢盆结了缘,据说抓周时他啥玩意儿都不稀罕,就一把攥紧了锅铲,死活不撒手。
十几岁便跟着村里的师傅做坝坝宴,学了点基本功,算是一脚踏进了烹饪的门槛。
后来进了城,凭这点粗浅功夫混进饭店当了学徒。说好听点叫学徒,实际上就是打杂,几年下来,锅灶没正经摸过几次,眼界倒是实打实开阔了不少。
吴振华从没拜过师父,也没受过系统性地操练,但他偏生有股子钻劲儿,天赋也不低。
他翻得最破的书是各种烹饪教材,师傅不打算教他本事,他便自己琢磨。
等攒够了钱,就出来单干。
从摆摊卖小吃开始,凉粉凉面担担面,冰粉糖画狼牙土豆……啥好卖就卖啥,省吃俭用,渐渐攒下些家底,野路子出身的手艺也逐渐磨出点火候。
有了底气,便租了铺面,卖起最实在的盖浇饭。
是真的实在,味道可能不是最好的,但分量一定是最足的,也从不拿边角余料糊弄人。
开店便是如此,你不糊弄客人,客人也不会糊弄你。
生意一日旺过一日,老吴家总算在这座大都市里站稳了脚跟。
08年那场大地震,趁着城里的房价跳楼,吴振华拿出毕生的积蓄,又说动了儿子儿媳,三人贷了款,把房子、店铺一并买下。
现在回过头去看,此举简直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英明的决定。
其实吴振华心里门儿清,到了他这岁数,早该退了。
只是大半辈子烟火缭绕惯了,人一旦有了惯性,便没那么容易停下。
直到那一跤摔下去,像是老天爷故意拌住他的腿,对他耳提面命:该歇歇啦!
他这才萌生了退意。
偏偏这时,铭娃儿回来接手了饭馆,那颗不服老的心恰如灶膛里没灭透的火星子,被微风一撩,又再度活泛起来。
厨房里颠锅掌勺的重活儿是顶不住了,可给孙儿搭把手、切个料、瞧着火候,总还使得吧?
说到底,吴振华的心里始终藏着个小小的遗憾。
他使了一辈子的炒勺铲子,凭的全是自己一点一滴摸索。
再看孙儿,嘿!活脱脱就是年轻时候的自己:手脚勤快有钻劲儿,脑瓜子也灵光。
不同的是,这小子有福气,遇上了真心实意点拨他、传他本事的大师傅。
当年吴振华不曾学到的东西,如今自家孙儿成了大厨,他总可以学学了吧?
七十多岁怎么了?老将出马,一个顶俩!
复查只是走个过场,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要说和以前比,这腿脚肯定不如以前灵便,但至少正常行走已不成问题。
果不其然,医生不仅给他亮了绿灯,还鼓励他多出门走走,不要整天窝在家里。
说得太好了,正合他意!
一出医院,吴振华便嚷嚷着要去店里探个究竟——他总觉得吴建军有事瞒着他。
陈萍一票否决:“这都几点了?明天再去!”
说着将复查的结果拍个照发给儿子。
……
吴铭把手机递给老爸:“说是明天来,估计明早和你一起出门。”
吴建军接过手机,点开老爷子检查报告,随口问:“你想好应对之法了吗?”
“照实说呗,还能怎么办?我又不能把小谢和两界门藏起来。你确定这门以前是没有的吧?”
“没有!这店里我来多少次了,自打你接手后才突然冒出来的。”
“那我要是直接说,不会把老爷子吓出心脏病吧?”
“吓?我只希望他不要兴奋过度。咱明天一定要拦住他,千万不能让他掌勺!你做菜是让宋人开眼,他做菜是让宋人开腚啊!”
吴铭懂老爸的意思,老爷子做的江湖菜超级野,宋人吃个水煮肉片都能打标枪,绝对承受不了老爷子的微微辣。
“我给他安排好任务了。爷爷许多年没做过糖画,明天正好找找手感,后天就是七夕活动,没有他掌勺的机会。”
“这个好!既不太累,又能让他乐在其中。”
吴建军把手机递还给儿子,忽然想起一事:“熬糖画糖的工具应该带不过去吧?”
吴铭笑道:“不必带过去,可以在灶房里做。”
“这……过程不给看,趣味少一半。”
“给看,谁说不给看了?老爷子出不去,让客人进来就是了。”
“啊?”吴建军没明白,“不是说仅至亲和员工可进入么?”
“对。但之前启用灶房的时候我跟你说过的,这句话的意思是外人不得擅自入内,换句话说,只要征得我的许可,宋人就可以进入灶房,毕竟灶房本就属于那边的时空。”
吴铭已经想好了,反正灶房目前也用不上,不如拿给老爷子做糖画,再买扇屏风回来做隔断,维持好秩序,一桌一桌来,问题不大。
东京的屏风太贵了,所以吴铭在京东下的单,今天下午正好送到,原木色的,质量还可以。
见师父突然从仙界扛了扇屏风回来,谢清欢不禁看得两眼发愣。
老爷子的“摆摊”区域就设在灶房入口处,身后立一扇屏风。吴铭模仿食客自店堂里掀帘而入,抬头一看,隔断效果相当不错。
“师父,这是作甚……”
谢清欢一头雾水。
吴铭不答只说:“明日你的太师祖和师祖母要来。”
“太师祖和师祖母?”谢清欢略显紧张,“是来用饭么?”
“不,和你师公一样,是来帮忙。再过几天便是七夕,你也准备准备,习俗可以从简,但不能没有。需要买什么东西,你列个单子出来,为师陪你去买。”
徒弟是女儿身,且尚未出阁,她最有资格过这个节日。
吴铭作为师父,自然不会忘了这茬。
心底的那点紧张霎时烟消云散,谢清欢立刻跑向卧房:“我去拿钱和帷帽!”
“你列好单子了?”
“早列好了!”
188 七娘的小算盘(感谢哈记小卖部的盟主)
宋时官员所休的各种节假,天数之多,节日之繁,为历朝历代之最。不算旬休,光是法定节假日便有三大节(休七日)、五中节(休三日)和十八小节(休一日)。
七夕虽只是十八小节之一,但在商人的推波助澜下,于城中各处都开设有“乞巧市”,“自七月初一日为始,车马喧阗,七夕前两三日,车马相次壅遏,不复得出,至夜方散。”
愣是生生造出个“黄金周”来。
东京最大的乞巧市开设在内城潘楼前,另有五处规模稍逊的,分别位于保康门、丽景门、阊阖门外以及睦亲宅、广亲宅前。
说是陪徒弟采买节货,其实吴铭也想切身感受一下千年前的节庆氛围。
他嘱咐李二郎两句,谢清欢戴上帷帽,师徒俩离了吴记川饭,径往保康门而去。
近两日,麦秸巷中的人流密度明显高过以往,不少商贩甚至将摊位摆到了巷中,令本就不甚宽敞的巷陌越发逼仄。
行至巷口,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浪随着热浪扑面而来:
“磨喝乐!精捏细作,彩装栏座!”
“生花盆儿!五六寸的生花盆儿!”
“新铸的水上浮!彩画金缕,无所不有!”
保康门大街上彩幕帐设,棚肆沿街铺陈,一眼望不见首尾,各色布幌迎风招展,诸般节货琳琅满目:
红纱碧笼、手举荷叶的泥塑玩偶“磨喝乐”、形形色色的蜡制水禽玩偶“水上浮”、以红蓝彩缕装饰的绿豆苗盆栽“生花盆儿”……更有精致巧食罗列其间:巧果、巧芽面、果食花瓜,不一而足。
车马盈市,罗绮满街,食物的香气夹杂着淡淡脂粉香袭来。
不同于其他市集,乞巧市的消费主力军是女性和孩童。
放眼望去,结伴出游的闺阁仕女自是华服彩裳,鬓影钗光;寻常人家的女子亦早早换上新衣;垂髫童子则手执新荷效仿磨喝乐,欢笑嬉闹之声不绝于耳。
吴铭初来乍到,此间所售货物他大多不识,谢清欢也深知师父不食人间烟火,遂化身导游为师父逐一介绍……倒像是徒弟在陪他逛街一样。
谢清欢没有买巧食,因为师父说了,他不仅要亲自雕刻花瓜,还要请太师祖下凡,制作糖画。
她虽然不知糖画为何物,但可以笃定的是:市面上的食物再精巧,也绝不及糖画万一。
她只买节俗所需的物什:七孔针、彩线、喜蛛……
七夕节有一系列的乞巧习俗:穿针乞巧、喜蛛应巧、投针验巧……
吴铭随口问:“你会做女红?”
谢清欢轻轻点头:“学过,但做得不好,穿针乞巧我从未赢过。”
穿针乞巧也叫“赛巧”,即女子比赛结彩线,穿七孔针,穿得越快意味着乞到的巧越多,穿得慢的称作“输巧”,要将事先准备好的礼物送给得巧者。
吴铭笑道:“这回你赢定了。”
谢清欢也笑起来,只是笑容略带感伤,她又思念起娘亲和妹妹了。
“咦?”
吴铭突然从一众商贩中瞧见一张熟面孔。
对方也已看见他,立刻挥手喊道:“吴掌柜!”
“何厨娘!”
走至何双双的摊前,师徒俩既惊讶又意外。
“巧极!”何双双笑靥如花,“竟能在乞巧市上见到吴掌柜,也是稀奇。”
“我陪徒弟来逛逛。”
吴铭扫过摊子上用各色果蔬雕刻而成的花朵和小人,当真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好俊的刀功!不愧是梵正的传人。
视线最终落到那条昂首翘尾、金黄酥脆的鳜鱼上。
“???”
何双双注意到他的目光,笑着解释:“吴掌柜的松鼠鳜鱼造型精巧,十分切合七夕的节俗,我冒昧挪用此菜,还望吴掌柜见谅。”
略一停顿,又问:“不知这条鳜鱼,有吴掌柜几分火候?”
吴铭坦诚道:“已得其形。”
单看外形确有原版七八分水准,至于味道如何,他没尝过,不予置评。
何双双的笑容更显明媚,拿起一朵瓜雕的水芙蓉递给谢清欢:“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仅以此花赠与谢厨娘,祝巧!”
“祝巧!可我没有准备礼物……”
吴铭接过话茬道:“小店将于后日至七夕推出乞巧活动,若是何厨娘光顾,饭钱全免,再赠糖画一个,算作小谢的回赠。”
“糖画?”
“小店秘制巧食,类似乳糖狮子,精巧犹有胜之。”
乳糖狮子原是蜀地的小吃,如今在东京的街头同样常见,以乳香调味的蔗糖为原料,加热熬成糖浆,再用模具制成狮子的形状,被视作糖画的雏形。
何双双当即应下:“好,自后日至七夕,我定不缺席!”
这……倒也不必天天来,挑一天来就行了。
也罢,天天来就天天来吧,他请得起。
何厨娘雕刻的花瓜无疑是此市最佳,尽管售价并不便宜,最普通的也要卖五十文每个,问津者依然络绎不绝。三人说话间,锦儿和另一名胖妇人已经卖出去不少。
吴铭见状,便不再打扰人家做生意,和徒弟告辞离去。
待吴掌柜师徒走远,锦儿才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师父偏要来这保康门的乞巧市摆摊!”
每逢七夕佳节,她师徒二人都会在乞巧市设摊卖巧食,只不过,以往俱是去最繁华富人最多的潘楼乞巧市,今日却一反常态,原是为此!
何双双立时敛起笑容,正色道:“你想哪儿去了?为师只是嫌潘楼乞巧市人多,闹哄哄的,瞧着心烦,这才换个地方摆摊,并无别的意图。”
“师父说得对!”
锦儿点头称是,又问:“那咱待会儿还去吴记用饭么?”
“你觉得哩?”何双双不答反问,“这周遭还有比吴记川饭更美味的食肆么?”
锦儿抿着嘴笑,不再多言。
……
“爹爹!”
王安石甫一回府,便听见脆生生的呼喊,紧跟着是哒哒哒的脚步声,小女儿飞也似地迎上来。
王蘅连脚都没站稳,便急急说道:“爹爹!七夕将至,爹爹几时带我和姐姐去乞巧市?”
她最喜欢七夕节了,因为织女和她一样,都是七娘。
王安石几乎忘了这茬,这些年在外为官,地方上只在六日和七日庆祝七夕,唯有四京这样的大都市才会提前多日筹备。
这是王家在东京过的第一个七夕节。
王安石还真不太了解京师的乞巧市,笑问:“看样子,你已经打问清楚了?”
“嗯!”王蘅重重点头,“我听说东京有好多个乞巧市,数保康门的乞巧市最热闹!我和姐姐都想去逛逛!”
——
ps:写书多年,终获第一个盟主,感谢【哈记小卖部】大佬!明天加更!
189 太师祖驾到
等最后一位食客离店,吴建军麻利地闭店打烊,扫一辆共享单车骑到地铁站,再转地铁回家。
家离得远,坐地铁都得四十分钟,吴建军甚至起过搬到老爷子家里住的念头,跨过街就到了,多方便。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立刻便打消了。
他这个当儿子的,哪有把亲爹扔给夫人独自照料的道理……
夫人?
吴建军被自己逗笑了,跟小谢和李二郎相处日久,连日常用语都被带歪了不少。
上了地铁,捡了个空位坐下,斗地主,启动!
换鞋进屋,吴建军发觉家里的氛围不同以往。
以往只要听见开门声,老爷子必定从卧室里杀出来,逮着他细细盘问。
今天却不见老头儿的踪影。
客厅里只有陈萍和旺财。
“爸呢?”
“屋里头。”陈萍盯着电视头也不抬,“他现在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恨不得眼睛一闭一睁,天就亮了。明早咱一起出门哈!”
意料之中。
吴建军“嗯”一声,踱步到老爷子的卧室门口,探头朝里一看,巧了,吴振华也在看他。
“你过来!”
“没睡呢?”
吴建军笑呵呵走进卧室。
吴振华戴着老花镜,正端坐书桌前温习“功课”。
这功课不是别的,正是他从厨多年积攒下来的心得和诀窍。
吴建军知道,这本泛黄的笔记老爷子一向视作珍宝,养病期间没少翻出来重温。
此时翻开的这一页,标题写着“糖画”二字。
吴振华盯着这个好吃懒做不着调的大胖儿子,说实话,有时候他都怀疑这货是不是自己捡来的,直到乖孙长大,他才打消了心头的疑虑。
“你对我有什么隐瞒,现在如实交代,我可以算你自首。”
自己的儿子自己了解,吴振华敢打赌,吴建军绝对有所隐瞒,如若不然,他把桌上这茶壶吞了!
“……”
事到如今,吴建军连演都懒得演了,径直道:“我反正是按照你的乖孙的嘱咐办事,你明天自己去问他。”
略一停顿,他岔开话问:“咱家有没有族谱?能往上追溯个三四十代的那种?”
“三四十代?你开国际玩笑!八百年前的祖先哪个还追溯得到!”
“八百年前太近了,我想追溯到千年以前的!”
“???”
“所以咱家没有族谱,对吧?”
“莫得!我们家从你祖爷爷那辈起就是一代单传,亲戚都没几个,哪来的族谱!你要做啥子嘛!”
“不做啥子,就问一哈。要得嘛,你早点休息!”
吴建军不再多问,转身出了卧室。
第二天。
吴振华凌晨五点就爬起来了,到他这个年纪,早已习惯早睡早起。
闲来无事,心情正好,进厨房转悠两圈,打开冰箱瞅了瞅,不知道做点啥,姑且煮一锅稀饭吧。
啪的一声,火苗蹿出的瞬间,他不由得怀念起饭馆里的猛火灶来。
都说差生文具多,别看川味饭馆只是家苍蝇馆子,厨房里的设备却是一等一的。自打儿孙长大成材,吴振华便没了后顾之忧,这些年挣得钱基本都拿来改造厨房添置设备了。
“爸——”
吴建军打着呵欠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厨房。
他是被听见动静的陈萍一脚踹起来的,瞪着惺忪的睡眼望向锅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老爷子在做什么,没好气道:“熬什么粥,你的乖孙肯定给咱留了早饭的……”
“啥意思?铭娃儿还卖早饭?”
吴振华和他儿子一样会抓重点。
“那可不!你就别瞎折腾了,赶紧回床上躺着,六点半再起来。”
吴建军关了火,半强制地送老爷子回屋。
吴振华心里犯嘀咕:铭娃儿竟然还会白案工夫?我咋不知道?
好不容易捱到六点半,连声催促夫妻俩起床洗漱,七点整,出发!
一向准时的吴建军今天破天荒地提前五分钟到店,扯开嗓子喊道:
“吾儿!”
“来了!”
吴铭快步迎出,吴振华拍了拍乖孙的肩头,嘴里说着“辛苦辛苦、能干能干”,径直走向厨房。
父子俩对视一眼,紧随其后。
尚未踏入厨房,吴振华在门外面就已经看见厨房里站着个年轻漂亮的小女娃儿,和乖孙一样穿着复古的衣服,头发也盘成复古的发型,乌黑浓密,发量令人羡慕。
“哪个?”
吴振华一边问一边抬脚跨入厨房,出现在谢清欢的视线里。
谢清欢早有准备,当即搁下手中活计,行了个端端正正的万福礼:“弟子谢清欢见过太师祖!”
“???”
紧跟着陈萍也走进厨房,她立刻行礼如仪:“弟子谢清欢见过师祖母!”
“你收徒弟了?”
陈萍上下打量谢清欢两眼,扭头问儿子:“什么时候收的?”
“五月底收的……”
“咦?!”
吴振华对他心爱的厨房了若指掌,因此一眼就发现了多出来的那扇门,既惊又疑:“你在这儿安个门做啥子?”
“说来话长……咱们上外面坐着聊。”
又对小谢说:“你做你的。”
谢清欢点头称是,继续筹备今日的卤味。
吴铭把厨房的门拉拢来,吴建军将店门关上。
“做啥子?神神秘秘的……”吴振华见状气不打一处来,“我就晓得你有事情瞒到老子!”
“不是瞒,是想选一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你们。这事说来有点离谱,但绝对是真的,我爸可以做证……”
吴铭将五月以来发生的事简明扼要地说与老爷子和老妈知晓。
陈萍眉头紧皱:“你的意思是,你收的这个徒弟是一千年前的古人?”
“对头!那扇门连接着一千年前的北宋,我不仅在那边收了个徒弟,还招了个跑堂伙计和两个临时工。你们到不了北宋,但可以到北宋的灶房里参观参观。”
话音未落,吴振华已经刷一下站起身,眼睛里燃起熊熊的火焰!
他自问厨艺平平,在大厨如云的今天不算什么,但放在一千年前……呵,老子征服不了现代人,还征服不了你们!
“搞快把苏东坡喊过来,老子要做东坡肘子!”
咋的,东坡肘子要用苏东坡的手肘来做啊,倒也不必这么正宗……
吴铭心里吐槽,拉着老爷子坐下:“不着急,我先把规矩说清楚……”
190 老夫聊发少年狂
两条基本规则:千年光阴,唯店长和美食可穿越;后厨重地,仅至亲和员工可进入。
此外还有自动回收、上门做菜、时光慢递,后续可能还会出现新的机制。
吴铭逐条说明,最后看向老妈,正色道:“最重要的一条:千万要保守秘密,绝对不能说漏嘴!这事一旦泄露,我这辈子就只能终老北宋,再也回不来了!”
这是为她老人家量身定制的规矩。
陈萍倒不是大嘴巴,但架不住有个爱“晒”儿子的毛病,尤其是张罗相亲对象时,恨不能把他小学得的奖状都拿出来炫耀一番。
吴铭只好以身入局,给她上点压力。
果然,陈萍瞬间变了脸色,忧心道:“我肯定不会乱说!但市监局、消协的人来例行检查怎么办?你还能拦着不让人家进厨房吗?”
“我目前也不清楚,不过那两界门特玄乎特智能,这种事它肯定有预案。”
“啥?!这种莫名其妙、来路不明的东西,你也敢信它?”
陈萍一百个不放心,这要是一个弄不好,把乖儿子弄成了自家祖宗,这可上哪儿说理去!
越想越恼,扭头剜了吴建军一眼:“你怎么当爹的!这么大的事不拦着就算了,竟还瞒着我和爸!”
吴建军恍若不闻,三两口扒拉光早饭,捧起粥碗,眉飞色舞道:“这碗可是北宋原产……”
反倒是吴振华一脸豁达地开解儿媳:“怕啥子嘛,车到山前必有路!想把握机会,是要担点风险,我当初喊你们买房的时候,哪儿想得到后来会涨那么凶……”
眼看老爷子又要追忆往昔,这些话耳朵都听起茧子了,陈萍赶紧截住话头:“我也没说不让做,我只是觉得这事不靠谱,你俩就一点儿不起疑,这么容易就接受了?”
吴建军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二苏的真迹他都见过了,何况他心知肚明,那条“终老北宋”的规矩是儿子胡编乱造的。
吴振华更是通透。
在他看来,接受或者不接受,门就在那里。
他只是觉得稀奇,黄土都埋到脖子的人了,还能撞上这种千载难逢的奇遇!
这老胳膊老腿的,难不成……还能焕发出第二春?!
想到这,吴振华心头那点火花“蹭”的一下燃得更旺了。
他猛地一拍大腿,霍然起身:“走撒!还等啥子喃!”
“我还没说完呢。”吴铭再度拉着他坐下,“小谢和我在北宋招的那几个伙计不知道这边的情况,咱们以后聊天注意点……”
……
谢清欢心中七上八下,以至于切菜时也神思飘忽,险些切到手。
方才初见,太师祖和师祖母的眼中分明只有惊异,全无半分欣喜……也不知究竟是福是祸。
正胡思乱想间,忽闻门外响起细碎的脚步,紧跟着“吱呀”一声轻响,众仙去而复返,她连忙行礼问安。
却见师祖母缓步走近,眉梢眼角染着一层和煦暖意,伸手扶她肘弯,柔声道:“好孩子,自家人跟前,不必拘这些俗礼。”
谢清欢悄然抬眼。
太师祖也再无适才的审视和惊疑,愈发显得慈眉善目,须发斑白,神完气足,眸光竟如少年人般炽热旺盛。到老了仍有这般精气神,得道高人果真非同一般。
二位长辈语气和善,面容可亲,并没有为难她的意思。
谢清欢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皮里。
吴振华踱步至那扇两界门前,外表看起来像是一扇木门,伸手一摸,质感倒像是电视屏幕。
这家店他开了二十多年,从未见过这扇古怪的门,铭娃儿一回来接手,它就出现了。
很显然,这是属于乖孙的机缘。
北宋……
关于北宋,吴振华所知甚少,只听说过最出名那几位人物:苏轼、包拯、欧阳修、王安石、狄青……
得益于以前看过不少烹饪相关的书籍,他对苏轼倒是十分了解。
搞餐饮的,尤其是四川人,如果连苏东坡都不识,说出去是要遭人耻笑的。
以苏东坡的名字命名的菜式数量之多,古往今来独一份,光是吴振华记得的就有:东坡肘子、东坡肉、东坡豆腐、东坡鱼、东坡饼、东坡羹……
有菜有肉,有汤羹有点心,都够凑一桌东坡宴了!
吴振华的文化程度不高,可苏东坡的诗词他能背不少,当他握住两界门的门把手,一句苏词瞬间划过脑海,恰合他此时的心境,于是脱口便吟了出来:“老夫聊发少年狂!”
手上使劲,千年前的世界徐徐展开于眼前。
说是世界有点夸大了,就是个灶房,和吴振华小时候见过的乡村灶房大差不差。
“哦哇——”
紧随其后的陈萍忍不住发出惊叹,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真正踏入千年前的灶房,内心的震撼却丝毫不减。
作为古装剧的忠实爱好者,近年来出的几部宋代背景的爆款剧,她一部不落全看过。
电视剧通常只拍富人不拍穷人,再把滤镜、妆容和服化道拉满,愣是将古代市井拍出小资情调,甚至妓女都能在编剧的笔下洁身自好。
过度的美化使得陈萍对北宋的生活环境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此时扫过吴记川饭的灶房,不免大失所望:“我看《知否》里的灶房比这宽敞精致多了。”
“呃……我是开饭店的,我这灶房算宽敞精致的了,普通老百姓家的更小更破。二郎——”
吴铭唤来李二郎,为双方引见介绍不提。
吴振华绕场一周,将每一个角落、每一件物什都仔仔细细看过,最后驻足于那座经两界门升级的土灶前。
弯腰朝灶膛里一瞧,果然,外面虽然裹着土灶的皮,内里却是无烟柴火灶的设计。
他顿觉技痒,许久不曾做过坝坝宴了,倒是勾起了他年轻时的回忆。
“爷爷!”
吴铭把屏风拉开摆好,招呼老爷子道:“明天我把家里那些工具都搬过来,给你在这里设个糖画专区,你就坐这儿给客人们露一手——这么多年没做,手艺没落下吧?”
191 食品雕花
刚才讲解规矩时,吴铭把吴记川饭的七夕活动也一并说了。
吴振华这才明白,前两天乖孙突然问自己会不会倒糖饼儿,原来是要给宋人做。
他一下就来劲了。
“手艺落下了可以再捡起来,关键是方法没忘,这会儿就捡!”
吴振华也是个行动派,说干就干,这就打算回家里练习手感。
但在这之前,得先去菜市场里买点原材料。
正好吴铭也要买菜,四人便一块儿出发。
重回现代都市,陈萍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川味饭馆。儿子的话她原本将信将疑,此时倒是不疑了,心底里却涌出强烈的不真实感。谁敢相信,她刚才竟然去宋代走了一遭!
吴铭忽然想起一事,说道:“我给你们订了工作服,就我身上穿的这种,待会儿试一下合不合身。”
买完菜,试过衣服,吴振华忙不迭回家里捣鼓糖画。
陈萍嘱咐儿子:“你爷爷的腿脚不比以往,你让他做做糖画还可以,其他事别让他干。”
“晓得的,糖画也只做三天,让他老人家过把瘾。你们以后不用天天来,店里有我爸照应,忙得过来,是吧爸?”
“对!你俩不用大老远跑过来,这里有我!”
忙不忙得过来吴建军都是这句话,他可不想连端个盘子都被亲爹和媳妇指手画脚,多不自在。
陈萍睨他一眼:“我说你最近怎么这么勤快,连牌也不去打了……”
略一停顿,又对儿子说:“我就怕你把你爷爷的瘾撩起来了,他在家里待不住,甚至搬过来住都有可能。”
吴铭笑道:“妈,我和我爸管不住他,你还管不住他吗?这样吧,你们以后每个周末来,周末客人比较多,正好能帮上忙。”
见时候不早,三人进厨房里备菜备料。
老妈择菜、洗菜可比老爸麻利多了,也正因为如此,陈萍总是忍不住念叨他,嫌他干活慢、没条理。
这正是吴建军不愿她来帮忙的主要原因,心说你以前没来我也不干得好好的?
几十年的老夫老妻,彼此看不顺眼再正常不过了。
与之相反,陈萍看谢清欢就非常顺眼,这小姑娘不仅模样招人稀罕,干起活来同样赏心悦目。
陈萍看了会儿她切菜,这刀工,快准稳狠,一看就是练过的,各色食材在纷落的刀影间化作均匀的细丝。
“能干!”
她下意识竖起大拇指,忽然想起宋人看不懂这个,忙又收手。
谢清欢其实很紧张,只道师祖母在考校她的手艺,幸而没有出错,灿然一笑道:“是师父教得好。”
小嘴儿真甜!陈萍越发喜欢这个徒孙了。
谢清欢的视线扫过师父,登时被牢牢吸引住:“师父要雕花了?”
吴铭微微颔首,见她眼巴巴望着自己,失笑道:“菜一会儿再备,过来看着,我今天教你点简单的。”
“好!”
谢清欢就等这句话呢,立刻放下手中活计,溜至师父身旁学习新技艺。
食品雕刻,也称果蔬雕刻。这门技艺起源于先秦,至唐宋时期已经发展出成熟的体系。
五代名厨梵正便是以刀工和雕工闻名,她的传人何双双所雕刻的作品,吴铭昨天已经见识过,功夫的确了得。
当然,这里的“了得”是和同时期的厨师比。
吴铭作为一名现代厨师,自然不会厚着脸皮把自己算进去,那不是欺负人嘛!
别的不说,单论刀具的精细程度和食材的丰富程度,就远非宋代可比。
专业的食品雕刻师傅能够用上百种食材雕出上千种造型,甚至还能盲雕。
吴铭没这本事,他只会雕最常见的花卉和动物,诸如百合花、荷花、牡丹花、月季花、菊花、龙、凤、鲤鱼、玉兔、狮、虎、鹿等等。
今天是北宋时间的七月四日,要进行七夕活动的预热,八仙棚那边应该已经挂出招子了,多少会吸引一些看官慕名前来。
吴铭打算雕几朵花瓜放在门口,一方面是迎合七夕的节俗,另一方面也可以稍微彰显自己的实力。
他将雕刻要用的刀具一字排开,逐一给徒弟讲解。
今天只需用三种刀:手刀、戳刀和拉刻刀。前两种刀顾名思义,拉刻刀也叫掏刀,主要用于在原料表面雕刻出各种凹槽和线条。
宋代七夕的代表花卉是荷花,今天就雕两朵荷花,一白一红。
吴铭将半个心里美萝卜切成五角帐篷形状的坯子,从棱上下刀,切去多余的材料,刀刃的走向略呈“S”形,雕出第一片尖薄根厚的花瓣。
随后以同样的方法雕出第一层的五片花瓣。
再将花坯倒过来,修理花瓣根部,剔除多余的材料,形成第二个帐篷形状的坯子。
紧跟着再倒过来,雕刻第二层花瓣……
看到这一步,谢清欢已经晕了,但见师父运刀如笔,三层花瓣次第成形,然后又是一番细微如发的操作,雕刻出娇嫩可爱的莲蓬,一朵栩栩如生的荷花便神奇般地在师父中手中绽放。
好漂亮!
谢清欢满眼惊艳,师父雕出来的荷花比昨日何厨娘送她的那朵更加逼真!
吴铭将“莲子”逐一镶进“莲蓬”里,笑问:“学会了么?”
“没有!”
谢清欢果断摇头,太难了,这回连眼睛都没学会。
终于也有你看不懂的时候了,复制厨娘!
吴铭心里吐槽,嘴上说:“接下来雕莲藕和荷叶,这个简单,你一看即会。”
用白萝卜雕出莲藕,再用青萝卜雕出荷叶,最后将荷花、荷叶和莲藕组装在盘中。
好一盘映日荷花,好一个群英荟萃!
这下不禁谢清欢叹为观止,吴建军和陈萍也立刻摸出手机拍照留念。
二老早知儿子会雕刻食品,但亲眼见他操作却是头一回,既惊艳又自豪。
吴铭郑重道:“不要发朋友圈哈!”
谁知道会不会拍到不该拍的东西,以防万一。
二老同时点头:“晓得了。”
朋友圈?
谢清欢又学到个仙人用语,默默记下,登仙对她来说或许还很遥远,但可以早作准备。
192 学艺不必拜师(为盟主哈记小卖部加更)
吴铭接着用萝卜雕了朵白荷花,这回雕得更慢,讲解得也更仔细。
谢清欢若有所悟,更叹服于师父的匠心,此等雕刻方法她光是看师父操作都觉得极精妙极复杂,师父究竟是如何琢磨出来的?
她深深地体会到自己和师父之间的差距,想要登仙,她还差得远哩!
荷花雕起来须得费点工夫,只供展出和内部教学使用,活动期间赠送的花瓜肯定挑简单的做。
吴铭往盘里添入薄薄一层清水,对徒弟说道:“以后旬休日,我和二郎出去摆摊,你就在家里练习雕花,萝卜管够!”
……
保康门外,乞巧市。
在一众同行中,数何双双雕的花瓜最为精致,因此也最受闺阁女子喜爱,开市不多时,便遭哄抢一空。
师徒俩收了摊,见时辰尚早,吴记川饭尚未开张,便先往瓦子里逛去。
“咦?师父你瞧——”
何双双顺着锦儿手指的方向看去,但见八仙棚外悬挂的众多布招里,竟有几幅写着“吴记川饭”的字样!
她定睛细瞧,不禁哑然失笑。
吴掌柜端的精明,竟把生意做到勾栏里来了!
与此同时,八仙棚内。
“诸位看官!开锣之前,且容小的传一桩喜信:值此七夕佳节,麦秸巷中吴记川饭,特备好礼酬宾!自明日起……”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戏班子里的开呵者字正腔圆,将吴掌柜所拟文辞念得抑扬顿挫、分毫不差。
台下众看客却是面面相觑。
开场前替食肆吆喝?
这可真是奇闻!
一时间,竟无人意识到这是个“广告”,这又是让利又是赠礼的,优惠力度不可谓不大,听起来的确像是真心推荐。
单凭“实惠”二字,已有六七分动心。
只是心头不免嘀咕:这吴记川饭究竟是哪一家,怎的此前从未听闻?
曾在吴记用过饭的看客早已按捺不住,向左右低声分说起来,无不盛赞吴掌柜的手艺。
嗡嗡的议论声中,人言如水纹般传开。
何双双师徒在瓦子里消磨一阵,便往吴记川饭而去。
特意赶早去,趁店里无客,尚能同吴掌柜闲聊两句。
今日却失算了。
师徒二人远远地便看见店门口围满了人。
说好的午时开张哩?午时的钟声还没敲响呢!
待走得近了,才发现这群好事者并未进店,只在门口围观,却不知在看些什么,只听得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何厨娘!”
何厨娘是吴记常客,李二郎和张关索均认得她,笑着迎两人进店。
“这是作甚?”
何双双好奇地踮脚张望,视线越过层层人群,落到盘中那朵鲜活生姿的荷花上,霎时瞳孔地震。
“?!!”
锦儿见状,亦踮脚望去,不禁惊呼出声:“哇!”
好逼真的荷花!色、形、神俱肖,甚至胜过……
她瞄一眼面色煞白的师父,连忙将这念头掐断。
李二郎笑道:“这是我家掌柜闲来无事,信手雕的,让二位见笑了。里面请!”
进店落座,何双双却不点菜,径直道:“可否请吴掌柜出来一叙?”
李二郎道一声“稍待”,转身进厨房里通报。
何厨娘的心思,吴铭再清楚不过了,定是受了门口那盘荷花的刺激。
正好,适才还雕了朵白荷花,便送给她细细琢磨,看她这回还能不能复刻出来。
吴铭掀帘而出,见礼寒暄罢,以白荷花相赠。
“送我?”
何双双大感意外,心想将这等独具匠心的雕花赠与以雕工见长的同行,不怕我偷学了去?
但见吴掌柜神色如常,竟似浑不在意她偷学一般。
她立刻明白了。
正如李二郎所言,这朵荷花对她来说是难以企及的高度,但对吴掌柜而言,不过是闲来无事,信手为之罢了,根本算不得什么。
倘若吴掌柜认真施为,怕不是能雕出条真龙来!
何双双的脸色愈发惨白,怔怔地看着手里那朵白荷花,以萝卜雕就,足足三层花瓣,比她雕的多出两层!
这等技艺,莫说她远远不如,便是师父,乃至于开山祖师,只怕也望尘莫及。
最令人绝望的是,这还只是吴掌柜闲来无事,信手雕的。
何双双难掩颓丧之色,心底涌起浓浓的无力感。
她扬唇苦笑,笑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竟将吴掌柜视作对手,直到此刻才惊觉,她和吴掌柜之间分明隔着天堑!
忽然有点羡慕谢清欢。
小小年纪便拜得名师,假以时日,其成就必将远超自己。
要是我也能拜吴掌柜为师……
这念头一起,她便立刻打消掉。
她已有师承,恩师视她如己出,她亦尊恩师如生母,岂能另投他门?
只不过,学艺也不一定要拜师啊……
一念及此,豁然开朗,嘴角的笑容也由苦转甜。
何双双捧着那朵雪白荷花,由衷赞道:“吴掌柜好手艺!双双自愧不如!”
吴铭一愣,方才见她神色凄苦,满以为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怎的突然阴雨转晴了?
你这情绪也太跌宕起伏了吧!
吴铭搞不懂,只好说两句自谦的客套话。
何双双倒是一点儿也不客气,坦诚道:“吴掌柜技艺通玄,世所罕见,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何厨娘但说无妨。”
“这朵白荷,我回去后定会拆解复刻,然双双资质平平,未必能尽得其妙,若有不解之处,可否向吴掌柜请教?”
话一出口,心中便咚咚咚擂起鼓来,惴惴不安地望着吴掌柜。
她知道这很无礼,与其说是请求,不如说是试探,假使吴掌柜答应了她的无礼请求,足可证明……
吴铭笑起来,心说你倒是坦诚,这种要求也敢提,你咋不让我手把手教你呢?
换作旁人,必定严词拒绝,独门技艺哪有外传的道理?
吴铭毕竟是现代厨师,没那么强的门户之见,何况只是一朵再普通不过的雕花,并非什么稀罕物,当即点头应允:“请教不敢当,欢迎何厨娘来小店切磋交流。”
何双双屏住的气息终于呼出来了,心中的擂鼓却更加响亮,激动之情难以自禁,双颊泛红,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终化作两个字:“多谢!”
193 炸鲜奶
乍见之下,狄咏还以为吴记门口摆的是真花。
定睛一瞧,妙啊!此物之精巧逼真,当真浑然天成!
好个吴掌柜,竟连雕工也这般精擅,到底有什么活儿是他不会的?
狄咏坚信这盘荷花绝非吴掌柜的极限,一定还藏有许多压箱底的绝活,不禁越发期待起自家的乔迁宴来。
如今城南水患已消,三司修造案和东、西八作司正率一众匠工、役夫紧锣密鼓地重建重修,狄府也在清理修缮中,本月内定能迁回旧邸。
每念及此,狄咏便觉兴奋莫名,连脚步都轻快许多。
优哉游哉地走至店门口,霎时瞪大了眼,愣在当场。
昨日来分明还冷冷清清,怎的今日突然座无虚席了!
“咦?”
狄咏的视线落到那张新贴出来的告示上,走近细读,原是七夕节庆……
不妙!
今日尚未酬宾,便已食客满座,待到明日,怕不是连个落脚处都难寻!
狄咏深深叹气,本以为送走了太学生,就不必再紧赶慢赶地来抢座,这才清闲几日,竟又要排号进店了!
想到爹爹才分自己两成好处,狄咏颇有些愤愤不平:虽是爹爹出的钱,可我出的力也不少,我拿一半何错之有!
……
按吴建军往日的习惯,他午觉得睡一个半小时,醒了再斗会儿地主,等到五点才去川味饭馆开门。
今天显然是不可能了。
他刚一睁眼,耳边就响起陈萍的催促:“搞快!醒了嘛就搞快起来嘛!”
“……”
吴建军早已习惯,二十年前还会辩驳两句,现在嘛,免疫了。
“成了!”
隔壁屋里忽然响起老头儿的欢呼。
他立刻翻身下床,趿着拖鞋和陈萍前后脚进了次卧。
吴振华举起刚画好的糖龙眉飞色舞:“如何?”
夫妻俩同时“耶”一声,啧啧称奇。
经过一天的苦练,吴振华终于找回了当年七八成的手感,想重回巅峰不太可能,毕竟上了岁数,手不如以前稳健了。
吴铭见老爸老妈到店时顺带把做糖画的工具也搬了过来,就知道老爷子“神功已成”。
按事先的规划在灶房里布置好场地。
吴振华有意露一手,笑呵呵问徒孙:“你喜欢啥子动物?”
老爷子先前还担心自己口音太重,宋人听不懂,一问才知道,甭管他说的是方言还是椒盐普通话,听在徒孙耳朵里都是标准的官话。
谢清欢想了想,答道:“蝴蝶。”
吴振华二话不说,立刻点燃宋代的风炉,架一口平底锅,将水和蔗糖按比例放入锅中以小火熬煮。
吴铭一家和李二郎强势围观,谢、李二人均摸不着头脑。
待糖液起泡变稠,吴振华用铜勺舀取一勺糖液,抖、提、顿、放……糖液随着老爷子的操作如丝线般落在大理石板上,勾勒出优美的弧线,一对生动饱满的翅膀转眼成型。
“哇!”
谢清欢这下便看明白了,视线霎时被牢牢吸引住,眼睛一眨不眨。
竟然还有这种做法,真是大开眼界!
等太师祖画完最后一笔,蝴蝶已经跃然石板上。
等糖画凝固,吴振华用竹签粘合并铲起,拿蒲扇扇了两扇,递给徒孙:“节日快乐(luo)!”
“谢谢太师祖!”
谢清欢双手接过,太师祖的手艺当真了得,这蝴蝶画得栩栩如生,仿佛一抽掉竹签,便会振翅飞走。
她越看越喜欢,哪里舍得吃下?
吴振华接着问李二郎:“你喜欢啥子动物?”
吴铭和老爸老妈相视而笑,知道老爷子来劲了,这状态和在家里养病时判若两人,仿佛年轻了二十岁。
以糖画作为七夕节的巧食,在北宋绝对嘎嘎乱杀,但光有糖画还不够。
既是过节,怎能没有节日限定美食?
考虑到明天的食客多半会有不少小孩和夫妻,吴铭打算针对这两个群体,推出两道新菜。
翌日。
吴建军三人早早到店,吃过早饭,直奔菜市场。
师父一回厨房,谢清欢的目光瞬间粘了上去,好奇地盯着师父抱在怀里的盒子,盒子表面印有花花绿绿的色彩和两个大字:蒙牛……
蒙牛是什么牛?
拆开外面的大盒子,里面竟然套着巴掌大的小盒子。
见徒弟满眼求知欲,吴铭笑道:“为师今日教你两道菜,这第一道菜便是炸鲜奶。”
炸鲜奶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的甜点,不止小孩,许多成年人也爱吃,七夕佳节,做这种甜蜜蜜的菜再合适不过了。
由于保鲜和杀菌技术不成熟,宋人很少饮用鲜奶,通常是将牛、马、驴、羊等动物的乳汁制成酥、奶酪、醍醐等乳制品食用。
宋代的牛奶大多产自水牛和黄牛,无论口感还是营养成分,都和今天的奶牛奶有较大的区别。
“炸鲜奶?”
谢清欢顿觉脑子不太够用,这两个词分开来她都能理解,可组合在一起……
吴振华一听要炸鲜奶,这个可是他的拿手戏,以前逢年过节,没少做给铭娃儿吃,当即喊道:“需不需要我帮忙?”
“不用!你快歇会儿吧!”
歇是不可能歇的,既然孙儿不需要他帮忙,他便跟着儿子儿媳择菜洗菜。
吴铭拿剪刀将奶盒剪开一条口子,将牛奶倒进盆里,演示一遍后,便将这活儿交给徒弟来做。
没什么操作可言,谢清欢只是觉得惊奇,这小盒子里竟然装着鲜牛奶!
她只喝过羊奶,牛奶倒是头一回见,何况是仙界的牛奶?
壮着胆子问:“师父,我能尝一口么?”
得到师父应允,谢清欢一仰脖,将盒子里剩下的一点牛奶倒入口中。
呃……
奶味好淡!
仙界的蒙牛不太行啊!
谢清欢略显失望地扔掉空盒,继续开下一盒。
吴铭依次往四个模具里刷上一层薄薄的食用油。
等徒弟倒完奶,往盆里加入适量的玉米淀粉和白糖搅拌均匀,下锅以小火加热并持续搅拌。
见锅里逐渐浓稠,谢清欢恍然大悟,原来鲜奶还可以这样处理!
待牛奶熬至浆糊状,吴铭将之分别倒入四个模具中摊平,放入冰箱须冷冻一个小时左右,紧跟着第二道菜。
194 鸳鸯饺
和夫妻、爱情有关菜品吴铭率先想到的是夫妻肺片和老婆饼,但显而易见的,夫妻肺片里没有夫妻,老婆饼里也没有老婆,真要做出来,还得编个故事解释菜名。
与其费这个劲,不如换一种更直截了当的菜品。
“这第二道菜叫鸳鸯饺。”
鸳鸯饺是四川广安的一道特色小吃,传统做法应用空心菜汁和胡萝卜汁等天然色素制作双色面皮,再用红绿食材制作双色馅料,色彩鲜艳、造型美观,恰合鸳鸯之名,十分贴合七夕的氛围。
吴铭打算做个青春版的,不做双色面皮,只做双色馅料,主食材选用青红甜椒。
“需不需要我帮忙?”
吴振华冷不丁又嗷一嗓子,鸳鸯饺他会啊,准确地说,四川的小吃没几个他不会的。
见老爷子摩拳擦掌,吴铭没忍心再次扫他的兴,想了想说:“你帮我把红椒和青椒切了吧,切碎点,我待会来和个馅儿。”
“要得!”
吴振华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刻洗把手重回灶台。
B......
王安石满眼反对。当年可有人教我,我只能照着烹饪书自学,可书下只附了一张成品图,还是白白的,文字描述终归抽象了些,我摸索了许久,试过有数次错才找到正确的包法。
几个玩伴外头,数姐姐年岁最长,也最爱摆大长辈的架子,行止坐卧间俨然一副小家闺秀的模样。
吴琼指着墙下的告示,喜道:“相公慢看!今日用餐半价,还没赠礼!”
娘亲总念叨你让你少学姐姐,还是爹爹最懂你,说你生来便是枝头雀儿的性子,纵使学也学是像。
自打这日蘅儿指名要去保康门乞巧市,吴振华便知你醉翁之意是在酒。
王安石自告奋勇,揽上擀饺子皮的活儿,王蘅八人着手包制。
那是盛风鹏第七回光顾,尚是知吴记午时开张的规矩。
王蘅一边解释,一边往面粉倒入温水。
吴铭歪着头回忆一阵,确认是自己有吃过的菜,霎时悔得肠子都青了。
盛风循着香味走至灶房里,使劲一蹦,然而窗?是朝上开的,即便蹦起来也瞧是见内外光景。
早知如此,便该恳求娘亲!
邻家的玩伴今日也来了,兴冲冲道:“一娘娘!你适才随娘亲去了他说的这家食肆!炸鲜奶真香啊!”
于是改道去麦秸巷,巷子外同样拥堵是堪,油壁车窄小,行退是得。
宋代没有“饺子”这个词,但有一种类似汤饺的食物叫“馄饨”,还没一种类似现代馄饨的食物叫“饽饪”。
谢清欢却有些疑惑:“饺是什么?”
鸳鸯饺的另一个坏处是不能迟延备菜,一共包了八百个右左,一份八个,七十份的量,足够了。
“炸鲜奶!坏吃极了!娘亲过可应允,明日还带你去!”
起油锅,油温八成冷时上锅,炸至表面金黄时捞起,待会儿客人来了,稍微复炸上即可。
吴建军一遍都是用,我直接选择放弃。
吴振华笑道:“你已让张伯备车,先把早饭吃了。”
我没自知之明,比起包饺子,还是剥蒜更适合我。
那是土灶升级前头一回启用,单看里表看是出个所以然来,但火一生出来,李七郎立时傻眼,那火势也忒猛了!
吴振华在车外坐着闷得慌,时是时撩起窗帘游览东京街景,见保康门小街下人潮如织,车马拥堵,提议道:“要是咱们先去吴记川饭,只怕饭时人少。”
七人面面相觑,对面屋的王小娘扬声道:“小官人来早啦,有到时辰哩!午时再来吧!”
拿到灶房外用柴火灶蒸下,那差事老爷子自然当仁是让,李七郎从旁辅助。
你只坏喊话道:“吴川哥哥!他说过会日夜备着灶火,恭候一娘小驾,那话算是算数?” “是一种蒸制的面食。”
王?肃然道:“身为兄长,理应陪同。”
我的白案水平小概只比学徒弱一点,属于基本技巧都会,但远远是到融会贯通的程度,做个饺子皮是成问题。
夫妻七人相视一笑,看破是说破。
吴振华以掌遮眼,抬头看一眼天色,多说还要等半个时辰。
“像那样,放入肉馅打底,把正中间捏起来,开口转向自己,再把两侧捏起来形成两个大洞和两个口袋,再往两个口袋外分别放入红绿两色的馅料……………”
一拿起刀,眼神瞬间沉静下来,腰背微沉,肩臂不动,手腕轻抬,刀刃匀速推切,笃笃笃......到底是从业数十年的老厨师,很稳很有范儿。
经吴掌柜妙法点化,灶台竟也似开了灵窍特别!
陈萍八遍掌握。
毕竟,我俩也有怎么吃。
毕竟,我俩也有怎么吃。
“一娘!”素来娴静的王芷出声制止,“是得胡闹!”
“炸什么?”
谢清欢跟着师父过了一遍,一学即会。
怎会没七个人?!
面液型房,来细固裹。长乳 凝出蘅条从、液定次外
一夕将至,八家人还没约坏八日一日晚在王家结乞巧楼,焚香列拜,对自家孩子便也睁一眼闭一眼,任凭你们日夜玩闹。
七人乘坐牛车退城,往往保康门而去。
盛风当即坐上来开吃,做做样子罢了,你还要留着肚皮品尝吴川哥哥的炸鲜奶哩!
到得吴记川饭,迎接七人的却是一扇紧闭的门扉。
最神奇的是,火势如此猛烈,烟雾却极多,基本都顺着烟囱都排出去了,灶房外清净有烟,亳是呛人。
坏是困难捱到一日,姐妹俩早早向父母请安,问道:“爹爹,咱们几时去乞巧市?”
吃罢扭头一看,发现姐姐吃得更多,顿觉亏了!
吴铭瞪小了眼:“哥哥为何也去?”
姐妹俩的那点大心思哪外瞒得过盛风鹏和吴琼。
吴铭悄悄翻个白眼。
右邻左舍和爹爹一样是在朝为官的人家,邻家没几个年龄相仿的男童,常来王家同姐妹俩作伴。
喊,以往逛乞巧市,从是见他陪同,偏生那回要陪同,鬼才信哩!
你真诚发问:“明日能是能捎下你?”
众人一致赞同,原本不是打着逛乞巧市的幌子去吴记改善伙食,那会儿索性连幌子都是要了。
吴铭恨是得今日便去乞巧市,可爹爹一日才休假,有奈何,只能掰着指头数着时辰,等呗!
让大谢在水牌下写下今日的特色菜,万事俱备,只待午时!
揉面、醒面、做剂子;切配、和馅儿、调味......后面那些步骤和做其我饺子有什么差别,鸳鸯饺的独特之处在于包制手法。
身是能至,吴铭只坏拉着“大姐妹”细细追问滋味。
越问越馋,更觉度日如年。
盛风鹏素来随性,立刻招呼妻男上车步行。
195 糖龙
灶房里,吴振华和李二郎刚将鸳鸯饺蒸上,屋外忽然响起脆生生的呼喊。
李二郎立时辨出来者身份,扭头朝厨房里喊道:“掌柜的——”
“请七娘进店吧!”
小丫头的呼喊吴铭听得一清二楚。
老王一家住得远,难得来一趟,上回已然吃过闭门羹,这回倒不好再教小七娘失望。
吴铭这声应答亦是提气送嗓,铆足了劲,店外的一家五口听得真切,面上登时绽开喜色。
王蘅更是喜上眉梢,笑容里掩不住小小得意,心道:吴川哥哥此番提前开门,分明是瞧我的颜面!
时辰未至,李二郎并不张挂布招,店门只开一扇,欠身迎王安石一家进店。
不等落座,王蘅便忙不迭道:“我想吃炸鲜奶!”
“好嘞!炸鲜奶一份!”
“不够不够!先来个三份!”
王蘅瞥一眼身旁的兄姐,莫看他俩一副君子淑女的模样,待会儿上了菜,抢得一个比一个凶,她怕是连十分之一也落不着!
“休听她胡言,小小人儿,眼大肚小罢了。”吴琼拨乱反正,“且先上一份,若是不足再添不迟。”
王安石的目光掠过水牌,忽被一行墨字吸引,奇道:“鸳鸯饺……却是何物?”
李二郎如实作答:“此为一种炊制面食,内裹双色馅料。”
市井百姓间可随意说“蒸”,不会有人追究,但在官老爷面前最好避讳,二郎虽未念过书,却深谙行内规矩。
“来一份试试,再来份松鼠鳜鱼。”
自打那日在欧公府上尝过这道菜,王安石便一直念念不忘。
李二郎歉然道:“望大官人见谅,此菜颇费工夫,小店并不常备。大官人下回光顾,不妨提前半日差人知会一声。”
王安石微微颔首,沉吟片刻又问:“千丝豆腐可有?糖醋排骨呢?各来一份罢。”
王蘅越听越疑:爹爹怎的连食单也不看,开口便如数家珍,点出这许多我闻所未闻的菜名?
哼!说好的公务缠身无暇前来哩?分明偷偷来过,却将我一力撇下!爹爹净会哄人!
吴琼又照着食单要了几样新奇菜品,末了问道:“我看店外告示上写着,今日光顾可享赠礼?”
李二郎点头称是:“赠雕花一朵,待会儿随菜呈上。夫人和二位小娘子再各添一份精巧糖画。”
“糖画?”
“小店秘制的巧食,以糖作画,既可赏玩亦可食用。作画过程最是生动有趣,诸位若有兴致,不妨进灶房一观。”
以糖作画,当真稀奇!
三个小孩眸光晶亮,夫妻俩亦相顾惊奇。
“善!”
王安石欣然起身,四人紧随其后。
布帘轻掀,一扇宽厚素朴的木质屏风当门而立,屏下仅设一桌一椅。
椅上端坐一位老者,须发斑白却双目炯炯,精神矍铄,笑容可掬,身着吴记川饭独一无二的“工作服”。
风炉里腾起细小的火苗,锅中的糖液起泡粘稠,丝丝甜气随着热气扑鼻,王蘅禁不住咽口唾沫。
吴振华早已摆足架势。
本朝的名人中他最熟的是苏轼和包拯,他对王安石的了解基本来自孙儿的课本。
吴铭上学那会儿,学校离爷爷家近,因此便在爷爷家住,在川味饭馆吃,平时背诵默写也由爷爷监督把关,爷孙俩还比赛谁背得快来着。
王安石的诗吴振华至今只记得一句,诗云: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这几日听铭娃儿提及,才知道这位诗人竟然官至宰相!
了不得,从今天起,老子也是接待过宰相的人了!
目光扫过一家五口,指着转盘笑吟吟道:“诸位不妨试试手气。”
吴琼早留意到此盘,与关扑转盘形似,然其上所绘图案已换成十二生肖和各色禽兽,花花绿绿的煞是可爱。
虽不明老者用意,她仍依言上前,伸手一拨。
指针滴溜溜疾旋,数圈之后稳稳定在“鹿”上!
吴振华立时自锅中舀起一勺糖液,铜勺或倾或提、或顿或放,金灿灿的糖液如丝缕般泻落于石板,转眼间,灵动的鹿角昂然而出,继而鹿首、鹿身……
寥寥数息,一只扬蹄欲奔的糖鹿便跃然石板上!
旁观的五人豁然开朗,原是以沸糖作墨,依转盘上的图案即兴作画!
三个小孩看得目眩神迷,王蘅更是抻着脖颈,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唯恐漏看半笔!
吴振华娴熟地黏签、铲起,拿蒲扇轻挥两记,递给吴琼:“祝巧!”
有前两日的经验,加之孙儿的纠正,他的措辞是越发地道了。
长幼有序,接下来该是姐姐王芷。
她早已按捺不住,指针一转起来,便在心里暗暗祷祝:凤!凤!凤!
指针飞旋、渐缓,最终落定,却是只憨态可掬的小兔子。
王芷难掩失望之色,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抿上,自我宽慰道:也罢,兔子长耳白绒,倒也玲珑可爱。
终于轮到王蘅,她却不拨转盘,只仰着脸儿,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软糯糯地撒娇:“好阿翁!不画兔子不画鹿,独独给七娘画条大龙可好?我给阿翁背《百家姓》!”
吴振华哈哈笑起来,这小丫头真真讨喜,其实画什么对他来说无关紧要,龙凤不过多费些功夫罢了。
“好,阿翁便给你画条大龙!”
王蘅激动得险些蹦起来!
眼见阿翁“动笔”,连忙摇头晃脑背起书来:“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双眼却死死盯着石板上蜿蜒游走的糖丝:啊呀!龙角生出来了!咦?这定是龙爪!
她心潮翻涌,《百家姓》便在舌头上打了结,哪里还顾得上次序?
管它是不是相邻,只囫囵背开去:“冯陈褚卫……何吕施张……鲁韦昌马……”
四人听得眉头直皱,暗自摇头。
王蘅才不理这些,她一颗心全系在那条神威渐显的糖龙上了。
待吴振华将那条须爪皆张、金鳞熠熠的糖龙粘上竹签递来,王蘅早笑得眼如月牙儿,甜声道:“谢谢阿翁!!”
正所谓人比人羞,货比货丢。一旁的王芷看看妹妹手中的大龙,再瞧瞧自己手里的小兔儿,先前那点遗憾顿成了三分气闷,本来舍不得吃下,这会儿便气呼呼地咬掉兔耳朵。
五人归坐店堂。
不多时,吴琼和王芷手中的糖画便已尽数落肚。
唯独王蘅举着那条磅礴大气的糖龙,细细观赏,越看越觉得鳞爪生风,直欲破空飞去!
看了许久,才万分不舍地伸出舌尖,极轻极慢地舔了下龙尾巴,甜滋滋的,恰似她心中的欢喜。
便在此时,李二郎端着餐盘掀帘而出:
“炸鲜奶——”
196 食味小记
炸鲜奶甫一上桌,三双视线立如磁石吸住,将之牢牢锁定。
盘中堆垒着十根金黄油亮的小条块,通体覆裹着细密的焦黄酥粒,油香随热气扑鼻,直勾得五人腹中馋虫蠢动。
王安石不明所以:这分明是寻常的油饼炸条,和鲜奶有何干系?况且鲜奶柔浆,焉能下锅油炸?
心中疑窦丛生,他举箸夹起一条,送入口中。
“嚓啦”一声轻响,金黄外壳应声脆裂,滚烫的油香裹挟着面糊的谷香率先喷涌,紧接着,粘糯软滑的内馅涌入口中,甜气夹杂着奶香一并绽开!
“嗬!”
好烫!
王安石猝不及防,猛地哈出一缕热气,视线落到筷中夹着的半截炸鲜奶上。
但见断面处,外壳金黄酥脆,内瓤却莹白嫩滑,几欲流淌!
原来和馒头一般,内里裹着馅儿!
王安石心下恍然,细细咂摸,酥壳的油润焦香与内馅的嫩滑甜糯在口中交相缠绵,乳香充盈唇齿,这滋味,确是鲜奶无疑。
只是……吴掌柜如何将这奶浆囚于酥壳,经滚油不散?当真匪夷所思!
三个小孩哪管其中奥妙,见爹娘动筷,立时跟进。
才尝一口,六只眸子登时亮若晨星!
真香啊!酥香爽口,乳香绕齿,甜香醉人!
哪里还顾得上烫嘴?只呲哈抽气,拼命咀嚼吞咽,箸尖翻飞如雨点疾落,只恐落后半拍,便少吃一块美味!
王蘅手里那条神气活现的糖龙此刻反倒成了碍手碍脚的累赘,她抢食本就不及兄姐,此刻愈发手忙脚乱。
一碟炸鲜奶不过十块,眨眼即尽。
王雱、王芷各争得三块,王蘅只捞到两块,正欲懊恼,转念想到爹爹和娘亲只吃了一块,心底那点不平便悄然散了。
王安石意犹未尽,扬声唤道:“再添一碟炸鲜奶!”
“炸鲜奶、鸳鸯饺——”
李二郎唱菜声落,那条糖龙也已尽入王蘅腹中。
再无碍手之物,她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同哥哥姐姐来一场公平公正的较量!
三个小孩争食炸鲜奶,王安石和吴琼的目光却被那盘鸳鸯饺所吸引。
白玉盘中竟绽着一朵素洁白荷!
玲珑通透的花瓣层迭舒展,环绕着这朵白荷,六枚饱满的鸳鸯饺错落拱卫。
面皮洁白薄透,并不封口,两个精巧小囊中点缀着两色细馅,一红艳一青翠,交映之下,格外清新夺目,鲜亮动人。
好一幅写意画卷!
吴琼伸手碰了碰那朵白荷的花瓣,指尖传来脆生生的凉意,恍然道:“原是萝卜!这等雕菜成花的本事,真乃生平仅见!”
王安石同样啧啧称奇,算起来,此番是他第五回品尝吴掌柜的手艺,竟是回回出奇,每每惊艳!
他夹起一个鸳鸯饺置于吴琼碗中,笑道:“夫人请尝。”
吴琼抿嘴轻笑,夹起碗中鸳鸯饺,袅袅热气中夹裹着清甜的蔬果香气和淡淡的肉香扑鼻。
轻轻咬下一口,表层的青红二色馅料汁水丰盈,释出清甜的蔬果本味,底下却是一层肉馅打底,咸鲜香气混杂着脂香滚烫涌出,肉馅的浓醇和蔬果的清新甜脆在口中交织,油润却不生腻。
当真好滋味!
只不知这青红二色的馅料是用何种食材制成?听闻吴掌柜是眉州人,莫非是眉州特产?
这时,李二郎掀帘而出,捧出一盘浓酱赤亮的卤味拼盘。
吴琼忽然扬唇而笑,笑容略带促狭,精准夹起一枚鹌鹑蛋,置于王安石碗中:“相公请尝。”
王安石:“……”
……
“嗝~”
王蘅捂着鼓胀的肚皮,掩嘴打个饱嗝。
她只恨自己年幼,分明没吃多少东西,不过是四块炸鲜奶、一小碟卤菜、四块糖醋排骨、少许清炊白鱼、数夹鱼香肉丝、一小碗饭,再加上两杯凉茶,竟就饱了。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那条糖龙太大,占了她不少肚子。
一家五口俱大饱口福,正怡然安坐消食,吴铭掐着时机出来唠嗑,询问席间食物是否合口。
“炸鲜奶好吃得紧!”王蘅脱口道,“恨不能顿顿都吃它!”
说着小手支起下巴,眼巴巴凝睇吴铭,幽幽叹口气:“要是吴川哥哥能来我家掌灶该有多好……”
瞧她那小样儿,都不能说是暗示了,简直就是明示。
吴铭哑然失笑,心说上回还只是让我去你家附近开店,这回就要我去你家里掌灶了,你是会打小算盘的。
他只当未解其意,同王安石夫妇闲聊。
“当——”
坊市深处传来报时的钟响,余音袅袅,回荡于城市上空。
午时已至,李二郎准时开门做生意。
却见门外早已候着食客,竟不喧不攘,有序排队入内。
王安石目睹此景,心头微震:吴掌柜非但厨艺卓绝,治店亦是章法井然,在这市井坊间委实罕见!
见宾客盈门,一家五口便不再盘桓,付讫餐资,起身离店。临行之际,王蘅自然没忘拿上那朵足可乱真的白荷花。
五人回到油壁车内,径投乞巧市而去。
恰是饭时,保康门大街上车马行人已疏落不少。
乞巧市间的吃食花样繁多,但见识过吴记的糖画和雕花,这些寻常的巧果巧食便再难入眼了。
逛不多时,顿觉困倦上涌。方才吃得太饱,暖意随血液流转周身,催得人眼皮沉坠,用现在的话说,开始晕碳了。
三个小孩呵欠连连。
王安石见状对夫人道:“你带孩儿们回府歇息吧,我去次道兄府上讨几卷闲书看。”
送四人登车时,王安石冷不丁问:“蘅儿,你吴川哥哥今日做的饭菜,滋味如何?”
“自然极好的!”王蘅不假思索。
“既如此,何不据此写一篇《食味小记》?”
“啊?!”
“你啊甚?《百家姓》尚能背得颠三倒四的,足见平日疏于课业,不曾用功。体裁、篇幅随你所欲,唯以真情实感为要。”
王蘅眼珠子一转,仰头问道:“爹爹!我若是写得不错,可否再带我来寻吴川哥哥?
“看来你确有所感。也罢,若能真情流露且文理通顺,下回得空,再带你来便是。”
吴琼柔声道:“让张伯随你同去罢。”
“不必,次道兄所居坊巷我闭目可达。”
王安石放下车帘,目送牛车辘辘离去。
旋即转身,在道旁的鞍马店中赁了匹小马,径往宋家的府邸而去。
……
七月七日在宋代不仅是七夕节,还是晒书节。
“七月七日,法当曝衣。”
早在秦汉时期,民间便有利用末伏天气晾晒书籍、革裘的习惯,至宋代更是上升到国家制度层面,并予以精简,突出晒书,体现崇尚文教的基本国策。
晒书节由此成为读书人的盛会,每至七夕,不仅朝廷会举办“晒书会”,东京城里的藏书名家亦会尽出自家珍藏,往往引得名流俊彦辐辏云集,济济满堂。
宋敏求正是本朝首屈一指的藏书家,家中典籍逾三万卷,其中不乏孤本残篇。
自在京任职以来,王安石便常去宋府借书观阅,此等盛事,岂能错过?
他控辔徐行,方过街角,迎面亦转出一匹骏马,鞍上之人闻声抬头,四目相交,俱是一怔,随后又同时笑起来。
“子容兄!”
“介甫贤弟!”
两骑并辔而前。
苏颂笑问:“贤弟此行,亦是赴次道兄府上观书雅聚?”
“然也!方才陪家人用罢午饭,便匆匆策马而来了。”
苏颂望一眼他行来的方向,又问:“莫不是在吴记用的饭?”
王安石哈哈笑道:“看来子容兄也已尝过吴记的七夕美食,吴掌柜新出的炸鲜奶和鸳鸯饺当真妙绝,更有那用萝卜雕就的白荷,惟妙惟肖,几可乱真……”
他兴致勃发,回味着残留在唇齿间的滋味,眉飞色舞地描绘起来。
苏颂含笑不语,只频频吞咽唾沫,待他说罢,才长叹一声道:“贤弟馋煞我矣!”
197 醉翁赠匾
今天是七夕,生意火爆得紧,下午自酉时开张,直忙到日落西山,才不再有新食客登门。
李二郎撤下布招,吴振华心满意足地收起糖画摊子,慢悠悠晃回后厨。
过了用餐晚高峰,师徒俩终于能坐下喘口气。
见徒孙歇着也不闲着,竟在雕萝卜花,吴振华啧啧称奇:“你也太勤快喽!不累嗦?”
谢清欢摇头:“能学本事,不累。师父,你瞧!”
她举起刚雕好的萝卜花儿,吴铭抬眼看了眼,微微颔首道:“不错,有进步。”
忽然瞥见老爷子在灶台旁翻弄剩下的食材,诧异道:“爷爷,你干嘛?”
吴振华自然而然地捆起围裙,淡定作答:“给你们做员工餐。”
“我来做吧太师祖!”
谢清欢赶紧起身,这本是她的活儿,哪能劳烦太师祖?
吴铭也说:“小谢他们一点辣都沾不得……”
“晓得!我心头有数,最多微微辣!”
吴振华头也不抬,见徒孙凑上来抢活,板起脸赶人:“你莫管,快去歇倒!”
谢清欢杵在原地,有点手足无措,回头望向师父。
吴铭知道老爷子是手痒了,想着过节,便没阻拦,只再次强调:“他们真的一星半点辣都吃不了,微微辣也不行。”
他对爷爷的“微微辣”可太清楚了,几个员工要是明天全拉肚子,生意还做不做了?
“晓——得——啦!”吴振华不耐地拖长了调子,“老子不放海椒总行了嘛!”
员工餐向来是用当天剩下的食材和边角料做一盆大杂烩,省事儿管饱,没什么技术可言。
只不过,谢清欢往常是当炒菜做,顺带练练手。
吴振华却浓油赤酱地做了一大锅浇头,往米饭上“哐哐”一扣,麻利地码出八盘盖饭。到底是盖饭仙人,做个员工餐也不忘初心。
吴铭一家在川味饭馆用饭,谢清欢四人则在吴记川饭聚餐。
连着给宋人画了三天糖画,吴振华正处在兴头上,且这活儿不怎么费劲,不像另外三人,都已累得不想说话,饭桌上唯有他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先是一通感慨,末了话锋一转道:“明天就不消画糖画了,我来给你打下手……”
一直没吭声的陈萍立刻截断话头:“明天不来,以后每个周末来。”
吴振华一愣:“哪个说的?”
“我说的。这是我们共同的决定,现在正式通知你。”
“……”
吴建军唱起红脸:“爸,这几天的生意你也看见了,厨房里的工作强度比你以前卖盖饭高多了。你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家,万一再摔一跤,这不是因小失大吗?”
吴振华说:“就是因为看到生意好,我怕厨房里头搞不赢(忙不过来)……”
“搞得赢!”吴铭打断,“平时还好,周末会忙一点,所以周末来就行了。”
说是这么说,吴铭其实有想过再招个师傅,厨房里只他和小谢两个人,再怎么备菜备料,只靠一口灶,客人一多,出菜肯定慢。
店里如今有四口灶,哪怕再启用一个,情况也会改善许多。
可要招一个符合他要求的掌灶师傅,在宋代起码得是正店铛头的水平,这样的师傅上哪儿找去?
即便能找到,人家也未必会答应。
好在两边是错峰的,吴记这边中午11点和下午5点开张,且晚上卖的是套餐,川味饭馆则是中午12点和晚上6点以后才迎来高峰期,勉强还应付得过来。
吴振华沉默半晌,忽然说:“我有个提议,我以后一三五在屋头休息,二四六七来。”
“反对!”
“反对!”
“反对!”
“……”
吴振华不吭声了,他知道无论自己再提什么建议,这三个晚辈都不会予以通过。
放在以前,他才懒得管这些——老爷子本就是个“犟拐拐”,他认准的事一定会去做,也正是这股执拗劲儿才造就了现在的他——可自打摔断了脚,他便没那么硬气了。
人啊,有时候不服老也不行。
他算了下日子,今天是周四,后天就是周六,只休一天就可以来了,想到这,瞬间又振奋起来。
吴铭冷不丁道:“这个周日是那边的旬休日,按惯例歇业一天,你们都不用来哈!”
“!!!”
吴振华颇不甘愿:“你那边有啥子安排?”
“没安排,休息呗。”
说是旬休,吴铭却只在上个旬休日偷得浮生半日闲,因此这个旬休日他打算正儿八经给自己放一天假,充充电。
饭后,老爸老妈和老爷子先行撤退,张关索和孔三传领了工钱也告辞离去。
吴铭把今天的帐记一记。
这三天虽说半价酬宾,但架不住客流量大,且炸酸奶和鸳鸯饺的定价不低,即便打了五折,营业额仍颇为可观。
结余再度攀升至128余贯。
李二郎刷完盘子,见吴掌柜在记账,忽然想起一事,说道:“这三日,何厨娘并未到店用饭。”
“省得了。”
吴铭嘱咐过二郎,让他记得给何厨娘免单。
说得信誓旦旦的,竟然没来……好人啊,这么大个便宜都不占!
他给二郎发了工钱,却迟迟不见谢清欢的身影,扬声唤道:“小谢——”
李二郎笑道:“谢铛头正在巷子里祭拜乞巧哩!”
吴铭好奇心起,和二郎一同走至店外。
但见麦秸巷内,家家户户门前皆设下灯烛荧荧的小案,其上罗列着磨喝乐、花瓜、巧果、酒炙、针线、剪刀……点点烛光摇曳,汇作绵延星河,将深巷小径映照得亮如白昼,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酒肉香气。
谢清欢的供案亦如邻家,不同的是,她所供的花瓜是她自己精雕细琢的萝卜花儿,针线和剪刀则换成了锅勺和厨刀。
她仰望璀璨星海,神色虔诚庄穆,合十低声祷祝:“诚祈织女娘娘垂怜,赐清欢一双巧手,他日若能承师父衣钵,飞升上界,定为娘娘烹制美食……”
祷语未歇,烛光忽在地上映出一道颀长的身影。
她蓦然回首:“师父!”
吴铭递上工钱,温言道:“祝巧。”
谢清欢眸光灿然,双手接过:“多谢师父!”
与此同时,济慈庵里同样燃起明亮的烛火,何双双和锦儿给孩子们分发用于供奉的花瓜。
众孩童看着手中栩栩如生的白荷花,尽皆“哇”地惊呼出声。
云儿高声夸赞:“双双姐好手艺!这花瓜雕得比往年更美更逼真!”
“就你嘴甜!”
何双双含笑轻轻戳了戳她的小脑袋。
那日从吴掌柜处获赠一朵白荷,她回家后琢磨许久,终有所悟。
她此时分发的花瓜便是她改良后的作品,尽管仍不如吴掌柜雕的精致,但相较以往已精进许多。
她并不打算向吴掌柜请教其中诀窍,那只是试探之语,没名没分的,她私下里琢磨可以,岂会厚着脸皮探问旁人秘辛?
而且,吴掌柜的本事之高,何止一朵雕花?她在吴记用过十数次饭,对此深信不疑。
何双双早差人打问过了,吴掌柜并未娶亲,她那日斗胆试探,对方显然心领神会,相信不日便会遣媒人来提亲。
近几日没有光顾吴记,也是念及新婚之前不宜再见面。
只可惜,未能品尝吴记新出的炸鲜奶和鸳鸯饺。
她仰望星空,合十低声祷祝:“诚祈织女娘娘垂怜,赐双双慧心巧手,他日襄助良人……”
……
七夕过后的两天,吴记川饭的客流量较以往显著提升,每至饭时,店堂里便座无虚席,太学生迁走后的缺总算是补上了。
只不过,好不容易才让太学生适应了旬休的规矩,这回又得重头开始。
当李二郎宣布此事,店堂里免不了又是一片呜呼哀哉,不必赘述。
九日晚上,吴铭已经是放假的心情了,谁能想到,醉翁家的仆从上门取酒时突然来了句:“贵店明日可是歇业?我家老爷意欲明日登门赠匾。”
198 吳記川飯
吴铭始料未及,略一思索,心下便已了然:想来是醉翁念及银耳珍贵,故特以匾额相酬,礼尚往来嘛。
他本就有请人制匾的打算,醉翁这礼物真真送到他心坎儿里了。
又闻仆从提及,此匾乃欧阳修亲笔题写,并交由东京城内首屈一指的木工作头,日夜兼工,赶制而成。
此情此意,委实是一份厚礼!
吴铭郑重道:“不知欧公将于何时光临小店?”
“约在午时前后,老爷听闻吴掌柜新近烹得两道新菜,又思及贵店明日歇业,店中清静别无外人。故而老爷欲于赠匾之时,顺便在贵店享用午膳,不知掌柜是否得空,可否备一席酒菜?”
这有何难?
吴铭一口应下,随即问道:“不知宾客共几人?”
“只老爷、夫人和三位小官人,共五人。”
“对菜品有何要求?”
“除炸鲜奶和鸳鸯饺外,其余皆由吴掌柜酌情定夺。唯有贵店的常品玉髓,还望吴掌柜备足。”
……
吃晚饭时,吴铭把这事一说,吴建军登时发出“嗷”的一声惊叫唤:老年欧阳修亲笔题写的匾额,这可比青年二苏的墨宝珍贵多了!
吴振华的第一反应是:“那明天是不是不休业了?”
“休!只需做一桌菜,你们不用来。”
吴振华扭头看向自己的懒儿子。
吴建军正闷头扒饭,察觉到老爷子的目光,疑惑道:“作甚?”
“欧阳修送的匾,你不想来看下嗦?”
“什么时候看都成,不急于一时。”
好不容易放天假,吴建军才不会专程跑过来看匾呢!
吴振华噎了下,扭头看向儿媳。
陈萍直截了当道:“我不会来,你也别来,今天够累了,明天好好休息。”
别人都可以不来,但李二郎得来,吴记川饭只他一个跑堂伙计,还真离不了他。
至于做什么菜,不过是一顿便饭,吴铭并不打算做些花里胡哨的。
说起来,醉翁一家也是两个大人三个小孩,不如就按王安石一家的席面来,无论菜品还是菜量,都很合适。
第二天睡到自然醒,一看时间,凌晨四点,也就比平时晚起了半个钟头。
生物钟都给他养出来了。
看书看到东方大白,换鞋出门,先去菜市场买菜,等他到店时,谢、李二人早已到岗,谢清欢仍在雕她的萝卜花儿。
“师父!”
她举起自己的得意之作,小脸上写满了“求表扬”。
吴铭仔细端详两眼,今天这朵白荷花雕得是真不错,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但雕个荷花而已,不值得夸奖,他微微颔首:“过两天我再教你牡丹花的雕法。”
“好!”
吴铭看一眼时间,刚过八点,闲着也是闲着,索性招呼二人搞个大扫除。
店堂清扫一新,菜料尽皆齐备,万事俱备,只待醉翁。
……
请喻作头定制的匾额前日便送到府上了,欧阳修并未立时送出。
三日前,也即是七夕,他往宋次道府中借书观阅,听王介甫提及众客排队进店的“奇观”,又得知炸鲜奶和鸳鸯饺二味新菜乃七夕“限定”美食,过时便不再供应。
顿觉懊悔不已,亏他住得最近,竟一时不察,错过了眼皮底下的珍馐!
欧阳修越想越馋,断等不到明年七夕,非得一饱口福不可。
忽而灵光一闪,“赠匾蹭饭”之计浮上心头,料定吴掌柜不会拒绝。
至于何时赠匾,欧阳修不愿高调行事,因此特意避开了营业期间,选在旬休日登门,不显张扬。
昨晚差仆从同吴掌柜商定,今日一早,欧阳修便让人将匾额装车,罩上红绸,待午时的钟声一响,一家五口立刻登车,辘辘向吴记川饭进发。
“吴掌柜——”
不消李二郎提醒,吴铭已经看见那辆青幄油壁车,其后跟着一辆带顶棚的小型太平车。
想到即将收获一块“无价之宝”,他的心情便激动得难以自禁。
欧阳辩掀起车窗帘探出头来,隔着老远喊道:“吴铭哥哥!”
吴铭笑着挥挥手。
待牛车在吴记川饭门口停下,醉翁一家依次下车,三人立时叉手行礼。
寒暄见礼罢,上匾额!
今天早上,闲来无事,吴铭特意查过宋代匾额的规制,因此,当仆从从太平车里抱出那方覆着红绸的竖匾,他并不觉得惊奇。
唐宋时期的匾额以竖匾为多,这是因为斗拱在建筑的高度中所占比例较大,相当于房檐柱子的三分之一、四分之一高度,更适合悬挂竖匾,
后历经元、明、清三朝,斗拱逐渐缩小,柱顶到房檐之间的高度越来越低,匾额也因此逐渐由竖转横。
李二郎和那仆从协力将匾额悬于檐下。
这时,四周已围聚起不少好事者。
欧阳修再怎么低调,也躲不过街坊邻居的耳目。
他们未必识得翰林学士,但他们识得那辆装饰精致的牛车和醉翁一家不俗的衣裳。
窃窃私语声四起,尽在猜测吴大郎这是攀上了哪位大官人?
直到红绸一掀——
但见竖匾上四个木刻大字筋骨峻拔,右起“吴记”,左接“川饭”,末端以小字刻有一列落款和印章。
“咦?!”
有识字者已经认出那列小字,竟是:欧阳修书!
京城百姓大多爱议朝政,这一风俗流传至今,欧阳修乃当今文坛魁首,即便不曾谋面,名字总是听说过的。
这可不是一般的大官人,而是当朝要员!
议论声越发嘈杂,众人看向吴大郎的目光既惊且畏。
吴铭不懂书法,不敢妄加称赞,只由衷致谢,见围观者越来越多,赶紧请醉翁一家进店。
然围观人群却久久不散,消息亦不胫而走,很快便传到了刘保衡的耳朵里。
他正午困昏昏,闻言瞬间惊醒,忙不迭跑到吴记店前一看,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他之前托人仔细查过吴掌柜的底细,经再三确认,只是寻常百姓。
但这事疑点颇多,刘保衡不敢轻信,更不敢妄动,只稍微打点了下,请查税的官吏留意吴记川饭的账簿。
这算不上什么手段,倘若偷税漏税被抓,吴记就非闭店停业不可。吴掌柜纵使再有人脉,也只能换个地方做生意,这便足矣。
岂料吴记竟缴了足足十二贯税!
简直匪夷所思!以吴记的规模,且非全天营业,月交易额断无可能高达四百贯,这税钱只多不少!
刘保衡原本还琢磨着再使点别的手段,此时见着这方匾额,诸般念头霎时烟消云散。
纵是七十二正店之首的矾楼也不曾求得欧阳学士的墨宝,吴掌柜却能要来一方亲题匾额,这能是寻常百姓的待遇?
且不论他是何来历,单是这方匾额悬在此处,便是官府的人来了,也得礼敬三分。
刘保衡连声叹气,这可如何是好啊……
(本章完)
199 新的订单已经出现
“炸鲜奶再续一碟??”
李二郎进屋报菜,顺便将摆好盘的鸳鸯饺端出,谢清欢早上雕的那朵白荷花正好派上用场。
这是醉翁一家第二次炸鲜奶。男孩儿的胃口到底比女孩儿大一些,且没有糖画打底,?得没那么快。
吴铭对此早有预料,每样菜备的料只多不少,多余的便内部解决。
欧阳修看着那朵栩栩如生的白荷啧啧称奇,单以这如诗如画的摆盘下酒,便痛饮三杯,随后夹起一块双色鸳鸯饺送入口中,细细咀嚼,捻须大笑:“王介甫所言不?!”
三个小孩没工夫感慨,只专注争食炸鲜奶!
刚出锅的炸鲜奶烫嘴得紧,欧阳辩吃得呼哧呼哧的,忙不迭举起凉茶冰一口。
吴铭哥哥的手艺太绝了!市面上的市食小吃加起来都比不过这道炸鲜奶!
欧阳辩不禁有些惋惜:如此美食,大哥竟无缘得尝。
他夹起碟中最后一块炸鲜奶。
这一块,是替大哥吃的!
他细嚼慢咽,似要把这浓香嫩滑的滋味深深烙印在唇齿间,心想明日去国子监上小学时,再细细说与大哥知晓。
酒足饭饱,一家五口安坐消食。
吴铭仍然掐着时机出来询问食后感。
欧阳修赞不绝口,末了话锋一转道:“老夫有个不情之请,吴掌柜日后再出新菜,还望添一份至每日的酒食中,以免老夫一时不察,错失美味!”
吴铭点头称好,复又正色道:“小店的热菜须趁热食用,菜一凉,滋味便会大打折扣。夏日倒是无妨,待入秋后,但出新菜,我定告知贵府院公,还望大官人到店品尝。”
“善!”
欧阳修面露欣喜,自家距吴记不远,走不多时便至。若非吴记生意火红,他真恨不得日日光顾。
只可惜,吴记没有雅间,他若要来,须得避开饭时,挑个清净的时辰。
吴铭本想免了这单,怎奈醉翁坚持要付,只好收下饭钱。
得益于此,欧阳修的累计消费金额突破三万!
最猛的当数狄青,虽然从未到过店,累计消费金额却已突破两万,照这个趋势,老狄怕不是要后来居上了。
不,是一定会后来居上!
等办完乔迁宴,狄枢密使大概率便能一跃成为本店的首位SVIP客户。
王安石也已突破四千大关,距离入会只差临门一脚。
至于苏轼、苏辙,这兄弟俩的消费全部算在了大苏头上,但也仅有三百文出头。
待醉翁家的油壁车辘辘远去,一众街坊邻居立时七嘴八舌地说闹起来。
对面屋的王大娘磕着甜瓜子笑眯眯道:“真行啊大郎!几时攀上的贵人,竟是半点风声也不透!”
吴铭坦然道:“谈不上攀不攀的,只是寻常食客罢了。”
“嘁!寻常食客能给你送匾?”一私妓老鸨嗤之以鼻,“我家姑娘天天接客,怎不见有人给我送哩?”
立时有人揶揄:“你家姑娘又不是什么贞妇烈女,送牌匾作甚?”
众人哄笑起来。
吴铭轻轻摇头,街坊邻居闲话多,他并不愿掺和其中,只抬头观赏悬于檐下的那块匾额。
他不懂木工,但也能瞧出这块匾额并非顶级规格,起码没有贴金。
诸如七十二正店和大相国寺的匾额都贴了金的,即用一种金箔贴饰将匾文贴成金字,以起到画龙点睛之效。
当然,这便是另外的价钱了,且工序也更为复杂。
等以后做大做强了,倒是可以请个木匠据此匾另制一金字匾。
除了匾额,还有一件器物无法从现代带过来,吴铭想在本地寻个木匠代为打造。
吃午饭时,他随口问:“东京城里首屈一指的木作坊是哪一家?”
谢清欢不假思索道:“自然是永济坊的喻家木作,喻言喻作头乃一代名匠喻皓之后,曾有‘东京第一塔’美誉的开宝寺斜塔便是喻家所建。”
“曾?”
“此塔已于十二年前失火焚毁。”
吴铭恍然,怪不得没听说过。
不过,开宝寺正在修建的这座新塔倒是鼎鼎大名,正是屹立千年不倒的开封铁塔。
他微微颔首,不再多问。
他要做的这个东西,放眼整个东京城,兴许只有这位喻作头能造出来,只是造价多半不菲,多攒点钱再说。
饭后,按惯例该去浴堂巷洗澡。
李二郎却期期艾艾道:“吴掌柜,谢铛头,要不......你们先去?某还有事要做......”
“你又要去勾栏听曲儿?”吴铭一眼看穿。
“哈哈!”李二郎尬笑两声,“吴掌柜慧眼如炬”
“行了,你想去便去,我又不会拦你。”
拦也拦不住。
望着李二郎急匆匆奔向瓦子的背影,谢清欢忍不住摇头叹气:“这个李二郎,有这闲钱不如给我,琴乐音律我也略知一二...……”
略一停顿,抬眼看向师父:“师父若想听曲儿,弟子也能清唱两首,一曲只消五十文。”
“......你诚心打是吧?”
“弟子不敢!”
谢清欢嘴上说着不敢,脖子却伸得老长,恨不能把脑袋递给师父眼皮底下。
吴铭既好气又好笑,拿起帷帽扣在她脑袋瓜上,轻斥道:“关门!”
闭了店门,师徒俩径往浴堂巷洗澡不提。
有了上回的经验教训,这个旬休日,苏颂便没再造访吴记川饭,省得再吃闭门羹。
闲来无事,便去拜访喻作头。
得知匾额已经送出,苏颂大喜,重提上回的约定:“你我二人不如中元节去那吴记一探,如何?”
中元节休假三日,吴掌柜多半又会推出节日限定美食,已经错过七夕,断不能再错过中元!
喻言一口应下。
他虽然从未听说过这家食肆,但有欧阳学士和苏大官人“力荐”,想也知道非同一般,是得去见识见识。
转眼又一日。
“吾儿!”
吴建军到店的第一件事,便是要一睹醉翁亲笔题写的匾额。
“挂上了已经。”
“不能取下来吗?”
“可以但没必要,我给你画一个就完事了。”
吴铭扯一张纸,先画个方形,再把匾额上的文字复制粘贴进方形里,且保留原格式。
吴建军盯着鬼画符般的图案看了半晌:“你豁(忽悠)老子......”
“我儿豁!这叫竖匾,竖匾就是这个样子的,只不过老欧阳写的是繁体字,反正你也看不懂书法,知道长什么样就行了。”
吴建军没有反驳,因为反驳不了,他更关心另一件事:“这玩意儿能慢递过来吗?”
“这我咋知道?你要是问匾额能不能历经一千年不坏,只要保存得当,当然可以。”
唐代的匾额现存实物寥寥可数,但宋元时期保存至今的匾额较多,当然其中多数都已经过多次修复和翻新,不再是当时的原貌。
开门做生意!
歇业一日后,吴记川饭的客流量并未减少,相反,因张关索守擂成功,还引了些新客人来。
铁牛如今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明星”了,拥趸越来越多。
用现代的话说,哥哥代言的食肆,粉丝自然要鼎力支持。
本是冲着哥哥来的,到店后先是被门上的匾额一震。莫看店小且陋,正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得欧阳学士题匾于此,斯是陋店,满堂生辉!
再一尝吴掌柜的手艺,无不拍案叫绝,更兼铁牛哥哥侍奉左右,这体验,怎一个爽字了得!
睡完午觉起来,师徒俩正在后厨筹备晚上的套餐,李二郎忽然推门而入:“吴掌柜!狄小官人来了!”
“没开张呢,让他西时再来。”
“狄小官人说要同吴掌柜商谈乔迁宴的事宜。”
“下次记得把话说完....……”
吴铭立刻迎出门外。
双方见礼罢,请人样子进店详谈。
狄咏将食盒递给李二郎,仍要五百文的卤味和小酥肉,来都来了,自然不能白来,顺便带些吃食回去。
吴铭笑问:“小官人已经迁回旧邸了?”
“暂未,左右不过是这两日的事。我先来把这事定下,以免吴掌柜届时有别的安排。”
“那便是下个旬休日?”
“正是。家父欲置十桌宴席,家宴一桌,宾客九桌,共八十人左右。宾客以武人为主,无甚讲究,只须肉多、量大、管饱……”
狄咏将父亲的嘱咐如实转达。
吴铭默默记下桌数和人数,至于对菜品的要求,上回在大相国寺,狄青已经当面告诉过他。
和醉翁家的寿宴不同,这回显然是合餐制。
“这是爹爹的要求,我却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吴掌柜将家宴那桌做得讲究些,除却大鱼大肉,也要有千丝豆腐、松鼠鳜鱼之类的菜。”
狄咏挤眉弄眼,一副“你懂得”的模样。
吴铭笑着点点头。届时宴饮,狄咏自然是坐家宴那桌,这小子分明想吃点好的,满足他!
狄咏已经开始馋了,真不知吴掌柜又会掏出什么绝活来。
他咽口唾沫道:“吴掌柜只须备菜,其余事宜由四司六局打理。武人的饭量很足,一顿能吃十几个馒头,因此菜宁多少,花样不少于十种。五千钱每桌,十桌五十贯,吴掌柜的酬劳亦包含在内,不知可够?”
“足矣!”
吴铭的酬劳若按十贯算,去掉以后,每桌仍有四千钱,够够的了。
两人大致谈定,李二郎也已将盛满卤味和小酥肉的食盒拎出。
狄咏笑道:“暂且这般定下,反正我每日都会来贵店用饭,若有变动或吴掌柜有所疑虑,随时再商量。”
“好!”
狄咏付讫菜钱,拎起食盒,告辞而去。
送走人样子,吴铭立刻转身回到厨房,查看两界门。
果然,新的订单已经出现!
【你有新的上门做菜订单,请确认!】
200 意料之中的奖励
伸手轻点,确认!
界面随之跳转。
【订单详情:狄青邀请您上门烹制乔迁宴。】
【时间:至和三年(1056)七月廿日。】
【地点:敦教坊狄青府宅。】
【是否接单?】
【是】【否】
【请于24小时内决定,超时未接视同拒绝。】
【温馨提示:不接订单仍可上门做菜,但无法使用异地传送功能,亦无法获得额外奖励。】
没什么可犹豫的,接单!
【您已成功接单!】
【请于时限内完成以下任务:】
【1.按客户的需求置办乔迁宴;】
【2.获得用餐者的一致好评。】
【任务奖励:欧阳修题写的匾额一方(吴记川饭),永久绑定店主本人,可用慢递的形式寄至现代(寄出前是否翻新视匾额的破损程度而定);不可出售、不可转借,且遵循自动回收机制。】
【温馨提示:慢递过程不可逆,奖励物品一旦寄至现代,便无法带回宋代。请谨慎选择寄出的时机。】
【本单为同城订单,无须异地传送。】
奖励果真是欧阳修的匾额!
快哉快哉!
吴铭回川味饭馆把这事给老爸一说,吴建军乐得直拍手:“怎么样!我就说肯定能寄过来!”
忽然又想到什么,笑容随之消失,叹气道:“欧阳修昨天才把这块匾额送给你,你今天就寄过来是不是不太好?”
“当然不可能今天寄,这块匾额吴记川饭还要用呢,挂在门口不仅引流,还能震退闹事者,现在街坊邻居都以为我是欧阳大学士罩的,咱也狐假虎威一把。”
“照你这么说,你这匾额怕是永远也寄不过来了。”
“非也!等吴记做大做强了,迟早要换成金字匾额,到那时,就能把这块原匾寄过来了。”
“那你什么时候才能做大做强?”
“急什么!哪怕明知结果,也要充分享受过程,这才是经营的乐趣所在。”
吴建军不明白经营有什么乐趣可言,他最大的乐趣是躺下,于是拍拍儿子的肩头,语重心长道:“好好干!你爸后半辈子能不能躺平,就靠你了!”
吴铭哑然失笑,心说你前半辈子没靠我不也躺得挺平的么?
距离狄家的乔迁宴还有些时日,眼下尚有另一桩要紧事:中元节。
中元节又称“鬼节”,中元之名起于道教的说法。传说中元节这一天地府洞开,鬼魂四出,有祀者,回家接受子孙的祭拜,无祀者,有公众请佛道做法事“普度”,毋使孤魂野鬼,流浪为害。
这种对亡灵的有意识的祭祀活动早在先秦时代就有,但祭祀的日期并不固定,直至魏晋时期才逐渐固定在七月十五日前后。
至南朝梁武帝时,又融合了佛教中的盂兰盆会,因而又叫“盂兰盆节”。
到了宋代,中元节被官方列为五中节之一,休朝三日,七月十五休务,即官府不办公,十四和十六休朝不休务,即不必上朝,但官府里要有人轮值处理公务。
中元节的主要习俗始终没有变过:祭祀先祖和孤魂野鬼,只是现代人尤其是城市里的人很少过了。
吴铭并不打算再搞一次促销活动,客流已经足够,不必再引流,但可以推两道新菜,即便是平平无奇的食物,挂个节日限定的名头,也可以卖出高价。
所以,有什么菜品贴合中元节的习俗呢?
吴铭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来,还得根据宋人的习俗来,于是叫来徒弟,正色道:“为师考考你——”
谢清欢闻言立时打起十二分精神,师父难得考校她一回,定要对答如流!
“——中元节将至,若让你做两道菜,既要贴合节日的习俗,又要迎合食客的喜好,你会做什么?”
谢清欢垂眸思索片刻,自信作答:“弟子会做素食!中元节有供奉祖先素食的习俗,祭礼期间,许多文人士大夫会禁酒肉,只食素,东京城里的寺庙也会举办盂兰盆会,广置素宴。弟子以为,素食可行!”
有道理!
素食不错,成本低卖得贵,一不留神就是智商税。
吴铭不禁回忆起被素蒸鸭支配的恐惧,他虽非素食专家,但随手做两道素食出来,吊打大相国寺还是没问题的。
“师父,”谢清欢偷瞄师父的神色,“弟子答得可对?”
吴铭微微颔首:“不错,孺子可教!为师正有此意,你既答上来了,过两日便教你做两道素食。”
“好!”
谢清欢暗自庆幸:幸好我答上来了,不然少学两道菜!
……
城南横街,国子监。
按惯例,举人试将于八月初锁院,月中进场,今科比往年稍早,前两日已经锁院,也即是说,距开考已不足一月。
几乎所有监生和太学生都已进入“闭关状态”,目不斜视,耳不旁闻,足不出舍,一心扑在经卷上,连每日的饭食都由专人送至斋舍。
唯有欧阳发有点心不在焉,食不知味。
不是他的问题,是这饭菜确实没什么滋味可言,尤其在品尝过吴掌柜的手艺之后。
他恹恹地停杯投箸,转眼十一日过去,也不知吴记川饭有没有推出新菜……
“大哥!”
突如其来的一声呼喊,声音十分耳熟。
他扭头朝窗外看去,但见四弟站在院中的槐树下冲自己挥手示意。
是了,如今水患已然平息,他也该来上小学了。
欧阳发起身走至院中,随口问:“作甚?”
欧阳辩晃着小脑袋,笑嘻嘻道:“大哥,今有一桩喜事和一桩愁事,你想先听哪桩?”
欧阳发并未立刻作答,只眯起眼细细盯着四弟。
这小子年岁虽幼,鬼心眼却多,稍不留神便会被他绕进圈里。
审视半晌,方沉声道:“且说那喜事来。”
欧阳辩雀跃道:“喜事嘛,吴铭哥哥又琢磨出两味新菜,爹爹闻之甚喜,欲携全家上下,同往吴记尝鲜!”
“当真?!”
欧阳发眸光骤亮,喉头接连滚动。
“千真万确!”
欧阳辩拍着胸脯保证。
欧阳发于兴奋之中尚且存了一丝理智,追问道:“那愁事又是甚?”
“愁事嘛,我等昨日已尝过啦!”
“???”
“那炸鲜奶真真绝了!外头炸得金黄酥脆,一口咬下去,里头竟嫩滑烫口!奶香浓甜馥郁,直沁得满口生津……”
欧阳辩哪管兄长脸色,兀自沉浸在回忆里,绘声绘色地描绘起来,满脸餍足之色。
欧阳发既气得牙痒痒,又馋得口水横流,心说你可真我的亲弟弟,当即屈起指关节在他头顶使劲一叩。
“嗷!”
欧阳辩双手抱头,怒目瞪视:“君子岂能动手打人!”
欧阳发轻哼道:“长兄如父,我这是在替爹爹管教你。来,你把《千字文》给我背一遍。”
“告辞!”
201 金玉满堂
在传统中餐领域,罕有饭馆会把素菜当招牌菜,多数情况下都是荤菜的陪衬,毕竟成本在那里摆着,做法又相对简单,很难卖得出高价。
大概只有两类人愿意为素菜支付溢价,一类是寺庙里的香客,另一类便是素食主义者。
巧的是,这两类人宋代正好不缺。
本朝佛教兴盛,食素之风流行一时,许多文人士大夫干脆就是“素食主义者”,陆游便认为“肉食从来意自疑,斋盂况与病相宜”,相比肉食,素食更适合自己的病体,因此常年吃斋茹素。
本就有这样的风气,又恰逢中元节,弄两道名头响亮的素菜作主打,再合适不过了。
七月十四日早上,父子俩买完菜归来,谢清欢的目光立时粘了上来,见师父依次将芹菜、菠菜、黄花菜、豆芽、金针菇、干香菇、油豆腐、千张、藕、胡萝卜等食材取出,品类之多,开店以来仅见!
她惊奇不已,忙问:“师父,今日做什么菜?”
“做两个素菜,一个叫金玉满堂,另一个嘛——”
吴铭略一思索,字正腔圆道:“东京什锦!”
传统版的金玉满堂只以豌豆、玉米和胡萝卜作主食材,做法简单,色香味俱全,最关键的是,名头足够响亮,单凭这菜名,卖个五十文每份不过分吧?
至于第二道菜,吴铭回去琢磨半晌,最终决定做什锦菜。
什锦菜是南京特有的素菜,选用不少于十种蔬菜炒制凉拌而成,通常在过年期间食用,因此又叫南京什锦。
吴铭选的这十种食材和传统的什锦菜有所不同,且菜名也稍作本土化的改动。
“金玉满堂,东京什锦……”
谢清欢喃喃重复一遍,这名字端的不俗,好奇心更甚。
“来择菜吧。”
“好!”
金玉满堂的烹制难度和西红柿炒蛋大致相当,不具备教学的意义,什锦菜的做法相对复杂些,备料尤其耗时,十种食材都要切丝,焯水后炒至断生,再以味料拌匀。
好在是一道凉菜,可以提前备好。
……
佛教僧众有一项制度,在每年农历四月十五到七月十五的三个月中,集结在一起修行,称为“结夏安居”。
七月十五日是众僧结夏安居的圆满之日,相传佛座下“神通第一”的目犍连尊者曾在这一天设下盂兰盆斋,供养十万僧众,以救渡其亡母。
这便是宋人所熟知的“目连救母”的故事,也是盂兰盆斋流行的初衷。
苏颂已和友人约好,明日要赴大相国寺的盂兰盆会品鉴素斋。
他其实不爱食素,吃得太素没气力干木工活,而且说实在的,大相国寺的斋饭虽然号称东京第一,但在他看来,照荤菜的滋味差远了。
这话只能在心里想想,该捧场还得捧场,毕竟宋代也有宋代的“政治正确”。
明日不得空,便同喻作头约在今日共探吴记川饭。
苏颂不知吴记川饭几时营业,也未曾想过这个问题。
他惦记着吴掌柜的手艺,今日终于可以得偿所愿,哪里顾得上这许多,一大早便出了门,先同喻言汇合,两人直奔麦秸巷。
巳正时分便赶到吴记门口,迎接二人自然是一扇紧闭的门扉。
“???”
苏颂只觉眼前一黑,莫非今日也闭店歇业?!
却未见门口贴有歇业的告示,忽而使劲吸动鼻翼,有淡淡的饭菜香气袭来。
他立时醒悟,定是来早了。
许久不在路边食肆用饭,他都忘了东京城里的小店并非全天候营业。
他循着香味走至灶房外,扬声喊话:“吴掌柜!”
“吱呀”一声窗户被人掀起,李二郎探出头来打量苏、喻二人两眼:“二位是……”
“泉州苏颂,前月于欧公寿宴上品得吴掌柜手艺,今日特来贵店一饱口福。这位是喻家木作的喻作头,欧公赠与贵店的匾额,便是出自喻作头之手。”
“二位客官稍待。”
李二郎转身进厨房里通报。
听说是苏颂在外面嚷嚷,吴铭本欲推说午时再来,又闻喻作头同至,立时改口道:“请二位贵客进店吧!”
巧极!前几日才提及这位喻作头,岂料对方今日便登门!
李二郎照旧只启半边店门,招呼道:“二位贵客请进。”
苏、喻二人喜上眉梢,欣然入店,捡了张光线好的桌子落座。
喻言四下一觑,但见店中陈设简朴,壁间几无装饰,心中更加惊诧:此等粗陋小店,竟能引得朝中显宦、文坛巨擘竞相造访,这位吴掌柜的厨艺之高,可见一斑!
一念及此,更觉期待。
苏颂坐定便问:“中元将至,贵店可有应时的新菜?”
“有的!小店新出两样素食:金玉满堂和东京什锦,虽是素菜,滋味不输荤腥!”
李二郎本就打算力荐这两道菜。
苏颂立时来了兴致,他对素食向来不甚着意,但这两个菜名委实清新脱俗,况且他信得过吴掌柜的手艺,当即道:“那便各来一份!”
又问:“贵店可有药膳?”
这话倒把李二郎问住了,道一声“客官稍待”,回厨房里询问吴掌柜。
吴铭闻言也是一怔,转念想起苏颂深谙医学药理,以后的确可以推几道药膳。
于是说:“今日尚无。”
李二郎回店堂里据实以禀。
苏颂不无遗憾,遂要来食单,同喻作头各点了一道荤菜。
李二郎推荐道:“小店近日新到一批好茶,二位客官何不来一壶尝尝?”
苏颂却摆摆手道:“听闻贵店自制的凉茶最是清甜沁脾,此言可真?”
“凉茶只是寻常的消暑饮子,哪里比得过正经香浓的茶水?”
“非也!酷热时节,合该饮此清冽冷饮,劳烦来两杯冰的!”
李二郎只好回厨房里倒取凉茶,不多时便捧出两杯,同时呈上的还有已经提前拌好的什锦菜。
“东京什锦,请慢用!”
苏、喻二人却毫无反应。
如同每一位初至吴记的食客,两人的视线刚一触及那晶莹剔透的杯壁,四只眼睛瞬间圆睁,呆愣如泥塑木雕!
琉璃杯?!
202 吴铭的移动餐车
苏颂颇有些感动,他不过吃顿便饭,吴掌柜竟特意以一等琉璃杯款待,此等深情厚谊,焉能不动容?
二人举杯浅尝,冰冽清甜的凉茶入喉,喉间不禁溢出一声轻叹,顿觉暑气消退大半。
再看那盘中菜肴,更是惊艳!
诸般菜蔬俱切作细丝,品类之多,难以胜数。
光是苏颂识得的,便有芹菜、菠菜、黄花菜、豆芽菜、莲藕、香菇……翠绿、深绿、鹅黄、金黄、嫩白、深褐、橙红等诸色交织,油光水亮,煞是好看。
好一个东京什锦,当真如花似锦!
滋味如何暂且不论,吴掌柜这用料是真足,同样是五十文,这不比大相国寺的素蒸鸭馋人多了!
苏颂迫不及待地举筷品尝。
入口咸鲜打底,细细咀嚼,只觉爽脆无比,兼有黄花菜的清香、芹菜的多汁、豆芽菜的清甜、菌菇的清鲜、藕片的甘甜……诸般滋味在口中交织,层次繁复却又统一,咽下后略带回甘,直教人回味无穷!
待荤菜上来后,二者搭配着吃,既下饭又解腻!
苏、喻二人本就是来干饭的,一桶米饭眨眼即尽,兀自意犹未尽。
“金玉满堂——”
这时,李二郎掀起布帘而出,将最后一道菜呈上桌。
两人的目光霎时被盘中的亮色牢牢吸引住!
热气挟裹着清爽的田园气息扑鼻,略带着谷物的甜香,青翠、金黄、橙红三色交织,干净、纯粹,在油光和水汽映衬下,越发的鲜艳亮眼。
苏颂盯着盘中辨认了好一会儿,他自认为对各色作物颇有了解,可这三色菜蔬,他竟有两种不识,忙指着红黄二菜询问:“此二者为何物?”
李二郎按吴掌柜的嘱咐作答:“此乃红萝卜和玉米,皆是吴掌柜家乡特产。”
“哦……”
苏颂仍觉得疑惑,他虽非蜀人,可蜀人所馔书籍他读过不少,怎的从不见述诸文字?
喻言举勺笑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只要滋味好,管它是何处所产!”
扭头对李二郎道:“烦请再上半桶米饭。”
说罢舀一勺金玉满堂送入口中,顿露惊喜之色,连声称赞。
苏颂见状,也赶紧品尝,但他不似喻言那般囫囵,分别夹起玉米粒和红萝卜丁送入口中。
玉米粒软糯甘甜,内里裹有汁水;胡萝卜丁脆中带韧,略带草木清气。
又将三色菜蔬一并送入口中,但觉三种截然不同的清甜在舌尖上交织,食材的清新本味尽数释出,端的清爽可口!
苏颂更觉疑惑,这红萝卜和玉米若是类同鱼腥草也就罢了,分明滋味上佳,何以不曾在别处见过?
我大宋水运陆输,勾连南北,纵是岭南的荔枝亦可送至京师,蜀地虽远,运输不过多花些时日罢了。
怪哉!
他素喜钻研探究,何况药食同源,此二种菜蔬是否有药用价值也未可知。
苏颂又细细辨认另三道菜肴里的食材,他不识得的竟不在少数!
同这些稀奇食材相比,琉璃杯反倒显得平平无奇了。
吴掌柜到底是何来历……
苏颂本欲一探究竟,忽又想到:吴掌柜假借“无名”二字自隐于市,用意便是隐其来历,令食客专注于食物本身。
此等境界,委实令人心折!倘若自己执意穷究其底,岂非徒显俗气,反负了吴掌柜的一片匠心?
唔……
也罢,先吃饭罢!
李二郎新呈上的半桶米饭,二人亦转瞬食尽,末了将杯中残余的凉茶饮尽,皆发出满足的轻叹。
唠嗑时间!
吴铭掀帘而出,见礼寒暄罢,笑问食后感。
“妙极!倘使天下素馔皆能达此境地,日日食素又何妨!”
此语出自无肉不欢的苏颂之口,已是顶格之誉。
吴铭笑着自谦两句,又同二人闲聊一阵,随后转入正题:“吴某久闻喻作头大名,正欲登门相扰,烦请打造一物,不料喻作头竟先我一步,真真巧极!”
“哦?”
苏、喻二人相顾讶然,喻言问道:“不知吴掌柜意欲打造何物?”
“乃是一辆可推行可售卖、兼具庖厨之用的餐车,其大致形制见此图……”
吴铭从怀里取出一张“样图”。
自打上回摆摊归来,他便生出了造餐车的想法。
餐车的机动性强,以后想去哪里摆摊就去哪里摆摊,不必再局限于大相国寺和勾栏瓦舍。东京那么大,他得去看看。
只不过,餐车显然过不了两界门,只能在本朝请工匠打造。
两人接过样图一看,霎时面露难色。
“吴掌柜,这是……你自己画的?”
“咳!正是。”
吴铭不禁老脸一热。
眼前这二位俱是行家里手,苏颂后来撰写的《新仪象法要》里共有营造图六十余种,采用透视和示意的画法来描绘机件,乃是我国现存最古老的机械图纸。
和苏大发明家的图纸一比,他这张样图就跟鬼画符似的,自是入不了行家的眼,更不可能据此造物。
吴铭指着图上的各个部位解释其功能,阐述自己的需求,不一定要按他画的样图来,只要能满足他的需求即可。
宋代的工匠连二十多米长的军舰都能造出来,只是造辆木质餐车不在话下。
但这玩意儿毕竟是新事物,吴铭又说不出详细的营造法式,还得靠喻作头自己摸索。
喻言尚未表态,苏颂已经捻须而笑:“有趣!有趣得紧!吴掌柜虽非工匠,却颇有些奇思妙想!我看此车可造,喻作头以为如何?”
“嗯,看起来似是用太平车的骨架,添几个储物的箱柜,再弄个台面出来,搭个棚子……按理应是不成问题,但具体如何,我得回去仔细琢磨琢磨。”
苏颂接茬道:“你我二人一同琢磨!”
他最喜探究新事物,立时被勾起了兴趣。
吴铭忙问:“大致需费多少银钱?”
“视用料、工期和营造难度而定……”
喻言想了想,报出一个数字:“应该不会超过一百贯。”
一百贯远超寻常太平车的造价,但喻作头乃东京城首屈一指的名匠,又是从零开始研制,这个报价并不离谱,吴铭也付得起。
于是拱了拱手道:“那便有劳了。”
……
七月十五日,中元节。
吴记今天的客流量呈断崖式下跌,临近黄昏,巷陌中更是人影寥寥,连最贪玩的孩童也已早早回家。
听李二郎说,城里的各大夜市今晚俱不开市。
吴铭随口问:“那内城的鬼市还开么?”
李二郎摇头:“某不曾去过鬼市,但想来是不会开的。”
毕竟,在鬼市里做生意的是人不是鬼,今夜地府洞开,孤魂野鬼尽出,活人理应避其锋芒。
吴记川饭亦早早闭店打烊,吴铭给李二郎发了工钱,让他早些归家祭祀先祖。
川味饭馆的生意照旧做。
仙人自不惧怕鬼魂,但谢清欢修为尚浅,她还是有点怕的。
吃过晚饭,她立刻支起下午去市集里买的三脚竹竿,高约三五尺,上端编成灯窝的形状,这东西便是“盂兰盆”,宋代的盂兰盆已经演变为一种祭祀器皿。
谢家先祖自有父亲以丰厚贡品祭祀,谢清欢主要祭一祭孤魂野鬼,她放一些冥钱在盆中燃烧,嘴里念念有词:
“教诸位知晓:吾师乃灶王上仙,法力无边!我劝诸位远离此地,莫要自讨苦吃……”
203 三蒸九扣
幸得师父护佑,夜里并无小鬼搅扰,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
翌日。
谢清欢早已养成生物钟,时辰一到,自然便醒了过来。
打着呵欠走进厨房,“啪”地按亮灯光,拿起手机看一眼仙界的时间。
凌晨三点四十。
仙界的计时方法看似和凡间不同,本质上是一样的,不过是把十二时辰变作二十四小时,又将每一小时细分成六十分钟三千六百秒。
天上地下的时辰似乎是同步的,地上一日,天上也是一日;日子却相差一个月,凡间是七月十六日,仙界却是八月十六日。
这些都不难理解,谢清欢唯一看不懂的是“星期六”,仙人将每七日视作一个周期,却不知有何意义。
师父不说,她也不敢刺探天机。
正刷牙洗脸,师父驾到!
“师父!”
“起来了?”
吴铭随口应一声,着手准备今日要卖的早点。
城南水患已然退去,寄身于佛寺道观的灾民已迁回大半,吴记川饭的早市食客也随之更迭。
如今候在店前的,除了街坊邻居,更多是周遭衙署的吏员公人,渐成了此间常客,几乎每早必至。
麦秸巷里的那间军巡铺,距吴记不过百步之遥,专司维护日常治安和夜间巡警防火,故而十二时辰皆有人轮值,每日便数这些轮值的铺兵来得最早。
起先只有本巷铺兵,后来风声传至邻近街巷,周遭巡铺的铺兵也都慕名而来。
日子长了,这些铺兵吴铭已认得七七八八,有些甚至能叫出姓名。
待吴记挂出布招,在门前支起摊子,一众铺兵依旧排在队伍最前头,但今日还多出一张许久未见的熟面孔。
“郑行官。”
吴铭十分意外,厢巡检距此地并不算近,这是郑荣喜头一回来吴记用饭。
边打饭边问:“可是抓住那贼人了?”
郑荣喜正是为此事而来,想到自己夸下海口,却未能践诺,不禁脸皮发烫,眼神躲闪:“我已率人数次搜寻、查访城中各处,却始终不见那贼人,想来定是离了东京……”
这话略显底气不足。
他仍觉得此事不合常理,那陈贵生于东京长于东京,离了东京又能去哪儿销赃?
但此案确实再难查下去,陈贵家住城西南,正是此次水患的重灾区,其妻儿老小俱已被大水卷走,凡是和他有交情的人,郑荣喜都已逐一查问过,没人见过他。
只能当他已经遁逃出城,如若不然,上头便该怪罪他追证不力了。
郑荣喜这回没再夸口“必将绳之以法”。
即便他夸口,吴铭也不会相信。
宋代自建国以来,贼盗案的数量便一直居高不下,到了本朝,更是“盗贼充斥,所在窃发”,以至于“郡县悉不能抑制”。一些富家大族甚至充当起窝主,尤其在京畿地区,成为“盗贼不戢”的重要原因。
朝中重臣无不为此震惊,纷纷提出“不可以常法治之”,要求别立重法,严惩贼盗。
于是在嘉祐六年,朝廷于常法之外另创《窝藏重法》,成为京师地区惩治盗贼,审断窝藏罪的法律依据。
首都尚且如此,地方上更不必说,这年头又没有天眼,人只要离了东京就跟泥牛入海一样,能抓住才见鬼了。
郑荣喜对此心知肚明。
昨日听闻狄家已经迁回旧邸,将于旬休日置宴犒劳府中亲兵,掌灶之人不是旁人,正是吴掌柜!
上回狄小官人出现在店里或许只是巧合,这回可真就“证据确凿”了。
吴掌柜同狄家绝对关系匪浅!
郑荣喜昨夜一宿没合眼,四更天一过便忙不迭来店前候着,猛地瞧见悬于檐下的匾额,更惊出满头大汗!
他赶紧将自己查案之事细细道来,免不了添油加醋,突出一个尽心尽力、任劳任怨,只求吴掌柜莫要追究他办事不力。
吴铭本就没打算追究,说实话,若非对方突然出现,他甚至都快忘了这茬。
见对方说个没完,吴铭便将粥碗塞他手里,打断道:“郑行官辛苦!”
“不辛苦!理该如此!只恨那贼厮狡诈,教吴掌柜平白折了只琉璃杯……”
“无妨,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另两个贼人哩?若是抓不到陈贵,莫非便一直关着?”
“郑某正是为此而来。此案人赃俱获,且贼人供认不讳,即便抓不到陈贵,那二贼亦会以从犯定罪,贼盗罪本是重罪,所窃之物又价值不菲,轻则丈脊刺配,重则人头落地。吴掌柜若欲观刑……”
吴铭截断话头:“吴某要经营小店,脱不开身,待案件具结,还望郑行官差人告知一声。”
“郑某省得!”
见吴掌柜并无追究之意,压在郑荣喜心头的一块巨石总算落了地,忙捧着粥碗进店捡了个座位,舀起一勺热粥送入口中,立时双眼放光。
真香!
……
吃早饭时,谢清欢忍不住问:“师父,再过几日便该去狄枢密使府上操持乔迁宴了,可咱菜单还没定下……”
吴铭笑道:“此番要做的菜你太师祖尤为擅长,等他老人家来了再定也不迟。”
说到肉多、量大、滋味好,吴铭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坝坝宴。
坝坝宴是四川农村里的宴席,顾名思义是在田坝头摆宴。因坝坝宴多以蒸菜唱主角,川东地区又称之为“三蒸九扣”。
做蒸菜有两个好处:第一,可以提前大批量备菜,且是定碗制作,足以应付大席量的宴席;第二,做好的菜可以久放,原形不变,原味不失。
狄府的铛头顶多打打下手,烹饪还得靠他自己,算上小谢也才俩人,要备八十人的饭菜,现做肯定来不及,蒸菜无疑最合适。
当然不会只做三蒸九扣,毕竟坝坝宴的肉食以猪肉和家禽为主,但给宋人操持宴席,没有羊肉说不过去。
更何况,到时候还得给狄咏那桌做几道精致的单锅小炒。
七点半刚过,吴建军的准时再一次被吴振华打破,三人早早到店。
吴铭把这事一说,老爷子瞬间燃起来了:“坝坝宴?!交给我,老子闭到眼睛都能做!”
——
ps:今天不熬夜了,容我调调作息,明天再更。
204 坝坝宴的代表菜
吴振华问明了开宴的时间和用餐的人数,当即拍板:“得行!我两个提前把菜备好,你到时候喊辆车拉过去就是了!”
吴铭也是这么想的。
上回去醉翁家里做寿宴,只需做十个人的菜外加一桌家宴,且并非一次性出餐,活计相对轻松。
这回不同,人多量大,靠他一个人根本做不过来,必须请个外援。
好在狄家的乔迁宴并非流水席,开宴时间定在下午四点左右,照吴铭的想法,提前两天就得备菜,考虑到头两天还要营业,因此从今天开始,连着这几天,都要请老爷子来店里帮忙。
吴振华巴不得天天来:“以我的意见,今天就可以开始准备了!”
“倒也不必这么着急。”
吴铭从未跟老爷子合作过,两人对三蒸九扣的理解未必相同,但一个厨房里只能有一个主厨,这两天先磨合磨合,套用一句时髦的话,这叫“对齐颗粒度”。
他措辞尽可能委婉:“宋人的口味和现代人不同,所以做法上要有所调整……”
“听你的!”老爷子十分爽快,“你指哪儿我就打哪儿!”
吴铭笑着点点头:“现在先把菜单定下来,虽然主打蒸菜,但不完全按坝坝宴的席面来做,我还要添点别的菜……”
吴振华大手一挥:“无论如何,肘子、蒸肉、甜烧白和咸烧白,这四道菜都必不可少。我们那会儿管这四道菜叫‘四个姨妈’,只有四个姨妈都请齐了,才能做田席。”
这四道菜也是坝坝宴里的代表菜,吴铭逐一记在小本本上。
其实要做什么菜,他心中大致有数,爷孙俩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定下菜单,共十六道菜,十二荤三素一汤。
狄咏那桌则另做两道荤菜替换之。
说曹操,曹操到。
吴铭买完菜归来,便听徒弟说狄小官人正在店堂里等候。
立刻出来相见。
见礼罢,狄咏开门见山道:“宴席的菜品,吴掌柜可定下来了?”
吴铭给出肯定答复。
适才定下的菜单已让小谢誊写一份,本打算待会儿差李二郎送至狄府,此刻便交给人样子。
狄咏接过一看,粉炊肉、咸烧白、八宝饭……尽是前所未闻且不在店里出售的新菜,登时既喜又馋,接连吞咽唾沫。
“听闻小官人已经迁回旧邸?”
吴铭也是晨间刚听郑荣喜说的。
“正是!昨日方得迁归旧邸,特来告知吴掌柜,倘得闲暇,不若与狄某同归。”
前番订宴之时,吴掌柜说过欲往狄府的灶房一观,狄咏此来,正是践此约定。
吴铭客气道:“不过小事一桩,何劳小官人亲临小店?”
略一停顿,又说:“眼下正待筹备午市,待申时前后,再往贵府叨扰。”
“幸而亲自走这一趟——”
狄咏扬了扬手中菜单,笑容真挚,随即叠起,收进怀里,拱拱手道:“那便申时再会。”
……
和买不起房的醉翁不同,老狄家的豪宅是赵官家赐的。
皇祐五年二月,狄青平定侬智高之乱,大胜归朝。为嘉其功,赵祯难得硬气一回,力排众议,将他心目中的“朕之关张”擢升至枢密使的高位,并赐第敦教坊。
敦教坊位于龙津桥以南御街以东,这一带少民居多官舍,虽地处外城,却是实打实的“贵胄大院”。
赵祯最宠爱的温成皇后张氏(已逝世),其娘家人也曾获赐敦教坊的宅第,不少五服内的宗室子弟亦居住于此。
吃过午饭,三老回家睡觉,吴铭则叫上小谢和二郎,闭了店门,由李二郎领路,向西出麦秸巷,沿御街过龙津桥往南,至车营务往东,过草场,顿觉气象一新。
放眼望去,皆是高门大院,但见甲第星罗,比屋鳞次,栋宇密接,略无容隙。如果说麦秸巷属于老式住宅区,此间便是高档别墅区,莫说吴铭那套民居比不了,醉翁的家宅亦差之远矣。
东京城里人口密集,商业氛围浓厚,这一路走来都闹哄哄的,吆喝之声不绝于耳。
走进“高档别墅区”,瞬间清静许多,摊贩货郎虽也不少,却不高声叫卖,亦不侵占街道,皆按规矩于路边朱杈子下设摊,秩序井然。不时有牛车辘辘驶过,俱是青幄油壁的“豪车”。
三人行至狄府,自报家门,门房显然早得到狄咏嘱咐,道一声“稍待”,立刻返身通报内院。
过不多时,狄咏便随门房快步迎出。
“吴掌柜!快快请进!”
踏入朱漆兽环的府门,径往灶房而去。
吴铭一边同狄咏闲聊,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府中环境,暗暗咋舌。
好大一片宅院!
青砖铺就的甬道宽阔得能容两驾马车并行,曲折回廊勾连起一座座高墙深院和数不清的飞檐斗拱。
府中洁净明亮,焕然一新,全然看不出曾被水淹过,但细细观察,仍能发现翻新的痕迹,那簇新的屋瓦在日头下亮得晃眼,扶栏梁柱上新漆的桐油味亦隐隐可闻。
往来仆从步履匆匆,时见甲士按刀侍立,赤甲映日生寒,愈发衬得这偌大的府邸气象森严。
吴铭只造访过两位要员的府宅,免不了要拿来做比较。
狄府非但广大,更处处透着一股新砺之气,相比之下,醉翁家真就是“老破小”。
狄咏显然提前打过招呼,吴铭三人抵达灶房时,孟厨娘、周铛头及一众杂役俱已到齐,依礼唱喏不迭。
较之欧阳府的灶房,狄家的更为轩敞新洁,四壁不染丝毫油腻,一应灶具器皿锃亮如新,灶眼足有四个,杂役人数亦是倍增。
吴铭还和上回一样说几句场面话,但这回是真需要对方帮忙,给八十个人做饭,只靠他们仨可忙不过来。
比起孙兴孙铛头,孟厨娘和周铛头无论厨艺还是名气都要高出一截,二人不免有些疑惑:这位吴掌柜人如其名,确为无名之辈,如何能得小官人青眼,延请至府上操持宴席?
但有狄咏在场,自是郑重应承。
……
“叔原!”
时隔多日,沈廉叔和陈君龙再度登门拜访晏几道。
晏家不比寻常百姓家,朝堂内外无数双眼睛盯着,晏几道虽是风流公子,仍须严守丧仪,“大祥之前,皆未可食肉饮酒”,两年之内,不得沾酒肉,更遑论近声色。
自打父亲逝世,晏家门前便日渐冷清,不复当初盛况。
晏几道昔日交好的富家子弟中,唯有沈、陈二人待他如旧,只因他守孝家中,亦不常来拜访。
好友登门,晏几道自是喜出望外,见二人拎了食盒,忙道:“未至大祥,尚不能饮酒食肉。”
“省得!”沈廉叔笑着拍拍食盒,“这里面盛的是素食!”
“又是大相国寺的?”
晏几道兴致缺缺,大相国寺的素食他吃过不下八百回,早腻了。
“非也!是吴记川饭!吴记的素食滋味远胜大相国寺,中元节又出两味新菜,特意带给你尝尝鲜。”
“沈兄厚意!”
晏几道嘴上致谢,心里却嘀咕:吴记川饭?川饭店的素食几时能同大相国寺相提并论了?
但既得沈、陈二君力荐,滋味自不会差。
主宾落座,仆从奉上碗箸。
当沈廉叔自食盒里取出金玉满堂和东京什锦,晏几道已是眼前一亮,待尝过滋味,立刻问道:“不知这吴记川饭位于何处?”
205 烧白
周末把各色食材备齐,周一一大早,想着今天要备菜,吴振华拉着儿子儿媳早早出门,七点就到店了。
因为要营业,确实也只能利用上午和下午的时间备菜。
买菜就交给老爸老妈,大部分菜都由固定的摊主供货,需要额外买的并不多。
事不宜迟,吴铭和吴振华这便开工。
见师父和太师祖取出一应食材和器具,谢清欢嗖一下便凑了上来:“今日做什么菜?”
“今日要做的菜可就多了,先做烧白。”吴铭将肉行刚送来的五花肉搬上灶台,“来,把五花肉切成这个大小,再切点姜片和葱段……”
烧白有甜咸之分,咸烧白和梅菜扣肉的做法相似,但用料和味型有所不同。
吴振华冲洗芽菜去掉一部分盐分,嘴里念叨着:“现在的咸烧白基本都用芽菜来做了,我们那会儿都是用冬菜来做,味道比芽菜更好!”
这话不假,以冬菜为配料是咸烧白最传统的做法,时代变了,如今已是芽菜的天下。
变的也不止咸烧白,还有甜烧白。
老爷子做坝坝宴的年代,甜烧白和夹沙肉并非同一道菜,前者不夹馅,只把一片片肉摆起,用酒米饭打底,蒸熟了翻进盘子里,撒点白糖就吃。
现在提起甜烧白,都是按夹沙肉的方法来做了。
吴振华忆及当年,感慨万千。
猛火灶,启动!
待锅烧热,吴铭将经过改刀的五花肉逐一放入锅中炙皮,直到肉皮焦黄出色。
一旁的谢清欢看得暗暗心惊,她隔着两步远都觉得热气扑面,手伸进锅里不知得有多烫。
吴铭早就习以为常,板起脸道:“愣着作甚!赶紧把这些肉皮上的脏东西拿到水槽里冲洗刮掉。”
“是!”
一共十桌客人,因此每样菜都至少要备十份,通常留个两三份的余量,足矣。
但吴铭今天准备了二十份的量,既然要做,就多做点,反正不愁卖不出去。
将炙完皮的肉冷水下锅,肉皮朝上,加姜片、葱段、料酒、花椒煮至断生,捞出后擦干表面水分。
与此同时,吴振华另起一锅冷水,将未经炙皮的五花肉下锅,进行同样的操作,这些肉是用来做甜烧白的。
吴铭着手炒糖色,谢清欢按师父的指示用肉叉在肉皮上扎孔,随后将糖色刷至肉皮上,边刷边晾,反复刷个三五次。
芽菜老爷子已经处理妥当,吴铭直接下锅小火炒干,再加入葱油、姜米、蒜米和葱段炒香,正常还需加入泡辣椒提味,吴铭略去了这一步。
起油锅!
油温烧至六成热。
“离远点!”
吴铭将灶前的徒弟拉开,叉起五花肉下锅油炸。
“嗤啦!”
平静的金色油面瞬间翻滚起巨量密集的鱼眼泡,带着“哔哔啵啵”的急响,滚烫的热油剧烈地爆开,细密的油星飞溅而出。
浓烈的脂香伴随着热气蒸腾而起,霎时弥漫整个后厨。
宽厚的猪皮紧缩,泛起细密的蜂窝纹理,边缘焦卷,颜色也由白转成诱人的焦黄。
所谓烧白,指的便是将白肉炸至焦黄的这一步。
吴铭炸肉时,吴振华已经开始切连刀片了,即第一刀切至皮但不切断,第二刀切断,待会儿把豆沙馅夹进肉里,就成了夹沙肉。
炸完肉,吴铭另取一盆,添入适量的老抽、蚝油、生抽、香油、白胡椒粉、糖色、生粉和白糖调一盆酱汁。
将晾凉的肉块切片,每片五毫米左右厚,倒入盆中搅拌,裹上酱汁。
最后定碗,将肉片皮朝下竖排整齐码放在蒸碗里,两边再各嵌一片,每份共十二片肉,顶部盖一层芽菜压实。
另一边,吴振华和谢清欢也已往每片肉中夹入豆沙馅,肉皮朝下码入蒸碗,仍是同样的摆法。
老爷子取出已经提前浸泡并拌入红糖、猪油蒸熟的糯米饭,将之铺在肉片上压实,淋上少许红糖水。
谢清欢看看师父那边的咸烧白,又看看太师祖这边的甜烧白,忍不住咽口唾沫。
吴建军早已闻香而至,咂着嘴喊道:“蒸两份撒!尝尝味道!”
干活不一定有他,但干饭一定少不了他。
那便各蒸一份尝尝。
上蒸笼,抱进灶房里用柴火灶开蒸!
回厨房里见老爷子还在干活,吴铭失笑道:“你快去歇会儿!”
“不累!这才哪儿到哪儿!下一个做啥子?”
吴振华攒劲得很。
吴铭看一眼时间,摇摇头说:“下午再做,该备中午的菜料了。”
“要得!”
“……不劳你出手,我和小谢足矣,你快去歇着,妈——”
吴铭知道自己说不动他,索性发动老妈召唤术。
陈萍闪现至门口,不等她开口,吴振华抢先道:“你莫开腔!我自己出来。”
洗干净手,老老实实回店堂里休息。
说是休息,其实仍在干活,只是从体力活变成了择菜剥蒜等相对轻松的活,老爷子属于一闲下来就浑身难受的那类人,这类人如今已经不多见了。
吴铭将剩下的烧白封上保鲜膜,放进冰柜中。
蒸了大概半个小时,香气便出来了。
待午时的钟声敲响,越发浓郁的香气也已溢出窗户,随钟声一起飘入街巷,钻入街坊邻居、来往行人和候在门外的食客的鼻子里。
喉头不自觉滚动,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吴记川饭。
“好香哟!”
王大娘素来嫌吴记的饭菜价贵,虽近在对面,却鲜少登门,顶多早上买两个炊饼,打碗粥喝。
今日实在忍不住,待李二郎一开门,便凑上前询问:“你家掌柜今日又做了甚菜?恁香!”
不止她,周遭的邻居尤其是小孩都围了上来,呲溜呲溜地咽口水。
李二郎见怪不怪,但凡在灶房里烧菜,这些小孩总会在灶房外久久徘徊,甚至将自家的饭菜端过来,就着香气食用,看着又好笑又心酸。
他如实作答:“只是试菜,今日不卖。”
即便想卖也不成,还没蒸熟。
此言一出,霎时激起一片失望的叹气声。
街坊邻居和众小孩立刻散了,食客仍然进店用饭,没有新菜不妨碍他们享用别的美食。
直到午市高峰过去,晏几道、沈廉叔和陈君龙三人才姗姗而来。
本以为来晚了,不料来得正是时候。
那两份烧白前一刻才刚出笼。
206 化馋意为禅意
晏几道吃斋茹素近二十月,真真是衣带渐宽人憔悴。
他对素食的滋味早已不抱奢望,纵是大相国寺的素食,也不过尔尔,遑论其他食肆?
他只求换点新花样,市面上所售的素食他早吃腻了。
可吴记川饭的那两份素食委实惊艳,从食材到做法皆令他耳目一新,滋味更是上佳!
晏几道罕见地被素食激起食欲,连扒两大碗饭,直吃得饱嗝连连。
听闻这位吴掌柜厨艺通玄,最不缺的便是新花样,沈、陈二君已光顾多次,还不曾吃过重样的菜。
这下不得不去了。
即便二君言过其实,再尝一回东京什锦和金玉满堂也是极好的。
三人特意选在吴记即将打烊之时登门,此时店中食客寥寥,一来无须排号,二来可避开那惹人垂涎的荤腥之气,以免勾起馋虫,难以自持。
岂料刚进店门,便有浓郁的荤香扑鼻!
沈廉叔和陈君龙的喉头不由得重重一滚,晏几道只觉口中津如泉涌,腹内肠鸣连连,声如擂鼓!
这感觉已经不对。
可来都来了,且沈、陈二君已然落座,晏几道只好“舍命陪君子”,遂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只盼将这汹涌的馋意转化为空寂的禅意。
沈廉叔深深吸气,坐定便问:“什么菜竟这般香?”
李二郎如实道:“吴掌柜试了两样新菜,前一刻才出锅,是以气味浓了些。”
沈廉叔笑起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两样新菜合该由我三人品尝!速速端上来罢!”
“实不相瞒,今日只是试菜,暂不市售。”
“诶!”沈廉叔不以为然,“谁试菜不是试?我三人也算吃遍东京,品得出好坏来!”
“是极!”陈君龙出言应和,“由我三人代为试菜,贵店尚可挣一份菜钱,何乐不为?”
“这……”
“你转告吴掌柜,纵使菜不合口味,我三人也绝无半句怨言,菜钱亦照付不误!”
“客官稍待。”
沈、陈二人是吴记川饭的常客,话说到这份上,李二郎只好转身进厨房询问。
吴铭倒是无所谓,不过这菜是老爸预定了的,尚需问问老爸的意见。
“不消问!以客人为主,谅他也不敢有意见!”吴振华当即拍板,“你炒你的菜,我来弄!”
说罢,老爷子取出盘子扣在蒸碗上,再将碗盘倒转过来,蒸碗翻开的瞬间,谢、李二人均发出一声惊叹。
原来三蒸九扣的扣是这个意思,真真出乎意料!
吴振华将两碗烧白扣进盘中,往甜烧白上撒一层白糖,中气十足道:“走菜!”
菜一上桌,六只眼睛便齐刷刷落于盘中,邻桌的食客亦频频偷瞄,深深吸嗅。
李二郎介绍道:“这是今日试的两样新菜:咸烧白和甜烧白。”
“烧白是何意?”
“是小店的独门烹制方法。”
“哦……”
沈廉叔盯着盘中佳肴,头也不抬地说:“再来份蒜泥黄瓜,一份香炸蘑菇,一碗素的千丝豆腐,三碗豆芽冷淘,三杯冰镇凉茶!”
这些才是三人原本要点的菜,这两样新菜纯属意外。
“叔原啊,待会儿咱各吃各的……叔原?”
“啊?”
晏几道醒过神来,喃喃道:“理应如此,理应如此……”
视线复又落到盘中。
这两盘烧白的表层均迭压着油亮发颤的肉片,不同的是,咸烧白酱色浓厚,底下铺一层深褐色的细碎菜蔬,热气裹挟着浓烈的脂香、咸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甜烧白的色泽稍浅,顶上撒一层品质绝佳的白糖,一片片晶莹透光的肥膘铺列齐整,肉中似是夹了馅料,底下则铺一层酱色的糯米饭,浓郁的脂香、甜香随热气四溢,直往人鼻子里钻!
换作两年前,饱食大鱼大肉的晏几道或许会生腻,可此时的他二十月不沾荤腥,嘴里早淡出个鸟来,肚中更无半点油水,倘若能吃上一块……
不可!
晏几道连忙打消这个念头。
他持礼守戒已近二十月,只须再忍耐四个多月,至明年正月便可食肉饮酒,断不可功亏一篑!
只是这两盘大荤之菜置于眼皮底下,时刻遭受浓郁的脂香冲击,着实令他道心不稳。
更折磨的是,沈、陈二君已旁若无人地各夹起一片咸烧白送入口中,不见二人如何咀嚼,便已囫囵入腹,可见此肉烹制得软烂滑糯,竟是入口即化!
事实也确实如此,沈廉叔只轻轻一抿,吸足了酱香和芽菜咸香的肥肉便几近融化,瘦肉同样软烂,他还来不及细细品味,肉已滑过喉间,唯剩酱料的余味和浓郁的脂香在口中荡漾。
香啊!
沈、陈二人相视会心而笑,只因顾虑叔原的感受,并未赞叹出声。
晏几道却将两人的神情尽收眼底。
合餐制的好处正在于分享食物,同桌之人吃得越香,往往越有助于提振食欲。
可此时此刻,这一好处反而成了坏处。
晏几道的食欲早已拉满,化作欲求不得的煎熬。
他甚至不敢抱怨,只恐一开口,唾沫便会飞流直下。
便在这时,李二郎掀帘而出,呈上豆芽冷淘、蒜泥黄瓜和冰镇凉茶。
“!!!”
晏几道霎时愕然瞠目!
沈廉叔见状笑道:“我二人初入此间,也着实吃了一惊!”
他举起琉璃杯细细端详,爱不释手。他家中虽也有不少琉璃杯,却没有哪一只比得上吴记的,他真恨不得买一只回去珍藏,怎奈吴掌柜不愿割爱。
陈君龙说道:“莫看此间店小且陋,有道是真人不露相,这位吴掌柜绝非寻常庖厨,门前悬挂的那块匾额便是明证。”
“岂止!瞧瞧这霜雪般的白糖,品质之高,委实罕见!不止这一样菜,吴掌柜做任何菜皆是如此,所用味料往往比食材更珍贵,如此烹饪,滋味怎能不妙!”
“只可惜,大多食客只尝得出滋味好坏,却尝不出其所以然,唯有遍尝美食如你我三人者,方堪称吴掌柜之知音……”
沈、陈二人高谈阔论,放在以往,晏几道定会加入其中,今日却没这兴致,早已饥肠辘辘的他忙不迭夹起豆芽冷淘送入口中,霎时精神一振!
此间的素冷淘竟也远胜大相国寺!
酱汁浓郁且层次丰富,冷淘爽口,豆芽生脆,当真好滋味!
晏几道嗅着肉香,大口吃面,仿佛能从中品尝出些许荤腥气,更觉妙不可言。
一碗冷淘转眼即尽,晏几道举起琉璃杯仰脖牛饮,冷冽清冽的凉茶挟裹着残留在唇齿间的酱料入喉,既消暑又解腻。
“啊!”
晏几道不禁喟叹出声。
“千丝豆腐——”
这时,李二郎呈上最后一道菜。
“菜齐了!三位客官请慢用!”
念及小晏正在守孝,这碗千丝豆腐吴铭没加火腿,汤底只放了味精,连鸡精都没放。
晏几道瞪着碗中仿若工笔画般的汤羹,眼睛都直了!
一道羹菜竟能做得这般清丽脱俗!
“这是……豆腐丝?”
“然也!状元楼有一道仿菜,其豆腐丝远不如此间的白嫩细腻,足见吴掌柜刀工之精绝,远胜正店铛头!”
晏几道赶紧品尝,汤汁入口,极致的鲜香霎时在舌尖上绽开!
咦?
他又尝一勺。
怪哉!
他尝过汤羹无数,鲜味大多来自肉类,可这碗千丝豆腐却只有极致的鲜香,并无丝毫荤腥气,饶是遍尝美食的他,亦想不出来是如何做到的,简直匪夷所思!
遂唤来伙计询问。
李二郎按吴掌柜的嘱咐作答:“汤中放了小店秘制的味料,并无任何荤腥,客官尽可安心食用。”
又是秘制……
这位吴掌柜到底有多少秘制法门?
晏几道饮着羹汤,心下暗暗叹气。
惜哉!
诸多美味当前却不可食,待来年,他定要将此间珍馐逐一尝尽!
食客尽皆离店,两边饭店仅剩小晏这一桌。
灶房里已经吃起员工餐,只李二郎仍在店堂里听候差遣。
见客人吃得差不多了,他立刻进灶房里通报。
小晏初次登门,自然要出来唠两句。
吴铭搁下饭碗,掀帘而出,目光扫过三人,不着痕迹地打量小晏两眼。
但见其身姿清瘦,眉目疏朗,面色略显苍白,显是营养不足,服丧期间不着华服,一领简素青衫裹着嶙峋骨骼,举止间透出几分贵胄子弟的雅逸。
“沈官人!陈官人!这位官人面生得紧,可是头一回光顾?”
吴铭明知故问。
“临川晏几道。”
敢情和王安石是同乡?临川真是块宝地啊!
“原是晏小官人!吴某仰慕令尊已久,惜哉,天妒英才!”
晏几道十分意外:“吴掌柜如何识得家父?”
吴铭张口便诵:“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小晏这时还年轻,成名作尚未问世,只好背背老晏的了。
诵罢正色道:“令尊这首《浣溪沙》,连瓦子里的说书人都能默诵,我虽是个厨子,幼时也在乡塾开过蒙的。”
骤闻父翁旧词,晏几道亦不免心下怆然,同时不禁对吴掌柜刮目相看。
晏家父子虽素来瞧不上柳三变,却不得不承认,柳词在市井坊间之风靡,远非晏词可比。
所谓“连瓦子里的说书人都能默诵”,不过是吴掌柜的恭维之词,晏几道心知肚明,也由此可见吴掌柜的仰慕之意并非虚言。
207 再见狄青
吴铭又问了问食后感,三人自是交口称赞,晏几道称赞之时不禁略带点惋惜,心说要是晚几个月发现这家食肆该有多好。
闲聊一阵,见时辰不早,三人付讫饭钱,离店而去。
李二郎立刻收拾碗筷,吴铭劝道:“先吃饭吧,吃完饭再来收拾。”
闭店打烊。
下午不睡,爷孙俩和谢清欢继续准备狄家乔迁宴的菜料。
翌日,吴振华仍然来了个大早。
不过今日有一人比他来得更早。
“掌柜的!排办局的人来了!”
张顺万料不到,仅仅时隔一月,这位籍籍无名的吴掌柜竟又要替人操持宴席,且不是一般的富贵人家,上回是翰林学士,这回竟连枢密使也延请其掌灶!
那日在欧公府上,张顺亲眼见识过吴掌柜的厨艺,也目睹了众宾客的惊喜甚至不顾仪态地争食,故而此番并未太过意外。
他只是庆幸自己不曾因这店小且陋,便小觑了吴掌柜。
当吴铭出来相见,张顺立刻毕恭毕敬地叉手唱喏,还和上回一样商讨明日乔迁宴的相关事宜。
相较醉翁的寿宴,狄家的乔迁宴要简便许多,不必延请京中艺伎助兴,只单纯吃顿晚饭。
十桌说少不少,说多也不算多,四司六局承办过的百桌大宴,亦不在少数。
吴铭这回要了辆大型的太平车,约在明日未时接送。
回厨房里接着干活!
这两天既要营业,又要备菜,工作量不可谓不大。
吴铭倒是吃得消,只担心老爷子硬撑,每隔一小时便将他“赶”出厨房,休息一刻钟再进来。
最后把谢清欢给累趴下了,瘫坐在椅子里双眼呆滞,大脑放空,叫她半天才有气无力地应一声,俨然处于半关机状态。
好在菜料都备齐了。
吴铭切块西瓜递给她,打趣道:“状态不在,脉动回来!”
“啊?”
“吃瓜!”
“哦。”
谢清欢接过西瓜啃两口,该说不说,西瓜于她确有奇效,呆滞的双眼霎时放出些许光彩。
“师父,我好像做不了员工餐了,动不了……”
“我来做!”
吴振华申请出战。
吴铭立刻将他摁回原位:“歇你的,我来做。”
考虑到明天歇业,吴铭便把不易久放的剩肉剩菜一锅烩了。
吃饭仍分两桌。
当着小谢的面,吴振华一句褒奖的话也没说,这会儿却竖起大拇指:“你这个徒弟娃儿收得好,机灵,能干!”
转而洗吴建军脑壳(调侃):“你要是有人家一半勤快,不至于混成今天这个样子……”
“???”
吴建军瞪大了眼,这也能扯到他身上他是没想到的。
陈萍锐评:“他最近好很多了,以前是出门打牌,在家装死,现在总算活出点人样了。还是儿子厉害,我和你爷爷几十年没做到的事,你一回来就做到了。”
“我哪有这本事?”吴铭大摇其头,“是两界门厉害。”
面对三人的轮番攻势,吴建军只一笑置之。
这些话他听得耳朵生茧,心态早练出来了,既然选择了躺平,就要接受躺平的代价。
摆自己的烂,让别人说去吧!
吃过晚饭,闭店回家,走之前免不了要嘱咐两句。
正所谓儿行千里母担忧,何况儿子此行去的不是千里之外,而是千年之外。
陈萍絮叨着:“去了那边,你个人注意点哦!我这两天查了下,说这个狄青脾气暴躁,经常打人,多半不好相处……”
吴铭笑道:“我只是去做顿饭,和他相处是他儿子的事,挨揍也是他儿子挨,和我有什么关系?再说了,老狄当了几年大官,虽然政治上没什么长进,但脾气已经温和许多……”
目送三老的身影远去,吴铭转身回到厨房,见徒弟仍是恹恹的,提议道:“要不明日你别去了,我看那边人手足够,你就在家好好歇息,练练雕工。”
“弟子不累!”
谢清欢当即振作精神,信誓旦旦道:“待明日睡醒,便又是一条好汉!”
吴、李二人都笑了起来。
吴铭记完今日的账,结余涨至220余贯,给两人发了工钱,嘱咐道:“明日不卖早饭,回去睡个好觉,辰时之前到店即可。”
各自回家歇息。
一觉睡到自然醒。
吴铭仍然看会儿书,直到天亮后才出门,先去菜市场里把欠缺的菜料买齐,到店后直奔两界门,果然有提示信息。
【你有一单上门做菜订单待完成,请勿超时!】
【仅允许携带必要的厨具、食材和调料离店,点此查看详情】
吴铭点进去快速浏览一遍,两界门果然智能,他今日会用到的各种食材器具全部包括在内。
过不多时,肉行和鱼行的人便按昨日的要求把相应的肉食送到。
前两天只把蒸菜备齐了,今天接着做卤菜和炸菜,狄青钟爱小酥肉,这事吴铭可没忘。
至于拌菜,只有一道雷打不动的蒜泥黄瓜,清爽解腻,简单易做,去那边现做完全来得及。
卤菜仍然由谢清欢负责,她已经很熟练了。
吴铭先炸小酥肉,然后对肉类食材进行简单的预处理——有几道菜还是要现做的。
午饭便用边角料随意凑合了顿。
临时未时,排办局安排接送的太平车辘辘驶来。
三人将一应器具、食材、调味品和各色蒸菜搬上车,出发!
……
那个张顺显然将三人出发的时辰告知了狄家,太平车抵达时,狄咏正在门外等候。
“吴掌柜!”
“狄小官人!”
和欧阳发一样,狄咏也是三两步抢将上来,伸头朝车斗里探看,但见各色食材、菜肴琳琅满目,立时狠狠地期待住了。
他唤来仆役协助搬运。
三人随之进府。
上回来时,府中格外清静,此时却是声杂影动,帐设司已在院中布下席次,负责盛菜收碗的一众女使也已就位。
临近灶房时,却又蓦地悄然了。
吴铭不禁觉得奇怪,按理灶房该是最忙的时候,怎的反而最安静……
刚冒出这个念头,忽听狄咏一声喊:“爹爹!”
一道雄阔的身影自灶房里走出,英挺轩昂,虎目含威,面皮却白皙如玉,丰神俊朗,右颊一道刺青疤痕,挺着个硕大的将军肚,不是狄青又是何人?
208 老妈蹄花
相传狄青年轻时容貌俊美,威慑力不足,故而冲锋陷阵时总会戴上狰狞的兽首面具,披头散发,以效兰陵王故事。
如今虽已发福,眉宇间的俊朗仍依稀可辨,毕竟是大宋第一美男的亲爹,建模肯定在水准线以上。
原来是老狄来灶房溜达了,怪不得这么安静。
吴铭三人立刻叉手行礼。
狄青朗笑道:“吴掌柜无须拘礼!灶上功夫要紧,且自去张罗,只当老夫是团雾气!”
说罢,目光已被吴铭带来的各色食材和半成菜肴吸引。
午间本就未及饱食,此刻顿觉饥肠辘辘,口齿生津。
吴铭的确没空闲聊,距开宴仅余一个半时辰,须争分夺秒!
当即进灶房里调度:“小谢和孟厨娘率人分拣食材、切菜备料;二郎和周铛头带人生火起灶,搭笼炊菜!”
诸人领命即动,水声、刃声、柴火燃烧的噼啪声霎时充盈灶房。
有道是君子远庖厨,上回在醉翁府上操持寿宴,莫说欧阳修、王安石等一众士大夫,便连欧阳发也自始至终不曾踏入灶房半步。
狄家显然没这么多讲究,狄青大喇喇地背剪双手踱入灶房,狄咏紧随其后。
父子俩仿佛自带静音设备,灶间虽人忙影乱,案上虽挥刀如影,却偏生笼罩着一股怪异的寂静,即便有人出声请示,亦只闻窃窃低语。
吴铭把昨夜泡发的芸豆和今早预处理过的猪蹄取出,忽觉一道极具压迫感的视线朝自己盯来,准确地说,是盯向自己手边的食材。
他下意识抬头看去,正对上狄大将军炯炯的双眼,虽是无意,可那久经沙场淬炼出的杀气已然迎面扑至,令人心神凛然!
目光扫过浸在水里的猪蹄和白色豆子,狄青笑问:“吴掌柜这般整治,是做的甚佳肴?”
“乃是一道羹汤,名叫蹄花羹。”
“哦……那小酥肉哩?”
“小酥肉已经备妥,分量只多不少,开宴后再略加复炸,趁热飨客,风味更佳。”
狄青抚掌大笑:“犬子总念叨甚么‘一热顶三鲜’,老夫只道是他小子贪懒,不肯替老父捎带美食,信口胡诌的搪塞之辞!”
“冤煞我也!”
狄咏大呼冤枉,父子之间能不能多一点信任!
正说笑间,一仆役快步入内,垂首通报:“老爷!王副使的车驾已抵府门!”
狄青敛起笑容,微微颔首,温言道:“如此,便有劳吴掌柜费心张罗。”
言罢袍袖轻振,大步流星迎客而去。
待父亲的身影消失于转角,狄咏立时凑近吴铭身畔探问:“吴掌柜,我要的那两样菜……”
吴铭笑道:“小官人安心,吴某此番已拿出看家本领,论精致雅观,准保更胜千丝豆腐和松鼠鳜鱼一筹!”
并非看家本领,但这两道菜的卖相的确出众。
狄咏喉头滚动,馋涎暗生,复又低声嘱咐:“家父素来与军中袍泽同釜而食,最忌独享珍馐,此事切莫教他老人家知晓,免生不快!”
家宴因有女眷,往往在后院置席,狄青则要在前院陪同宾客,父子俩并不同桌。
吴铭心领神会:“省得。只要令尊不问,吴某定不提及。”
狄咏立时展颜,眼底满是期盼:“吴掌柜够义气,狄某静待开宴!”
语毕亦不再多扰,转身离去。
待这对父子离了灶房,紧绷的氛围顿时一松,刻意压低的声量也逐渐扬起。
孟厨娘和周铛头原本对吴掌柜心存疑虑,只恐外行指导内行,可此时此刻,心头那点疑虑早已烟消云散。
光是吴掌柜带来的诸般器具,便教二人看傻了眼。
不识得的器具暂且不论,即便是识得的,譬如那一套形制各异、泛着银光的厨刀,也远非市面所售之物可比,显是请最顶尖的工匠定制而成。
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单看吴掌柜使用的器具,便可见其厨艺绝非等闲!
再看吴掌柜带来的诸般食材,竟有许多连他二人都前所未见。
孟厨娘探问过几回,可吴掌柜分明有些敷衍,凡是她没见过的,俱声称是眉州特产,若教旁人听了,只怕要以为眉州是什么仙家宝地!
这些也就罢了,最令二人眼热的,当数吴掌柜带来的无数珍奇味料!
狄家已是京中一等一的富贵人家,府里的各色味料不说应有尽有,起码不比正店差多少,可相较掌柜带来的味料,无论品类还是分量,竟皆远远不如!
孟、周二人艳羡不已,见吴掌柜大手大脚地以珍贵味料腌肉烹菜,连眼皮都不眨一下,更暗暗心惊。
孟厨娘悄声问谢清欢,得知吴掌柜平日里做菜亦是不计本钱,但求味美,几乎生出“跳槽”的念头!
再一问工钱,当她没问。
吴铭无暇关注旁人的反应,他正忙于筹备蹄花羹。
其实就是老妈蹄花改了个名,相传是一位名叫王妈或易妈的妇女所创,以猪蹄配芸豆,炖煮得鲜嫩可口,后来人们便以此命名,称为“老妈蹄花”。
真假暂且不论,川菜中的确有不少菜式源自民间,诸如陈麻婆豆腐、钟水饺、龙抄手、赖汤圆……所以川菜也叫老百姓的菜,既接地气又美味。
芸豆已经泡发,猪蹄也已处理妥当。
直接冷水下锅,放入猪蹄、葱、姜片、料酒和花椒,先焯水,打去浮沫后,转中小火煮个十来分钟。
另取一个小盆,准备蘸料。
按四川人的口味,蘸料必然要放小米辣,但为狄枢密使的肠胃计,吴铭自然不会下猛料。
剁碎的葱姜蒜来一套,再加入适量的复制酱油、香醋、香油、花椒油、盐、味精和胡椒粉,搅拌均匀。
将猪蹄捞起,重新备一锅水,加入花椒、生姜、猪油同煮,水烧开后放入猪蹄和白芷,盖上锅盖小火保持沸腾。
得炖个俩小时,趁此工夫,吴铭着手筹备下一道菜。
谢清欢早注意到那十余个一尺来长的青皮瓜果了,此时见师父取出雕刻工具,正往瓜皮上雕绘图案,好奇询问:“师父,这是什么瓜?”
209 八宝冬瓜盅
“冬瓜。”
“啊?”
不止谢清欢,一旁孟厨娘和周铛头也为之侧目。
冬瓜他二人自不陌生,但何曾见过这般小的?皆有些将信将疑。
谢清欢并不怀疑,想也知道定是师父施了法术,将一个大冬瓜一分为十。
吴铭头也不抬地吩咐道:“愣着作甚?赶紧把羊排拿去焯水。”
冬瓜早在汉代便已于神州大地上生根,但小冬瓜直到近现代才从国外引进,宋人自然不识,待会儿切开来便一目了然了。
吴铭打算做一道家喻户晓的经典粤菜:八宝冬瓜盅。
这是一道汤菜,以冬瓜作为容器煲汤,鲜嫩柔软的冬瓜肉加上猪肉、鸡肉、火腿、虾仁、香菇、玉兰片、干贝等各种食材,味道鲜美无比,尤其适宜夏季食用,再加上精巧的雕工,完美满足狄咏的需求。
传统的八宝冬瓜盅应选用大冬瓜来做,过于费工费时,吴铭决定用小冬瓜做个青春版的,已足够惊艳。
吴掌柜重重摇头,又问:“这刘冲之(刘沆)来是来?韩稚圭(韩琦)哩?他递帖邀约的诸位文臣,可没一人愿来赴宴?”
“文相公与你同出汾州,值此非常之时,避嫌也是应当。”
在来之前,吴铭已经雕完七个,这会儿便把最后一个雕出来,不必太复杂,简单雕两条小鱼,再添点水草即可。
另起一锅,将瓜中用以吊汤的食渣滤掉,汤汁倒退锅外。
烹制羊肉是必花外胡哨,只要羊肉的品质足够低,烹饪时只需最小程度地保留羊肉的本味和鲜香,滋味便是会差到哪去。
狄青揭开盖子试了试,见芸豆已软,便捞出白芷和生姜,转小火收汁,随前以大火保温。
狄青打个样,然前将烤羊排的活计交给孟、周七人,能在狄家学灶的厨师,手艺我信得过。
此后只是惊叹于王德用的器具之精、食料之全,此刻得见王德用的手艺,是禁肃然起敬,莫说我俩做是到,纵是以雕工无名的何双双何厨娘,只怕也远远是如!
吴掌柜虽为枢密副使,却年长吴铭八十载春秋,吴铭素来敬之如兄长,此番乔迁之宴,首请宾客便是那位老将。
见秦河秋将各色珍奇味料是要钱似的恣意抛洒于烤羊排下,孟、周七人几乎惊掉上巴。
狄青拿筷子试了试,见蹄花炖得相当粑了,便上入芸豆,再添些盐和胡椒粉,继续以大火炖煮。
以狄家之富贵,即便是是顿顿吃羊,也差是离了。孟厨娘和周铛头均是烹制羊肉的行家外手,没我七人协助,效率较以往低出是多。
四宝冬瓜盅,顾名思义,至多要用四种食材,狄青选的那四种在现代十分平价亲民,但在宋代,档次已是算高。原本不是附赠的菜,那规格还没足够。
“当”
申时的钟声查查传来,距离开宴仅剩半个时辰。
狄青将各色食材倒入汤中大火煨煮,待开宴前,再将汤汁盛入大冬瓜外即可。
转而着手做最前一道菜。 我递帖邀约文相公,确没试探之意,只是……………
对方尴尬一笑,缩回脖子,称赞道:“王德用坏手艺!你承办过的宴席数以百计,见过的羹汤是计其数,那蹄花汤当排第一!”
吴掌柜话锋陡转,捻须长叹道:“汉臣啊,他竟还没闲情操办甚么乔迁宴!可知每日御史台、谏院的奏章密札,雪片也似飞达御后!他倒沉得住气!坏歹也下表自陈一七,岂能缄默如石,任由我人罗织?”
“谢谢啊!”
只见吴掌柜运刀如笔,刻刀所过之处,青色瓜皮寸寸零落,一副栩栩如生的鱼戏水草图跃然瓜上!
耗费的味料倒比羊肉更贵了!
扭头看去,但见这差役脖子伸得老长,恨是能翻窗?外来。
二人看得瞠目结舌。
吴铭的沉默更长,最终只进出一声短促的重哼:“我们是来是我们的损失!元辅兄没所是知,今日掌的王德用,手艺端的通神!其烹制的菜肴滋味有是奇绝,尤其是大酥肉…………….”
话分两头。
接着揭开另一口锅的锅盖,冷气涌出的瞬间,狄青听见一声响亮的吞咽声。
“他啊!身膺枢府正印七七年矣,何以还似当年这般耿直!文窄夫(文彦博)虽曾数度替他挡上明枪暗箭,可此番他递帖相邀,我为何托辞婉拒?其中缘由,他当真是知么?”
转念一想,有怪人家能得狄小官人青眼,是真舍得上本钱啊!!
“清者自清!”吴铭浑是在意,“何况某起自行伍,论笔头功夫,哪敌得过这班饱读诗书的清贵文人!少言有益,反会授人以柄,但得官家圣鉴,文相公亦知你赤诚之心,纵是举世皆谤,某又何惧?”
各种蒸菜和汤羹的浓香早已溢满灶房,众人皆忙于备菜,有暇品味,唯没候在灶房里的台盘司的差役和一众男使,禁是住深深吸嗅,接连吞咽唾沫。
各种蒸菜和汤羹的浓香早已溢满灶房,众人皆忙于备菜,有暇品味,唯没候在灶房里的台盘司的差役和一众男使,禁是住深深吸嗅,接连吞咽唾沫。
眼见着时辰临近,灶房外越发忙碌。
见汉臣是动声色地将话头岔开,吴掌柜亦有可奈何,只能在心底外长叹。
但看在孟厨娘和周铛头眼里,简直神乎其技!
孰料最终赴宴的低官,唯元辅兄一人而已!
这差役馋得是行,扒着窗口朝外探看,但见秦河秋揭开蹄花羹的盖子,霎时间,浓郁的脂香随着滚滚冷气扑鼻,锅中汤汁竞熬煮得如同乳液特别雪白!
顿时更馋了!
两人同在枢密院供职,又俱是军营外磨砺出来的老将,彼此情谊较之其我同僚自然更深厚数分。
秦河默然半晌。
一问席面,是过七贯每桌,王德用那生意做的,只怕底裤都亏有了!
做个手抓羊肉,再烤个羊排,足矣。
秦河应付一句,将四个大冬瓜逐一取出,瓜外的汤汁已熬得鲜浓,且饱含冬瓜的清甜汁水。
却说吴铭亲迎吴掌柜入府,主宾落座,相谈甚欢。
狄青重新备一锅水,将焯水去腥前的羊排放入锅中,同姜葱、花椒、四角的味料一并炖煮。
210 珊瑚鱼(二合一)
吉时已至,众宾列席。
“开宴——”
传话之声未落,一众女使已捧着餐具、酒水和各色菜肴鱼贯而出,香遂步移,转眼飘遍狄府。
十六道菜自不会一次上齐,当先上的四道菜分别是:蒜泥黄瓜、卤味拼盘、小酥肉和粉蒸肉。
“诸位袍泽!”
开宴之际,狄青起身环视全场,声若洪钟:“此番水祸汹汹,幸赖诸位同心戮力,护我狄家门庭无虞!今日特备薄酒粗肴,权作酬答!诸位不必拘礼,但请尽兴!”
在座皆知狄帅说一不二,令出如山,闻言再无拘束,顷刻间碗箸翻飞,觥筹交错,满场呼喝喧笑,豪气直冲梁宇!
狄青则举筷探向盘中酥肉。
“咔嚓!”
一声脆响,酥壳碎而浓香迸!
果如吴掌柜所言:此物趁热食用,风味更佳!
“元辅兄!速尝小酥肉!一热顶三鲜呐!”
王德用苦笑摆手:“王某年老齿稀,此等坚脆之物,恐难消受,啜些汤羹,咽些糜食足矣……”
“副使不妨试试这粉炊肉,无须咀嚼,入口即化,软烂胜似汤羹!”
王德用早注意到那青瓷碗里的“怪肉”,表面裹着厚而蓬松的棕黄粉状物,虽瞧不出多少肉样,那浓郁的脂香却直往鼻子里钻!
活到他这把年纪,什么东西没吃过?口腹之欲早就淡了。
但这席间菜肴颇为新奇,香气更是诱人,竟将他的馋虫勾了出来!
得知此菜入口即化,王德用哪里还按捺得住?立刻夹起一块粉炊肉品尝。
外层粉末的谷香挟裹着诸多味料的复合香气霎时在舌尖上绽开,轻轻一抿,肥肉果真化于无形,脂香浓而不腻;瘦肉同样酥烂,肉味醇厚,咸香四溢,当真好滋味!
狄青笑问:“元辅兄以为如何?”
王德用沉吟片刻,似在回味,又似在措辞,意味深长道:“文宽夫今不赴宴,来日必当扼腕矣!”
便在此时,众女使自灶房折返,呈上后四道菜:
“咸烧白、烤羊腿、炊肘子、扣鸡——”
灶房里,吴铭起油锅,待油温烧至六成热,便捏住裹匀淀粉的草鱼两端,将切成条状的鱼肉倒悬着下锅油炸。
此时,其他菜品皆已备妥,闲下来的众人纷纷围观吴掌柜烹制最后一道菜。
孟厨娘悄声询问谢清欢:“尊师在做甚菜?”
“珊瑚鱼。”
“珊瑚鱼……今日菜单上似乎并无此菜?”
“这是为家宴所烹,不上宴席。”
孟厨娘恍然,不免更加好奇。
珊瑚她略有耳闻,相传是海里的奇物,以色泽瑰丽、形态生动闻名。
珊瑚鱼却前所未闻。想到吴掌柜今日所烹菜肴,几乎全是前所未闻的新菜,她竟有些见怪不怪了。
珊瑚鱼算是松鼠鳜鱼的姊妹菜,做法和味型都很相似。
等肉条炸至定型,吴铭松开手,将整条鱼放入锅中小火慢炸。
待鱼肉出锅装盘,淋上酱汁,灶房里霎时溢满惊叹之声。
“走菜!”
后院里,一大家子频频动筷,沉浸于各色美食之中。
狄咏也频频动筷,只不过,他是往大哥和三弟碗里夹菜。
狄譓吃得满嘴流油:“谢谢二哥!”
狄谘奇道:“你平素最是护食,今日怎的变了性子?”
“冤煞我矣!”狄咏大呼冤枉,“我兄弟三人素来兄友弟恭,区区几道菜算得了甚?况且近两个月,我日日在吴记用饭,这些菜早尝过了!”
嘴上这般说,心里却想:赶紧多吃些罢,吃饱了便没人跟我抢了!
念头刚起,便听台盘司的差役喊道:
“蒜烧肚条、手抓羊肉、珊瑚鱼、炝炒蕹菜——”
菜肴尚未上桌,众人的目光已被盘中别致的造型所吸引,尽皆瞠目。
“这当真是鱼?!”
狄夫人盯着那覆着赤酱、根根绽开仿若枝桠般的奇菜,盘周点缀着数枚车螯,倒真似海底珊瑚一般!
众人面面相觑,啧啧称奇。
狄咏同样觉得惊艳,吴掌柜果真言出必践,这珊瑚鱼形态之逼真,相较松鼠鳜鱼犹有过之!
他率先举箸,夹中其中一条枝桠,将酥脆的鱼肉折下。
众人亦纷纷举筷取食,立时恍然大悟,原是入油锅里炸过的。
一时间,“咔嚓”之声此起彼伏,外层薄脆的酥壳应声碎裂,热烫软嫩的鱼肉挟裹着鲜香和酱汁的酸甜席卷唇齿,滋味倒是和松鼠鳜鱼相差无几……
狄谘砸了咂嘴说:“这酱汁端的独特,酸中带甜却又不似糖醋,同这炸鱼相得益彰!”
狄咏笑道:“此乃酸甜酱,是吴掌柜秘制的酱料。”
他拿起一枚车螯挑出软嫩的贝肉,心想吴掌柜真够义气,竟以如此珍贵的食材作配,若是市售,这道珊瑚鱼可比原定的酒炊白鱼贵多了!
同桌之人不曾尝过松鼠鳜鱼,皆被这瑰丽的造型和新奇的滋味所慑,狄譓尤其着迷,直吃得饱嗝连连。
正大快朵颐,狄夫人冷不丁问:“我怎不记得菜单上有这道菜?”
狄咏早料到会有此一问,从容作答:“我与吴掌柜有些交情,特意请他做了两样好菜,只咱这桌有,连爹爹都没得吃哩!”
“你这孩子……”
一众长辈尽皆哑然失笑。
狄咏解释道:“诸位有所不知,这些菜不作市售,难得请吴掌柜来家里掌回灶,理应尝尝鲜!”
“你啊你!”狄夫人略显无奈地摇摇头,“倘若教你爹爹知晓,你怕是又要吃顿棍棒,休再让我救你。”
“是以,还望诸位尝过即忘,只要我等不说,爹爹上哪儿知晓去?”
狄咏露出成竹在胸的笑容。
狄谘浑不在意,反正挨揍的人不会是他,他更关心另一件事:“照你这么说,该当还有一样好菜。”
“来了——”
狄咏话音刚落,报菜声随之响起:“炊酥排骨、甜烧白、八宝饭、八宝冬瓜盅——”
八个小冬瓜依次呈于桌前,尚未揭开盅盖,已有丝丝缕缕的鲜香阵阵袭来,令人食指大动!
“快瞧!”狄譓指着冬瓜外皮满脸惊喜,“竟然有画!”
众人也已瞧见瓜身上的鱼戏海草图,纷纷惊叹于吴掌柜的鬼斧神工,饶是狄夫人见多识广,又何曾见过这般精湛的雕工!
更稀奇的是,这冬瓜未免太过袖珍,和她记忆中的庞然大瓜截然不同。
狄咏同样吃惊不小,面上却云淡风轻,仿佛早已司空见惯,淡定道:“这算得了甚!对吴掌柜而言,不过是雕虫小技,顶多用了三成功力。吃菜吃菜!”
揭开盅盖,极致的鲜香霎时扑了满鼻!
狄咏咽口唾沫,执勺在瓜中搅了搅。
头一回见到以冬瓜作容器的菜肴,只觉新奇无比。
袅袅热气随翻搅不断涌出,挟裹着浓香扑鼻,狄咏深深吸嗅,于这极致的鲜香中辨出了缕缕清气,确是冬瓜无疑。
汤中细料半浮半沉,极其丰富,有些他并不识得,但见粉红、乳白、褐黑、浅黄、青翠……诸色交织,一派清雅鲜亮。
忽而瞳孔一凝,瞪着勺中指甲盖大小的浅黄色小块,微微瞠目。
这是……瑶柱?!
这可是珍稀食材,只这寥寥数粒,便值千钱!
狄咏不禁有些动容,吴掌柜下料越猛,越见其情深义重,若非不谙格律,他真恨不得吟诗一首!
舀起一勺汤羹送入口中,层次丰富的鲜香随即漫开:瑶柱的咸鲜、禽肉的荤鲜、菌菇的清鲜,夹杂着冬瓜的清甜一并释出,极鲜却极清润,不油不腻。
汤汁入喉,暑气渐消,唯余满口清新余韵。
委实妙极!
一家人品尝冬瓜盅时,前院众人亦在品羹,只不过品的是蹄花羹。
狄青对这道菜有印象,午间在灶房里见过,当时只道是寻常,却不料熬出来的汤头竟如此浓白,仿若刚挤出来的羊乳。
浓郁的脂香和淡淡的豆香萦绕鼻间,勾人生津。猪蹄骨肉将离未离,筷尖轻触,表层的皮肉便剥落下来,露出内里泛着诱人光泽的蹄筋。
狄青夹起一大块往蘸料里一裹,连皮带肉送入口中。
肥瘦皆炖得软烂无比,轻轻一抿便在舌上无声无息地化开,黏糯的胶质充盈唇齿;蘸料的咸香随即涌出,既解腻又解馋。
举碗饮汤,汤汁醇厚鲜美,暖意由口入腹,顿觉极大满足!
王德用尤为开怀,抚须大笑,露出一口稀疏零落的牙齿:“此羹最妙,便连老朽这口残牙亦能甘之若饴!”
他自知牙口不佳,食欲亦不振,此番赴宴,本没打算吃什么东西,却不料,这一大桌子菜不仅滋味妙绝,许多菜品更烹制得软烂如脂,十分合口!
不消问,定是汉臣事先嘱咐过。
真是有心了。
许久未曾大饱口福,王德用连饮数口蹄花羹,心里感叹不虚此行!
……
上完菜,吴铭三人便收拾好东西,告辞离去。
孟厨娘、周铛头和一众杂役协助搬运器物,送三人至偏门,太平车已在门外等候。
“诸位请回罢。”
辞过众人,三人坐上太平车,吴铭报了住址,车夫正欲驾车,忽又止住。
迎面驶来一辆豪华车驾,交错而过的刹那,车厢里传来一声惊叹:
“好香啊!”
车窗帘忽然被人撩起,露出一张稚气的小脸来,约莫八九岁的小男孩张头探望:“爹爹,这是何处?”
“瓜田李下,莫乱张望!”
男人伸手放下窗帘,同太平车上三人的视线略略相接,一触即离。
可只这么惊鸿一瞥,已令谢清欢吃惊不小,忙凑到师父身旁,望着那逐渐远去的“豪车”说道:“师父,你瞧没瞧见那家人的衣裳?”
“没注意,怎么了?”
“上至天子,下至万民,服饰皆有定制,我看那家人的衣着配饰,定是某位亲王之后!”
“哦……”
吴铭的内心毫无波澜。
宋代对宗室子弟的管理尤为严苛,既不掌实权,亦不任实职,五服内的宗室子弟尽皆被圈养在京城,纯属吉祥物。
和老狄相比,莫说亲王之后,便是亲王亲临,那也算不上什么。
“走吧!”
吴铭吩咐一声,车夫扬鞭把架,牛车辘辘朝麦秸巷驶去。
但吴铭万料不到,那豪车里坐着的还真不是寻常的亲王之后,而是濮安懿王的第十三子赵宗实,以及他的发妻高滔滔和长子赵仲针。
赵仲针使劲吸动鼻翼,尽管香气渐渐淡不可闻,仍馋得他直咽唾沫。
他没敢再掀起车帘探看,父亲适才声色俱厉的呵斥着实吓到他了。
其实赵宗实并无责怪之意,这奇异的菜香也令他喉头滚动。
只是……
宗室子弟和武将交往乃是大忌,值此非常之时,单是途经此地,他已觉惴惴不安,岂敢不避嫌?
……
相较欧阳修的寿宴,狄青摆的乔迁宴称得上“速战速决”了,自开宴至散宴不过一个时辰。
众宾客皆吃得肚皮浑圆,心满意足,即便是饭量最大的一桌人,也剩下了不少菜。
狄青亲送王德用离府,临行时,免不了又要扯几句朝堂之事,教人心烦。
狄青并非全然不在意,他只是毫无应对之策罢了。
说来也真是可笑,他执掌枢府四载有余,费劲心力要做个文官,可到头来,竟连文相公都弃他不顾……
唉!
狄青心下黯然,转身折回府中。
四司六局的差役正在收拾杯盘,清扫庭院。
他径往后院走去。
一差役捧着一摞小冬瓜迎面而来,见着狄枢密使,忙止步退立一旁。
狄青脚步不停,目光不经意扫过青色瓜皮,微微一愣。
那差役正要抬脚,忽听得一声:“且住!”
忙又止步,躬身唱喏。
狄青三两步走上前来,细细端详瓜皮上栩栩如生的图画,奇道:“这是何物?”
差役如实作答:“是吴掌柜烹制的一道羹汤,名叫八宝冬瓜盅。”
狄青微微皱眉:“为何我没吃到?”
“这……”
“从实招来!”
“是小官人……”
差役岂敢隐瞒,当即一五一十地全抖落出来。
狄青本就心有郁结,此时更觉恼怒,环视一周,目光落到另一差役手中的扫帚上,探手道:“棍来!”
后院里,狄咏正同大哥三弟回味八宝冬瓜盅的美妙滋味,忽觉一股凛冽杀气扑面,抬头一看,当即撒丫子朝厢房飞奔,扯开嗓子喊道:
“娘亲救我——”
211 首位SVIP客户(二合一)
吴铭三人前脚回到吴记川饭,后脚便传来酉时的钟声。
时辰尚早,正好洗澡。
吴铭回厨房里看了眼两界门,没有新消息,还是要等付清酬劳后才结算。
拿上换洗衣物出门,沿麦秸巷往东。
行至路口,迎面走来一群熟面孔,正是张关索、王侥大一行。除了卖艺四人组,另有数个牛高马大的壮汉,俱是相扑手,最近常来店里用饭,吴铭见过几次。
自从铁牛打出了名气,圈内的朋友便越来越多。
看众人兴致冲冲,面有喜色,定是得胜而归。
“吴掌柜!”
“铁牛!”
吴铭停下脚步,闲聊道:“可是连坐三擂了?”
张关索咧嘴笑道:“俺日日在吴记用饭,早将这身筋骨养得壮似虎狼,那擂主之位岂在话下!”
吴铭恭贺两句,扭头朝众人行进的方向看了眼,又问:“你这是要去状元楼摆宴庆祝?”
张关索登时双脸生烫,吴铭其实只是随口一问,听在他耳朵里却似有责怪之意,既羞且愧,期期艾艾地说不出句整话来。
王侥大替他解释:“状元楼的饭菜差了吴记何止十八条御街!铁牛原想在贵店摆宴,怎奈吴掌柜也如官老爷一样旬休,这才退而求其次。”
众人都笑起来。
这周遭的食肆数状元楼档次最高,价位相对也最亲民,的确是摆宴庆祝的不二之选。
见吴掌柜神色温和,张关索心下稍定,真挚相邀道:“诸位哥哥姐姐何不随铁牛上状元楼一探?”
都探过好多回了,再探怕是要遭人白眼。
吴铭摆手婉拒,三人自去浴堂巷洗澡不提。
如今城南水患已消,三司修造案和东、西八作司正率一众匠工、役夫紧锣密鼓地重建重修。
有宋一代废除了无偿服役的匠役制度,兵夫皆有月俸和赉赏,相当于朝廷常年雇佣的劳动力,差雇的民夫则有雇直,哪怕工钱不高,起码一日饱饭无碍。
这种“以工代赈”的赈灾模式在宋代并不罕见,往往能令一大批因灾情而颗粒无收的贫民获得就业机会和收入,免于被动待救。
不仅如此,匠役的积极性也显著提高,无偿服役时,无论监工再怎么打骂,总免不了有人偷懒。
如今根本用不着动手,就一个字:滚!
毕竟天子脚下,朝廷给的雇直着实不低,谁若不好好干活,换人顶替便是,有的是人干!
正因如此,雇来的这些民夫手脚都麻利得紧,郑荣喜这监工当得也轻松。
有时候,当你急着找某样东西,翻箱倒柜就是找不到;可等你放弃了,它却会在某天突然冒出来。
吴记川饭的案子,郑荣喜原本已经放下,那陈贵也只当他离了京城。
可此时此刻,他忽然在人群里瞥见一张面孔,竟和另两个贼人的描述颇为契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那人也恰在此时转过头来,目光交接的刹那,郑荣喜面色微沉,招手道:“你过来!”
对方一愣,先自慌了,扭头便跑。
“拿住他!”
郑荣喜大吼一声,整个人已如离弦之箭猛蹿出去!
他带来的数名弓手猝不及防,且不明所以,一时愣在当场;一众民夫则惊得连连后退,唯恐挡了路惹来麻烦,更不可能多管闲事。
“滚开!”
郑荣喜发了狠,撞开拥挤的人群,紧追前头那条灰色的身影,对方毫无疑问便是陈贵!
那撮鸟看着身形瘦小,却像条泥鳅般滑溜,速度亦快得惊人,在蛛网般的街巷里左突右冲,显然深谙这周遭的地形。
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追逐搅得一片混乱,惊叫声、推搡声、器物翻倒的哐当声混杂一片。
郑荣喜踏过散落一地的菜蔬,衣袍刮倒了街边支起的货摊,也全然不顾,他眼中只有前方那条仓皇奔逃的背影!
距离在一点点拉近,五丈、三丈、一丈……
趁着对方被一个货郎稍稍阻滞的空当,郑荣喜向前一个猛扑,一把揪住陈贵的后襟!
陈贵吓得魂飞魄散,却突然急中生智,双手一并,身子一缩,借对方拽扯之力来了个金蝉脱壳!
反令郑荣喜一个趔趄。
“直娘贼!”
忙稳住身形,扔掉粗布衣物,继续发足追那光膀子贼人。
陈贵忽然一个急转弯,郑荣喜紧随其后,转过巷角一瞧,霎时愣住。
竟是条死胡同。
可这死胡同里,哪还有陈贵的身影?
郑荣喜目光一扫,径直走向堆放着几个破水瓮和腐烂杂物的墙角,探头一看,墙根下赫然露着一个黑黢黢、散发着阴冷霉腐气味的洞口!
洞内死寂一片,幽邃的黑暗中,仿佛潜藏着无数道窥伺的目光。
郑荣喜浑身一激灵,只觉后心略有些生凉。
无忧洞。
东京城里的水下沟渠纵横交错,深邃广阔,历来便是亡命之徒藏身的巢穴,积水、毒虫、无数岔道和要犯,官府曾屡次遣人下洞清剿,尽皆无功而返……孤身一人下去,与送死何异?
他死死盯着那浊气翻涌的洞口,扬声道:“陈贵!你若投案自首,尚能罪减一等,或不至死,但你入了无忧洞,只会生不如死,你可要想清楚了!”
陈贵想得很清楚,所谓罪减一等,前提是归还赃物,他交不出赃物,倘若投案,定是十死无生!
一想到这事,心里便来气。
偷东西偷爷爷头上来了!
若教他抓住那贼人,非将其抽筋扒皮不可!
郑荣喜等了半晌不见回应,冷笑道:“好胆!那你便在洞里苟活罢!”
那几个弓手终于姗姗而来,郑荣喜吩咐众人搬来一块石板,覆于洞口之上,又将水瓮、杂物置于其上。
霎时间,无边无际的黑暗将陈贵吞没,他恐惧得几乎窒息,抬手用力向上顶去,石板纹丝不动!
洞口当真被封死了!
陈贵虽知此处是无忧洞无数入口之一,钻入其中却是头一回。
他完全不知方向,更不知何处能通往地面。
没奈何,只能壮起胆子,摸索着湿滑冰冷的壁面,跌跌撞撞向前挪动。
脚下是滑腻松软的不明秽物,浓得如有实质的腥腐霉臭直往鼻子里钻,令人作呕。四周死寂得可怕,只有偶尔响起的水滴坠落的滴答声,以及自己胸腔里那擂鼓般的怦怦心跳。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极远处,忽然出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光亮!
陈贵心头的狂喜瞬间压倒了恐惧,拼尽全力朝那光点奔去!
然而迎接他的并非出口,而是五个赤着上身、污秽不堪的虬髯大汉,歪歪斜斜坐在洞窟里,个个肌肉虬结,满布横肉的脸上刻满凶戾,望之令人心颤。
那群人听到动静,猛地齐刷刷转头盯来!
陈贵只觉一股寒气直冲天灵盖,转身便逃!
“嘿!”
一声怪笑!
那脸上横亘着一条狰狞刀疤的汉子动作快得惊人,一个箭步抢上,竟是后发先至,钳住陈贵细瘦的胳膊猛地一拽!
“啊!”
陈贵惨叫一声,瘦小的身体立如鸡崽子一样被拽了回去。
刀疤男趁机在他腰间摸了一把。
陈贵顿觉浑身汗毛倒竖,怒道:“你作甚?!”
“我作甚?”
刀疤男扭头冲同伴们挤眉弄眼,怪腔怪调地嚷道:“这小子一身光溜溜,还问爷爷作甚?”
“哈哈哈!”
洞内顿时爆发出刺耳下流的哄笑。
“行了,三弟。”坐在最里面的光头男子忽然发话,声音沙哑,“先带过来,待我问明白了再做计较。”
刀疤男揪住陈贵往洞里走,像拎条破抹布似的,对方气力大得惊人,任凭陈贵如何挣扎,只是徒劳。
刀疤男将这送上门的雏儿扔在大哥跟前。
光头男打量陈贵两眼,见他干瘦畏缩,不似同类,问道:“你犯了何事?”
陈贵咬着牙不吭声。
刀疤男见状,猛地一拳掏在陈贵腹部,啐道:“大哥问你话,你便老实作答,再敢迟疑,爷爷我剁下你的鸟来,反正你今后再也用不上那话儿!”
又是一阵哄笑。
陈贵只觉眼前一黑,肠子仿佛瞬间绞成一团。
他疼得弓起身子,五官扭曲变形,再不敢嘴硬,哆哆嗦嗦、语无伦次地将偷盗吴记川饭琉璃杯一事和盘托出。
光头男皱起眉头打断:“你是说,朱雀门外麦秸巷里有家无名小店,一律用琉璃杯待客,店里人手却不足,连个看店的都没有?”
“哄鬼哩!以琉璃杯待客还能是无名小店?”
刀疤男刷地抽出一把短刀,在陈贵下身处比划着。
“大哥,同他废什么话!待俺给他净个身,他自然便老实了!”
“千真万确!句句属实!”陈贵吓得涕泪横流,连连磕头作揖,“我岂敢哄骗诸位哥哥!”
刀疤男揪住陈贵的头发,狞笑着举起刀。
“且慢!”光头男抬手制止,“是真是假,明日去麦秸巷里一看便知。若敢戏弄咱们……”
他略一停顿,看向刀疤男道:“但凭三弟随意处置,我等绝不过问。”
……
新的一天,生活重回正轨。
凌晨三点四十,街道上清静无人,吴铭跨过马路,撕下贴在川味饭馆门口的休业通知,开门进店。
厨房里已亮起灯光,谢清欢叼着牙刷含糊不清地问好。
随后吐掉泡沫,咕噜咕噜漱干净口,说道:“师父,弟子的牙膏快用尽了……”
“晚上给你支新的。”
“谢谢师父!”
师徒俩着手准备早饭。
张关索仍是先李二郎一步到店。
铁牛以往是在五岳观里和灾民同住,自打他当上擂主挣够了钱,便在麦秸巷里赁了间民居,毗邻吴记川饭,距保康门瓦子也不过数百步之遥,便利得紧。
谢清欢打趣道:“昨日可吃好了?”
张关索果断摇头:“不好不好,虽是大鱼大肉,却远不及吴掌柜煮的一碗粥。”
“可这粥分明是我在煮……”
“谢铛头煮的粥自也是极好的,远非状元楼可比。”
谢清欢抿着嘴笑,她就爱听这个。
忙过早饭,辰时刚过,三人正把肉行鱼行送来的食材搬进厨房,忽见不远处驶来一辆太平车,一华服公子骑马跟在车后,乍一看有些面熟,仔细一瞧,原是狄家的长子狄谘。
“吴掌柜!”
狄谘替父亲付钱来了,这事本该由二弟出面,善始善终嘛,怎奈二弟下不了床,只好由大哥代劳。
太平车在店门口停稳,狄谘翻身下马。
“稀客!”吴铭叉手行个礼,讶异道:“怎不见令弟?”
“舍弟忽生臀疾,卧床不起,幸而只是小病,过两日便好了。”
家丑不可外扬,狄谘轻轻揭过,随即岔开话提起昨日的宴席,盛赞吴掌柜的手艺。
闲聊一阵,结账时刻!
五十贯钱分六个箱子盛装,每个箱子都有五六十斤沉,吴铭和李二郎哼哧哼哧地搬进屋里,腾出铜钱,将箱子归还。
付讫账款,狄谘不再多待,拱手告辞而去。
吴铭立刻回厨房里查看两界门,果然有新消息!
【上门做菜订单已完成,请确认!】
【您有新的SVIP客户,请确认!】
吴铭伸手轻点第一条消息,界面随之跳转。
【任务已完成!】
【任务奖励欧阳修亲题匾额一方(吴记川饭)已发放,已永久绑定店主。】
【可在桌面“慢递”选项中进行后续操作。】
退回桌面,接着点第二条。
【狄青累计消费超过五万文,自动登记为本店的SVIP客户,尊享以下福利:】
【1.上门做菜……】
前五条和VIP客户的福利一模一样,吴铭快速翻看,目光落到多出来的第六条上。
【6.临终关怀。在客户临终前可暂时消除其肉体上的痛楚,并邀请客户至现代品尝美食,为其烹制最喜爱的食物(此服务不可延寿,有关现代的信息必不会以任何形式留存于宋代)。】
【点此查看有关会员制的更多资讯】
卧槽?!
还能这样玩?
吴铭惊呆了,这两界门总能带给他意想不到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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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的条款都和之前一样,只是多出一条:
【完成临终关怀订单可获得丰厚奖励,奖励因人而异,因时而异。】
说这些,我是那种贪图奖励的人吗?
把一千年前的古人带到现代一日游,光是想想就很奇妙,哪怕没有奖励,吴铭也很乐意完成。
虽然不能改变历史,起码可以稍微弥补遗憾。
退回至桌面,点开“会员”选项。
会员列表里狄青单独一列,名字也由银色变为金色,且不再记录其累计的消费金额,看来SVIP便是满级了。
“师公!”
吴建军恰在这时到店,一眼便瞧见了站在两界门前比比划划的儿子。
他不动声色,只同小谢寒暄。
等儿子从两界门前走开,吴建军才拿起自己的早饭回川味饭馆,一落座,便迫不及待地询问缘由。
吴铭将SVIP客户的新福利告知。
“卧槽?!”
吴建军的反应和吴铭如出一辙,连粥都没心思喝了,忙问:“你当导游?”
“那必然是我。”
“去哪儿?开封?还是狄青老家?”
“这我就不知道了,到时候会发任务,跟上门做菜一样,应该会有具体的要求。”
距离狄青逝世尚有大半年光阴,吴铭尚不清楚这一切会以怎样的方式进行,但老狄最喜爱的菜是显而易见的,至少这最后一餐,他绝不会让客人留下遗憾。
——
ps:临终关怀的剧情同样和美食相关,且所占篇幅很少,不喜欢可自行跳过。写无忧洞只是把窃杯之事做个了结,不会有装逼打脸的烂俗剧情,往后看就知道了。
212 小七娘的食后记(二合一)
五人中数排行第二的吴谋识字最多最机灵,探店之事自然非他莫属。
吴谋心里是不以为然的。
这东京城里敢拿琉璃杯待客的食肆,哪个没有靠山?他兄弟五人之所以逍遥至今,并非藏得有多隐秘,实乃深谙一个道理:不能招惹的人千万不要招惹。
只不过,倘若真如那雏儿所言,嘿,那便是老天爷赏饭,合该干一票大的!
先溜到城郊僻静河湾处,草草涮去一身腌臜污垢,见附近一户人家的晾衣绳上搭着几件布衫,便翻进院中,顺手牵走。
稍一乔装,倒也有了几分落魄行商的模样。
他大摇大摆地朝朱雀门外的麦秸巷走去。
巷子深处果真藏着一家不起眼的饭店,门口悬一块新制的匾额,吴谋扫见那落款和印章,立时心头一凛。
稳住心神,不动声色地步入店堂。
他特意挑了饭时前来,料定这时食客最多,正好借人流遮掩。
可此间的生意未免太过红火!
不仅店堂里座无虚席,店外竟也候着一群翘首以盼的食客,这光景,便是正店也难得一见!
踏进店门的刹那,浓郁的饭菜香气霎时扑了满面,吴谋接连咽几口唾沫,腹中也咕噜作响。
他佯装随意地四下扫量。
但见满堂食客,几乎人手一只晶莹剔透的琉璃杯!质地纯净无一丝杂质,做工上乘,绝非俗物!
更令他惊讶的是,店中食客形形色色:既有斯文儒雅的华服官人,亦有精壮豪气的江湖客,角落那桌竟还围坐着六七个身着公家皂衣的官差!
吴谋忙收敛目光。
毕竟匪盗出身,他虽乔装易面,仍不免做贼心虚,手心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这位客官——”
吴谋扭脸看去,一个铁塔般魁伟的伙计迎上前来。
此人生得虎背熊腰,浓密的络腮胡子掩去大半张脸,唯独露出一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直直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看穿!
张关索这些年走南闯北,什么人没见过?吴谋虽做了乔装,但那步子、那眼神、那从骨子透出来的凶戾气息却是藏不住的,对方甫一进店,张关索立时便嗅出来了。
再看他进店后不寻伙计,只顾四下张望,行迹更是可疑。
于是张关索拦下李二郎,自己上前招呼。
“——小店客满,若是用饭,请先取号在店外等候。”
说着,他递出一块掌心大小的小木牌,牌上刻着一个醒目的“八”字,这是吴掌柜特意请木匠定制的排号牌。
吴谋略显迟疑,那诱人的浓香直往他鼻子里钻,勾得腹中馋虫直叫唤。
也罢,来都来了……
伸手去接,却没能从对方手里接过来。
微微皱眉,指上随之加力,木牌却纹丝不动!
好哇!
吴谋不再留手,暗暗咬牙全力一拔!
那木牌依旧牢牢捏在对方指尖,稳若磐石!
吴谋霎时变了脸色。
好硬的功夫!
他心下暗忖:真要动起手来,我在此人手下,决计走不过三招!
“客官前头尚有七桌,须等些时辰,若是中途改了主意,离去前还望将木牌归还。”
张关索的用词依旧客气,只是口吻略显强硬。
吴谋当即松手,敛起惊色,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既如此,那我改日再来品尝贵店的美味。”
说罢,几乎是逃也似的离了店门,直到挤出巷口,那浓烈的饭菜香气仿佛还在追他,肚子里的馋虫叫得更响亮了。
“鸟的!”他朝地上啐口唾沫,“这破店的饭菜真他娘的香啊!”
张关索收起排号牌,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类似的食客他明里暗里已劝退不少。
不过,自打将欧阳学士亲笔题写的那块匾额挂出来,动歪心思的食客便少了许多。
吴铭对此一无所知。
三天后,郑荣喜再次来吴记排队买粥,顺便告知吴掌柜陈贵的死讯:“昨日在蔡河里发现了他的尸身,各处都搜过了,不见琉璃杯,应是遭人劫财,丢了性命。”
郑荣喜丝毫不觉得意外,那日他亲眼看见陈贵钻进了无忧洞,揣着宝贝独闯贼窝,能全身而退才是咄咄怪事。
只是那贼人的死状着实有些惨不忍睹。
这些细枝末节倒不必告知吴掌柜,总之,此案算是彻底了结,主犯已死,两个从犯也已刺配沙门岛,他终是不负狄小官人所托。
吴铭轻轻点头,虽然心里纳闷,却并未置评。
他岔开话问:“今日仍要及第粥?”
郑荣喜笑道:“今日尝尝另一种!”
“好嘞!”
……
筹备狄家乔迁宴时每样蒸菜都多备了十来份,吴铭每日挑两样在店里卖,限量十份,定价自一百文到三百文不等,价钱虽不便宜,销路却极好,往往一上新便遭哄抢一空。
当然,吴铭并未忘记和欧阳修的约定,也匀出一份让仆从带回去给醉翁尝鲜。
说起来,欧阳修叫的“外卖”分量是越来越足了。
起初只是要一壶酒和一碟花生米,后来又在此基础上加一盘卤味,如今每日给他送三四道菜犹嫌不足。
仆从笑道:“从贵店带回去的菜不止是老爷的下酒,早已成了桌上的主菜,三个小官人每日都盼着晚上这顿哩!”
两日后,狄咏再度登门,一进店便嚷嚷着要吃蹄花羹。
“吴掌柜!今日可有蹄花羹!”
那日爹爹揍他揍得格外狠,连娘亲都拦不住,分明是在别处受了气,趁机拿他撒火!
幸而他在军中历练过,还算皮糙肉厚,更兼年轻气盛,恢复力强,区区臀疾,躺个两三天,又是一条好汉!
虽然挨了顿毒打,狄咏却毫无悔意,那日家宴着实惊艳,至今忆起仍唇齿留香。
唯一的遗憾是错失了蹄花羹,听闻此羹滋味甚美,连王副使都赞不绝口。
“没有!”灶房里传来吴掌柜的喊话,“蹄花羹不作市售!”
“不市售,只单独给我做一份,我挑个清静的时辰来品尝,如何?”
狄咏等了半晌,灶房里才传来回话:“那便请小官人中秋再来!”
中秋!
还得等半个多月!
狄咏心头疑惑,一份蹄花羹何以要等这许久?
却没再讨价还价,以吴掌柜的性情,讨价还价也不过是白费口舌。
好菜不怕晚,中秋就中秋!
……
转眼半个月过去,吴掌柜那边竟一点动静也无,何双双有些坐不住了。
莫非是我会错了意?
不应该啊!
百工技艺,历来只传徒弟和至亲,断无外传之理。吴掌柜那日答应授我雕工秘辛,分明没把当我外人,若非外人,可不就是内人么?
上门提亲的媒人络绎不绝,却没一个是她心中所盼。
何双双倒非“恨嫁”,只不过,她早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若说一点心思没有,却是谎话。
她之所以迟迟不嫁,不过是想寻个良人,以免重蹈师父覆辙罢了。
吴掌柜待人谦恭有礼,又身负绝顶技艺,远比那些落魄书生强,一时的穷困更不成问题,她有钱啊!
闲来无事时,她便琢磨着,待二人成了亲,她便去赁下一家大型食肆,由本朝最顶尖的两个庖厨联手,何愁做不成正店!
梦都做过好几场了,偏生不见上门提亲之人,真真郁闷!
是日,趁着张顺登门商讨马家寿宴之事,何双双旁敲侧击地探问:“听闻狄枢相家前几日办了一场乔迁宴,掌灶之人可是吴掌柜?”
“正是。”
“吴掌柜此番做了哪些菜?”
“俱是些前所未闻的新菜,竟和上回寿宴的菜品全然不同,当真匪夷所思!”
“吴掌柜定然很忙罢?”
“唔……”
张顺摸不准何双双的态度,谨慎措辞:“吴掌柜是忙店里的生意,替人操持宴席拢共不过两回,却和姐姐的忙碌不同,京城多少富贵人家,都排着队请姐姐掌灶哩!”
何双双展颜而笑,非是受用恭维,而是心下释然,
是了,定是忙昏了头,无暇筹备此事。
婚姻大事并非儿戏,须急不得,二十四年都等过来了,又岂在这一朝一夕?
同样眼巴巴盼着的还有王蘅。
爹爹说过,只要她将《食味小记》写得真情流露且文理通顺,便再带她寻吴川哥哥。
可爹爹迟迟没有践行承诺。
每当她问及,爹爹总以公事繁忙为由推说下回,说什么好菜不怕晚,等待越漫长,吃起来越香。
哼!爹爹净会哄人!
王蘅翻开册子,重温自己的“大作”。
“食味小记之七夕
七夕佳节,父亲、娘亲、哥哥、姐姐携蘅儿同游乞巧市,顺道去吴川哥哥店中吃饭。
店里的阿翁会做一种叫糖画的吃食,用小勺舀起糖水在石板上作画,转眼便给娘亲变出一只仙鹿,给姐姐变出一只玉兔。
我给阿翁背‘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阿翁捋须大笑,糖勺飞舞间,给我画了条活灵活现、威风凛凛的糖龙!比我的脸蛋还要大哩!
我欢喜极了!
只是这糖龙实在太大了!
我从龙尾啃到龙头,小肚儿已鼓起三四分圆。
偏此时,吴川哥哥端出许多道好菜,道道喷香,其中一碟炸得金黄油亮的小条块,唤作炸鲜奶,外皮酥脆,内里软嫩香甜,好吃极了!
可我才吃掉一条大龙,只勉强塞了几口菜,便撑不下了。
摸摸自己鼓胀的肚皮,脑子里忽然蹦出先生前几日的教诲:‘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可不是么?得了最最威风的糖龙是福,错过了最最美味的炸鲜奶便是祸呀!
再看姐姐,作糖画时虽只得了一只小兔,却品尝到最多美味,岂不正是祸兮福所倚?
蘅儿悟矣!”
她初入蒙学,识字不多,免不了错字连篇,文中处处可见王安石的圈改。
末了留一评语道:“假字虽多,然记趣甚真,市井烟火、童稚饕态跃然纸间。‘祸福倚伏’一解,尤为颖悟,触物会心,已是难得,可喜也!”
王蘅也觉得自己写得极好,这些天翻来覆去地重温,总也看不腻,只是越看越馋,每每忆起炸鲜奶的滋味,便觉唇齿生津,腹中擂鼓。
她拿起小册子,第不知多少回奔向书房。
“爹爹!”
王蘅在门口探头探脑。
王安石合上自宋家借来的前朝典籍:“进来吧。”
不待女儿站稳脚,抢先道:“又来央求爹爹带你寻吴川哥哥?”
“非也!”
王蘅挺起小胸膛,正色道:“蘅儿并非为此而来,况且,此事是爹爹允诺过的,理应践诺,何须央求?”
王安石笑起来:“那你所为何来啊?”
“蘅儿为文章事而来。”
“此话怎讲?”
王蘅双手递上小册子:“蘅儿近日又做得几篇小文,却难有真情,更无领悟。先生教诲: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想是近日未曾体会世情烟火,内心无所触动,故而写不出好文章。”
王安石接过册子翻看两眼,既好气又好笑。
女儿肚里的算盘声他闭着耳朵都能听见。
故作不知,问道:“依你所见,该当如何?”
“还望爹爹再带蘅儿出门逛逛街市。”
“哦!”王安石微微颔首,作恍然状,“出门逛逛街市,顺道再去吴川哥哥店里吃顿便饭,你以为如何?”
“好啊!”
王蘅一口应下。
“想得真美!”
王安石合起册子,轻拍在她的小脑袋上,板起脸道:“非是我不愿践诺,实乃忙于公务,哪里得空?待得旬休日,偏生你吴川哥哥又不开市!没奈何,只能等下个节庆了。”
“下个节庆是……”
“八月十五,中秋。”
啊!
还要等一个月!
王蘅双手捂着头上的小册子,撅起嘴闷闷不乐。
……
时间在忙碌中飞速流逝,转眼已是七月底。
近来明显凉爽许多,夜间尚有凉风习习,吃过晚饭,三人坐在门口消食乘凉。
突然间,一道璀璨星光划破夜空!
吴铭尚未反应过来,谢清欢立刻闭眼合掌作祈愿状。
“……”
学得倒挺快!
许愿是来不及了,吴铭只好仰首作观星状,老神在在道:“为师掐指一算,八月一日将现日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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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3 考前誓师大会
吴铭忽然想起来,他在书里看过,七月末,“彗出紫微垣,历七星,其色白,长丈馀”,有彗星从紫微垣飞出,拖着白色的长尾巴,划过天际。
说的应该便是眼前这一幕。
八月一日还会出现日食奇观。
彗星和日食都是“阴盛阳衰”、“以下犯上”、“臣侵主危”的征兆,彗星又叫“蚩尤旗”,预示着兵灾战乱。
由此推论,定是某个大员蓄意发动兵变,故而引发此等大凶之兆。
原本的弹劾之风霎时掀起朝堂风暴,面对如雪片般飞抵案前的奏章札子,狄青的老乡、时任宰相的文彦博终于顶不住了,“执政闻之始惧,以熟状出青判陈州。”
陈州临近京城,朝中要员出判此地,今后基本都能起复,看似贬黜,实则在保他。
但狄青郁闷委屈至极,跑到大内向皇上诉苦。
赵祯没奈何,只能宽慰几句,随后向文彦博转述了狄青的话,“且言狄青忠臣”。
文彦博的回答堪称教科书级别:“太祖岂非周世宗忠臣?但得军心,所以有陈桥之变。”
于是,八月十四日,朝廷正式颁布诏书,狄青被罢免枢密使一职,出知陈州,待过完中秋,八月十六日,狄青一家便会离开开封。
正因如此,吴铭才会和小狄约在中秋——他无意改变历史,他所能做的,不过是为狄家烹制一桌饯行宴罢了。
听师父(掌柜)铁口直断,谢清欢和李二郎早已见怪不怪,静待四日后见证预言成真。
“师父,月底的万姓交易,咱还去么?”
“不去了,正经休息一日吧。”
说起来,吴铭虽然定下了旬休的规矩,却从未真正落实过,每个旬休日总有活儿干,最多休半日。
这个旬休日,是时候给自己放一天假了!
怎奈计划赶不上变化,翌日一早便有贵客登门。
……
八月是考试季。
宋初科举承唐及五代之制,仍分为解试、省试两级考试,太祖开宝六年创立殿试制度后,始成为三级考试,并在此基础上逐步建立起锁院、弥封、誊录、别头试等一系列防作弊措施。
宋代的科举制度相当完备,遂成定制,为后来的元、明、清所沿用。
北宋的解试通常是八月上旬锁院,中旬引试,九月发榜,但并未作出统一规定,诸路州府的解试日期并不一致。
今科的开封府试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早一些,七月中旬便已锁院。
所谓锁院,即考官在接到任命时立即前往考场锁宿,不得回家,不准见亲友或同院外臣僚交往。
东京的解试分作三场:一是开封府试,今科由范师道、宋敏求等人担任考官;二是国子监试,由马遵、韩维等人担任考官;三是别头试,由王安石和陆诜担任考官。
别头试其实就是亲族回避制度,当考生和考官存在五服以内的亲属关系时,需另设考场并由第三方监考。
三场考试同时进行,但试题各不相同,由各自的考官出题。
王安石头一天和女儿定下中秋之约,隔日便被锁进了考场,放榜之前休想出来。
王蘅:“……”
爹爹净会哄人!
解试迫近眉睫,众考生百态各异,有悬梁刺股、焚膏继晷者,搏至最后一刻方休;亦有深谙张弛之道者,考前数日不再苦读,以求调整至最佳状态。
苏轼恰属后者。
兴国寺客院,厢房内,青灯如豆。
苏轼搁下手中经卷,以指腹轻揉两鬓太阳穴。
闭门不出,昼夜勤读,已有月余,委实疲惫不堪。
扭头望向弟弟,但见他手不释卷,眼睑下乌痕深重,显是神思困顿已极,遂提议道:“子由啊!在屋里闷得筋骨也锈了,明日不若出门透口气?”
苏辙头也不抬地回话:“解试在即,哥哥竟还有这般闲情逸致?”
“正因如此,更需松缓心神!咱不走远了,只去吴掌柜店里吃顿便饭,如何?”
“依我看,哥哥分明是馋虫作祟!”
苏轼哈哈笑道:“品尝美食不正是最好的排遣方式?”
“我不去。”苏辙翻过一页书纸,“备考尚未妥当,有这闲工夫,不如再过一遍经书。”
“备考岂有‘妥当’二字?”苏轼不以为然,“你我总角同砚,要信的,应是这十年苦读的积累,而非考前这一时片刻的用功。”
见弟弟垂首不语,苏轼忽而眼珠一转,诱惑道:“你就不念那冰甜可口的西瓜?瓤红胜玛瑙,咬下去甜汁满口,暑气尽消!待考毕退场,过了时节,可就没得吃喽!”
话音未落,便看见弟弟喉头倏地一滚!
苏轼趁势追击:“还有那甜滋滋的凉茶,沁人心脾!听闻吴掌柜七夕新出了一道炸鲜奶,一口下去,外酥里糯,甜香四溢,那滋味,啧啧……”
“信口开河!”苏辙“啪”地阖卷,怒目嗔视,“你又未曾尝过,怎知其味!”
“我虽未曾亲尝,但这是子中兄亲口所言,岂会有假?你瞧人家,平日常在街巷流连,何曾似你我这般画地为牢?”
“林家兄弟考的是别头试,与开封府试岂能并论?”
“别头试并无不同,不过是考生略少,听闻今科考官是临川先生,只怕法度严苛更胜开封府试三分。子中兄是对自己的才学足够自信,此等心境正是当下的你最需要的。”
苏轼略一停顿,正色道:“子由,你的才学绝不逊于任何人,今科若失,断非才力不逮,只因心志过拘,神思欠畅,以至发挥失常。合该吃两块西瓜、饮两杯凉茶,松松心神才是。”
提及西瓜和凉茶,苏辙又情不自禁地咽口唾沫。
“可……爹爹那边如何分说……”
苏轼闻言便知弟弟已经意动,笑道:“爹爹素来通情达理,待我一番论说,他老人家定会同意。”
苏辙再无疑虑,又问:“可要邀约林家兄弟?”
“自然!前几回皆是子中兄相邀,此番合该由我二人做东,礼尚往来嘛!”
……
翌日一早,在征得父翁的同意后,苏轼便和弟弟一同来到林希、林旦兄弟借住的客院里。
“子中兄!子明兄!”
“稀客啊!”
林希、林旦迎出门外。
苏轼将昨晚对弟弟说的话又对林家兄弟说一遍。
不待他说完,兄弟俩已相视而笑:“我二人正有此意!”
“只是,”林希忽然话锋一转,“今时不同以往,如今的吴记已是宾客盈门。此时前往,须排号方可进店,这一排,少则一刻两刻,多则半个时辰!”
“啊……”
二苏相顾惊诧,两人许久不曾光顾,全然不知吴记的生意竟如此红火。
转念一想,以吴掌柜的手艺,生意若不红火,那才叫咄咄怪事!
“不过,”林希话锋再转,“吴掌柜立了个怪规矩,每十日歇业一日,竟也和官员一样旬休。据我所知,歇的只是吴记川饭,吴掌柜并不歇,不是四处摆摊,便是往高官贵胄府上操持宴席……”
听到此处,苏轼已然明了:“子中兄的意思,我等月底那日再去?”
“然也!”
苏辙疑惑:“可我等又不是高官贵胄……”
林希笑道:“旁人或许不行,你二人乃吴掌柜同乡,吴掌柜重情重义,如今解试在即,定会破例招待我等。我这便差人去吴记川饭打问一二。”
有这个想法的不止苏轼一人。
今科定于八月五日引试,八日正式开考。
欧阳发也打算号召众人办一场“考前誓师大会”,借这个由头大快朵颐一顿。
近些日子,他那讨嫌的四弟总来馋他,正是从欧阳辩口中,他才得知家里日日都有吴掌柜做的新菜可吃。
一想到美味都是他们的,自己什么都没有,欧阳发心里便郁郁难平,嘴里更是淡出个鸟来。
以这样的状态进入考场,如何能考中?
于情于理,这顿饭都非吃不可!
是夜,欧阳发便提议,趁着考前最后一个旬休,再往吴记川饭一探。
出乎他的意料,响应者竟然不少,甚至连刘几、二程这等“学霸”也欣然欲往。
当然,双方的心态并不相同,诸子百家及其注疏学霸们早已烂熟于心,不差这一顿饭的工夫;欧阳发纯属嘴馋,用现代的话说,他已经有点放弃治疗了。
无论如何,众人一拍即合,一夜之间,便召集到三十余人共襄盛宴。
提及吴记川饭旬休歇业之事,欧阳发和林希持同样的看法:吴掌柜并非不近人情之人,只要差人道明原委,吴掌柜定会破一回例。
于是乎,今日一早,吴铭正吃早饭,林希的随从率先登门。
“吴掌柜——”
对方自报家门后,便将二苏和二林的请求如实告知。
好嘛!这个旬休日又休不成了!
所幸只是做个四人餐,并不费事。
“对菜品有何要求?”
“只炸鲜奶、西瓜和凉茶三样不可或缺,其余菜品还望吴掌柜酌情自定,做得清淡些即可。”
“省得了。”
这一听便是小苏提的要求,怪了,炸鲜奶只在七夕期间做过,他是从何得知的?
吴铭不知道林希曾在七夕期间光顾过。
又问:“胡、王二君哩?此番不同来?”
“二君潜心备考,并不同来。”
“嗯……”
看得出来,胡宗愈和王汾十分刻苦,只可惜,他二人要等下一次科举才能高中,二苏和二林今科倒是尽皆在榜。
怎么说呢,能不能考中真不取决于考前这几天的突击,相反,过于紧绷容易适得其反。
现代也是一样,高考前两天,老师往往会建议考生适当放松,正是这个道理。
吴铭自然不会多管闲事,只轻轻点头应下这份差事。
难得二苏来店里光顾,又恰逢大考之前,若是不满足兄弟俩的小小心愿,致使二人心情郁郁,考试时发挥失常,未能过关,那他岂不是成千古罪人了?
万一苏轼一怒之下再写几篇流传千古的名篇,收录进中小学课本里,全国学生都会忌恨他的。
送走林希的随从,吴铭回店里接着吃饭。
岂料屁股尚未坐热,竟又有客至。
这回是国子监的杂役,自报家门后说明来意,竟和苏轼四人所想一般无二,甚至连用饭的时间都选在同一天中午。
“共多少客人?”
“三十二位。”
三十二加四,店堂里有六张八仙桌,挤一挤倒是坐得下。
吴铭仍问:“对菜品有何要求?”
杂役如实转达:“近些日子送至欧阳学士府上的菜品,到时还望吴掌柜各做五份。”
这是按坐五桌来算的,每桌一份。
“……”
好你个欧阳发,演都不演了是吧!
“那菜品可多了。”
“不必全做,只需从中选几样滋味最好的,有劳吴掌柜了。”
滋味好坏因人而异,正所谓汝之蜜糖,彼之砒霜,不存在最好最坏一说。
吴铭并未反驳,既然选不出味道最好的,那就选几样做法最简单的,动辄蒸一两个小时的蒸菜,直接就不考虑了。
这欧阳发真是读书不太行,吃饭第一名,若只是他一人来用饭,吴铭必定一口拒绝,有这闲工夫偷嘴,不如多看会儿书!
看在另外三十一位考生的面子上,遂点头应下。
正好,两边都是考生,又都选在同一天来,且苏轼四人对菜品并无要求,吴铭只需制定一份菜单,但要备三十六个人的量,多少须费点劲。
送走杂役,这回终于可以安心吃个早饭了。
席间把这事对小谢和二郎一说,计划有变,准备加班!
谢清欢倒是雀跃不已,闲着也是闲着,能多学些手艺,何乐不为?
李二郎同样乐意,白领工钱心中颇为不安,还是干点活比较踏实。
八点整,吴建军一如既往地准时打卡上班。
自徒孙手里接过温好的早饭,回川味饭馆开吃。
吴铭也把这事告知了老爸。
“好事啊!”吴建军眉开眼笑,“这些人要是中了进士,那不得回过头来感谢你?到时候再送你点礼物啥的,嘿嘿!”
自从得知两界门有慢递的功能,老爸就时刻惦记着从宋人手里薅礼物。
吴铭想的却是,一个美好的休息日又泡汤了。
214 糖醋鲤鱼
七月底的旬休注定闲不下来,两日后又添一事。
喻作头遣人来请,关于餐车已经设计出初步的方案,邀吴铭往喻家木作一叙。
吴铭便同对方约在旬休即明日午后相会。
明天的菜单也已定下,除了七月以来推出的菜品,另添一道新菜。
“鲤跃龙门?”
谢清欢按师父的吩咐将菜名写于纸上,既好奇又疑惑。
这菜名的寓意倒是十分契合明日的宴席,却不知会如何烹制?莫非真用仙法点化?
她禁不住望向那扇众妙之门,鲤鱼过此门会否化龙,这疑问在她心头萦绕已久,明日便见分晓。
事实证明,并不会。
翌日一早,肉行和鱼行按要求送来了今日所需的肉食和鲤鱼,同时把七月的账清了。
共计175贯出头,和上月基本相当。
谢清欢抱起鱼桶朝厨房走去,过门时心脏突突直跳,期待中带有一丝紧张,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桶里的鲤鱼只是变得更精神更有生气了。
看来还得靠师父的灶上功夫化寻常为神奇。
谢清欢更兴奋了,仙法点化之术非凡俗所能掌握,烹饪之道却是人人可学。
一念及此,连切菜备料都带着雀跃。
……
苏辙搁下经卷,抬头望一眼窗外的日头。
“哥哥,咱们几时出门?”
苏轼打趣道:“前几日叫你出门,你分明一副宁死不从的模样,今日倒迫不及待了?”
“哪有迫不及待!”苏辙略显窘迫地辩驳,“只因早饭吃得少,有些饿了。”
“那你为何不多吃些?”
“我……”
苏辙一时语塞,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哥哥分明比我吃得还少!”
苏轼正待回话,苏辙立刻捧起经卷,抢先道:“我要看书了!”
苏轼哑然失笑,他这口是心非的弟弟哟……
想起吴记川饭的美味珍馐,兄弟俩都禁不住咂咂嘴。
一个多月未曾光顾,平日里专注课业,潜心备考,无暇顾及口腹之欲。
此时念头一起,便再难压下去,心里嘴里都是吴记菜肴的滋味,苏辙虽在装模作样地看书,却根本看不进去。
今日定要好生祭一祭五脏庙!
“子瞻!子由!”
林希的呼喊一响,兄弟二人立时起身。
吴记川饭,走起!
几乎在同一时刻,国子监和太学的大部队也已集合完毕,时隔一月,众书生再度向吴记川饭进发。
这回不再你争我赶,众人三五成群,高谈嬉笑,场面过于和谐,以至于欧阳发有些怀念当初独领风骚的日子。
沿御街往南,过龙津桥,至麦秸巷巷口,迎面走来四个青衿书生,程颢、程颐立时唤道:“子中兄!”
这群监生和太学生,苏轼和苏辙唯独识得二程,说起来,还是因吴记川饭结的缘,尽管算不上什么善缘。
林希认识的人倒是不少,便居中为双方引见。
一问方知,原来对方亦是同道中人。
苏轼拊掌道:“天下饕客所见略同啊!”
众皆大笑,遂结伴涌入麦秸巷中。
……
“吴掌柜!”李二郎忽然推门而入,“客人来了!”
不消二郎通传,吴铭已经听见店堂里的嘈杂人声。
走菜!
按宋时的用餐习惯,依然先上鲜果。
李二郎呈上一应餐具,随后在小苏的殷殷期盼中,一盘盘红瓤绿皮的西瓜依次上桌,这回的瓜尤为珍异,竟是一粒黑籽也无。
苏辙忙不迭抓起一牙,一口咬下,沁凉的果肉入口即化,充盈的甜汁滑入喉间,还是那般清甜沁脾,教人忍不住仰首喟叹!
快哉!
他愿称此瓜为鲜果之王!
一盘瓜不过薄薄的八小牙,四人分食,眨眼即尽。
趁李二郎呈上开胃凉菜和卤味拼盘,苏辙说道:“再续一盘西瓜!”
一众监生和太学生同样沉醉于这美妙且熟悉的滋味中,以前日日食用尚不觉得,待吃过一个月的“食堂”再度光顾,才深刻体会到吴记的饭菜有多香,曾经的自己多有口福!
“炸鲜奶——”
随第二盘西瓜一并呈上的是新鲜出锅的炸鲜奶。
“此菜外酥里烫,请慢用。”
烫又算得了甚,一热顶三鲜,这可是吴掌柜常挂嘴边的词,照此推论,越烫岂不是越香!
众人纷纷夹起炸鲜奶品尝。
在座唯有林希和林旦尝过此菜,此时并未急于品尝,只笑吟吟地观察二苏的反应,尤其是小苏的反应。
同二苏交往日久,林希早已摸清二人的口味,大苏属于来者不拒,既不挑食,亦会品鉴;小苏则偏好甜口,这炸鲜奶的滋味,他多半招架不住。
果然,但闻“咔嚓”一声脆响,酥壳应声碎裂,粘糯软滑的内馅随之涌出,同时喷涌而出的,还有浓郁的甜香、奶香和滚烫的热气!
苏辙猛地吐舌头哈气:“好烫好烫!”
脸上的神色却满是惊艳!
真的是鲜奶!
鲜奶竟能下锅油炸,还炸得这般美味,真真匪夷所思!
苏辙全然想不明白,也不必想,只有哥哥才会探究做法,他只对吃感兴趣,努嘴呼呼吹凉剩下半截,两口吃掉,接着吃下一块。
李二郎将一道道热气腾腾的菜肴接连端出。
厨房里,吴铭着手烹制今日最硬的一道菜,鲤跃龙门。
鲤跃龙门即糖醋鲤鱼,是济南的传统名菜,历来被尊为鲁菜之首,吴铭稍微改了下名字,使其更契合今日宴席的主题,讨个好彩头,尽管在座的各位都无缘折桂。
吴铭原本打算将这道菜留给今科的状元郎章衡,谁知欧阳发这小子突然搞了个“誓师大会”,只好提前出手。
无妨,等章惇、章衡叔侄进京,吴记川饭不说名动京城,起码在读书人圈子里已小有名气,状元郎迟早会慕名而来,届时再给他做一条便是。
之前备料时,已对六条鲤鱼做过预处理:去掉内脏、鱼鳃、鱼鳞、鱼牙,在鱼身上打花刀,泡进盐水里去腥。和酒炊淮白鱼不同,糖醋鲤鱼打的花刀要够深,炸过的鱼肉才会翻起来,更灵动美观。
“把鲤鱼捞出来吧。”
“好!”
终于要做鲤跃龙门了,谢清欢立刻将浸泡在盆里的鲤鱼捞出,紧跟着按师父的吩咐切配葱姜蒜末。
不同于松鼠鳜鱼和珊瑚鱼,糖醋鲤鱼不必挂太厚的糊,炸制的时机亦有讲究,炸出来不仅要昂首翘尾,整体曲线更应呈现出跃动的动感,若非如此,又怎能叫鲤跃龙门?
吴铭将鲤鱼内外的水分擦干,表面挂糊,花刀刀口的鱼腹内侧也挂上糊。
起油锅,待油温烧至六成热,拎起鱼尾鱼头,两面反复炸制,使鱼尾保持一定的弧度。
等炸至定型,整体放入锅中,用筷子挑开鱼嘴,拨开肚子和鳃,使其充分翻卷。
炸鱼的同时配制糖醋汁。
相较番茄汁,糖醋汁更见功夫,太稀或者太稠都不行,火候也须拿捏到位,才能完美挂糊。
另起一锅烧油,加入葱姜蒜末,煸香后添入醋,至醋大量起泡,加入适量的水、糖和酱油提色,烧至冒大量白泡,加入水淀粉勾芡,大火收汁。
将炸制金黄色的鲤鱼捞出摆盘,淋上热稠的糖醋汁。
“哇!”
看着鲤鱼摆盘后的造型,谢清欢忍不住惊呼出声。
“走菜——”
……
“鲤跃龙门——”
灶房里传来一声报菜名,似是触发了关键词,店堂里的众考生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灶房。
布帘掀开的刹那,众皆瞠目,随即满堂喝彩。
但见一尾金色鲤鱼被炸成饱满弓形,首尾高高扬起,活似跃出水面,动感十足!
在座有不少人品尝过松鼠鳜鱼,只是松鼠鳜鱼已炸至“面目全非”,而这道鲤跃龙门不仅保留了鲤鱼的原貌,且跃动的姿态极其鲜活,寓意深长,恰合众人的心境。
“好一个鲤跃龙门!当真惟妙惟肖!”
“这菜怕也只有吴掌柜才能做出来罢!”
“吴掌柜真是有心了!”
不消问,这定是吴掌柜专为在座考生所烹制,以期讨个好彩头。
李二郎将鲤跃龙门就近放在苏轼四人桌上。
欧阳发双眼圆睁:“怎的只做了一份?”
“每桌一份!这菜讲究个鱼热、油热、酱汁热,正所谓——”
“一热顶三鲜!”
众人几乎异口同声,在座皆是吴记熟客,谁还不晓得这个道理?
李二郎笑起来:“正是!此菜须现炸现做,趁热品尝,还望诸位耐心稍待。”
苏轼四人不曾见识过松鼠鳜鱼,正因如此,这鲤跃龙门的造型带给四人的震撼尤其强烈,菜一上桌,视线便被牢牢吸引,至于旁人的对话,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四人盯着盘中仿若高高跃起的鲤鱼,酸甜咸鲜诸般香气随袅袅热气扑了满鼻,勾得腹中馋虫直叫唤,却不忍动筷。
终是苏轼率先举箸,筷尖夹住一块翻卷的鱼肉,轻巧撕下,送入口中。
糖醋汁的滋味霎时在舌尖上绽开,酸中带甜,不浓不淡,相得益彰。
“咔嚓!”
非常轻微的一声脆响,外层薄薄的酥壳应声破裂,包裹在内的热气挟裹着鱼鲜味汹涌而出,鱼肉嫩得惊人,咸味打底,极大程度地保留了鱼肉的清鲜本味,炸物的油香随咀嚼缓缓渗出。
不仅造型一绝,滋味亦是绝佳!
苏轼微微闭目,细细品味。
邻桌的欧阳发看在眼里,只觉口中津如泉涌,连咽几口唾沫,忙问:“如何?”
苏轼以筷尖虚指盘中:“吴掌柜烹制的菜肴,滋味自不必说,此菜寓意尤妙,吃了这鲤跃龙门,今科何愁跃不过龙门!”
众人轰然大笑,纷纷打趣:
“照子瞻所言,我等今日皆食此菜,莫非今科皆能跃过龙门?”
“有何不可?”
“然则状元郎仅取一人,东华门外唱名之时,由谁来当这龙头?”
“自是谁吃得多便由谁当!”
话音未落,苏轼已闪电般探出筷子,直取最厚实的一块鱼肉,唯恐落后旁人半分。
李二郎将剩下五份鲤跃龙门逐一端出,过不多时,菜便上齐。
店堂里立时安静下来,唯余杯盘的磕碰声和细碎的咀嚼声。
众人哪还顾得上读书人的斯文,一个个狼吞虎咽,风卷残云,鲤跃龙门的争夺尤其激烈,苏轼的戏言众人自不会当真,然解试在即,谁不想讨个好彩头呢?
跃龙门的鲤鱼转眼仅剩骨架,其余菜品亦尽皆见底,轻微的饱嗝声此起彼伏。
苏辙将杯中凉茶一饮而尽,砸吧砸吧嘴,仍觉差点什么,想了想,扬声唤道:“再来一盘冰西瓜!”
还来!
吴铭哭笑不得,这是第四盘了。
该说不说,小苏是会吃的,知道最后来个甜品扫尾,当然,也可能是单纯没吃过瘾。
吴铭切八牙西瓜装盘,亲自端出。
放眼环视,只见各桌尽皆杯盘狼藉,按他的预想,今日备的菜只多不少,竟教这群书生几乎吃得一干二净!
战斗力惊人啊!
他将西瓜置于桌上,笑问:“今日的菜量可是不够?”
“足矣!这菜量正合适,再多便吃不下了!”
众人抚着鼓胀的肚皮,明知不雅,喉间却难以抑制地涌出嗝声。
吴铭又问:“不知今日的菜品可合诸君的口味?”
“吴掌柜做的菜岂有不合口的!”
“是极!六月间,某日日来贵店用饭,既没吃过重样的菜,亦未吃过不合口的菜!”
“有吴掌柜特意为我等烹制的鲤跃龙门,今科何愁不能高中!”
欧阳发亦开怀大笑,突然便有了自信:“然也!今科高中有望!”
你还是洗洗睡吧……
吴铭暗暗腹诽,面上仍笑吟吟地应和。
“诸君可还记得我等的约定,若我等高中,便联名上书,举荐吴掌柜执掌琼林宴!”
“自然记得!届时,还望吴掌柜莫要推辞。”
琼林宴吴铭自然知道,始于宋初,宋太祖确立殿试制度后,首次在琼林苑赐宴新科进士,此后形成定制。
帝王一般不亲临其地,但会派使者赐诗,有时还会特别吩咐御厨烹制一些御膳送到宴席上,对新科进士来说无疑是莫大的荣耀。
这倒是个极佳的机会,他自然乐得接受,拱手道:“那便预祝诸君蟾宫折桂,金榜题名!”
215 饭店改造升级之二
在座考生今科确定能中的,有二苏、二林、程颢和郑雍六人,程颐、刘几和欧阳发则注定落榜,其余考生吴铭并不认识,就算全军覆没,也是三十六中六,六分之一的及第率,高得可怕!
相较之下,宋代历届科举的参考人数基本都超过十万,嘉祐元年的这场解试尤其盛大,全国考生超过二十万,最终取士不过388人,及第率仅有千分之二。
若再受朝廷之邀,由他操持今科的琼林宴……
今后的吴记川饭恐将成为考生必拜的“码头”!
孔庙都没他灵!
当然,现在考虑这些为时尚早,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收下饭钱,送走一众考生,李二郎收拾桌椅杯盘,谢清欢用多余的食材烹制员工餐。
吴记备料一向宁多勿少,不仅食材有多余的,卤味也剩下不少。
吃过午饭,得知喻家木作距此地有些路程,便让李二郎去雇辆驴车,吴铭将剩下的卤菜打包装盒,待会儿给喻作头送去,虽然不值什么钱,总好过两手空空。
“师父,弟子可否同去?”
谢清欢眼巴巴地看着师父。
吴铭不答反问:“上回教你的牡丹花会雕了么?”
“会是会了,但还不够熟练……”
“你也知道不够熟练?哪儿也不准去,在家雕萝卜!我和二郎去去便回。”
吴铭拎着食盒,同二郎乘上驴车,直奔永济坊喻家木作。
……
吴掌柜只管提需求,喻言要考虑的事就多了。
那日在吴记川饭,吴掌柜指着那张草图侃侃而谈时,喻言已在脑海快速过了遍现有的车舆形制。
本朝的车舆不下百种,市井坊间最常见的有平头车、串车、厢车、太平车、江州车等,显然俱不满足吴掌柜所需。
倒是军队里有一种用于攻城的木牛车,以坚木厚板为平屋,裹以生牛革,下施四车轮,外形和吴掌柜所绘草图相近,然构造和功能差之千里。
照搬显然行不通,必须在现有车舆形制的基础上大刀阔斧地改造。
喻言应下这份差事的当下其实并无十足把握。
吴掌柜提出的众多需求,诸如车内要有容纳食材、餐具的箱柜;要有可供操作的台面;要能悬挂布招等等,这些尚不是最棘手的部分。
真正的难点在于“可推行”。
按吴掌柜的意思,这辆餐车最好可用人力驱动。
喻言回来仔细琢磨了下,也和苏颂商讨过,两人一致认为这个想法不切实际。
餐车上本就要搭载许多木构件,加之食材、餐具等器物,其沉重可想而知,人力就算能推动,也必定吃力至极,非驭使牲畜不可。
幸而吴掌柜并不囿于己见,无论造出什么样的车,只要能满足他的主要需求即可。
喻言和苏颂遂在此基础上制定出两套法式,待吴掌柜择定一套,便可立即开造。
说起来,苏大官人对此事格外上心,不仅三天两头来寻他商讨,今日也早早来到作坊,远比吴掌柜来得早。
寻常的食客和饭店掌柜之间至于做到这种程度么?
喻言不禁怀疑苏大官人和吴掌柜的交情匪浅。
他显然想多了。
苏颂对吴掌柜卓绝的厨艺和自号“无名氏”的谦虚低调十分敬佩,但也仅此而已,真谈不上什么交情,他之所以热衷此道,纯粹是因为这“餐车”足够新奇有趣。
他素来喜好探究事物之理,制作此等稀奇古怪的造物,他哪能置身事外?
苏、喻二人闲聊之际,吴铭和李二郎随门房步入院中。
“吴掌柜!”
“苏大官人!喻作头!”
见礼罢,苏颂的目光立时落到吴掌柜手中的食盒上:“这是……”
吴铭将食盒置于案几上,揭开盖子:“木作不易,吴某别无所长,只备得一些卤味,或可稍解疲乏。”
解乏倒未必,解馋是一定的。
盖子一揭,苏、喻二人便忍不住吞咽唾沫,忙不迭拈起盒中美味送入口中,这滋味,直教人陶醉不已。
说笑一阵,切入正题。
喻言领着三人步入后院,院中依然杂乱,铜铁竹木、盆罐棰碾……各种器具工件堆了满院,一众学徒对三人的到来视若无睹,仍专注于各自手中的活计。
途中,喻言将此车须以牲畜驱动之事告知。
“不须费什么事,我识得一位驯牲畜的好手,届时买两头驯好的毛驴,把架的功夫也不难,以吴掌柜之聪颖,自是一学即会。”
这不是难不难的问题……
问题在于,吴记川饭只是一座“平房”,没有马厩马棚,搁哪儿养驴呢?
不过呢,既然咱的目标是做成正店,这些配套设施迟早得有,用畜力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这些都在其次,主要还是看餐车本身能否满足他随处摆摊的需求。
“我和苏大官人制定出两套法式,一是以太平车为基,一是以木牛车为基,此二者最大的不同在于车轮数量,前者是二轮,转向灵便,但不够平稳,后者是四轮,长短处正好反过来——这便是木牛车了。”
民间的车舆多以两个轮子为主,少则只有一个轮子,四轮车非常罕见,吴掌柜多半没见过,故而,喻言特意弄来一辆实物。
木牛车原是攻城用车,在车骨架上罩了个大木箱,攻城之时,兵士便栖身其中,推车入城,可抵挡流矢飞石。
吴铭和李二郎试着推了下车,立时明白喻作头所言。
宋代的四轮车走直线没问题,既平稳又顺畅,一到转向就抓瞎。
归根结底,是因为宋代没有转向装置,更准确地说,是因为我国古代始终没能发明出一套转向装置。
转向装置的发明时间暂时没有统一说法,鉴于18世纪以前欧洲没有四轮马车的历史事实,应该也是在近代才发明出来的。
吴铭自然不会用18世纪的技术苛求11世纪的工匠,他的心理预期本就不高,只要造出来的餐车行驶平稳、功能齐备就行。
喻言继续介绍:“四轮车非常平稳,至于转向问题,我稍微做了下改良,可以用这个来辅助——”
说着,他叫来一个学徒,抄起一根大木杠子。
学徒推车往前,转向之际,喻言迅速把木杠插进一只前轮的底下,用力往上一扳,借着惯性让其转向。
卧槽?
旁观的三人俱啧啧称奇。
吴铭于惊讶之中略带着意外,他在书上见过这玩意儿。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我国中部的平原地区,有一种名为“太平车”的四轮车颇为流行(和宋代的太平车同名但形制不同)。
其造型和结构与《天工开物》里的合挂大车一模一样,都是粗笨的木轮子,都没有转向装置,拐弯时都需要有经验的车把式用大木杠子去扳。
代价是至少需要两个人配合,一个人赶车,另一个人扛着一根大木杠子在旁边跟着。
喻作头适才的演示,显然便是书中所提。
“吴掌柜可要试试?”
“好!”
吴铭接过大木杠子,换李二郎在前推车,试过才知,这活儿真没看起来那么容易,讲究个眼明手快,配合默契,而且十分费劲。
体验一下倒是不错,真要在出摊时干这苦活,那还是免了吧。
二轮车便不存在转向的问题,平衡性和稳定性虽然较差,但以他自己的乘车体验来说,尚能接受。
喻言也更推荐这套法式,因为造起来更方便,毕竟二轮车是时下主流车型,可参考借鉴的法式更多。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来做,定下方案,吴铭便不再指手画脚,只问:“造这辆车需要多少时日?”
喻言想了想,答道:“至少需要一到两个月。”
吴铭微微颔首,笑道:“正所谓慢工出细活,这车我不急着用,喻作头尽可慢慢来。”
实际上是因为没地儿养驴,造出来也用不了。
解决这个问题的唯一办法,便是扩大吴记川饭的店面,但空间哪能无中生有?免不了要购置左邻右舍的房屋。
这事迟早要做,只是眼下积蓄不足,想扩张也扩张不了。
来之前,吴铭已经算过七月的账,扣除肉钱、柴钱和税钱,结余150余贯。
东京的房价和现代的房价一样,因地段和装修的豪华程度而异。
吴记川饭位于麦秸巷中,背靠城墙,地段远远谈不上好,左邻右舍俱是小户型的“清水房”,且修建年代久远,破烂不堪,市价不会超过三百贯。
因是卖方市场,须再加些溢价,唯有给邻居开出一个无法拒绝的价钱,对方才有迁居的意愿。
再加上喻作头造车的酬劳,没有五百贯不敢出手。
这可不是一笔小钱,按如今每月七八十贯的净利润算,至少还要攒五个月,这还没有把后续装修改造的费用算进去。
辞过苏、喻二人,乘驴车回吴记川饭,吴铭三人一如既往地前往浴堂巷洗澡。
泡澡的时候以及回程的路上,吴铭仍思索着如何快速搞钱。
在两界门的限制下,倒卖货物是行不通的,唯一可行的办法似乎只有涨价。
但这样一来,口碑定会受损,并非上上之策。
如果不全面涨价,只针对富人推出几道高价菜,来钱又太慢。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在一个月之内凑齐五百贯?
吴铭思来想去,似乎只能借贷了……
谢清欢见师父一路默不作声,蹙着眉头作沉思状,也没敢出声打扰,直到他老人家忽然幽幽地叹口气,她才关切询问:“师父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吴铭看了徒弟一眼,心想在她离家出走之前,区区五百贯恐怕只是她一套衣饰的价钱,现在嘛,告诉她她也帮不上忙。
于是摇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感叹赚钱不易罢了。”
“是啊!”谢清欢也跟着叹口气,“我也是离了家,才知道赚钱竟是这般辛苦。”
话一出口便觉不妥,赶紧补上一句:“但有师父的谆谆教导和殷殷关怀,再苦也不觉得苦了。”
吴铭忍俊不禁,瞧把富家千金逼的,都学会拍马屁了!
他正为赚钱而发愁,岂料屋漏偏逢连夜雨,师徒俩沿原路返回麦秸巷,远远地便看见刘牙郎候在店门口,不等二人站定,便急急道:“吴掌柜,大事不妙!”
“???”
刘牙郎四下扫视一眼,压低声音道:“进屋里说。”
见他神色肃然,不似说笑,师徒俩均心头一紧,谢清欢尤其紧张,手心霎时攥出汗来,只道是父亲打问到自己的下落了。
吴铭立刻打开店门。
进到店内,刘牙郎复又将门合上。
坐定便说:“我昨日得到消息,贵店的左邻张家竟突然把房子卖了,竟卖了足足五百贯!这价钱分明蹊跷,我特意打问了下,吴掌柜不妨猜猜买家是谁?”
吴铭一时没有头绪。
“状元楼。不仅如此,贵店的右邻乔家也意欲卖房,买家同样是状元楼的刘保衡。”
谢清欢一听和自己无关,不禁松了口气,吴铭倒是心下一凛,沉下脸来。
刘牙郎说道:“此举分明是冲贵店而来,待左邻右舍的房契俱落入刘保衡手中,吴掌柜今后再想做大做强,便只能换地方经营了。幸而——”
他话锋一转:“教我发现得及时,乔家眼下只是有意,尚未成契,吴掌柜若不想挪地儿,可得抓紧啊!”
“吴某省得,多谢刘牙郎相告。”
吴铭懂他的意思,买卖交易,自是价高者得。
只不过,他连五百贯都拿不出来,凭什么同正店掌柜竞价?
送走刘牙郎,颇有些烦闷地回到后厨,却发现两界门上弹出新信息。
【您有新任务,请确认!】
伸手轻点,界面随之跳转。
【饭店改造升级系列之二:扩建店面。】
【任务要求:请购置右邻(乔家)的房产,并完成外部的基础改造(点此查看详情)。】
【任务时限:即日起至八月底为止。】
【任务奖励:】
【1.内部由民居改造升级为饭店雅间(两间)。】
【2.一次迁店机会(现代和宋代均适用,迁至新店后,两界门也将随之迁移)。】
216 店面扩建
点击查看详情,界面随之跳转。
吴铭快速浏览一遍,出乎他的意料,两界门并未对外部改造的形制做出任何规定,唯一的要求是工期不少于十日。
说白了就是障眼法,毕竟,一夜之间改头换面过于惊世骇俗,请些工匠来既为翻新外部,也可掩人耳目,以完成内部的升级。
扩建这事,吴铭打从一开始相中的便是乔家。
因为张家紧邻的是吴记卧房一侧,而乔家紧邻的是灶房一侧,几乎是墙挨墙,只须将两家的室内空间连通,上菜的动线便出来了,工程量要小得多。
痛失张家这块地还没有那么紧要,可乔家这块地绝不能再拱手让人,否则,吴记川饭就会落入既无法扩张,也挪不了窝的尴尬境地,还谈什么做大做强?
伸手轻戳两下,退回至主界面。
吴铭嘱咐徒弟一句:“我去隔壁走一趟,你继续雕你的萝卜,或者回屋里歇息也行。”
谢清欢点头应好,目送师父离去。
乔家本是五口之家:乔父乔母,长子大宝、次子二宝、幼女莲儿。
无奈乔二宝自出生便带病根,沉疴缠身十数载。为延医问药,乔父乔母耗尽微薄家底,连备给大宝娶亲的聘礼钱也填入这无底洞窟,贫寒之家几至断炊。
今春二月,冰雪初融,二宝趁家人不察,拖着枯柴似的身子偷偷溜出家门。
乔母最先发现,立如五雷轰顶,跌跌撞撞冲出家门找寻,逢人便比划:“可见着我儿?大约这般高……”
“前不久,似乎见着往蔡河那头去了……”
乔母急急奔至蔡河堤岸,果见一具枯瘦的身影立于河畔,不是二宝又是谁?!
她大喊:“儿啊!你要作甚!!”
二宝闻声回头,苍白的脸上满是决绝之色:“孩儿活得好苦,娘也活得好苦,孩儿不想再受苦了,也不想再教娘受苦。”
说罢便纵身跃进了蔡河里。
下葬那日,乔家四人死死扒着棺木,撕心裂肺地嚎啕。对至亲的思念和哀悼,以及这十数年来的疲惫和辛酸,尽皆付诸哭声,随二宝长眠于地下。
斯人已去,生活仍要继续。
乔家世代为镊工,乔父平时在家门口支摊儿,替周遭的街坊理发修面,乔大宝则挑着工具走街串巷,替人上门服务,除此之外,也顺带卖些杂货,诸如乔母编织的头髲(假发)、草鞋等。
乔莲儿在富人家里当女使,包吃包住,无甚花销,挣得的钱大半都贴补家里。
一家四口齐心协力,省吃俭用,不到半年便还清了欠债。
许是时来运转,前两日,突然有牙人找上门来,说是状元楼的刘掌柜愿以五百贯的高价买下乔家的老房子。
五百贯!都够在城郊建一座小院了!
乔母立时动了心,乔父却心存疑虑:“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怕不是有诈……何况,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房子,哪能说卖就卖?”
乔大宝也不同意卖房:“这周遭的街坊邻居是我和爹爹的熟客,一旦搬走,生意怕是不好做。”
京中的镊工各有各的经营地盘,互不抢客,这是行内不成文的规矩。
“只要有手艺在,生意怎会不好做?”乔母不以为然,“到时同行老说一声,重新划分地盘便是!”
略一停顿,紧跟着驳斥乔父:“祖上把这房子传下来,是因为买不起更好的房子,不然早换了!我已向张贵家打问过,那位刘掌柜付钱端的利落,绝非使诈!”
见父子俩有所动摇,乔母继续晓之以理:
“大宝也该娶亲了,媳妇我早已相中,就李炭翁那孙女,年方十八,手脚勤快,模样也端正。咱把这老房子一卖,不仅能换个新居,聘礼也有了,有甚可犹豫的?”
“嗯……”
提到娶亲,乔父再无异议。
大宝二十有五,早该娶亲了,可眼下这条件,家里既小且破,又拿不出聘礼,哪家愿把闺女嫁过来?
倘若这房子真能卖出五百贯,确是个一举两得的法子,说不定还能替莲儿攒下些嫁妆。
乔大宝却豁然起身,激烈反对:“不好!我乔家世代居住于此,怎能为给我娶亲而卖掉?我宁愿终生不娶,也绝不当这不肖子孙!”
“这叫什么话……”
乔父乔母看着突然“炸毛”的儿子,均是一脸错愕。
不过是卖个房子,怎就成不肖子孙了?
乔大宝不愿这件事上纠缠,只抛下一句:“我看那刘掌柜不像好人,他以大价钱买咱房子多半没安好心,钱咱可以慢慢挣,坏事绝不能做!”
说罢便挑起担子,径往门外走去,风风火火的,险些和登门拜访的吴铭撞个满怀。
“吴掌柜?”
他赶紧刹住脚,略显诧异地看向隔壁川饭店的吴大郎。
吴、乔两家虽是邻居,此前却鲜有往来。
准确地说,是同吴大郎鲜有往来,吴父在世时,两家的关系还是比较密切的。
吴大郎早年间长期在外做工,直到数月前吴父逝世,这才回来开起了川饭店。
说实话,乔大宝起初并不看好,但到底是多年的邻居,开店那天他仍然捧了个场,买了碗粥吃。
一尝之下,立时改观。
谁能想到,从未拜过师的吴大郎竟有这等好手艺!
怎奈吴记的吃食并不便宜,太贵的乔大宝舍不得买,只在晨间买两个炊饼,偶尔打包些卤味,一来二去的,便也同吴大郎渐渐熟识起来。
“大宝,这是要出门做生意?”吴铭笑着寒暄,“乔叔乔婶可在家里?”
“在的。”
吴铭微微颔首,踏进乔家,问候道:“乔叔!乔婶!”
乔大宝疑惑地回头张望两眼,没再耽搁,挑着担子走了。
乔父乔母同样大感意外,这吴大郎虽是他二人看着长大的,可毕竟长期不曾往来,又隔了一辈,吴父一走,两家的关系便日益疏远了。
尤其在吴记川饭的生意火红之后,平日里难得聊上两句,登门拜访更是破天荒头一回。
闲聊一阵,吴铭切入正题:“听闻状元楼的刘掌柜有意买下这座房子,不知乔叔乔婶作何打算?”
乔父乔母相顾恍然,原是为此而来。
吴铭并不遮掩自己的意图,坦诚道:“不瞒二位,刘掌柜现已买下张家的房子,若再买下此间,我那家小店便左右扩张不得,再难做大。”
“因此,这房子我必须买下,若乔叔乔婶有意卖房,还望看在昔日的情分上,优先考虑我,不知刘掌柜开价多少,我可以出同样的价钱。”
钱不够可以想办法筹措,先把事情敲定再说。
“这……”
乔父乔母始料未及,两人嫌弃了大半辈子的“老破小”,竟突然成了香饽饽,刘掌柜和吴大郎抢着要买?
乔母当即表态:“你是我俩看着长大的,同样的价钱,自然卖给你。只是刘掌柜开的价委实不低,他愿出五百贯……”
说到这便停下来,二老仔细观察吴大郎的神情。
吴家的底子他二人再清楚不过了,五百贯可不是一笔小钱,吴记川饭再是生意火红,开张也不过两月有余,真能拿出这许多钱来么?
但见吴大郎面不改色,气定神闲,瞧不出丝毫怯意,反倒给人以志在必得之感。
吴铭正色道:“那便五百贯!明日便让刘牙郎拟契,如何?”
此事宜早不宜迟,迟了只恐刘保衡抬价。
至于钱从哪儿来,大不了借贷,东京城里多的是质库解库,别的不说,单凭吴记川饭门前挂着的这块匾额,借个三五百贯不成问题。
“不急不急!”乔父连连摆手,“卖或不卖,还没个定数哩!”
“怎又没定数了?”乔母扭头瞪他一眼,“适才不都说好了么?这价钱你还犹豫个甚!”
“我没异议,可儿子那态度……”
吴铭想起进门前听见屋里传来争执,看样子便是在商量这事,于是问:“大宝可是有什么疑虑?”
乔母笑道:“他无甚疑虑,只是怀疑刘掌柜不安好心,嘿,还真教他说中了!既是卖给大郎,那便不成问题。大郎只管教刘牙郎拟契便是。”
“好,我这便去寻刘牙郎。”
吴铭对自己穿来之前的事一无所知,幸而两家的关系还算不错,事情比他预想得更加顺利。
接下来便该筹钱了。
辞过乔父乔母,吴铭沿麦秸巷往西来到刘牙郎的家门前,抬手轻扣门扉。
“哪位?”
刘牙郎“吱呀”一声拉开门,见着来人,双眼霎时放光:“莫非吴掌柜已经谈妥?”
按本朝法律,房契地契不得私自交易,须由官牙作保,相关凭证须送往官府审核登记,朝廷则趁机抽取牙契税。
当然,牙人亦能从中狠赚一笔,这可比介绍铛头挣钱多了!
吴铭简略说明来意,随后问:“我眼下还差了些钱,欲往质库借取,不知哪家的利息较低?”
“质库的利息岂有低的!”
刘牙郎眼珠子一转,忽问:“不知吴掌柜还差多少钱?”
“四百贯。”
“这……”
你管差四百贯叫“差些钱”?!
刘牙郎当了数年牙人,倒是攒下不少钱,本打算以较低的利息借给吴掌柜,以解燃眉之急,可他这缺漏也太大了!
说来也是奇怪,吴记川饭一律以琉璃杯待客,琉璃杯的数量刘牙郎虽未逐一计数,想来不会少于三十只,按理不该是差钱的主才对……
“我家里尚有些余钱,虽不足四百贯,一二百贯还是有的,吴掌柜若是……”
“刘牙郎的好意吴某心领。”吴铭截断话头,“借钱还是一次借齐更为妥当。”
“也是……东京城里开质库的商户,刘某也识得几个,待会儿替吴掌柜打问一番,尽量谈个低利息,晚些再来告知吴掌柜,如何?”
吴铭怀疑这小子又要趁机捞中介费,转念一想,差他办事,理应付点酬劳,且眼下急需用钱,确实需要他帮忙,便点头应下。
刘牙郎倒是利落,立刻关上房门,径往质库打问不提。
吴铭回到吴记川饭,本打算回家看书休息,现在却没了心情。
谢清欢仍在雕花,之前听罢刘牙郎的讲述,她便已心下了然,此时见师父神色不豫,立刻停下手上动作,提议道:“师父若是急需用钱,弟子可再修书一封寄回家中……”
“不必。”吴铭断然拒绝,“你安心雕你的萝卜,为师自有应对之策。”
且不说小谢能否从家里要来钱款,即便可以,吴铭也绝不会让她去冒这个险。
“你不睡个午觉?”
“师父和二郎拜访喻作头时,弟子已经睡过了。”
“那待会儿刘牙郎来了,你喊我一声。”
“好。”
吴铭回川味饭馆搭起简易的“床”,事已至此,先睡觉罢。
却不料,乔父竟比刘牙郎先到一步。
“师父!”
“来了!”
吴铭睡得很浅,听见喊登时弹射而起,快步走至吴记川饭,乔父正在店堂里等候。
一见着吴大郎,乔父立时叹气不迭:“唉!卖房的事还是先缓缓罢!”
“???”
吴铭不明所以,只道是嫌五百贯少了,想要反悔,问道:“可是状元楼的刘掌柜又说了什么?”
乔父摇摇头:“和旁人无关,是大宝,他不知那根筋搭错了,咬死了不愿卖房,还说谁卖房谁便是不肖子孙!他竟敢当着我和他娘的面说这话,你说可笑不可笑?”
不仅可笑,还很可气,乔母当下便怒火上涌,大声斥责开来。
母子俩都是拗性子,一个偏要卖房,一个偏不让卖,两人大吵一架,最后也没吵出个所以然来,乔大宝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唯有乔父居中打圆场,决定先缓一缓,钱哪有家人重要?断不能因这事闹得不愉快。
“大宝可知晓买家是我?”
“自然告诉他了,没甚差别,依我看,怀疑刘掌柜不安好心只是借口,他就是打定了主意不愿卖房。”
“这是为何?”
“天晓得!”
话音未落,乔母忽然出现在门口,断然道:“父母尚在,这事还轮不到他做主!大郎,咱不理他,这事就这么定了!”
“诶,话不能这么说……”
乔父赶紧将妻子拉走私聊。
217 川饭店来了新员工
刘牙郎风风火火赶到时,正撞见乔父拉着气气囔囔的乔母往外走,刘牙郎稍作退让,目送二老离去,心里直犯嘀咕。
他擦着额间鬓角的汗水进店,落座后一边问:“这是作甚?该不会变卦了吧?”
一边拎起桌上的茶壶,见是空的,复又搁下。
“说是要暂缓……”
吴铭将乔父适才所言简略告知。
“呵,怕不是合起伙来坐地起价。”
刘牙郎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旁人。
吴铭却不这么认为,乔父乔母他接触不多,但乔大宝每天都会来买两个炊饼,时不时还会打包些卤肉带走,据他观察,应是个老实本分的人。
“且不说这个,质库那边如何?”
“我打问过了,利息因借贷数额而异,借贷万贯以上月息一厘,千贯以上为二厘五毫,百贯以上为三厘。我费了好一番口舌,终为吴掌柜谈定四百贯二厘五毫的月息,按单利计。”
宋代的月息二厘五毫指的是2.5%,单利即一本一息,和“利滚利”的复利相对应,本朝明令禁止复利。
借四百贯的话,每个月的利息便是十贯,当真不低!
“省得了。”
眼下倒是不急着借贷,乔家突然闹这么一出,明天指定是签不成契了。
“另有一事。”吴铭岔开话头,“小店需再招几个人手:铛头一名,须有多年掌灶的经验;灶房杂役一名,须识得文字,解得刀工;跑堂伙计一名,以忠厚老实、勤快肯干为佳。”
略一停顿,正色道:“刘牙郎,如今咱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前车之鉴,你切莫重蹈覆辙。”
刘牙郎自是郑重承诺,再三保证,绝对会做好“背调”。
承诺和保证不过是空谈,吴铭捏着他的把柄,这才是实打实的,谅他也不敢像上回那般敷衍。
刘牙郎喜笑颜开,扩建店铺便是如此,无论是买卖房地还是招募长工,都少不得牙人作保。
他早瞧出吴掌柜非比寻常,迟早做成正店,这才哪儿到哪儿,以后有的是生意可做。
待细细问过吴掌柜的要求,刘牙郎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再一问工钱——
“吴掌柜,恕我直言,东京城里合乎要求的庖厨,不是在正店掌灶,便是在富人家里主厨,愿意屈就贵店的只怕屈指可数,何况这工钱……委实太低了。”
“工钱尚有商榷的余地,要求断不可降低。吴记虽只是陋巷小店,店堂之内却满坐名流雅士,门楣之下亦悬着欧阳学士亲题的匾额。”
吴铭施展画饼大法:“当下投身吴记者,待他日扬名之时,便是股肱柱石、创店元老!届时所得酬答,又何止眼前这点绳头微利?刘牙郎生得一张粲花妙舌,该当比我更懂这些话术才是。”
刘牙郎面露难色,心说你这不是为难我刘伯仁么?
既要为人可靠,又要手艺出众,还要自愿“降薪”,这样的庖厨上哪儿找去?
唔……
刘牙郎忽然灵光一现,还真教他想到一个合适的人选,心里已有主意,面上仍挂着苦笑:“刘某定当竭尽全力,纵是寻遍这东京城,也定不负吴掌柜所托!”
吴铭笑道:“不必急于一时,在新店开张之前找齐人手即可。你放心,只要把事办好了,牙契钱少不了你的。”
刘牙郎一走,谢清欢立刻掀起灶间布帘走出,捧着雕好的萝卜花求表扬,紧跟着提议道:“师父,工钱不是问题,只要将新来的铛头收作徒弟,不给工钱都行。”
有道理。
吴铭倒把这茬忘了,以他的本事,即便收正店铛头为徒,也绰绰有余。
事实上,无论收不收徒,他都得教学。既然要学技术,薪资理应降低,相当于知识付费了。
他打趣道:“那你的工钱以后是不是也不用给了?”
谢清欢笑嘻嘻道:“师父不会不给的,师父最疼清欢了!”
吴铭哑然失笑,这丫头当真鬼机灵得紧。
谢清欢满心期待,她终于要有师弟师妹了!
吴铭关上店门,嘱咐徒弟两句,回家歇息不提。
翌日。
八月伊始,吴铭仍早早到店,和小谢一起准备早饭。
打粥之时,一如既往地和食客唠两句。
本想趁机问问乔大宝,可是有什么顾虑,乔大宝今早却没来买炊饼。
吃早饭时,吴铭把扩建店铺和招募人手之事告诉了李二郎和张关索。
两人喜出望外,得知乔家出尔反尔,张关索哼道:“俺生平最恨无信之人,吴掌柜莫愁,俺带几个弟兄整治一番,准保教他家老实从命!”
张关索昨日再度守住擂主之位,已是四连坐,如今身边确已围聚起一帮弟兄。
像他这样的武夫或者说江湖中人,凡事总想着以武力解决,同绿林和黑道也只一线之隔。
“不可。”吴铭肃然道,“做生意应和气生财,以武力胁迫只会适得其反,何况,乔家也不算失信,只要说动乔大宝,房子依然会卖给咱。此事你不许插手。”
张关索垂首称是。
李二郎冷不丁道:“某好像知道乔大宝为何不愿卖房……”
此言一出,三双眼睛霎时齐刷刷落到他身上。
“某也是猜测。”李二郎接着说,“掌柜的可还记得,乔大宝偶尔会来店里买一包卤肉带走?”
“记得,每回都买三十文的猪头肉,对吧?”
“对。奇怪的是,上上个旬休,乔叔替某修面时闲聊过几句,大宝似乎从未将买来的吃食带回家中。”
谢清欢笑起来:“咱家的卤肉香入骨髓,吃独食有甚稀奇!”
“不对。”吴铭摇头,“乔大宝素来孝顺,一回两回倒也罢了,回回如此委实反常。”
“掌柜的所言极是。乔大宝上回来店里买卤肉,某特意拿这茬儿打趣过他,他虽然避而不答,那神态却教某确定了一件事——”
李二郎压低声音道:“这卤肉应是买给心上人的。”
复又叹气道:“恨不得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送给她,这种心情我最懂。”
三人正作恍然大悟状,最后这句感慨瞬间给三人干沉默了。
半晌,吴铭才起身拍拍他肩头,语重心长道:“这可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啊,二郎!”
不过,二郎通过感同身受得出的结论,极具参考价值,大概率便是正解。
婚姻嫁娶历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乔母相中了李炭翁家的孙女,只待卖了房,迁了新居,便将其娶进门来。
乔大宝一向孝顺,断不敢在这种大事上违逆,可他又另有意中人,实不愿娶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为妻,因此才千方百计地阻挠卖房。
这该如何是好?
吴铭一时之间想不出主意,也并未细想,毕竟现在连乔大宝的意中人是谁都不知道,直接问他断不可行,只能等他下次来买猪头肉时,再做计较。
有乔大宝拧着,倒也不怕刘保衡得逞,那便暂时维持现状吧,反正他也没钱。
巳时刚过,李铁民登门收取账簿和七月的税钱,到店见着门前悬挂的匾额,尽管此前已有所耳闻,仍不免心头一惊。
吃一堑长一智,吴铭这回是按采购量做的账,一点儿毛病没有。
李铁民翻看着账簿,闲聊道:“前些日子,狄枢相于府中置宴设席,听闻是吴掌柜在操持?”
东京的厨师圈子有点小啊,这才过去多久,竟连李行老都知道了?
吴铭哪里晓得,其实是李铁民对他设置了“特别关注”,凡和他相关的动态,他总能第一时刻掌握。
同样对他“特别关注”的,还有状元楼的刘保衡。
吴铭忽然想到,李行老的店开在繁华地段,家里住的也是豪宅,显然是不差钱的主儿,何不问他借钱?利息肯定比质库低。
遂将吴记意欲扩建之事告知。
李铁民拊掌笑道:“好事啊!扩建实乃下策,依李某浅见,吴掌柜理应换个地段经营,于这陋巷之中守着一家小店,委实屈才啊!”
吴铭立刻顺着他的话说:“吴某倒也想在繁华地段开家大酒楼,怎奈开支不菲,着实负担不起啊!”
“吴掌柜说笑了,贵店能以琉璃杯待客,岂会差这点小钱?”
“……”
吴铭噎了下,涌到嘴边的话被硬生生堵了回去。
借钱的话终究没能说出口。
也罢。
送走李行老,吴铭正欲转身进店,忽听得一声喊:
“吴掌柜!”
驻足回头看去。
刘牙郎快步走来,容光满面,身后跟着一辆青幄牛车和一辆太平车,驾车的胖妇人莫名有点眼熟。
不待站定便兴冲冲道:“吴掌柜,你要寻的铛头和灶房杂役,我给你带来了!”
这么快?!
吴铭轻轻皱眉,将刘牙郎拉至一旁,低声责备:“我昨日怎么跟你说的?让你细细甄别,不要把来历不明的人带来,你倒好——”
“吴掌柜尽可放心!”刘牙郎笑吟吟地截断话头,“这二位定教吴掌柜满意。”
话音落下,牛车也随之停稳,车帘掀起,吴铭抬头看去,霎时瞠目愕然。
“……何厨娘?!”
“吴掌柜。”
何双双下得车来,浅浅一福,双颊微微泛红。
何厨娘嗜厨成痴,在行内早已人尽皆知,她甚至还办过一场“比厨招亲”,吸引了无数名厨登台竞技,怎奈比的是她最擅长的刀工和雕工,愣是没人胜过她。
何厨娘因此一战成名,获封“东京刀工第一”的美誉,身价也随之暴涨。
这事当时闹得挺大的,那些个名厨平白无故成了何厨娘的垫脚石,心里自不痛快,私下里没少说闲话。
刘牙郎虽和何厨娘不熟,却也知晓她的脾性,只要能精进厨艺,莫说钱少店小,哪怕倒贴钱,她也心甘情愿。
今日登门一试,果真如他所料!
何双双终于等来了吴掌柜的聘书,尽管和她预想的有所不同。
听罢事情的来龙去脉,她蓦然醒悟,似乎除拜师和拜堂之外,还有一条学艺途径:花钱学艺!
恰逢吴掌柜缺钱又缺人手,天赐良机岂容错过!
何双双一丝迟疑也无,立刻唤锦儿备轿。
倒是锦儿一脸的不知所措:“师父若去吴记掌灶,那我哩?”
刘牙郎笑道:“吴掌柜另要招一个识得文字、解得刀工的帮手,依我看,此务非锦儿娘子莫属。”
于是乎,三人便兴高采烈地直奔吴记川饭。
吴铭对此一无所知,只觉得刘牙郎忒不靠谱,何双双乃东京最负盛名的厨娘,多少富贵人家排着队请她上门操持宴席,怎会瞧得上吴记这样的小店?
“许是刘牙郎没把话说清楚,以致何厨娘有所误解,小店要招的是全职铛头,何厨娘若是应聘,以后便当不成私厨了……”
何双双断然道:“替人操持宴席只为挣钱,如今钱已挣够,这私厨不当也罢!”
哎哟呵!你还真想来啊!
那敢情好啊!何厨娘的基本功足够扎实,锦儿是她的爱徒,自然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当个切配师绰绰有余。
但有些话必须提前说开,省得以后扯皮,勿谓言之不预也。
吴铭认真道:“小店生意不错,活计较寻常食肆多出一倍以上,远比当私厨辛苦,且工钱不算高,签的又是三年长契,何厨娘切莫冲动行事,考虑清楚再做决定……”
何双双只一个问题:“我若成了贵店铛头,可否随吴掌柜学艺?”
“这个自然。”
“我指的是师徒之间的技艺相授,而非口头指点。你如何教谢厨娘,也应如何教我,不可区别对待。只是双双已有师承,不能再拜吴掌柜为师,还望见谅。”
“无妨,吴某定当倾囊相授,绝不藏私。”
何双双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皮,这正是她所求的。
当然,她也深知吴掌柜所求,当即唤道:“马大娘——”
那胖妇人立时紧了紧手中缰绳,将太平车驱至近前。吴铭猛地想起来,上回在乞巧市见过这马大娘一面,想来是何厨娘府上的女使。
太平车上满载着木箱,何双双随手掀开一个。
吴铭稍稍睁大了眼,这是几个意思?想用金钱腐蚀我?我岂是那种见钱眼开之人!
何双双笑道:“听闻吴掌柜缺钱急用,这里有五百贯,若是不够,我再唤人取来。你我虽无师徒之名,拜师礼却断不可少,还望吴掌柜万莫推辞。”
“这……”
话都让她说了,吴铭哪怕想推辞也再难开口。
何况这笔钱来得正是时候,解了他的燃眉之急,用句时髦的话说:真是送到他的心趴上了。
“既是何厨娘的一片诚意,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转头对刘牙郎道:“那便立契吧!”
218 言出法随的灶王爷
刘牙郎道一声“稍待”,忙不迭回家取契。
吴铭请何双双师徒进店堂里稍坐,唤李二郎一起将沉甸甸的钱箱搬进灶房。
今天是东京的八月一日,现代的8月31日,星期日。
吴振华三人七点半就到了,眼下正和小谢在厨房里择菜备料。
吴建军听见动静,立刻钻出来探看,见状奇道:“你不是说不急着借钱吗?”
“不是借的,刚收了个徒弟,这是人家送的拜师礼。”
有实无名的徒弟也是徒弟,吴铭没那么强的门户之见,只要何双双吃得苦、耐得烦,他很乐意传她手艺。
简单解释两句,接着出门搬箱子。
厨房里,谢清欢切菜的动作一滞。
徒弟?
昨日才向师父“献策”,今日便收徒了?
师父的要求她再清楚不过了,不知收的是哪一位高徒?
谢清欢心里跟猫抓似的好奇,见师祖母起身朝灶房走去,终是忍不住,搁下手里的活计,紧随师祖母踱出门外。
唯有吴振华不为所动,等管自己的人都走了,便霸占徒孙的“工位”切起菜来。
“师父,我来罢……”
谢清欢作势要帮忙搬箱子。
吴铭侧身挡开:“行了,去见你的师妹吧,少在这里装模作样的。”
谢清欢讪讪地缩回手,自己这点小心思果真瞒不过师父他老人家。
“多谢师父!”
心里越发好奇:师妹?
她记得狄枢相家的孟厨娘似是流露出几分兴致,莫非……
掀起灶间布帘,霎时傻眼。
“何厨娘?!”
直到听罢前因后果,谢清欢仍觉得恍若做梦一般。
她初闻何厨娘之名,乃是自长兄口中。
彼时,何厨娘设下“比厨招亲”之擂,技压群厨,风头正盛,一时无两。
长兄每每言及,倾慕之情溢于言表,甚至不顾长嫂反对,执意遣媒问聘,许以荣华富贵,欲纳其为侧室。
即便遭拒也毫不气馁,一而再,再而三,乃至于亲自出面,三顾三请,惹得对方烦不胜烦,率仆执杖,大棒打将出来。
父亲风闻此事,只觉颜面尽失,疾言厉色地斥责一通,喝止了长兄的荒唐之举。
岂止长兄,这些年上门说亲的媒人何止百数?上至钟鼎之家,下至清寒学子,竟无一人入得了何厨娘的眼。
谢清欢仰慕得紧,也羡慕得紧。
世事难料,谁能想到,当年以为遥不可及的人物,如今竟成了我的师妹!有实无名的师妹也是师妹。
转念又想:师父是下凡历练的灶王爷,师妹是东京首屈一指的厨娘,那我……
用师父的话说:我真牛逼!
待刘牙郎取来契据,双方确认无误后立契画押,摁上指印,新员工,入职!
刘牙郎喜滋滋地收下牙契钱,拍胸脯道:“眼下还差个跑堂伙计,我这便去寻觅,定教吴掌柜满意!”
又压低声音说:“乔家之事若有用得着刘某的地方,但凭差遣!”
送走刘牙郎,吴铭立刻带新员工熟悉工作环境。
掀起布帘步入灶房,吴建军和陈萍已等候多时。二老适才趴布帘后听了许久动静,知道儿子又招了两个厨娘,此时见面,并不觉得意外。
何双双和锦儿却不禁一愣。
吴记的店员,她二人只见过谢清欢和李二郎,张关索和孔三传虽未曾亲见,却也有所耳闻,显然和这二位对不上号。
不等儿子开口介绍,吴建军抢先道:“这是犬子,你该叫我一声师公。”
吴铭否决道:“何厨娘已有师承,我虽会传她技艺,但不会有师徒之名,叫你师公不合适。”
到底该怎么称呼,确实是个问题。
吴铭一家三世同堂,何双双和锦儿是正经的师徒,加起来足足五代人,光是辈分便算得人头昏脑涨的。
吴铭并非拘小节之人,索性同何厨娘以平辈相称,何双双则管吴建军和陈萍叫伯父伯母。
谢清欢:“啊?”
说好的师妹哩?怎的平白无故差了一辈?
何双双笑道:“谢厨娘若是不嫌,叫我一声姐姐便是。”
“双双姐说笑了,清欢求之不得,怎会嫌弃?”
谢清欢稍微松一口气。
虽然当不成师姐,至少没差辈分,甚至还是个小长辈,一问岁数,锦儿较自己小一岁,这长辈当得越发心安理得。
说归说,何双双心里却积着疑惑。
她之前差人打问过,吴掌柜的父母分明已经离世……但见三人眉宇间确有几分相似,彼此交谈也不拘俗礼,足见感情甚笃,显是至亲无疑。
倒把她弄糊涂了。
但她并未细思,视线立刻被那扇怪门所吸引。
灶房里竟别有洞天?!
不对罢,吴记川饭坐北朝南,于北面开扇门,其后不该是城墙么……
何双双正疑惑间,吴铭拉开两界门,奇异的白光立时自门后倾泻而出!
何双双霎时瞪大了眼,诸般困惑霎时抛诸脑后,同锦儿相顾愕然。
吴铭一开门就看见老爷子搁那儿独自忙活,连忙劝阻:“我的爷啊!你赶紧歇会儿吧!”
陈萍和吴建军紧随其后,老妈现身倒比吴铭的劝阻好使,吴振华当即放下厨刀,坐回小马扎老老实实择菜。
谢清欢抬脚迈进厨房,扭头见师徒二人畏葸不前,笑道:“进来呀双双姐!愣着作甚?”
何双双已能看见门后的光景,在奇异白光的笼罩下,各式各样的银色器物泛着冷光,打眼一瞧,尽是些前所未见的古怪器物……心下不免有些惶惑不安。
但见谢清欢从容不迫,便也按下心中忐忑,屏息跟进。
目光扫过这方整洁明亮的空间,心脏随之扑通扑通狂跳,双眼瞪得浑圆,委实难以相信眼前所见……这、这里究竟是何处?!
谢清欢将两人的神色尽收眼底,想她初入厨房时,也是这般惊惧交加。
如今却似入定老僧般气定神闲,见师父正在捣鼓众妙之门,便凑至双双姐耳旁悄声说道:“师父乃灶王爷下凡,这是仙家灶房,自然和俗世灶房不同。”
“啊?!”
“嘘……”
谢清欢做个噤声的手势,搬出同样的话术叮嘱道:“师父此番下凡是来人间历练的,意欲从头开始,从无到有,一步一步得证大道!我等千万不能暴露师父的身份,以免妨碍他老人家修行。”
“???”
何双双和锦儿面面相觑,两人忽然想起,坊间传闻,吴掌柜并未正经拜过师,他的厨艺尽皆来自神仙点化。
当时只道是胡扯,如今见着这“仙家灶房”,又有谢清欢的话佐证,莫非……
可灶王爷下凡历练一说,未免太过离奇,师徒俩均有些将信将疑。
谢清欢知二人所想,正色道:“我原也难以置信,可师父法力无边,有言出法随之神通,此事毋庸置疑。前几日夜里,他老人家断定今日将天现日食,二位若是不信,可静待奇观!”
吴铭点开两界门上的“员工”选项看了眼,何厨娘和锦儿都已登记在册,仍是一个月的试用期,他倒是有些好奇,如果试用不过会怎样?
比如对外透露了现代厨房的存在,或者偷了店里的财物……以两界门的尿性,多半会抹去相关记忆,永不录用吧。
退回至主界面,一抬头就看见小谢正贴在何厨娘耳旁嘀嘀咕咕,立刻沉下脸来:“你不去切菜备料,又在作甚?”
“这便去!”
谢清欢冲何双双眨眨眼,赶紧回到自己的工位上干活。
吴铭看向何双双师徒,笑容重回脸上,先为二人引见老爷子,紧跟着介绍起厨房里的现代设备和器具。
“这个叫水龙头,扳开便出清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这个叫冰箱,有储物制冰之效,可保食材数日不坏……”
“这个叫猛火灶……”
每介绍一样,两人眼底的震惊便浓郁一分。
难得碰见宋人参观现代厨房,这场面岂能错过?
吴振华三人一边择菜剥蒜,一边观察何双双师徒的反应,面上俱带着笑意。
谢清欢同样偷眼打量,何厨娘虽然成名已久,到底是凡厨,进了仙家灶房,其惊状和铁牛一般无二。
事实上,何双双心头的震撼远胜过昔日的张关索。
正因她是庖厨,才更懂得这些“神器”的不凡之处。
别的不说,单是谢清欢手里那把厨刀,她便眼馋得紧。
更令她心潮澎湃的是,如此精绝的厨刀竟不止一把!
且形制各异,最薄的那把,较之她特意请赵铁匠打造的那把对豆腐专用“宝具”,其锋利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她本以为自己的刀也未尝不利,但和吴掌柜一比,简直不值一提!
怪不得吴记的千丝豆腐细如发丝,还有那雕得栩栩如生的莲花……
又想起自己竟妄图同吴掌柜较量厨艺,只觉无地自容,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越发觉得谢清欢所言不虚,此间种种岂是凡俗之物?吴掌柜或许真是灶王爷下凡!
由此推论,吴掌柜的父母其实并非逝世,不过是凡间寿数耗尽,羽化而登仙罢了。
一念及此,豁然开朗。
吴铭哪里知晓她心中所想,见她盯着小谢手里的厨刀发呆,以为她眼馋现代刀具,于是笑道:“我已为二位定制两套刀具,明日便可送达。”
定制是不可能定制的,订购还差不多。
但宋代没有流水线,好刀都得请工匠定制,他这样说便于两人理解。
何双双既惊又喜,心说吴掌柜出手当真阔绰,此等仙家神器说送便送,且不是一把,而是一套!
“多谢吴掌柜!”
她难抑兴奋之情,又觉受之有愧,她不过赠与吴掌柜区区五百贯拜师礼,哪及得上吴掌柜回礼之万一!
“何厨娘不必客气。”
吴铭摆摆手,既来吴记“上班”,刀具理应换新,宋代的厨刀远远达不到他的要求。
话音刚落,李二郎忽然推门而入,激动道:“日食!日食出现了!”
何双双和锦儿心头巨震,立刻随李二郎步出店外。
谢清欢也下意识搁刀,抬脚欲走,忽又止步,抬眼瞄向师父。
“去吧,瞧你那贼兮兮的样儿……”
“多谢师父!”
谢清欢立刻哒哒哒地跑出厨房。
吴铭紧随其后。
吴建军也起身欲往,陈萍横他一眼:“你干嘛去?你又看不见。”
“看不见也可以凑凑热闹嘛!”
“凑什么热闹,你就是想偷懒,我还不知道你?爸还在这儿干活呢,你可真好意思……”
“别念了别念了,我不去总行了吧……”
吴建军讪讪坐下,继续剥蒜。
巳正时分,麦秸巷中却突然笼上暮色,烈日被逐步蚕食,只余一圈金边嵌在墨色圆盘上,投下一片阴影。
热气陡散,凉风贴着巷陌窜过,惊得鸡鸣犬吠、小儿啼哭。
本该充斥着叫卖和嬉闹的街巷,此刻却静得出奇,挑担的货郎僵住了脚步,赶车的车夫也攥紧了缰绳,互相追逐的孩童也尽皆躲回屋里,隔壁的乔母高声诵念佛偈。
和现代人热衷观赏天文现象不同,宋人视日食为大凶之兆,又恰逢京师遭遇了一场数十年难得一见的大水,难免作出无端的联想。
父母纷纷捂住自己小孩的眼睛,生怕看一眼便会沾染晦气。
何双双和锦儿虽不至于此,却也只敢略略瞥一眼,心里惊骇得无以复加。
若说适才是将信将疑,此时便再无疑虑。
吴掌柜若非神仙下凡,岂能料事如神!
何双双悄悄侧目看向吴掌柜,心底惊骇未消,眼中满是复杂的神色。
吴掌柜分明近在咫尺,却又是如此遥不可及,这或许便是世上最遥远的距离……
吴铭自然不会有迷信的想法,眯起眼抬头观看日食,今儿个也算是见证历史了。
见日轮逐渐挣脱遮蔽,吴铭立刻收回目光,以免被阳光灼伤眼睛。
不多时,金乌复又泼下万丈天光,热气重新洒落人间,叫卖和嬉闹亦重归街巷,转眼间,一切便已恢复如常。
吴铭招呼小谢回厨房干活,接着带何双双师徒熟悉店内环境。
219 千年老字号
送师徒二人至店门时,吴铭仍郑重叮嘱一句:“今日所见所闻,不足为外人道也。”
至于何时入职,吴铭本欲宽限数日,让她和昔日的私厨生涯做个交割。
何双双却斩钉截铁道:“明日便来!若非尚有琐事亟待了结,双双恨不能即刻换上吴记的衣装!”
吴铭险些把这茬儿忘了,赶紧问明了身量尺码,再向服装工厂订制六套工作服。又因入秋后,天气渐凉,另为每人订制三套秋冬套装。
离了吴记川饭,师徒二人径往行老处报知:自即日起,东京再无私厨娘子何双双。
行老大惊,忙追问缘由。
何双双并未如实告知,只说:“双双从厨多年,虽幸得行老和诸位官人抬爱,技艺却止步不前,难有寸进。惟愿摒弃俗务,闭门精研庖厨之道。”
这也是吴铭的嘱咐,让她隐去供职吴记川饭一事。毕竟,何双双在行内的名头太过响亮,放着风光无限的私厨不干,转至陋巷小店掌灶,难免会引起同行尤其是谢家的关注。
东京最炙手可热的私厨娘子突然宣布隐退,此讯不胫而走,不消半日,行内便已人尽皆知,一片哗然。
何厨娘风华正茂,却骤然而隐,必有内情!
一时间,揣测纷纭,流言四起。
但无论他人如何旁敲侧击、刨根问底,何双双的说辞始终如一。
入职吴记之事,她仅私下禀告了恩师静慈师太。
静慈听罢,不免讶异:“能教你舍了如日中天的私厨营生,甘愿委身陋巷小店为其掌灶,想那吴掌柜,定是位不世出的奇才?”
“何止奇才!”回想起仙家灶房里的诸般神器法宝,何双双难抑澎湃心绪,“吴掌柜的厨艺出神入化,纵有百个双双,亦难望其项背!”
静慈的惊讶更甚,她最是了解自己这徒儿的脾性,向来心高气傲,从不轻易服人,若非如此,当年也不会高调摆下“比厨招亲”之擂,叫阵东京众厨。
如今竟对一同行推崇备至,实属破天荒头一回!
何双双热切相邀:“师父若有闲暇,何不来店里稍坐?吴记也卖素食。”
静慈温和一笑,摇头道:“免了罢,贫尼早已六根俱净,世俗之事,皆无缘法了。”
回家后,何双双立刻着手打点迁居事宜。
此处居所离吴记川饭路途颇远,往返奔波费时费力,多有不便。她心念既定,便决定在吴记左近寻一处清静利落的小院,赁下安身。
……
八月的最后一天,恰是周日,一家四口齐聚川味饭馆。
打烊后,陈萍算了算八月的总账,七万出头,和上月相差无几。
从明日起,新规落地,个体户须给员工缴纳社保,否则一告一个准。川味饭馆目前属于“家庭作坊”,倒不存在这个问题。
社保虽不用缴,税还是要缴的。
现在都是线上报税,每季度一报,月销售额小于等于10万元免征增值税和附加税,只需缴纳百分之三的个人所得税,恰和宋代一样。
这个月销并非吴铭的极限,而是店面和人手的极限。
如果想更上一层楼,就必须扩大店面,招募更多的员工。
随着两界门的功能逐步显现,吴铭对未来的规划也越发清晰。
两界门虽然无法助力他成为一代厨神——幸好不能,只有综艺节目会搞这种噱头,现实里哪有什么厨神——却能助力他做成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事。
值此月末阖家团聚之际,吴铭向家人们宣布他的远大目标:“我决定把吴记川饭这个品牌,打造成全国乃至全世界唯一一家千年老字号!”
经过深思熟虑,他认为这是可行的。
当然,他所谓的千年老字号,并非指千年以来传承不断,而是令千年前名满东京的酒楼重现于现代。
为实现这一目标,首先,要将吴记川饭做成东京第一,并青史留名,以便后人有史料可考。以他的厨艺,这是迟早的事。
其次,得有证据证明自己是吴氏正统。
欧阳修亲笔题写的匾额和二苏的真迹,今后还会有更多名人赠礼,一旦慢递过来,便是最好的证据。
最后,还应证明现代的吴记和宋代的吴记所烹制的菜肴一脉相承。
这也不难,只需撰写一本食谱,详细记录下北宋的各色菜品,再通过慢递寄至现代。
吴铭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三老听得入神,晚饭都没心思吃了。
吴建军更是猛拍大腿:“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是这么想的!”
陈萍睨他一眼,啐道:“马后炮!”
“绝不是马后炮!爸,你记不记得我之前问过你族谱的事?我当时有此一问,就是想证明咱家传承有序。还是儿子聪明,这主意更靠谱,可行性也更高!”
吴建军面露得色,说得煞有介事。
但其实,他那日询问族谱,脑子里想的压根不是千年老字号,而是二苏的真迹,有了族谱,才能更好地证明宝贝是自家祖上传下来的,省得以后被开门。
时至今日,他仍然这么认为,提议道:“我觉得还是应该编写一本族谱,儿子,咱们就认你为吴家的祖宗!”
“???”
吴铭惊得手抖。老爸啊,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吴振华气得吹胡子瞪眼:“你硬是耍长(欠揍)了!认孙子当祖宗!你咋不喊老子认你当老汉喃!”
话音未落,他霍然起身,一脸煞气地左右扫视,看那架势,今天非要找根趁手的篾块棍棍,好生教训一下这个“逆子”不可!
“当然是假的!连族谱都是假的,祖宗能是真的吗?”
吴建军赶紧摁住老爷子,正色说:“我也是为了咱家的基业考虑,如果不这样做,怎么证明咱们吴家传承有序?那么多稀世珍宝都能传下来,却连一本族谱都没有,难免惹人生疑……”
有一说一,这番话确有几分道理,操作起来也不难,只是太过大逆不道,让人一时半会儿难以接受。
吴铭接过话头道:“这事以后再说吧,今天只是把目标定下来,咱们一家人以后就朝这个方向努力。当务之急不是修订族谱,而是多看书,趁这段时间,多恶补点常识。”
三老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是时候图穷匕见了!
吴铭自柜台后抱出一摞书,笑道:“我爸说话虽不中听,但有句话说得没错,那么多稀世珍宝都能传下来的家族,怎么可能连最起码的历史常识都没有?”
他拍了拍书:“这里的书我都看过了,你们回去后也要抽空看完,别想着敷衍我,我会抽问的哦!”
三老:“……”
“看个书而已,别那么抗拒嘛!宋代的皇帝曾经曰过,书中自有黄金屋。这是真的,你们想想,欧阳修亲笔题写的匾额,二苏的真迹,哪个不是价值连城?等以后千年老字号开张,日进斗金不是梦!”
一提这茬,三老瞬间干劲拉满。
吴振华尤其兴奋,倒不是为钱,而是为“千年老字号”这五个字。他开了大半辈子的苍蝇馆子,临了前若真能做成这件事,此生无憾矣!
这只是开始,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书籍和课程,涉及方方面面,不一而足……趁着吴记川饭尚未做大做强,吴铭要逐步将吴家培养成一个有文化有底蕴的家族。
“爸,你现在常驻饭馆,尤其需要用功,店里时不时会来一些对宋宴感兴趣的客人,不能总是一问三不知。”
吴建军当即拍胸脯保证:“必须的!”
陈萍却不以为然:“口说无凭,你得拿出点行动来,就从卸载斗地主开始吧。”
“这和斗地主有什么关系?!”吴建军双眼瞪得浑圆,“你这是公报私仇!”
吴铭赞同老妈的建议:“我妈说得对,你平时一闲下来就抱着手机斗地主,哪还有心思看书!是该做个了断了!”
吴振华猛地一拍桌子:“搞快!一天耍到黑!不晓得有啥子耍头!”
三对一,决议通过,立即执行!
吴建军不甘不愿地摸出手机,嘴里咕哝着:“我还剩了好几个亿的欢乐豆呢……”
吴铭失笑道:“以后可不止是好几个亿的欢乐豆,而是好几个亿的真金白银!你越早成为‘文化人’,就能越早拿到二苏的真迹!”
吴建军闻言精神大振,再不迟疑,麻利地解锁手机,将斗地主打入冷宫!
……
翌日。
吴铭依旧于凌晨三点四十左右到店,师徒俩刚把粥煮上,门外便传来一声喊:“吴掌柜——”
是锦儿的声音。
来得真早啊!
其实昨日约的是辰时点卯,一是念及何厨娘家住得远,通勤不便;二来嘛,卖个早饭而已,用不着这许多人手。
新员工的积极性很高嘛!
吴铭打开店门,见师徒二人又要行礼,制止道:“进了吴记的门,便是同道中人,以后不必行这些虚礼。”
“是。”
是何双双拘谨了,毕竟面对的可是灶王爷,以往都得对着灶前的肖像祭拜,如今活生生地杵在眼前,哪敢怠慢?
但见吴掌柜谦恭温和,一如初见,并无半点神仙的架子。
这大概便是修行的意义吧。
转念又想:连灶王爷都要下凡历练,求道问艺,何况我一凡夫俗子?
更坚定了学艺之心。
事实证明,何双双师徒来这么早,确实没帮上什么忙,只在吃早饭时多添了两副碗筷,顺便同张关索认了个脸熟。
何双双随口问:“乔家那边可有定论了?”
吴记扩建之事她自是知道的。
吴铭摇头称否。
乔大宝今天又没来买炊饼,他多半也心知肚明,但凡露面,定会被问及此事,索性避开。
“吴掌柜可想到法子了?”
“在想法子之前,得先弄清楚大宝的心上人是谁。”
吴铭只希望乔大宝的心上人是个良家女子,若是像李二郎那样,迷恋上不该迷恋的人,那可完蛋。
按理讲应该不会,因为乔大宝从不去勾栏瓦舍闲逛,这些年挣得的钱基本都给弟弟治病了,偶尔花三十文买卤肉也是近两个月的事,毕竟吴记川饭五月末才开张。
上午八点,没了老爷子催促,吴建军恢复了以往的准时作息。
到店时胳膊间竟夹了本书,显是在地铁上闲得无聊,看书打发时间。
吴铭对此持怀疑态度:“你来的时候是早高峰吧?这能看进去书?”
吴建军嘁一声道:“你忘了咱家临近始发站,我上车的时候车里根本没几个人……”
等老爸吃过早饭,父子俩出门买菜。
师父一走,谢清欢立刻拿出“师姐”的架势,替何双双和锦儿讲解:“那扇门后连通仙界,师父每日都会去仙界采买食材,这些珍稀的味料也都来自仙界。”
顿了顿,又说:“师父虽已下凡历练,仍有许多仙人惦记师父的手艺,每日都会来店里光顾,我指的是那边的店。俱是些故交旧友,师父不好拒绝,便做起两边的生意……”
师徒二人频频点头,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番合理的说辞。
父子俩买菜归来不久,李二郎忽然推门而入,喜道:“乔大宝又来买卤肉了!”
……
乔大宝将包好的卤肉珍而重之地揣进怀里,挑起担子出了店门,片刻后,锦儿戴上帷帽,不远不近地尾随其后。
沿着石板路往东走。
出了麦秸巷继续往东,过了城墙,再转北。
这条路他闭着眼睛都知道该怎么走,肩头虽挑着沉甸甸的担子,脚步却格外轻快。
进了锦绣巷,行不多时,“盛记绸庄”的匾额便跳入眼帘。
隔着街市里的喧嚣人流,乔大宝一眼便瞧见,在那门旁的石墩子后头,一个穿着竹青色细布衫子的小娘子正屈膝坐在小凳上缝补衣物,是素素。
一望见素素,大宝的嘴角便不由自主地微微扬起。
素素是盛家绸庄新来的绣娘,年初才到绸庄做工,眼下只是学徒,平日里只能干点缝补衣物的活儿。
盛家是大宝的熟客,常请他上门修面,三个月前来时,恰是素素领他进屋,之后的每一次,也都是她领的路。
一来二去,两人渐渐能言笑几句。
自那以后,不知怎的,一天不见,大宝便觉着心里空落落的,甚至夜里做梦也惦念着。
220 以前明明是我……
……
无论有无活计,乔大宝每日巳时准要挑了担子打从盛家门前走过,素素也总在这时搬了小凳出来透气。
盛家的规矩严,不许自家的绣娘同外头的男子闲谈,乔大宝除了上门修面时能同素素悄声说几句话,大多时候只能隔着段距离相望,彼此目光撞见,弯一弯嘴角。
今日却是为正事而来。
担子在肩头轻快晃悠,草鞋踩得路面啪嗒作响,乔大宝径朝石墩子后头那瘦瘦小小的人儿走去。
素素早瞧见了他,和往日一样冲他眨眨眼,抿着嘴笑,见他走过来,反倒低下头去。
“我来替盛小官人修面,劳烦素素娘子引路。”
一字不变的开场白。其实早在素素来盛家做工之前,乔大宝便已出入此间不下百回,哪里用得着旁人引路?
素素轻轻应声“好”,起身收拾衣物和小凳,别在乌鬓间的翠色小簪将她微红的小脸映衬得越发俏丽——这是大宝上回来时偷偷送给她的,他第一眼瞧见这簪子,心里便想,她若戴上一定好看。
攒了许久钱才买下来,果真好看!
乔大宝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却不敢表露出来,拿眼四下一瞧,从怀里摸出那一小包卤肉,扔进担子里,小声道:“你最爱的吴记卤肉,还热乎着。”
素素禁不住咽口唾沫,眼角余光飞快一扫门口,伸手抓起纸包,迅疾塞进怀里。
“谢谢。”
声音轻得像微风拂过巷尾。
两人藏着笑,前后脚进了盛家。
这一切都被不远处的锦儿看在眼里,她在盛家对面的茶水摊饮茶,同卖茶的婆子闲聊几句,随后付了茶钱,沿原路返回吴记川饭,将适才所见如实告知众人。
“如我所料!”李二郎略显自得,“大宝的心思,我最懂了!”
“非也,你只懂一半。”吴铭忍不住吐槽,“听锦儿的意思,人家多半是两情相悦,你只懂大宝的相思之苦,却不懂他心中的甜蜜。”
“我……”
李二郎梗起脖子试图辩驳,话到嘴边又咽下。
这份甜蜜他怎会不懂?师师成名之前,也常对他甜甜地笑,她喊他“李二哥”时同唱曲儿一样好听,生生将他的魂儿给勾走了。
可回忆越是甜蜜,他这心里便越不是滋味,也越发羡慕乔大宝。
何双双吩咐锦儿:“你去寻个婆子打问下,大宝钟意的这位娘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已经打问过了,说是盛家新招的绣娘,名叫素素,是东郊秦樵夫家的小女。”
众人齐齐看向到吴掌柜,等他拿主意。
吴铭却说:“待大宝回来再做计较。时辰不早,该备料了。”
备料仍由谢清欢担任主力。
何双双师徒昨日只是粗略参观了下现代厨房,并未掌握各种器具的使用方法,对各色菜品的切配要求更是一无所知,入职头几天自是以学习为主。
好在二人的底子足够扎实,适应起来也快。
常见菜品的切配,小谢已经很熟练了,吴铭便把这项教学任务交给她。
教何厨娘切菜!
放在三个月前,这可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谢清欢深吸口气,回忆了下师父是如何教自己的,此时便按同样的方法教师徒二人。
何双双虽以刀工闻名,却并不以此自矜,更不会因小谢资历浅而轻视她,相反,见小谢落刀稳健利落,她不禁暗暗吃惊。
谢厨娘学艺时日不长,便有此等刀工,当真了得!
门外忽然响起一声喊:“快递!”
吴铭立刻步入川味饭馆。
何双双和锦儿相顾讶异:“快递?”
谢清欢笑道:“仙家用语,我等凡人自是无法理解,习惯便好。”
昨日订购的工作服和两套厨刀都已送到,东西有点多,吴铭先把厨刀分发了,紧跟着和老爸一起发放工作服。
何双双师徒还没来得及试用仙家刀具,便又忙不迭领取衣物,一套、两套……足足六套!
二人惊得合不拢嘴!
她俩今日才来店里做工,一点活计没干,便白领了一套刀具和六套衣物,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饭店!
“这是你的。”吴铭将三套秋冬装塞进徒弟怀里,“入秋了,自己留意冷暖,增添衣物。”
“谢谢师父!”
谢清欢喜不自禁,立刻拉起何双双和锦儿:“去我屋里换罢!”
李二郎也领到三套衣物,心里那点郁郁霎时烟消云散,又是一通千恩万谢。
闺房里,师徒二人也和当初的谢清欢一样,摩挲着以仙家术法制成的雪白抹胸,只觉柔软细腻,爱不释手。
何双双忽然有些疑惑:“店里的一等琉璃杯不计其数,这衣物同样价值不菲,吴掌柜一发便是六套,怎会缺钱?”
谢清欢正色道:“琉璃杯只用于招待客人,工作服仅吴记的店员穿得,并不市售。师父欲以厨艺证道,岂会假借外物?”
何双双感慨道:“仙家气量,实非凡俗可比!”
心里暗暗庆幸:幸而吴掌柜缺钱,给了她拜在灶王爷座下的机会。
遂褪去旧裳,换上新装。
这工作服看着朴实无华,穿上后真个温软贴肤,倒比锦缎华服更舒泰三分!
仙家厨刀在手,师徒二人正式开始干活。
提前备料的菜品都不复杂,切配方法何双双基本一看即会,锦儿跟着操作一遍,也即刻掌握。
正因如此,谢清欢的教学重点不在刀工上,而在于介绍各色新奇的食材和调味料。
何双双恍然大悟,原来所谓的眉州特产和秘制酱料,尽是仙界所产,怪不得她寻遍东京也找不着。
多两个人备料,效率显著提高。
有点过于高了,目前只吴铭一个灶头,用不着三个切配师。
他重新分了下工。
谢清欢在制作凉菜之余,仍要兼着切配,只把锦儿已学会的菜品分给她做,锦儿的主要任务是打荷。
至于何厨娘,常见菜品的切配理应掌握,但真让她干这活儿未免大材小用。
吴铭对她的定位是铛头,自然要发挥其所长。
既是千年老字号,怎能没有宋时菜肴?
川味饭馆已推出三道宋菜,肉鲊是谢清欢在做,酒炊白鱼和禁中佳味,以及今后的每一道宋菜(热菜),吴铭都打算交由何双双烹制。
由本朝最负盛名的厨娘掌灶,我看以后谁还敢说咱家的宋宴不正宗?
但在这之前,先要学会使用现代灶具。
吴铭带着她认识现代灶台的主要构造,不锈钢灶体、点火器、燃烧器、天然气开关、风机开关、可拆卸炉架、接水盘、集油槽等等,仍然只介绍名称和作用,不讲原理。
何双双既惊又疑,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灶台,既没有灶孔,也无须鼓风添柴。
转念一想:既是仙家灶台,合该如此!
“来,开火吧。”
何双双照吴掌柜的指示,小心翼翼地按住开关,拧动。
一股湛蓝的火苗霎时自灶间窜起!
何双双和锦儿均是一惊,谢清欢见状笑道:“这可是三昧真火,其威力远非凡火可比!”
吴铭一巴掌拍她头上:“切你的菜,哪都有你!”
“是!”
谢清欢忙转过头去,脸上乐开了花儿,时隔多日,终于又得师父抚顶!
原是三昧真火,只须轻轻拧动开关,便可调节强弱,仙家法宝,当真妙用无穷!
怪不得吴掌柜烹制的菜肴,其火候无不妙到毫巅……
何双双羡慕极了,若教她拥有这样一座灶台,纵是折寿十年她也心甘情愿!
“这几日,我会给你练手的机会,你要尽快熟悉并掌握猛火灶的火候。”
“多谢吴掌柜……”
何双双冷不丁道:“总觉着吴掌柜叫着生分,我以后管你叫吴大哥可好?”
“啊?”谢清欢顿觉不妥,“你与我以姐妹相称,怎能管我师父叫大哥?”
“无妨,各论各的便是。”吴铭不以为意,“你怎么顺口怎么叫,我以后就叫你小何了。”
“小何……”
何双双嘴角抽了抽,她本以为吴掌柜会叫自己“双双”,不免有些失望……
忽又觉得可笑,心说我是来学艺的,计较这些作甚?
遂轻轻摇头,不再胡思乱想。
唯有切身体验过用餐高峰期,才会明白吴记的生意有多火红。
何双双打从一“出道”便是私厨,哪里见过这阵仗!
自午时起,至未正时分,期间连歇口气的工夫都没有!
这对师徒的配合相当默契,只看一眼点菜单,便自动分好了工,竟是一句沟通也无。
她和锦儿不仅帮不上太大的忙,反而有些碍手碍脚,一是不熟悉流程,许多菜品压根对不上号;二是暂时未能适应现代厨房里的工作强度。
仙家灶台的火力真个凶猛!
同样的菜换作土灶来做,说不定要多花一倍的工夫!
风机的轰鸣响彻耳畔,她目不转瞬地盯着离锅腾跃而起的菜肴,只见锅底焰舌猛地窜起半尺金红,火舌吞吐间食材划过一道弧线稳稳落回锅里……
端的神乎其技,赏心悦目!
何双双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入了迷。
直到吴铭大喊几声“小何”,她才回过神来。
“把酒炊白鱼蒸上!”
“好!”
中午这场硬仗对何双双造成了极大的冲击,她深深意识到,她以往的掌灶经验,在这里全然派不上用场,必须改变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从头学起,逐步适应。
这并不容易,但她干劲十足!
在遇见吴掌柜之前,她本以为自己的技艺几乎已经到顶,此生恐再难精进。
每念及此,不无沮丧。
如今见识过真正的山巅,方知自己不过是坐井观天,她还差得远哩!
忙过中午,谢清欢一如既往地着手做员工餐,吴铭制止道:“今天的员工餐让小何来做吧,你去歇会儿。”
“可是……”
以前明明都是我在做……
谢清欢就指着拿员工餐练手呢。
哼,师父未免太过厚此薄彼!
抱怨终究咽回了肚皮里。
“好吧。”
她垂手让位。
吴铭并非厚此薄彼,他只是想抓紧把何厨娘练出来,店铺扩建后,还得指望她分担一部分活计。
谢清欢坐一旁眼巴巴看着师父悉心教导何厨娘,那本该是属于她的练习机会。
直到此刻才后知后觉:何厨娘的到来对她而言未必是好事。
毕竟师父只有一个,原本全心全意教她一人,如今至少要分出一半的精力给旁人……
没奈何,既然机会不再喂到嘴边,以后便只能靠自己争取了。
更令她郁闷的事尚在后头。
吃饭时,师父忽然问何厨娘:“你有哪些拿手菜?下午做两道出来,我尝尝。”
这才第一天,师父便给她开小灶!
我来了两个多月,下午却只能睡觉!
谢清欢心头有气,故意将碗筷碰得叮咚作响。
没有人察觉到她的小小情绪,唯有张关索傻乎乎道:“谢铛头吃饭也爱敲碗?俺娘说只有要饭的才这样做……”
谢清欢险些吐血。
吴铭对何厨娘的期望不止于此。
以前在川味饭馆推新菜,只能通过探店复刻别家的菜品,费时费力又费钱。
何厨娘本就是经验丰富的厨师,她会做的菜品里总有几样适合现代人的口味,大不了稍作改良。以后再推新菜,直接让她操刀即可,省去许多麻烦。
何双双一口应下,这正是她所擅长的,想到待会儿还能用仙家灶台练手,心里便雀跃不已,嘴角也随之扬起。
正聊着,忽有一条熟悉的人影挑着担子自门前走过。
“大宝!”
乔大宝充耳不闻,只埋下头,加快了脚步。
吴铭扬声喊道:“盛家绸庄!卤猪头肉!”
乔大宝霍然刹住脚,惊疑不定地瞪向吴掌柜:“你说甚……”
“进来说话。”吴铭招呼他进店,“吃饭了么?”
“吃过了。”
乔大宝无意闲聊,压低声音问:“你怎知我……”
吴铭坦诚道:“我不仅知道你早有意中人,还知道你不愿卖房,也是因为这位素素娘子。”
见乔大宝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吴铭笑问:“你想不想娶素素?”
“想!”
这个“想”字说得斩钉截铁。
吴铭敛笑肃容道:“我可以帮你娶素素过门,同样的,你也得帮我一个忙……”
221 粉煎排骨
吴铭没能从乔大宝口中问出半分有用的信息,这小子只知心上人叫素素,尚未婚配,别的一概不知。
唯有一事,乔大宝言之凿凿:“我心里满装着她,再容不下旁人,她心里也是一般无二。”
众人忍俊不禁,李二郎也跟着笑,只是笑容中夹杂着些许羡慕和苦涩。
乔大宝既羞窘又期盼,忙不迭问:“吴大哥,你当真有法子让我娶成素素?我娘那拗脾气,莫说好言相劝,便是威逼利诱,只怕也难撬动半分啊!”
吴铭正色道:“我自有妙计,你只管静候佳音便是。”
乔大宝乐得见牙不见眼,当即拍胸脯道:“只要能娶成素素,莫说吴大哥开的价和旁家一样公道,便是再少个二三百贯,我也乐意!”
你乐意,你娘未必乐意……
吴铭心里吐槽,嘴上说:“不妥,你家迁新宅、迎新人,桩桩件件哪一处短得了钱?仍按约好的来,五百贯分文不少。”
乔大宝眼眶一热,只觉喉咙干涩,鼻头发酸,哽咽道:“吴大哥真真是我命里的贵人!这恩情,大宝做牛做马也……”
“行了。”吴铭最听不得煽情的话,摆摆手打断,“快去干活吧,待会儿教你娘看见,该生疑了。”
乔大宝抹一把泪花,道一声“多谢”,挑起胆子,满心欢喜地去了。
吴铭坐回原位继续吃饭。
谢清欢好奇询问:“师父,你有何妙计?”
“解铃还须系铃人,适才刘牙郎来过,可还记得?我同他商议的便是此事……”
吴铭已托刘牙郎打问清楚,后续的事也已交给他去办,这事也只有八面玲珑、巧舌如簧的刘牙郎才能办成。
吃过午饭,稍事休息。
何双双迫不及待要试菜,之前用仙家灶台做员工餐时,颇有些手忙脚乱,错漏百出,她甚至感觉吴掌柜一度想要开骂,这会儿想起来仍觉脸上发烫。
好歹攒下些经验,她誓要一雪前耻,为自己正名!
何厨娘的感觉很准。
就她中午那操作,若是换成小谢,吴铭早就激情开麦了,看在何厨娘是带资进店且头一回掌灶的份上,这才耐着性子不厌其烦地教她。
正所谓知耻而后勇,见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那便开做!
四人回到厨房。
等等,怎会是四人?
吴铭扭头看向徒弟,诧异道:“你今日不睡午觉?”
谢清欢脱口作答:“弟子今日不累。”
“别逞强,快去歇会儿,晚上有得忙。”
“没逞强,我还想品尝双双姐的手艺哩!”
吴铭无奈地摇摇头,不再多劝。
根据现有的食材,何双双决定做一道粉煎排骨。
“粉煎排骨?”
吴铭乍一听还以为是粉蒸排骨,瞧一眼她拿出来备用的材料:排骨、花椒、小葱、豆酱、绿豆淀粉等,再结合菜名,已大致猜到做法。
排骨这种食材没必要做得太复杂,过于复杂反而画蛇添足,只要火候掌握得当,无论怎么做都不会难吃。
何厨娘显然是念及自己对现代灶具不够熟悉,为免翻车,开局特意选了“简单模式”。
这点倒比一来就想学颠勺的小谢强。
何双双手起刀落,当当声响中,两根肋排应声断成三厘米左右的小段,紧跟着洗去血水,挤干并擦除水分。
花椒现磨碾碎,小葱切成葱花。
另取一碗,添入绿豆淀粉、花椒粉、豆酱、葱花、绍酒和盐,倒入适量清水调成糊状。
排骨入粉糊中滚过,裹上一层薄薄的粉衣。
猛火灶,启动!
很顺畅地生起了火,风机的轰鸣声随之响起。油温烧热后转小火,排骨下锅,煎至面衣结壳,翻面再煎,随着她的反复翻动,越发浓郁的焦煎荤香在厨房里弥漫开来。
煎至排骨表面黄脆,出锅,装盘。
何双双松一口气,这回总算没有失误。说实话,灶王爷在一旁盯着,她这心里直打鼓,唯恐做不好要挨训,上一回有这样的感受,还是在初学艺时。
“尝尝罢。”
何双双将小排段整齐码放盘中,撒上少许葱花,邀请“评委们”品尝。
不消尝,单看这卖相便知道稳了。排骨煎得黄脆,仍滋滋泛着油光,零星翠绿的葱花碎点缀其间,更显诱人。
吴铭率先举筷夹起一块,谢清欢和锦儿紧随其后。
牙齿撕咬外层焦壳,“咔嚓”微响,外层薄薄的酥壳应声脆裂,内里的排骨肉嫩滑多汁,水分被牢牢锁住。豆酱的咸鲜夹杂着浓郁的荤香和淡淡的椒香一并在舌尖上绽开。
如果按照现代的烹饪理念,煎肉通常不挂糊,因为这一技法需要通过高温接触表面,使表面的蛋白质凝固,从而达到锁住水分、保持食物鲜嫩的目的,调味一般放在腌料和酱汁中。
挂糊一般多用于油炸,以增加酥脆的风味。
何厨娘这做法算是介于煎炸之间,糊挂得很薄,火候也拿捏得恰到好处,既锁住了水分,也保留了酥脆的风味。
只是,这菜虽然味道不错,做起来也简单,却并不适合用炒锅来做,中餐里煎菜的占比原本就少,换成平底锅要方便得多。
“如何?”
何双双紧张兮兮地看着吴掌柜,等待评委“打分”。
吴铭笑道:“很不错,比你做的员工餐强多了。”
何双双登时羞得满脸通红,她的“首秀”自然不如人意,吴掌柜之前始终不予置评,她还以为翻篇了,终是逃不过这一劫。
吴铭忽然看见李二郎在门口探头探脑,这小子原本在外面睡觉,许是闻见了肉香,循香而至。
本着见者有份的原则,吴铭立刻招呼他进来品尝何厨娘手艺。
李二郎等的就是这句话,三步并作两步走至台前,抽出筷子开吃!
一盘粉煎排骨,五人眨眼分食殆尽。
吴铭接着让小何做下一道菜。
做菜尚在其次,主要是为了让她尽快熟悉现代的灶具和设备,顺便看看有没有适合在川味饭馆推的新菜。
相较前朝,宋菜的品类可谓百花齐放,不可能每一道都复现,必须有所选择,甚至要有所改良,使之符合现代人的口味。
这事急不得。
谢清欢冷不丁道:“师父,我也想做道菜!”
“你做甚菜?”
吴铭想问的其实是:你还会做热菜?
他一直把他的开山大弟子往冷菜师傅的方向培养,迄今为止还没正经教过她热菜。
“我做……”谢清欢歪着头想了想,“我做鱼香肉丝吧!看师父做过百十回,我大约是会了。”
“大约……你最好是会了,倘若做得不好,食材的成本从你的工钱里扣。”
吴铭给徒弟上点压力,省得她没有自知之明,看不得别人做菜。
谢清欢小声咕哝一句:“双双姐的员工餐做成那样都不扣钱,偏要扣我的……”
“你说什么?”
谢清欢立时换上甜甜的笑容:“多谢师父!”
倒不完全是假笑,她确实喜出望外,虽说要扣钱,起码应允她独自掌灶了不是?可见师父还是疼她的。
转眼三天过去。
何双双师徒日益适应吴记的工作环境和强度,常见菜品的切配要求锦儿已掌握七七八八,何双双也越发熟悉现代的灶具和设备,当然,想要独立掌灶的话,还得练。
至于谢清欢,这三日的工钱惨被扣得一干二净。
倒不是说她做的菜全无可取之处,相反,她单凭观察便能做出七八分水准,足以证明她天赋过人。
只可惜,还达不到吴铭的标准,该表扬就表扬,该指点就指点,该扣的钱,他也绝不会手软。
谢清欢乐此不疲,连午睡都戒了,只要能做菜,倒贴钱她也乐意!
今天是八月五日,是本届开封府试引试的日子。
所谓引试,指考生在正式开考之前赶到并上交相应的担保文书(多指身份、籍贯、无犯罪记录等保证书),当场审核,通过后即可领取“准考证”,算是考前报名。
这事与吴铭无关,他更关心刘牙郎那边的进展,成与不成,便在今日!
……
“乔老丈!乔大娘!”
屋外忽然传来一声喊,颇为耳熟。
乔母忙迎出门外,惊讶道:“郑天师!”
但见来者身着青蓝交领道袍,宽袖阔大,下摆覆足,头戴玄色混元巾,木簪束发,腰悬玉牌符箓,足踏十方布履,衣袂飘然,气度清癯,道韵自成。
不是郑道长又是何人?
家里凡遇大事,乔母便会寻郑天师买符算卦,人皆道郑天师法力通玄,既知过去,亦可断未来,她对此深信不疑。
以前二宝卧病不起,便幸得郑天师护佑;前些日子,她拿了大宝和李炭翁孙女的八字去求问,说是良配,这才坚定了她撮合这段姻缘的念头。
“郑天师可是路过此地?若是不忙,便进屋里喝杯茶罢!”
“非也!我是特意前来拜访二位,有要事相告。”
乔母闻言一惊,竟劳动郑天师亲自登门,定非小事!立刻邀请郑天师进屋。
不等看茶,郑道长坐定便开门见山道:“事关大宝的婚姻大事,我不敢耽搁,算完卦立时便赶来了。大宝尚未定亲罢?”
乔母摇头称否,同乔父对视一眼,均有些讶异:“大宝的婚姻不是已经算过了么?莫非出了什么差错?”
“非是差错,我岂会算错?”郑道长从容不迫,“那李炭翁的孙女确为大宝的良配,只不过——”
他忽然话锋一转:“我今早路过盛家绸庄,见着一绣娘,与大宝颇有几分夫妻相,贫道掐指一算,此女竟是大宝的绝配!若能娶她进门,可保大宝一世平安喜乐,家和万事兴呐!”
二老相顾愕然,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了,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到底是乔母率先醒过神来,忙问:“不知这女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可有婚配?”
一口气连发三问。
郑道长笑起来:“大娘无须心急,贫道皆已算出……”
他自怀里摸出一张对折的纸条,递到乔母手中。
乔母急急展开,她不识得几个字,乔父却识得一些,眯着眼一字一顿念道:“秦素素,东郊秦樵夫次女……”
乔父念得极慢,且不识的字甚多,郑道长等得不耐,索性夺过纸条,快速念完。
乔母既惊又喜,她适才所问,纸上竟皆有解答!
郑天师果真神机妙算!
郑道长郑重道:“佳偶天成,此缘可遇不可求,二位应速速遣媒人上门提亲!”
“多谢郑天师指点!”
乔母乐得合不拢嘴,郑天师金口玉言,他的话自不会错。
再三道谢,扭头催促乔父:“快去取些银钱来答谢!”
“不必。”郑道长摆摆手,面带春风般和煦的微笑,“能促成一段佳缘,亦是贫道生平幸事。”
说罢立即起身,扬长而去,倒真似不染俗尘的得道高人一般。
郑道长维持着得道高人的姿态,径往巷西而去,走至刘牙郎门前停下,拿眼四下一瞧,见无人在意自己,这才迈步跨入屋内。
刘牙郎等他多时了。
这一切自然是吴铭的安排,在得知乔母迷信求神拜佛、算卦占卜后,便定下这计策。
郑道长才是那系铃人,因此还须请他来解铃。
郑道长不曾去过盛家绸庄,也根本不曾见过什么素素娘子,那纸条是半个时辰前刘牙郎塞给他的。
“如何?”
“贫道做事,何曾有过差错?”
郑道长仍是那幅从容不迫、云淡风轻的作态。
刘牙郎没再多问,先前付过一贯定钱,这会儿便将余下的两贯付清,只是脸上始终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郑道长看在眼里,心里极不痛快。
他将沉甸甸的两贯钱揣进怀里,肃然道:“贫道绝非贪图这点小钱,实乃顺天势而为。大宝同那素素娘子的婚事我仔细算过,确为绝配,并未欺瞒乔大娘。”
“是极!郑道长所作所为,自是暗合天意!”
刘牙郎嘴上应和着,心里却想:你用不着同我分说,我和你一样,不过是拿钱办事罢了。
送走郑道长,刘牙郎立刻出门,径往吴记川饭而去。
222 老爷子的传家宝
听罢郑天师一席话,乔母恨不得即刻遣媒人往秦家下聘。
她和乔父已打定主意,这回由不得大宝胡搅蛮缠,他甘愿也好,不愿也罢,这房子是非卖不可,这儿媳也是非娶不可。
乔大宝回家前先已得到吴大哥的嘱咐,心下狂喜,在吴记川饭缓了许久才勉强忍住笑意,故作淡定地跨进家门。
担子尚未及搁下,便听娘亲喊道:
“儿啊,你来,娘有件要紧事……”
乔母本着“先礼后兵”的原则,温言细语地将郑天师所言告知,正欲苦口婆心,晓之以理——
“好!”
这一声“好”来得猝不及防,乔母涌到嘴边的长篇大论被尽数堵了回去。
她满脸错愕,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说甚?”
乔大宝想起吴掌柜的嘱咐,不能表现得过于兴奋,以免娘亲起疑。
可他心中的欢喜和上扬的嘴角委实难以压抑,连忙背转身去,佯装整理担中杂物,应和道:“郑天师神机妙算,他既算得秦小娘子同我相配,断不会错,儿子从命便是。”
“对喽!”乔母露出慈母的笑容,“这才是娘的好大儿!”
又道:“这事宜早不宜迟,你快去请吴掌柜罢,早些立契,也好早些乔迁提亲!”
至于迁往何处,这几日,乔父乔母托请牙人看房,已相中城南的一处民居,距此地不算远。虽不如京郊的小院宽敞精致,胜在地段好,有利于乔家的营生,且是灾后新建的房子,新房迎新人,再好不过了。
乔大宝依言行事,“仰天大笑出门去”,脸上乐开了花,直到步入吴记川饭才敢笑出声。
“吴大哥料事如神,倒比那郑天师灵验多了!”
吴铭见状便知事成,立刻让李二郎去请刘牙郎。
不多时,刘牙郎便携带着提前拟好的契约赶到,买卖双方和保人齐聚乔家。
宋代的不动产交易极其频繁,为减少纠纷且便于处理纠纷,官方对契约的内容和格式有统一的要求,行文极其程式化。
通常而言,契约须表明买卖田宅的具体位置、土地买卖的价格、契约履行的时间(一般要求立契当日交清钱款),买卖双方和见证人还要签字画押。
此外,朝廷为了收税,还定下“官版契约”制度,即买卖田地房产的契书由官府统一印制,民间先立草契,后到官府买官契纸誊抄,经官府确认并加盖公章后才算合法。
符合上述标准流程的契约称作“赤契”,反之叫作“白契”,私立白契属于无效契约,官府不仅不认,抓住了还要打一顿板子。
刘牙郎眼下拟的这份便是草契,经吴铭和乔家确认无误后,才取出官契纸誊抄。
最后再确认一遍,三方于官契纸上签字画押。
至于契税,太祖时“始收民印契钱,契税率为百分之二”,仁宗朝庆历四年翻了一番,变成百分之四,即应缴纳二十贯税钱。
刘牙郎还算厚道,仅收百分之一的中介费,即五贯。
这两部分钱均由买方承担。
吴铭先交付二十贯税钱给刘牙郎,让他去官府缴税盖章。
朝廷部门尤其基层单位的办事效率素来低下,唯有涉及税收,效率出奇得高。
只要契约符合规范,且把税缴齐,官府巴不得民间大量交易田地房产,多多益善。
刘牙郎即刻雇车前往,一个时辰便归。
一手交契,一手交钱。
吴铭和李二郎将五百贯的房钱搬至乔家,光是搬运和清点便花费不少时辰。
另支五贯牙契钱给刘牙郎。
再加上税钱和郑道长的“出场费”,花了足足528贯才把这房子拿下。
转念一想,这可是首都二环边上的房子,换作北上广,这点钱怕是只能买个厕所。
这都不算事,等以后有了雅间,便可承办高档宴席,要不了多久就能赚回来。
交易已成,因乔家还要买房和迁居,双方事先已约好,宽限十日,中秋之前搬走即可。
刘牙郎当即毛遂自荐:“城里城外在售的房宅刘某知晓不少,诸位有何吩咐,但凭差遣。”
乔母委拒道:“不劳刘牙郎费心,我等已经相中一处新房。”
刘牙郎笑着点点头,心里捶胸顿足:噫吁嚱!错失一笔大单!
乔父乔母顺利卖掉房子,乔大宝即将迎娶心上人,吴铭扩建店铺有望,皆大欢喜。
唯有刘保衡笑不出来。
当他从牙人嘴里得知此事,登时怒不可遏:“你怎么办的事?!我不是说了,无论花多少钱,也要把乔家拿下!那姓吴的开多高的价?”
牙人赔着笑脸:“五百贯。”
眼见刘掌柜横眉竖眼就要发火,他赶忙解释:“我分明已开出六百贯的高价,磨破了嘴皮,怎奈乔家油盐不进,不仅无济于事,反遭那乔大宝拿大棒打将出来。”
其实,牙人报价的当下,乔母颇有些动心,是乔父和乔大宝坚持不允,乔大宝尤其愤慨,当即抄起扁担杆将其扫地出门,呵斥道:“再来罗唣,棍棒伺候!”
牙人确已尽力,遇见这般固执的卖家,他也无可奈何。
刘保衡深深呼吸,按下心头怒火,吩咐道:“既然乔家不卖,那便将其邻家买下,这回休再失手。”
牙人略有些讶异,刘掌柜这是摆明了针对吴记川饭,他不曾光顾过吴记,不明白区区一家陋室小店有何过人之处,竟教正店掌柜忌惮不已。
他并未深究,此事和他无关,他只管立契作保,赚点牙契钱。
恭敬应和一声,转身去了。
刘保衡望着牙人离去的背影轻轻叹气。
他知道这是蠢法子,可他实在没辙了。怨只怨自家铛头无用,连个野厨子都比不过,他又不敢出阴招,总不能坐以待毙吧?思来想去,唯有出此下策,
乔家那块地落入吴记手中,状元楼的生意又要被抢走一部分。
幸而两家加起来占地也不算大,即便将来建成两层,也做不成正店的规格。
听闻那姓吴的好高骛远,意欲同矾楼一较高低,若果真如此,他只需断其左右扩张之势,对方迟早会迁离此地。
这便够了。
无论那姓吴的是何来历,只要不在他眼皮底下碍事就好。
张家和乔家相继以高价卖房之事,转瞬便传得巷中人尽皆知。
乔家的右邻黄家正盼着好事落到自家头上,好事还真来敲门了。
替刘保衡作保的牙人仍开出五百贯的高价,黄家大喜过望,却并未立即答应,寻了个借口送走牙人,转头便去吴记川饭将此事告知吴大郎,打算趁机抬抬价。
岂料被吴大郎三个字堵了回来:“我不买。”
没完没了还,别说没钱,就算有钱吴铭也不会再出手。
正所谓酒香也怕巷子深,开店当然要看地段,麦秸巷终究僻陋了些,再怎么扩建上限也不高,迟早要迁店的。
如今拿下乔家,把任务做完,获得迁店机会,足够了。
何双双不明就里,只道吴掌柜缺钱,不假思索道:“钱不是问题,大哥差多少尽管开口,我立刻让人取来。”
吴铭哑然失笑,心说小何是不是有点过于豪爽了,上回的五百贯还能当作拜师礼,这会儿又想赞助五百贯,真就付费上班啊?
“不是钱的问题,我的确没这个打算。”
他不想在这件事过多纠缠,岔开话问:“听说你迁进新家里住了?”
“是,在城南就近赁了个小院,灾后重新修整过,委实不坏。”
何双双略一停顿,顺势发出邀请:“大哥若有兴致,何不随我上家里稍坐?不远,过两条街便至。清欢和二郎也一起来罢。”
时值午后,左右无事,既然何厨娘诚心诚意地邀请了……
“好啊!”吴铭恰好想请她帮个小忙,“可我这两手空空……”
“又有何妨?我这也算不上乔迁,不过是暂住此地罢了,何况我也不打算筹备乔迁宴。”
五人都笑起来。
谢清欢其实不是很想去,她宁愿在店里练菜,但既然师父要去,她自当陪同。
李二郎不消说,他已麻利地关上店门。
三人随何双双师徒往西出麦秸巷,再沿御街往南,过龙津桥,何厨娘的新居便坐落于蔡河边上,距吴记川饭的确不远,离清风楼更近,不过数丈之隔。
锦儿推开门扉,何双双邀三人进院。
宅院虽占地不广,但看得出来不久前刚翻新过,粉垣素净,黛瓦鳞次,小院里辟出数区绿苔幽地,青石小径蜿蜒环抱,置一嶙峋怪石,旁倚三两翠竹。
虽不及狄府富丽,然环境清幽,寸景寸静,足养心性。
于这繁华地段觅得这处安身雅舍,想必租金不菲,何厨娘是真有钱呐!
四人于院中落座,锦儿和马大娘呈上茶盏和小食。
吴铭环顾四周景致,免不了要赞美几句。
闲聊一阵,方才切入正题:“小何啊,我有个不情之请——”
“这是哪里的话?大哥有何要求但说无妨,双双定当尽力而为。”
吴铭笑道:“也不是什么难事,过一两个月,我或许会养两头毛驴,吴记的状况你也知晓,不知可否养在贵府院中?”
“吴大哥到时尽管牵来,马大娘可是驯牲畜的好手,莫说两头毛驴,便是十头八头,她也照看得过来。”
何双双一口应下,连他养驴的原因也没问。
吴铭再三道谢,何厨娘这脾性真对他胃口,他就喜欢和这种爽快人打交道。
……
乔家隔日便买了新房,拿到契约后,乔母立刻遣媒人往秦家提亲。
秦樵夫自是摸不着头脑,他还没替小女儿张罗婚事哩,怎的便有人上门说媒了?
但听那媒婆说得天花乱坠,又是新房又是厚聘,便没深究,女儿终归是要嫁人的,若能嫁入小康之家,自是再好不过了。
遂应下这门婚事。
乔大宝高兴极了,将这喜事第一个告知吴大哥。
吴铭由衷祝贺两句,打趣道:“放心,待你大婚那日,卤肉管够!”
今天是宋代的八月七日,现代的9月6日(农历七月半),周六,且是中元节。
两边有大半个月的“时差”,节日并不同步。
现代的年轻人已经很少过中元节了,街头巷尾也全然不见节日气氛。
但像吴振华乃至老爸老妈这个年岁的人,仍有在中元节烧纸祭祖的习惯,当然是在家里偷偷烧,毕竟,现在城里不允许烧纸了。
这个中元节却有所不同。
早上七点半不到,吴振华便抱着他的“宝贝”早早到店——一个泡菜坛子。
这可是他泡了数十年的坛子,足以留作传家宝的奇物。
吴铭至今仍记得,在他小时候,爷爷每天一到店,便会拿一方干净帕子,像对待自己的儿女一样,挨个地把所有泡菜坛子抹得干干净净;坛盖口的陶瓷钵,他从来不用手直接揭开,而是专门削了把竹刀轻轻撬起来。
住院期间老爷子唯一放不下的便是这宝贝,每日睡前必做的一件事,就是和老爸老妈视频通话,看一眼他的坛子,确认一切如常,才能安心睡觉。
吴铭诧异道:“你把泡菜坛子带来干嘛?店里有。”
准确地说,哪家川菜馆子、哪户巴蜀人家里没有泡菜坛子?
吴振华不屑道:“你那坛子也配叫泡菜?尝下我这个!”
说罢,将泡菜坛子往桌上一搁,取出竹刀撬起陶瓷钵,用小勺舀起一勺盐水。
这坛子是川味饭馆的“众坛之祖”,足有二三十年的历史,这盐水舀起来,不仅色泽黄亮似菜油,连浓稠度也如同菜油一般,且没有丝毫杂质,十分干净。
吴铭接过小勺浅抿一口,霎时虎躯一震,如遭电击!
卧槽!这酸爽!
又捞起一小块萝卜皮,一口下去,鲜脆如新,就像头天才泡的菜一样。
牛哇牛哇!
许久没吃过老爷子的泡菜了,吴铭都忘了他老人家还有这一手。
吴振华上次来店里特意尝了尝孙子泡的酸菜,失望至极。
这次便把自己压箱底的宝贝带了来,豪气道:“拿我这个老盐水,重新给你泡几坛!”
223 酸萝卜老鸭汤
泡菜的制作方法非常简单,但这不等于人人泡出来的菜都好吃,这中间也有学问。
技术尚在其次,首先得有个好坛子,两条标准:檐口深、不漏气。
现在很多人喜欢用玻璃坛子泡菜,看着更美观,但避光性差易导致变质,更适合用于短期腌制“洗澡泡菜”。
吴振华仍习惯用传统的陶土坛子,坛子要用黏性强的土来烧制,俗称“糍粑土”,具有良好的密封性,坛沿水槽隔绝氧气,同时允许发酵气体排出。
用好坛子泡菜,常能听到檐口处咕噜咕噜的气泡声,老爷子常说:“泡菜坛子唱歌了!”其实就是发酵气体外溢的声音。
此外,泡洗澡泡菜的坛子、泡辣椒的坛子、泡姜和泡陈年泡菜的坛子……讲究个专坛专用,不能混为一“坛”。
单凭这坛“传家宝”,就知道老爷子是专业的,这事儿便交给他老人家全权处置。
只不过,按吴振华的意思,店里现有的泡菜都不过关,应全部重泡。
吴铭同意,新泡未久的菜自然不如二三十年的老坛酸菜够味。
至于逐步汰换掉的泡菜,当然不会扔掉,恰逢中元节,那就做两道和节日相关的菜。
吴铭支取三百文给李二郎,吩咐道:“二郎,你去肉市买四只老鸭回来。”
谢清欢好奇询问:“师父,买鸭子做什么?”
店里的固定菜品用不着鸭肉,莫非又要出新菜了?
果然,师父说道:“待会儿炖个酸萝卜老鸭汤。”
许多传统节日历经千年延续至今,意涵和习俗都已与宋时不同,七夕节如此,中元节同样如此。
虽然中元节在现代都市里已经逐渐淡出公众的视野,但在乡下尤其是两广地区仍有吃鸭子的习俗,相传鸭子能够驮着祖先顺利过河回家,又因“鸭”与“压”谐音,象征着镇压邪祟,护佑家宅平安。
话虽如此,主要还是为了消耗酸萝卜。
唯有吴振华明白孙儿的“良苦用心”,竖起大拇指道:“这个好!正好今天过节!”
许多不再盛行的习俗,也只有老爷子这个岁数的人还记得。
吃过早饭,一家四口出门买菜。
厨房里,三位厨娘着手处理食材,把今日的肉菜卤上。
卤菜作为两边的固定菜品,自然是新员工的“必修课”,教学任务仍交给徒弟。
谢清欢起初尚有些不情愿,生怕被何双双师徒抢了活计。
她能独立烹制的菜品本就不多,卤菜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种,难免会产生猫咪心态,感觉自己的领域被他人侵犯。
何况她如今视何双双师徒为竞争者,心里的不安和不快更为强烈。
后来发觉三个人合作轻松许多,也就不再抗拒,反倒生出几分自嘲来:清欢啊清欢,亏你还是师父的大弟子,怎会如此狭隘?既是竞争便该堂堂正正……
用师父的话说,与其死守着一亩三分地,不如提高自己的核心竞争力。
她自偷学刀工起,杨厨娘便夸她天赋出众,师父亦称赞过她的悟性。在她看来,双双姐不过是闻道在先罢了,她只需潜心学艺,假以时日,厨艺绝不比任何人差。
是以,近些日子,她越发积极刻苦,不放过每一个练手的机会。
吴铭归来时,见三人配合默契,井井有条,不禁暗暗点头。
经过一周的磨合,终于有点现代厨房的样子了。
谢清欢眼尖,一眼便瞧见师父今日拎回来一样新食材:“这是……毛豆?”
吴铭给出肯定答复:“你太师祖要煮盐水毛豆。”
老爷子说,以前乡下七月半祭祖要吃毛豆。这个时节的毛豆颗粒饱满圆润,用盐水煮上一大盆,祭奠完了以后,就着初凉的秋风和明亮的月色,一边喝酒吃毛豆,一边摆龙门阵,巴适惨了。
确实巴适,只是和中元节关系不大,川渝夏夜的街头,到处都是冷啖杯,毛豆下酒,早已成为固定搭配。
“盐水毛豆?”
三位厨娘面面相觑,皆不明所以。
毛豆自是知道的,正所谓“市桥压担莼丝滑,村店堆盘豆荚肥”,其清新甜爽的口感和肥大圆润的形态赢得了无数食客的喜爱。
可这做法却前所未闻。
吴铭笑道:“今日让太师祖给你们露一手!”
不止一手,老爷子这个周末显然要大展身手,刚才买菜时就摩拳擦掌,干劲十足,回来后马不停蹄地取出各色食材,先从泡菜做起。
吴铭见李二郎已将老鸭子买回,本想吩咐徒弟整治,忽然想起还不曾见过何厨娘的操作,便把这活儿交给小何。
又一“领域”旁落,谢清欢嘟了嘟嘴,没说什么,故作毫不在意地给太师祖打下手。
解鸭自然难不倒何双双,以往用凡俗刀具便已不在话下,如今手握神器,刀锋所过之处,势如破竹,不多时便将四只老鸭整治干净。
吴铭看在眼里,露出满意的笑容:“不错。”
不愧是东京首屈一指的名厨娘,基本功确实扎实。
继续下达指令:“把鸭子剁成块,再切些姜片和葱段,下锅焯水。”
这些属于鸭肉处理的基操,无须演示,也不必详细说明,何双双一听便明白该怎么做。
吴铭着手准备配料,从坛子里取酸萝卜、泡辣椒和少许野山椒,再取两碗泡菜水,想把酸萝卜老鸭汤炖得酸爽可口,泡菜水不可或缺。
分两锅炖,一锅微辣供川味饭馆;另一锅微微辣供吴记川饭。
吴铭的微微辣是真的不辣,只是加个底味而已。
一抬头,见徒弟正眼巴巴看着自己,便招呼道:“来,你把这些酸萝卜切块,泡辣椒切成马耳朵。”
马耳朵切法即斜切成长段,一端呈斜尖形,形似马耳,故此得名。
何双双师徒初来乍到,对现代的切配术语尚未完全掌握,谢清欢秒懂,立刻“抛下”太师祖,重归师父麾下。
吴振华那边有老妈和锦儿打下手,少她一个无关紧要。
至于老爸,此时正在店堂里一边“学习”一边剥蒜。
儿子那日定下“千年老字号”的目标时,吴建军也意识到自身的不足,千年前的古物一旦慢递至现代,别的暂且不论,起码得学会如何保存。
他原本就对鉴宝和古董感兴趣,这些天没少看相关的书籍和视频,但纸上得来终觉浅,迟早得找个专家上上课。
鸭子焯过水,吴铭起油锅,添点猪油,油热后下鸭子,加少许白酒去腥,炒干水分,加入酸萝卜、泡辣椒和野山椒炒匀,将泡菜水自锅边淋入,浓郁的酸香霎时随热气四溢而出。
吴铭首当其冲,只觉津如泉涌,厨房里的众人也纷纷吞咽唾沫。
炒匀后倒入一盆开水。
“千万不能加冷水,鸭肉一收缩就炖不烂,且容易腥。”
按理该用砂锅炖汤,味道更香,眼下没这条件,吴铭将老鸭汤烧沸后,便移到灶房里用柴火灶小火炖煮,须得炖上两个小时。
继续备菜备料。
临近午时,吴铭进灶房里查看成果,一揭开锅盖,浓香瞬间扑了满鼻。
香气自窗间溢出,转眼飘满街巷,周遭的小孩儿一如既往地循香而至,一众街坊邻居也暗自垂涎。
这条巷子里的居民大多不富裕且生性节俭,虽每每馋得口水横流,却因囊中羞涩,鲜少光顾吴记川饭。
但也有例外,譬如刘牙郎,他不差这点饭钱,因此常来光顾。
今日连乔家也动心起意,乔大宝深深吸嗅香气,提议道:“咱明日便要迁走,到底多年邻居,走之前不尝尝的吴掌柜手艺,未免可惜。”
乔父乔母深以为然。
三人一拍即合,因是近水楼台,排在了第一位。
吴记生意红火得紧,上他家用饭必须提前排队,乔家早已见怪不怪。
队伍渐渐变长,过不多时,张关索赶到,在店外维持秩序。
午时的钟声一响,李二郎立刻开门营业。
见着乔家三口,不禁一愣,随即笑着迎众客进店。
众人七嘴八舌问道:“什么菜这般香?”
“这香气闻着和此前的菜品不同,莫不是新菜?”
李二郎扬声道:“吴掌柜今日新炖了一锅汤羹,叫酸萝卜老鸭汤,分量不多,售罄即止!”
“那还废什么话,快快端上来罢!俺肚里的馋虫可等不了了!”
店堂里人声如沸,竞相争点新菜,每桌都要,乔家也不例外,三人原是被这香气吸引来的。
汤盆一上桌,那开胃的酸香便夹杂着荤香直往鼻子里钻,盆中黄澄澄的汤汁炖得极其浓郁,大块的鸭肉和敦实半透的萝卜块沉在汤中,青翠的葱花点缀其上,煞是诱人。
一家三口迫不及待地拿碗盛汤。
乔大宝当先啜一口热汤,难以言说的酸爽瞬间席卷唇齿,唤醒倦怠的味蕾,唾沫止不住地分泌。
随之而来的是清鲜荤香的鸭汤本味,却无丝毫腥气,鸭肉酥烂至极,筷子一夹便松散离骨,入口化渣,酸、鲜、清、醇等诸般滋味在口中交织,真香啊!
乔大宝闷头干饭,碗里的干货和汤汁转眼见底,接着盛下一碗,心中暗想:待成亲以后,定要带素素来尝尝吴掌柜的手艺,她一定喜欢。
……
今天是周六,不到十二点,川味饭馆便开了张,十二点一过,店堂里几乎座无虚席。
以往只吴建军一人,面对接踵而至的食客确实难以应付,如今有陈萍主持大局,老爷子也帮忙上菜,服务质量显著提升。
客人的满意度自然水涨船高,唯独陈桂彦不太满意。
每逢周末值班,他风风火火赶过来吃午饭,大多数时候都找不着落脚处,偶尔运气爆棚,也仅有一两个空位,必须同他人拼桌。
很气,却无可奈何。
这年头,懂吃的人越来越多,好吃的饭店却越来越少,别看川味饭馆店面小环境一般,架不住老板厚道,不仅食材新鲜品质上佳,师傅的厨艺更是没得挑!
许多人宁愿开半个小时车,也要来这里吃饭,这便是明证。
今天算他运气好,竟瞧见一桌熟人。
“徐爷!”
“小陈啊!来来来,加副碗筷!”
徐川今天带来了三个朋友,都是同道中人,对宋代的历史和文化颇有研究。
事实上,他四人已来过多次。
徐老爷子说这家店的厨师是个行家,不仅宋菜做得地道,餐具也仿得逼真,别处比不了。
三人原本不信,毕竟这家店从外面看实在平平无奇,可菜一上桌便显出不同来了。探完店才知徐爷所言不虚,又见这家店物美价廉,之后便常来光顾了。
陈桂彦麻利地搬把独凳坐在过道里,不等坐下,视线已落到桌上的那盆汤里,吸了吸鼻子,酸香刺激味蕾,唾沫接连分泌。
“酸萝卜老鸭汤?”
徐川点头称是:“今天出的新菜,值得一尝。”
川味饭馆的新菜,必须尝!
都是相熟的饭搭子,陈桂彦不讲客气,点完菜,便拿碗盛一碗鸭汤,细细品尝。
徐川笑问:“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地道的老鸭汤!”陈桂彦咂摸着嘴,“酸萝卜差点意思,但这鸭子简直绝了,肉质还是这么好,鸭腥味也压得恰到好处……多少钱一份?”
“78。”
“值!”
陈桂彦举碗饮汤,目光瞄向门后的厨房。
店里的人手比当初多了不少,不仅全家上阵,竟又聘了几个女厨师,全都作古代装扮,看着不仅不觉得违和,反而韵味天成,倒像是天生该这么穿似的。
“你们说,这家人究竟上哪儿找到这么多既会做菜气质又好的女厨师?”
这事不仅陈桂彦纳闷,徐川四人同样摸不着头脑。
别的店都请女服务员,这家店竟专请女厨师。
厨师这行女性本就占少数,气质好到能撑起宋制衣装的女厨师更是凤毛麟角。
上哪儿找的人暂且不论,关键在于,这得开多少工资才能把人请来?
以这三个小姑娘的厨艺和形象,换家高档餐厅工作,月薪少说也得五位数。
徐川推测道:“只能说,这家人是有追求的,竟然连宋代的厨娘也要复刻!”
224 盐水毛豆
有句话叫: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徐川探过不少宋宴餐厅,十家有九家搞噱头,不是装模作样点茶,就是摆弄插花,要不就熏香,生硬得很。店里那些服务员大多没什么底蕴,常学个四不像,令人哭笑不得。
说出去不会有人相信,他见过最自然、最符合文献记载的厨娘,竟然藏在一家苍蝇馆子里!
这说明老板不仅痴迷传统文化,而且在员工培训上下足了功夫,讲究,太讲究了!
听完徐爷的解释,陈桂彦更纳闷了:这不是一家川菜馆子吗?费这牛劲干嘛?又是古装厨娘又是员工培训,成本多高啊!
上菜的当口,他趁机询问:“吴叔,你们以后不会全面转型做宋宴吧?”
“哪能啊!”吴建军摆摆手,“仍以现代川菜为主,宋菜只是特色。不过千年前的饮食文化,我们的确想正经还原出来,所以店里的员工都经过严格的培训,绝对原滋原味。”
徐川惊讶道:“看样子,吴老板对此颇有研究啊!”
吴建军谦虚一笑:“家学渊源,谈不上研究。”
眼前这四位都是专攻宋史和传统文化的行家,凭他肚子里那点“家学”,搁人家眼里就是纸糊的灯笼——一点就破。
现在还不到吹嘘的时候,还得沉淀沉淀。
徐川和他带来的三位朋友互望一眼,期待瞬间被高高吊了起来。
换作别家这么宣称,多半是忽悠。可川味饭馆不一样,光是厨房里那三位厨娘,就能看出这家人确有这个底蕴,说不定真能把千年前的席面搬到眼前。
……
事实证明,吴铭的微微辣调得恰到好处,吴记川饭的食客喝了老鸭汤无不交口称赞,一大锅汤一个中午便卖个精光。
吴铭提前预留了一份,等晚上给欧阳修送去,之前约好了只要出新菜便给醉翁送一份尝鲜,他一向说到做到。
周末的客流量大,忙过中午,下午实在没精力“培训”何双双师徒,睡个午觉先。
一觉醒来,又是一条好汉!
吴铭坐起来一看,瞬间呆愣住。
坐在柜台里看书的那个胖子,竟然和老爸长得一模一样!
这不科学!
“你啥时候来的?”
“有一会儿了。呵啊……”吴建军张嘴打个哈欠,“你那是什么眼神?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不是我吹,你爸只要认真起来——”
“你是被我妈和我爷爷拽来的吧?”
吴铭已经听见厨房里的动静,按老爸的行事风格,就算看书也该在家里舒舒服服地看,怎么可能来店里“遭罪”。
他翻身下“床”,将桌椅和被品收拾齐整。
有暗香袭人,吸吸鼻子,是由各种香料煮出来的复合香气。
进厨房一瞧,不仅老爷子和老妈早早到店,小谢、小何和锦儿也都在场,他竟是最后一个起的。
“在煮毛豆啊?”
盐水毛豆这道小吃全国各地都有,做法也很简单,只须把盐、各种香料和毛豆同煮,出锅后晾凉即可。
细节上可能有所不同,比如有的人喜欢出锅后再放盐,可以最大程度地保留豆子的甜味,有的人干辣椒放得比较多,风味更浓郁。
因这锅毛豆是做给宋人吃的,吴铭特意叮嘱老爷子“手下留情”,这回便没放干辣椒。
做法虽然极其简单,可老爷子下料时的豪放着实吓到何双双师徒了。
竟用如此多珍稀的香料熬煮毛豆,只怕大内御厨都不敢这般奢侈!
怪不得前所未闻,这做法只应天上有,凡间能得几回尝?
谢清欢早已见怪不怪,心想师父为追求极致的美味,做菜向来不计成本,原来这一理念传承自太师祖。
待老爷子将煮好的毛豆捞出,吴铭招呼徒儿们备菜备料,餐饮人的一天就是这么朴实无华,睡完午觉就该卖晚饭了。
……
引试过后,先生便不再授课,欧阳发索性从国子监搬回了家里,在哪儿温习不是温习?在家尚能好吃好喝好住,心情愉悦方能考出风采!
爹爹并未责怪他,只“关切”道:“你若是连举人都中不了,这便是你在家住的最后几日,今后别回来了!”
又被爹爹小瞧了。
他读了十几年圣贤书,今科纵不及第,考个举人岂不是手到擒来?何况开封府的解额远多过其他州府,于情于理都不至于落榜。
当即在爹爹面前夸下海口,信誓旦旦,掷地有声。
这是前日的事。
此一时彼一时也,明日便要上考场,欧阳发突然有点不自信了。
这两日在家里翻书,他既惊又疑:这竟是我的书?怎的如此陌生!
人家是查漏补缺,他要填的却不是缺漏,而是个无底洞!
现学现考已然来不及,只能将先生勾画的“重点”和过往的“模拟题”多温习几遍,但愿能押中考官出的题。
转眼间,日已黄昏。
“小官人,该用饭了。”
早午两餐欧阳发都让下人送到自己屋里,唯有晚饭他要和家人共进,因为晚上这餐有吴掌柜烹制的美味,原是给爹爹下酒的,以爹爹的脾性,绝不会单独分给他。
大考在即,欧阳发心里有些发慌,本欲凑合一顿算了。
转念一想:事已至此,也不差这一时片刻,先吃饭罢。
遂搁下书卷,随仆役奔赴后院。
尚未入席,便有一阵浓郁的酸香袭来,直教口齿生津,食指大动!
这香味,和此前尝过的所有菜都不同,多半又是一样新菜!
幸好来了。
欧阳发舔舔嘴唇,肚里心里瞬间被这新奇的香味填满,什么功课、什么秋闱……统统抛诸九霄云外。
欧阳一家早已到齐,自从桌上添了几道吴记的菜肴,晚上这顿饭便不再有缺席之人。
爹爹一如既往地饮用清澈透亮的常品玉髓,只不过……
欧阳发扫视一眼桌上菜肴,奇道:“今日怎的没送花生米来?”
欧阳辩抢答道:“今日送来了新的下酒菜!盐水毛豆!”
欧阳发的目光立刻将那盘碧油油、圆鼓鼓的豆荚锁定。
毛豆只是再寻常不过的食材,换作旁人来做,他不会生出多少兴趣,可吴掌柜素有点石成金之能,他做的毛豆,滋味定不一般!
见爹爹吃得正香,欧阳发越发眼馋,伸手欲抓。
“啪!”
欧阳修一巴掌扇开,正色道:“这是下酒菜,你饮酒么?”
“……”
我倒是想饮,你老人家也不答应啊……
欧阳发讪讪缩回手,无妨,失之毛豆,收之老鸭汤。
忙不迭盛一碗酸萝卜老鸭汤,一口酸汤下肚,胃口大开!
四个小欧阳争相品尝软烂鲜香的鸭肉,欧阳修自顾自地拈起毛豆,指尖捏住豆荚两端,轻轻用力一挤,嫩绿滚圆的豆米“噗”地跃入口中。
入口咸香打底,略带着豆类特有的清甜本味,细细咀嚼,豆肉脆嫩,诸多异香随之迸溅出来,像是一口咬开了香料包,滋味极丰富又极和谐。
真香啊!
欧阳修吃过各式各样的毛豆,但加起来都不如这盘盐水毛豆香,真不知是如何做出来的!
举盏饮口小酒。
“啊!”
妙极!
此物和酒实乃绝配!
堆得冒尖的一盘毛豆看似量足,吃起来却出奇得快,不过一盏酒下肚,竟就见底了。
欧阳修立刻唤来仆从:“速去吴记川饭,再取两盘毛豆来!”
仆从转身去了。
欧阳发自始至终未曾尝得一粒,正所谓吃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老鸭汤虽美,也弥补不了错失毛豆遗憾。
心想:待秋闱一了,定要去吴记川饭吃个畅快!
……
醉翁家的仆从登门续两盘毛豆时,吴铭丝毫不觉得意外。
他早料到这个老酒鬼肯定好这一口。
但他还是低估了欧阳修的喜爱程度。
仆从转述道:“老爷说,贵店的毛豆比花生米更下酒,以后的下酒菜一律换作毛豆。”
“这……毛豆只夏秋两季有,再过些时日便买不到了。”
“有毛豆选毛豆,没有再换其他。”
“省得了。”
喝个酒还挺挑……
好在煮个盐水毛豆并不费事,这活儿以后就交给小谢了。
忙忙碌碌又一天。
翌日。
今天是秋闱开考的日子,同时也是乔家正式搬家的日子。
走之前,乔大宝又一次在吴记门口排队买粥,顺便同吴大哥闲聊两句。
他和素素的婚期定在中秋以后,乔大宝话里话外都透着猴急,一副恨不得今晚就圆房的模样。
吴铭可以理解,毕竟单了二十五年,古代又没有恋爱一说,像乔大宝这种从不逛青楼、不寻花问柳的老实人,结婚之前都是母胎单身。
你说是吧,二郎?
李二郎的羡慕溢于言表,他尚比乔大宝年长一岁,眼见着大宝即将成家,他却仍孑然一身,莫说娶亲,连聘礼钱都凑不出来。
“可不是?”吴铭趁机敲打他,“你若想娶师师,不仅要准备丰厚的聘礼,还得帮她赎回妓籍,即便如此,人家也未必瞧得上你。”
“她不会瞧不上我的……”
李二郎弱弱地反驳一句,却没什么底气。
复又叹口气道:“是我配不上她。”
“非也!”吴铭大摇其头,“不是你配不上他,是你俩不般配,注定成不了的。你也二十有六了,又是李家独苗,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李家的香火想想吧?”
有道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一教条并不适用于现代社会,但在古代还是很管用的。
李二郎沉默了,从他的神情里能看出他心中的动摇。
吴铭拍拍他的肩头道:“我没有催你娶亲的意思,但你确实该攒点钱了。你若是怕自己下不了决心,我可以替你存一部分工钱,每日只发给你五十文,你觉得如何?”
又是良久的沉默,经过一番天人交战,李二郎终于一咬牙,点点头道:“好!”
乔家一搬走,改造翻修之事就该提上议程了。
几天前已经同一个“施工小队”谈妥,下午便将工匠们请至店里详谈。
吴铭的要求并不高,只需把吴记川饭的灶房和乔家的卧室打通,再把外部翻新一下即可,内部自有两界门升级,不劳工匠们费心。
勘验罢,商讨并定下方案。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做,吴铭对这种古建筑一窍不通,因此不干预工匠之间的讨论,只问:“大约需多少时日?”
“不下雨的话,七八日便可完工。”
吴记和乔家的房子是最常见也最简单的砖木结构,如今城南的重修重建已临近尾声,余下许多建材,无论何种尺寸何种形制,应有尽有,说是现成的也不为过。
原本就是小户型,改造翻修的幅度又不大,只是施工,花不了多少工夫。
吴铭说道:“不着急,慢工出细活,无论下不下雨,还望各位干满十日,工钱我按十日给。”
众工匠面面相觑,这辈子没听说过这种要求。
既有钱赚,何乐不为?
遂齐声应下:“吴掌柜放心,我等定当仔细做工,绝不会出丝毫差错!”
吴铭放心得很,毕竟有两界门兜底,再怎么豆腐渣,也不至于发生店铺倒塌这种事。
接着谈工钱。
他提前了解过市场价,心里有底。
五个工匠,为首的作头每日三百文,其余每日二百文,十日便是十一贯。采买建材的钱另算。
这活儿仍交给工匠,所有包完,最终定为二十贯。
立了契,先付五贯定钱。
至于何时动工,考虑到施工期间难以营业,便定在中秋以后,中秋可是一年一度的节日盛会,更兼要为狄青饯行,生意得做。
十六日动工,到八月底尚有十五天,足够了。
众工匠没有异议,领了定钱,自去采买砖瓦木料不提。
两界门并未给出室内装修的设计图,目前只知道乔家会被改造出两个雅间,想来空间不会小,档次也不会太低。
是时候组建“乐团”了!
等下午孔三传到店,吴铭便将此事告知,托他寻几个靠谱的伎乐人,工钱可谈。
孔三传兴奋至极,平日里在店堂演奏,鲜有客人懂得欣赏,有了雅间,他这身本领才算真正有了用武之地!
当即一口应下。
225 酸菜鱼
吴记川饭扩建后,雅间也不过两间。况且,并非每位食客都喜好丝竹雅乐,故而暂时用不着聘请常驻的艺伎。
规模较小的食肆惯常的做法,是和周遭卖艺的路岐人讲好,有活儿时差人知会一声,随传随到。
店家既已提供演出平台,通常不再另付工钱,艺伎所得多寡,全凭客官赏赐丰厚与否。
食肆和艺伎多为合作共赢的关系,也只有正店这样的大型酒楼才会雇佣“全职艺人”。
吴记川饭虽是陋巷小店,往来食客却不乏文人雅士、贵客豪商。这对那些身怀才艺的伶人而言,何尝不是可遇不可求的良机?
因此吴铭的要求并不低,首选自然是保康门瓦子里的名妓名角儿。
孔三传尚未置可否,李二郎已经霍地跳起来,双眼放光:“吴掌柜的意思,莫不是要请师师来?”
“刘师师也好,徐婆惜、李金莲也罢,只要名声在外、才情出众,都去打问打问。我鲜少逛勾栏瓦舍,对在京艺伎所知寥寥,此事全仗三传甄选定夺。”
吴铭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多联络几人,方为万全之策。
李二郎轻嗤道:“徐、李二人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哪能和师师相比!”
“二郎莫急。”孔三传笑起来,“师师才貌俱佳,定然胜任。我与她同在乐班谋生,自当第一个问她,但她愿不愿来,我不敢保证。”
“你放心!”李二郎拍着胸脯,言之凿凿,“你只需提我也在吴记做工,她一准来!”
吴、孔二人相顾莞尔,二郎那点心思在吴记早已不是秘密。
吴铭又问:“有个叫丁仙现的杂剧伶人,与你年岁相仿,你可识得?”
孔三传沉吟片刻,歉然摇头:“这名号实在陌生……”
“无妨,你平日里替我留意着,若寻得此人踪迹,务必将他请来。”
孔三传点头应下,心里不免疑惑:吴掌柜连京中名妓都不识得几个,怎的突然指名要寻一个无名之辈?
他深谙分寸,东家既已交代,照做便是,不该问的绝不多问。
……
拉胡琴的孔三传竟然接到私活了,尽管聘他的人并非锦衣玉食的富贵人家,仍然惹得班子里的众人羡慕不已。
干这行的岂有不想接私活的?设棚演出才挣几个钱?大头都被教坊分走了,剩下那点残羹冷炙,刘师师压根瞧不上。
十场演出倒不如替贵人助兴一回。
对她来说,演出的作用不在于挣钱,而在于维系拥趸,提升名气,结识恩客。
都说婊子无情,那些个富家子弟何尝不是如此?
兴起时浓情蜜意、豪掷千金,得手后很快便腻了,再不来了。
刘师师入行十余年,恩客换了一茬又一茬,见多了翻脸无情的人。
不止她,干这行的莫不是如此,风光只是一时,若想长盛不衰,就得不断结识新的贵人。
她正为此事发愁,准确地说,她无时无刻不在为此事发愁。
“师师姐。”
门外忽然响起喊话。
“谁啊?”
婢女红儿走过去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堆笑的圆脸蛋。
“孔大哥?”红儿有些意外,“什么事?”
“有位贵人托我寻觅几位乐伎,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师师姐……”
话音未落,屋里已传来吩咐:“让他进来——”
孔三传随红儿进屋,叉手行个礼,将吴掌柜的话如实转达。
刘师师越听眉头蹙得越紧,委实不耐,截断话头道:“你口中的吴掌柜,可是雇你在店里演奏助兴之人?”
“正是。”
“呵!据我所知,吴记不过是家巴掌大的小店,连雅间都没有,莫非让我和你一样在店堂里卖艺?”
刘师师神色微冷,嗤笑出声。
这也能算贵人?眼界未免太窄了些!
孔三传正色道:“吴记不日便会扩建,届时便有雅间了。吴记虽是小店,店中食客却多为名人雅士、贵客富商,由欧阳学士亲笔题写的匾额,如今正悬于门前。”
他接连报出几个食客的姓名、来历,又轻描淡写地提及吴掌柜为狄家操持宴席之事。
刘师师心下一凛,立时收起了小觑之心。
假使孔大所言不虚,这可是结识恩客的大好时机!
刚冒出这个念头,却听孔大忽然来了句:“常来看咱演出的李二郎也在吴记做工,他替师师姐说了不少好话……”
刘师师的脸色刷地再度冷下来:“我用得着他说好话!”
孔三传吓一跳,平日里常听李二郎吹嘘,他还以为两人交情匪浅,但看师师姐这态度,原来是二郎自作多情。
忙赔着笑脸:“师师姐说的是。”
“行了。”刘师师挥挥手,“容我考虑考虑,过几日给你答复。”
打发走孔三传,她扭头嘱咐红儿:“这几日,你差个人去吴记川饭那儿盯着,瞧瞧是否真如孔大所言。”
红儿应一声“是”,问道:“若果真如他所言,师师姐作何打算?”
“自然是应下这份差事。那吴掌柜是个生意人,精明得紧,定会差人去请徐、李那两个贱人,我岂能将机会拱手让人?”
“那李二郎……”
“那癞蛤蟆固然扫兴,可咱不能因小失大不是?”
比起翻脸无情的富家公子,刘师师更嫌恶这等毫无自知之明的穷酸。
是,她刚入行那会儿,没什么名气,唯独李二郎日日来捧她的场,出手也还算阔绰,她自然要好言好语哄着。
但那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她当下已经唱过曲儿赔过笑脸,给足了“情绪价值”,并不欠他丝毫人情。
如今还想享受当初的待遇,那便是另外的价钱。他又拿不出钱,每回见面专挑陈芝麻烂谷子说事,甚至痴心妄想,要替她赎身娶她过门,真真可笑!
刘师师轻轻摇头,甩掉杂念,专心整理妆容,准备登台演出。
……
凌晨三点,闹钟一响,吴铭立刻翻身而起,走至窗前,拉开窗帘,望向夜空。
听说今夜有“血月”可看,似乎已经过了最佳的观赏时机,且这阴沉沉的天色伴着细雨,压根看不见丝毫月色星光。
夜风倒是凉爽,呼啸着刮过窗台,吹散了他的起床气。
抻个懒腰,进浴室里洗漱。
他到店时,谢清欢和何双双师徒已经忙活开来。
小谢起得早在情理之中,自打何双双迁家至这附近,竟也来得一日早过一日。
孺子可教。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厨师这行尤其如此,想学真本事,不吃苦耐劳怎么行?
“吴大哥——”
“嗯?”
“我适才见清欢洗漱,她所用器物并非市售之物,听说是大哥送给她的?”
“是。”
“我……”何双双欲言又止。
吴铭替她说出来:“你也想要?”
何双双两颊泛红,点头称是:“我可以付钱。”
仙家法宝自然远胜凡间俗物,她眼睁睁看着谢清欢以神仙洗面药洗脸,洗罢肌肤水嫩光滑,岂能不羡慕?
吴铭笑道:“无须付钱,这是本店的员工福利。只不过,这些器物不能带出灶房,你只能来店里使用。”
“好!多谢大哥!”
莫说到店使用,哪怕让她住店里也行啊!还有那么多仙家法宝哩!
又来抢我的东西……谢清欢明知双双姐此举并无错处,只是心里难免有些发堵,岔开话问:“师父,明日可有什么安排?”
明天是旬休日,照例要歇业一日。
“明日无事,练练厨艺吧。”
“啊?”何双双师徒不解:“明日不开张么?”
听罢谢清欢的解释,她二人才知道吴记川饭竟有旬休的规矩。
在旬休日歇业的食肆,即便放眼整个东京,怕也只此一家!
仙家行事果真不拘一格!
卖过早饭,等鱼行的人送货上门时,吴铭让对方再送几条草鱼来。
前两天消耗了不少酸萝卜,今天该消耗消耗酸菜了。
说到酸菜,就不得不提一道经典川菜:酸菜鱼。
酸菜鱼虽然属于江湖菜,却是江湖菜中的一股清流,味道并不激烈,和江湖菜重麻重辣的烹饪风格截然不同。
正因如此,这道菜广受全国人民喜爱,酸菜鱼卖得最好的城市甚至不是川渝大地,而是六朝古都南京,以至于许多南京人误以为这是一道金陵菜。
听说又要做新菜,何、谢二人立刻窜了过来。
吴铭打算把完整的教学放在明天,今天可以教她们如何备料。
他麻利地杀完鱼,刮去鱼身上的粘液,自尾部下刀,贴着草鱼的脊骨向上切至鱼头处,切下鱼肉。
剁下鱼头,用同样的方法取另一侧的鱼肉,将剩下的鱼骨剁成小段,和鱼头一起泡入水中,加少许食盐。
斜刀将鱼肉片成三毫米左右的薄片,用同样的方法泡上。
“看明白了么?把剩下这几条鱼都处理了吧。”
酸菜鱼不像酒炊白鱼那么讲究鲜味,可以提前杀鱼备料。
谢、何二人立刻动手,各拿一条鱼解剖。
吴铭的本意是教学,可这俩徒弟竟然卷起来了,倒像是在比赛一样,都攒足了劲,时不时瞄对方一眼。
果然,有竞争才有动力么……
连一旁的锦儿都看得热血沸腾的。
多少年了,从未见师父如此认真过。
何双双固然经验丰富,但毕竟是私厨出身,剖鱼并不追求速度;谢清欢在高强度的现代厨房里干了两个多月,现剖过不少活鱼,手脚利落,犹胜一筹。
是我赢啦!
谢清欢搁下刀具,见双双姐仍在忙活,登时绽放笑容。
“你乐什么!”吴铭板起脸训斥,“剖个鱼花了三分多钟,你很得意?”
谢清欢瞬间敛起笑容,闷头剖下一条。
把鱼肉和鱼骨鱼头分别洗净腌上,等客人点了菜,直接烹饪就行,效率高得多。
忙起来后便无暇教学,直到第二天下午培训,吴铭才接着教后半部分内容。
酸菜鱼的做法较酸萝卜老鸭汤复杂许多,焯水、炒料、煎鱼、熬汤都有讲究,但最关键的还是滑鱼,对火候的要求很高,少一秒则生,多一秒则老。
待鱼汤熬白,吴铭下料调味,随后将鱼骨和酸菜捞出,酸菜置于盆中垫底。
锅离火,将腌制好的鱼片下入汤中滑熟,用锅勺推散,然后捞出放入盆中,转大火烧开鱼汤,将乳白的鱼汤倒入盆中,表面覆着一层金黄的油水。
念及三位厨娘吃不了辣,吴铭便没有放太多辣椒,只撒了少许花椒,再泼一小勺热油。
“刺啦!”
浓郁的酸香夹杂椒香霎时激发而出,飘荡满屋,四人尽皆咽了口唾沫。
“端出去吧,这便是今日的晚饭了。”
又让何双双做两道菜,谢清欢也想练手,但被师父打发去雕萝卜了,颇有些闷闷不乐。
何双双却艳羡不已,她原以雕工见长,可小谢雕出来的花极其逼真,她自愧不如。
想学!
但学艺贵在循序渐进,先把仙家灶台使熟练了再说。
四人落座店堂,正欲开动,店外忽然响起一声喊:“吴掌柜!”
四人俱是一怔。
这声音听着耳熟……
紧跟着响起叩门声,叫喊的声量更足:“吴掌柜,我知道你在里面!我闻着香味了!”
“……”
吴铭已经听出来不速之客是谁了,起身打开店门,没好气道:“欧阳小官人,你不参加秋闱,来小店作甚?”
来者正是欧阳发。
“考完啦!”
欧阳发脸上挂着解脱的笑容,目光越过吴掌柜,看向店内。浓香袭人,喉头接连滚了滚。
吴铭愣了下,是哦,解试考三天,八日开考,到今天正好三天。
但你考完试不回家,第一时间来吴记打探,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
欧阳发使劲吸动鼻翼,笑问:“这香气,莫不是酸萝卜老鸭汤?”
“是酸菜鱼。”
“新菜?”欧阳发眼睛一亮,“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吴掌柜应该不多我这一副碗筷罢?”
“……”
你都这样说了,我还能拒绝不成?
吴铭只好邀他进店。
锦儿见状,立刻回厨房取出一副碗筷。
欧阳发一眨不眨地盯着桌上的菜肴,一个劲儿舔嘴唇。
这几日考试只吃了些干粮,嘴里早淡出个鸟来!
出了考场,回家途中顺道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真教他碰上了!
226 考生专场
盆里金汤半浸着雪白的鱼片和嫩黄的酸菜,星星点点的翠绿葱花和鲜红辣椒碎相映成趣。
欧阳发盯着盆中挪不开眼,炽热浓烈的酸香裹挟着荤香直扑面门,引得满口生津。
他腹中早已饥饿难当,被这酸香骤然一激,胃肠顿时发出一串响亮的“咕噜”声。
吴铭四人忍俊不禁。
欧阳发浑然不觉,他的注意力全在眼前的美食上,飞快地抄起饭碗盛了一碗冒尖的米饭——此菜闻起来和酸萝卜老鸭汤相近,想必又是一道下饭佳肴。
夹起一块雪白鱼片,滑嫩的鱼肉在筷尖轻颤。
送入口中,轻轻一抿,鱼肉便在口中化开。
好嫩!
酸咸的汤汁夹杂着丝丝缕缕椒香和辛香一并在舌尖上绽开,却并不霸道,更衬出鱼肉的鲜嫩,诸般滋味的交融刺激得津唾汹涌分泌,他不由自主地端起饭碗,扒了一大口米饭。
欧阳发一声不吭,闷头干饭,鲜鱼片裹着米饭,酸菜梗佐着浓汤,交替送入口中。
吃罢一碗又添第二碗。
两碗饭落肚,方才稍解饥肠,夹菜的动作也随之放缓,满足之余,心底油然生出些许感慨:
惜哉!倘若考试期间能得吴掌柜供膳,他岂会文思不畅?
可见这回发挥不佳,和食不知味有极大干系!
爹爹多半不会接受这一说辞……
“咦?”欧阳发此时才留意到席间多了两张熟面孔,“何厨娘?你和吴掌柜竟也相熟?”
他依稀记得先前曾见过这对师徒在此间用饭。
何双双坦然道:“奴家如今在吴记掌灶,吴掌柜于我算是半师半友。”
欧阳发微微瞠目,有些难以置信。
吴掌柜竟能请来东京最负盛名的厨娘掌灶!这得给多高的工钱!
忽又想起:自家昔日宴客,常延请何厨娘操持宴席,何厨娘的手艺固然精熟,但较之吴掌柜终究望尘莫及。能入吴记掌灶,何厨娘只怕求之不得……
吴铭随口问:“秋闱过后,正是同窗相聚之时,小官人怎的独自前来?”
“聚自然是要聚的。只是念及贵店旬休歇业,便定了明日再来叨扰。烦请吴掌柜明日务必为某预留一桌好酒好菜。”
欧阳发只说出一半实情。
事实上,他的同窗已约好今晚上别处宴饮,只不过,这些“学霸”一出考场便凑在一起对题,更有人起哄默写答卷互相点评。
他哪有这个兴致?当即以身体不适为由,脱身而去。
幸好没掺和,若非如此,岂能品尝到吴掌柜的新菜!
吴铭揣着未卜先知的恶趣味故意捧他:“小官人乃名门之后,家学渊源,今科必定高中!”
“这……”欧阳发面上微赧,“借吴掌柜吉言。然科举一途,七分实力,三分气运,和出身门第毫无干系。今科才俊如云,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话虽如此,心底仍存了几分侥幸,万一自己的酸文恰合某位考官的眼缘哩?
距放榜尚有一月,是龙是蛇,彼时自见分晓。至于眼下,姑且大快朵颐,方不负吴掌柜的好手艺!
欧阳发将秋闱抛诸脑后,夹起鱼肉送入口中。
哎,真香!
……
“哥哥好文章!今科解元,非兄长莫属!”
一出考场,二苏便迫不及待地交流策论。
苏轼将自己的破题立意娓娓道来,苏辙听罢,不由得拊掌赞叹。
不愧是哥哥!这破题之新奇,立意之精妙,端的独到!
苏轼哈哈一笑,眼中神采飞扬:“解元倒是未必,待下月放榜,我兄弟二人自当榜上有名!”
“哦?听尔等口气,已是十拿九稳了?”
苏洵含笑走近,免不了要细细询问一番。
听了两个儿子的破题思路,他不禁捻须而笑,面露赞许之色:“不错!不落于窠臼,不囿于陈见,文心已成矣!”
见父翁神色欣然,苏轼趁机说道:“爹爹,孩儿和子由欲邀林家兄弟及诸友同游东京,领略京师的繁盛风华,可好?”
苏洵点头应允,忽又话锋一转:“纵使解试得中,亦不可自矜自傲。须知春闱才是重中之重。你二人可暂歇数日,中秋之后,须即刻收心,专注课业,再攀层楼!”
“孩儿谨记!”
兄弟二人齐声应和,彼此对视一眼,嘴角扬起心照不宣的笑容。
距中秋尚有四五日光景,这几日定要去吴记川饭吃个痛快!
却不知,是否还能吃到冰甜可口的西瓜……
苏辙喉头滚了滚,已经开始馋了。
可惜今日恰逢吴记歇业,三苏只得另寻食肆用饭。
……
“多谢吴掌柜款待!”
欧阳发拱手作别,抚着鼓胀的肚皮朝家里走去。
适才享用美食,心无丝毫杂念,此时离了吴记,心里却开始打鼓,近家情更怯,脚步越走越迟缓。
虽说放榜之前,一切未有定论,但回家后,爹爹必定询问考题和他的破题思路,这可如何是好?
欧阳发虽然心底存了几分侥幸,却并未失掉自知之明。
父翁何许人也?他那生搬硬套的文章岂能入得了当代文宗的眼?
倘若如实作答,只怕今晚便要被扫地出门!
欧阳府距吴记不远,走得再慢,也拖延不了多久,大门已遥遥在望。
“小官人!”
门房立刻叉手唱喏。
欧阳发微微颔首:“爹爹可在家中?”
“老爷正等小官人哩!还请小官人去书房相见。”
“你去告诉老爷,就说我考试时便觉身体不适,而今更是疲惫不堪,恕孩儿先回屋歇息,过后再去拜见爹爹。”
门房诧异地端详小官人两眼,看起来分明神完气足,脸上犹带餍足之色,哪有半点疲惫的样子?
他省得分寸,虽然觉得奇怪,却并未多问,唱个喏,转身禀报去了。
欧阳发哼着小曲儿回到屋里,将应试的经卷拨至一旁,翻看起闲书来。
过不多时,便有婢女在门外呼喊:“小官人!该用晚饭了!”
欧阳发挤着嗓子,有气无力地答道:“我身体不适,没甚胃口,今晚便不吃饭了。”
才在吴记干了三大碗饭,哪里吃得下?
婢女回后院如实转达。
“发儿病了?”
欧阳夫人急急追问。
“奴婢不知,但听小官人的声音,确实没什么气力。”
“那你还愣着作甚?还不快去请郎中来!”
“是。”
婢女转身欲走。
“且住!”欧阳修忽然出声制止,“他这病,郎中治不了,待会儿老夫亲自去治他。不管他,吃饭吃饭!”
醉翁和三个小欧阳压根没把欧阳发的“病情”当一回事,唯独欧阳夫人心忧大儿,仍让婢女盛了碗汤羹送去。
欧阳发思来想去,事到如今,唯有使苦肉计,或可逃过一劫。
忽闻门外响起杂沓的脚步声,他赶紧扔掉手中闲书,脱去皂靴,翻身上床,直挺挺躺下,以手搭额,双眼微合,满脸凄风苦雨。
“发儿——”
欧阳夫人最是急切,当先推门而入。
见她差人送来的那碗汤羹仍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心底越发不安,又听见低低的呻吟,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走至床前。
“娘亲……”
欧阳发试图用双手撑起身子,却蹙起眉头,面露痛苦之色。
“快躺下罢!”
这时,欧阳修和三个小欧阳相继跨进屋内。
欧阳夫人冲相公抱怨道:“你瞧瞧发儿,还拦着我不让请郎中!”
欧阳修漠不关心地走至床前,目光自大儿脸上扫过,尚未开口,欧阳辩冷不丁探出双指,往大哥腰间一戳。
“噗!”
欧阳发险些破功,忙翻身背转过去,双肩轻微抖动。
欧阳夫人并未看见辩儿的小动作,只道发儿难受,越发心疼,关切道:“你哪里不舒服?”
“人太多,吵得头疼,快把我弟带走!”
“巧极!”欧阳修轻笑一声,“你这头早不疼晚不疼,偏生一进考场便疼起来,想必秋闱发挥不佳罢?”
欧阳发终于忍住痒意,转过身来,复又露出愁容,叹气道:“父翁明鉴,孩儿第一日应试文思顺畅,岂料次日便头疼欲裂,昏昏然不知所答。定是夜里染了风寒,更兼食不知味,故而……”
“故而,你今科连个举人都考不中!”
“不……未必不中,也未必中。”
“呵!”欧阳修沉下脸,“你最好榜上有名,否则,你纵有千般托辞,且同老夫的家法棒说去!”
“相公!”欧阳夫人于心不忍,“发儿本可蒙荫入仕,是你执意让他应试,他既已尽力,何苦还要苛责?”
“尽力?他若真尽了力,岂会连解试关都过不去?枉为我欧阳修之子,竟懈怠至此,此皆尔妇人之仁,与某管教不严之过!”
略一停顿,目光落到愁眉不展的大儿身上,冷声道:“既染风寒,头痛难忍,那便在家中好生将养。自今日起,直至放榜,不得踏出府门半步!”
“啊?!”
欧阳发微合的双眼霎时瞪得浑圆。
欧阳修视若无睹,兀自决断道:“再者,病体合该饮食清淡。吴记菜肴过于香浓醇厚,于调养不利,今后休要再食!”
“?!!”
这话直如晴天霹雳!
欧阳发垂死病中惊坐起,愁眉尽展,正色道:“孩儿适才静卧半晌,已觉神志渐清……”
欧阳修充耳不闻,袖袍一拂,径直转身离去。
“娘亲……”
欧阳发急忙转向母上大人,眼中满是恳求。
欧阳夫人见状,已知他装病避责,无奈地摇摇头:“你这孩子……”
亦转身随相公离去。
唯有欧阳辩上前一步,拍着小胸脯,郑重承诺道:“大哥莫忧!日后吴掌柜但出新菜,四郎定当细细品味,再向大哥描述其形、其香、其味,保管说得如同亲尝……”
“滚!!”
……
吴铭没想到何双双连洗澡也要一块儿去。
“你家里没有木桶?”
“有是有,可我从未在浴堂里洗过,去体验一下也是好的。”
“这有什么可体验的……”吴铭忽然灵机一动,“要不这样,小谢,你以后便去何厨娘家洗澡,如何?”
省得他陪同,费时又费钱,何况,古代的木桶浴哪有现代的淋浴舒服?
“这……不好麻烦双双姐……”
谢清欢尽量委婉。
“麻烦么?”吴铭问何双双,“麻烦就算了。”
“……不麻烦。”
“那就有劳了!待她洗完澡,烦请差个人送她回来,她独自一人多有不便。”
“双双省得。”
何双双本想邀请吴掌柜一起,话到嘴边又咽下。过于唐突了。
欧阳发的突然造访倒是给吴铭提了个醒,今天既已考完,明天多半会是“考生专场”。
其他人暂且不论,二苏绝对会来。
吴铭记得大苏是开封府试的第二名,林希更猛,别头试排第一。
明年正月的省试分为两个考场,开封府试过关的学子在贡院应考,考官是欧阳修等人,而由国子监试和别头试选拔出来的考生则在南庙应考。
林希在这场考试中依然表现出色,再次在南庙试中夺魁,连中两元,至今还留下他的《佚道使民赋》一篇。
以至于殿试之际,多数人更看好林希,认为今科状元非他莫属,连赵祯也对他寄予厚望,特派近臣在林希考舍外等候,等他一完卷便立刻呈送御览。
岂料破题就是一句“天监不远,民心可知”,警示帝王要以天意和民心为鉴戒。
嘉祐元年本就是多事之秋,这话分明是在批评皇上存在有违天意和民心之处。
赵祯一看,好小子,搁这儿点我呢!
遂心生不悦,只将林希定为第三甲,而把状元给了另一位福建考生。
虽与连中三元失之交臂,却已足见其过人之处,后来也一路干到了宰相。
不过今科的大佬有点太多了,光是宰相便出了九个,相较之下,林希这个半步状元倒显得不那么突出了。
给这群考生们备点什么菜呢?
“师父,再过几日便是中秋了,这回做什么节日菜品?”
自己的徒弟自己了解,一看小谢的样儿就知道她又想学新菜了。
吴铭没好气道:“酸菜鱼会做了?之前教过你那么多菜,你都会做了?”
谢清欢摇摇头:“师父又不许弟子掌灶,我只能旁观却不能上手,哪里学得会……”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吓一跳,我竟然同灶王爷顶嘴?我怎么敢的?
急忙刹住,改口道:“弟子失言,望师父勿怪!”
吴铭抄起筷子在她头上一敲,以示惩戒:“为师说过,你火候未到,学艺当循序渐进,欲速则不达。等你几时有何厨娘的功底,再谈掌灶不迟。”
“是……”
又是何厨娘……师父现在都不用手抚我顶了,改拿筷子敲打我。
突然想到:师父莫不是暗示我,一更天传我神功?
但她很快发觉是自己想多了。
“行了,把碗筷收一收,便去何厨娘家洗澡吧。”
师父撂下这句话,便转身回了仙界,丝毫没有单独传功的意思。
227 自助餐
明天到底做什么菜,怎么做,这是个问题。
虽说明天是考生专场,但吴铭不可能真的只接待考生,而将其他客人拒之门外。
事实上,吴记川饭现在的客流量已足够大且足够稳定,平时一到用餐高峰期就得排号入内,如果再加上考生,这得排到什么时候去了……
有时候,客人太多也是一种烦恼。
幸好新招了两个员工,后厨倒是忙得过来。
问题在于,店堂只那么大,一共就六张方桌二十四条长椅,满打满算只能坐四十八个人。
除非,把乔家也收拾出来,充作临时的待客场所。
可店堂里的人手又不够,仅靠李二郎和张关索两个服务员,哪里应付得过来?
回家后,吴铭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有没有什么办法既能提高饭店的容量,又不会降低服务的质量和出菜的效率?
还真有!
他忽然灵光一现,计上心头。
翌日。
吴铭到店时,三位厨娘正在洗漱。
自打用上了仙家药膏,何双双便感觉自己的脸蛋变得嫩滑许多,即便不施脂粉,也白里透红,水润光泽。
这当然是心理作用,她才用几天?洗面奶的功效再强,见效也没这么快的。
纯粹是何厨娘底子好,平时又注意护肤,肌肤自然不差。
何双双不这么想,她甚至怀疑,若能日日以仙药洗面,或可青春永驻,容颜不老。
见灶房里还有沐浴露、洗发水、护发素等洗浴用品,她恨不得把家里的木桶搬来,以后便在吴记洗澡。
这念头只能在心里想想,灶房乃烹饪之所,在灶王爷眼皮底下泡澡成何体统?
吴掌柜定会怪罪的。
吴铭吸了吸鼻子。
以前只谢清欢一人,气味尚不明显,如今三个厨娘凑在一处,清幽的香气便清晰可闻了,远比浴堂里提供的肥皂团香得多。
何厨娘家的肥皂团定然价值不菲,也不知道小谢有没有付钱……
洗漱罢,四人着手筹备早饭。
等肉行和鱼行的人上门送货,吴铭将列好的单子交给对方,让其补送些货来——吴记今日的客流量预计会翻个倍,往日的送货量显然不够。
“二郎,你拿着行头去木作坊买四张榆木方桌以及配套的长椅,要好点的。”
李二郎一怔,提醒道:“掌柜的,店堂里可放不下这许多桌椅。”
“放在乔家。”
吴铭接着吩咐锦儿:“待二郎买回桌椅,你俩把乔家收拾出来,今日的客人必定多过以往,咱得用两个店堂待客。”
“两个店堂……”
李二郎迟疑片刻,坦率道:“掌柜的,非是二郎推诿,实在是分身乏术,只某和铁牛跑堂,怕是兼顾不过来。”
“不必像以往那样跑堂,咱们今日做自助餐。”
自助餐最初特指西餐的一种就餐方式,厨师将烹制好的冷、热菜肴及点心陈列在餐厅的长条桌上,由客人自行取食,自我服务。
这一用餐形式在现代并不稀奇,但在宋代却是十足十的奇闻。
四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吴铭解释道:“自助餐无须伙计将饭菜送上桌,而由食客自行选取食物、饮品,然后或立或坐,自由地与他人一起或独自用餐,无论吃了哪些菜,吃了多少,皆按次收费。”
“哦……”
四人频频点头,神色却似懂非懂。
吴铭笑道:“等做起来后便明白了,总之,你和铁牛今日的首要职责是收钱和维持秩序,相较以往松快许多。”
“二郎省得!”
李二郎重重点头,其实他根本不省得,但他知道,只要照吴掌柜说的去做,断不会错。
于是拿了行头,径往木作坊而去。
吴铭也和老爸出门买菜,途中把这事一说。
吴建军哈哈笑起来:“你真行!照你这么搞,以后自助餐也要成咱们的传统文化了!”
顿了顿,又说:“那你不得多买些餐具器皿啥的?饮料怎么弄?你又不能把机器带过去……”
“餐具得买,饮料机用不着,只有一种饮品,拿一口锅装就行。”
“是什么,王老吉?”
“怎么可能?王老吉成本多高,不划算。弄一锅冰鲜柠檬水,我等会儿再做个小吃,足够了。”
来吴记用饭的食客,人均消费在五十文左右,那群书生也不全是富家子弟,因此自助餐的价格不宜定得太高。
吴铭认为七十文比较合适。
这个价位,他又不打算上预制菜,肯定得考虑成本,毕竟,无论在哪个时代,学生都是饭量最大的群体之一。
至于菜品种类,吴记川饭规模尚小,不宜做太多菜,一来备料不便,二来店堂里也放不下。等以后做大做强了,再搞大型自助餐也不迟。
父子俩归来不久,李二郎也坐着太平车将桌椅拉到了店门口。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桌椅的品质不差,价钱自然不低,四套花了足足十贯。
倒是无妨,等乔家升级成雅间,终归要添置。
李二郎和锦儿将桌椅搬进乔家,吴铭则回到厨房,马不停蹄地备菜备料。
今天的活计非常多,老爷子和老妈又不在,必须抓紧时间。
菜品昨天便已定下,大多是之前做过的菜,但有些是考生没吃过的,诸如酸菜鱼、盐水毛豆之类。
唯有一样新菜,准确地说,是新的小吃。
甭管是什么,但听得一个“新”字,谢清欢便嗖地凑至近前,见师父取出红糖和大米粉,好奇询问:“师父,这是在做什么菜?”
“红糖凉虾。”
红糖凉虾是流行于湖北、四川及云贵地区的消暑甜品,由米浆和红糖水制成,因形似小虾而得名。
吴铭小时候没少吃这玩意儿,尤其是盛夏时节,放学后在街边摊花个五毛钱嗦一碗凉丝丝、甜滋滋的红糖凉虾,不要太爽。
现在至少六块起步,如果加点水果,就得卖八九块。
这道小吃各地的做法不尽相同,但做起来都非常简单,川渝地区通常会添加豌豆淀粉,吃起来口感更Q弹。
“看好了,我只教一次。”
吴铭先熬红糖汁,没什么操作可言,就是把红糖和水同煮,煮至粘稠关火,倒入碗里晾凉,随后放冰箱里冷藏。
另取一碗,倒入适量的大米粉和豌豆淀粉,再添入清水搅拌至无稀糊状。
烧一锅水,等水面泛起鱼眼泡时倒入淀粉水,转小火边煮边不停搅拌,两三分钟后,就变成浓稠的糊糊状。
将提前准备好的凉开水取出,上面放一个漏勺,把煮好的糊糊倒入漏勺里,上面用铲子轻轻按压。
糊糊顺着漏眼掉进凉开水里,形成头大尾细的独特形态,一只只嫩白晶莹的,其实吴铭觉得更像蝌蚪,但凉虾叫起来更好听。
把凉虾捞起,沥干水放碗里,待会儿上菜时倒入冷藏好的红糖汁,搅拌均匀即可。
不等师父发问,谢清欢抢答道:“我会了!”
吴铭笑起来:“好,那就由你来做,把这里的红糖都煮了。”
他将各项任务分配下去,厨房里立刻忙碌开来。
……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苏轼、苏辙自五月抵京以来,闭门温书备考,未尝细览京师风华。今秋闱既毕,又得父翁应允,兄弟二人终可畅意游赏数日。
时隔多日,“寄应六子”再度聚首,免不了要聊聊考试,对对答案。
“妙哉!子瞻此论,思之精微,察之秋毫,层层剖断,令人叹服!”
“子中兄过誉!兄台之论,周洽圆融,指陈时务,鞭辟入里,令人拍案!”
六人平日里虽也互相推许,却多少夹杂着酬酢之意,用现代的话说,只是商业互吹,并不清楚彼此的深浅。
如今听了各自的破题思路,由衷赞叹,敬佩之意溢于言表。
时辰尚早,六人离了兴国寺,沿兴子行街往东游赏而去。
内城繁华远胜外城,街上行人如织,香车络绎,各色酒楼、店铺、摊贩夹道,喧嚣扑面,吆喝盈街。
六人且行且观,见多识广的林希肩负起导游之职,为二苏介绍沿途市井风情。
及至巍峨宫墙下,林希遥指前方巨阙道:“瞧,那便是东华门了。待来年殿试之期,贡士便由此门而入,进士及第者亦将在此门外听候天子唱名!”
二苏举目望去,但见朱门轩敞,高矗入云,门外兵士按刀侍立,赤甲映日生光,一派肃穆景象。
二人胸中霎时翻涌如潮,那股匡扶社稷的书生意气如薪投烈焰般熊熊腾起!
“行人退避!”
突如其来的叱喝声。
两辆紫帷金络的豪华车驾辘辘驶近,开道差役呼喝着驱散人群。
六人也随之避于道旁,苏轼凝目细观,只见车驾帷幔用锦,轮毂雕花,端的气派非凡!
车驾停于东华门外,侍从掀帘,两位身着深紫朝服、腰悬金鱼袋的老者从容下车。
二苏初入京师,不识权贵面容,然观其服色威仪,心知必是位极人臣者。又见二翁仪态雍容,步稳气沉,颇具“见恶不怒,见善不喜”的庄严气度。
苏辙悄声询问:“子中兄可识得二位尊驾……”
林希面露敬意,低声道:“当先那位乃当朝宰相富公,随后那位乃三司使韩公。”
二苏恍然。
富、韩二公乃当世名臣,天下学子谁人不知?
林希忽又抛出句要紧话:“闻得风声,韩公似将迁升重任……”
“哦?”
不仅二苏,王汾和胡宗愈也心头一凛。
韩琦已居三司使高位,若再迁升,莫非……
狄枢相之事,近来朝野物议喧腾,兄弟二人虽足不出户,却也有所耳闻。
朝堂上的斗争对六个尚未考取功名的书生而言,实在太过遥远,即便是出自官宦之家的林希,也只是道听途说。
目送富、韩二公进了东华门,苏轼抬头看一眼天色,提议道:“听闻吴记川饭生意火红,每至饭时,店内座无虚席,店外等候者众。我等不若早些去,兴许能免去排号之苦。”
众人尽皆称善,遂转身直奔外城。
六人来得有点太早了,抵达时不过巳正时分,吴记尚未开张,店外一个等候的客人也无。
店门倒是开了,奇怪的是,苏轼分明记得隔壁是一户镊工,如今竟也在屋里摆起了桌椅。
“二郎——”
苏轼抬脚跨入店内。
“诸位客官,小店尚未开张……”
“省得,我等只是进来歇歇脚,你不记得我了?”
苏轼无视二郎的劝阻,大喇喇地坐下来,既是歇脚,也顺便占个座。
“诸位是小店常客,某自是记得的。”
见六人尽皆落座,李二郎不好再驱赶,只能说:“客官稍坐,某去打壶茶来……”
“我要冰镇凉茶!”
苏辙话音未落,五人纷纷应和。
李二郎面露难色:“可小店尚未开张……”
“二郎,守规矩是好事,可有时也要知变通。”苏轼循循善诱,“凉茶该是早便做好了的,我等又不点菜,只各要一杯凉茶解解乏,又有何妨?”
入秋之后,已没什么暑气,但六人在城里逛了一个多时辰,仍出了不少汗,既渴又乏,回想起冰镇凉茶的滋味,嗓子眼里几乎快冒出烟来。
李二郎终究是个守规矩的本分人,回厨房征得吴掌柜的同意后,这才替六人斟倒凉茶。
吴铭有些意外,心想二苏来得也太早了吧!这是有多馋啊!
店堂里,苏轼环视一圈,此间陈设和他上回来时并无变化,只那水牌上换了个新菜名。
“自助宴……这是什么菜?”
六人俱是一头雾水。
十余日不见,吴掌柜又出了新花样!
等李二郎呈上凉茶,苏轼便指着水牌上的字问他。
“这不是菜名,而是一种用餐方式。”
李二郎将吴掌柜的解释如实转达。
六人听罢,大受震撼。
吴掌柜现已不满足于创新菜品了,连用餐方式都要创新!
只须付七十文钱,店中各色佳肴、瓜果、饮品即可随意取食,限时不限量……当真前所未闻!
“有趣!有趣至极!”
众人顿觉兴致高涨。
苏辙更关心另一件事:“有西瓜么?”
“有的!”
“西瓜也不限量?”
“是。”
“嘿嘿……”
苏辙登时乐出声来,此等珍奇瓜果竟不限量,吴掌柜真是实在人!
228 红糖凉虾
六人一边闲聊一边小口饮着凉茶,忽有菜香袭来,起初是浓烈开胃的酸香,逐渐变得丰富,过不多时,各色菜肴的复合香气已飘满店堂,萦绕鼻间,勾得人津如泉涌,腹如鼓擂。
“二郎,同你打个商量,我等也算是贵店常客,现下把饭钱付了,你先上两盘果子蜜饯来……”
苏轼试图动之以情,未及说完,李二郎已断然拒绝:“不成。还望诸君耐心稍候,待小店午时开市,想吃什么尽可随意自取。”
“二郎——”
突如其来的一声喊。
“来了!”
李二郎转身进了灶房,片刻后又走出,手里拿着吴掌柜给他的告示,径往门外张贴。
六人见状,亦起身走至二郎身后,视线越过他的肩头,但见纸上文墨娟秀工整:
“为庆贺中秋佳节,小店特推出自助宴。
自即日起至八月十三日,限午时至未时,及酉时至戌时,仅七十文每客,即可随意取食店中十数种菜品,不限量,但仅限堂食,不可带走。
珍惜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望客官勤拿少取,量腹而食,倘若剩菜过多,则须另付饭钱三十文。”
六人看罢,不禁感慨:“吴掌柜思虑如此周全,不像是临时起意,想来这自助餐并非头一回推行,倒是我等孤陋寡闻了。”
“听闻吴掌柜祖上亦是眉州人,子瞻、子由,蜀地可有此种吃法?”
二苏摇头称否:“至少我二人前所未闻。”
自从结识了吴掌柜,兄弟俩便时常怀疑自己是假眉州人,关于吴记所售川饭,他俩并不比另四人知道得多。
临近午时,二程、刘几等一众考生和沈廉叔、陈君龙等一众食客陆续赶到,先被引去看了门口的告示,顿时既惊又喜。
七十文便可畅吃畅饮,天底下竟有这等好事!
以防有人不识字,李二郎又进行口头告知。
今日便不排号了,坐满即止。
见店堂里已坐有一桌,众人也不管开没开张,立刻蜂拥而入,先把座位占住再说。
转眼间,店堂里便已座无虚席。
李二郎和张关索拦住后来者,扬声道:“此间已满!请诸位移步隔壁!”
众人来不及细究隔壁几时成了吴记附属,忙不迭涌向乔家。
不多会儿,乔家也坐得满满当当的,有的桌甚至坐了十人,但得美食,挤一挤又何妨?
“客满!”
李二郎对来晚一步的食客道声抱歉:“请诸位晚上或明后日再来!”
李、张二人挨桌收取饭钱,同时将中秋节后翻修店铺之事告知。
满堂呜呼哀哉,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喜的是,吴记终于将有雅间了;忧的是,竟然要歇业十日!
众书生的抱怨尤为强烈:“岂有此理!早不翻修晚不翻修,偏生秋闱过后翻修,莫不是针对咱!”
“我以为,待下月放榜后再翻修,未为晚矣!”
“诚哉斯言!”
“某附议!”
店堂里的叫嚷声后厨清晰可闻。
说实话,来吴记用饭的食客形形色色,数这群读书人最闹腾,意见也最多。
见时辰差不多了,吴铭和锦儿各端着一盆菜掀帘而出。
众书生立刻向吴掌柜提议。
吴铭搁下菜盆,正色道:“感谢诸位的建议,经过慎重考虑,小店决定不予采纳!”
霎时哄堂大笑。
对其他食客尤其富家公子而言,自是越早翻修越好,有了雅间,就不必再同旁人争座拼桌了。
唯有二苏浑不在意,反正中秋之后就该“闭关”了,几时翻修都无关紧要。
两人的目光已将新上的两盆菜牢牢锁定,但见与之对应的水牌上分别写着“卤味什锦”和“小酥肉”,盆中菜肴堆得冒尖,真个不限量!
刘几松了松腰带,心想:这七十文不能白花,瞧我吃回本来!
有这个念头的人不在少数,皆摩拳擦掌,狂咽唾沫。
吴铭叫上李二郎,三人将一应菜肴和餐具取出,分门别类放置,共七荤两素一汤,两鲜果两小吃一冷饮一主食。
苏辙紧盯上菜的三人,双眼霍然生光,西瓜!光是盯着那红艳艳的瓜瓤,嘴里便已涌出冰甜多汁的滋味。
“当——”
午时钟声回荡于城市上空,菜已上齐,吴铭笑道:“自助宴的规矩诸位应该都已知晓,望诸君用餐愉快!”
话音未落,众人已急急起身,一时间,竟酿出好几起“惨案”——有几个坐在长椅末端的食客起步迟了些,猝不及防,连人椅子摔翻在地!忙骂骂咧咧地爬起,店堂里笑声一片。
吴铭忍笑道:“无须争抢,菜量管够!也不必心急,足有一个时辰用餐!”
吴记川饭的店堂相对宽敞些,因此菜品都放在吴记靠近店门的一侧,隔壁的食客也纷纷前来取食,店堂里人满为患。
幸而来吴记用饭的食客都懂规矩,不消吴铭张罗,自发地排起队来。
用餐环境固然“恶劣”,毕竟是七十文的自助餐,所有菜品全是真材实料,毫不注水掺假,还要什么自行车?
即便是沈廉叔、陈君龙等富家公子,也不以为意,来吴记川饭就是为了享用美食的,若要追求体面,东京七十二正店哪家不比这里强?
众书生就更从容自如了,刚从狭小逼仄的考场出来,还有什么环境不能接受?
和吴铭预料的一样,绝大多数食客都直奔肉食,拿鲜果和小吃的人也不少,只是拿的量普遍不多。
除了小苏。
苏辙一见着西瓜便走不动道了,先来一盘为敬!
一块、两块……十块,直到盘子装不下了,这才收手。
目光落到旁边的盆里,只见雪白的“面鱼儿”密密堆迭,浸泡在浓稠深红的浆液里,盆壁凝结着细细的水珠,离得近了,便有丝丝缕缕的寒气扑面。
这是甚菜?
他抬头看向与之对应的水牌。
“红糖凉虾……”
又是一道新菜!
光看菜名,尚不知其所以,只不过,仅凭“糖”、“凉”二字,他已情不自禁地咽了两口唾沫。
又甜又冰的食物他委实难以抗拒!
苏辙先将满满一盘西瓜放回桌上,立刻折返,拿碗舀半碗红糖凉虾,正欲转身,忽然瞥见旁边水牌上的墨字。
“冰鲜柠檬水……”
喉头又滚了滚。
冷饮竟也不限量!
他搁下碗,又拿琉璃杯打了一杯柠檬水,杯壁微凉,不如盛夏时节的冷饮那般沁人,正适合初秋。
苏辙一手红糖凉虾一手柠檬水返回。
同桌之人尽皆未归,桌上却已摆满杯盘,哥哥座前的菜品尤其丰盛,形形色色,各不相同,每样菜只取少许。
他看出来了,哥哥这是打算将所有菜品一一尝遍。
既如此,与其去排队取食,不如先尝尝哥哥的,若合自己口味,再去添菜也不迟。
一念及此,苏辙便坦然落座,抓起一块西瓜张嘴咬下。
微凉的瓜瓤入口即化作清甜汁水,滑过喉头,喉间立时溢出轻叹:
“啊!”
快哉!这西瓜真真吃不腻,直教人欲罢不能!
苏辙连啃三块瓜,随后端起红糖冰虾,正欲品尝,忽然想起西瓜和这冰虾都是甜口的,甜上加甜,滋味怕是要打折扣。
于是搁下碗,拈起哥哥盘中的毛豆送至嘴边。
毛豆并不稀奇,他以前吃过不少,只是……
好香!
他以前吃过的毛豆加起来都不如吴掌柜做的香!
苏辙一粒接一粒,吃得停不下来,苏轼本就拿得不多,不知不觉间,便见了底。
无妨,既不限量,待会儿再去取便是。
小苏舀起一勺“凉虾”送入口中,微凉的汁水滑过舌尖,糖浆的香甜随之绽开。细细咀嚼,面粉做的凉虾意外的滑韧弹牙,在齿间轻巧躲闪,谷物的清甜幽幽释出,萦绕唇齿。
这红糖凉虾简直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苏辙只盛了半碗,转眼即尽。
他意犹未尽地端起琉璃杯,浅尝一口。
凉水触碰舌尖的刹那,酸意瞬间攫住味蕾,激得舌面微微收拢。一缕清甜紧随其后,入口回甘,柔和而不至甜腻,恰到好处地中和了柠檬的酸。
吃一口菜,饮一口柠檬汁,当真妙极!
苏轼归来时,见弟弟吃得正香,定睛一瞧,吃的分明是自己拿回来的菜,此时已然去掉大半。
“你倒是挺会享受……”
“啊呀!”
苏辙吃得过于投入,这时才惊觉自己吃多了,起身道:“哥哥请坐,我去取菜。”
幸而,此时取菜的人已远不如初开张时多,他几乎没怎么排队,先将哥哥的菜补齐,然后又舀了一碗红糖凉虾。
“你……”
苏轼盯着弟弟那满满一碗红糖凉虾,一时不知该作何评价。
今日的菜品他逐一看过了,属这凉虾和炸炊饼最廉价也最涨肚,旁人顶多拿少许尝尝鲜,偏生弟弟憨实,连吃两碗,亏也亏死了!
苏辙见哥哥投来目光,只道他眼馋,再度起身道:“我替哥哥盛一碗来。”
“不必。”苏轼扯住弟弟袖袍,“这凉虾一看便是小食,饭后吃一些清清口尚可,岂有当正餐吃的?”
“有何不可?此菜滋味甚美,不信你尝!”
“我尝过了,好吃是好吃,到底不如肉来得实在!”
说罢,苏轼夹起一片嫩滑鱼肉送入口中,微微合眼,轻轻晃头:“嗯~这酸菜鱼的滋味,方为真美!”
苏辙不以为然地扁扁嘴。哥哥素来无肉不欢,他却不同,多数时候无甚口腹之欲,唯独对冰冰甜甜的食物毫无招架之力。
他舀起一勺凉虾送入口中,也学着哥哥的模样,微微合眼,轻轻晃头:“嗯~这滋味,绝不输酸菜鱼!”
……
欧阳发很急。
他第不知多少回推开房门,守在门口的仆役立时叉手唱喏,态度恭敬,措辞却强硬:“小官人大病未愈,只管在屋里休养,有什么事吩咐小的去做便是。”
“非是什么大病,不过是染了些许风寒,我昨夜休养一宿,已然痊愈!”
欧阳发抬脚往外跨。
两个仆役当即横身阻拦。
“让开!”
两人寸步不让,恳切道:“老爷特意嘱咐过,放榜之前须让小官人在屋里安心养病。还望小官人莫要为难小的。”
欧阳发火冒三丈,含怒的目光在二人脸上来回扫视,却无可奈何。
这二人跟随父翁十数载,素来唯爹爹的命是从,自不会听他使唤。
昨日出了考场,他已与昔日同窗约好,今日午间在吴记川饭大快朵颐。
眼下午时已过,纵使即刻出门,已然迟了,以吴记现今的生意,定然宾客满座。
也不知那两个同窗有没有替他占个座……
念及此事,欧阳发越发心急火燎,跺脚道:“我饿了!”
“小官人稍待,小的这便去灶房取些吃食来。”
其中一个仆役转身欲走。
“且住!”
欧阳发立刻叫住他:“我要吃吴记的饭菜!你去吴记川饭给我打两个菜回来!”
“老爷特意嘱咐过,小官人眼下须清淡饮食……”
“吴记亦有清淡的饭菜。”
“这……”
“快去!人不吃饭如何养病?你二人想看我饿死病死不成!莫非这也是爹爹的嘱咐?!”
欧阳发抬高声量,语带威胁。
没奈何,既然不能亲至,便只能退而求其次了,总好过没得吃。
两个仆役到底是下人,这话哪里敢接?迟疑半晌,终是遂了小官人的意,径去吴记打菜不提。
欧阳发回屋静待。
昨晚没吃饭,想着中午这顿足以大饱口福,今早也只吃了些点心,这会儿早饿得前胸贴后背。
冷不丁又回想起酸菜鱼的滋味,那开胃的酸香犹似在鼻间萦绕,挥之不去,顿觉更饿了,饿得肚子直抽抽。
等待格外漫长。
许久,那仆役终于姗姗而归,竟是两手空空!
“?!!”
“小官人息怒,吴记今日在办自助宴,店里的菜不能外带。”
“自助宴?”
欧阳发不明所以。
仆役将告示上的内容如实转达。
“竟有这等好事?!”
欧阳发突然一个猛冲!
冲关失败!
那两个仆役的胳膊比欧阳发的腿还粗,单手便将他按住,毫不留情地遣返回屋。
“娘亲——”欧阳发扯着嗓子大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229 没有谁能挺直腰杆走出吴记
今天的自助餐大多出自何双双之手,且都是大锅菜,论味道,自然不如吴铭亲自掌勺的单锅小炒。
苏轼将所有菜品逐一尝过后,便已心下了然。
这丝毫无碍他大快朵颐。
滋味稍显逊色是相较吴记而言,比起其他食肆,依然远远胜之。
何况,仅花七十文便能吃到这许多菜品,且随意自取不限量,如此实惠,夫复何求?
苏轼只恨自己食量不济,挨个尝下来,竟已有六七分饱足。
搁在从前断不至此,定是数月来食素吃斋,生生饿小了肚肠!
究其另一缘由,这满堂食客皆是初试自助餐,难免缺乏经验。
按现代人的吃法本应少量多次取菜,细嚼慢咽进食,将限定的时辰从容吃尽。
店堂里的景象却是:个个盘盈钵满,埋头猛啖,那刘几更甚,大口吃肉,大口喝柠檬水,一个文弱书生,愣是吃出了几分江湖豪气。
“嗝~”
不消半个时辰,满座已是饱嗝连连。
一众食客陆续起身离店,来时昂首阔步,去时弓腰驼背,抚肚缓行。
刘几深感惋惜,可松开的腰带已被撑起,实在吃不下了。幸而,他这般胡吃海喝,吴掌柜能否赚钱不好说,他反正不亏!
唯有苏轼那桌吃满了一个时辰,准确地说,是苏辙吃满了一个时辰,期间跑了多次茅厕,走起路来,仿佛能听见肚子里哗啦哗啦响。
今日终于实现了“西瓜自由”!
今夏再无遗憾!
进食时未曾计较,待离店行于巷陌,方觉步履维艰,撑得难受。
苏轼抚着滚圆的肚腹,感慨道:“适才只顾饕餮快意,将这肚囊当成了无底深瓮,殊不知,吃饭本是为饱腹享味,暴食不但伤身,亦无益于品评滋味。这自助宴虽不限量,我等亦须有所节制……”
“然也!”林希打个响亮的饱嗝,“凡事过犹不及,贪一时之快,后患必生,能知止,方能恒久。下回光顾,断不可再似今日这般……”
六人一边反躬自省一边蹒跚远去。
学霸即便吃个饭也能有所感悟,欧阳发不同,他连饭都没得吃。
想起昔日的同窗正在吴记川饭大啖自助宴,眼前的饭菜顿时不香了——本来也没什么滋味可言,送来的菜肴委实清淡,竟是一点儿荤腥也无,这哪里是病人的待遇?庙里的斋饭也不过如此!
欧阳发既悔又恼,这才第一日,他已叫苦不迭,距放榜尚有一月,假使落榜……
他浑身一激灵,不成,这日子没法过了!
待父翁回府,他立刻扒着窗户嚎叫起来:“爹爹!孩儿知错!”
无人理会。
连素来护着自己的娘亲也默不应声。
唯有四弟蹦蹦跳跳跑过来,笑嘻嘻道:“大哥可是馋了?想吃什么菜,我替你尝!”
欧阳发甩给他一个白眼,让他自己体会。
幸好欧阳辩年幼,无法擅自离家,不然,真教他吃了吴记的自助宴,回来同大哥细说,那不得把欧阳发气个半死。
……
直至吴记的最后一桌食客离去,何双双仍然兴奋不已。
苦练多日,今日终于正式上灶,由她独立为食客烹制菜肴,兴奋之余,难免有些忐忑。
待灶火一开,心里那点忐忑立时烟消云散,眼里唯余灶台,心中只剩菜肴,再无杂念。
干活时不觉得热和累,此时歇下来了,才发觉衣衫早被汗水浸湿,手脚都有些发软。
三昧真火名不虚传,哪怕已经熄火,仍觉得热气扑面。
在凡间当厨娘须注重仪态,仙家灶房里显然不讲究这个,见吴掌柜和小谢都很随意,何双双也不再矜持,拿干毛巾胡乱擦去脸上汗渍,以手作扇替自己扇风。
吴铭见状笑道:“去门口乘会儿凉吧。”
“???”
何双双不明所以,见谢清欢搬了张小凳坐在通往仙界的入口处,一脸的惬意,便好奇走过去。
未至门口,已有缕缕凉意袭来,她禁不住发出一声喟叹,脸上也流露出同样的惬意之色。
怪哉!按小谢的说法,门那边该是接待仙人之所,怎的竟似冰窖一般,不断散发着寒气!
谢清欢解释道:“这是师父特意召来的仙风,若非如此,我等凡俗之躯岂能承受三昧真火之烈?”
何双双恍然,任仙风拂去燥热,呆呆地望向门那头。
单是仙家灶房里便有诸多奇珍异宝,仙界又该是何等玄妙光景?
李二郎和张关索将店堂里的锅碗瓢盆收进厨房。
“掌柜的,这些剩菜如何处置?”
盆里的各色菜肴剩下不少,按往日的做法,该倒进潲水桶里,可这些菜未经染指,就这么倒掉,未免可惜。
“员工餐。”
“好!”
李、张二人喜不自禁,他俩等的正是这句话,当即将盆中剩菜换作碗盘盛装。
“二郎,”何双双冷不丁开口,“客人对今日的菜品是否满意?”
尽管出菜之前已尝过滋味,但毕竟头一回掌灶,好与不好,得由客人说了算。
李二郎笑道:“满不满意我倒是没问,但没有哪个客人能挺直腰杆走出吴记!”
众人都笑了起来。
谢清欢本也笑眼盈盈,忽然瞧见自己做的蒜泥黄瓜和红糖凉虾剩的最多,双双姐做的荤菜却所剩无几,笑容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挫败感。
何双双看向吴铭:“吴大哥,这自助宴当真有利可图么?”
这也是谢清欢和李二郎的疑问。
食材的成本摆在那里,七十文每人,不限量,哪怕不亏,也决计没多少赚头,远不如单锅小炒和套餐的利润高。
事实也确实如此。
吴铭正色道:“我本也没打算靠这个挣钱,这自助宴是给你练手的,让你多积攒些经验。”
这是实话。
何厨娘毕竟入职不久,私下的练习再多,也不如正经给客人做几回菜。
这三天恰是最好的实操机会,吴铭交给她做的菜都是吴记川饭的固定菜品,即便做出来的品质不如以往,因是七十文的自助餐,谁也不会较这个真。
经营餐厅重在“诚信”二字,既是徒弟练手的菜,就别指望挣什么钱了。
闻听此言,何双双既惊又喜,她只道吴掌柜失策,殊不知,此举竟是为自己铺路,他真的……
“多谢吴大哥!”
心里甜滋滋的,又有些歉疚,提议道:“开店便是为了挣钱,岂能因为我做亏本买卖?不如这样,剩下的菜按原价卖给我,这顿员工餐算我的。”
吴铭失笑道:“哪有付钱干活的道理?我既然答应了要教你厨艺,这便是我应做的。”
何双双的眉眼瞬间弯成了月牙儿,笑容更甜了。
吴铭并未察觉,在某个无人的角落,另一个徒弟闷闷不乐地嘟起了嘴,心里呐喊:看看我啊师父,我才是正经拜师学艺的大弟子啊!
……
近日来,狄家并不太平。
父亲时常遭受同僚攻讦,狄咏早已司空见惯,本以为这回也和往常一样,只是“例行公事”,无法撼动父亲的地位分毫。
可此番竟愈演愈烈,某些堪称恶毒的谣言,如今连坊间都在盛传。父亲回家后仍只字不提,只是神色一日阴郁过一日。
狄咏蒙父荫入仕,在朝中挂了个武将的虚职,消息自然比旁人灵通些。
一打听才知晓,朝中形势竟这般凶险,说是满朝皆敌也不为过!
狄咏光是耳闻,便觉得喘不过气来,父亲身处其中,必定承受着外人难以想象的压力。
可父亲从不在家里谈论朝政,也从未在家人和下属面前流露出软弱的一面,无论遭逢何种变故,都统统压在心底,自己一力承担。
狄咏有时很想同爹爹把酒共饮,一醉方休,兴许趁着醉意,爹爹会把憋在心底的愁绪尽数袒露,他也能趁机宽慰几句。
但这念头只能在心里想想,因为他心知肚明,爹爹不仅不会领情,反而会赏他一顿棍棒。
自打狄咏有记忆那日起,父亲便是魁伟强悍如山岳般的形象,说实话,他根本想象不出爹爹向旁人倾诉心事的模样。
或许,连爹爹自己都想象不出。
狄咏唯一能做的,是每日多带些小酥肉给爹爹,只盼美食能稍解愁绪。
置办乔迁宴时分明是一派欢欣热闹的景象,这才过去二十天,狄府上下竟似换了天地,笼罩在一片肃穆沉闷之中。
狄咏的心情也日益沉重起来,唯有在吴记用饭时,才能暂时忘却这些烦心事。
是日,临近酉时,他一如既往地出了家门,径往麦秸巷而去。
相较大相国寺,狄府距吴记川饭要近得多,行不多时,吴记川饭的布招已遥遥在望。
远远地便看见门口排起长龙,还没开张哩,竟有如此多人排队等候,远胜以往!
狄咏加快脚步:“铁牛,今日生意怎的这般红火?”
张关索正在店外维持秩序,见是狄小官人,忙叉手唱个喏:“小店今日卖自助宴,不排号,坐满即止。”
“自助宴?”
“俺也说不清楚,门口贴有告示,小官人一看便知。”
狄咏大感新奇,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走至门口浏览告示。
好个吴掌柜,竟又捣鼓出新花样来!
狄咏当即走至队尾排队,顺便数了数人数,不禁扬唇而笑。
来得正是时候!
厨房里,有中午的经验,何双双的操作越发熟练,无论是烹饪,还是对菜量的把控,都了然于心,有条不紊,同吴铭三人的配合也更加默契。
吴铭、李二郎和锦儿将做好的菜肴相继端出,张关索招呼客人进店,同时收取饭钱。
中午吃过自助的客人自不会再度光顾,尽管如此,晚上的客流量较之中午却只高不低,许多人是慕名而来,七十文不限量,光是这六个字,宣传效果便已拉满。
只不过,吴记川饭的容量就这么大,坐满后仍有不少客人无处落脚,只能道声抱歉,请对方明日再来。
不妨事,活动持续三天,总能吃到一回。
“诸位客官!中秋节后,小店将进行店面扩建和翻修,预计歇业十日,还望见谅!”
话音落地,如投石入水,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些个饕客自是恨不得吴掌柜十二时辰不歇,无论何时光顾,都有美食可吃。
一片抱怨声中,吴铭注意到,昔日最爱起哄的狄咏今天反倒安静得出奇。
再过三日,赵祯便会下诏罢免狄青。眼下的形势对老狄有多不利,吴铭用脚趾想也知道,狄咏虽不参与朝政,多少能听到些风声。
“小官人!”
他走上前去,叉手行个礼,并邀请狄咏“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至店外,吴铭直奔正题:“小官人可还记得中秋之约?”
狄咏笑道:“别的事未必记得,这事决计不会忘!我还等着吃吴掌柜的蹄花羹哩!”
“不止蹄花羹,还有中秋特色美食。假使令尊有意同来,最好挑个清静的时辰,记得提前半日知会一声,方便小店备菜。”
狄咏一愣,他原本没打算把这事告诉爹爹,吴掌柜这话点醒了他:小酥肉再香,哪比得过吴掌柜亲自操持的一桌宴席?
恰逢中秋佳节,理应阖家吃顿团圆饭,爹爹定然不会拒绝。
只是,以爹爹的身份,于这市井小店中用饭,只怕多有不便……
“吴掌柜可否再来寒舍掌一回灶?”
吴铭歉然道:“中秋不歇业,脱不开身。小官人若欲避人耳目,入夜后光顾也无不可。”
其实没这个必要,届时狄青已遭罢官,即便出入市井小店,也不会惹人非议,但有可能被路人围观,因此挑个饭点以外的时间来就行。
狄咏既意外又感动,拱手郑重道:“吴掌柜深情厚谊,狄某铭记于心!”
吴铭摆摆手:“小官人言重了!令尊捍卫疆土,慑服四夷,使我辈安享太平。大宋百姓谁不仰若长城?吴某虽是庖厨,亦对狄公心怀敬仰,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聊罢,返回店中。
众食客已吃得热火朝天,狄咏也忙不迭拿碗取食。
一块冰甜多汁的西瓜下肚,顿觉精神一震,心底似也泛起丝丝甜意。
美食果真最能抚慰人心啊!
230 桂花糯米藕
中秋将至,欲请吴掌柜上门操持团圆宴的不止狄咏一人。
有的食客开价着实不菲,比如沈廉叔。
只可惜,非VIP客户下不了单,没有现代食材和调味料的加持,即便是灶王爷亲至,做出来的菜也要大打折扣。
遂婉拒,并表示:待小店翻修停当,可为诸君预留一雅间,邀请对方成为“雅间之首客”。
给足了面子。
吴铭对雅间的定位是走高端路线,那些不宜在店堂里大张旗鼓出售的珍稀食材,今后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沈廉叔这样的富家公子哥,自然是吴记川饭的目标客户。
欧阳修也有意请吴掌柜再度上门掌灶,欧阳发高举双手手脚赞成,心想爹爹再狠心,团圆饭总不会将我落下。
吴铭依然婉拒,醉翁虽是VIP客户,但狄青可是SVIP客户啊!
说起来,狄青此番遭遇的弹劾风暴,正是欧阳修打响的第一枪,吴铭不清楚两人私下关系如何,想来不会太好。
他真有点担心,中秋那天,醉翁也拖家带口来吴记用饭,然后同狄青一家撞个正着……
幸而欧阳修只预定了几道菜,届时遣人来取。
最出乎吴铭意料的是,王安石家的院公竟也登门相邀。
老王应该仍被锁在别头试的考场里才对……
一问方知,邀请他的是王夫人。
吴铭哑然失笑,心想老王这个中秋回不了家,王夫人应该不会特意操办团圆宴,多半是小七娘嘴馋……
事实上,不止小七娘,她的哥哥姐姐也馋得紧。
听闻爹爹被抓去当考官,九月才能归家,王蘅只觉得天塌了:说好的中秋节带我寻吴川哥哥哩!
距上回见吴川哥哥已过去月余。
天晓得她这一个月是怎么过来的,说什么也等不到九月!
于是王蘅故技重施,给娘亲讲了“曾子杀彘”的故事,煞有介事道:“为爹爹清誉计,中秋那日,蘅儿愿随娘亲寻吴川哥哥!”
吴琼哭笑不得,拿手指轻轻戳了戳女儿的小脑袋:“数你最机灵!”
念及家中俱是妇孺,出入市井小店多有不便,吴琼便差人请吴掌柜来家里掌灶。
吴铭仍然拒绝:“小店只在旬休歇业,平时不得空。夫人若欲光顾,可在隔壁用餐,不与外人同处一室。”
那院公回去禀报,一个时辰后又至,将此事定下:王夫人将于三日后携三个子女光顾,并指名要吃炸鲜奶。
不消问,定是三个小孩儿指的名。
吃午饭时,谢清欢问:“师父,中秋快到了,咱们可要卖新酒?”
每至中秋节前,京中诸店皆卖新酒,这已成宋时的民间习俗。
早在三日前,状元楼便重新结络门面彩楼,立起花头画竿,挂出醉仙旌旗,请来京中名妓鼓乐唱曲,为新酒开场,更有专知大公(即专业品酒师)高声叫唤新酒的名称及口味特色。
动静相当大,隔着好几百米远,仍清晰可闻。
宋代官酿的酒只在清明和中秋前后上新,每逢新酒开卖,无论是官办酒库还是酒楼食肆,都会举办活动大肆宣传,以卖出更多的酒引和成酒。
效果的确不俗,往往“市人争饮,至午未间,家家无酒,拽下望子。”早上开市,中午就能卖完。
本朝的酒文化极其发达,这两天来吃自助的食客,哪怕有免费的饮品,也会询问有无新酒。
吴铭第一天并未准备,第二天便让李二郎去酒库沽了一些。
为何不转售清风楼的玉髓?因为不想替友商打广告。
这便是正店的优势所在,手握酿酒权,可以自产自销,其余食肆只能当中间商,赚一点差价。
说到中秋节的习俗,就不能不提赏月、玩月。
玩月的雅好由来已久,早在东晋时,便有“牛渚玩月”的赏月佳话。
至唐代,玩月之风尤为盛行,正所谓“万里无云镜九州,最团圆夜是中秋”,这时的中秋月已开始成为团圆的象征,但仅限于文人骚客的自娱自乐,官方并未将中秋定为节日,民间也没什么参与度。
直到北宋,朝廷才正式定八月十五为中秋节,不仅民间会争占酒楼玩月,“夜市骈阗,至于通晓”,皇帝也会在宫中摆下团圆宴,同皇后、太子和宫妃共享家宴。
文人雅士在中秋节吟咏唱和的诗词更是不计其数,最出名的当数苏东坡的《水调歌头》,这也是吴铭背得最滚瓜烂熟的一篇东坡词,他甚至能唱出来。
可惜此时的大苏尚未写出这千古名篇,想要在他面前套“瓦说书、幼开蒙”的公式,还得再等个几十年。
老规矩,每逢佳节,总得推两样节日限定美食。
这是谢清欢最喜闻乐见的环节,闭店打烊后,见师父突然把糯米倒进水里泡上,忙凑上来问:“师父,泡糯米作甚?”
“明日教你点新东西。”
“只教我?”
“你和何厨娘都可以学。”
“哦……”
“早点歇息吧。”
吴铭嘱咐两句,自回家中睡觉不提。
翌日。
今天是宋代的八月十四日,也是现代的9月13日,星期六。
又一个周末,早上七点半,吴振华拖着儿子儿媳风风火火杀到,见着孙儿的第一句话便是:“快到中秋了哇!”
听老爸说,老爷子在家闲极无聊,将一千年前的时日一一对应地标注在了挂历上,每天早上起来都会看一眼。
对面哪一天过节,他了若指掌。
“中秋节你弄不弄点月饼儿喃!”
吴铭笑道:“宋人中秋不吃月饼。”
东京城里倒是有卖月饼的店家,但和现在的月饼不同,宋代的月饼是一种蒸制的面食,且不是圆形的,而是月牙状的,随时都能买到,和节日无关。
吴振华疑惑:“那他们中秋吃啥子喃?”
“只是不吃月饼,宋代的节日食俗和今天差不多。”
中秋有两样应季的食物备受士大夫和富人喜爱,一是桂花酒,二是螃蟹。
相传某个中秋之夜,玉帝曾率众仙前往月宫作客,月宫清冷无所有,唯有桂树一株,嫦娥便以桂花酿酒招待宾客。
这多半是卖酒的商贩编造出来的故事,但桂花确为中秋节的代表花卉,八月金桂飘香,正是赏桂之时。
南宋词人刘过有词云:“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说的便是中秋节赏桂饮酒的习俗。
吴记川饭没有酿酒的资格,吴铭卖不了桂花酒,但他可以用桂花做一道特色美食。
“做啥子?”
“桂花糯米藕。”
“???”
三老面面相觑,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这很正常,因为桂花糯米藕并非川菜,而是江浙地区的特色甜品。
吴铭笑道:“待会儿做出来你们就知道了。”
先去市场里买菜。
做桂花糯米藕以又老又面的粉藕为佳,买两个回去试菜。
吩咐锦儿将莲藕洗净去皮,用刀在一端连同藕蒂切掉两三厘米,并用清水泡上。
昨天在网上下单了一盒风干的桂花,等上午到货,开工!
这回不止两个徒弟,老爷子也抄着手在一旁观摩。
先做糖桂花。
糖桂花顾名思义,即是用白糖和桂花熬制而成的酱料,做法非常简单。
吴铭将桂花倒入温水里发涨,添少许食盐拌匀。
起锅烧水,倒入适量白糖,大火熬至表面泛起细密的鱼眼泡,转小火,倒入桂花搅拌均匀,最后加入少许柠檬汁,出锅,放一旁晾凉。
紧跟着处理莲藕,将已泡好的糯米填入莲藕中,一边填,一边用筷子捅实,然后将切下的藕蒂合上,再用牙签扎紧封口,以防蒸制时膨胀漏米。
另取一碗红曲米,倒入适量清水将红色素抓洗出来。
这是饭店里的做法,加红曲米只是为了让成菜的色泽更红艳更美观,对味道没有影响。
“这个叫高压锅,我教你们如何使用。”
吴铭取出高压锅,将灌好米的莲藕放入锅中,倒入清水和红曲米水没过莲藕,加入适量冰糖和少许桂花,盖上盖子大火上汽,随后转小火压制一个半小时。
一边做一边给两个徒弟讲解,当然不会涉及高压锅的原理,只说用此锅做菜,可大幅缩短炖煮食物的时间。
谢、何二人并未深究,既是仙家法宝,自有诸般妙用,只须知其然,不必知其所以然。
待莲藕炖至软糯后,浸泡于原汤中自然冷却,以便入味。
忙过中午用餐高峰,午后继续。
此时的莲藕色泽鲜红诱人,三个厨娘光是看着就直咽唾沫。
吴铭取下藕蒂,将端部膨胀出来的糯米清除,莲藕切成五毫米左右的藕片,装盘。
取适量原汤于锅中,加入少许冰糖小火收浓汤汁,和糖桂花一起淋在莲藕上,大功告成!
“尝尝吧!”
四人各自夹起藕片送入口中。
吴铭不嗜甜,谈不上多喜欢,只单纯试试味道,没毛病。
三个厨娘倒是双眼生光,赞不绝口。
这道菜本身并不复杂,就是做起来有点费工费时,好在这是一道凉菜,可以提前做好,上菜的时候淋上热汁和糖桂花即可。
——
ps:每个月总有那么两天不在状态,欠半章,明天补。
231 姜葱炒蟹
三老睡过午觉,回店里品尝桂花糯米藕,一口下去,不约而同道:“好甜哦!”
吴建军立刻住嘴,生怕吃多了血糖飙升。
吴铭笑道:“不甜怎么叫甜品?只是不合你们的口味,瞧我那俩徒弟吃得多香。”
“小女娃娃是吃得甜。”吴振华一边咀嚼一边锐评,“这藕糯滋糯滋的,味道还是可以,就是吃多了伤人(腻人),不如浇点海椒油,肯定巴适!”
巴不巴适不好说,但往甜品上淋辣椒油,这黑暗程度跟饺子皮包通心粉有得一拼。
以吴铭对宋人的了解,这甜度正合适,旁人暂且不论,至少小七娘和小苏一定喜欢。
……
辞过文彦博,自相府邸出,狄青乘车回府。
车厢内唯有轮毂碾过石板街衢的辘辘声响,狄青面沉似铁,自始至终缄默无言。
黜免的诏敕终究颁下了。
他原有一丝不祥的预感,料知此番恐难善了,只是心底仍存了些许妄想——上札子弹劾他的人年年都有,但得天子信重,文相公回护,风浪再险,终可弭平。
此番竟是文相公亲笔草拟的罢黜文书!
他思前想后,一股沉郁愤懑之气梗塞于胸,终究按捺不住,这才登门讨个说法。
文彦博只回了他六个字:“无他,朝廷疑尔。”
狄青顿觉如坠冰窟,连归府的舆乘何时停下亦无所觉,直至步入内室,犹觉神游物外,魂不守舍。
“爹爹!爹爹!”
“嗯?”
狄青醒过神来,见次子狄咏正仰脸望着自己,目光殷殷。
他微微皱眉道:“你说甚?”
狄咏暗暗叹气,父亲素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何曾显出这般恍惚之态?
其中缘由他心知肚明。
府邸上下,此刻正俱在收拾细软、打点行囊,家中仆役大多须结钱遣散,余下的只待中秋一过,便随父亲赶往陈州赴任——一派树倒猢狲散的萧索气象。
唉!这诏令早不下,晚不下,偏生在中秋节前一日颁下,连一夕阖家团圆之宴,亦不得安宁!
狄咏将方才的话重述一遍:“爹爹,明日便是中秋。佳节难得,孩儿已在吴记川饭定下一桌宴席。明晚,咱一家人便去吴掌柜那儿,喜喜乐乐吃顿团圆饭,可好?”
狄青闻言,忽然想到:一旦离了京城,往后便再难尝到那酥脆鲜香的小酥肉了……更添了几分郁结。
“团圆饭自然要吃。”狄青略一沉吟,“只是,于市井小店里过中秋,恐怕不妥……”
“爹爹如今已卸任枢密使,又何必在意旁人目光?况且,吴掌柜特意言明,可待入夜后再去,饮酒赏月,共享良辰。他家本不经营夜市,此番破例,既是过节,也是为爹爹饯行。”
“吴掌柜真个有心了。”
狄青心下感慨,此番遭罢离京,莫说设宴饯行,便连登门话别者,亦寥寥可数。
满朝朱紫贵,竟不如一介庖厨重情重义。
他振作精神,颔首拍板道:“好!依你所言,你径去安排便是。”
……
狄咏去吴记吃晚饭时顺便将此事告知吴掌柜,狄家的宴席就此定下。
如此一来,明日便有三桌预约:狄家、王家,以及苏家,准确地说,是三苏。
大小苏那日吃罢自助,回寺后便告诉了父翁。
苏洵次日便来了,却见店外竟排起十数丈长队,这等光景,他只在赈灾放粥时见过。
他一年近半百的瘦老翁,哪里争得过年轻人,他也不愿争,只好作罢。
听闻吴掌柜将于中秋佳节推出两道应季的新菜,其中之一竟是螯蟹。
中秋之时,螯蟹新出,实乃不可多得的美味。
此物蜀地罕见,老苏少时游历山川,有幸尝过几回,那滋味,至今记忆犹新。
念及二子不曾有此口福,苏洵便同吴掌柜定下一席,约在明日午间用餐。
价钱自是不菲,他浑不在意,正所谓千金散尽还复来,既至京师,中秋佳节焉有不食蟹之理?
大小苏求之不得,忽又叹气,却是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娘亲:值此中秋佳节,若能阖家团圆,共品吴掌柜的手艺,那该多好!
吴铭同三家人商定了相应的菜品和价码,数狄家最丰盛,王家次之。
三桌宴席,多乎哉?不多也!
中秋夜合该饮酒赏月,酒楼的生意才叫兴隆,状元楼的雅间雅阁,早被预定一空。
吴记川饭不做夜市,硬件也不行,当然不能和正店相比。
王、苏两家纯粹是借中秋节的由头品尝美食,唯有狄家是正儿八经来吃团圆宴的,更兼有饯行之意,因此狄家这桌席,吴铭定会给足排场。
幸而,中秋过后便要歇业改造,不必早起卖早点,也即是说,无论狄家吃到多晚,他都可以奉陪。
“我也可以奉陪!”
宋代过中秋时,现代恰是周日。吴振华提议道:“这样嘛,明天我又来倒糖饼儿,到时候把苏东坡和狄青请进来,来都来了,还是要见个面撒!我倒要看下苏东坡的脸有好长……”
咋的,千年老粉不请自来,为见哥哥一面,以公谋私是吧?
“狄青就别见了,他对糖画未必感兴趣,你也别奉陪了,明晚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大苏是个喜欢尝试新鲜事物的,他弟弟偏好甜口,这对兄弟你应该能见到。”
老爷子这辈子没对儿孙提过什么要求,难得有个朴素的愿望,吴铭尽量满足。
“要得!”
吴振华一口应下。
他对狄青知之甚少,只在铭娃儿小时候陪他看过一点动画,知道狄将军是一位大英雄。
只要能见苏东坡一面,他便心满意足了。
也不尽然,还有一位历史名人,他也想一睹其真容。
“好久(什么时候)把包青天也请来见个面?”
这话说的,好像我去请人家就会来一样,我得有多大脸啊!
吴铭心里吐槽,嘴上说:“包拯年底才进京,你把身体养好,迟早能见到。”
是夜,吴振华满怀期待地离去,次日又早早到店,不,是早早到家,率领儿子儿媳将放在家里的糖画工具搬至店里。
老爷子已经做好技惊三苏的准备,或者说,他时刻准备着。
“师父,鱼行的人来送货了,是否让其送些螯蟹来?”
谢清欢知道师父今日要烹制螃蟹,故有此一问。
“不,为师自有进货渠道。”
谢、何二人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不消问,师父定又要去海边现捞。
中秋是食螯品蟹的时节,螯即蛤蜊,之前已为醉翁烹制过车螯;蟹即螃蟹。
宋代受限于物流技术,东京城里的螃蟹贵得令人发指,上等的青蟹,宋人称之蝤蛑,须卖一贯一只,品质最低的也要两三百文一只。
寻常百姓自是消费不起,主要还是卖给富贵人家。
当今圣上就爱吃螃蟹,打小就爱吃,可小孩儿哪里管得住嘴?一吃起来便没有节制,最后吃出毛病来了:头晕眼花、四肢麻木、咳嗽咯痰,还经常便秘。
彼时垂帘听政的刘太后见状,当即发下懿旨:“虾蟹海物不得进御!”
把赵祯气坏了,直到若干年后亲政,仍对刘太后心怀怨恨,一是怨刘太后听政时间太长,让他当了多年的傀儡皇帝;二则怨刘太后管他太严,连螃蟹都不让吃。
以史为鉴,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千万不要低估了吃货的怨念。
苏东坡同样爱吃螃蟹,其晚年被贬儋州期间,以饮食为寄托,将烹饪技艺与人生境遇融合,作《老饕赋》云:“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带糟。”
说起来,似乎就没有大苏不爱吃的东西,纵观其一生,说是贬到哪儿就吃到哪儿也不为过。
当然,以现代的烹饪理念来看,半生不熟实非食蟹之正道。
但在宋代,生吃螃蟹并不稀奇,有一道菜叫“洗手蟹”,便是将螃蟹剁碎,拌以麻油和各种味料,做起来快捷简单,洗个手的工夫便能纵享美味,故此得名。
何双双倒是会做,但吴铭不敢尝试。
买菜就交给老爸老妈,吴铭得跑一趟海鲜市场。
由于两边的节日并不同步,宋代已过中秋,现代仍处于农历七月,螃蟹还不到最肥美的时候。
目前市面上的大闸蟹仍以六月黄为主,今年的阳澄湖大闸蟹预计在9月20日以后才开始大量上市。
吴铭在海鲜市场转悠一圈,虾、蟹、蛤蜊各买了些。
按他的预期,海鲜类菜品定价高昂,问津者应该不会太多,因此无须备太多货。
满载而归。
三个厨娘的目光立时落到师父(吴掌柜)带回来的各色海产品上。
何双双师徒当了多年私厨,没少经手此类高端食材;谢清欢家里便是干这行的,自然也不陌生。
只不过,瞧瞧这螃蟹,个头又大又新鲜,真如现捞上来的一般!
这才过去多久,师父便去海边走了一遭,捉了这许多虾兵蟹将回来,灶王上仙,当真法力无边!
“会杀蟹么?”
“会!”吴振华抢答,“不是我吹,你爷爷弄的香辣蟹,简直不摆了(好极了)!”
“没问你……”
吴铭转向何双双:“杀只蟹我看看,一开四,用于炒制。”
“好。”
这可难不倒她,何双双立刻取出一只被绳子缚住“武器”的花蟹,用刀尖轻巧插入嘴部,撬开硬壳,麻利地去除两边尖刺和壳里的蟹胃。
紧跟着斩断蟹钳,砍下蟹嘴并去除生殖器,哐哐哐三刀,将蟹身斩作四份。
“哦哟,得行诶!”
吴振华连连点头,小女娃娃的操作相当娴熟,以前指定没少杀蟹。
何双双抿着嘴笑,抬头看向吴掌柜。
谢清欢从何厨娘脸上看到了她再熟悉不过的神情:求表扬。
“不错,记得用刀背拍一拍蟹钳,方便入味。”
“好。”
何双双立刻照做。
吴铭接着吩咐小谢:“你待会儿让何厨娘教你杀蟹。”
“哦……”
自从何双双师徒入职吴记,谢清欢便感觉自己的地位一日低过一日。
师父如今都不愿亲自教我了……哼,哪有师妹教师姐的道理!
腹诽归腹诽,技术还得学,她老老实实地向双双姐请教。
……
“爹爹,该出门了!”
在苏轼的催促声中,苏洵推门而出,抬头瞧一眼天色:“这还不到午时罢?”
“午时再去便迟了!这时出发正合适!”
“你倒是性急。我话说在前头,今日过后,你二人须即刻收心,专注课业,潜心备考。”
“省得了!”
苏轼小声嘀咕:“说过多少回了……”
父子三人离了兴国寺,沿兴子行街往东,至御街向南,过州桥,出朱雀门,往右转入熟悉的麦秸巷中。
来得略早,但不是最早的,三苏抵达时,王家已在隔壁屋里落座了。
不过店堂里仍是空无一人,毕竟尚未开张。
门口又新贴出一张告示,苏轼走至近前查看,原是歇业通知。
见店门是开着的,父子三人径直跨进店里。
李二郎并未制止,反倒招呼三人落座——他早得了吴掌柜的吩咐,这三位客官可以提前进店。
苏轼的目光扫过水牌,今日又添了两样新菜,一曰“桂花糯米藕”,一曰“姜葱炒蟹”。
这顿饭的菜品是老苏定下的,大小苏不得而知,但既是中秋节,想来这两样节日特色菜该当包含其中。
苏轼久闻蟹肉鲜美,却始终无缘得尝。自从三天前,爹爹说中秋节要请他俩吃螃蟹,苏轼便兴奋得睡不着觉,此时坐在店堂里,仿佛已能嗅到螃蟹的美妙滋味。
无须点菜,李二郎径回厨房里通报,并取出一应餐具。
苏辙问:“今日可有西瓜?”
李二郎摇头称否。
今日并未备货,但听在苏辙耳朵里,只道是西瓜过季了,下回再吃,得等明年了。
不免有些遗憾,只好退而求其次:“那我要凉茶。”
李二郎应个喏,说道:“值此中秋佳节,吴掌柜特赠三位糖画一份,聊表祝贺之意。”
“糖画?”
“以糖作画,既可赏玩亦可食用。作画过程最是生动有趣,诸位若有兴致,不妨进灶房一观。”
“善!”
苏轼欣然起身,此等新奇之物,断不容错过!
老苏和小苏紧随其后。
掀起布帘,一扇宽厚素朴的木质屏风当门而立,屏下仅设一桌一椅。
吴振华早已摆足架势,目光扫过三人。
苏东坡的脸果然很长!
不仅脸长,嘴边还长着一颗小痣,俗称好吃痣,又叫三八痣,好吃且口无遮拦,确为苏轼无疑!
他忽又生出做东坡宴的念头……
吴振华打量三人的同时,三人也在打量他。
苏轼有些意外,他已光顾吴记川饭多次,却是头一回见着这位老翁,看他身着吴记川饭的“工作服”,许是吴掌柜特意请来的手艺人。
吴掌柜真是有心了!
视线继而落到风炉上,锅中的糖液起泡粘稠,丝丝甜气随着热气扑鼻,大苏和老苏尚不觉得如何,一旁的苏辙已禁不住直咽唾沫。
仍和七夕时一样,吴振华指着转盘笑吟吟道:“诸位不妨试试手气。”
厨房里忙碌开来。王家和苏家都已提前到店,且是前后脚到的,两家的菜品重合度很高,正好一并做了。
桂花糯米藕已提前备好,这道菜的食材非常普通,但可以花点心思摆盘,提升档次。
吴铭将莲藕切作小块,呈阶梯状装盘,淋上收浓的汤汁和淡黄的糖桂花,再在鲜红的莲藕上插两片铜钱草,撒几粒青豆。
“走菜!”
紧跟着炒蟹。
姜葱炒蟹是粤菜系的传统名菜,也是螃蟹非常经典的做法。
菜料已备好,于蟹肉刀口处裹上少许淀粉,以免炸制时水分流失。
起油锅,下宽油,烧至五成热,下入蟹壳炸熟捞出,随后倒入蟹肉和姜片炸十余秒,倒出备用。
锅中留些许底油,下姜末爆香,倒入蟹肉,转大火,自锅边淋入料酒炝锅,颠勺翻炒。
尽管已看过无数次,谢、何二人却总也看不腻,盯着于火舌中翻飞的食材挪不开眼。
浓郁的香气随之弥漫开来,勾得人唇齿生津。
见香味已出,吴铭往锅里添入少许清水,再倒入刚才炸好的蟹壳和葱白,同时加入适量的蚝油、盐、糖和少许胡椒粉,翻炒均匀后倒入水淀粉勾芡。
最后再加入葱段和少许花生油,翻炒均匀,盛入盘中,蟹壳打底,盛上蟹肉和香浓的蟹汁,功成。
“走菜!”
……
灶房里,三苏聚精会神地观赏老翁“作画”,只见他手中铜勺或倾或提、或顿或放,金灿灿的糖液如丝缕般泻落于石板,一匹骏马逐渐成形,端的栩栩如生,教人叹为观止……
突然间,屏风后传来一声“走菜”。
不多时,李二郎便端着两盘色泽鲜艳的精致菜肴走出。
苏轼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忙问:“这是何菜?”
“桂花糯米藕。”
李二郎掀起灶间布帘而出,将其中一盘置于三苏桌上,接着去隔壁上菜。
等他回到吴记川饭,灶房里已弥漫着炒蟹的浓香。
苏轼的喉头接连滚动,早已不再关心糖画,又问:“这香气可是姜葱炒蟹?”
“正是。”
话音未落,屏风后再度响起吴掌柜的呼喊:
“走菜——”
232 饯行宴
苏轼沉醉于浓郁的蟹香时,隔壁的一家四口已经开动。
王蘅本是为炸鲜奶而来。
自打七夕节那天尝过炸鲜奶,她便对那软糯香甜的滋味念念不忘。
她馋得紧,怎奈没法常来寻吴川哥哥,只好让家里的钟铛头试做。
钟铛头却怀疑她异想天开,声称鲜奶绝不可能油炸,又找了一大堆托词,总而言之便是三个字:做不到。
王蘅又差人到周遭的食肆打问,竟也无人会做。
她这才明白吴川哥哥有多厉害,不禁有感而发,洋洋洒洒写下一篇小文。只等爹爹兑现了中秋节的承诺,再给爹爹过目,如此一来,又可换取一顿好饭。
出门之前,王蘅已经打定主意,这回定要汲取教训,留够肚子,多吃几块炸鲜奶。
岂料桂花糯米藕一上桌,她便被那鲜艳的色泽和精致的摆盘迷住了。
鲜红的藕段层层堆迭,藕孔里塞满密密的糯米粒,浓稠的糖浆裹覆其上,表面撒落着点点金桂,零星青豆点缀其间,鲜红、金黄和青翠之色交映成趣,真真如画一般!
三个小孩看得目不转瞬,吴琼也啧啧称奇。
她率先动筷,兄妹三人紧随其后。
王蘅夹起一小块莲藕,糖衣粘稠得拉丝,缕缕甜香袭来,夹杂着淡淡的桂花香气。
张口咬下。
真甜!
外层的糖浆醇厚甜美且桂香浓郁,藕肉里浸满糖汁,挟裹着莲藕独有的清甜,糯米软糯粘牙,饱吸糖汁与藕香,诸般甜意在舌尖上交织,一直甜到了心底。
这甜甜的滋味,王蘅哪里抗拒得了?
一块下肚,立刻又夹起第二块,再同咸香的卤肉搭配着吃,更觉妙不可言!
三个小孩正争食糖藕,忽有浓香扑鼻,抬头看去,只见李二郎端着热气腾腾的餐盘走入。
“姜葱炒蟹——”
店堂里,三苏已重新落座。
苏辙一边舔舐着糖马一边称赞老翁的好手艺。
苏洵同样惊奇不已,他读过万卷书,也行过万里路,自问见闻还算广博,可这以糖作画的功夫,却是生平仅见。
苏轼却无动于衷,他的心思早被飘满店堂的香气勾走了,翘首望着灶房方向,待布帘一掀,立刻正襟危坐,喉头连滚。
李二郎将其中一份姜葱炒蟹呈上桌,接着去隔壁上菜。
三苏的目光齐刷刷落到盘中,但见橘红油亮的蟹块蟹壳堆砌,切段的葱白和葱叶交织其间,金黄的姜片穿插可见。
热浪滚滚,锅气扑鼻,由蟹香、葱香和姜辛气复合而成的浓香直往鼻子里钻,激得三人食指大动,忙不迭举筷,各夹起一只蟹钳,后又改用手抓。
苏轼并没有急着品尝,而是举着蟹钳细细端详片刻,以往只在书中、画中见过此物,如今终于见着实物,颇觉新奇。
剥蟹自然是不会的,所幸这蟹已被拆解得七七八八,大块的蟹肉裸露出来,食肉弃壳,理所当然。
苏轼将蟹钳送入口中,连咬带嗦,紧实的蟹肉和热乎的蟹汁涌入口中,极致的鲜甜瞬间喷发!
好鲜啊!
鲜香带着回甘,又以咸香打底,葱香和姜辛随之而来,却并不浓烈,更衬出蟹肉之鲜美,诸般滋味在唇齿间融合碰撞,丰富且平衡。
苏轼接连取食,已浑然忘我,连细微甲缝里的汁水都吮吸得一干二净。
螃蟹是极好的,吴掌柜的手艺亦是极好的,唯有一点不好:此物壳多肉少,这一盘看似满满当当的,实则没多少肉。
不多会儿,三人便将盘中珍馐吃了个见底。
不够!连塞牙缝都不够!
苏轼嘬溜着指尖余味,眼见父亲亦是一副意犹未尽之态,便忍不住怂恿:“中秋蟹正肥,难得佳节,爹爹,咱再添一份可好?”
苏洵一捋长须,肃然道:“凡事过犹不及,膏腴虽美,不可贪食。食至七分,留白三分,方得此中真味。”
此言不虚,可苏轼扪心自问,他距食至七分至少还差着六分,莫说真味,连滋味都没尝明白哩!
这不过是爹爹的托词,他心知肚明。
说到底还是囊中羞涩……都怨爹爹这一路上不知节制,将盘缠挥霍殆尽,以至于落到今日这般窘迫境地。
回去后定要告诉娘亲!
苏轼暗自腹诽。
老苏是个“惯犯”了,年轻时就因不务正业险些把家败光,幸亏夫人持家有方,否则,二十七岁始发愤的老苏怕是连进京赶考的钱都拿不出来。
大苏也好不到哪儿去,父子三人里最会理财的当数小苏。
父兄尚在,苏辙自然掌不了财政大权,他只管安心品尝美食,夹起一块桂花糯米藕送入口中,吃罢咸鲜香浓的蟹肉,再来块甜甜的糖藕,快哉快哉!
临近午时,食客络绎而至,见店里已坐有一桌,又嗅见诱人菜香,哪管开没开张?纷纷抬脚进店。
当午时的钟声敲响,店堂里已座无虚席,一盘盘姜葱炒蟹相继端出,熟悉的浓香随热气弥漫开来,用现代的话说,身处其间的三苏被迫吸入二手香气。
大小苏频频瞄向邻桌,顿时感觉自家桌上的菜肴不香了。
苏洵终究没忍住,心想来都来了,理应尽兴而归,大不了多抄两卷经书……
唤来李二郎道:“再来一份姜葱炒蟹!”
爹爹英明!!
大小苏相顾欣喜,在心中呐喊。
比起拮据的老苏,隔壁的吴琼则要阔绰许多,姜葱螃蟹和炸鲜奶都添了第二份。
并非王安石有多富裕,主要是他不近声色,也不同旁人攀比,无甚花钱的嗜好。他早年间拒绝馆阁之职,自请外放,也是因为地方官比京官挣得多,便于养家糊口。
十数年下来,倒也攒下些家底,一贯每份的姜葱螃蟹还是吃得起的。
“嗝~”
王蘅伸筷夹向盘中最后一块炸鲜奶,却禁不住打个饱嗝。
“还吃!”吴琼按住女儿的手,“不知饱足的痴儿,当心吃出病来!”
王芷趁机横刀夺爱,将最后一块炸鲜奶送进口中,一脸的心满意足。
王蘅再一次败给了哥哥姐姐。
虽然已经吃饱,她却依然感觉自己亏了!
恨只恨自己饭量太小,她只盼自己快些长大,方有一战之力。
“唉!”
她搁下筷子,轻轻叹气。
突然有些不舍,这便吃完了?
按爹爹的脾性,下回再来怕是得等下个月的重阳节了……
结账时,王蘅问李二郎:“吴川哥哥哩?怎的不来见见我?”
“吴掌柜忙于厨事,不得闲暇,还望七娘见谅。”
“哦……”
王蘅本想请教吴川哥哥炸鲜奶的做法,也好回去教家里的笨厨子!哼,自己不会做还怪我异想天开!
没奈何,只能等下回了。
吴琼付讫饭钱,一家四口登车回府。
店堂里,三苏也将新上的一盘姜葱炒蟹分食殆尽,只觉唇齿留香,欲罢不能。
苏轼感觉自己还能再吃三盘。
惜哉!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他只盼早早及第入仕,本朝官员俸禄丰厚,远胜前朝,以后想吃什么便吃什么,断不至于再像今日这般精打细算。
苏辙仰脖饮尽杯中凉茶,想起回去后又该闭门治学,下回再来不知得等到什么时候,不免有些忧伤。
老苏付了钱,父子三人咂摸着残留在唇齿间的鲜美滋味,漫步离去。
……
吴铭以往还会出去同三苏和小七娘唠两句,今天是真没空,姜葱炒蟹已经卖爆了,颠锅颠得他手酸。
他本以为一贯每份的定价会劝退不少人,毕竟来吴记用饭的食客,富家子弟只占少数。
看来逢年过节,东京的老百姓还是舍得花钱吃顿好的。
吴铭采买的量本是供全天所需,岂料一个中午便卖光了。
等忙过中午,一算账,营业额竟高达三十余贯!
晚上再卖一波,倒是可以稍微弥补歇业改造的损失。
“咦?”
吴铭忽然瞥见两界门上弹出了新消息。
【您有新的VIP客户,请确认!】
伸手轻点,界面随之跳转。
【王安石累计消费超过五千文,自动登记为本店的VIP客户,尊享以下福利:】
【1.上门做菜……】
仍是那五条福利。
【王安石SVIP升级中(6540/50000)】
两界门显然把王安石家人的消费也记在了他名下,倒也合理。
这么说来……
吴铭点开“会员”选项,查看了下二苏的累计消费。
果然,今天分明是老苏付的账,却也记在了苏轼的名下,从之前的300文出头一跃升至2700余文。
没办法,怪只怪两界门的选人标准太高,苏洵虽然名列唐宋八大家之一,留名于后世,终究只是一介布衣,当世的名望和影响力较低,无缘入会。
又看了眼欧阳修的累计消费,三万多,今晚送两盘虾蟹过去,助力其突破四万大关。
下午只好再跑一趟海鲜市场。
吴建军和儿子同路,并非出于自愿,他是想回家睡午觉来着,怎奈受吴振华和陈萍胁迫,又想起儿子确实辛苦,他这个当爹的搭把手也是应该。
父子俩先去海鲜市场买螃蟹,回来放下东西,又去菜市场里补货。
路上免不了要聊一聊今晚的饯行宴。
“今晚是不是最后一次招待狄青?”
“或许是。”
“或许?”
“他是会员,每年享有一次上门做菜的福利,这是不限地点的,就看他有没有这个意愿了——老板,你这里有没有桂花酒?”
吴铭在一酒水专卖店前驻足,目光扫过摆放在门口的一排酒坛,扬声询问。
“有的!”老板立刻从柜台后弹起,脸上洋溢热情的笑容,“那个就是,我给你打一点尝尝。”
他指了指门口的其中一个坛子,拿起酒杯快步迎出。
吴铭瞧不太上,又问:“有没有陈酿?”
“有!二位一看就是懂行的!咱家的桂花酒是按着祖传方子配的糯米酒糟一起酿,一点糖不添,全靠那桂花香自个儿浸到酒里去,足足陈了大半年……”
老板邀二人进店,转身进内室取酒。
吴建军趁机问儿子:“你不是说不能卖酒么?”
“给狄家准备的,不卖给别人。”
既是饯行宴,没有酒怎么行?
“又是海鲜又是酒的,你别给人家吃出痛风来了。”
“一年到头也吃不了几回,不至于……”
见老板抱着一个小巧的酒坛走出,父子俩立刻收声。
揭开厚实的油纸和盖子,醇厚浓郁的桂花香混着酒气瞬间溢出,扑了满鼻。
老板拿起竹酒提,小心翼翼地从坛里提出一小提清澈透亮的酒液,倒入一个浅口的小瓷碟中递给父子俩。
光是闻见这香气,吴铭已知此酒不坏,一品之下,当即拍板道:“就它了,来三坛!”
宁多勿少,剩下的内部消化,反正再过大半个月,就到现代的中秋节了,今年又和国庆挨在一起,足足八天假,还怕喝不完这点桂花酒吗?
等父子俩归来,吴振华和陈萍已经到店,小谢和小何师徒也已睡醒。
备菜备料!
晚上的生意同样火红,螃蟹依然畅销。
给狄家准备的吴铭提前预留出来了,至于给醉翁的那份,他家的仆从一向饭时来取餐,正好一锅炒了。
将食盒交到对方手中时,嘱咐道:“此菜须趁热食用,若是凉了,便请孙铛头回个锅。”
仆从应声去了。
欧阳发早听闻今晚要吃蟹,馋了许久。
这些天被关在屋里,唯有吃饭时才能出来“放放风”,可即便同桌而食,他也只能吃斋食素,眼巴巴看着爹娘和三个弟弟大鱼大肉。
今日是中秋,早饭和午饭虽然照旧,但晚上的团圆宴,于情于理,爹爹总不至于再苛责自己……
欧阳发从中午起便盼着开饭,婢女一来知会,他立刻夺门而出,奔向后院。
未及落座,便嗅见浓郁的菜香!
目光扫过饭桌,今日过节,菜品明显较以往丰盛许多,且有好几样,一看便知出自吴掌柜之手!
他使劲咽口唾沫,迫不及待地举筷,夹向爹爹面前的螃蟹。
“没你的份!”
欧阳修抬手挡住,将一盘素菜端至大儿座前:“这才是你该吃的。”
“……”
欧阳发转向娘亲,欧阳夫人无奈地摇摇头。
欧阳辩笑嘻嘻凑近,用力嗦着蟹腿:“大哥,这蟹肉端的香极了!”
233 捞汁小海鲜
“呼——”
总算忙过用餐高峰期,锦儿揉着肩头长舒一口气。
“师父,时辰不早,咱是否差个人去济慈庵知会一声?”
以往的中秋夜,师徒二人向来是在济慈庵里同静慈师太和一众孤女共度。眼见得天色向晚,待会儿还要接待狄枢密使一家,今日怕是去不成了。
何双双想了想,征询吴掌柜的意见。
“赶紧去吧!”吴铭不假思索,“之后没什么活儿了,我和小谢忙得过来。”
饯行宴的菜品,老妈蹄花和八宝冬瓜盅已经炖上,其他菜也已备好料,等狄家一至,便可开灶,费不了多少工夫。
“多谢大哥!”
“应该的。你把这些卤味和糖藕带去,分给慈幼堂里的孩子们。歇业期间,若无要紧事,不必来。”
“好。”
何双双师徒拎着食盒乘轿离去。
……
“会处理虾么?”
谢清欢摇头称否,虾她吃过不少,活虾却是头一回见。
“来,我教你。”
吴铭麻利地剪去虾须虾脚,开背去虾线,用清水冲两遍。
“这样就行,会了吧?”
“会了!”
谢清欢重重点头,好奇询问:“师父要做什么菜?”
“待会儿教你做一道捞汁小海鲜。”
“好!”
谢清欢喜不自禁,双双姐不在,终于又得师父单独传授本领!
其实,与何双双无关,吴铭本就打算单独教她,因为这是一道凉菜。
不仅宋人有生吃海鲜的习惯,现代同样有生腌的做法,至于吃完打不打标枪,那就要看个人的造化了。
为狄青的肠胃计,吴铭自不会给他吃生的。
捞汁小海鲜很不错,味型上和生腌相似,但会先过水焯熟,算是“熟腌”,既有生腌的风味,又不必担心食品安全。
等徒弟处理好虾,切完配菜,吴铭起锅烧水。
捞汁小海鲜的做法很简单,只须将各种海鲜过一遍水,再下入料汁拌匀即可。
水很快烧开,吴铭放入姜和料酒,先煮虾,变红卷曲捞出,接着放入蛤蜊,煮到开口捞出。
将焯好的海鲜倒进冰水里浸泡几分钟,以使肉质Q弹。
最后将黄瓜、藕片、木耳等素菜下锅汆水,过凉水沥干。
接着调捞汁。
凉拌菜好不好吃,调料是关键。
传统的捞汁是鲜辣味,念及宋人吃不得辣,因此要稍微改下味型,这道菜不放小米辣同样美味。
取个大碗,倒入生抽、香醋、蚝油、白糖、蒜末、藤椒油等调味料,再倒入适量的凉白开搅匀。
另取一盆,倒入沥干水的虾、蛤蜊和素菜,然后将调好的捞汁倒进去,挤点柠檬汁,撒上少许不辣的青红椒,拌匀了盖上保鲜膜,放进冰箱冷藏。
过不多时,店外响起戌时的隆隆鼓声,伴着头陀悠长的更声,遍传诸厢坊。
日落西山,暮色四合,巷陌里的人影渐渐稀落,便是那最勤勉的吕货郎也早收了担子,归家团聚去了。
一扇扇窗户亮起暖融融的灯火,炊烟混着饭菜香气飘荡于巷陌,欢声笑语依稀可闻……
东京城里的夜市数以百计,大多设在瓦舍、河畔和主干道旁。
入夜后的麦秸巷素来静谧,然而值此中秋良宵,即便是寻常人家,也要吃一桌团圆饭,赏赏中秋月,这深巷较之以往,更添了几分烟火气。
张关索和孔三传也已告辞而去——歇业期间,他二人自也休假,不带薪。
好消息是,托孔三传办的事,已有答复:保康门瓦子里的三位名妓俱已应下这份差事。
李二郎很是激动,免不了又要踩二捧一。
粉丝的话没有任何参考价值。
按孔三传的说法,刘、徐、李三人的技艺只在伯仲之间,属于水准以上但远远不到出彩的程度。
真正色艺双绝的歌伎少之又少,色在艺前,只要生得一副好面孔,便足以在这一行扬名,毕竟,绝大多数看客没那么高的鉴赏水平,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这个看脸的世界,自古便是如此。
只是宋代的风气尤为开放,用司马光的话说便是败坏,士大夫几乎人人蓄妓,张先活到八十几岁还要纳十八岁的美人儿作妾,“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吴铭对本朝的音乐一窍不通,也不偏向任何人,到底请哪一位来,首先取决于客人的需求,其次得看哪位得空。
“二郎,今晚不点灯,点蜡烛。”
吴铭已经试过,蜡烛可以带出厨房,但被限定了用途,仅能用于店堂照明,下午便去市场里买了一大包。
此时拿出来,莫说李二郎,连谢清欢也微微瞠目。
师父真真下了血本!
宋代的照明工具主要有油灯和蜡烛两种,前者价廉,燃一夜不过几文钱;后者则是妥妥的奢侈品,一支须卖两百文!
经营夜市的食肆绝大多数都用油灯,哪怕是正店,也只有内城那几家,才会在招待贵客时点蜡烛。
李二郎拿着蜡烛回到店堂,并未急着点燃——此等珍贵之物等客人来了再点也不迟,先将店内几盏油灯逐一点亮。
橘黄的光晕漫出门槛,映着那道坐在门外张望的身影。
忽的,数灯如豆闯入眼帘,一辆青缦朱轮的大车显出形来,辘辘碾过巷陌,朝着吴记川饭驶来,数名仆从提着灯笼随侍左右。
李二郎立时转身奔入厨房通报:“掌柜的!狄相公到了!”
复又回到店堂,点燃蜡烛。
烛光柔和明亮,远非油灯可比,当然,相较吴掌柜的照明法宝,仍判若云泥。萤烛之光,岂能同普照世间的佛光争辉?
……
车驾在吴记川饭门口稳稳停下,一家五口依次下车。
狄青虽是吴记的首位SVIP客户,今夜却是他头一回光顾。
在此之前,他已听狄咏提过无数次,此时一见,果真既小且陋……咦,此等小店,竟以蜡烛照明?
打眼一瞧,竟不下十支!
狄谘感慨道:“吴掌柜一片盛情啊!”
狄青虽未置一词,面上也略有些动容。
显而易见,这些蜡烛是特意为他一家而点。
“这算得了甚!吴掌柜从不怠慢客人,虽是陋店,可用来招待客人的器具和食物,说是天底下最好的也不为过。”
狄咏一副“老司机”的口吻,不等李二郎招呼,抢先开口唤一声“二郎”,随后抬脚跨入店堂,便似回自己家里一般从容。
菜品两日前便已定下,因此无须点菜,五人进店落座,李二郎自后厨取出一应餐具和酒水。
如狄咏所料,琉璃杯一上桌,他的家人们尽皆瞠目愕然,一如他初来之时。
狄青举起琉璃杯细细端详,啧啧称奇。
他珍藏的那几只琉璃杯盏,论品质,远不能和这一只相提并论。
不,不止这一只,桌上这五只琉璃杯无论形状大小,竟都一般无二,应是一套,实乃珍品中的珍品!
四人瞬间明白了狄咏适才所言。
正惊叹间,忽有一缕酒香伴着花香袭来。
狄青吸了吸鼻子,看向李二郎:“桂花酒?”
李二郎一边为五人斟酒,一边按吴掌柜的吩咐作答:“这是吴掌柜托人从家乡捎来的桂花酒,原只为自家饮用,不作市售。恰逢中秋佳节,特意启封这坛陈酿,以飨贵客。”
桂花酒历来以江南所酿为上,狄青不曾尝过蜀地的桂花酒,但闻见这馥郁醇厚的酒香,便知定是好酒无疑!
吴掌柜竟以珍藏的家乡美酒相待,其意之诚,可见一斑!
既有如此美酒,岂能缺了佐酒的菜肴?
狄青问道:“今夜可还有小酥肉?”
李二郎给出肯定回答:“吴掌柜知狄相公要来,特意多备了些小酥肉。诸位稍待!”
转身进了灶房,片刻后,便端出三样下酒菜:一碟青翠鲜亮的盐水毛豆,一盘切分得宜的卤味拼盘,还有一盘冒着热气、堆成小山似的金色小酥肉!
狄青夹起一条小酥肉,牙齿轻合,“咔嚓”一声脆响!
外酥里嫩,浓香四溢,新炸出来的小酥肉真个是下酒绝品!
遂举杯浅饮一口,桂花的芳香立时在口中绽放,酒香醇厚,却不躁烈,只在舌尖撩起一丝暖意。
酒肉穿肠过,唯余桂花清透绵长的馨香久久萦绕唇齿间。
他复又伸箸,吃肉喝酒。
……
厨房里“刺啦”声响不断,吴铭正在炸制珊瑚鱼。
这道菜和八宝冬瓜盅,乔迁宴时狄青没能吃到,这回补上。
“师父,螃蟹要杀么?”
“杀。”
吴铭将炸好的珊瑚鱼装盘,淋上酱汁,扬声喊道:“走菜——”
紧跟着炒蟹。
与此同时,川味饭馆也已送走最后一桌客人,吴建军关了店门,踱步进厨房里,见儿子正在炒蟹,随口问老爷子:“狄青来了哇?”
“来了有一哈儿了,菜都快上齐了。”
“咱们什么时候开饭?”
这才是他真正想问的,被姜葱炒蟹的香气熏了一天,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螃蟹都已下锅,看来是没得吃了,他背着手在厨房里转悠一圈,愣是没见着可偷嘴的东西……
今天生意这么好吗?所有菜都卖光了?!
其实是剩了菜的,只不过,吴铭都让何双双打包走了。
吴振华立刻挺身而出:“我来做员工餐!”
吴建军大摇其头:“中秋节谁吃员工餐啊?必须炒几个好菜!”
“今天中秋节?”
老爷子一怔,随后反应过来,没好气道:“跟你有啥子关系?”
“咋就没关系,懂不懂什么叫与民同乐?”
吴建军信口胡咧咧,听在谢清欢耳朵里却意味深长:与民同乐?师父一家果然都是仙人啊!
出乎吴振华的意料,陈萍这次竟站在他那懒儿子一边:“做几个好菜也是应该,小谢和二郎都不容易,咱们也该好好吃顿饭,正经过个节。”
“要得!”
吴振华立刻撸起袖子,起身就要上灶做菜。
吴建军一把将他摁住:“没让你做,你做的菜小谢和二郎怕是吃不了。歇你的,等会儿让铭娃儿做。”
“我保证微微辣!年轻人嘛应该吃点辣,就从微微辣开始培养……”
吴振华极力争取,然而并没有人理会他。
吴铭被轰隆隆的灶火声笼罩,没听见三老的对话,直到所有菜品上齐,陈萍才把自己的提议复述一遍。
老妈的想法和他不谋而合。
小谢和二郎,一个是离家出走的千金,一个是孑然一身的光棍,值此阖家团圆之际,两人仍在店里干活。吴铭本也打算陪他俩过个节。
说起来,因这两边的“时差”,以后的节日只怕都要过两次了。
转念一想,也不尽然,比如之前的七夕节,他就一次也没过。
谢清欢闻言,主动请缨:“师父,我来做吧!”
吴铭知道她想借这个机会练手,这丫头真是“贼心不死”,没有金刚钻非要揽这瓷器活儿。
也罢,看在今天过节的份上,便由她吧。
遂点头应允。
“多谢师父!”
谢清欢大喜过望,双双姐一走,她感觉自己的地位直线上升!
……
店堂里,珊瑚鱼和八宝冬瓜羹上桌后,狄青惊叹不已。
忽又想起乔迁宴那日,唯独他错失这两道精美的菜肴,火气噌的一下又窜起来了,扭头瞪视次子:“你小子……”
狄咏赶忙掰下一块酥脆的鱼肉放入爹爹碗里:“请爹爹吃鱼!”
狄青冷哼一声,没再多言,今日过节,且饶他一回。
各色菜肴接连呈上,盘碗相迭,摆了满满一桌,丰盛至极,且都是独具吴掌柜特色的硬菜,分量十足,滋味更是一绝!
“捞汁小海鲜——诸位的菜齐了,请慢用!”
又是一大盆,油润光泽的酱汁中堆满了珍稀的虾和蛤,黄瓜、白藕、黑木耳点缀其间,表面上撒着少许红绿色的味料,明艳而清爽。
有丝丝凉气扑面,一缕极具穿透力的复合香气随之袭来。
狄青咽了咽唾沫,当先举筷夹起一只红虾,却不用手剥,径直放入口中,咬去虾头,随即食肉。
入口微凉,酸甜咸鲜的酱汁刺激味蕾,细细咀嚼,虾肉嫩爽弹牙,饱吸酱汁的丰富滋味,却又保留了本身的清甜鲜美,又是一道下酒好菜!
狄青再度举杯一饮而尽,复又斟满。
他的酒量素来不错,此时此刻竟有些微醺了。
234 员工培训
“喝不喝得酒?”
吴振华拿酒杯时问徒孙。
谢清欢轻轻点头:“能喝,但只能喝一点点。”
陈萍顺着这话对老吴和胖吴说:“你俩也不准喝多。”
“放心,桂花酒喝不麻(醉)!”
吴建军当即给自己倒满一杯。
店堂里只狄家一桌客人,酒菜已齐,一家五口正浅酌慢饮,闲话家常。
“诸位且慢用,小的先回灶房用饭,若有吩咐,随时唤某便是。”
李二郎躬身知会一声,随后悄然退入灶房。
吴铭一家和店里的员工以往都是在两边的饭馆里各自用餐,今夜则齐聚灶房,吃一顿不算丰盛但情意满满的“团圆饭”。
今天宋代过节,现代是周末,众人忙了一天,既累且乏。场面话吴铭就不说了,只道一声辛苦,举杯相邀。
三老立刻举杯彼此相碰。
本朝并不流行碰杯,谢清欢和李二郎见状,也有样学样。
清脆的碰杯声平添了几分节日氛围。
“吃菜吃菜!尝尝谢大厨的手艺!”
“师父又拿弟子取笑……”
谢清欢双颊生烫,话虽如此,待众人尝过她的菜,仍满眼期待地问:“如何?”
听取赞声一片。
过节嘛,最重要的就是开心,即便只有七分滋味,也要夸作十分。
谢清欢绽放出明媚的笑容:“是师父教得好!”
与此同时,济慈庵慈幼堂里也已开饭。
庵里的伙食素来清淡,但每逢节庆日,何双双师徒都会来庵里给孩子们做一顿丰盛的晚饭。
今日却迟迟不见双双姐,云儿三不五时便往灶房里跑,见是静慈师太掌灶,讶异道:“双双姐哩?”
“何施主今日或许会晚些来,又或许不会来。”
在食肆里掌灶不比当私厨,等闲脱不开身。
静慈曾也是个厨娘,对此心知肚明。
孩子们不无失望。
静慈师太的手艺虽也是极好的,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双双姐自掏腰包买的食材,别的不说,今晚多半无肉可吃了。
果然,直到开饭时双双姐仍未出现,晚饭还和往日一样吃斋食素。
斋饭没什么不好,这些孤苦无依的幼女没有被卖去青楼勾栏,却得济慈庵收养,有一口饭吃已是幸运,哪还敢挑剔?
只是……
云儿捧着碗忧心忡忡:“双双姐不会再也不来了吧?”
静慈笑道:“以后改作每十日来一回,节日视情况而定。”
话音未落,忽听得一声喊:“双双姐来了!”
众人循声看去,立时放碗起身,飞奔上前:“双双姐!”
何双双和锦儿各拎着两个食盒,被孩子们团团围住,叽叽喳喳的似误入了雀群。
“好香啊双双姐!这食盒里可是有肉?”
“这香气更胜以往,定是做了新菜!”
“我就知道双双姐一定会来!”
众小孩七嘴八舌,深深吸嗅,仅一丝淡淡的肉香,便勾得孩子们津如泉涌,连咽唾沫。
何双双板起脸道:“回去坐好,谁先坐好谁便多分一块肉!”
孩子们霎时作鸟兽散,各回各位,坐得笔挺,翘首以盼。
师徒二人向静慈问好,一个喊师父,一个喊师祖。
静慈不应,只合十诵一声佛号,随口道:“贫尼还以为二位施主今日不会来了。”
“店里的生意委实红火,原是不打算来了,可吴大哥心善,反过来催促我俩,还送了这许多吃食!”
何双双扬了扬手里的食盒,眉梢眼角漾起笑意。
静慈也笑起来,自己的徒弟自己了解,听她称呼对方为“大哥”,口吻神态尽显亲昵,便知她对那位吴掌柜怕是仰慕到了极点。
倒令她生出几分惊讶和好奇来,她想象不出,到底得有多高的厨艺,才能使一向要强且自视甚高的何施主流露出这般小女儿姿态。
或者说,这世上真的存在那样的厨艺么?
三人一边闲聊一边朝灶房走去。
“这些是你做的菜还是吴掌柜做的菜?”
“我俩一起做的!师父可要尝尝?”
“尽胡闹!贫尼乃出家人,岂可沾荤腥?”
“不全是荤菜,也有素食。”
何双双步入灶房,将食盒放在灶台上,揭开盖子,切成片状的鲜红糖藕显露在静慈眼前。
“这是……”
“桂花糯米藕。”何双双取一双筷子递给师父,“顾名思义,以桂花、糯米和莲藕烹制而成,并无半点荤腥。尝尝罢!”
桂花糯米藕……这吴掌柜尽做些前所未闻的菜,看起来似是一道甜食,卖相着实诱人。
静慈自问六根清净,不再重口腹之欲,可毕竟当了多年的厨娘,职业习惯早已深入骨髓,见着新菜很难忍得住不品鉴一二。
遂接过筷子,夹起一块莲藕品尝。
果真是一道甜食,莲藕软烂粉糯却不失清甜本味,饱吸糖汁的糯米仍带着米香,浓郁的甜香中夹杂着馥郁的桂花芳香,一口下去,唇齿留香。
这位吴掌柜的厨艺有多高暂且不论,他是真舍得下料!这得费了多少糖,才能烹制出这等甜度!
想也知道,这一盒桂花糯米藕的价钱定然不菲,吴掌柜竟然说送便送了,何施主所言不虚,此人确是个心善之人!
静慈原本担忧何双双会受委屈,此时方知是自己多虑了。
“如何?”
“你和吴掌柜做的菜自然不差,又甜又糯的,孩儿们定然爱吃。”
“这里还有一盒,今日过节,也让庵里的师太尝尝鲜罢。”
何双双将另一盒桂花糯米藕递给师父。
静慈并未拒绝,她这徒弟不仅平时常来庵里供奉香火,每至节庆也总会做些好菜分给众尼,此番不过是照例罢了。
她心知肚明,何施主并不信佛,做这些事只是为了让她在庵里的日子好过些。
佛门虽然号称清净地,可身处这繁华闹市,又哪能真个清净?
总归有些人情往来,她虽不喜,却无法全然回避。
静慈接过食盒,道一声谢,转身离去。
何双双和锦儿将另外三个食盒中的菜肴盛出装盘。
……
“嗝~”
吴建军咽下最后一口饭,抚着肚皮打个饱嗝。
酒没喝多少,主要还是吃饭。饭虽饱,酒未足,吴建军取了根牙签剔牙,颇有些意犹未尽。
在座酒足饭饱者,有且只有谢清欢一人。
她的酒量属实不太行,一杯桂花酒下肚,脑袋竟就有些晕晕乎乎的了,双颊更是如火烧般绯红。
陈萍招呼众人收拾碗筷。
吴铭看一眼手机,见时候不早,说道:“爸,妈,你们先回去吧,碗筷放这待会儿我和二郎收拾。”
送走三老,回来替客人热菜。
这是第二回热菜,狄青一家的团圆宴兼饯行宴也已接近尾声。
吴铭先把今日的账算了。
川味饭馆周末的营业额依然给力,吴记川饭今日更是火爆,不算狄青这桌便有接近六十贯,还得是卖螃蟹啊!
不过螃蟹这种珍贵食材,趁着过节卖一卖还行,用作固定菜品不合适,平时只能加入雅间的豪华菜单里。
至于老狄这桌,饯行归饯行,钱还是要收的,顶多抹个零,连菜带酒共计消费二十余贯。
一顿饭顶三分之一的营业额,主要是海鲜贵,所幸以狄青的月俸和所享受的津贴,这只是小钱。
“掌柜的!”
李二郎掐着时机进来通报。
是时候走流程了。
吴铭掀起布帘走出,但见桌上杯盘狼藉,众客面颊皆泛起酡红,满脸餍足之色,老狄的将军肚似乎又大了一圈。
狄青夫妇和狄谘、狄咏尚且神采奕奕,小儿子狄譓则靠在二哥肩头,耷拉着眼皮,显然已经犯困。
吴铭叉手行个礼,一如既往地询问食后感:“不知今日的菜品可合诸位的口味?”
狄青笑道:“吴掌柜做的菜岂有不合口味的?你看桌上这许多菜,竟教我等吃得一干二净!”
狄夫人也说:“吴掌柜的好手艺,上回乔迁宴时已经领教,殊不知,花样竟也层出不穷,今日又做出这许多新菜!”
“我早说过,我日日来吴记用饭,几乎没吃过重样的菜!”
狄咏略带着炫耀的口吻。
狄譓坐直身体也想说些什么,可脑子实在有些迟钝,酝酿许久只憋出一句:“好吃!爱吃!”
众人都笑了起来。
狄青忽然叹了口气,幽幽道:“只可惜,我等明日便要离京,今后只怕再难尝到此等美味。”
此话一出,众皆默然,无不流露出遗憾之色。
“狄公何出此言?”吴铭正色劝慰,“来日方长,今后的事谁又能说得准?何况陈州距京师不远,吴某在陈州尚有几个好友,偶尔也会前往拜会,届时或可再为诸位烹制菜肴。”
这自然是善意的谎言。
众人闻言顿觉精神一振,笑容重回狄青脸上:“若吴掌柜果真来了陈州,还望务至寒舍一叙!”
吴铭一口应下。
答应归答应,这事他说了不算,得看两界门发不发任务。
“诸位慢走!”
吴铭送一家五口出门。
夜已深,一轮明月高悬,清辉如练,将天地映照得澄澈透亮。
夜风拂过,秋意正浓,风里浸润着淡淡的酒香,与远处传来的隐约人声交融,廊下灯烛轻轻摇晃,与漫天星光相映。
众人举头仰望皎皎明月,皆心有所感,可惜在场都不是精擅文墨之人,吟不出什么诗词佳句来。
一家五口依次登车,车驾辘辘远去。
吴铭转身进店,李二郎正麻利地收拾桌椅碗筷,谢清欢则趴在桌上打盹,显然有点上头了。
“醒醒!”吴铭晃了晃她的肩头,“困了便回屋里睡去,当心着凉!”
谢清欢霍然抬头:“我不困!”
说罢便噌一下站起来,和李二郎一起收拾碗筷。
“当心别摔着,摔坏了碗我要扣你钱的哈……”
吴铭也捧着一摞碗筷跟在她身后走进厨房,扭头瞥了眼两界门。
“咦?”
竟然又有新消息!
【两界门即将迁移,请确认!】
【员工李二郎获得培训机会,请确认!】
【员工谢清欢获得培训机会,请确认!】
吴铭放下碗筷,伸手轻点第一条。
界面随之跳转。
【宋代一侧的出入口将于零点后临时迁移至卧房,卧房将临时升级至中转站,仅至亲和员工可进入,外人可视但不得擅自入内。】
【迁移时间:自明日起,至外部改造完工为止。】
【迁移期间,灶房不再具备中转站的功能,请及时将灶房里的现代物品收归厨房,零点后将自动回收(点此查看相关物品)。】
卧槽?这种事为什么不早点发消息!
吴铭今天早上还在想,翻修改造期间,不可能不让工匠进店,到时候该怎么解释这扇门的存在?总不能说是装饰吧?
他本以为两界门会搞什么障眼法或者抹除记忆之类,没想到竟整这一出。
转念一想,这个方法确实更合理也更简便。
翻修期间,吴记川饭虽然歇业,川味饭馆却照常营业,其他人都能休假,唯有谢清欢仍要“上班”,他和小谢免不了要自两界门进进出出,很难掩人耳目。
将出入口暂时迁至卧房,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只不过,卧房如今已成了小谢的闺房,他虽是师父,到底男女有别,多有不便……
退回至桌面,接着点开第二条消息。
跳转至员工界面。
【员工:李二郎】
【……】
各项信息和之前一样,唯独“培训”选项上冒出个小小的红点。
点开。
【李二郎的培训项目】
【培训时间:自明日起,至外部改造完工为止。】
【培训内容:接待现代食客(点此查看详情)。】
【培训期间,李二郎将暂时获得出入川味饭馆店堂的权限,此权限不可延期,但可在员工个人界面里撤销(撤销后不可重启)。】
【点此查看具体规则。】
“?!!”
吴铭目瞪口呆。
牛哇牛哇!和他预想的一样,以后果然可以在宋代招聘员工!
具体规则等会儿再看,先点开最后一条消息。
谢清欢同样获得了权限,培训时间和李二郎一致,但培训内容有所不同。
【培训内容:掌握至少十种固定菜品的烹饪方法,并获得现代食客的好评。】
【培训奖励:卧房将永久升级为中转站。】
好嘛!
吴铭已经可以脑补出小谢得知这一消息后的激动模样。
235 我成灶王爷了?
吴铭点击查看李二郎培训内容的详情。
【1.知识培训:熟记川味饭馆的菜单和菜品。】
【2.技能培训:掌握摆台、斟酒、送餐等基本服务技能。】
【3.礼仪培训:学习现代餐饮的服务礼仪,包括与客人的交流、待客的礼仪以及处理投诉的方法等。】
【……】
培训内容都是餐饮服务员应该具备的能力,且没有指定由谁来培训,在吴铭看来,老爸当仁不让。
接着查看具体规则。
通读一遍。
规则并不复杂,主要针对谢、李二人同现代人的交流,仅限于餐饮相关,无关信息两界门会进行限制和筛选,说白了就是有一套完善的言论审查机制。
和上网差不多,敏感信息会被自动“和谐”,过于敏感甚至会被“封号”,永久失去出入川味饭馆的权限。
语言不成问题,两界门自带同声传译。
既然是培训,就得有考核,包括以下两个方面:一是培训内容的学习效果和掌握程度;二是提及敏感词的次数。
吴铭恍然,这样看来,他之前的担忧纯属多余,有这套言论审查机制在,根本不用担心员工泄秘。
“掌柜的——”
“嗯?”
吴铭伸手轻点两下,退回至桌面,扭头看向李二郎。
吴掌柜时常对着那扇门指指点点,李二郎早已见怪不怪,他从不多问,只道:“某已将店堂清扫干净,碗筷也已洗净……”
“辛苦了!”
吴铭取来钱箱,一边数钱一边问:“你来吴记也有两个多月了吧?”
“是。”
“感觉如何?”
李二郎认真道:“吴掌柜待二郎不薄,二郎无以为报。”
吴铭失笑道:“谁问你这个了?我是问,你每日干这么多活,累不累?”
“这算得了甚?某以前替人干苦活杂活,那才叫累哩!一天下来却挣不了几个钱。吴掌柜不仅工钱给得多,还白送好几套贵重衣物,今晚又特意为二郎做了一桌团圆饭……”
李二郎说着说着又感动了,语气变得哽咽。
吴铭看不得这个,立刻截断话头:“你活儿干得利落,我自然不会亏待你。”
略一停顿,又说:“我看你是个可造之材,明日打算给你安排个新活儿,你若干得好,以后便给你涨五十文工钱,你可愿意?”
“某愿意!”
李二郎毫不迟疑,涨工钱岂有不愿意的?何况一次性涨这么多!
“不知是什么活计?”
“明日再说。”吴铭数出五十枚铜板给他,“明日不卖早饭,你辰时之前到店即可。”
“好。”
李二郎接过工钱,兴高采烈地去了。
“小谢——”
吴铭走至店堂,见徒弟又趴在桌上睡觉,再次把她薅起来。
“师父?”
谢清欢眯瞪着双眼,一脸的憨样,显然困倦已极。
“去洗把脸,我要同你说件正事。”
“好!”
一听有“正事”,谢清欢立时清醒了几分,进厨房里洗了把冷水脸,顿觉精神一振。
吴铭将今日的工钱发给她,直奔正题:“为师看你是可造之材,趁着吴记歇业翻修,我会传你技艺,也会给你独立掌灶的机会,为另一边的食客烹制菜肴。”
谢清欢彻底清醒过来,眼睛瞪得浑圆,几疑耳误:“我么?不是双双姐?”
“你是为师的首徒,我自然不会亏待你。”
“多谢师父!弟子定当勤学苦练,不教师父失望!”
师父这意思分明是要给她开小灶!
我就说嘛,双双姐终究是外人,我才是师父的亲传弟子!
谢清欢高兴极了,兴奋劲直冲头顶,困意顿消,恨不能今晚就学艺。
“另有一事,吴记翻修期间,那扇门会暂时迁到你的卧房里。”吴铭抬手指了指两界门,“你今晚好生收拾,这期间我和二郎会频频出入卧房,得委屈你一阵。”
“不委屈!”
谢清欢若是在乎所谓的名声,就不会离家出走了。
她可以不介意,但吴铭身为师父,不能不替徒弟着想:“你放心,待翻修完成,那扇门便会迁回灶房,一切恢复如常。”
“清欢省得!”
吴铭微微颔首,又嘱咐两句。
满以为她会追问“门为何会迁移”之类的问题,竟然没有,她仿佛视之为理所当然。
事实也确实如此。
众妙之门会移动有什么可奇怪的?
谢清欢无暇理会这等小事,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师父传艺之事,这段时日总被双双姐压着,可把她郁闷坏了。
终于迎来一个翻盘的机会,一定要趁此良机把双双姐比下去!
灶王爷的衣钵,当由我来继承!
她正胡思乱想,忽见师父收拾起灶房里的东西来,立刻献殷勤道:“我来吧师父!”
“你来?你知道要收拾哪些东西吗就你来?”
“我……弟子愚钝,请师父赐教!”
吴铭略显无奈地摇摇头:“用不着你帮倒忙,有这个空闲,便去把你的卧房收拾了。明日不卖早饭,五更起床即可。”
“好!”
谢清欢干劲十足,哒哒哒地跑向卧房。
吴铭将灶房里的现代物品收进厨房,对照了下两界门开列出来的清单,确认无一遗漏后,知会徒弟一声,关了店门,回家睡觉。
昨晚临近十一点才上床,定了个凌晨五点的闹钟,结果他比闹钟先一步醒来。
这是吴铭近两个月来,起得最晚的一次。
五点一刻到店,谢清欢已经在厨房里候着了,她故意敞开两界门,门后的景象一览无余。
徒弟坦率,吴铭自然也不会扭捏,抬眼看去,但见卧房里清爽利落,一应器物井井有条,看样子确有好好收整。
咦?这视角……
“我可以进去么?”
“师父请便。”
吴铭踏入卧房一瞧,果然,两界门迁到了房门的旁边。
他拉开房门,外面便是店堂,又走进灶房里看了眼,现在就是个寻常的灶房,没毛病。
“来,把屏风给你立起来。”
吴、谢二人将原本放在灶房里的屏风挪到卧房里,立于门后,如此一来,即便两界门和房门敞开,也不至于一览无余。
吴铭指了指厨房里的牙刷牙膏、洗发水、沐浴露等清洗用品,说道:“把你的东西收进卧房里吧。”
“诶?”谢清欢一怔,“可以么?”
不是说不能带出灶房么?
“暂时可以,但不能带出卧房,待翻修完成,再把这些东西收回来便是。”
卧房毕竟不同灶房直接相连,中间还隔了间店堂,即便升级为永久的中转站,也只是一座“孤岛”,等两界门迁回原处,卧房里的现代物品便带不出来了。
等以后做大做强了,得把员工宿舍建在灶房旁边才行……在此之前,只能如此操作。
但有些东西可以永远放在卧房里。
“来,这个给你,你以后用它梳妆,比铜镜好使。”
见师父递来一面泛着晶亮银光的镜子,谢清欢既惊又喜,忙不迭道谢接过。
借着厨房里的光亮对镜照影,镜中的自己清晰至极,连眼角的小痣都看得一清二楚。
怪不得天仙个个美艳动人,日日用仙家的药膏护肤,又得此等宝镜梳妆,能不美么?
“多谢师父!”
谢清欢捧着仙镜喜滋滋回卧房去了。
镜子只是“开胃小菜”,吴铭昨晚在网上下单了被品、枕头和一应生活用品,预计上午送到。
入秋了,天气逐渐转凉,这些东西迟早要买,在东京买自然不如在京东买物美价廉。
谢清欢毕竟是他的开山大弟子,替她改善下起居环境也是应该,再说了,一共也花不了多少钱,但可以带来很强的幸福感。
“吴掌柜、谢铛头——”
未及辰时,李二郎的呼唤声便在门外响起。
吴铭打开店门。
“吴掌柜!”
“进来吧。”
李二郎进店后,吴铭掩上门,随后把谢清欢叫出来。
三人在店堂里落座,见师父(掌柜的)神色严肃,谢、李二人心知要聊正事,也都正襟危坐,打起十二精神。
“厨房里有两扇门,另一扇门后是什么你俩虽然看不见,但我相信你俩一定所有猜测,说说吧,我要听实话。”
吴铭以一个问题开头。
两人对视一眼,谢清欢率先开口,郑重道:“以弟子愚见,另一扇门定是通往仙界,师父原是天上的灶王爷,此番下凡历练,以仙家珍馐泽被万民,同时也会为诸位仙人烹制美食。”
“???”
不等吴铭跟上徒弟的脑回路,李二郎已朗声反驳:“非也!仙人不过是牛鼻子老道编出来的鬼话,菩萨才是真的!吴掌柜分明是菩萨转世,那扇门定是通往西方极乐世界!”
“胡扯!菩萨怎会食用荤腥!”
“有何不可?大相国寺还有烧朱院哩!持戒是为修行,只要修行到了,戒律亦是空!”
“嘁!牵强附会,胡说八道!”
李二郎不同她争辩,扭头看向吴掌柜:“掌柜的,二郎说得可对?”
谢清欢也扭头看向师父:“师父,弟子说得可对?”
“呃……”
吴铭的CPU险些被他俩干冒烟了。
你俩是真敢想啊!难道何双双、张关索也这么看我?
我说怎么每个人看我的眼神都充满敬畏……
转念一想,也是,现代厨房里的各种器具,看在宋人眼里,可不就是仙家法宝么?
本朝佛、道二教都极兴盛,东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寺庙、道观不下百座,宋徽宗更是以教主道君皇帝自称,无论有没有用,民间百姓多少会信一点,谢清欢虽是富家千金,也难逃封建思想荼毒。
面对两人的灼灼目光,吴铭只好顺着他俩的话信口开河:“你二人的说法都不能算错,佛本是道,仙人也好,菩萨也罢,到了天上都是一家……”
挺好,索性将计就计,毕竟,他瞎编的说辞远不如他俩的脑补自洽。
谢、李二人恍然,同时心下狂喜,师父(掌柜的)此言分明承认自己来自天上!
师父(掌柜的)果真是灶王爷(菩萨)!
见二人喜形于色,吴铭肃然道:“此间种种,你二人心中有数即可,不足为外人道也。”
“弟子省得!我早已嘱咐过双双姐和铁牛,绝不容许任何人妨碍师父修行!”
“……”
行吧,你说啥是啥。
吴铭切入正题:“不错,那扇门后确是个饭店,规模不大,和吴记川饭相当。自今日起,直至吴记翻修完成为止,我许你二人自由出入仙界饭店,接待天上来客。”
“啊!!”
谢清欢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惊呼,霎时亢奋到了极点,满面潮红,身子轻轻战栗。
李二郎同样双眼放光,他不过一介凡俗,何德何能接待菩萨?这得攒下多少福报!
吴铭又说:“这期间,我会考察你二人的表现,机会只有一次,有无仙缘,此番过后立见分晓。”
两人更激动了,当即拍胸脯保证:“清欢(二郎)定当尽心竭力!”
“莫急,且听我说完规矩。”
吴铭正色道:“最重要的便是谨言慎行,咱开的是饭店,和饮食无关的话最好不要说;若是见着新奇的事物,也不必问,该你们知道的,我自会告诉你们……”
他着重叮嘱李二郎,服务员处在第一线,尤其需要注意。
而小谢干的是技术工种,大多数时候都在后厨,和客人交流的机会并不多。
李二郎听罢颇有些坐立不安,难掩紧张之色。
吴铭宽慰道:“规矩就这些,你要记住,无论对方是何来历,只要进了店,便是食客。你只须像往常一样招待即可。”
“二郎省得!”
李二郎重重点头。
话音未落,门外忽然响起一声呼喊:“吴掌柜——”
听声音,显然是工匠应约而至。
吴铭吩咐徒弟:“回厨房去吧,莫让这几个工匠见着你。”
谢清欢点头称是,起身进了卧房,关上房门。
吴铭接着吩咐二郎:“你去肉市买些肉回来,只须平时一半的量。若是有人问起,你就说另接了份差事,替富人家里送肉。”
因店铺歇业,便没再让肉行和鱼行送货,以免惹人生疑。
李二郎应一声好,进灶房里挑担子。
吴铭打开店门,五个工匠叉手唱喏,身后的太平车里装满了各色砖瓦木料。
236 蒜泥白肉
自古装修套路多,吴铭是外行,说不出什么高论来,只指着悬在檐下的匾额叮嘱一句:“有劳各位,翻修时千万注意这方匾额,此匾由欧阳学士亲笔所题,远比我这店铺金贵,损坏不得。”
语带敲打之意:莫以为吴记店小便可以偷工减料,咱可是欧阳学士罩的。
众工匠心头一凛,忙道:“此等贵重之物,还望吴掌柜收进屋内,妥善保管,完工后再挂出来。”
“也好。”
其中一人立刻搭起梯子小心翼翼取下匾额,交给吴掌柜。
寒暄声落,工事便起。
众工匠各执其事,或拌和灰泥,或登高掀瓦,或挥斧解料……屋内屋外霎时被斧斤之声填满。
吴铭饶有兴致地旁观施工,忽闻一声喊:“吴掌柜!”
循声看去,又一辆太平车徐徐驶来,车头并排坐着车夫和一位面如冠玉的华服官人,正是狄咏。
太平车在店门口停稳,车斗里装着几个大箱子,这是付昨晚的饭钱来了。
“小官人!”吴铭叉手行个礼。
“唉!”
目光扫过忙碌的工匠,心想吴记终于将有雅间,自己却再难光顾,狄咏不禁轻轻叹气:“稍时便要离京,终究没能尝尽贵店的菜品,今后再出新菜,也无缘得尝了……”
吴铭正色道:“后会终有期,小店今后再出新菜,吴某便替小官人记着,待小官人下回进京,再尝也不迟。”
“好极!”
闲聊一阵,吴铭将钱箱抱进卧房,腾出铜钱,将箱子归还。
付讫钱款,狄咏不再多待,拱手告辞而去。
吴铭再次嘱咐工匠们两句,转身进了卧房,关上房门,接着拉开两界门,只见某人正扒着门框朝川味饭馆里探头探脑,却不敢越雷池半步。
眼前的黑不再是黑,门后的景象终于对她可见。
仙家饭店果真和凡间食肆截然不同!
只不过,好像有点小啊……
远不如谢清欢预期的那般气派。
然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店面虽小,却处处透着仙家气韵!
她看得入迷,对身后的动静全然不觉,直到一声问话在耳畔响起:
“好看么?”
谢清欢吓得一激灵,立刻缩回脑袋,低眉顺眼,满脸的做贼心虚:“师父……”
“说过许你自由出入,你想看便大大方方地看,何必鬼鬼祟祟。”
吴铭踏入川味饭馆,招招手道:“过来吧。”
店里他昨晚已收拾妥当,不该出现的东西,比如宋代相关的书籍,都已拿回家。
谢清欢脸上的心虚立时被兴奋取代,跨出的第一步尚且带着几分忐忑,驻足片刻,四下张望一眼,接着跨出第二步,忐忑全无,唯余雀跃。
环视一周,视线被墙上悬挂的书法所吸引。
咦?这不是苏家兄弟共题的字联么?
不,不是那幅……
观其下笔,用墨饱满,字形如棉中裹铁,浑厚遒劲,颇为不俗。应是某位仙人所题。
仙人竟也识得庖丁和易牙?
转念一想,仙人本是由得道高人飞升而成,知晓凡间之事不足为奇。
谢清欢见着许多奇物,比如伫立在角落里的那个名为“格力”的法宝,一看便知绝非俗世之物,却不知有何用处。
师父不说,她也不敢问。
这是……
她走至门前,这门竟是透明的!
伸手触摸,平滑而微凉。
琉璃门!
竟以琉璃作门,真真骇人听闻,此等技艺,世间绝无!
稍微用力推了推,琉璃门纹丝不动。
她望向门外,分明能感受到晨光洒落全身的暖意,可视线所及之处,却只有白茫茫的一片,仿若笼罩在浓厚的云雾中。
她不知道的是,吴建军恰在这时赶到,瞧见徒孙不禁一怔,却并不惊讶——他已看过儿子发来的消息,对培训之事有所了解。
“小谢,你过来。”
吴铭唤回徒弟,以免老爸突然开门吓着她。
吴建军进店的过程在谢清欢看来委实有些诡异,先是一只脚出现在她的视线里,随后是圆鼓鼓的肚皮,最后才是那张和蔼可亲的笑脸。
“师公!”
“没吃饭吧?我给你们带了早饭。”
吴建军知道吴记川饭今天歇业,来的路上顺便买了四人的早饭。
他将豆浆和包子放在桌上,随口问:“二郎呢?”
“买肉去了。”吴铭将吸管插进豆浆里,递给徒弟,接着拿包子,“啥馅儿的?”
“猪肉芽菜。”
吴铭一口咬下,愣是没吃到馅儿。
光尝这面皮就知道是预制的。
预制面点也有高低之分,张涛送来的包子算是不错的,这个嘛,大概只比西贝强点,起码不贵。
谢清欢捧着暖融融的豆浆,突出来的这根透明中空的细棒同芦苇杆有几分相似。
她以前听二哥讲过,某些文人雅士喜欢用“碧筒杯”饮酒——以荷叶作杯,中空的茎秆作吸管,饮用时含住一端,用力吸吮,荷叶内的酒液就会涌入口中,其妙处在于能令酒水染上荷叶的香气。
仙家的吸管虽非荷叶茎秆,但使用方法想来并无二致。
她含住突出来的尖端,用力吸吮,温热的浆液果然涌入口中,浓郁的甜味随之弥漫,带着淡淡的豆味清香,汁液中仍残留着少许豆渣。
吴铭略有些汗颜,今天的早饭属实给仙人丢脸了,找补道:“这里和东京一样,各色食肆亦有高低之分,这家店的豆浆和包子做得不好。”
“哦……”
这话只有师父有资格说,谢清欢哪敢指点仙家食肆?
“掌柜的——”
李二郎挑着肉归来,吴铭引他自卧房进入厨房,随后也带他参观了下川味饭馆的店面。
“吃早饭吧,我二人去去便回。”
父子俩出门买菜。
途中,吴铭将更多的细节告诉老爸。
“???”
吴建军听完的表情跟吴铭一模一样。
“灶王爷?你?”
“我怎么了?你儿子的厨艺,搁一千年前属于降维打击,小谢视我为灶王爷,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年轻人的想象力就是丰富……你是灶王爷的话,我又是哪路神仙?”
“你是灶王爷之父,没啥道行,只因儿子得道,全家升天。”
吴建军当即一巴掌扇他后脑勺上:“咋的,老子跟鸡犬坐一桌?”
“又不是我说的……”
吴铭揉揉后脑勺,说回正题:“说正经的,李二郎的培训就交给你了。二郎我已经打过招呼,他不会乱说话,即便无意提起,也有两界门兜底。你要想好怎么应付客人……”
其他客人未必会往心里去,饭馆里有服务员,这不是很正常嘛?
但川味饭馆的熟客难保不会好奇,特别是徐川等老学究,两界门虽然能解决语言问题,却改变不了李二郎的外形和举止,别的不说,光是他的发型就已足够吸睛。
“我晓得。”
吴建军早上看见儿子的消息时就已想到这一层。
他当然巴不得李二郎早日接替自己的岗位,他也好早日从上菜收碗的苦力劳动中解脱出来。
二郎干活勤快,手脚麻利,当个服务员绰绰有余,客人即便问起,也绝不会往“原装进口”的方向想。
买完菜归来,吴建军立刻拿出菜单,将川味饭馆的固定菜品挨个告诉李二郎。
李二郎不识字,但他入职已有两个多月,每日都会听见这些菜名,耳濡目染之下,早已记得七七八八。
记菜名不难,难的是将菜名和菜品对应上,并对其味型有所了解。
口头教学终觉浅,实践几天自然就清楚了。
师徒俩着手准备中午的菜料。
川味饭馆目前有三道菜出自谢清欢之手:凉拌黄瓜、肉鲊和卤菜。
这三道菜似乎不算在内,吴铭查看过任务进度,显示为0。
也就是说,得再教会她十道菜,且必须是川味饭馆的固定菜品。
好在两界门没有限制菜品的类型,吴铭仍然打算从凉菜教起。
“为师今日再教你一道菜——”
谢清欢嗖一下凑至近前,立时打起十二分精神。
开小灶时刻!
吴铭取出一块二刀肉:“这道菜叫蒜泥白肉。”
蒜泥白肉在四川可谓家喻户晓,早年间,同宫保鸡丁、樟茶鸭、麻婆豆腐并称为四川的四大名菜。
最初的蒜泥白肉是不加红油的,调料只用酱油、味之素(即味精)、盐、芝麻油和蒜泥,以咸鲜味为主,突出蒜泥的辛香。这个做法倒是很适合宋人。
民国时期,位于成都闹市区的餐馆竹林小餐首次使用复制酱油和红油来拌蒜泥白肉,风靡一时,至今仍为老成都人津津乐道。
现在已经没有竹林小餐这家餐馆了,但这个做法传承了下来,后来者不管叫什么白肉,都只是在这个基础上进行微调。
吴铭要做的也是这个版本。
这道菜在凉菜里算是很见功夫的了,要求选料精、火候佳、刀工好、调料香。
选料首选二刀肉,以黑猪二刀为佳。
巧了,吴铭手里这块正是品质上佳的黑猪二刀。
赞美两界门!
火候指煮肉应煮至皮软断生,但千万不能把肉煮老了,而且要趁热片肉。蒜泥白肉适宜热拌,唯有热拌,香味才能激发出来,光泽才能显现出来。
只不过,刚出锅的肉块很烫,一般人根本不敢用手按住片肉,所以现在的餐厅大多用冷肉片,片完回锅里冒一下再拌。
这种方法多少会带一点水,风味上稍差,但胜在可以提前片好,走菜时过下水,把肉和味料拌匀即可,出菜快。
起锅烧水,热水下锅煮肉,加黄酒、生姜、葱结和花椒同煮去腥,水开后转小火慢慢浸熟,煮至可以用筷子戳进去,见不到血水就差不多了。
煮好放一旁自然晾凉,晾至肉温比手温略高,太凉,肉皮吃刀不好片;太烫,手又受不了。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蒜泥白肉做得有多好吃,一是取决于调料有多香,二是取决于肉片得有多薄。
“看好了。”
吴铭给徒弟打个样,将肉块的边角料去掉,表面修理平整,横刀片肉。
谢清欢起初没太往心里去,片肉并不稀奇,不过是她每天的日常罢了。
直到看见师父推刀走肉,她才发现不对劲。
这也太薄了吧!
吴铭将片下的肉夹起,展示给徒弟看。
谢清欢瞪大了眼,肉片几乎薄可透光!
“照这个标准来,越薄越好。”
吴铭放下肉片,让位给徒弟。
谢清欢不曾片过这么薄的肉,幸而刀工是她所长,握住刀把,底气自生。
一入刀就知道厚了,但没法改刀,只能硬着头皮以同样的厚度片下来。
师父的凝视如有实质,她双颊发烫,不敢抬头,深深呼吸,接着片第二块。
这回要好上许多,但仍然不够薄。
吴铭并无苛责之意,这块肉本就是给她练手的,说实话,寻常厨师即便把这块肉片完,也很难达到他的要求。
但这丫头的天赋很高,她或许能做到。
“爸,蒜呢?”
吴建军端着剥好的蒜走进厨房,见徒孙正埋头片肉,奇道:“这是在做蒜泥白肉?你这肉片得有点厚啊……”
谢清欢的脸更烫了。
吴铭取来石臼,捣蒜成泥,倒入碗中,添入少许的盐、原汤和芝麻油。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
来电备注显示为快递外卖。
吴铭出门取快递,吴建军也跟了出来,见着大箱小箱的,一脸惊讶:“你又买什么东西了,这么多?”
“给小谢买了两床过冬的被品。”
宋代的棉絮一两至少卖八十文,质量还不太好,寻常人家过冬根本穿不起棉衣,更不可能往被子里塞棉絮,顶多塞些芦苇絮或稻草,北方农户普遍挖地窖过冬,城市里的居民大多烧炭御寒。
幸而本朝的石炭开采量惊人,炭价和柴价差不多,相当亲民。
父子俩抱着大箱小箱进店,拆箱验货。
吴铭回到厨房。
“师父,你瞧!”
谢清欢喜滋滋地夹起一片薄如蝉翼的肉,展示给师父看。
吴铭扫了眼案台上,肉还剩下一小半,可以啊,不负为师所望!
“不错,接着片,把这块肉片完。”
“好!”
片肉没有运气,全是技术,能成功一次,说明已具备相应的刀工,剩下的就是多练,提高良率。
谢清欢将剩下的肉片完,一共片出六片厚薄适宜的肉,已是相当不错。
良品留着等会儿卖给客人,吴铭将剩下的“残次品”放入原汤里烫个三十秒左右,捞出,教她摆盘。
“肉不能平铺,要像这样抖一下,使肉片有卷有立,既好看,又显得分量足,调料淋上去也好拌开。先淋复制酱油巴住味道,再淋辣椒油,最后放蒜泥和葱花……”
吴铭演示一遍,接着让徒弟操作。
吴建军闻着味儿便来了,并叫上二郎一起。
开饭馆就有这点好处,指定饿不着,随时随地都有东西可吃。
吴建军忙不迭将第一盘肉拌开,夹起一片送入嘴里,登时双眼放光!
一片蒜泥白肉几乎和小臂一样长,一口下去,超大满足!
“除了肉有点厚,没毛病!要是来碗饭就好了……”
吴建军连炫三片,招呼二郎道:“愣着作甚,吃呀!这个不辣!”
李二郎看着红艳艳的肉片,既眼馋又发怵,终究没忍住,举筷试吃一片,顿时辣得呼哧呼哧的,直哈气。
众人都笑起来。
一共拌了五盘,剩下的留作午饭。
眨眼即尽,大部分都落入吴建军的肚皮里。
谢清欢只尝得两片,许是经常接触辣椒、辣油的缘故,她不觉得有多辣,只觉唇齿留香,意犹未尽。
这用的还是残次品,若是换作薄肉,有多美味简直不敢想!
又想到这道菜师父只教了自己,更觉心花怒放。
吴铭十分欣慰,不怕徒弟不肯学,就怕徒弟学不会,徒弟机灵,师父省心。
是时候给他的开山大弟子发点福利了。
“给你添置了些过冬的物什,放在店堂里,把手洗了,自个儿去取。”
味道不对
写了太久宋代,文风有点转换不过来,现代的剧情味道不对,我得改改。
今晚就不发了,等明晚把这部分剧情写完一起发,会是八千字以上的大章。
ps:小店郑重承诺,本书现写现发,绝不预制。
《我的饭馆通北宋》味道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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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7 吴记川饭又来了新员工
“多谢师父!”
谢清欢立刻洗净了手,走向店堂,目光瞬间被堆放在过道里的那几个敞开的木色大箱子所吸引,箱子表面印有红色的图案和字样:省好快多,东京在买……
不对不对,仙家文字应该从左往右看,所以是……
原来是在白玉京以东买的,竟有这许多!
她扭头看向师父:“这些都是给弟子的?”
吴铭微微颔首:“几床被褥罢了,眼下天渐凉了,这个最实在。”
夜里确实有点凉,谢清欢平日里无甚花销,这两个多月的工钱基本都攒了下来,本打算旬休日去市集里走一遭,添置些御寒之物……师父一直记着我哩!
她喜不自禁,同时暗暗自责:她此前竟然觉得师父偏心双双姐,现下看来,分明是偏心自己才对!
既愧疚又感动,再次道谢不迭。
“行了,赶紧搬到卧房里去吧,我教你怎么用。”
两人将大箱小箱搬进卧房。
谢清欢生在富贵人家,吃穿用度远非寻常百姓可比,但凡俗之物再精致,也万万不能和仙家宝物相比。
何况仙家所用被褥显然和凡间不同,比如那个圆筒状的包裹在透明薄膜里的东西,她前所未见。
“这叫床垫。”
吴铭拆开真空包装,将卷起来的床垫铺开,卧房里的床和现在的单人床相近,大小正合适。
除了床垫,还有秋冬两季的四件套、被芯、枕头等,并非什么高档货,但放在一千年前,别的不说,光是现代的棉花就已胜过太多。
两宋的织物仍是丝和麻的天下,棉花只在闽广一带少量种植,直至宋末元初之际,植棉才普遍传入长江流域,进而传入中原地区。
到了明朝,棉纺织业才在民间普及开来,印染、刺绣、镶嵌等工艺也日渐纯熟,棉织品的适用范围及使用阶层随之扩大,终成为人们日常生活衣被的重要来源。
谢清欢在师父的指点下铺上床单,套上柔软的被芯。
月白色的床单和被套不知是用何种面料制成,细腻平滑,表面点缀着花样图案,针脚之细密,印染之精美,世间绝无!
这等手艺,莫不是出自织女之手……
“把枕头也套上吧,一硬一软,看你更习惯哪个。”
唐宋时期,以瓷枕为代表的硬质枕头最为盛行,“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夏日枕瓷,尤其凉爽。
除了夏夜消暑,瓷枕因其质地过硬,睡起来不够舒适,还可限制人在睡眠中姿势变动的频次,有助于仕女固定高大蓬松的发髻,省得每天梳理,耗时耗力。
正所谓:头可断,发型不可乱。
不过瓷枕是富贵人家的枕具,寻常百姓多枕竹木,小谢现在用的便是个木枕头。
本朝也有软枕,叫作“绣枕”,也称“金缕枕”,是一种丝织枕,但并不流行,直到明朝瓷枕逐渐走向衰落以后,硬质枕才逐渐被丝织软枕所取代。
刚把被芯套上,套个枕头自是不在话下。
谢清欢麻利地将枕芯塞入枕套,拉上拉链。
两个枕头,皆非东京市集上常见的瓷枕或木枕,硬枕虽硬,却并无硌人之感;软枕更是形态饱满,轻轻一按便深陷下去,一收手便回弹起来,恢复原状,柔软得不可思议。
谢清欢看着焕然一新的床铺,恨不得立刻躺下来感受一二,定然松软温暖已极!
吴铭嘱咐道:“那还有一床更厚的被芯,你自己根据冷热增添,缺什么尽管告诉我。”
“清欢谨记,谢谢师父!”
谢清欢只觉鼻头发酸,声音也微微发颤,师父大恩,真真无以为报!
吴铭并未放在心上,见此间事了,便招呼她回厨房接着备料。
……
饭点一到,食客陆续登门,进店后无不朝李二郎投去惊异的目光。
熟客直接就问了:“新来的服务员?”
吴建军笑道:“小李,来店里帮几天忙。”
父子俩早已商量好说辞,李二郎目前只是培训,并未正式成为川味饭馆的服务员,等吴记川饭翻修完成,他就得回那边跑堂。
李二郎格外紧张,天上的食客不仅身着奇装异服,发型也各异,一进店便拿眼睛扫视他,仿佛要将他看穿。
更可怕的当属那桌难辨男女的客人,头发花花绿绿的,瞳色也五彩斑斓,倒像是地府来客,委实骇人!
李二郎能感受到那桌客人的灼灼目光,他只埋首垂眸,断不敢与之对视。
那桌coser正细细端详小李的妆造,但见他身着饭馆统一的古风制服,头顶束髻,以布巾包裹,鬓角一丝不乱,没有假发套的僵硬感,大概率是真发!
更令人肃然起敬的是,这哥们举手投足间竟有种古代小二的韵味。真,扮演得太真了!这才是高手!
培训第一天,吴建军没让李二郎招呼客人,只让他多看多学,负责上菜、收碗、抹桌子等杂活。
忙起来后,李二郎便无暇顾及其他,抛却杂念,专注于手里的活计,不敢做错事,恐惊天上人。
眨眼间,店里便已座无虚席。
大家都是赶在饭点来的,川味饭馆没有扫码点单,只能由吴建军挨桌点菜,每点完一桌就把菜单交给李二郎,送至后厨。
徐川和他的老友们今天并未缺席,也和其他客人一样,目光在新来的服务员身上逡巡。
“老徐,你看那个小李。”老张朝正给邻桌上水的李二郎努努嘴,“穿着打扮就不说了,可这端茶倒水竟也恭敬有礼,不像是普通的服务员啊?”
老贾闻言立刻接话:“可不是!瞧他的动作,太自然了,这得培训多长时间,才能做到这种程度?”
别人只能看妆造,他四人却能看出门道。
模仿古人的穿着打扮并不难,难的是仿出神韵,现在许多餐厅打着传统文化的旗号搞擦边,简直有辱斯文。
这个小伙子却不同,细节方面无可挑剔,真就像是从《清明上河图》里走出来的人物!
四个小老头不禁啧啧称奇。
终于轮到自己这桌点菜了。
“徐爷!”
吴建军拿着点菜单走过去。
徐川问:“吴老板,这位小李也是你们培训出来的?我看他穿着打扮、举手投足都讲究得很,不会是请的演员吧?”
吴建军早料到对方会有此一问,笑着摇摇头:“不是演员。我儿子从小就喜欢捣鼓老物件儿,现在不是有什么古风圈嘛?他就在圈里找志同道合的年轻人,说是要营造沉浸式的就餐氛围。”
言语间透着些许对儿子“任性”的无奈——他才是真演员,情绪说来就来,天生演技派。
“年轻人的爱好我是不太懂,但小李人不错,干活也勤快利索,刚来第一天,手还生呢,多多包涵!”
“哦!”
四人恍然大明白。
现在喜欢古风的年轻人确实不少,徐川平时在公园里散步,经常碰到穿汉服摆拍的小姑娘。
当然,那些小姑娘只是图漂亮,说到底仍是外行,这位小李和厨房里的那对师徒才是真正的“骨灰级”爱好者。
比起这个,徐川更关心另一件事:“看来吴老板果然喜好收藏,家里的老物件儿应该不少吧?”
第一次光顾时他就看出来了,吴老板当时没有承认,这很正常,毕竟是初次见面,财不露白嘛。
吴建军淡然道:“谈不上喜欢,只是略懂一二。家里的老物件儿都是祖上传下来的,我们家倒没有刻意收藏过。”
四人始料未及,交换了下眼神,均看见彼此眼底的惊讶。
听吴老板的意思,多半不是一般老物件儿……
徐川正打算追问,吴建军抢先岔开话头问:“今天吃点什么?店里出了一道新菜:蒜泥白肉,要不要来一份尝尝鲜?”
徐川多精的人,一看这情形就知道对方不愿细聊,现在确实也不是细聊的时候。
“来一份。”
进店之前,他看见门外的小黑板上写有今日新菜,蒜泥白肉,48元每份。
这个价格不算便宜,毕竟李庄白肉的蒜泥白肉也才卖48元每份,且不说味道怎么样,至少用餐环境比这里好不少。
当然也绝不算贵,蒜泥白肉对肉的品质要求很高,这正是这家店的长处,加上师傅的好厨艺,想来味道绝不会差。
“蒜泥白肉又一份!”
李二郎进厨房里报菜,将点菜单钉在木板上。
和吴记川饭一样,川味饭馆每次推新菜,大多数客人都会点一份尝尝鲜。
转眼间,蒜泥白肉便已卖出去五份。
谢清欢当即按照师父的教学将片好的肉回锅冒一下,然后捞出沥干,每十片一盘,摆好盘,依次淋上复制酱油、红油和蒜末,最后撒上葱花。
“走菜——”
李二郎不负责点菜,因此每桌点了哪些菜他记不太清,上菜之前得先问一句。
好在每张桌子都编了号,虽说数字长得有点奇怪,但很好记。
蒜泥白肉依次上桌。
徐川四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到盘中。
没有在底下铺豆芽或者黄瓜,好评!
盘中只错落覆着或卷或立、近乎透光的薄切肉片,肥处凝白,瘦处淡粉,黑、红、黄三色酱汁层次分明,翠绿的葱花零星点缀其上,色彩分明,极其诱人。
徐川举筷拌开,浓郁的蒜香混合着酱香和辣油香气瞬间扑了满鼻,四人同时咽了口唾沫。
待调料拌匀,四人纷纷夹起一块白肉。
好刀工!
单看薄可透光的肉片,就知道绝不会差。
肉一入口,蒜泥的独特辛香瞬间充盈口腔,蒜泥的颗粒并不细腻,汁水却很足,与酱油的咸鲜和红油的香辣融为一体,味极丰富,浓香四溢。
肉质果然上佳,一口咬下,肉香十足,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四人的牙口都不算好,可这肉片咀嚼起来毫不费劲,三两下便滚落肚皮,唇齿余香。
“嚯!这味道正!”
徐川有段时日没吃过这么正的蒜泥白肉了。
“这肉质,怕不是黑猪二刀……”
“肯定是!和我在其他地方吃的蒜泥白肉完全两码事,做得是真地道!选料、刀工、调味,没一点毛病!”
“老板,来一桶饭!”
自从徐川带三人来吃过一次饭,四人便经常约来这家店打牙祭。
不仅为宋菜而来,更因为吴老板父子实在,舍得用好料,做好菜,哪怕离得远、店里的环境差些又有什么关系?
已经退休的小老头才不在乎这些。
……
“三位客官里面请!”
三天后,李二郎开始尝试独自招呼客人,他甚至能认出不少字了。
他在吴记川饭干了两个多月,许多菜品的名字他虽然不会写,但大致认得。
两边的菜品有一部分重合,只是菜名的写法有所不同。
他起初以为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字,后来发现不对,字还是那些字,只是简单许多,辨认起来没那么费劲。
李二郎本就机灵,吴建军教了他几天,他已将菜单上的菜名认得七七八八。
吴铭按每日一至两道新菜的频率教学,不止凉菜,也教徒弟简单易上手的热菜。
谢清欢干劲十足,白天有师父单独传艺,夜晚有柔软温暖的仙家被窝,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她虽也渴望学些有难度的菜,但她也知道自己水平尚浅,用师父的话说,仍需沉淀。
期间双双姐来过一回,她倒是想留下来帮忙,却被师父打发回去了。
嘻嘻!
每每想起此事,谢清欢便禁不住一阵窃喜。
她其实并不介意师父区别对待,只要受到优待的人是她。
吴铭倒没有区别对待,主要是因为没有何双双发挥的余地,只经营一家店,他和小谢两个人足够了。
另一个原因是,吴记川饭已经歇业,她一个厨娘每天来店里作甚?且频频出入卧房,万一教外人见着,难免招致非议。
这几天陆陆续续有客人登门订宴,雅间的预定已经排到五天以后了。
至于开张首日的两桌,一桌已经预留给沈廉叔;另一桌则被欧阳修拿下,身为本店的会员,醉翁享有优先预定包间的福利。
转眼又一日。
今天是宋代的八月二十日,现代的9月19日,照例旬休。
趁着休息,吴铭打算把雅间的菜单定下来。
他不对雅间设置低消,小菜一律免费,这些都是蝇头小利,客人随便点两个菜,多的都赚回来了。
店里只吴铭和李二郎两人,二郎连师师的场都不去捧了,一是没钱,二是没这个心思。
他的心思全在眼前这份菜单上,模仿上面的菜名,写了一遍又一遍。
李二郎做梦也想不到,他有朝一日竟能接待天上的客人,这可是祖坟冒青烟的机遇!他虽不曾读过书,却也分得清轻重缓急。
两人各干各的事,同时守着工匠翻修房屋。
至于谢清欢,她早在工匠到来之前先行离店,径往何双双家里洗澡去了,要等入夜后才回来。
“吴掌柜!”
吴铭抬头看去,露出几分笑容:“刘牙郎。”
目光扫过刘牙郎,落到他身后的年轻男子上,莫名觉得有点眼熟。
刘牙郎引着对方跨入店里,叉手行了一礼:“几日不见,贵店竟已大变样了,待翻修罢,生意定当更上层楼!”
吴铭回两句客气话,看向旁边的年轻男子:“这位是……”
对方连忙叉手唱喏:“小的孙福,见过吴掌柜!”
“嗯……”
吴铭轻轻点头,这张脸委实眼熟,这个名字却耳生得紧。
刘牙郎笑道:“孙福原是狄公家里的灶房杂役,前几日狄公离京出知地方,遣散了家中仆役,他因此没了差事。听闻吴掌柜曾为狄公操持宴席,你应该见过他才对。”
“哦!”吴铭恍然,“我是觉得他眼熟,却又不想起在哪儿见过。”
孙福顺着话茬道:“那日有幸见识吴掌柜的手艺,小的真个大开眼界,好生佩服!听闻贵店在招募跑堂伙计,若吴掌柜不嫌,孙某甘愿效劳!”
刘牙郎说道:“孙福进狄府当灶房杂役之前,曾在食肆里干过几年跑堂伙计。家中原有两个姐姐,年前均已出嫁,唯剩一耳聋老母,年事已高。他这些年挣得的钱几乎都给了母亲,是个远近闻名的孝子。”
孙福摆摆手道:“我这些年在狄公府上做工,平日里回不成家,不能伺候母亲,只能给些银钱,哪里敢称‘孝’字?”
“你有此孝心,已经胜过大多数人了。”
吴铭嘴上说着,心想刘牙郎这回终于汲取了教训,把背调做清楚了。
既是孝子,品性自然不坏;又曾在食肆跑过堂,有一定的经验;更何况,他之前在狄家做工,懂得如何侍奉达官贵人,让他负责雅间,再合适不过了。
“吴掌柜以为如何?”
得吴掌柜首肯,刘牙郎立刻伸手入怀摸出契约。
在立契之前,还是要把规矩讲清楚:有哪些活计,每日工作多少时辰,工钱几何……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你在此间所见所闻,不足为外人道也。”
——
ps:我知道大家不爱看现代的剧情,但完全不写也不可能,我只能尽量精简,精简到五千字已经是极限了。差三千字,明天补。
238 怪味鸡丝
立契画押时,孙福并未画圈,而是一笔一划认真写下一个“福”字。
吴铭大感意外:“你识字?”
孙福搁笔坦诚作答:“识得一些。小的虽出身贫贱,幼时也是开过蒙的。”
这话咋就这么耳熟呢……
吴铭将新拟的菜单递给他:“这上面的字,你识得多少?”
孙福到底是干这行的,和饮食相关的字大多认识,偶有不识的,吴铭便在其后标注一个同音假字,方便他记忆。
“你把这份食单拿回去,将这些菜品和对应的菜价记牢,八月二十六日卯时之前到店。”
孙福点头称好,珍而重之地收起食单。
刘牙郎收下牙契钱,两人告辞而去。
李二郎自始至终都没吭声,只在这时抬头看了同行一眼,复又埋头临摹菜单,越发专注刻苦。
吴铭看在眼里,笑而不语。
竞争使人进步,自从何双双师徒入职,小谢明显变得更积极进取,孙福的到来对李二郎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二郎,你看着店铺,有事叫我。”
“好!”
吴铭打着呵欠回到川味饭馆,睡个午觉先。
……
欧阳发睡不着觉,他已经睡腻了。
父翁甚至遣人将他屋里的闲书尽皆收走,只留下他最不感兴趣的“科考必看书目”,连个消遣也无。
欧阳发如今只求父翁早日消气,纵使挨一顿毒打,也好过长期禁足。
可任凭他如何认错请罪,父翁全然置之不理,俨然铁了心要关他到放榜日。
一想到放榜后仍然难逃一顿毒打,他就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欧阳发啊欧阳发,你跟爹爹耍甚心眼!
令他稍感慰藉的是,吴记川饭眼下正在翻修,近几日不止他粗茶淡饭,爹爹也无好酒好菜可享。
转念想到今日旬休,爹爹定会约上三五友人把酒畅谈,自己却只能躺在床上瞪着房梁,又不禁悲从中来。
“大哥!”
门外忽然响起四郎的喊声。
欧阳发翻身下床,拉开房门,眼神透着警惕:“作甚?”
“自然是好事!”
欧阳辩扬声应道,猫腰自兄长臂下一溜儿钻入屋内,径自在桌旁落座。
欧阳发疑心更重。
知弟莫若兄,他二人间何曾有过什么兄友弟恭?
“丑话说前头,我此刻心情极糟。”欧阳发扬了扬紧握的右拳,“你若诓我,大哥的拳头也未尝不硬!”
“我何曾诓过你?”欧阳辩笑意不减,“吴掌柜正翻修扩建铺面,你可知道?”
“听说了。”
“吴记川饭暂定于八月二十六重新开张,届时辟出两间雅间,爹爹已定下一间,说要带全家去捧场。”
“全家?”欧阳发双眼倏然亮起,“也包括我?”
“这我倒没细问,”欧阳辩摊手,“既说是全家,想来应该在内?大哥到底是家中长子,阖家宴饮,独缺长子,未免说不过去。”
这话在理,欧阳发心头稍宽。
忽又想起中秋夜,满桌珍馐,自己却只能独对素斋……心瞬间又悬了起来。
不成!这鸟日子他再也忍受不了了!
横竖不过是一顿毒打,早挨早解脱!
欧阳发打发走弟弟,随后取来文房四宝,提笔将自己在考场所作文章写下,交给看门的仆役,嘱咐道:“把这个交给爹爹,就说我已痊愈,考场上的事我全想起来了。”
……
第二天是周六,有老爷子和老妈助阵,吴铭可以腾出手来教徒弟一道相对复杂的凉菜。
“什么菜?”
“怪味鸡丝。”
在味型繁多的川菜冷菜中,怪味算是最独特的一种。
这种风味的菜品原本是提篮小卖和饮食小摊上卖的东西,最初也不叫“怪味”,而是叫“串味”。
串味的本意是指食品因同有特殊气味的物品接触或存放,而吸附外来异味导致本味改变的现象,对怪味系列的菜品来说,即是将各种各样的味道串在一起。
四川人习惯将一些滋味丰富却又无法准确表述出来的食物以一句“这个菜的味道好串哦”概括,因此“串”字本身也是一种赞美。
怪味这种味型多用于冷菜中的凉拌菜,难点不在于食材的处理,而在于调味。
吴铭选用鸡胸肉来做这道菜,也可以用整鸡来做,但会稍微麻烦一点。
起锅烧水,温水下锅,水烧开后打去浮沫,然后转小火浸煮。
“煮个二十分钟就行,把葱白切丝。”
“好。”
谢清欢麻利地切好葱白,扭头看去,只见师父已经将诸多味料取出:盐、酱油、辣椒油、花椒面、白糖、醋、味精、芝麻酱等。
“这些是调配怪味的基本调料。怪味是变化很大自由度很高的一种味型,我今天只教你最基础的做法,你以后有什么想法,可以自己尝试。”
怪味之所以怪,就是因为在调味的使用上比较随意,每个厨师做出来的怪味都不尽相同,有的人喜欢用蒜泥、姜汁,有的人要加糟蛋、杏仁豆瓣,有的人要加甜酱……
但随意不等于随便,无论如何变化,首先不能失去怪味的特色,即麻、辣、甜、咸、酸、鲜、香,七味兼备;其次须使各种味道平衡而和谐。
吴铭娓娓道来,不止谢清欢听得认真,老爷子也跑过来凑热闹。
另取一碗,先放入白糖、醋,将白糖研化,随后加入适量的盐和酱油,搅拌均匀,招呼徒弟道:“尝一下。”
谢清欢下意识抓起筷子,吴铭一巴掌扇在她的手背:“用手。”
“哦!”
谢清欢连忙丢掉筷子,以小指头蘸取少许,点在舌尖:“甜酸甜酸的,带点咸味。”
“这便对了。调配怪味,各种味道一定要能吃出来,你练手时,最好像我这样分步来做。”
吴铭接着加入辣椒油、花椒面和味精。
仍让徒弟尝尝滋味:“换根手指。”
“这回麻、辣、鲜味也有了。”
最后再放入少许芝麻酱和芝麻油,增加香味,拌匀后再尝尝味道是否融洽。
鸡肉捞出晾凉,撕成细丝,盘底垫上葱白,上面覆盖鸡丝,将调好的味汁淋在鸡丝上,撒上少许熟芝麻,大功告成。
又是一个忙碌的周末,不同的是,今天有三个人跑堂,三个人出菜。
自开店以来,头一回打这么富裕的仗。
事实证明,一切的疲惫都源于人手不足。
李二郎越发适应这边的待客之道,客人虽多,应对起来还算游刃有余,偶尔同客人聊两句,也谨记着吴掌柜的嘱咐,只限于饮食相关的话题。
后厨里的三人更是分工明确,配合默契,忙归忙,却不怎么累。
卖过晚饭,等最后一个客人离店,吴建军正打算关门,一辆黑色大奔突然闯入视线。
“叔!门下留人!”
大奔稳稳停在门口,张涛跳下车,小跑两步进店。
吴铭正在算账,见着来人,笑道:“你来晚了,只能和我们一起吃员工餐。”
“我刚出差回来,第一时间就来你这里了,你不得整两个好菜招待兄弟?”
“员工餐也不差,这样吧,我让徒弟给你拌两个菜,小谢——”
“在!”
“蒜泥白肉和怪味鸡丝各来一份!”
“好!”
张涛探头朝门后张望两眼,瞬间呆愣住。
吴铭收徒弟这事,他早听说了,以前只隔着门远远望见过几次,没怎么看清楚脸。
这次终于看得一清二楚。
“不是,你这徒弟多大年纪?”
“放心吧,成年了。”
按宋代的标准的确成年了。
“顶多二十岁吧?你上哪儿收的,技校?”
“亲戚介绍的,她没别的爱好,唯独喜欢下厨,非要拜我为师,我看她天赋不错,就收下了。”
吴铭信口开河。
“真的假的,这年头还有这种人……”
张涛捡了把椅子坐下,啧啧称奇:“老实讲,以你徒弟的扮相和颜值,开个直播带货,分分钟十万+,这不比当厨师挣钱多了?”
“俗!人家家里不缺钱,纯粹是喜欢,这叫热爱可抵岁月漫长。”
“我确实不懂,既然不缺钱,请个家庭教师不好吗?来馆子里干活是有多想不开……”
吴铭没再解释,言尽于此,爱信不信。
他摁两下“归零”,收起账单,在张涛对面落座。
“说正经的,我决定从下个月开始,就不卖早点了,以后只做午、晚饭。”
当初卖早点是为了挣第一桶金,现在使命已经完成,预制面点也该退出历史的舞台了。
他以后就指着雅间挣钱,与其起个大早,不如经营夜市,利润更高。
“这就对了!早该这么做了,我都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明明可以靠本事挣钱,非要卖预制包子,这不是自砸招牌么?”
“那倒不至于,你家的预制面点本就不错,我卖得又不贵,几乎没什么差评。这个月还得麻烦你送几天货——”
“说这话就见外了,顺路的事,有什么可麻烦的……”
两人闲聊着,厨房里冷不丁响起一声喊:“走菜——”
李二郎端着两盘凉菜走出,恭敬呈于桌上。
张涛扭头打量他两眼:“新员工?”
吴铭摇摇头:“古风圈的同好,临时来帮几天忙。”
“什么圈?”
张涛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
吴铭重复一遍。
“你这几年都经历了什么?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还混这种圈子……”
“说明你还不够了解我,我这属于家学渊源,咱老吴家虽是一代单传,底蕴却极其深厚,往上可追溯至宋代……”
“扯淡吧你就!”
张涛只当他在吹牛逼,一笑而过,并未往心里去。
他的注意力已被眼前的两盘凉菜所吸引,卖相看着真是不错。
“我先尝一筷子……”
张涛等不及开饭,迫不及待地举起筷子拌匀调料,边拌边咽口水。
先尝怪味鸡丝,比起蒜泥白肉,这道菜相对不那么常见,做得好的更是凤毛麟角。
当鸡丝送入口中,一种无法形容的复合香气瞬间在舌尖上绽开,张涛知道今天又吃到好的了。
他原也是厨师出身,理论当然懂,无非是酸、甜、咸、辣、麻、鲜、香七味,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
细细咀嚼,醋酸、糖甜、盐咸、油辣、椒麻、味精鲜、芝麻香,七味俱全,又都恰到好处,并不抢味,交融和谐,形成层次丰富的独特风味,有点怪……怪好吃的。
接着尝一块白肉,这肉质,这刀工,这调味,绝!
“你这徒弟可以啊!”
张涛扬声称赞,话音未落,厨房里传来一声回应:“是师父教得好!”
店堂里笑声一片。
张涛笑着点点头:“说得对,名师出高徒嘛!”
……
吴记川饭歇业八天后,翻修其实已经基本竣工,考虑到要干满十日的工期,五个工匠放缓了进度,“奉旨磨洋工”。
终于捱到第十天,众工匠做完最后一点收尾的活计,请吴掌柜来验收。
其实没什么验收的必要,因为吴铭全程盯着,有什么疑问或建议,当场就提了。
付清尾款,送走工匠,吴铭立刻回厨房查看两界门,果然,有新消息弹出。
【任务已完成,请确认!】
伸手轻点,界面随之跳转。
【饭店改造升级系列之二:店面扩建。】
【当前进度:已完成。】
【川饭店内部将在今夜改造。】
【升级所需条件:无观察者。】
【升级所需时间:忽略不计。】
【获得迁店机会一次,请于桌面“迁店”选项中查看详情。】
退回至桌面,除会员、任务、慢递和员工外,现在又多出一个迁店选项。
点开。
【请选择将要迁移的店面并输入迁徙地点。】
【川味饭馆】【吴记川饭】
吴铭点进来只为看个新奇,短时间内并无迁店的打算。
退出。
接着看了眼李二郎和谢清欢的培训进度。
两人的培训也到今晚为止,进度早已拉满,至于考核,两界门只提供相关数据,具体评分由他这个老板来定,90分以上就算通过,今后可由吴铭决定是否给予其自由出入现代饭店的权限。
暂时不需要,目前的经营重心仍在吴记川饭,如今有老妈和老爷子帮衬,川味饭馆忙得过来。
——
ps:这章内容不多,只能写这么多字。你们替我记着,欠了东西我肯定会还。
239 带子上朝
吴铭给谢、李二人结了工钱,嘱咐道:“过了今夜,这扇门便要迁回灶房,明日重新开张,卯时之前到店。”
略一停顿,又说:“你二人这些日子做得不错,往后也少不了要招待那边的客人。不过,眼下仍以吴记川饭为主。”
权限吴铭给他俩开着,但工作的重心在吴记。
两人郑重应道:“是。”
谢清欢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师父,不是说要把乔家改造成雅间么?我看那群工匠似乎只翻修了外部,内里却无甚变化。”
吴铭不解释,只淡然道:“会有的。”
谢、李二人对视一眼,心中雪亮。
不消问,师父定然又要施法变出雅间来,一如当初的土灶变仙灶。
三人各自回家睡觉,走之前,吴铭没忘记把卧房里的屏风搬回厨房。
翌日。
吴铭恢复至以前的作息,凌晨三点四十左右到店,厨房里灯光亮着,却不见人影。
他推开两界门,熟悉的视角,熟悉的场景。
当然也有变化。
吴记川饭一共三间屋子,从东往西分别是卧房、店堂和灶房,灶房毗邻乔家,如今在墙面上开了一扇门,直通隔壁。
乔家的内部构造原本和吴记相近,不知道经两界门改造后会是个什么模样。
吴铭满怀期待地走至门前,但见昏暗的过道里,一灯如豆,映照出一条娉婷但鬼祟的身影,正朝雅间里探头探脑。
这个小谢……
他快步上前,伸手轻拍在她肩头。
“啊!!”
谢清欢浑身一激灵,立时爆发出尖锐的惊叫,扭头一看,惊叫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滚烫的双颊,垂眸赧然道:“师父……”
“油灯给我。”
吴铭自徒弟手中接过油灯,借着昏黄的灯光参观改造一新的乔家。
从灶房进来是一条过道,不甚宽敞,仅可容纳两人并行。
过道内侧紧挨着两间屋子,门上各悬一布帘,分别绣着“甲”、“乙”二字,这便是雅间了。
踏入其中,内里并无华丽的装饰,约莫十四五平,还算开阔。青砖墁地,四壁如新,窗棂方阔,当中置一宽大圆桌,周围摆放着八把交椅,隐隐能嗅见桐油的微香。
这改造竟然还带软装……不对,我之前买的那些桌椅呢?敢情是回炉再造……
陈设固然极简,胜在一个“新”字,处处透着清爽利落。
于这市井小店之中,一席能容得下七八亲朋围坐,推杯换盏而不显局促,已是难得的自在去处。
吴铭十分满意,谢清欢也频频点头,颂扬道:“师父法力无边,弟子好生佩服!”
“……”
吴铭算是看出来了,在吴记川饭的一众员工中,数她最擅长脑补,其他人怕不是被她带跑偏的。
参观罢,师徒俩回厨房里准备早饭。
李二郎、张关索、何双双、锦儿和孙福相继到店。
新员工初来乍到,免不了要引见一番。
得知何厨娘竟在此间掌灶,孙福已是一惊。
吴铭吩咐道:“小谢,你跟他讲讲店里的规矩。”
他这徒弟根骨清奇,天赋异禀,忽悠新员工之事非她莫属。
谢清欢当仁不让,立刻领着孙福进仙家灶房一观,搬出同样的说辞侃侃而谈。
孙福呆愣了足足十息,满脸敬畏地望了眼吴掌柜,忙又收回目光,磕巴道:“灶、灶王爷?”
“正是!”谢清欢重重点头,“我带你去看看雅间,往后来雅间用饭的客官便由你接待。”
她当先朝乔家走去,嘴上话不落地:“昨夜这里还是一片狼藉,但师父说,要有雅间,于是便有了雅间……”
末了正色叮嘱道:“师父此番下凡历练,意欲从头开始,从无到有,一步一步得证大道!我等千万不能暴露师父的身份,以免妨碍他老人家修行。”
孙福重重点头,心底的惊喜和激动一如每一个初来乍到的新人。
能在灶王爷手底下做事,这可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来,这是你的工作服。”
立契那天订做的,隔天就送到了,吴铭这时拿出来,让他换上。
孙福自是感激涕零,千恩万谢,不必赘述。
吴铭将具体的职责告知,他对孙福的定位不仅是雅间的服务员,闲暇时也要帮忙招呼店堂里的客人,做些杂活。
“有什么不懂的,你可以问二郎。”
“是!李二哥——”
孙福异常积极,立刻向李二郎请教,有什么活也抢着干。
李二郎见状,压力倍增,同样一刻不闲,唯恐被新人比下去。
卖早饭时,吴铭朗声宣布:“教诸位知晓!九月以后,小店便不再售卖早饭!”
队伍里登时一片呜呼哀哉,抱怨声此起彼伏:
“罢罢罢!好不容易盼到贵店重新开张,这下倒好!往后这早饭可往哪里去找哟!”
“吴掌柜端的糊涂,多好的买卖,哪能说不做便不做?听俺一句劝,开店断不能犯懒,莫要同钱过不去!”
“是极!我等通宵值守,每日就指着这碗热粥吊精神!你这一撤摊,岂不是叫我等常客日日抓心挠肝!”
众食客七嘴八舌,试图用话语挽住这即将收走的摊头。
只可惜,吴铭心意已决,九头牛也拉不回。
忙过早饭,李二郎教孙福刷碗。
吴铭让谢清欢列个单子,将今日雅间宴席所需的食材写上。
吴记川饭的雅间和别处不同,一律采取预约制,不仅座位需要预约,部分菜品也得预定,方便备料。
如今正是蟹肥菊黄的时节,虾蟹自是主打。
今天中午的两桌分别是欧阳修一家和沈廉叔等富家子弟,菜品已经定下,醉翁一家的席面规格不算太高,沈廉叔则是顶格,菜照着最贵的点,酒要清风楼中秋上新的玉髓,还要请歌伎来助兴。
吴铭便差孙福去清风楼沽酒,让李二郎去保康门瓦子寻人。
因沈廉叔没有指定歌伎,李二郎问道:“先去寻师师还是……”
“先去寻孔三传,刘、徐、李三人谁得空请谁。我知道你不待见徐婆惜和李金莲,但你此番是代我出面,说话行事莫要失了礼数。”
“二郎省得!”
李二郎领命去了。
说实话,吴铭并不完全放心他,所以才让他先去寻孔三传,小孔不带成见,办事更为稳妥。
过不多时,肉行和鱼行的人送货上门,吴铭将补货的单子交给对方。
至于虾蟹等珍贵食材,仍然在现代采买。
等父子俩买菜归来,孙福也已沽酒而归,又是一番介绍。
吴建军早已知晓,笑吟吟地激励他两句。
本只是随口画个饼,从灶王爷之父口中说出,便仿佛自带“buff”。
孙福干劲十足,和闲汉出身的二郎不同,他原是跑堂伙计,又在狄府干了几年灶房杂役,择菜洗菜、杀禽去毛俱不在话下,手脚端的麻利。
“吴大哥,今日又要炖酸萝卜老鸭汤?”
何双双见孙福正给鸭子煺毛,故有此一问。
“不,”吴铭摇摇头:“今日教你一样新菜:带子上朝。”
“师父,我能学么?”
“可以。”
谢清欢扬唇而笑,嗖一下凑至师父近前。
带子上朝是鲁菜孔府菜中的一道名菜,主料是鸭子和鸽子,炸熟后煨烧入味,做法不难,只是比较繁琐,认真学都能学会。
这道菜是欧阳修点的。
事实上,吴铭把这道菜加入雅间的“豪华菜单”里正是图它的寓意:辈辈做官,代代上朝,永为官府门第。
有这层意涵在,加点溢价不过分吧?
教学时刻!
吴铭将煺毛洗净后的鸭子从脊背处切开,里外治净,去嘴去掌。
过去招待贵客的宴席上讲究三不献,即鸡不献头,鸭不献掌,鱼不献脊,鸡头、鸭掌和鱼脊,都不宜上桌。
鸽子亦里外治净,去掉翅尖,切下小腿,去爪,塞进腹中,用酱油和绍酒腌制半个小时。
李二郎恰在这时归来,看他一脸的遗憾就知道没请到师师。
“今天中午谁来?”
“徐婆惜。”
李二郎颇有些闷闷不乐。
他寻见孔三传后,立刻前往邀请师师,怎奈对方已经有约,抽不开身,只好退而求其次。
没请到便也罢了,他甚至连师师的面都没见着。
反倒是他素来看不顺眼的徐婆惜,待他颇为热情,不仅邀他进屋详谈,还以茶水点心相待,教他十分难为情,毕竟以前没少“黑”对方。
今日离近了仔细端详,李二郎发现对方的模样委实不坏,声音也好听,当然,照师师仍然差远了!
无论如何,这一番接触下来,他对徐婆惜的看法的确有所改观。
这正是徐婆惜想要达到的效果。
吴掌柜同欧阳学士交情匪浅,这早已不是秘密。
她特意遣人打问过,深知孔大所言不虚,在吴记用饭的食客不乏文人雅士、贵客豪商,狄公一家离京之前,狄小官人更是每日必至。
这位吴掌柜显然来头不小,值得结交。
旁的都好说,唯独这李二郎,乃是那姓刘的忠实拥趸,这些年两家唱对台戏,数这厮的倒彩喝得最凶。
放在往日,她自不会拿正眼瞧他,可如今得知他在吴记做工,同吴掌柜说得上话,那就不好开罪了。
干这行的,逢场作戏是基本功。
尽管孔大和李二都是对家的人,徐婆惜仍拿出十足的诚意,以礼相待。
男人最好哄了,只须弯一弯嘴角,说几句好话,再多过节,便也一笔勾销了,何况双方并无实质的恩怨。
只是这二人的嘴严得紧,她本想探问吴掌柜的来历,可无论她如何旁敲侧击,对方愣是半个字也不透露。
然而不透露已是最大的透露。
她更加确信吴掌柜来历不俗,不俗到需要保密的程度,再结合他同当朝文武重臣皆有往来……嘶!
徐婆惜本欲借吴记结交新的恩客,现下看来,吴掌柜或许才是最应拉拢之人。
师师不能来,李二郎多少有些遗憾。
吴铭倒是无所谓,既然客人没有指名,谁来都一样。
待腌制的时间足够,他接着教学带子上朝。
起油锅,烧至八成热,分别放入鸭子和鸽子,炸至枣红色捞出。
烧一锅水,放入葱段、姜、大料、食盐、酱油、绍酒,和鸭子、鸽子同煮,大火烧开五分钟,转至灶房里改用慢火煨炖,须得炖上两个小时。
继续备菜备料。
未及午时,李二郎便推门而入,通报道:“掌柜的!欧阳学士来了!”
孙福已经将欧阳修一家迎进店里,在甲字雅间落座,呈上一应餐具和酒水——供给醉翁的酒水自然是勇闯天涯,四个小欧阳仍然饮用凉茶。
如今秋高气爽,酒水不必冰镇,常温即可。
凉菜先上。
除了卤味拼盘,还有传统版的蒜泥白肉(不放红油),做法谢清欢已经掌握。
吴铭进灶房里查看火候,盖子一揭,浓香扑面。
拿筷子戳了戳鸭腿,已足够软烂。
捞出,放入盘中,鸭子在前,鸽子在鸭子怀里。
回厨房里勾芡汁,同时吩咐小谢雕两朵花。
锅中加油烧热,倒一勺煮鸭子的原汤,加少许酱油、味精和白糖,烧开后用湿淀汤勾芡,收浓收亮,淋在鸭子和鸽子上。
最后摆个盘,放两朵萝卜花,价钱翻一番。
“走菜——”
……
旬休那日,欧阳发冒死递上考场所作文章。
出乎他的意料,爹爹竟然没有揍他。
不仅没有揍他,连一句责备也无。准确地说,自那以后,爹爹再也没有过问他的功课,甚至日常的请安和同桌共食,也不瞧他一眼,好似家里没他这号人。
唯独欧阳发试图抢食爹爹的下酒菜时,父翁才会抬眸投来一束寒光,教人脊背生寒。
他冥冥中有种感觉,爹爹似乎已经打心底里将他从欧阳家中除名了。
“把似乎去了。”欧阳辩的语气略带着幸灾乐祸,“爹爹那日看过你写的文章,气得浑身发抖,直呼今后无颜以见韩持国。若不是娘亲拦着,早把你逐出家门了!”
韩持国即韩维,乃今科国子监试的主考官。
欧阳发明白父翁的意思,嫌他的文章给一代文宗丢脸了。
莫非我的文章当真如此不堪入目?我觉得还行啊……
240 蟹酿橙
欧阳发到底是家中长子,他何尝不知父翁的期望?
自识文断字起,他便熟读父翁的文章,也曾立志要以文心载道。
可随着年岁渐长,读书渐多,他越发认清一桩事实:父翁的锦绣华章,他这辈子都写不出来。
世人常道:勤能补拙,但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绝非勤勉可以填平。
他欧阳发,生来便没有那支生花妙笔。
他曾因此郁郁难平,也曾喟叹上天不公,终究还是看开了。
与其一世困囿于父翁的光辉之下,倒不如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清幽小径。
琴韵音律,星象山川……方是他心之所向。
至于父翁的衣钵,自有三个弟弟承接。
现如今,爹爹对自己彻底失望绝念,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终于不再禁他的足。
吴掌柜,我欧阳发又回来了!
时隔月余,一家六口再度乘车光顾吴记川饭。
李、孙二人迎出店外,李二郎将孙福引见给欧阳修一家,随后进厨房里通报。
孙福则恭请贵客进雅间落座,呈上餐具和酒水。
欧阳修环视屋内,吴记雅间自不能和正店相较,然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能于市井小店中得一清静之所,安心品尝吴掌柜的手艺,已是难能可贵,更何况……
目光扫过四壁,欧阳修只觉手痒难耐,如此素净的墙壁,不题一两首诗词未免可惜。
“盐水毛豆、卤味拼盘、蒜泥白肉——”
酒斟满,凉菜次第上桌。
吴记歇业期间,欧阳修无一日不惦记这口,迫不及待地举杯饮酒,拈起毛豆放在嘴边,轻轻一嘬,立时双眼生光。
对味!
欧阳发眼巴巴望着那盘蒜泥白肉,这可是雅间独有的菜品,店堂里吃不着。
待父翁动筷,四个小欧阳也竞相取食。
夹起一瞧,好薄的肉,几近透光!
“吴掌柜好俊的刀工!”
孙福解释道:“此菜出自谢铛头之手。”
欧阳发换个方式称赞:“虎父无犬子,名师出高徒!此之谓也!”
话音未落,猛地听见一声冷哼:“好一个虎父无犬子!”
欧阳发一哆嗦,白肉险些脱手。偷眼朝主座瞄去,但见父翁目不斜视,面不改色,专心吃菜饮酒。
他不敢多言,将薄薄的肉片送入口中。
欧阳修已吃下两片。
他素来少食猪肉,偶至大相国寺,方才在烧朱院打打牙祭。
原以为此乃贱肉,烹之不易,无甚滋味。
自从尝过吴掌柜所烹猪肉,方知以往大谬!
东京城里,善烹羊者甚众,会治豕者寥寥;而能将这寻常猪肉翻出这许多花样,且样样令人称绝的庖厨,唯吴掌柜一人而已。
欧阳修夹起盘中最后一片白肉,入口细品,只觉脂香浓郁,却无丝毫腥臊气,肥瘦相宜,不柴不腻,委实妙极!
“带子上朝——”
孙福将热气腾腾的菜肴呈于桌上,为众客讲解此菜的寓意。
“有趣!”
欧阳修捻须而笑,他当初点这道菜,正是因这菜名别致。
青翠的黄瓜点缀盘周,盘中饰以两朵精致雕花,一大一小两只熟禽相依俯卧,通身裹着赤褐色的浓稠酱汁,醇厚的酱脂荤香随热气升腾,扑鼻而来。
欧阳修举筷径取鸭腿,竟是触之即烂,毫不费力地夹取下来。
鸭肉炖煮得软烂化渣,入口稍抿即化,其皮丰腴粘唇,脂香醇厚,内里饱吸酱汁精华,咸鲜酱香萦绕唇齿。
见父母动筷,四子紧随其后。
欧阳发夹向鸽肉,忽闻一声诘问:“你觉得你配吃这道菜么?”
“……”
爹爹借菜发挥,实言门第传承,欧阳发如何听不出来?
他无言以对,只得讪讪地收回手。
欧阳修看在眼里,便知他这大儿无意争取功名,心底不禁暗暗叹气。
也罢,人各有志,勉强不得。
幸而,大的不争气,尚有三个小的。
欧阳修将两条鸽子腿分给次子和三子,又将两根鸽翅放在四郎碗里:“你大哥那份,你替他吃了。”
欧阳辩看向身旁的大哥,讶异道:“大哥为何不吃,是不喜欢么?”
见四郎眼底的笑意根本藏不住,便知他是成心的。
欧阳发拳头硬了,狠狠瞪他一眼,从牙缝里憋出三个字来:“食不言!”
眼巴巴看着三个弟弟大快朵颐,馋得直咽唾沫。
……
过不多时,李二郎再入厨房通报:“掌柜的,沈官人到了!”
吴铭专注锅中菜肴,头也不抬地问:“徐婆惜可来了?”
“前脚刚到,她想同掌柜的见一面。”
“可以,她若得空,便留她一道用饭吧。”
李二郎应一声好,心下更觉遗憾。
倘若来的是师师,那该多好!
他走至店外,陋巷里停着三辆“豪车”,其中一辆垂着青色帷幔,帘上缀着细碎金铃,车厢四角悬挂云纱灯盏,有幽香袭人。
李二郎对此再熟悉不过了,师师出行也是这般车驾。
他隔着车帘如实转达。
帘后传来问话,声音清甜悦耳:“大约几时用饭?”
“未正前后。”
“好,那便叨扰了。”
徐婆惜此番只带了贴身婢女玲儿,她原是小唱出身,无须旁人伴奏,既可执红牙拍板唱清词,亦能怀抱琵琶叹风尘。
李二郎走后,玲儿问道:“惜姐姐,未正会不会太晚?申时尚有演出……”
“来得及,纵使迟些也无妨,推说身子不适便是。这位吴掌柜可远比一场演出重要。”
玲儿不解:“吴掌柜不就是一介庖厨么?”
“你呀!”徐婆惜拿指尖轻戳她的额头,“想在这行混出点名堂,须得把眼力练出来,莫要贵客临门却不识。”
她并非为沈官人而来。
沈官人固然是东京城里有名的风流公子,勾栏里的姐妹多得他照拂,徐婆惜也曾陪侍过,虽然算不上熟稔,却也并非生客。
吴掌柜才是此行的首要目标。
听闻吴掌柜沉迷庖厨之道,等闲不入勾栏,尚未见识过花红柳绿之人往往最易动情。
此番就算不能将他一举拿下,也要留个深刻印象才是。
正思绪万千,忽闻一声唤:“徐娘子,沈官人有请。”
徐婆惜对镜稍整妆容,掀帘下轿,婢女抱着琵琶,两人随孙福径往雅间而去。
厨房里,各色香气交织萦绕。
吴铭吩咐小谢:“你去问问何厨娘,蟹酿橙做好了没?”
在宋代流传至今的所有菜品中,蟹酿橙可以说是最负盛名的一道,自从前几年在国宴上亮相,杭州的高档中餐厅,不管是不是做宋宴的,菜单里都少不了它。
当然,蟹酿橙本身就是一道江浙菜。
早在隋唐时期,橙子便是同虾蟹共食的经典配置,螃蟹与橙的结合更加普遍,因为两者的上市时段基本重合,用宋人的话说便是:“橙催蟹又肥”。
吴铭尝过不少现代餐厅复原的版本,说实话,都很一般。
他本以为是菜本身的问题,直到中秋前夕,何双双试做了这道菜,那叫一个地道。
吴铭百思不解,琢磨许久,终于把原因找到了:何厨娘用的是本地橙子。
宋代的橙子主要有三类:甜橙、香橙和酸橙。前者作为水果食用,后二者的果肉,吃一块能酸掉八颗牙齿,通常用于调味和入药。
用作调料的橙子宋人叫“橙齑”,将橙皮切碎,橙肉去瓣膜,放研钵里捣成金黄色的酱汁,其酸如果醋,搭配蟹肉食用,类似今天的姜醋汁。
蟹酿橙则在这个基础上更进一步,必须选用香橙来做。
做法正如《山家清供》所载:揭开香橙顶盖,挖去果肉和内壁的筋膜,填入蒸熟的蟹肉和蟹黄,淋入橙汁拌匀,上锅蒸制四五分钟即可。
香橙虽然酸,香气却非常馥郁,常被用于熏衣、做闻香果盘、制蜜饯等,以此橙蒸蟹,不仅能去除蟹腥味,还能赋予蟹肉独特的香气,相得益彰。
只不过,这玩意儿虽然叫橙,其实更接近柚子,国内已基本绝迹,所以现代餐厅很难复原出最初的味道。
蟹酿橙本是何双双的拿手菜,便让她在灶房里独自备菜,不仅要供雅间的客人食用,也会在川味饭馆推出,需要准备的量不可谓不大。
话分两界。
上午买完菜归来,吴建军第一时间在小黑板上写下了今日新出的菜品,并拍照发至群里。
经过两个多月的运营,川味饭友群的群友已突破五十人,以上班族为主,工作时间还能秒回的只有学生和退休老头。
于得水第一个跳出来,发两个疑惑的表情:“这不是江浙菜吗?”
“秋天来了,我就知道该上蟹酿橙了!”徐川其实第一个点进来的,但他打字比较慢,“这是宋菜!”
本来想给群友们科普一下,怎奈打字实在费劲,算了,到店再说也不迟。
他当即呼朋唤友,直奔川味饭馆,抵达时店里已经坐起三桌,都是熟面孔。
吴建军将菜单挨桌发给客人,继肉鲊、酒炊白鱼和禁中佳味后,菜单上又新增一道宋菜,其后附有相关的介绍,今早刚印出来。
徐川看完不禁露出笑容,科普内容完全正确,替他省去一番口舌。
不过呢,蟹酿橙并非冷门菜品,它的历史渊源早被研究透了,类似的资料在网上一搜一大把。
知道做法不代表能做好。
他吃过不下三十种版本,大多只是噱头,真正掌握要领的屈指可数。
这家店之前做的三道宋菜,每一道都无可挑剔,充分证明这对父子下了很深的功夫研究,徐川和他的老友们不由得满怀期待。
其他食客虽然不如徐川等人专精,却也久闻这道菜的大名,同样翘首以盼。
今日上菜的竟是那位女徒弟,作宋代厨娘装扮的小姑娘将一只只橙黄的小盅端上桌,举止有礼,巧笑嫣然,仪式感拉满,恍然间,倒真似穿回了千年前一般。
一看这选料,徐川就知道错不了。
于得水盯着面前足有巴掌大的黄皮“橙子”,一脸诧异:“这是橙子?我怎么觉得像柚子呢?”
“确实是柚子。”徐川笑着解释,“但在宋代,这个叫香橙。唐宋时传至日本,我国本土失传后,又从日本引进,目前只在湖南等地少量种植。这是最正宗的做法,吴老板讲究!肯定翻了不少史料吧?”
吴建军淡然道:“是翻了一些,主要还是家学渊源。三位里面请——”
他不愿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赶紧招呼新来的客人。
徐川的视线落回眼前的橙盅,揭开橙盖,馥郁的橙香立时随袅袅热气扑了满面,挟裹着浓郁的鲜香,勾得满堂齐齐吞咽唾沫。
橙盅里堆满蟹肉、蟹膏和蟹黄,丝丝缕缕,橙白相间,几欲溢出。
这种香橙比普通的橙子大,内里不可能用蟹肉填满,底部肯定垫了东西,在座不是“吃货”就是“老饕”,心里透亮。
探勺舀起丰腴膏脂,送入口中。
香橙独特的芳香裹挟着蟹肉的鲜香在舌尖上交织,细细咀嚼,蟹膏蟹黄的嫩滑鲜甜在口中徐徐漫开,夹杂着淡淡的酒香,咽下后唇齿留香,回味绵长。
“哇!”
于得水忍不住惊叹出声,他原以为蟹酿橙也和西湖醋鱼一样是一道噱头菜,这滋味远远超出他的预期,怪不得能上国宴呢!
徐川和他的老友们都是“原教旨主义者”,尤其满足,如此正宗的蟹酿橙已是难得一尝,何况还是由厨娘亲自上菜。
等等,难道说……
“吴老板,这道菜不会是女徒弟做的吧?”
吴建军给出肯定答复。
徐川拍案叫绝:“讲究,太讲究了!”
给四个老头吃高潮了。
于得水见状,忙向徐爷请教。
徐川笑道:“宋代的厨娘你应该听说过吧?我国历史上唯一的女御厨尚食刘娘子就经常为宋高宗烹饪这道菜。说不定,千年前的此时此刻,东京城里的皇亲国戚、文人雅士,正和咱们享用着同一道菜……”
众人闻言也都各有所感,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一道菜连接起千年光阴,为橙盅蟹肉平添了几分别样韵味。
唯有吴建军心头一跳,还真被徐爷说中了。
与此同时,欧阳修一家也在享用蟹酿橙。
醉翁只点了一份,一人一勺便分食殆尽,全然不尽兴。
相较囊中羞涩的老苏,欧阳修要豪气得多,径直加了三份,他和夫人共食一份,剩下两份四子分食。
细细品味,越品味越觉得熟悉,和昔日何厨娘所烹一模一样。
“吴掌柜当真好手艺!不仅川饭做得别具一格,便连这蟹酿橙,比之东京名厨亦不遑多让!”
孙福解释道:“这菜出自何铛头之手。”
“何铛头?”
“何双双何厨娘,如今在小店掌灶。”
雅间里为之一静,众人面面相觑,相顾愕然。
241 醉翁题词
欧阳修当即又添一份蟹酿橙。
以往请何厨娘上门烹制此菜,可不止这个价,吃一份便赚一份,吃两份赚一双!
一家六口正大快朵颐之际,忽闻琵琶声声,如珠落玉盘。
众皆一怔,停杯投箸侧耳听。
琶音渐弱歌声起:“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欧阳发轻轻皱眉,琵琶弹得委实不错,可惜唱功欠了火候,声音听着倒是有些耳熟。
欧阳修再度举杯,夫人和四子亦动筷取食。
待唱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时,“终不悔”三字咬得格外真切,仿若含着千般情衷、万缕柔丝。
欧阳发忍不住大摇其头:“谬矣!”
话一出口便觉不妙,赶紧收声。
然而为时已晚,父翁已投来凝视的目光:“你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孩儿不敢卖弄。”
“你敢在考卷里胡言乱语、大放厥词,眼下让你点评两句唱词,却又不敢了?”
“……”
这是今日第几回了?!
欧阳发早料到爹爹断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只是这“责罚”属实令人难受,远比挨一顿毒打难受。
他只好硬着头皮说道:
“柳三变此词,上下阙跌宕,从登高远眺到借酒消愁,从强乐无味到相思无悔,情极丰厚,千回百折,绝非寻常闺怨的浅愁薄恨。”
“她倒好,‘伫倚危楼风细细’的浩渺孤寂,在她喉中成了倚栏思春;‘拟把疏狂图一醉’的郁塞难平,被她唱成了调情媚语;及至‘衣带渐宽终不悔’句,本该沉痛决绝,竟只余婉转情丝!”
“唱词者既不体味词中真意,演绎时也无丝毫真情实感,只循着词牌的唱法按部就班,终究落了下乘。孩儿猜想,她若唱爹爹的《蝶恋花》,定也是同样的腔调。”
说来也巧,欧阳发话音刚落,隔壁真就响起醉翁之词:“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果真被他料中:此女唱曲儿,全是套路,没有感情!
欧阳发微扬唇角,难掩自得之色。
欧阳修毫不留情地浇下一盆冷水:“无怪你写不出好文章,功夫全花在这上面了。”
欧阳发的笑容瞬间僵住。
求放过!
话虽如此,此女的唱功终究远胜滁州的歌伎。
此词作于欧阳修出知滁州之际。倏忽十载而过,乍闻旧曲,恍如隔世。
昔日与旧友主持新政,踔厉风发,经纬乾坤,何其壮也!
惜哉,斯人已逝,天下再无范文正公!
曲罢弦绝,唯余窗外秋风簌簌。
欧阳修举杯饮尽残酒,已有几分微醺,扬声道:“取笔墨来!”
……
“掌柜的!欧阳学士索唤笔墨,意欲在墙上题词……”
孙福立刻进厨房里通报。
醉翁要在雅间里留墨宝?那敢情好啊!
吴铭一口应下:“二郎知晓笔墨所在,你去问他。”
题词罢,欧阳修付讫饭钱,同家人登车而去。
吴铭忙着炒菜,没空去看他的墨宝,直至最后一份菜出锅,员工餐就交给三位厨娘来做,他洗干净手,朝两界门走去。
咦?
两界门上弹出新消息。
【您有新的SVIP客户,请确认!】
毫无疑问是醉翁,他这回消费了十余贯,一举突破。
伸手轻点,界面随之跳转。
【欧阳修累计消费超过五万文,自动登记为本店的SVIP客户,尊享以下福利:】
【1.上门做菜……】
和狄青所享受的福利一样,SVIP只比VIP多了条“临终关怀”。
退回至桌面。
吴铭推门而出,自灶房里进入隔壁,恰碰上沈廉叔等人从雅间里走出。
“吴掌柜!”
免不了又是一番交口称赞。
沈廉叔一行同样是六人,光是菜钱就花了二十余贯,酒钱另算,因是转售清风楼的酒,吴记只抽一成的“服务费”,至于这些公子哥赏了徐婆惜多少钱,吴铭就不得而知了。
送走六人,吴铭返回甲字雅间,只见东侧原本素净的墙面上留有数行筋骨峻拔的文字,墨迹已干。
他驻足墙前,摇头晃脑地诵读道:
“十年前是尊前客,月白风清。忧患凋零,老去光阴速可惊。
鬓华虽改心无改,试把金觥。旧曲重听,犹似当年醉里声。”(注)
好词!
吴铭心中暗赞,具体好在哪儿他当然说不上来,既然是醉翁写的,自不会差。
刚冒出这个念头,忽闻一声清脆的赞叹:“好词!”
扭头看去,不禁一愣。
只见一陌生女子款款走近,小盘髻,玉插梳,金耳坠,纱罗抹胸紧裹着饱满的曲线,外罩花青罗褙子,腰间系缀珠香罗带,一袭棱格花草纹的齐腰百褶裙随脚步轻摆。
唇如点绛,颈似凝脂,愈发衬得脸庞艳若桃花。
“奴家久闻吴掌柜大名。”
女子走至近前,盈盈一福。
“徐娘子说笑了,吴某不过一介庖厨,无甚名气,徐娘子才是名满京城。”
场面话谁不会说?
心里未必这么想。
吴铭甚至怀疑对方根本看不出醉翁这首词好在哪里,真要问起,她只怕也和自己一样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千万不能高估了民间艺人的文化水平,教坊的乐伎另当别论。
但有一说一,徐婆惜确实漂亮,不同于走清纯路线的刘师师,她举手投足无不透着妖娆之美,怪不得两家粉丝掐得这么厉害。
“吴掌柜也懂诗词?”
“略懂一二。”
吴铭这话说得没什么底气,毕竟,他的诗词积累仅限于学生时代背过的那几十首,说是略懂一二未免夸大。
但听在徐婆惜耳朵里却成了自谦之词,心里更加笃定吴掌柜来历非同一般,寻常庖厨岂会对诗词歌赋感兴趣?
“听孔三传说,吴掌柜亦通音律?”
“嗯……略懂一二。”
“那……”徐婆惜忽然靠近半步,微微仰首凝望,眼波流转,顾盼生媚,“奴家近日新作了琵琶曲,可否向吴掌柜请教?”
有淡淡脂粉香气扑鼻,夹杂着缕缕杏花芳香,想是应季的新品。
吴铭婉拒道:“该吃午饭了,改日吧。”
再聊下去就要露馅了,他想开溜,徐婆惜却不依不饶:“听闻贵店旬休日歇业,吴掌柜若有闲暇,不如来奴家阁中一叙,非是应酬,只以乐会友,可好?”
“下次一定。”
吴铭嘴上敷衍着,心里不禁有些纳闷。他可以理解对方为了独占吴记的客源而讨好自己,但做到这种程度是不是有点自降身份了?再怎么说,她也算是个名角儿。
要说她单纯想以乐会友,吴铭是万万不信的,天天熙熙皆为利来,定然有所图,不是图财,就是图……色?
“徐娘子稍待,开饭时,吴某差二郎来唤。”
吴铭拱了拱手,立刻脚底抹油。
望着吴掌柜的背影消失于转角,徐婆惜脸上的笑意尽敛。
她入行十余载,最擅察言观色,如何看不出吴掌柜的敷衍之意?
送上门的花儿竟也不摘,倒是稀奇。
莫非消息有误?此人并非不入勾栏,实是早已阅尽春色?
真是谜一样的男人……
谜一样的男人此时回到了川味饭馆,将醉翁题词于壁的事告诉老爸。
吴建军的第一反应是:“可以慢递过来吗?”
“……”
吴铭没好气道:“你想啥呢?墙壁怎么寄啊?总不可能把雅间拆了吧?”
他算是看出来了,但凡值点钱的东西,老爸都想寄到现代珍藏。
“此言差矣!”吴建军义正辞严,“跟钱没关系,我纯粹是为了提升咱们吴氏门宗的底蕴!”
“底蕴靠的不是外物,而是内在,你平时多看点书比什么都强。”
这话吴铭以前常听老爸老妈说,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能反过来教育老辈子。
莫名有点暗爽,就是后脑勺有点疼。
吴建军一巴掌拍在儿子后脑勺上:“注意你的态度!让你编个族谱,你还真把自己当祖宗了?”
“……说正经的,蟹酿橙的反响怎么样?”
“好得很!味道咱都尝过,没得说,主要是正宗,你是没见着徐爷兴奋成啥样了,估计明天还得来……”
吴铭乐了。
正宗是必然的,从原料到掌勺的厨娘都是北宋原产,放眼全球也找不出第二家。
回后厨传达食客的反馈。
得知仙人对自己做的菜十分满意,何双双瞬间燃起来了,员工餐仿佛也被她炒得火花四溅。
开饭!
今日用饭的人数再创新高,吴铭、谢清欢、李二郎、何双双、锦儿、张关索、孙福和徐婆惜,一共八人。
拼桌坐。
四个男人坐一边,四个女人坐另一边,只是在分配座位时略微费了点工夫。
吴铭当先落座。
谢清欢捧着饭碗打算坐师父对面,厨娘所见略同,何双双也抱有同样的想法,然而行动终究比声速慢。
徐婆惜冷不丁问道:“吴掌柜,奴家坐你对面可好?”
“徐娘子请自便。”
谢、何二人霎时愣住,眼睁睁看着徐婆惜占去自己的座位,捧着饭碗一时不知所措。
吴铭见状哭笑不得:“坐啊,愣着作甚?”
吃个午饭而已,又不是拍恋综……
两人都不愿挨着徐婆惜坐,最后还是锦儿默默抗下所有。
徐婆惜并不在意,她打从踏进店堂的那刻起,就能察觉到若有似无的敌意,但她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吴掌柜的兴趣。
事实上,见到三位厨娘的刹那,她顿时豁然开朗。
怪不得她的美貌不起作用,她引以为傲的容颜,在吴掌柜看来怕只是平平无奇……
还得从音乐入手,投其所好。
“不知吴掌柜最喜欢哪种器乐?”
“教坊新编的《目连救母》选段,吴掌柜可看过?”
“吴掌柜……”
徐婆惜频频搭话,不仅谢、何二人听得恼怒,吴铭同样头疼不已。
不要总问我不懂的东西啊喂!
他忽然问:“这些菜可是不合徐娘子的口味?”
徐婆惜一怔,笑道:“吴掌柜做的菜自是极好的,奴家爱吃得紧。”
“这是我做的。”
何双双终于插上一句话。
徐婆惜又一怔,找补道:“原是何厨娘掌灶,怪不得如此美味。”
“当真?”何双双轻笑一声,“那为何只见你说话,不见你动筷?”
吴铭心下暗笑,小何真是他的嘴替,这正是他想吐槽的点。
谢清欢微微扬起唇角,双双姐威武!她早看这姓徐的不顺眼了,一见着师父就可劲抛媚眼,真真俗气,也不怕冒犯了灶王爷!
唯有徐婆惜略显尴尬,她不再多言,举筷吃饭。
咦?这菜真的很香!
之前在雅间里陪酒助兴时,她已品尝过部分菜肴,滋味甚美,别家绝无!
原以为仅招待贵客的菜肴有这等规格,不料员工餐竟也如此美味!
吴掌柜当真心善,不仅以精米和好菜当作店员的伙食,再看众人所穿衣物,也是同一个款式,料子端的不俗,分明是吴掌柜特意定做的。
放眼整个东京,这样的掌柜只怕找不出第二个。
徐婆惜适才已吃过不少菜,并不太饿,也不敢多吃。
她中午通常不吃米饭和面食,今日却破例来了一小碗。
吃罢午饭,临走前,她不忘情意绵绵地再度相邀:“吴掌柜,有空定要来奴家阁中一叙。”
“吴某记着,徐娘子慢走。”
时辰不早,徐婆惜不再耽搁,当即登车离去。
回到车里,才彻底松懈下来,幽幽地叹一口气。
婢女玲儿好奇探问:“惜姐姐,如何?”
“难!”
但此行并非一无所获。
徐婆惜咂摸着残留在唇齿间的饭菜滋味,嘱咐道:“这家店的菜肴委实惊艳,就算不为吴掌柜,今后也可以常来。”
……
目送徐婆惜的车驾辘辘远去,吴铭正欲回店,忽听见一声喊:
“吴大哥!”
听声音便知是乔大宝。
他驻足转身。
乔大宝挑着担子快步而至,春风满面,连嗓音都带着喜庆:“吴大哥,我和素素三日后成亲,想在贵店订几个菜!”
——
注:该词的创作时间一说为庆历四年(1044)路过洛阳时所作,一说为熙宁四年(1071)退居颍州后所作。某水平有限,不敢代醉翁作新词,只能援引原著,加以演绎。
242 东京夜市
说起来,吴大哥算是促成这桩姻缘的媒人,理应吃他和素素的喜酒,乔大宝诚挚相邀。
吴铭以经营店铺脱不开身为由婉拒了:“喜酒我就不吃了,届时备几样好菜送至你家,权当贺礼。”
宋代民间的婚丧嫁娶,客人多赠物而非送钱,礼金蔚然成风是明朝以后的事。
乔大宝惊道:“使不得!吴大哥为我和素素牵线,大宝合该备一份谢媒礼才是,哪能再让大哥破费!”
“既是大喜的日子,贺礼少不得。我非媒人,何须谢礼?你夫妻二人今后多多光顾小店,足矣。”
“这个自然!素素最爱吃贵店的卤肉,即便吴大哥不说,我二人也一定常来!”
乔大宝一口应下,挑起担子欢欣离去。
……
吴记川饭的雅间每日只能接待四桌客人,等九月开始经营夜市,可提升至六桌,按每桌平均消费六七贯算,单是雅间,每日就有四十贯的进账,一个月便是一千两百贯!
论赚钱,还得是高端餐饮啊!
来吴记雅间用饭的食客非富即贵,既有出身名门的士子,也有在朝为官的士大夫,不过短短三天,雅间的墙上便已题下十余首形形色色的诗词。
吴铭看着满墙的墨字,颇有些头疼。
宋代文人随处“涂鸦”的风气犹胜前朝,东京的酒楼食肆和寺庙道观里,几乎没有一块墙壁可以幸免。
香火旺盛的宝刹尤其不堪其扰,往往头一天刷完墙,次日便遭写满,庙里的和尚试图阻拦,不仅没有成功,反被指责刷墙太勤,辱没了之前的佳作。
在本朝文人看来,在公共场所的墙壁上题写诗词实乃天经地义。
当然,绝大多数店家都乐见名人雅士留下墨宝,不受待见的是无名之辈的酸诗俗词。
吴铭现在有点理解同行们的感受了。
照这个趋势下去,只怕不等二苏、王安石、梅尧臣等诗词大家光顾,这墙上便已无落笔之处。
得想个办法才是……
墙是不能刷的,太得罪人了。
有了!
“孙福——”
他唤来孙福,吩咐道:“你去市集上买八幅山水画回来,春夏秋冬四时之景各两幅。”
以画作遮挡,既可为后来者预留出空位,又不得罪当下的食客,一箭双雕!
孙福接过钱,转身去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归来,将八幅画分别挂在两个雅间里。
五百文每幅的画作远远谈不上好,只能说和此间的环境相称,不至于有碍观瞻。
今天是宋代的八月二十九日,现代的9月28日,星期日,但是调休。
既然是工作日,就不需要老妈和老爷子到店帮忙。
吴振华一百个不乐意,昨天抗议了一天,只好也给他安排了一次“调休”,将这个周日的工作调至国庆期间。
老爷子却得寸进尺:“国庆、中秋连到过,八大八天,只来一天怕是不得行哦!”
“三天,还有个周末呢。”
“三天也不得行撒,你俩爷子哪里搞得赢(忙得过来)?起码要五天!”
这能讨价还价吴铭是没想到的,无奈道:“用不着你老人家出马,实在不行还有小谢,她可以帮忙上菜收碗。”
切配的活儿锦儿已能胜任,他这徒弟行有余力,正好替老爸分忧。
“啊?我?”
得知此事的谢清欢眼泪掉下来:我堂堂灶王爷座下首徒,何以竟沦落成跑堂的了?
吴铭正色道:“如今只你和二郎能够出入那厢,二郎要照看吴记,此任非你莫属!”
谢清欢倒把这茬儿忘了,双双姐可进不了仙家饭店,这是亲传弟子才有的待遇!
立时展颜而笑:“好!”
卖早饭时,吴铭最后一次宣布,吴记今后不再开卖早市,改卖夜市,并让徒弟写了张告示贴于门外。
免不了又是一阵叹息和抱怨。
没奈何,人的精力终究有限,没法既要又要,必须做出取舍。
等以后做大做强了,或许可以招两个本地的白面师傅,重启早市,
“惜哉!”
梅尧臣就着酸脆爽口的泡菜,饮尽碗中的皮蛋瘦肉粥。
他初次光顾吴记,饮用的便是此粥,如今以此粥收尾,也算是有始有终。
只不过,一想到今后再无此等香粥可食,便禁不住抚须长叹。
有道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梅尧臣叹罢,旋即笑道:“说来也巧,明日旬休,老朽与永叔、明允诸公约好今夜闲逛东京夜市,吴掌柜何不今夜开市?”
“小店尚未备下相应的菜料,仓促开市只恐招待不周,来日方长,倒不必急于一时。”
“吴掌柜行事素来周全,所出新菜亦从不教人失望。待贵店夜市开张,老朽定当第一个光顾。却不知开至几时?”
“子夜以前。”
东京夜市基本都开到这个点,吴铭也入乡随俗,以后不卖早饭,不用凌晨三点半起床,夜里十一点打烊不算太晚。
吴建军当即声明:“我可干不了那么晚,十一点地铁都没了。”
换作他来经营,他既不会卖早饭,也不会做夜市,太累了,他宁愿少挣点钱,多躺两个小时。
吴铭不觉得累,也从不觉得当厨师是个苦活,他早已习惯厨房里的高强度工作,真闲下来反倒无聊。
这不叫内卷,更无关牛马,只是干一行爱一行罢了。
夜市卖什么菜吴铭尚未想好,可惜夏天已经过去,不然可以卖冷啖杯,只能留待来年了。
“二郎,你把这些菜装进食盒,送去乔家,代我祝贺大宝新婚。你不必急着回来,且等大宝迎回新娘,再走也不迟。”
今天是乔大宝大喜的日子,吴铭按约定备了几样好菜,以凉菜为主,档次并不低。
李二郎应一声“是”,麻利地装好菜,拎着食盒径往乔家而去。
“师父,明日旬休可有安排?”
谢清欢对此不抱期待,她知道无论有无安排,师父都不会允许她出门。
吴铭摇摇头说:“明日没有,今夜有。咱们今晚也逛一逛东京夜市。”
来了三个新员工,就当团建了,顺便做下市场调研,看看本地人都吃些什么,有什么偏好。
何双双立刻应和:“好啊!我许久没逛过夜市了。”
孙福初来乍到,不清楚吴记的规矩,迟疑道:“我也去么?”
他入行多年,从未听说哪个掌柜外出游玩会把跑堂伙计带上,可听吴掌柜的意思,分明要带上他……
“自然同去!”
谢清欢忙问:“那我哩?”
总不能又把我一人扔家里吧?我会生气的!
吴铭确实想把她扔家里,但看她眼巴巴、可怜兮兮的模样,又于心不忍,改口道:“你把帷帽戴上。”
只她一个人戴帷帽有点此地无银的感觉,又嘱咐何双双师徒:“你俩也把帷帽带上。”
“好!”
三个厨娘齐声应好,谢清欢和锦儿尤其兴奋,十五六岁正是爱玩的年纪,此事不分男女。
“行了,该干活了!”
吴铭轻轻拍手,招呼众人备菜备料。
话分两头。
却说李二郎拎着食盒来到乔家,新房内外俱已结彩,门口张贴着一幅红艳艳的“囍”字,处处透着喜庆。
乔大宝已带着花轿和迎亲的队伍上秦家迎亲去了,家中唯余乔父乔母和几个年长的亲朋。
宋代的花轿是“真”花轿,须得用鲜花插满轿子,而非后世以绣花装饰。
现代人视玫瑰为爱情的象征,宋人不讲究这个,往往从应季的花中挑选好看的。
如今正是菊花盛放的时节,李二郎尚未进屋,便隐隐嗅见菊花的芬芳。
“二郎——”
乔父乔母热情地迎李二郎进屋。
乔家只是小门小户,自不能像高门大院那般大操大办,家中只置三桌宴席,客人以男方的亲朋为主。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仪式一样也不会少。
李二郎随乔母进厨房,将食盒里的菜依次取出。
一共三道菜,第一道是乔大宝和素素的“定情菜”:卤味拼盘;第二道是用应季食材做的“高档菜”:捞汁海鲜。
“这……”
乔母看着满满一盆虾蟹,瞠目结舌:“这未免太过贵重!”
李二郎按吴掌柜的嘱咐说道:“大宝娶亲,合该上几道压席的大菜,不能教旁人小瞧了咱家。”
接着取出最后一道羹汤:桂花百合莲子羹。
“祝令郎和令媳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吴掌柜真是有心了……”
乔母感动不已,道谢不止,取出碗盘分装菜肴,挽留道:“你吃过喜酒再走罢。”
“不了,店里还要做生意,待大宝迎亲归来,我便回去。”
李二郎话音刚落,忽然听见吹吹打打的喜庆之声。
“大宝回来了!”乔母满面喜色,“二郎,你也拦门去罢!”
所谓拦门,是宋代民间婚嫁的习俗之一,迎亲的队伍回到男家门前,这时候随行的人及男方的亲朋会纷纷哄闹着索要喜钱或者礼物花红等。只有分了喜,新娘才能进门。
李二郎本欲推辞,不等开口,乔父乔母已将他半推半搡地架出了门外。
他并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吴掌柜的安排。
吴铭早就和乔家讲好了,要让李二郎沉浸式地感受下婚礼氛围,敲醒他沉睡的心灵,让他睁眼看看这个世界。
鸭子已被赶上架,李二郎只好随乔家的亲朋好友一起拦门,索要喜钱。
锣鼓喧天,起哄欢笑之声不绝于耳,街坊邻居尽皆围观,真个喜庆热闹!
李二郎的性子本就外向,被这气氛感染,诸般顾虑尽皆抛诸脑后,立时融入其中,真教他得了不少喜钱——这自然也是吴铭的安排。
乔母笑道:“好呀二郎,喜事将近!”
李二郎乐得合不拢嘴,不禁又想起师师了,莫非……
司职阴阳先生的郑道长手里拿着斗,斗内盛放着谷物、豆子、钱币、果子、草节等物,他一边念念有词祷告祝愿,一边抓起斗中的物品望门而撒,小孩儿们争相拾取。
这叫“撒谷豆”,按照本朝的风俗,可以镇服或驱避诸如青羊等凶煞之神。
青色的宽布条一字铺开,直铺到花轿前。新娘下了花轿,沿布条而行,一女使捧着铜镜在前面倒退行走,引导新娘跨过马鞍、草席和秤,走进新房之中,坐在床上,这叫“坐富贵”。
乔大宝在外待客,容光焕发,满面春风。
以往不觉得,今日穿上新郎装,倒显出几分俊俏来。
李二郎看在眼里,只觉羡慕不已。
若是我早早攒钱,说不定也……
“二郎!”
乔大宝转而招呼二郎,邀请他进屋吃喜酒。
李二郎拱手婉拒,再度恭贺一番,告辞而去。
喜庆的锣鼓声仍自脑后源源不断飘进耳朵里,他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
乔大宝尚比他小一岁,家中曾遭逢变故,此时也已娶得心上人,自己却仍孤苦伶仃,夜里连个说话的人也无……
“唉!”
他略显消沉地走回麦秸巷,抬眼望去,眼睛忽地亮起!
店门口停着三辆车驾,其中一辆和徐婆惜所乘的形制一般无二,只是装饰有所不同,他再熟悉不过了!
师师来了!
消沉被欣喜取代,李二郎加快脚步,走至那辆精美的油壁车前,隔着车帘喊话:“师师!今日是哪一位官人相邀?”
等了半晌不见回话,他接着说道:“上回本也邀你来助兴,可惜你有约在先,教那姓徐的捡了便宜……”
又过了许久,车厢里才传出声响,却是婢女红儿的声音:“师师姐稍感不适,不便回话,你且忙你的去罢。”
这一盆冷水瞬间将李二郎心头那丝欣喜彻底浇灭。
他不傻,能来唱曲儿助兴,回个话又有多难?
摆明了是不愿搭理他。
其实,自打师师成名以后,对他便一直是这个态度,他何尝不知?
以往尚能骗骗自己,可此时的他刚从喜庆热闹的婚礼现场归来,尚未缓过劲来,本指望同师师说两句话,哪怕只是听见她的声音,也足以慰藉此心。
怎奈她仍是这般无情……
心口猛地一阵绞痛。
他伸手入怀,摸了摸余温尚存的喜钱,忽然笑了,笑容满是苦涩。
李二郎望着车前的青色帷幔,这薄薄的一层帘子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虽近在咫尺,却触不可及。
他终究什么也没说,拎着食盒转身进店。
243 麻辣烫
吴铭本想借此给二郎一点刺激,没想到刺激这么大。
今天中午请了刘师师来助兴,但据孙福所说,李二郎自始至终都不曾到雅间探看,甚至不曾问过一句。
这就觉醒了?
话说回来,刘师师也不曾露面,只在离店时差婢女红儿来道了声谢,许是避着李二郎,但观感上到底不如徐婆惜真诚。
转眼日落西山,暮色四合。
今晚“团建”,不做员工餐,吴铭单独给老爸炒了份盖饭。
随后招呼众人出门,包括张关索和孔三传。
三个厨娘戴上帷帽,关上店门,出发!
东京夜市数以百计,当数州桥夜市最繁盛热闹。
自州桥南去,出朱雀门,直至龙津桥,这一段御街两侧商铺林立,是东京城里有名的商业美食街,相当于成都的玉林街区。
吴铭的脑海里突然响起了熟悉的旋律:和我在东京的街头走一走~
八人沿麦秸巷西行,巷内人迹已稀,昏暝幽寂,及至巷口,喧嚣的人声蓦地裹挟着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五月间,吴铭来逛过一次,彼时城南水患未平,和现今的繁华景象不可同日而语。
放眼望去,长街之上,千百盏灯笼悬作星河,直将黑夜映作白昼。沿街商铺鳞次栉比,青布棚子连缀如云,各色食摊、货担延绵不绝。
烟火缭绕,人声如沸。
锦袍官人携美眷缓行,指点谈笑;布衣挑夫蹲踞路边,捧碗大嚼;垂髫孩童穿梭人缝,追逐嬉闹。吆喝声、嬉笑声、碗碟碰撞声、炉火噼啪声……交织一片。
御街作为从外城南熏门直通大内的皇家御用街道,原本只供官家出巡和家猪进城——东京每天屠宰的上万头猪必须由御街进城,只十数人驱赶,“无有乱行者”,成为御街上别具一格的风景线。
商贩理论上只能在御街两侧的御廊里做买卖,但本朝管制宽松,不仅民间百姓常在御街上行走,沿街商铺亦多有侵占,尤其到了夜里,御街俨然成了灯火通明的步行街。
直到六十年后,宋徽宗才下诏严管,派人在廊下安放黑漆杈子,在御街两侧安放朱漆杈子,禁止闲杂人等踏足朱杈子以内,行人只能在黑杈子外行走。
吴铭自忖大概率活不到那个时候。
八人身着吴记川饭的工作服,有说有笑地沿御街游逛,所过之处,行人无不侧目。
识字者已经议论开来,纷纷探问吴记川饭是哪一家……
想不到吧?本次团建还能顺便做个宣传。
人多除了吸睛,另有一个好处:可以品尝不同种类的夜宵。
相中什么便来一份,分而食之,不吃多了,只尝个味道。
先沿御街东侧南行,至龙津桥过街,再沿御街西侧折返,
这边新出炉的胡饼焦香四溢,那边旋煎的羊白肠热气蒸腾;灯火掩映下,各色蜜煎泛起晶光,诸般杂嚼引人垂涎;更有肚肺、鳝鱼、鸡皮、腰肾、鸡碎……每份不过十五文。
本着少量多食的理念,一路走走停停,品尝了不下二十种小吃,回到朱雀门时已有七八分饱。
谢清欢将手中的辣脚子啃净,奇道:“此辣不同于咱家的辣,好冲啊……”
何双双笑道:“这是芥辣,川饭店多以此物调味,咱家是例外。”
辣脚子类似吴记的卤鸡脚,芥辣即将芥末碾细,或制辣酱,或做辣汁,用以调味。这才是宋时正宗的蜀味。
谢清欢恍然。
接触的东西越多,她越认清自己和双双姐之间的差距,不止在于技艺,更在于见识和经验。
这市面上的各色菜肴,双双姐不仅如数家珍,甚至能说出做法,指出不足之处。
我还差得远呐……
谢清欢自觉不足,也越发理解师父为何格外器重双双姐。
吴铭拈起一条兔肉送入口中。
这道菜叫盘兔,做法嘛,应该是将兔子汆水后拆开切条,再下锅炒熟。味道不错。
听何双双说,此菜冬日食用尤为肥美,唤作“冬月盘兔”。
他突然想起开封有家酱肉店叫长春轩,这家店做的五香兔肉,也是选用立冬至立春间猎获、重达三斤以上的野兔制成,野味醇厚,据说已有数百年历史,可谓此菜之余响。
八人继续前行,过朱雀门,入内城。
几道熟悉的身影立时撞入眼帘。
“吴掌柜!”
欧阳修五人也已瞧见吴铭一行,八人的衣着实在显眼,很难看不见。
吴铭上前叉手见礼,对方除醉翁外,老梅和老苏皆是旧识,唯另二人面生。
梅尧臣打趣道:“吴掌柜放着自家营生不顾,反倒来夜市闲荡?莫非是来探察敌情,意欲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众皆捻须而笑。
欧阳修接口道:“此间夜市花样虽多,然老夫笃信,待吴掌柜的夜市开张,滋味必更胜一筹。”
吴铭未作谦辞,只道:“小店九月起开张夜市,诸公若有雅兴,吴某可预留一清静雅间。”
“夜市菜肴,可与白日不同?”
“自不相同。”
“好!”欧阳修爽快应下,“那便为老夫预留一间!”
吴铭拱手应诺,又寒暄几句,作揖别过。
错身之际,他忽然冒出个念头:老苏既已出门,大小苏该不会又趁机偷溜出来了吧?
话分两头。
却说苏洵离寺赴约后,苏轼、苏辙也同林希、林旦汇合,直奔州桥夜市。
此番苏辙并未再三推拒。
一来距省试尚有数月光景;二来兄弟二人闭门苦读半月,也该略作消遣。当然,主要还是因为有多次偷溜的经验,胆气已壮。
以东京之大,只要管住哥哥那张“乌鸦嘴”,岂会轻易撞见爹爹?
四人行至州桥。
桥上人流如织,灯火煌煌,映得汴河一片波光闪烁。桥栏两侧商贩密密排开,吆喝声、笑语声和桥下画舫里的乐声交织,热闹景象恍若白昼。
四人手捧吃食,随人流登上桥头。
苏轼望着眼前涌动的人潮,顿觉心有所感,脱口吟道:“独立市桥人不识,万人如海一身藏……”
话音刚落,忽见另一头迎面走上来一群游客,衣着统一,胸前的“吴记”字样格外扎眼。
“吴掌柜!”
“诸君好兴致!”
还真被吴铭料中,大小苏果然又叛逆了。
“小店九月起开张夜市……”
他把适才对醉翁一行说过的话又对苏轼四人说一遍,但没提预留雅间的事,以二苏现今的身家,多半消费不起。
大小苏相顾吞咽唾沫,想起上回在吴记大啖自助宴,那滋味……手里的夜宵顿时不香了。
苏轼断然道:“但得闲暇,定当光顾!”
吴铭会心一笑,自然知晓大苏口中的闲暇指的是什么,随口问:“诸君这是要往朱雀门去?”
“然也。”
“我等适才从朱雀门入内城,碰见令尊正与欧公、梅公共赏夜市。”
二苏面色大变,慌乱道声再会,夜市也不逛了,当即拉上二林三十六计走为上。
吴铭一行在桥上看了会儿夜景,随后沿着御街东侧打道回府。
天色已晚,先送何双双师徒回家,再各回各家。
师徒俩回到吴记川饭时,临近子夜,谢清欢已困得睁不开眼。
“呵啊……”
她掩嘴打个呵欠,洗漱罢,见师父还在算账,也托腮坐在一旁,看着师父不停摁那名为“计算器”的法宝,脑瓜子直往下坠。
吴铭失笑道:“困了就去睡觉,守在这里作甚?”
谢清欢立时振作起两分精神,正色道:“清欢要陪着师父。”
吴铭轻轻摇头,没再多劝,反正也快算完了。
吴记川饭八月因翻修改造歇业了十天,但最近几天雅间的营业额将这期间的损失补回来了,扣除肉钱、工钱、税钱等支出,再加上七月的结余,共计250余贯。
“好了,睡觉去吧。”
吴铭合上账簿,按下归零键。
“师父明日来店里么?”
“来。”
但可以晚点来。
从今晚开始调作息,将闹钟改成六点半。
第二天早上起来,在家看会儿书,十点出门,先去菜市场买了些菜和调料,十点半到店。
谢清欢正坐在灶房里雕萝卜,听见动静立刻钻进后厨。
“师父!”
吴铭打量她两眼:“你洗过澡了?”
“是!刚从双双姐府上回来。”
“她没留你吃午饭?”
“双双姐要去济慈庵,我不便跟去。”
“济慈庵?她信佛?”
“不,她师父在济慈庵出家。”谢清欢的视线落到师父手里的各色食材上,霎时双眸生光,“师父要试做新菜?”
吴铭点头称是,将袋子里的食材取出。
谢清欢嗖一下凑近,喜道:“做什么菜?”
“做明晚夜市的吃食,叫麻辣烫。”
麻辣烫算是简化版的火锅,味型一样,吃法也近似。最初叫麻辣烫,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兴起冒菜、串串香的叫法,到今天,市面上已经很少再用“麻辣烫”这个名字了。
现在提到麻辣烫,很多人的第一反应是杨国福和张亮。
东北地区对四川麻辣烫的口味改良几乎到了重塑的地步,麻变成了麻酱的麻,辣椒油虽然象征性地提供给客人自行添加,但完全不辣。
四川的冒菜和串串香最终也没能走出西南,东北的麻辣烫早已火遍全国各地,也成就了多家东北麻辣烫连锁品牌,最近还反攻四川,离川味饭馆不远就开了一家杨国福。
吴铭当然更爱吃冒菜。
但还是那句话:食无定味,适口者珍。
东北的麻辣烫显然更适合宋人的口味。
吴铭之所以选它作为吴记的夜市主打,一是因为天气转凉了,夜里就该吃点热乎的;二是做法简单,白天够忙了,晚上就别做太复杂的菜品。
当然,麻辣烫只在店堂里推出,雅间另当别论。
东北麻辣烫吴铭是头一回做,先让徒弟试试味道,合不合宋人的口味,还得宋人说了算。
因是试菜,食材种类准备得不多,只有一包火锅丸子、一把青菜、两个土豆、两张千张和两块油炸面饼。
“把菜切了,过一遍水。”
“好。”
小谢切菜时,吴铭取一大碗,着手调配东北麻辣烫的灵魂——麻酱汁。
依次向碗里加入适量的芝麻酱、腐乳汁、香油、盐、味精、白糖、蚝油和少量的水,搅拌均匀。
起油锅,油热后放入葱段、姜片爆锅,接着下入各色香料炒香,再放入一小块火锅底料炒化。
这是吴铭最没有把握的一步,外面买的火锅底料,香味和辣味都不可控,先尝尝咸淡,再根据小谢的反馈自制。
然后该加高汤了。
才怪。
吴铭取出东北麻辣烫的另一样法宝——牛奶,连锁店通常会用奶粉和骨汤膏增白增香,也有用植脂末敷衍了事的。
今天只是试菜,暂时用牛奶对付一下,等明天再熬骨头汤,反正每天都会剩下不少骨头。
倒入牛奶和清水,再加入适量的盐、味精和白糖调味。
烧开后煮个五六分钟,捞出料渣。
与此同时,谢清欢已按师父的吩咐另起炉灶,烧一锅水,将各色食材过水,捞出控干,随后倒入师父炒好的汤底中。
煮熟,出锅,扬上芝麻酱和蒜水,大功告成!
至于辣油,每桌都配有一碗,可根据食客自身的口味酌情自添。
“学会了吧?这道菜以后就交给你来做。”
“学是学会了,只是……”
谢清欢看着这黏糊糊的一大碗,欲言又止。
这道新菜的做法倒是简单,就是看起来普通了点,和师父以前做的菜没法比。
吴铭笑道:“别看这道菜的卖相平平,吃起来很香,端出去吧。”
谢清欢端菜,吴铭端米饭,师徒二人在店堂里落座。
“尝尝吧。”
谢清欢夹起一块饱吸汁水的青菜送入口中。
“如何?”
“好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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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4 涮羊肉
这碗麻辣烫是连锁店的版本,尽管味道不错,引进宋代仍需进行本土化的改良。
至于如何改良,吃过这顿饭,吴铭已然心中有数。
现代的麻辣烫多采用自选菜品、称重计价的模式,这一模式并不适用于吴记川饭,毕竟宋代没有电子秤,称重计价不仅涉及算术,操作起来效率也低,单靠李二郎一人难以胜任。
吴铭决定采用火锅的模式,各色菜品按份卖,诸如羊肉30文每份、鱼丸10文每份、鹌鹑蛋8文每份、藕片6文每份、豆腐5文每份、菘菜5文每份……六种菜品起售,不限荤素。
根据他的预估,每份的均价应在五十文左右,符合吴记川饭目前的人均消费水平。
菜单他上午已经拟好,这会儿便取来笔墨纸砚,让徒弟誊抄十份。
“师父,店堂里卖麻辣烫,那雅间哩?”
“雅间卖涮羊肉。”
“涮羊肉?”
“将羊肉片薄,浸入沸汤里烫熟,佐以蘸料食用。”
谢清欢恍然。
以锅为器具经加热以水或汤来烹煮食物是非常原始的烹饪方式,真要追溯起来,自人类会使用火和制作煮食类烹饪器具时,火锅就完全可能产生了。
东汉时期有一种名为分格鼎的炊具,类似今天的九宫格,将鼎分格成不同的烧煮空间,避免不同味道的肉汤串味,从而达到一鼎多食的简便功能。
至北宋,入冬后,东京的酒楼食肆便会推出类似涮锅的菜肴,燃起风炉,置于餐桌中央,炉中烧水,众人围聚炉旁,随意夹取肉菜下锅烫熟,蘸料而食。
涮羊肉不仅做法简单,同时也能营造出热闹轻松的就餐氛围,档次也够高,用作雅间的主打菜再合适不过了。
谢清欢没再多问,涮锅嘛,并不稀奇,家里过冬时常吃。
第二天上午,当师父带回来几个造型奇特的炉子时,她就知道自己错了,涮锅固然简单,但师父到底是灶王爷,仙人的吃法岂会和凡人一样?
“哦哟!你这是要做老东京涮羊肉啊!”吴建军一眼认出那四口金光灿灿的炭火锅,“你可千万注意通风,别让客人一氧化碳中毒了。”
“我晓得。”
吴铭吩咐李二郎把锅洗净,跟老爸一起出门买菜。
新的一天,新的一月,新的开始。
因为不开早市,何双双师徒辰正才到店,一进厨房便看见李二郎在刷某种造型奇特的锅,紧跟着发现今日采买的肉食里,竟有大量的羊肉。
一问才知道吴掌柜今夜打算卖涮羊肉和麻辣烫。
“麻辣烫是什么?”
三个厨娘一边卤菜一边闲聊。
过不多时,父子俩拎着大袋小袋归来。
今天不仅采买的食材多过往日,吴铭还抱回来两大袋木炭,相较宋代的木炭,现代的更便宜也更优质。
晚上的事晚上再说,先筹备中午的菜料。
巳时刚过,李铁民一如既往地登门收税。
这种小事本无须他亲自走一遭,在东京诸多川饭店中,也只有吴掌柜有此待遇。
“咦?”
账簿里缺了八月十六日至八月二十五日的“流水”,这自然逃不过李铁民的眼睛。
“因店面翻修歇业十日……”
李铁民抬头环视店内,诧异道:“贵店翻修了?恕李某眼拙,我似乎没瞧出太大的变化……”
“主要翻修外部,且将隔壁改造成小店的雅间。”
“我道隔壁为何也挂出贵店的布招,原来如此!”
李铁民接着查账,见雅间的账款动辄七八贯,不禁暗暗咋舌。
“我可否看看贵店雅间的食单?”
“孙福——”
吴铭让孙福取来食单,给李行老过目。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食单上竟没有低于一百文的菜!多数菜的定价都在三百文至五百文之间,贵的能卖到一贯以上!
这定价比包括状元楼在内的许多正店还要高,吴记不过一陋巷小店,哪来的底气?
吴铭见李行老满面惊疑之色,忙问:“可是有何不妥?”
“倒没什么不妥……”
行里只对菜品定价的下限有所规定,上则不封顶,全凭店家自行决定。
他所惊疑的是,如此高的定价,按理说,该当问津者寥寥才是,可适才查验账簿,分明颇受食客追捧!
“我可否上贵店雅间一瞧?”
吴铭点头称好,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李行老自店外进入隔壁雅间。
李铁民本以为吴记的雅间装修得极其精美,故而食客乐意支付“溢价”。
他想多了,此间甚至不如自家分茶的雅间敞亮精致,更别说和正店相较。
视线被墙上的墨宝所吸进,观其署名,竟不乏颇具名望的文人雅士,心中惊诧更甚。
很显然,吴掌柜意欲效仿清风楼,广邀天下名士,为店铺宣传。
又想到:吴记的雅间开张不过短短数日,竟引得这许多文人留墨于墙,足见吴掌柜人脉之广!
李铁民心下感慨,吴记川饭开店三月有余,当真一月一个样!
照此趋势发展,何愁做不成正店!
“叨扰了。”
“哪里的话,是小店有劳李行老了才对。”
李铁民不再多言,收下账簿和税钱,登车离去。
……
经过这些天的预热,吴记川饭将开夜市之事,一众熟客早已悉知。
夜市的客流量通常会比午、晚两餐低不少,但开张首日,肯定会引来许多食客尝鲜,吴铭今日备足了菜料。
事实也确实如此。
欧阳发先前被父翁禁足,没能和昔日同窗一聚,恰逢吴记首开夜市,便约上二三好友,于今夜聚首。
午间,欧阳发仍至吴记用饭,进店第一句话便是:“吴掌柜!我要订今晚的雅间!”
吴铭只能说一声抱歉:“实在不巧,今晚雅间均已订出。”
“谁订的?”欧阳发眉头轻皱,“有哪个客人像我这般日日光顾?这等事,难道不该先紧着老主顾?”
“令尊订的。”
“……当我没问。”
欧阳发气势顿消,心下自我宽慰:罢了,店堂里不也有新菜可尝么?倒不必非争那雅间……
不止欧阳发,二程、刘几等太学生也已约上各自的好友意欲今夜光顾。
兴国寺客院里,苏轼和苏辙亦在谈论此事。
苏轼断然道:“吴掌柜首开夜市,于情于理,你我皆当亲往捧场!”
“???”苏辙大惑不解,“敢问是何情何理?”
“吴记新肴,岂可不尝?此乃口腹之常情;爹爹今夜外出宴饮,我等为子,自当效父行事,此为孝悌之常理。”
苏轼振振有词。
“歪理!”苏辙驳道,“爹爹今夜就在吴记宴饮,你我同往,岂非自投罗网?”
“非也非也!”苏轼摆手,“爹爹困在雅间,你我于店堂用饭,撞不着的。”
苏辙不答,只抱臂冷眼瞧他。
哥哥这张嘴,素来料事必反。他不提倒罢,既提了“撞不着”,今夜怕是非撞见不可。
断不能去!
苏轼犹自劝诱:“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爹爹鲜少夜出,错过今夜,更待何时?你难道不想畅饮吴记的凉茶?”
“想,但今夜万万不可!”苏辙斩钉截铁,“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绝不涉险,哥哥也莫去。”
他心意已决,又道:“放榜在即,待你我确知榜上有名,再向爹爹告假一日,外出庆贺,爹爹定会应允。”
“唔……言之有理。”
话虽如此,一想到还要苦等数日,那股馋劲儿便如百爪挠心,苏轼恨不能当即扑至吴记,大快朵颐一番!
……
厨房里满是高汤的鲜香。
今天熬了两种高汤,一个是用牛骨和鸡骨架熬的麻辣烫的汤底,另一个是用羊骨和鱼骨熬的涮羊肉的汤底。
晚饭和夜市之间的间隔很短,等忙过晚高峰再开始准备根本来不及,必须提前把菜料备好。
谢清欢和锦儿按师父(吴掌柜)的吩咐将各色配菜切罢泡水,唯独羊肉要等客人点完菜再现切。
在夜市开张之前,吴铭先教会孙福和李二郎炭火锅的使用方法和注意事项,再三叮嘱一定要打开门窗,确保室内通风。
吃完员工餐,接着干活。
“吾儿!你来一下!”
吴铭回到川味饭馆,店里已无客人,老爸正打算下班。
吴建军扬了扬手里的账本说:“这个月的帐我已经算好了,你等会儿再对一遍。”
今天是9月30日,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又是一个月。
吴铭看了眼账本,这个月的后半段主打香辣蟹和蟹酿橙,客单价提上去不少,营业额比上个月多出一万,利润估计在七万左右。
给老爸转过去六千块钱,算是九月的工资。
“老夫去也!”
吴建军笑呵呵地收下转账,关上店门,打道回府。
吴铭继续回厨房忙活。
“咦?”
忽然瞥见两界门上似乎弹出新消息,擦了擦手,走近细看。
【员工何双双获得转正资格,请确认!】
【员工何锦儿获得转正资格,请确认!】
原来是试用期满了,也对,何双双师徒是八月一日入的职,至今正好一个月。
二人均无泄密记录和偷盗记录,可信赖度判定为“高”。
【请店长综合考虑其试用期内的表现,决定是否将其转正。】
【是】【否】
是!
“师父!这些菜都切好了,还有别的么?”
三个厨娘齐上阵,效率就是高。
“齐活了,我现在教你们调配涮羊肉的蘸料。”
蘸料才是涮羊肉的灵魂。
涮羊肉的蘸料,全国各地的调配方法都不尽相同,但有一样的东西绝对不能少:芝麻酱。
芝麻酱之于涮羊肉,一如芝麻油之于四川火锅。
现代餐厅通常会提供三七酱,即花生酱和芝麻酱按三比七的配比混合。
考虑到花生酱有潜在的过敏风险,吴铭只用芝麻酱来调,之前把花生当下酒菜卖给醉翁已是欠考虑,幸好没吃出毛病,这种食品安全问题最好避免。
取一大碗,倒入芝麻酱,再加入适量的味精、酱油、胡椒粉和少许卤虾油,搅拌均匀。
加温水,顺时针搅拌至酸奶状稠度,再加入少许的韭菜花、腐乳汁、蚝油和葱油,搅和均匀,上菜时分装进小碟中即可。
万事俱备,开市!
……
李二郎宣布开市时,店外早已排起长龙。
欧阳发万料不到,吃个夜宵竟也要排队,幸好他来得早,排在前头。
队伍里不乏熟面孔,俱是昔日的同窗,其中绝大多数考完解试后便没再见过面——他自知此番中举无望,巴不得同窗把自己忘掉,哪还敢四处露脸?
今晚实在没奈何,吴记的新菜是非吃不可的。
“伯和贤弟,近些时日怎不见你人影?”
“听闻你被令尊禁足府上,可有此事?”
“莫不是考场失意,今科连解试都过不了罢?”
面对昔日同窗的询问、打趣甚至戏谑,他只能硬着头皮,强笑着应付两句。
幸而这等尴尬的境地没有持续太久,李二郎一宣布开市,众人的注意力尽皆转移,逐一进店落座。
李二郎挨桌递上食单,并介绍麻辣烫的点菜方法。
“麻辣烫?”
单是这三个字便令众人心底生出无尽的好奇。
继自助餐后,吴掌柜竟又捣鼓出新花样!
听闻此菜须由食客自选菜品,更觉新奇有趣。
在座几乎都是结伴而来,正好可以多点些菜,一碗同享。
“蜀味霸道,还望吴掌柜勺下留情!”
“此菜虽唤作麻辣烫,然经吴掌柜改良,滋味柔和,老少咸宜。”
“每一份的菜量如何?”
“每人点六至七样菜,足矣。”
众人纷纷点菜。
放在以往,刘几定会看价点菜,今夜却出手阔绰。
放榜在即,只要榜上有名,便能得到一笔赏赐,钱不多,足解燃眉之急。
官府的赏赐尚在其次,他身为今科折桂的热门人选,眼下已有诸多富商许以数百上千贯系捉钱,愿择他为婿。
刘几暂未应允任何一家,待放了榜,拿到解额,身价又能翻上一番,到那时,定金可就不止千百贯了。
一念及此,胸中豪气顿生,他扬声唤道:“再来份羊肉!”
245 驸马登门
麻辣烫交由三个厨娘烹制,吴铭吩咐孙福将甲字雅间里的挂画挪个位置,给老梅预留出发挥的空间。
比起醉翁一行,吴铭其实更期待乙字雅间的客人。
预定者名叫郭若虚,听二郎说,亦是店里的常客。
吴铭对其一无所知,回去查了下,发现对方来头不小。
郭若虚出身豪门士族太原郭氏,其曾祖郭守文乃宋朝的开国大将,他本人则是赵祯之弟东平郡王赵允弼的女婿。
按照宋代的宗室制度,娶宗室之女为妻便意味着仕途的终结,因此,郭若虚尽管有着显赫的门庭,却只能在朝中担任一些没有实权的闲职。
这也是许多青年才俊不愿当驸马的缘故。
幸而郭若虚志不在此,作为本朝著名的书画鉴赏家和画史评论家,他生平最大的志趣便是赏画作画,广交天下画师。
郭若虚初次品尝吴掌柜的手艺是在六月底,闲游大相国寺时,瞧见吴记川饭的摊位前排着长龙,其中不乏青衿书生,委实引人瞩目,遂让随从排队买了些卤味回来。
一个字,绝!
七月间慕名到店里一探,自那以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吴掌柜堪称厨中吴道子,他所烹制的菜肴不仅滋味妙绝,部分菜品诸如千丝豆腐、松鼠鳜鱼等,更是惟妙惟肖,意趣深远,直如画作,令人叹为观止!
只可惜,吴记店小且陋,每至饭时,店内便座无虚席,嘈杂熙攘,实非待客之所。
得知吴记已将隔壁屋改作雅间,郭若虚当即差人前来预定。
却来迟一步,十日内的雅间皆被订出,又闻吴记将开夜市,便赶紧订下夜市的雅间。
是夜,他约上李玮、崔白、郭熙、祁序四位好友,乘车直奔麦秸巷。
这个阵容把吴铭惊呆了。
崔、郭、祁三人皆是本朝久负盛名的画师,流传至今的画作皆属国宝级。
李玮同样擅长作画,但比起画家,他的另一个身份更广为人知:驸马爷。他的未婚妻正是赵祯最宠爱的长女福康公主。
“吴掌柜!欧阳学士来了!”
孙福进厨房里通传,取出一应餐具和酒水,送往雅间。
“涮羊肉?”
欧阳修、苏洵、梅尧臣、苏颂、王珪和吴奎六人已在雅间落座,拿到食单一瞧,皆始料未及。
比起吴掌柜以往推出的菜品,此菜委实缺乏新意。
待孙福端上炭火锅,这一念头立时烟消云散,六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到那口造型奇特的锅上,大感惊奇。
这锅怎么尖尖的?
“此为何物?”欧阳修不解。
“这是小店特意请工匠打造的炭火锅,专用于涮羊肉。”
孙福依次呈上片好的羊肉、细粉丝、冻豆腐、菘菜心等主配菜,道一声稍待,转身回厨房端取蘸料。
苏颂端详片刻,已晓其理,指着中央高耸的部位说道:“此乃烟道,炭火在下方炉膛中燃烧,烟气自此处升腾排出,不至于熏人。通过这中空的塔座,炭火的热气便可尽数传给锅身,将这锅里的汤水煮沸!”
五人啧啧称奇,皆赞叹此器构思精巧,非能工巧匠不能为!
欧阳修感慨道:“可见吴掌柜的创新不止在于菜品,更在于饮食器具,其钻研之深、匠心之邃,直教人肃然起敬!”
众人亦纷纷出言应和。
待孙福呈上蘸料,六人又是一惊。
这回不等客人开口询问,孙福径直介绍道:“此乃小店秘制的芝麻酱,涮羊肉时蘸取食用。”
又一秘制酱料!
吴掌柜果真不走寻常路,在涮羊肉这等不算新奇的吃法上,仍然捣鼓出这许多新花样!
锅中汤水翻滚,葱青姜黄枣红,在沸汤里载浮载沉,汤面泛起鱼眼似的细密水泡,浓郁的鲜香随热气扑了满面。
六人喉头直滚,视线早被锅中的鲜汤勾住,欧阳修按捺不住,率先举箸,夹起薄薄一片羊肉,探入沸汤之中。
在座除苏洵是布衣外,其余皆是士大夫,涮个羊肉而已,无须旁人指点。
不过弹指间,肉片便已蜷缩变成灰白色,欧阳修立时夹出,将肉片投入浓稠的酱料中略略一滚,急急送入口中。
肉香裹着酱香在舌尖上绽开,肉极鲜嫩,火候恰到好处,酱料以咸香打底,滋味极其丰富,却并未掩盖羊肉的本味,反倒相得益彰。羊肉由喉间直下,暖意随之上涌,只觉腹中温暖,唇齿留香。
“妙!”
欧阳修顾不上多言,频频动筷,手法越发沉稳老练,箸尖轻点汤面,红白交错的肉片在沸水中由生转熟,转瞬夹起,裹上酱料吞咽下肚。
锅中烟气缭绕,众人下箸如飞,羊肉片和配菜在沸汤中起伏不绝,满室飘香。
郭若虚一行也已到店,随孙福进乙字雅间落座。
与此同时,店堂里同样香雾萦绕。
“三位请慢用!”
李二郎搁下一碗麻辣烫,指着桌上的辣油说道:“小店秘制的辣油滋味霸道,望诸君酌情自调。”
又扬声道:“教诸位客官知晓!小店秘制的爆汁肉丸,汁水灼烫,切勿一口吞食,合该小口品尝!”
其实是撒尿牛丸,吴铭稍微改了下名,一来,“撒尿”二字实在不雅;二来,他买的撒尿牛丸,鸡肉含量高而牛肉含量低,压根没什么牛肉味。
宋人可不似现代的消费者那般好欺负,挂羊头卖狗肉一旦被识破,客人是要暴起砸店的。
刘几早已迫不及待,径直抄起筷子,夹起一块饱吸汤汁的冻豆腐,送入口中。唇齿一合,灼热的汤汁立时四射而出。
好烫!
他张口呼呼哈气,鼻尖瞬间冒出细密的汗珠。
程颢和程颐并不急食,慢条斯理地吹开表面浮油,提勺舀了半勺汤汁,小口啜饮。
入口极是香浓顺滑,牛骨和鸡架熬出的醇厚鲜味打底,细滑的芝麻酱将这份鲜味包裹,二者交融、渗透,铺满舌面,直暖到心口里去。
欧阳发径直夹起一颗爆汁肉丸,指尖稍微用力,那肉丸竟隔着筷尖传来惊人的弹性!
试探着咬下一口,尚未爆汁,但已能察觉到肉丸里似有活物挣动!
又是一口。
滚烫的汁液立如箭矢般激射而出!
尽管早有准备,欧阳发仍被惊得一个后仰,张大了嘴接连哈气。
稍微晾凉后再吃,只觉肉丸弹牙,汁液鲜美,当真有趣得紧!
“好个爆汁肉丸!”
欧阳发拍案大笑,接着夹取第二颗。
乙字雅间里,气氛稍显沉闷。
李玮四人皆是头一回光顾,听郭明远(注)将此店吹得天花乱坠,本是满怀期待而来,下车一瞧,不过一陋巷小店,不禁有些失望。
落座雅间后,得知此间菜肴竟是平平无奇的“涮羊肉”,李玮的失望更甚,视线扫过四面墙上的挂画,登时眉头紧蹙。
平平无奇便也罢了,竟还俗不可耐!
郭若虚也面露尴尬之色,他初来雅间,万料不到内里竟是这般陈设。
说实在的,这四幅画作不能算差,怎奈在座皆当世名家,自是入不了眼。
幸而这种沉闷和尴尬没有持续太久。
待孙福呈上一应餐具,李玮的目光立时被那晶莹剔透的琉璃杯牢牢吸引!
他本是贵胄之后,又是今上钦点的驸马,见过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
琉璃杯固然贵重,尚不至于令他侧目。
只不过……
他捧起琉璃杯细细端详,此杯品质之高,实乃生平仅见!
郭若虚见状,顿觉找回几分颜面,笑道:“此间虽是陋巷小店,待客却一律用一等琉璃杯,不仅如此,吴掌柜的手艺更是登峰造极……”
一言不合就吹捧吴掌柜的手艺。
郭若虚所言句句属实,听在李玮耳朵里却是“吹捧”,心想手艺再好,还能把涮羊肉做出花来不成?
他搁下琉璃杯,面上略带着不以为然。
炭火锅一上桌,不以为然立时转变为惊愕。
不止他,郭若虚四人同样瞠目愕然。
孙福搬出同样的话术介绍一番,继而呈上秘制的蘸料。
李玮看着桌上别具一格的炊具、蘸料和配菜,心底那点失望霎时荡然无存。
区区涮羊肉,还真教这位吴掌柜做出花来了!
热香升腾间,已是口齿生津,食指大动!
忙不迭夹起一片羊肉涮熟,裹上酱料送入口中,立时双眸生光。
郭明远所言不虚,此间菜肴果真独具特色,别家绝无!
厨房里,菜已上齐,四个厨子吃起夜宵。
麻辣烫也好,涮羊肉也罢,都只须把切好的菜往汤底里涮熟即可,烹饪全不费工夫,用四川话讲:撇脱!
夜市就该卖点利润高且轻松的菜。
麻辣烫吃得快,开市首日慕名而来的食客甚多,店堂里足足翻了两次台,方才冷清下来。
欧阳修五人也已酒足肉饱,正如吴铭所料,梅尧臣眯着微醺的醉眼盯着那处留白,扬声道:“取笔墨来!”
吴铭亲自送上笔墨,顺便询问众客的食后感。
免不了又是一番赞叹,不必赘述。
满座俱静,观摩老梅题诗。
书上说,梅尧臣作诗往往一气呵成,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短短十数息,一首五言排律挥毫即成:
“饮食无远近,所美贵甘。
南方食虾蟆,密捕向清畎。
齿咀口且讳,闻语辄忿喘。
此物何丑恶,犹胜螺蛳蚬。
西蜀亦取之,水田名谷犬。
彼士不为惭,吴人休独愐。
岂须若中州,牛羊烹大脔。”
众皆拊掌称赞,吴铭亦拍手叫好。
尽管有些字他并不认识,但这首诗的大意他还是能看懂的,即言不同地域的饮食习惯不尽相同,并无高低之分,南食有南食的滋味,蜀味亦有其独到之处。
说白了还是那句话:食无定味,适口者珍。恰与吴铭的烹饪理念相合。
众人付讫饭钱,离去之前,苏颂冷不丁道:“吴掌柜,你定制的餐车我和喻作头已造出大半,除却先前所言规制,另有一份惊喜,定教吴掌柜满意。”
吴铭登时狠狠地期待住了,叉手道个谢先。
“餐车是甚?”
欧阳修好奇询问。
“是吴掌柜突然冒出来的奇思妙想……”
众人一边闲聊,一边走至店外,登车离去。
店里只剩李驸马那桌。
清扫店堂、刷洗餐具、收拾厨房……吴铭发放了今日的工钱,让何双双师徒和李二郎先行回家。
又等了一会儿,直至三更的更声在屋外响起,孙福终于进厨房里通传。
五位客人,吴铭只识得郭若虚,另四人则是初见。
其中年龄最长、发须已斑白的老者应是崔白,另二位中年男子应是郭熙和祁序。
而那位其貌不扬的年轻公子哥,定是驸马爷李玮无疑。
李驸马因相貌丑陋遭福康公主嫌恶,婚后相看两厌以致酿出一场风波,前几年还拍了个电视剧讲述这段“孽缘”,当然是戏说,和真实的历史出入颇大。
先走流程,询问众客的食后感和建议……
“贵店的涮羊肉是极好的……”
李玮盛赞一番,随后话锋一转道:“唯有一处不足,”他指向墙上的画作,“这几幅画着实碍眼,实不配与吴掌柜烹制的佳肴同置一室。”
吴铭坦诚道:“吴某不谙此道,随意买了几幅画作装饰店面,委实贻笑大方。诸位皆为当世丹青圣手,能入诸位法眼的画作,怕是无从购得。”
这是实话。
宋代的文化强盛是全方面的、自上而下的,不止徽宗赵佶是书法大家,仁宗赵祯亦能画道释、禽、马等对造型技艺要求颇高的题材,功底不俗。
郭若虚家中就珍藏着一幅官家御赐的画作《御马》,乃是赵祯于庆历四年所画,兼有押字印宝,价值连城。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
民间赏画、藏画的风气之盛,远胜前朝。名家画作哪里轮得到吴铭挑选?早被士大夫和富人抢购一空了。
郭若虚略一沉吟,忽而心生一计,笑道:“某眼力尚可,画工实属平平。若论当世丹青圣手,舍此四君其谁?倘若四君各作一幅,恰能替换此间的四幅劣作。”
李玮忙摆手自谦:“李某不过偶作墨戏,岂敢僭称圣手!吴掌柜若有雅意,某倒可厚颜献丑一幅,分文不取,但换一席珍馐,如何?”
崔、郭、祁三人齐齐颔首:“妙极!以画换肴,不失为一桩雅事!”
吴铭一口应下,心里乐开了花。
一席宴饮便能换得名家墨宝!这等美事,迟疑一秒都是对诸位名家的不尊重!
目光扫过壁上画卷,崔白提议道:“此四幅皆应四时之景,我等不若亦分绘四时?时值深秋,这秋景便由老朽执笔,诸君意下如何?”
众皆拊掌称善。
——
注:郭若虚真实表字不详,“明远”乃笔者杜撰。书里同样杜撰的还有小七娘的名字王蘅,以及她姐姐的名字王芷。
246 川菜西施
若论市价,一席珍馐自难抵四人的一卷丹青。
然菜肴与画作有价,艺与道却无价。
吴掌柜于庖厨一道的造诣,至精至深,岂逊于四人在书画上的境界?此番乃是艺道相逢,切磋交流,谈钱未免俗气。
更何况,单看那五只价值不菲的琉璃杯和满桌精美的瓷器,便知吴掌柜财力雄厚,若真让他出钱购画,只怕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李玮越发好奇吴掌柜的来历,几番旁敲侧击,吴掌柜却只淡然一笑,自称“不过一介兴趣使然的庖厨罢了”。
分明避谈出身,唯以庖厨身份待客。
这份专注技艺、不假外物的匠人风骨,李玮既肃然起敬,又羡慕不已。
自十三岁被官家钦点为驸马,重重规仪便如枷锁将他束缚,纵是寻常出行交游亦不免耳目环伺,何曾享过自在?世人但羡“李驸马”风光,谁解他被这重身份所缚的苦闷?
直至登车离去,五人犹在谈论吴掌柜其人,皆交口称赞。
崔白尤为叹赏。
他生性疏阔,不慕浮华,唯醉心丹青之道。今见吴掌柜言谈举止,亦是不慕虚荣、醉心一艺之人,顿生惺惺相惜之感。
他暗下决心:赠予吴掌柜的这幅秋景图,定当悉心竭力,绘成一纸足以传世的佳作!
吴铭也是同样的想法,以肴换画,他已占了极大的便宜,待五人下回光顾,理应拿出点真本事,以珍馐美馔盛情款待。
结算时刻!
今晚首开夜市,生意异常火爆,光是雅间的两桌便消费二十余贯,店堂里共计六贯出头,加之午、晚两餐所得,九月的第一天,营业额突破五十贯!
牛哇牛哇!
闭店打烊,回家睡觉。
……
吴建军本以为国庆期间的生意不会太夸张,毕竟群里的饭友大多要去外地旅游。
但他忘了一件事:国内旅游看四川,川内旅游看成都,每逢节假,来成都旅游的人次总是高居全国数一数二。
尽管川味饭馆没什么名气,地理位置也不算好,既非有名的美食街,方圆数公里内也没有任何景区,但架不住游客多,仍然吃到一些假日福利。
刚过中午十一点,便有食客登门,听口音就知道是外地人。
本地人也好,外地人也罢,吴建军并不会区别对待,更不会搞什么阴阳菜单。
他只是纳闷,这都是从哪儿找过来的,真就恰巧路过?
“朋友推荐的!说你家食材新鲜,现炒现卖,嘎嘎香!”
“我们是自己做的攻略,特意避开评分虚高的网红店,只选本地人经常光顾的宝藏小店!”
“那你们来对地方了!”吴建军笑起来,“咱家不仅川菜地道,宋菜同样正宗,比如这道蟹酿橙,吃过都说好……”
顺势推荐起店里的特色菜。
一个小时后,饭馆里已经座无虚席。
“老板!我们还有一份辣子鸡没上!”
“在炒了!”
“老板!再来一桶米饭!”
“马上!”
“老板——”
川味饭馆的老主顾通常不会催菜,因为知道催也没用,这家店用餐高峰期出菜慢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习惯就好。
这两天来了不少新客,彼此缺乏心照不宣的默契,招呼起来明显比以往费劲,吴建军嗓子已带沙哑,汗珠顺着鬓角直往下淌。
幸好有徒孙帮忙,不然真应付不过来。
谢清欢上菜的体态和周围的环境形成强烈的反差。
甭管客人催得再急,她的步履总是不疾不徐,举止端方,有条不紊。
她每回走出厨房,便仿佛自带降噪器,嘈杂的店堂瞬间安静三分,食客们的目光纷纷聚焦在她身上。
“快看!那个古装小姐姐的气质绝了!!”
“我的天!端个盘子都这么优雅!”
“是店里请的coser吗?还是拍短视频的博主?”
“什么coser,人家是正经厨师,帮忙上个菜而已!”
议论声钻进耳朵,谢清欢只当未闻,将辣子鸡稳稳放在靠门的一桌,恭敬道:“诸位的菜齐了,请慢用。”
这桌是一对情侣,那男生先前多看了谢清欢两眼,已被女友狠狠掐了胳膊,现在哪里还敢抬头?
那女生反倒盯着谢清欢挪不开眼:“你穿这身真好看!像从古诗词里走出来的,说是川菜西施也不为过!”
谢清欢微微一怔。
西施她自然知道,越国美人。只不过,川菜和西施的搭配委实古怪。
客人这是将她比作西施,她如何听不出来?
心中掠过一丝欢喜,她微微一福:“多谢。”
“哇!”
女生目瞪口呆,心说这家店的厨师真是敬业,不仅打扮成古人模样,连礼仪也要复刻!
万福礼的姿势对不对暂且不论,起码韵味十足!
她狠狠地心动了,扭头看向男友:“我也想买一套古装……”
“不,你不想!”
男生干脆利落地截断话头,闷头扒饭,时不时冒出一句:“真香!”
厨房里热火朝天,猛火灶隆隆作响,腰花随炒锅翻飞,香飘满屋。
“走菜——”
谢清欢端起餐盘,冷不丁问道:“师父,微信是什么?”
吴铭愣了下,不答反问:“你从哪儿听说的?”
“适才上菜时,有个客人问弟子可否加个微信。”
她谨记师父的教诲:听不懂时不必追问,微笑即可。
于是,面对那位客人奇怪的要求和期待的面庞,她只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并未作答。
吴铭早该想到,凭小谢的颜值和气质,免不了被人搭讪。
他不解释,只嘱咐道:“以后再有人问,就说不可以。”
略一停顿,又说:“如果有人问你要电话号码,你就说……”
“是,弟子谨记。”
电话谢清欢是知道的,又叫手机,师父给了她一个,用作紧急联系。
这法宝仙界几乎人手一个,和师父给她的下品手机不同,仙人用的都是上品手机,功能极其强大,不仅能千里通讯,还能驱使里面的小人儿演戏和唱曲儿。
最神奇的当属“扫码付款”,结账时,食客拿起手机,对着柜台前一张画着奇怪黑白方块图案的纸片一晃,不见碎银铜板,只听“滴”的一声清响,饭钱便已付讫,当真便捷至极。
谢清欢端着火爆腰花走出厨房。
果如师父所料,后来真有一位客人问她要电话号码。
谢清欢当即按师傅的嘱咐报出三个数字:“一一零。”
说罢,她转身翩然而去,留下那男生石化当场。
“哈哈哈哈!”同桌损友爆发出毫不留情的嘲笑,“你真勇,这年头还敢搭讪,当心人家告你性骚扰!”
“她不一样!”男生悲愤地抬起头,眼神却异常坚定,“我决定了!我要考研!就考川大!”
“醒醒!你才大二啊喂!”
众客惊奇打量谢清欢的时候,谢清欢也正仔细观察众仙。
这几日兼任跑堂伙计,看得多了,谢清欢心底也升起些许感悟。
这些仙人虽手握玄妙法宝,言谈举止却似乎与凡人无异。
会因等位太久而焦躁,会因美食可口而惊叫,会因同伴的话语而大笑,会因误食花椒而哈气,也会因辣得满头大汗而猛灌凉茶……
她发现仙人也痴迷看戏和听曲儿,等菜期间,每每盯着手机目不转瞬,一如凡人流连勾栏瓦舍。
当然也有不同之处。
比如仙女的衣着不是短裤便是短裙,露出雪白的大腿,旁人竟无一指摘其不守妇道。
再比如那对年轻男女,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互相喂食,不仅毫无羞耻之色,反倒满面笑容,甜似蜜糖。
再比如某个少年郎君,竟趿拉着露趾的鞋(师公说那叫拖鞋)到店用饭,姿态懒散不羁,全无坐相,四周仙众亦视若无睹,仿若寻常……
归根结底,店里烟火缭绕,热闹鲜活,同凡间何其相似!
那些志怪话本里描绘的餐霞饮露、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形象,显是家言,不可尽信。
仙人的生活,并非只有长生逍遥的缥缈和超然物外的超脱,也有沸腾的、麻辣鲜香的滚滚烟火气和浓浓人情味。
她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或许,仙人和凡尘俗子最大的区别,其实在于是否拥有这些玄妙的法宝以及驱使它们的法力?至于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仙凡之间,原无二致。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忙在心里默念:清欢啊清欢,你一介凡俗,得窥仙界已是天大的机缘,怎敢妄自揣测仙凡根本?
她用力摇摇头,将这“大不敬”的念头甩出脑袋,目光却被柜台前的一幕所吸引。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颤巍巍地掏出一个磨得发亮的黑色皮夹,缓慢地数出几张“交子”付账。
谢清欢微微瞠目,凡间的交子只在蜀地行之有效,她此前听二哥提过,万料不到头一回看见实物竟是在仙界。
仙界与凡间的相似,又多了一处。
“小谢——”
“来了!”
何双双师徒见谢清欢能自由出入仙界,羡慕极了,她二人不仅无法穿过那扇门,连门那边的光景亦不可见。
私下里委婉询问吴掌柜。
何双双既期待又害怕,倘若须是吴掌柜的亲传弟子才有此机缘,她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幸而不是。
吴铭正色道:“只要活干得好,人人皆有机缘。”
于是何双双师徒越发勤(nei)勉(juan)。
仙家饭馆的喧闹持续到凡间的夜幕降临。
吃罢晚饭,立刻筹备夜市。
经过这两天的教学和实践,三位厨娘已经完全掌握涮羊肉和麻辣烫的烹制方法。
从今夜起,吴铭不再插手,只负责记账,正儿八经地当个“掌柜”。
如今店小,他尚能事必躬亲,但两边的饭店迟早要做大做强,到那时,他不可能再事无巨细地盯着,店员必须具备独立接客的能力。
正好,今日便瞧瞧,在没有他主持大局的情况下,吴记川饭能否正常经营。
夜市的客流量已逐渐趋于稳定。
今晚虽不如开市首日那般火爆,店堂里依旧座无虚席。
孙福的报菜声穿堂入室,李二郎端着托盘在桌间灵巧穿梭。
甲字雅间里,几位新客正被那奇特的炭火锅和浓稠的芝麻酱料引得啧啧称奇。
隔壁乙字雅间里,几位文士争相夹起薄如蝉翼的羊肉片在沸汤中轻涮,裹满酱汁入口,箸落如雨,不多时便见底,全然不过瘾,扬声索唤道:“再来两份羊肉!六碟酱料!”
店堂一角,太学生王观捧着麻辣烫的碗,鼻尖通红,额头冒汗,仍执着地舀起红油漂浮的汤汁往嘴里送,斯哈斯哈地吸着气,却赞不绝口:“香,太香了!”
其堂弟王觌忍不住劝道:“大哥,此物辛辣伤脾,少食为妙。”
他适才眼睁睁看着兄长添了好几勺辣油,莫说食用,他单是闻见那气味便觉呛鼻。
王观不以为意:“你有所不知,嘶哈……此辣不同芥辣,虽涕泗横流,却通体舒泰,嘶哈……实乃痛并快活着!”
话音未落,一口辣汤呛入喉间,顿时咳得惊天动地,引得满堂侧目。
王观忙举杯一饮而尽,仍辣得喉头生疼,急急喊道:“二郎!此处再续一杯凉茶!”
李二郎飞快地将一杯凉茶递到满脸通红的客官面前,乙字雅间追加的羊肉,孙福早已报入后厨。三个厨娘配合默契,一人煮麻辣烫,一人片肉,一人调制蘸料,井然有序。
直至夜市散场,整个过程没有慌乱,没出岔子,更不曾惊动安然记账的吴掌柜。
待最后一桌客人心满意足地离店,李二郎扯下布招,闭店打烊,孙福收拾碗碟,擦拭桌面,三个厨娘麻利地清理灶台,归置剩余的食材。
吴铭这才起身,检查过店堂和后厨,不禁露出满意的笑容,称赞道:
“不错!从开市到散场,人虽多,事虽繁,然一切皆有章法,忙而不乱,未曾错漏。看来这夜市一摊,已可全权交由你等操持。”
众人闻言,疲惫立时被喜悦驱散,脸上尽皆绽开笑容。
吴铭依次给众人发放工钱,随后各自回家歇息不提。
247 鹿鸣宴
九月秋风渐凉,吹落满城秋叶,却吹不散贡院外那一片黑压压的人潮。
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
数以千计的考生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人声鼎沸,众学子无不期盼,又无不忐忑。
大门徐徐拉开,嘈杂的人群为之一静。
“退避!”
府兵开道,官吏抬着一卷卷桂榜走出,开封府试、国子监试和别头试三榜齐放,相继高悬于贡院外,墨迹犹新。
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声惊呼:
“中了!我中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青衿书生激动得面皮涨红,振臂欢呼不止,狂喜之色显露无遗。
“恭喜容直兄!”
“贺喜袁解元!”
“容直兄魁星高照,今科折桂有望!”
相熟的学子纷纷拱手道贺,满面艳羡——此人正是今科开封府试的解元袁毂。
“咦?这位列第二的苏轼是何许人也?”
无人识得,亦无人在意,众人齐齐抬首,于桂榜中找寻自己的名字。
“恭喜子瞻!”
“哥哥厉害!”
苏辙、王汾和胡宗愈由衷替苏轼高兴。
王、胡二人略有些意外,寄应六子平日里经常“商业互吹”,他二人以为是互吹,岂料苏子瞻来真的……
苏辙却不以为怪,以哥哥的才学,考取第二名理所应当。
“子由,你瞧!”
苏轼眼尖,很快在榜单中段找到弟弟之名。
兄弟俩相顾欣然,十年同窗磨一剑,今朝齐跃第一关,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化作一言:“今夜,吴记川饭!”
王汾和胡宗愈亦榜上有名。
人群中庆贺声此起彼伏,间或夹杂着低低的抱怨和咒骂。
苏轼四人奋力挤出人潮,林希、林旦早已候在人群之外。别头试的参考者较少,榜单不过寥寥数行,一眼便可览尽,不须费什么工夫。
六人相视,见彼此面上皆带笑意,心知这第一关已尽数跨过。
细问之下,方知林子中高居别头试榜首!
苏轼笑道:“早知子中兄才思过人,幸而去了别头试,倘若在府试参考,我等只怕要各降一名!”
“侥幸而已!”林子中连连摆手,“府试可谓千军万马争渡,子瞻能轻取榜眼之位,才学深厚,林某叹服!”
一时间,贺喜之声与商业互吹交织,六人意气风发,笑语不绝。
程颢和程颐则显得沉静许多。
二人抬眼扫视榜单,面色如常,唯紧抿的嘴唇稍微泄露了内心的忐忑。
当两人的名字先后映入眼帘,兄弟俩才暗暗松一口气,彼此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刘几亦约上二三同窗一起看榜。
他一眼便看见自己的名字高居榜单前列,心中激荡如潮涌,面上却浮起一丝遗憾。
“唉……”他轻叹一声,口吻略带着不满意,“竟只得此位,实在有负胡公厚望……”
众人肚里暗骂“装甚”,面上却不得不附和:“惜哉!以之道兄之才,若非一时失手,解元岂会旁落他人?”
“正是,之道兄大才,来年省试定当一鸣惊人!”
刘几谦虚两句,唇角不禁高高扬起。
他挤出喧嚷的人群,没走几步,早有十数名富商家的院公蜂拥迎上,个个毕恭毕敬,争相延请。
循着众院公所指望去,只见不远处,十数乘装饰华贵的青帏小轿静静停驻,皆有健仆环护。轿中所坐,正是意欲“榜下捉婿”的京中巨贾。
这些富商早将众士子的底细摸透。
刘几出身贫寒,少失怙恃,既未娶妻,又是今科夺魁的大热,自然成了富商眼中炙手可热的乘龙快婿。
目光扫过众人,刘几扬声问道:“哪位是通利坊谢家的管事?”
此语一出,余人皆默然,唯见谢家管事王伯挺直腰板,越众而出,叉手恭敬道:“老仆在此,恭请刘小官人移步。”
刘几早已打问清楚,谢家乃京中巨贾,家中有女初长成,不仅美貌贤淑,更通晓诗书礼易,琴棋书画。
娶商贾之女虽为资财,却也不能唯财是取。唯有这等才貌双全、容德兼备的佳人,方堪与他相配。
轿子里,谢居安面沉如水。
那逆女离家出走已逾三月,京中稍有名望的庖厨皆已寻遍,竟杳无音讯。
他不禁起疑:那逆女寄回来的书信,莫非只是幌子?她其实根本不曾拜师,说不定是同哪个男人私奔了……
每念及此,便觉怒火上涌,难以遏制。
逆女虽未寻回,榜下捉婿之事却耽搁不得。
今科参考的众学子中,他最看好刘几。
不止他,京中的富商巨贾,十有八九亦作此想,争夺之烈,可想而知。
早在解试之前,谢居安便已遣人密会过刘几,彼时欲以六百贯系捉钱先行定下婚约。
对方未肯应承,只道“秋闱之后再议”,显是待价而沽。
如今秋闱放榜,刘几果然高中,这系捉钱少说也得翻倍。
这倒无关紧要,只要能聘得乘龙快婿,千金何吝?只那逆女不知所踪,真个气煞人……
“老爷——”
轿外传来王伯的呼唤。谢居安深吸一口气,敛去眉间阴霾,面带些许笑容,掀帘而出。
双方见礼毕,谢居安道过贺,随即切入正题:“前番所议之事,不知小官人意下如何?谢某已备下系捉钱一千二百贯,小女的妆奁亦不下万贯之数。”
“刘某尚在权衡,王家可是许以一千五百贯……”
见其抬价,谢居安反倒安下心来:肯抬价,便是存了结亲之念,至少不会推到省试之后。
区区三百贯,于他不过九牛一毛。
但谢居安到底是生意人,哪能任由对方漫天要价?
他正色道:“谢家女儿是何等品貌才情,小官人该当有耳闻,绝非寻常商贾之女可比!非是谢某夸口,以小官人之才学,必有锦绣前程,唯小女堪为良配。”
略一停顿,又道:“三百贯算得了甚?他日结为连理,谢家上下皆是小官人的臂膀!”
刘几心中确已属意谢家这门亲事。
他岂不知省试之后,系捉钱还能水涨船高?
然秋闱放榜,无论中举与否,按规矩皆须迁出太学,另觅居所。没了太学发放的例钱和免费餐食,在吃穿用度上难免捉襟见肘。
这几日又在吴记川饭连享美食,早已囊中羞涩。距省试尚有数月,他急待银钱周转,同谢家定亲,无疑是解这燃眉之急的上上策。
一千二百贯,数目已相当可观。且这系捉钱是白拿的定金,纵使今科落榜,也无需退还分毫。
当然,以他的才学,断无可能落第,无非是名次高低之别罢了。
刘几本欲再抬价码,转念一想:自己寒窗十载,饱读圣贤书,岂能行那市侩之举,自坠身份?
遂改口道:“婚姻大事,终非儿戏,可否容某与令嫒一晤?便是隔着屏风叙谈片刻,亦是好的。”
有道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谢家千金是否真如谢掌柜所宣称的那般品貌才情俱佳,攀谈几句,自见分晓。
“这……”
谢居安知其用意,此乃常情,并不过分,只恨那逆女……
一念及此,怒意又生。
他强压心头火气,颔首应允:“自然使得。只是小女自幼深居闺阁,不曾与外男叙过话,性子腼腆羞涩,需容她有个准备。两日后,再遣人请小官人过府一叙,如何?”
“如此甚好!”刘几欣然拱手,“那刘某便静候谢掌柜佳音!”
目送刘几的背影没入人潮,谢居安的脸色逐渐沉下来。
他扭头吩咐王伯:“加派人手暗查!名厨查尽便查无名之辈,厨娘无果便访男厨!还有那些洗手不干的庖厨,也须仔细探问,看谁最近新纳了徒弟!”
眼下唯有这条线索,他只能循着这条线索查下去。
王伯躬身应“是”,领命而去。
榜下人群渐散,几家欢喜几家愁。
中举者自是意气风发,三五结伴,相约登楼,谈笑间,已以“同年”相称,畅想着琼林赐宴的光景。
落第者则形色黯然,或低头疾走,恨不能立时遁形;或捶胸顿足,直呼“苍天不公”;或神情恍惚,呆立榜前,一遍又一遍查验榜单,犹自不信……
唯有一仆役打扮的男子逆着人流挤至榜前,伸长脖颈,在国子监试的桂榜上凝神搜寻。
他反复看了三遍,确认无误后,这才转身折返。
欧阳府中,欧阳发只觉坐立难安。
他不敢亲临放榜现场,唯恐榜上无名,徒惹耻笑不说,更令父翁蒙羞。只遣了个识字的仆役代为探看,此刻心焦如焚,如坐针毡。
“小官人!”
见仆役归来,欧阳发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忙问:“如何?”
眼中不由得燃起一丝希冀,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
仆役却只是摇头,如实道:“榜上未见小官人大名。”
“你确定没看错榜?”欧阳发仍不死心,“我参考的是国子监试,而非开封府试……”
“不会有错,小的仔仔细细核验了三遍,确凿无疑。”
“……”
欧阳发喉头一哽,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
今日是放榜日,吴铭并未刻意关注过秋闱的相关讯息,只是店中往来食客不乏考生,难免会有所耳闻。
谢清欢揣测道:“今日怕又是考生云集……”
“非也!”吴铭摇头,“放榜之后,来店里光顾的考生定会骤减。”
谢清欢一怔,稍一琢磨,立时明白过来。
考取功名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过关者寥寥,而占了大多数的落榜者,哪里还有闲情逸致饮酒作乐?更无颜与昔日同窗相见。
果不其然,较之昨日,今日店中的青衿数量锐减,连每日饭时必至的欧阳发也未现身。
到店的书生无不春风得意,即便是程颢、程颐这般沉稳持重之人,眉宇间亦难掩喜色。
二苏入夜方至,寄应六子中的另四人另有宴约,并未同来,同行者换成了四张新面孔。
听六人间的交谈称谓,吴铭认出其中一人,正是今科开封府试的解元袁毂。
历史上的苏轼和袁毂因科举相识,颇有些交情,后来俱在杭州为官,搭档期间,互有诗词唱和。
只可惜,袁毂虽在解试一鸣惊人,省试却惨遭滑铁卢,直到下下届科举才考中进士。
“吴掌柜!”
吴铭叉手贺道:“恭喜二位苏君高中!”
苏轼笑道:“我二人不足道哉!容直兄乃今科解元,这才是真才子!”
“侥幸罢了!”袁毂摆摆手。
此类恭维之词,他今日已听得无数次,初时悦耳,久则无味,索性岔开话头:“久闻吴掌柜厨艺卓绝,我等特来叨扰。”
吴铭引六人落座,递上食单。
苏轼奇道:“咦?吴掌柜今日竟未在灶间掌灶,反在店堂里迎客?”
“夜市麻辣烫由小徒烹制,其味与吴某烹制一般无二。”
“麻辣烫?”
吴铭将此菜的吃法告知。
六人皆觉新奇有趣:吴掌柜又出了新花样!
苏辙更关切另几样菜肴:“可有炸鲜奶?红糖凉虾哩?”
得知皆无,略显失落:“那便来杯凉茶罢。”
点完菜,吴铭回柜台坐定,继续当他的掌柜。
不多时,李二郎呈上一应餐具,袁毂等人乍一见剔透莹润的琉璃杯,无不瞠目结舌。
这都快成吴记川饭的保留戏码了,新客到店基本都要走这个流程,吴铭早已见怪不怪。
一碗浓香滚烫的麻辣烫落肚,四位初来乍到的新客已被彻底征服,赞不绝口。
苏轼却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言辞间带着几分行家的挑剔:“若是在别家尝得此味,某必称其佳妙。但这里是吴记,我只能说,不过尔尔。”
他搁下见底的瓷碗,脸上犹带餍足之色:“吴掌柜的拿手好菜,唯有提前预定雅间,方能品尝一二。”
四人闻言,相顾惊诧。
此等佳肴,在苏子瞻口中竟似不值一提!
却不知吴掌柜的拿手好菜,又该是何等的美味!
袁毂喉头连滚,忽然灵光一现,提议道:“既然官府不办鹿鸣宴,我等何不自开筵席,凑份子订个雅间,一饱口福?”
所谓鹿鸣宴,指由各地州府官员为得解举子饯行、励志的酒宴。
此风俗起源于唐代,北宋时达到鼎盛。
只不过,京师通常不办,一来不必践行;二来,地方州府的解生多则数十人,少则仅一二人,开封府的解生却有足足四百人,委实请不起。
京城的解额远远多过地方,这也致使宋代的“高考移民”屡禁不止。
欧阳修和司马光曾就此发生过激烈辩论:前者主张分数面前人人平等;后者主张分地区录取。
考试公平和地域公平自古以来便是教育决策的两个基本维度,这个问题直到今天仍未解决。
袁毂的提议得到众人的一致赞同,齐声唤道:
“吴掌柜——”
248 食味小记之中秋
二苏多少有点天真了,竟然想订重阳节当天的雅间,还特意询问是否有节日限定美食。
殊不知,美食常有,而雅间不常有。
雅间早被大佬预订了,其中一位订宴者正是接替狄青担任枢密使的韩琦。
吴铭对这段历史有印象。
据史料记载,嘉祐元年的重阳节,韩琦在家中置宴,宴请包括欧阳修在内的数位大臣,既庆佳节,也贺升迁之喜。
醉翁有意提携苏洵,便约了老苏同往。
本是崭露头角的大好时机,怎奈老苏改不了指点江山的毛病,宴后投书当朝执政,教从政数十载的富弼用人之道,教常年领兵抗夏的韩琦治军之法……致使朝中要员普遍对他印象不佳,终不得重用。
吴铭万料不到,本该在家中置宴的韩琦,竟将宴会地点改在了吴记川饭,不消问,定是因为醉翁的力荐。
言归正传。
苏轼六人得知重阳节当天的雅间已悉数订出,不禁高呼惜哉。
吴铭略一沉吟,提议道:“每逢旬休,小店依例该歇业一日,若诸君有意,吴某可于旬休日备下一席鹿鸣宴,以贺诸君秋闱高中之喜!”
旬休日那天没别的安排,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助力二苏早日突破,成为本店的会员,一桌宴席罢了,也不费什么劲。
“大善!”
众人大喜,袁毂惊讶道:“吴掌柜竟也知晓鹿鸣宴?”
不等吴铭作答,苏轼抢先开口:“莫看吴掌柜只是一介庖厨,幼时也是开过蒙的,还取得一表字,唤作彦祖。”
众皆恍然,更平添几分亲近之感。
至于做什么菜,重阳节的限定美食自不可少,又取来雅间的食单供六人点菜。
苏辙坦言道:“我想吃炸鲜奶。”
知道了知道了,你就是大龄性转版的小七娘。
吴铭点头应下,心里默默吐槽。
这话一点儿不错,此时此刻,王蘅同样惦记着炸鲜奶。
今日放榜,被一并放出来的还有爹爹,娘亲特意遣人去吴川哥哥处买了卤味,却没有买到炸鲜奶,因为吴川哥哥未曾备料。
香卤鹌鹑蛋仍是记忆中的味道,她越发想念炸鲜奶的美妙滋味,吃罢晚饭,立时回屋拿上小本本,奔向书房。
“爹爹!”
“进来罢。”
王蘅跨过门槛,哒哒哒跑至爹爹跟前,双手递上小本本:“八月中秋在吴川哥哥那儿吃饭,蘅儿心有所感,写得一篇小文,请爹爹过目。”
王安石含笑接过,翻开细览。
“食味小记之中秋
时隔月余,终又尝到吴川哥哥做的炸鲜奶!
自七夕初尝此味,我便日夜记挂着。
曾央钟铛头仿制,他却摆手推说:鲜奶遇水即融,断不可能入锅油炸。也曾遣人问遍周遭食肆,归来却说无处可寻。
原来,此味只应吴记有,别处哪得几回尝!
可愈是难得一尝,便愈发嘴馋难耐。
往日也吃过许多美味的点心,却从不曾心心念念至此,连梦里都飘着奶香气。
中秋这日,我特意留足肚子,大饱口福。
炸鲜奶外酥里烫,软糯香甜,那咔嚓一口咬下去的欢喜和满足,不枉我数十日的翘首以盼!
饭饱搁箸,不禁深思:倘若炸鲜奶也如寻常点心处处可买、日日可食,我会否如此牵肠挂肚?品尝时会否如此满足?
或许,正因此味须苦等月余方得一尝,才愈显珍贵美味。
古人云:物以稀为贵。诚哉斯言!
只可惜,中秋本是团圆宴,却无法与爹爹共享佳肴。唯盼爹爹早日归家,待到重九佳节,再寻吴川哥哥,共尝此味。”
前面写得不错,措辞较第一篇小记进步显著,只这通篇的假字,辨认起来着实费劲。
待读至最后一句,王安石忍俊不禁。
好哇,图穷匕见了!
王蘅忙问:“爹爹以为如何?”
王安石不答反问:“这是你自己所作?可曾经他人指点?”
“不曾。”
“记趣甚真,感悟颇深,是篇好文。”
王安石露出赞许的笑容,带着几分老父亲的骄傲,心想不愧是王家的女儿,七岁便颖悟若此,未来可期。
王蘅也绽放出明媚的笑容,趁机道:“那重九……”
王安石立刻截断话头:“重九那日,我约了你韩伯伯登高赏菊,不能如你所愿。”
“啊……”
笑容瞬间消失,王蘅怏怏不乐地撅起嘴。
王安石揉揉女儿的小脑袋,脸上笑意不减:“下回罢,我把你吴川哥哥请到家里来,专为你烹制美味佳肴,如何?”
“好啊!”
笑容重回脸上,王蘅兴奋得直欲高高跃起,忽又记起以前的教训,追问道:“下回是哪一天?”
“唔……”王安石沉吟片刻,“下下个旬休罢,你且安心,为父从不哄人。”
才怪!爹爹净会哄人!
王蘅甜甜地应声“好”,心里已算准日子,再等半个月,便又能见到吴川哥哥了!
……
转眼又一日。
今天是宋代的九月七日,现代的10月6日,中秋节。
早上七点半刚过,三老驾到,手里各拎一盒月饼。
吴铭奇道:“啥时候买的月饼?”
“不是买的,你张四嬢送的。”陈萍麻利地拆开包装,“搁家里也没人吃,拿来给你们当早饭。”
一家人进厨房里分发月饼,谢清欢有样学样地撕开外包装,取出小盒里油油的圆饼,金黄的饼皮应是烤出来的,略有些干硬发僵,边缘簌簌往下掉渣。
一口咬下,好硬!
内里的各色果仁硬得硌牙,裹着油腥味的齁甜在嘴里弥漫开,甜得人生腻。
三个厨娘面面相觑,心里均想:这饼烤得不太行啊。
吴铭把李二郎和孙福喊进来吃月饼,自己也挑了个五仁的,撕开外包装,一上手就知道要遭。
能把五仁月饼做好吃的厂家少之又少,这一家显然不在其中。
尝一口,果然,又给仙人丢脸了。
吴铭姑且忍住了,直到出门买菜时才吐槽:“我估计张四嬢家里也没人吃这玩意。”
陈萍脸上有点挂不住,强行辩驳:“这可不便宜,一盒好几百呢!”
“那她被坑了呗!经过年轻人的整顿,今年的月饼普遍降价。我也买了几盒月饼,待会儿到货了给你们尝尝。”
吴振华疑惑:“你买那么多月饼儿做啥子?”
“过节的嘛!也让宋人体验体验现代中秋的食俗。”
“啥子味道的?”
“流心奶黄。”
按吴铭的喜好,他更爱吃现烤的肉馅月饼,可惜附近没有卖的,只好退而求其次,选个老品牌,经典口味,再拉胯也不至于翻车。
……
刘几起身,朝那绘有水墨山川的屏风深深一揖,朗声道:“今日蒙小娘子赐教,清谈雅论,令小生获益匪浅。小生叨扰多时,若有唐突冒犯之处,万望海涵。”
一个时辰前,刘几应约而来,被引入一间布置清雅的厅堂,与谢家千金隔屏叙话。
初时,不过是客套寒暄,叙些诗词歌赋,意在考校。
未曾想,屏风后的声音清亮,竟也是博览群书之人,不仅通晓诗词歌赋,经史子集亦是信手拈来,某些见解颇令人耳目一新……两人从诗词歌赋直聊到人生哲学。
刘几越谈越心惊,继而心喜!
诚如谢掌柜所言,这位谢家千金,才情之高,远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
他真恨不能立时同对方相见。
屏风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想是谢家千金已然起身离去。
待响动彻底止息,刘几复又落座,眼睛却仍怔怔盯着屏风,回味着适才的畅谈。
“如何?”谢居安的问话令他醒过神来,“小官人心中可有定论了?”
刘几脱口道:“令嫒才情卓绝,见识不俗,若能得此良配,实乃刘某之幸!只不过——”
他忽然话锋一转:“刘某由祖母抚养成人,虽得祖母应允自择佳偶,然婚姻大事,终须由长辈定夺。某须修书一封禀明此事,待祖母回信首肯,方可正式议定。”
“合该如此!”
谢居安微微颔首,随即扬声道:“王伯——”
“老爷。”
王伯应声而入。
“稍后取两百贯,送至刘小官人下榻之处。”
“谢掌柜这是……”
谢居安笑道:“京城居,大不易。小官人如今迁出太学,处处需钱。眼下距省试尚有数月,省试之后更有殿试,万不可为身外之物分神。这两百贯权作日常用度之资,若有不敷,随时遣人来取便是!”
言语间,俨然已视刘几为东床快婿。
刘几心知肚明,谢掌柜是怕他反悔,故以财利相缚。
他确也急需这笔钱,并不推辞,拱手致谢:“谢掌柜深情厚意,刘某感激不尽,却之不恭!”
又闲聊片刻,刘几起身告辞。
谢居安亦起身相送,猛地瞥见屏风边缘探出半颗小脑袋,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四下张望!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小女儿谢清乐。
长女清欢不知所踪,情急之下,谢居安只得将年方十四,才学更胜一筹的小女儿拉来顶替。
谢清乐自是百般不愿,但她生性温顺,既畏惧父亲威严,又无姐姐离家出走的胆魄,纵使心中抵触,也只能硬着头皮代姐“相亲”。
她鲜少同外男叙话,何况此人或将成为她的姐夫,怎么想怎么别扭。
初时颇有些忐忑不安,渐渐地竟也放开了手脚,毕竟聊的都是她熟知的领域。
诗书礼易、琴棋书画,素为姐姐不喜;她却不同,她最喜看书,经史子集、话本杂谈……什么书都看,私下里也偷偷写诗作词,姐姐走后便写得少了,因这家中再无人懂得欣赏。
这刘几确非浪得虚名,学识深厚,且不摆架子,也不因她是女子而有所轻视,反倒对她赞誉有加。
生平头一回得到外人的认可,还是今科夺魁的大热,谢清乐雀跃不已。
适才的脚步声,不过是原地踏步,佯装离去罢了。
此时听闻对方要走,谢清乐心中的好奇终究压过了规矩,于是屏住呼吸,悄悄挪到屏风边,探头窥看。
迎接她的却是父亲冷峻的目光!
谢清乐吓得一哆嗦,赶紧缩回脖子。
送走刘几,谢居安转身回府,脸上的笑意顷刻褪去。
这门婚事大约是定下了,可悬在心头的巨石并未落地。
一日寻不回那逆女,他这心头的巨石便一日落不了地
幸而,眼下只是口头之约,待明年殿试放榜,刘几授官,应是五月以后了。
至于如约完婚,少说也得一两年光景。
到那时,总该把那逆女找回来了。
若真个找不到……
谢居安返回内堂,走向小女儿。
届时清乐也已过及笄之年,模样、才情不输其姐,横竖都是谢家的女儿,谁嫁过去,又有何分别?
一念及此,他便问道:“你觉得如何?”
“我?”谢清乐一怔,“清乐不敢妄议姐夫。”
“没让你妄议。为父问你,依你看,这刘几可算是你姐姐的良配?”
看似在问长女,实则在试探幼女的态度。
“这……若论才学,刘小官人自是配得上姐姐。只是……”谢清乐斟酌用词,“只是姐姐未必看重才学。”
“不看重才学看重什么?难不成看重烧柴做饭!呵!可笑!”
谢居安嗤笑一声,神色复又严厉起来,肃然道:“你姐姐离经叛道,你当引以为戒,断不可重蹈覆辙!”
谢清乐当即表态:“爹爹放心!女儿只是好吃,对庖厨之事却是半点兴趣也无!”
话分两头。
却说刘几乘车离了谢家,看着车上的两大箱钱财,心里格外踏实。
王伯亲自驾车送他返回新居——他已于前日迁出太学,在城南朱雀门外赁了间灾后重建的小屋暂住。
为何租住于此?
一来,房源多且新,租金也不算贵;二来,距吴记川饭较近,便于日常的饮食起居。
回家收好钱箱,取出一贯直奔吴记。
他以前只能偶尔来一次,往后的一日三餐便全靠吴掌柜了。
不对……
忽然想起吴记已不卖早市,今后再无及第粥可吃,刘几不禁深感惋惜。
“小官人里面请!”
许是自己的错觉,仿佛连李二郎的招呼都热情了几分。
刘几昂首阔步踏入店中,此时已临近打烊,店里只坐着零星几个客人,他在临门的桌旁坐下。
见水牌上又出新花样:流心奶黄月饼,一百文每个。
一百文而已,贵乎哉?不贵也!
“来一个!”
刘几说得斩钉截铁,前所未有的豪气。
另点一荤一素,要一杯凉茶。
李二郎道一声“客官稍待”,转身进了灶房。
不多会儿又掀帘而出,呈上一应餐具,并送上月饼一枚,盛于精致的小碟中。
圆的月饼?且是烤出来的,面上的花纹委实精美。
吴掌柜竟连月饼都要创新!
刘几心下叹服,捏起月饼,张口咬下。
外皮微酥,内里却相当细腻绵软,不待咀嚼,馅料竟自流了出来,浓稠而柔滑,在舌面蔓延开来,奶香浓郁,甜香中裹挟着咸蛋黄特有的咸鲜滋味,好独特的味道!
咀嚼后咽下,只觉唇齿余香,丝毫不觉得腻。
他看了眼月饼,竟是乳状的馅料!
绝了!
刘几细细品尝着月饼的滋味,只觉口腹和内心都得到极大的满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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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9 菊花豆腐
当十四亿人民欢度双节的时候,吴铭已经过上三节了。
佳节又重阳。
“重阳”二字的由来,可以追溯至古籍《易经》:“以阳爻为九。”古人将世间万物分为阴阳两类,数字也不例外:奇数为阳,偶数为阴。“九”乃“阳之极”,两个九相逢,故名重阳。
所以重阳一方面寓意吉祥,值得庆祝;另一方面,盛极必衰,阳极必变,重阳又隐含凶兆,必须辟邪消灾。
由此衍生出重阳节的两个重要习俗:饮菊花酒和佩戴茱萸。
按宋时习俗,酿菊花酒应选用名为“延寿客”的菊花,最好提前一年酿制,采摘刚开放的菊花及一点嫩茎叶,与黍米同酿,等第二年重阳再开坛享用。
现在酿已然来不及,吴记川饭也没有酿酒的资格,吴铭仍让孙福去清风楼沽酒。
距重九尚有两日,东京城里已洋溢着浓浓的节日氛围,深巷处处卖菊花,满城尽带黄金甲。
以黄金甲来形容并不准确,宋代培育的菊花品种足有一二百,其中多数是花盘重瓣型,颜色跨度较大,除了深浅不一的各种黄,白菊、紫菊、粉菊和各种拼色菊同样广受宋人喜爱。
九月是菊花盛开的季节,因此九月也称为菊月。
节日期间,不仅各大酒楼会用菊花扎缚成半圆形的高大门洞,用以装饰门面,士大夫和富人亦会邀请宾客,共享赏菊宴,就连寻常百姓家里也会置一两株菊花应景。
入乡随俗,不说对标大酒楼,起码得装点下店堂和雅间,后者尤其重要。
于是吩咐二郎去花市里采买菊花。
“掌柜的,该买哪种菊花才好?”
吴铭转向徒弟:“小谢,你怎么看?”
在场没人比她更懂赏菊鉴花。
谢清欢答道:“菊花的高下优劣,非言语能道尽,须亲临花市,观其神、察其形、嗅其香方可定夺。师父,不如让弟子与二郎同往?”
她的那点小心思吴铭岂会不知?分明是想借机出去逛花市的热闹。
他微微颔首:“也好,把帷帽戴上,自己注意点。”
“弟子省得!”
谢清欢回屋戴上帷帽,李二郎揣起买花钱,两人兴冲冲出门。
大约半个时辰后归来。
“师父!”
谢清欢拎着一个小布袋走进厨房。
“菊花呢?”
“在店堂和雅间里,已经插好了。”
吴铭到店堂和雅间里检视一圈,据二郎说两人买的是花色最正、香气最浓的龙脑菊,不愧是富家千金,这花插得真是赏心悦目,一看就是学过的。
等他回到厨房,就见三个厨娘正分取小布袋的红色果实。
吴铭定睛一瞧:“茱萸?”
谢清欢点头称是:“我等凡夫俗子,最好还是揣点茱萸傍身,师父法力无边,自是用不上。”
“嗯……”
吴铭忽然想起王维的那句诗: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前半句说的是重阳节最具代表性、最核心的习俗。
重阳登高源于东汉,最初是为了祭祀,至本朝已发展为群众性的活动,因“高”有“高寿”之意,很受老百姓的重视,连寻常百姓也“多出郊外登高”。
后半句说的则是重阳节佩戴茱萸以辟邪的习俗。
宋人一般会将茱萸装进绢囊里绑在手臂上,或者将成簇的茱萸簪插于发髻上或冠帽边。
为便于干活,三个厨娘各抓一把,径直揣进了兜里。
“师父,重阳将至,可要推出节日美食?”
“你出去买花时,我等已做好一样。”吴铭看一眼时间,“快蒸好了。”
“啊!”
师父竟背着我教双双姐新菜……
“非是新菜。”吴铭知她所想,“不过是几笼粉面蒸糕,我等正要做新菜,你便回来了。”
何双双笑道:“你师父是特意等你回来再做,你是吴大哥的亲传弟子,他自然记挂着你。”
谢清欢立时转悲为喜,既高兴又感动:“多谢师父!”
粉面蒸糕她自不陌生,因“糕”和“高”同音,重阳节的前一两天,民间多以蒸糕互相赠送,糕上会点缀各色果实,诸如石榴籽、松子仁、栗子黄之类。
比较讲究的人家还会用面粉做成狮子、蛮王的形状,放置在蒸糕上,叫作“狮蛮”。
吴铭不打算搞这么麻烦,本来连蒸糕都不想做,但别家食肆都卖,唯独吴记不卖,显得他“很不合群”。
好在何双双知道做法,不难,以他的白案水平轻松搞定。
蒸糕只是添头,老规矩,吴铭仍然准备了两道节日限定美食。
他取出一块内酯豆腐:“可还记得千丝豆腐的切法?我今日再教你们一道类似的菜——菊花豆腐。”
此言一出,三个厨娘立时围拢上前,吴振华也走近观摩。
切菊花豆腐和切文思豆腐的刀工技法是一样的,不同之处在于,前者需切而不断,难度相对更高。
吴铭将内酯豆腐倒出,置于砧板中央,左手指节顶住刀面,刀随指移,疾退疾落,节奏始终如一,精准得仿佛一台机器。
谢清欢和何双双师徒早已见怪不怪,吴振华却是头一回见孙儿施展刀工,禁不住“哦哟”一声。
眨眼间,一整块豆腐便已化作无数纸页般的薄片,却不倒不塌。
“底部须留出一定的厚度,练习时可以用筷子夹住豆腐两侧。”
刀工没有捷径,多练自然熟能生巧。
吴铭将豆腐横过来,又用同样的方法切细,随后用清水洗去碎屑,再稍微修理下边角,使之呈现圆形。
这时尚看不出头绪,直至放入清水中,豆腐霎时散作一朵花瓣细若发丝、色泽莹白如玉的白菊。
“哇!”
三个厨娘叹为观止,盯着水中栩栩如生的白菊挪不开眼。
“耶!”吴振华也瞪大了眼,“你硬是得行,青出于蓝胜于蓝!”
吴铭淡然一笑,又取出两块豆腐让小谢和小何试手,至于锦儿,等何双双学会了,自会教她。
菊花豆腐的要旨全在刀工,后续的做法和文思豆腐相差无几,仍以高汤煮熟,但无须配菜,只加一粒枸杞和一小缕青菜点缀即可。
谢、何二人都有切千丝豆腐的经验,算是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此时“同台竞技”,难免暗暗较劲。
谢清欢兴奋莫名,能和名满东京的大前辈同台竞技,实乃幸事,她没什么压力,用现代的话说便是:赢则双双老矣,输则虽败犹荣。
何双双虽从未将小谢视作对手,但她生性要强,至少在厨艺上,她不愿输给任何凡人。
然而,吴铭并未给她俩分出胜负的机会,等一块豆腐切罢,便即叫停:“以后再练。小何,把你的菜试做一份,我尝尝。”
第二道菜是何双双推荐的宋时重阳的食俗菜品,名叫“春兰秋菊”。
菜名很文雅,其实和兰花、菊花没半毛钱关系,主料是三种应季的水果:白石榴、甜橙和梨子,皆由吴铭在现代采购,嘎嘎甜!
看食材和配料就知道,这多半是一道水果沙拉。
因白石榴籽和梨肉都是白色系,近兰花之色;橙肉金黄,近菊花之色,故此得名。
宋人是会取名的,相较之下,“菊花豆腐”就显得过于接地气了。
配料由何双双自备,其中的梅卤在现代中餐里并不常见。
三老前所未闻,吴铭倒是知道,用来做菜却是头一回。
梅卤以梅子加盐腌制而成,呈现出咸度很重果酸饱满的浓咸酸味,古人常用梅卤代替醋来拌水果或蔬菜,能有效阻止食材氧化变黄。
直到今天,潮汕地区还留存着用咸梅汁拌水果的习惯,将各种水果切块装盘,淋上咸梅汁拌匀即可,算是一种独特的水果捞。
这也是这道春兰秋菊的做法。
剥出石榴籽,削去橙皮,撕去橙瓣外表的白膜,切成小块,最后将梨子去皮切成方粒,放入碗中,加一勺细糖粉,浇入适量的梅卤汁拌匀。
“孙福!二郎!”
吴铭把所有人都叫过来品尝。
黄白相间的水果沙拉,看起来很像黑芝麻的黑色颗粒点缀其间。
这是啥?
吴铭舀一勺送入口中,酸酸甜甜带点咸,和之前在状元楼吃的肉鲊味型一样,用作开胃的前菜或解腻的甜点都很不错。
这道菜想必很合宋人的口味,但对吃惯了麻辣鲜香的三老来说,多少有点古怪,老爸老妈停杯投箸不再食,老爷子鼓励性地夸赞一句,并未过多置评。
吴铭仔细尝了下水果里的黑色颗粒,口感似芝麻,富含油脂,略带淡淡的甘香。
当一种东西长得像芝麻,口感像芝麻,那它一定是……
紫苏籽!
即紫苏的果实,颗粒细如小米,含油量丰富,宋人多用来榨油,也可用作烹饪香料。
紫苏籽本身呈深褐色,之所以变黑,应该是提前用梅卤腌渍过。
何双双师徒也举勺品尝,立时双眼生光!
好甜!
何双双其实没放多少糖,正所谓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同样的鲜果,仙界种出来的甜度之高,远超凡间!
一家四口浅尝辄止,与之相对的,五个宋人你一勺我一勺,转瞬便将这碗春兰秋菊吃了个见底。
吴铭取来水牌,让小谢依次写下今日的特色菜:流心奶黄月饼、粉面蒸糕、春兰秋菊和菊花豆腐……不,改叫“菊花羹”。
当然,这些都是在店堂里推出的菜,雅间的菜品另当别论。
……
“菊花羹——”
李二郎盛上汤碗时,刘几正惊叹于月饼的液状馅料和香浓滋味,视线随之落到碗中。
“???”
但见碗中淡茶色的汤汁清澈见底,一朵白菊于水中绽放,却不知是何品种,花瓣极细,根根分明,轻轻荡漾,花心处点缀着一粒鲜红枸杞,与漂浮汤面的青翠菜心相映成趣。
醇厚的鲜香随热气扑鼻,汤汁无疑是极好的,只不过……真就煮了一朵菊花?!
“这当真能吃?”
光顾吴记不下十次,刘几头一回生出上当受骗的感觉。
李二郎笑道:“并非真菊花,实是用豆腐仿形而成。”
“?!!”
刘几吃惊更甚,反复端详碗里的“菊花”,这竟是豆腐?若非二郎点明,他真看不出来!
同样的反应李二郎今日已看过数十次,解释道:“此菜和千丝豆腐近似。”
“原来如此……”
刘几恍然。先前听人盛赞,吴掌柜的千丝豆腐切得细逾发丝,彼时囊中羞涩,未能一尝,今日得见,方知所言非虚,端的神乎其技!
这碗中的豆腐菊花倒比店堂里的真菊花更富有意趣,他观赏犹嫌不足,哪里忍心动箸?
李二郎看不下去了,提醒道:“小官人,此菜宜趁热吃。”
该打烊了,他还想睡会儿午觉哩!
刘几这才举起勺子,一勺下去,白菊立时出现一块缺口,更觉于心不忍。
羹汤入口,心里那点不忍瞬间烟消云散。
好鲜!
汤汁极清澈却极鲜美,有淡淡的肉香,却无丝毫油腻感,豆腐丝触舌即化,质地极嫩,不待他细细品味,便已随汤汁滑过喉舌,滚入腹中,唯有豆腐的清甜本味萦绕唇齿。
妙极!
不仅豆腐几可乱真,这碗汤汁同样见功夫!
待荤菜上桌,刘几唤来米饭,一气连干三大碗!直吃得大腹便便,饱嗝连连。
快哉!快哉!
若得日日啖此珍馐,今科何愁不及第?
富贵滋味,当真妙不可言!
想起那些出身优渥的士大夫素来鄙夷铜臭,甚至以“榜下捉婿”为耻,不过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若教他们也尝尝囊中羞涩的滋味,便知钱财之紧要了。
他这笔钱,虽非正途所得,总强过那等贪赃枉法、鱼肉百姓之辈!
更何况……
刘几脑中又浮现适才与谢家千金隔屏叙话的景象,虽为商人之女,其才情谈吐未必输给闺阁仕女,竟意外地投契。
“结账!”
店内已无他客,李二郎早将饭钱算清:“小官人,一共二百七十五文。”
刘几利索付讫。
往日来吴记吃顿饭,花费不过数十文,尚不觉如何;此刻却突然惊觉:谢家所赠二百贯,怕是经不起这般开销!
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他自我告诫着走出店门。
250 一品锅
刘几离了吴记川饭,沿着巷子西行,行不多时,忽见一袭华服迎面而来,瞧着颇有些眼熟。
定睛一瞧,原是欧阳学士的长子,欧阳发。
他二人分属太学与国子监,平素并无往来,唯一的交集便是吴记川饭,有过两回为争抢吴记新菜而互相竞逐的“赛跑”之谊。
刘几不知欧阳发中举与否,念及他的出身和家学渊源,想来定不至于落榜。
正待打声招呼,却见对方的眼角余光掠过他,却目不斜视,脚步不停,好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倨傲姿态!
刘几心头顿生不快,到嘴边的问候硬生生咽了回去,化作肚皮里的一声冷哼。
对方既目中无人,他又何必自讨没趣?遂也收回目光,直视前路。
错身而过的刹那,欧阳发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皮里。
他真怕刘几认出自己,以落榜之事取笑。
这几日,他闭门不出,连吴记川饭都“戒”了,唯恐撞见昔日同窗。
怎奈戒了没几天,馋瘾便犯了。又想到重阳佳节在即,吴掌柜必会推出新菜,今日实在按捺不住,便特意挑了临近打烊的时辰前来。
不料还是碰到了熟面孔,他只好装作没看见对方,同时在心里祈祷对方认不出自己。
“呼——”
他刚松口气,抬眼便见李二郎扯下布招,显是要闭店打样了。
忙扬声喊道:“且住!”
脚下加紧几步,走至店门前。
李二郎叉手唱个喏,歉然道:“小店业已打烊,小官人若欲用饭,还请晚间再来。”
欧阳发面不改色道:“打烊是为谢客,我视吴掌柜为友,吴掌柜待我亦非寻常食客,朋友登门,岂分时辰?”
“这……”
“烦你进去通传一声,就说佳节将至,欧阳发特来拜会吴掌柜,顺道吃个午饭。有什么现成的,或是方便做的特色菜,随意整治一份便是。”
欧阳发说得一本正经,仿佛真是为拜会好友而来。
李二郎没奈何,只好道一声“小官人稍待”,转身进店通传。
趁无人阻拦,欧阳发也抬脚进店,在门边的空桌旁坐下。
目光扫过水牌,不出所料,吴记果真上新,这一趟真个来着了!
厨房里,吴铭刚把员工餐的烹制任务分配下去:单日何双双,双日谢清欢,一人一天轮换着来。
听罢二郎的转述,吴铭哭笑不得。
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欧阳发,脸皮是真的有点厚……
正所谓脸皮厚,吃得够,话说到这份上,只好给他做两个节日菜,顺便进行教学。
“小谢,杀条草鱼。”
“好!”
杀鱼去鳞治净,谢清欢已经很熟练了,她好奇询问:“师父,这是要做酸菜鱼么?”
“不,今日再教你们一样新菜——菊花鱼。”
何双双正在准备员工餐,听闻吴掌柜要做新菜,顿时变得心不在焉,切着自己的菜,瞄着旁人的鱼。
吴振华见状,当即撸起袖子提议:“你去学你的,我来做员工餐!”
“这……”
何双双不敢自作主张,望向吴掌柜,得其应允后,这才搁刀让位:“有劳了。”
吴铭叮嘱一句:“不要放海椒哈!”
“我晓得!”
先做菊花豆腐,再做菊花鱼。
菊花鱼,顾名思义,是将鱼肉切作菊花状,以热油炸至定型,和松鼠鳜鱼的做法近似,只是采用的刀法有所不同。
吴铭将净鱼肉片下,鱼骨留着吊汤。
先斜刀切成薄片,深及鱼皮但不切断,每五刀一断,然后换直刀切成细条状,同样切至鱼皮而不断。
用盐、胡椒粉和料酒腌渍几分钟,拭干水分,将每个细条均匀地裹满干淀粉。
起油锅,烧至七成热,放入鱼片炸制。
这一步讲究手法,须使炸出来的鱼肉卷曲飘逸,有立体感。
定型后捞出,谢、何二人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
但见细长的鱼肉条根根分明,微微卷曲,恰如一朵朵菊花盛放。
再以高油温复炸一遍,至外层金黄酥脆,捞出沥干。
最后炒个酱汁。
川菜大师史正良做过一种改良版本,酱汁用的是泡辣椒、姜末、蒜蓉、老抽和水淀粉,酸辣可口,巴适得板。
鉴于宋人吃不得辣,吴铭仍用番茄酱、糖、生抽和盐来做,酱汁烧开后加入水淀粉收浓。
将炸好的菊花鱼装盘,淋上酱汁,用少许芹菜叶点缀,功成!
这道菜本是雅间里的节日限定菜品,今天就当试菜了。
“走菜——”
店堂里,欧阳发尚未从菊花羹的冲击里缓过劲来。
前有千丝豆腐,今有菊花羹,豆腐本是最寻常不过的食材,竟能做出这许多变化,且样样精美别致,吴掌柜真乃神厨也!
忽有熟悉的酸香气息扑鼻,李二郎掀帘而出,呈上菊花鱼。
“菜齐了,小官人请慢用。”
欧阳发瞪着盘中的朵朵“菊花”,心里大为震撼,忙问:“这是何菜?怎不见水牌上写明?”
李二郎按吴掌柜的嘱咐作答:“此菜名为菊花鱼,本不在店堂里售卖。吴掌柜说,既是好友登门拜访,理应以好菜款待,故特为小官人烹制此肴,以贺佳节。”
“吴掌柜真是有心了。”
欧阳发为之动容,七分是感动,剩下的九十三分是食指大动。
只见朵朵菊花橙金油亮,在“绿叶”的衬托下越发明艳夺目,栩栩如生,酸甜香气随热气直往鼻子里钻,引得人口齿生津。
他本就是空腹而来,早饿得肠鸣辘辘了,立刻举筷夹中其中一缕“花瓣”,将酥脆的鱼肉折下,送入口中。
立时恍然大悟。
无怪他觉得香气熟悉,原是酸甜酱——常来此间光顾,吴记的各色秘制酱汁他早已如数家珍。
“咔哧!”
轻微的脆响声中,外层薄脆的酥壳被咬破,内里的鱼肉仍热烫软嫩,饱含汁水。滋味也如松鼠鳜鱼一般妙不可言!
欧阳发在店堂里大快朵颐时,灶房里也已吃起员工餐。
又一个中秋,正好再吃一顿团圆饭,尽管员工们并不知情。
“二郎,再来碗饭——”
戒食吴记数日,今日复食,只觉滋味格外美妙,远胜以往。欧阳发连酱汁带饭一并吃尽,直吃得气血上涌,两眼发晕,这才唤二郎结账。
吴铭亲自出来结账,共计四百二十文,名为款待好友,该收的钱一文不少。
“吴掌柜,近日仍来贵店光顾的考生应该不多罢?”
“较以往是少了许多,连小官人都不常来了,可是潜心温习课业,以备省试?”
吴铭故意打趣他。
欧阳发脸上一热,顾左右而言他:“我往后便在贵店打烊之际光顾,可好?”
“不妥。”吴铭断然拒绝,“小店打烊后另有安排,不宜延迟,今日已是破例,还望小官人体谅。”
别说欧阳发,就算醉翁亲至,也不能耽误他睡午觉。
“省得……”
虽在意料之中,欧阳发仍不无失望,再三谢过吴掌柜的盛情款待,告辞而去。
今天倒是睡不成午觉。
“师父,我成了!”
“吴大哥,我也成了!”
经过多次练习,谢、何二人已经掌握菊花豆腐的切法,至于谁切出来的菊花形状更胜一筹,理应由灶王爷评判。
吴铭当然不会直接说谁切得更好,只点点头道:“不错,仍有进步的空间,还得练。比起这个,你们先把菊花的雕刻方法学会,认真看,我只教一遍。”
又有新东西可学!
何双双惊了,心说仙人的气量果真远非凡俗可比,不仅新花样层出不穷,且从不藏私。
她入职不过月余,几乎每天都在长见识长本事,厨艺与日俱增,这样的师父上哪儿找去?哪怕是她自己,也做不到这种程度。
谢清欢倒是习以为常,她深知,师父技艺庞杂,浩若烟海,至今教的这些内容于他老人家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
但仅仅是学会一点皮毛,便足以在凡间横着走了。
何双双素来以雕工见长,当即打起十二精神,当吴铭取出食品雕刻的常用刀具讲解用法,她立刻明白两人之间的差距有多大。
凡间器具自不能和仙家法宝相提并论,有的刀具她甚至从未见过,更遑论相应的雕法,只觉大开眼界,受益无穷。
雕刻菊花并不难,吴铭切下小半个萝卜,削成半球状,用戳刀在球面戳出一块弯曲的花瓣。
“戳到根部时要压一下刀,使花瓣根部稍粗。”
吴铭一边讲解,一边用同样的方法戳出第一圈花瓣,剔除废料,再将原料顶部切下一片,将花瓣根部的废料剔除干净,接着戳第二层花瓣。
如此反复,直至花心没有余料,此时已戳出足足六层花瓣,一朵傲霜白菊跃然掌心。
雕朵菊花费不了多少工夫,但能提升不少档次,重阳节那天摆摆盘,菜价翻个倍不过分吧?
“学会了吗?”
两人不敢称是,只说要试过才知道。
何双双已经心悦诚服。
她想起吴掌柜先前送她的那朵白荷,也是这般精妙绝伦。
这得花多少工夫和心思,才能琢磨出这许多精巧的雕刻工具和雕刻方法?
她释然了,灶王爷寿数无尽,钻研厨艺说不定已逾千年,她一介凡俗,入行不过十余载,比不过理所应当。
“吴大哥可会雕刻动物?”
“你想学?”
“想!”
何双双重重点头。
吴铭板起脸道:“莫要好高骛远,先把萝卜花雕好,再论其他。”
何双双面颊生烫,不再多问,专心雕刻菊花。
谢清欢低着头忍笑,双双姐也挨训了呢。她理解双双姐此时的心情,见识过师父的技艺,但凡有点追求的厨子就不可能坐得住。
……
同为枢密使,韩琦在朝中的人脉和能量远大过狄青,这一点从双方邀请的客人上便可见一斑。
韩琦后天设宴只请七人,除了苏洵是布衣,其余皆着紫袍。
虽只是一顿便饭,规格却也不能太低,光是菊花豆腐、菊花鱼和雕菊花还不够,再整个应景的大菜。
至于做什么菜,吴铭已经想好。
次日一早,他从市场里买回一袋干笋片,用清水泡上,得泡十二个小时以上。
谢清欢惊讶道:“今日又要做新菜?”
师父还从未如此频繁地做过新菜。
“今日不做,明日做。”
转眼又一日。
九月九日,重阳节。
谢清欢仍记挂着新菜,待师父和师公买菜归来,张口便问:“师父,今日做什么菜?”
“一品锅。”
鲁菜里也有一道菜叫孔府一品锅,但吴铭今天要做的是徽菜里的绩溪一品锅,因胡适任驻美大使期间,经常以此菜招待外宾,故又叫胡适一品锅。
一品锅的起源,一说是由明代“四部尚书”毕锵的一品诰命夫人余氏所创,故此得名;另一说是乾隆南巡时尝得此菜,赞不绝口,赐名“一品锅”。
无论真假,“一品”这两个字正契合今天客人的身份,又值深秋时节,天气转凉,上这道菜再合适不过了。
肉类食材也已送到,吴铭将各色食材逐一取出:蛋饺、豆腐泡、肉末、卷心菜、五花肉、排骨、鹌鹑蛋、西兰花……这道菜有点像火锅,食材并不固定,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添加。
胡适当年吃的版本是“一层鸡,一层鸭,一层肉,一层油豆腐,点缀着一些蛋皮饺。紧底下是萝卜、青菜……”
无论哪种版本,豆腐圆子都不可或缺。
卷心菜剁细,加猪油炒熟,豆腐碾碎,按1:1:2的比例同肉沫混合,依次加入适量的姜沫、蒜沫、胡椒粉、盐、鸡精、鸡汁和菜籽油搅拌均匀,用裱花袋装入馅料逐一挤入豆腐泡内,下油锅炸熟备用。
将泡发的干笋片洗干净后挑选软嫩的备用,先焯水,再用高汤小火慢煨两小时。
先准备其他菜料,两小时后,再接着做一品锅。
五花肉和排骨按红烧肉的做法烹至半熟;鹌鹑蛋煮十分钟后去壳;西兰花焯水备用。
取一口小铁锅,底部垫入煨熟的干笋片,其上依次放五花肉、排骨和蛋饺,铁锅边依次放入豆腐泡,沿锅边倒入调好的高汤,以小火慢炖入味。
这时,孙福突然推门而入道:“掌柜的,欧阳学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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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1 赐酺宴
韩琦早对这家名不见经传的吴记川饭有所耳闻,几乎每日上朝都会听欧阳永叔提及。
上朝不仅是个智力活儿,更是个体力活儿。
用欧阳修的话说便是:笑杀汝阴常处士,十年骑马听朝鸡。十年宦海,每天起得比鸡还早。
北宋元丰以前的日常朝参分为三等“奉朝之制”。
一曰“常朝”,不厘务的升朝官,每日须赴文德殿立班;二曰“常起居”,自宰臣、枢密使以下的要近职事及武班,每日须赴垂拱殿起居;三曰“百官大起居”,文武朝臣厘务与不厘务者,每五日皆入垂拱殿起居。
百官往往“四更时,朝马动”,齐聚于大内左掖门南的“待漏院”中等候宫门开门。
念及朝臣多有空腹上朝者,待漏院中常备酒果点心。
许多商贩亦闻风而来,大量早点摊聚集于皇宫前,“卖肝夹粉粥,来往喧杂”。
每遇朔日则会举行入阁仪式,文武百官随中书门下“横班起居”,仪式结束后会赐百官“廊下餐”。
市食杂嚼也好,廊下餐也罢,欧阳修的评价永远是那句:“弗如及第粥远甚。”
且时常感叹:“若使吴掌柜在此,日日早朝又何妨?”
初闻不甚在意,听得次数多了,韩琦忍不住打问:“吴掌柜何许人也?”
“吴记川饭掌柜吴铭是也!”
欧阳修当即盛赞起吴掌柜的厨艺,从五月间的“及第粥”说起,讲得绘声绘色,活灵活现。非但自己说得口舌生津,韩琦等朝臣也被勾得腹中擂鼓。
有此体会者,又何止醉翁一人?范镇、王珪、梅挚、苏颂……但凡尝过吴掌柜手艺的朝臣名士,无不交口称绝。
韩琦听罢,兴致顿生。
不久前,他曾差仆役去“吴记川饭”打菜,岂料这位掌柜竟声称:“热菜概不外带。”
尽管仆役已亮明“韩相公府上”的身份,对方依旧不为所动,只道:“热菜出锅时滋味最美,若经路途颠簸,镬气消散,滋味便要大打折扣,是以热菜不宜外带,哪怕官家来了也是这话。”
此等傲气,若非狂妄之徒,便是艺高胆大之人。
这位吴掌柜显是后者无疑。
那日只带回些卤味,滋味着实不凡!
听永叔说,每逢节日,吴记川饭必有新菜推出,不可不尝。
适逢重阳佳节,韩琦便在吴记订下一雅间,约上数位同僚,易服微行,亲往此间一探究竟。
“诸位贵客里面请——”
孙福早得了吴掌柜嘱咐,尽管众客皆着便服,乘坐的车驾也并不招摇,但他认得欧阳学士,心知这八位俱是当朝要员(苏洵除外),断不可怠慢。
直至落座雅间,苏洵仍心潮澎湃,难以自抑。
此前不久,他曾拿着张、雷二公(张方平和雷简夫)的引荐信谒见韩相公,投了文章却未得接见,正有些心灰意冷,不料数日后,竟有幸受邀与诸公同桌共饮。
韩琦、文彦博、富弼、刘沆、王尧臣、欧阳修、曾公亮……老苏环视全场,不禁踌躇满志,只觉蛰伏五十载,终要一鸣惊人。
其实早在这之前,欧阳修已将苏洵的文章荐于朝臣,对其赞誉有加。
老苏此时在朝堂中已有文名,连韩琦也“甚称其文”。
但韩琦对待苏洵的态度和欧阳修有很大不同,后者希望朝廷能重用苏洵,频频上书举荐,前者则是“称其文,礼其人,而不用其言。”虽然赏识老苏的为人和文章,却并不打算采纳他的主张。
苏洵哪里知晓其中缘由,见诸公在场,恨不得直抒胸中丘壑,大谈经世之道,到底是忍住了。
佳节宴饮,美食当前,不宜评议时政,宴后再说也不迟。
新客到店必经之流程:上餐具!
在座俱是位高权重之人,最年轻的也已年近半百,早已喜怒不形于色,见孙福呈上一等琉璃杯,并未惊愕失态,只是大感意外。
因醉翁最喜向旁人推荐自己钟意的人和物,且常有夸饰之语,众人原本便存着几分疑虑,抵达时见店小且陋,不免大失所望,甚至觉得屈尊于此,有失身份。
此刻不禁生出几分期待来。
“春兰秋菊、卤味拼盘——”
先上开胃的凉菜。
韩琦笑道:“旁的暂且不论,此间的卤肉堪称一绝,诸公请尝。”
众人纷纷动筷,喷香软糯的卤肉入口,心底的那点疑虑霎时烟消云散,真香啊!
厨房里,吴铭将备好的菜料逐一下锅烹制。
雅间的菜品早已定下,因此可以提前备料,出餐相对快。
蟹酿橙、葱爆羊肉、蒜烧肚条、菊花豆腐……
锦儿按吴掌柜的吩咐,不时用勺舀起原汤汁从上而下浇入一品锅中,渗透其味,待煨煮入味,撒上少许蒜叶,加盖。
“走菜——”
雅间里鸦雀无声。
众人瞪着碗中那朵盛放的白菊,纵使早过了喜怒形于色的年龄,此时也禁不住相顾惊叹。
在座皆非贪享口腹私欲之人,尤其到了这个岁数,食欲也有所下降。
今日才发觉,并非食欲有所下降,而是到了这个岁数,天底下的美味珍馐已几近尝遍,再难有令人唇齿一新、回味无穷的肴馔。
这位吴掌柜却做到了。
且不是某一道菜,而是每一道菜都做到了。
众人甚至无暇闲聊,只来得及称赞感慨几句,便又有新菜呈上,忙不迭举箸品尝。
欧阳永叔每每宣称御厨烹制的菜肴较之吴掌柜弗如远甚,众人嘴上不说,心里颇有些不以为然。
并非所有在大内做饭的庖厨都叫御厨,事实上,皇宫里有许多厨房,各有分工,专为王公大臣做饭的叫“堂厨”,专为翰林学士做饭的叫“翰林司”,这些庖厨已是行内顶尖。
真正给官家做饭的御厨更是当世翘楚,足有两百个之多,此外还有三十个择菜配菜、挑水打扫的杂役,三十个端茶送饭的“服务员”,以及四个专门搭配食谱的“营养师”。
这二百六十四位尚食官的唯一职责便是侍候官家的饮食,连皇后都无权让他们做饭,除非奉有特旨。
百官只在饮福宴、春秋大宴、圣节大宴等重要宴席上有机会得尝御厨的手艺,那滋味……
说实在的,在今日之前,文彦博绝不相信民间的庖厨有能胜之者,即便是号称天下第一酒楼的矾楼,最多也只是不输罢了。
他望着眼前这碗菊花羹,心想此菜怕是连御厨都做不出来。
永叔所言不虚!
众人举勺大快朵颐,知天命正是干饭的年龄!
“菊花鱼、一品锅——”
又是两样新菜上桌,众人的目光立时被盘中盛开的朵朵菊花所吸引。
不仅豆腐似菊,连鱼肉也宛若菊花,还有那朵用以装饰的白菊,乍一看几可乱真,却并无菊花的芳香,仔细一瞧——
“萝卜?”
“大官人好眼力,确是用萝卜雕成的菊花。”
孙福说着,揭开一品锅的锅盖。
众人仍对菊花鱼啧啧称奇,忽觉浓香扑面,转而朝锅中看去,但见各色食材铺满锅面,卖相虽不如菊花羹和菊花鱼惊艳,然香气之丰富浓郁,犹有胜之。
喉头接连滚动,连忙举筷品尝。
一夹菜方知别有洞天,竟是一层迭着一层,每层食材各不相同。
有些食材众人并不识得,比如那呈颗粒状的翠绿菜蔬,入口清爽,格外解腻;还有那像是炸制而成的金黄豆腐,内里蓬松,夹着细腻醇香的肉馅,饱吸鲜美的汤汁。
红烧肉肥而不腻,排骨软烂入味,蛋饺咸鲜软嫩,笋干韧而生脆……每样食材的火候都拿捏得恰到好处,诸般滋味交织融洽,相得益彰。
这菜端的下饭,不知不觉,饭碗便见了底。
文彦博随口问:“此菜名为一品锅,何解?”
孙福按吴掌柜的嘱咐作答:“取官居一品之意,形容此菜滋味极好,乃菜中第一流。此菜本不在食单里,今日特为诸公烹之。”
富弼捻须而笑:“妙哉!昔有孔夫子因材施教,今有吴掌柜因客烹馔,足见吴掌柜之技艺,已臻厨中圣手!”
在座无不拊掌莞尔。
文彦博不禁有些好奇,一品大臣光顾便做一品锅,若是官家光顾,吴掌柜又会做出什么菜来?
转念又将这个念头打消,心想最好莫让官家知晓,倘若官家龙颜大悦,宣吴掌柜进宫执掌御厨,今后便没得吃了。
除欧阳修和苏洵,余者皆是初次登门,看着满桌的菜肴,竟是样样出新,道道珍奇,很难忍得住不尝鲜。
尝了第一口又很难忍得住不尝第二口。
于是乎,众人频频动筷,当菜上齐,酒尚且没喝多少,肚皮已先有七八分饱了。
韩琦眼见满桌珍馐已去大半,酒却只过三巡,诸公腹中渐满,落箸渐迟,心中暗呼失策。
他何曾见过这般只顾珍馐、冷落美酒的宴席?便是自己,亦沉浸于各色菜肴的绝妙滋味中,浑然忘了宴饮本应把酒叙情。
心思电转,立时有了主意。
韩琦提议道:“诸公,适逢佳节,又得吴掌柜精心烹制的珍馐,与其埋首饕餮,不若行一雅令,飞花传韵,饮酒助兴?一来应景,二来亦可消解饱腹。”
众皆称善,斟酒停箸,稍敛心神。
韩琦略一沉吟,定下令字:“便以‘重阳’二字为令,无论诗词联句,凡含‘重阳’二字之一,且与秋日、登高、敬老、菊酒之意相契者,皆可。诸公以为如何?”
……
虽只是一顿便饭,仍吃了一个多时辰。
吴铭本以为之后会加两个菜,结果只是把已有的菜热了一下。
东道主通常不会这么干,显得小气,应是客人提的要求,多半是菜肴合口,意犹未尽。
如果把剩菜混起来热一热,就成了另一道徽菜:李鸿章杂烩。
说起来,徽菜里还有一道以历史名人命名的菜肴:包公鱼。等包拯赴京,倒是可以做给他尝尝。
孙福进厨房里通传时,吴铭刚把灶台让给何双双烹制员工餐。
他洗把手,随孙福走至甲字雅间,仍是那句开场白:“不知今日的菜肴可合诸公的口味?”
答案就在席间:肴核既尽,杯盘狼藉,众老面泛酡红,眼带微醺,眉宇间尽是餍足之色。
“岂止合口!今日虽非赏菊宴,然吴掌柜以食材作菊花,栩栩如生,观之仿佛暗香浮动,入口更是清新爽利。今日这一席佳肴,实乃名副其实的菊花宴!”
众人各抒己见,花式称赞。
韩琦忽然搬出欧阳修惯常的措辞,感叹道:“若使吴掌柜供应早饭,日日早朝又何妨?”
众人颔首称是,大笑不止。
吴铭听不懂对方的“内部梗”,也跟着笑了笑,解释道:“小店如今已不卖早市,改开夜市,恐难遂诸公的愿。”
富弼冷不丁问道:“吴掌柜,你可知赐酺宴?”
吴铭一怔:“有所耳闻。”
赐酺是源于秦汉时期的宴饮制度,原指朝廷特许臣民突破“三人以上不得聚饮”禁令的庆祝活动,本是禁酒政策的衍生物,至唐宋时,逐渐演变为王朝庆典时的固定宴饮形式。
宋代赐酺在内容与形制上皆日臻完备,更为重要的是将庶民阶层正式纳入其列,以期通过君、臣、民三者共宴的形式,渲染政治昌明、四海混同、百姓和乐的盛世景象。
这也是宋廷用以激发民众向心力的有效途径,正所谓表升平之盛世,契亿兆之欢心。
富弼接着问:“吴掌柜有此等技艺,屈居于陋巷小店中,委实可惜。若老夫所料不错,今上不日便将赐酺京师,吴掌柜可愿襄此盛举,一展身手?”
吴铭恍然,赐酺宴往往在改元或重大祭祀时举行,再过几日,赵祯便要下旨改元“嘉祐”了。
他知道,富弼口中的“襄此盛举”,并非让他操持赐酺宴,皇家大宴自有御厨掌灶,轮不到外人。
但在赐酺当日,朝廷会邀请京中的名店名厨在御街两侧设摊。
这可是宣传的大好时机,多少食肆争破了头求一摊位而不得。
送上门的机会吴铭自不会放过。
252 吴掌柜保卫战
富弼本是一片好意。
赐酺的场地东起望春门,西连阊阖门,横贯内城东西御街,届时为吴掌柜安排个摊位,于他不过举手之劳。
及至离店,文彦博却忽然叹道:“彦国兄虽是好心,只恐办了件坏事。”
众皆疑惑:“宽夫何出此言?”
文彦博不答反问:“诸君以为,吴掌柜之艺,较之御厨如何?”
欧阳修仍是那句话:“御厨自是弗如远甚。”
此番再无异议,众皆颔首称是。
“这便是了。”文彦博从容道,“令吴掌柜于赐酺时一展身手,固然是桩美事。可万一教官家知晓,民间竟藏有此等绝艺之人,惊喜之余宣召入宫,执掌尚食,为之奈何?”
众人心头一凛,尽皆醒悟。
一入宫门深似海,吴记尚有诸多佳肴未曾品尝,吴掌柜若应召入宫,今后上哪儿吃去?
欧阳修的反应尤为激烈,近几个月来,每晚都有吴记的珍馐下酒,口舌早被养刁,如今再吃别家食肆的菜肴,只觉索然无味……断不能失去吴掌柜!
但他心里仍存了侥幸:“观吴掌柜为人,身处陋巷,经营小店,忙碌终日,只挣得几分薄利,却不改其乐,颇有隐士之风,未必甘愿困于宫苑做个御厨。”
文彦博摇头:“官家宣召,几人敢拒?何况尚食之位,乃庖厨至高之荣,若再许以金帛厚禄,难保其心不动。”
话虽如此,应允之事岂可出尔反尔?
富弼沉吟片刻,决断道:“既如此,届时便将吴掌柜的摊位安置于远离宣德楼之处。”
按惯例,赐酺宴将设于宣德门(皇城南正门)门楼之上,俯瞰其下东西御街。能在邻近宣德门处设摊者,皆为京师享誉日久的名厨,其所烹菜肴有望呈于御前。
只需将吴掌柜的摊位置于天子目光难及之处,此忧自解。
众人闻言,皆抚掌称善。
送走客人,闭店打烊。
吃完午饭,吴铭仔细研究了下宋代的赐酺宴。
和唐代动辄七日、九日甚至弥月的赐酺宴不同,宋太宗初次赐酺时便定下规矩:“娱乐不可过度,三日为得宜矣。”
是以宋代的赐酺宴以三日和五日为多,其中,数第一日的规模最为宏大,“百戏竞作,歌吹腾沸。宗室诸亲、近列牧伯、洎旧臣家,官为设彩棚于左右廊庑。士庶观者,驾肩迭迹,车骑填溢,欢呼震动。”
也唯有第一日会宴请庶民,“召京邑父老分番列坐楼下,传旨问其安否。”
真宗朝曾设宴赐酺一千五百名父老,创下史上最高记录。
后两日则是单独宴请百官和宗亲。
宴饮的地点历来是皇城南门的宣德楼,所有演出都将在毗邻南门的东西御街上进行,皇帝和众高官则会在顶楼一边观酺一边享用美食。
各色摊位也会设在这条东西御街两侧。
九月十二日改元,届时将大赦天下,加恩百官。
赐酺需要时日筹备,应该不会早于下个旬休。
现在考虑这些为时尚早,等朝廷正式下诏改元,吴记收到邀请后再说也不迟。
明日旬休,没别的安排,唯有二苏订了一桌鹿鸣宴。
吴铭不打算做新菜,把重阳节推出的菜品上齐,再添几样二苏没吃过的菜,足矣。
二苏只是借鹿鸣宴的由头品尝美食,近几日,正经的鹿鸣宴正于各地州府循例操办,盛况非常。
陕西路凤翔府眉县。
一辆青幄牛车正辘辘驶往横渠镇,张载靠着车壁,满面酡红,醉眼迷离,车中载有州府官员于鹿鸣宴上赠送的饯行礼。
从康定元年初次拜见范文正公算起,至今已有十六年。
这十六年来,他不仅听从范文正公的劝告,将《中庸》研读透彻,更遍读儒家、佛学、道家经典,已然形成自己的学说体系。
五年前,幸得时任许州知州的文相公相邀,他得以在京兆府开杏坛设教讲学,他的学生遂从弟弟张戬、侄儿张革,变成了一众关中学子。
弟弟已于三年前高中,他的学生中也多有进士及第者,唯独他这教书匠,未曾考取半分功名。
今年四月,他接到姐夫和弟弟的来信,两人都劝他莫再犹豫,应当在闱场大展身手,方不负生平所学。
姐夫宋寿昌还神秘兮兮地说,已为他推算前程,今科当遇贵人,切莫贻误天时。
张载观信后哑然失笑。
他如今三十有七,若真有意求取功名,不至于等到今日。
当个教书匠也没什么不好,执掌京师官学的胡公,不也身无功名,谁敢质其学问不高?
但弟弟有一言说动了他。
京师乃群英汇聚之所,每逢省试,天下英才咸集于一城,听闻今科更是才俊辈出,譬如他的两个表侄程颢、程颐,不过二十岁出头,已有才名在外。
此番能否高中尚在其次,但能同天下学子切磋交流,便不失为一桩幸事。
心意已定,张载便参考了京兆府八月的解试,前几日放榜,顺利取得解额。
今晚州府设下鹿鸣宴,为中举学子饯行,眼下正是宴罢而归,他意欲在家中稍歇数日,便启程进京。
翌日。
应母亲的要求,一家人来到崇寿院中烧香拜佛。
张载自不信神佛护佑之说,权当尽个孝心,图个吉利。
崇寿院是横渠镇山脚下的一处寺院,来往行旅商客常来此地借宿,院落不大,香火很旺,母亲亦是此间香客,三年前弟弟进京赶考,全家也曾来寺里献过香。
一家人驾轻就熟,很快抵达崇寿院。
烧香拜佛罢,母亲同主持闲聊,张载则信步在寺中游览。
因来此间借宿者众,常有风雅之士于墙上题写诗词,故而每隔一段时日,崇寿院便会粉刷墙壁,只保留官宦名流的题诗,将无名之辈的歪诗涂抹掉。
张载驻足品评玩味。
墙壁新近粉刷过,题写的诗词并不多,他看过几首,或诗意寡淡,或笔力浮脱,皆不入眼,不免大感失望。
“咦?”
突然间,一首五律闯入眼帘。
观其行文,运笔飘逸,布局疏朗,已是不俗;再看其诗,内容并无新意,描写晓行夜宿的赶路场景,然则笔触细腻,感情深沉,教人耳目一亮。
旁有一首和诗,同样彰显出极其扎实的功底。
落款分别为苏轼、苏辙,应是两兄弟。
张载心头一动,忍不住想:他二人穿行终南山而过,是去探亲还是访友,抑或和自己一样,是进京赶考?
这对苏氏兄弟有如此书法文采,假以时日或将有一番作为,那么,横渠张氏兄弟又待如何?
一念及此,他胸中不由得生出万分豪情,他已有些迫不及待,直欲奔赴东京,向天下人宣讲自己的学说。
三日后,他辞别母亲和妻子,自横渠镇出发,一路沿驿道往东。
尽管路途漫长,幸而有官府发放的公券,可以在沿途馆驿食宿和租用车辆马匹,估摸着十月初便可抵京。
同样离家赶赴京城的,还有南丰曾家的六位举子。
数日前,曾巩辞别继母和贤妻晁文柔,携弟弟曾牟、曾布,堂弟曾阜,以及妹夫王无咎和王几自水路北上。
这是曾巩第三次参加科举。
他幼年能文,未冠而名闻天下,拜入当今文宗欧阳学士门下。十八岁时初次参考,未第。五年后再试,仍然落榜。
后父翁逝世,家道中落,只好辍学回归故里,侍奉继母,抚育四个弟弟和九个妹妹。
光阴如白驹过隙,转眼十五载,如今弟弟俱已长大成人,妹妹也尽皆出嫁,他亦年近四旬,鬓生白发矣。
是日清晨,忽闻窗外鹊声喳喳,他步出馆驿,放眼望去,满目秋色,倒和家乡的山色风光别无二致。
不禁念及家中贤妻,思绪如潮,脱口吟道:
“鹊声喳喳宁可知,家人听鹊占归期。物情固不等人事,尔意自惊思别离。秋花粲粲正可爱,黄菊芙蓉开满枝。春枫千树变颜色,远水静照红霞衣……”
回首过往三十八载,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而其中至幸,莫过于六年前迎娶文柔为妻。
文柔乃光禄少卿之女,本是锦衣玉食的大家闺秀,自嫁入曾家以来,却未曾享过一日清闲,终日荆钗布裙,为阖家生计操劳不息。
她不仅不自矜身份,更无一丝厌弃之意。非但如此,竟挽袖亲操井臼,躬耕陇亩,家中里外大小事务,一肩承担,毫无怨怼。
曾巩每每欲替她分劳,她总婉言相拒,坚称不许,只教他温习课业,潜心备考。
想她初嫁之时,犹是明眸皓齿、不谙世事的活泼少女。怎料短短六年光阴,那双纤纤素手便已布满劳作的厚茧,眼角眉梢,亦如眼前这深秋之景,悄然染上了些许风霜。
曾巩扪心自问,他这半生,上无愧于父母,下无愧于诸弟妹,唯独于结发之妻,亏欠良多!
他极目远眺,望向东京的方向,只觉胸中诸般情绪交织,暗暗立誓:今科春闱,定要蟾宫折桂,风风光光归返故里。自此而后,绝不再让她受半分苦累!
当此之时,数千名举子正自四面八方奔赴京师,今科的状元郎章衡也已和年小他十岁的族叔章惇踏上赶考之路,须经两月的长途跋涉,方可抵京。
此时的章衡尚不起眼,毕竟,他的族叔章惇实在太过耀眼,自幼便才智出众,更兼相貌俊美,举止文雅洒脱,飘然有仙风道骨,此番解试更是一举夺魁。
任谁看了,都是章惇更具状元郎之姿。
连章衡自己也更看好这位年轻的族叔。
当然,正在吴记川饭雅间里大快朵颐的二苏、袁毂等人对此一无所知,仍一边吃菜饮酒,一边商业互吹:
“以苏某浅见,今科状元郎非容直兄莫属!”
“不敢!子瞻才学过人,袁某自愧不如,今科状元郎舍君其谁?”
雅间里时不时爆发出爽朗的大笑,连厨房里的吴铭和谢清欢都听得一清二楚。
因借了鹿鸣宴之名,又恰逢老苏前一日受邀与诸公同桌宴饮,心情大好,此番便给了大儿足足两贯钱。
二苏身为举人,本就有官府的赏赐,更兼父翁所资,难得阔气一回,点了不少好菜。
此番终于尽兴,同吴掌柜闲聊几句,免不了又是一番称赞,众人付讫饭钱,心满意足而去。
吴铭送走大小苏,立刻回厨房查看两界门。
果然,又有新消息弹出。
【您有新的VIP客户,请确认!】
伸手轻点,界面随之跳转。
【苏轼累计消费超过五千文,自动登记为本店的VIP客户,尊享以下福利:】
【1.上门做菜……】
仍是那五条会员福利。
【苏轼SVIP升级中(5120/50000)】
大苏终于突破五千大关,踏入会员之境!
至于SVIP之境,考虑到二苏明年五月便要因母丧启程返回眉州,今科多半无望。
全靠两界门将兄弟二人的消费都记在苏轼了名下,这才顺利突破,苏辙名下仍是鸭蛋。
倒是无妨,这两兄弟素来形影不离,即便为官后,天各一方,也经常书信往来,彼此寄诗唱和。
起码在入仕之前,一人成了会员,另一人也可同享福利。
吴铭连戳两下,退回至桌面。
谢清欢冷不丁道:“师父,今早忙于备料,没来得及去双双姐府上洗澡。双双姐眼下多半已去济慈庵拜谒恩师了,弟子只好前往香水堂沐浴,怎奈无人陪同,师父可否如以往一样……”
说到此处忽然住口,她抬头眼巴巴看着师父。
吴铭自然听懂了,今日二郎没来,来的是孙福。孙福家住城西,家中尚有老母需要伺候,扫净雅间,洗罢碗筷,便已告辞而去。
只能由他充当这个“护花使者”。
洗个澡而已,并无不可。
他点头应下:“你收拾一下罢,我去去便回。”
“好!”
谢清欢当即绽放出明媚的笑容,哒哒哒跑回卧房收装换洗的衣物,戴上帷帽。
吴铭也回家里取了套换洗的工作服,随后返回饭店。叫上小谢,关了店门,时隔月余,再度体验东京的大澡堂。
253 车名无名氏
师徒二人沐浴归来,远远便瞧见店门外候着一人,身影颇觉眼熟。
吴铭尚未忆起来者,那人已趋前一步,叉手唱喏:“吴掌柜!”
“你是……”
“小的是喻作头身边的长随,七月间曾见过一面,吴掌柜或许还有些印象。”
“是觉得你面熟……”
吴铭恍然。
喻作头的随从现身于此,莫非……
他不无期待:“可是餐车造好了?”
“正是!特来请吴掌柜过府验看,不知吴掌柜可有闲暇?”
“有的!你且在此稍待。”
吴铭应得爽快,耗时两个月,终于造出来了!
开了店门,搁下换洗衣物,进厨房里用吹风机吹干湿发。
谢清欢迟疑再三,终是忍不住:“师父,弟子可否同去瞧瞧?”
“不可。”吴铭断然拒绝,“你留在店里,不得擅离。待为师取回餐车,自有你看够的时候,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好。”
谢清欢倒没有很失望,意料之中的回答。
吴铭略整衣冠,随即闭店出门,直奔喻家木作。
永济坊,喻家木作。
苏颂正立于院内,观看“试驾”。
喻言寻来两头温驯的毛驴,套上那辆崭新的餐车,在院中稳稳当当地行了两圈,轮轴转动几无声息,车身纹丝不晃。
“妙极!妙极!”
苏颂拊掌而笑,脸上满是赞许。
此车的构想出自吴掌柜,十之八九的活计由喻作头亲力完成,他出力不多,不过是参与了最初的设计,又在车身上刻下了三个字而已。
吴掌柜端的奇思妙想!
用餐车装载食货,不仅在量上十倍于肩挑之食,亦可省却负贩之苦。
可以想见,若驾此车行于东京街巷,必成一道引人瞩目的风景,引领风尚亦未可知。
只是这车的造价着实不菲,即便不算研制和设计的费用,单是工料,亦非寻常人家所能负担。
喻言望着车身上的刻字,冷不丁问道:“苏大官人,有一事喻某始终不解,为何非刻此三字不可?吴掌柜似乎并未提及……”
苏颂笑道:“此乃吴掌柜自号也。吴掌柜庖艺通神,却甘隐于陋巷小店,不以真名示人,只以‘无名’自居。此等境界,令人心折。是以,苏某自作主张,备下这份小小的惊喜。”
“原来如此。”
正言语间,忽闻门外脚步轻快,吴铭已兴冲冲赶至。
“苏大官人!喻作头!”
见礼罢,视线已被院中的餐车牢牢吸引。
和之前的设计一样,两轮餐车,车身长宽适中。
车体分为多层功能区域,底部设有多个内置箱柜,用于存储食材、餐具等物品;上方则设一个平整光洁的操作台面,便于操作和售卖。
目光忽然一凝,吴铭已注意到车身的正面,赫然刻着三个方正大字:无名氏。
“???”
苏颂见吴掌柜愣住,脸上笑意更深:“苏某知吴掌柜素以‘无名氏’自号,故特以此号命名此车,望吴掌柜勿怪苏某自作主张。”
无名氏?我几时用过这号?那是我的本名啊喂!
喻言亦在一旁帮腔:“此三字乃苏大官人亲手镌刻,实乃画龙点睛之笔!”
什么画龙点睛,分明是画蛇添足!还不如刻个吴记川饭来得实在……
吴铭心里吐槽,面上含笑致谢:“苏大官人厚意,吴某感佩于心!”
苏颂摆摆手道:“苏某不过随性而为。不知吴掌柜何时驾此车出摊?若途经寒舍,万望知会一声,家中老小皆盼着品尝吴掌柜的手艺。”
小事一桩,有了餐车,东京何处不可往?
吴铭一口应下。
他凑近细瞧,喻言为其介绍:
“此柜内嵌夹层,填以棉絮,保温甚佳……台面四角设有可拆卸的木架,搭起便成棚架,覆以油布,可遮阳挡雨,更可悬挂贵店布招,远近皆识……”
吴铭边听边跟着操作,频频点头。
喻作头不愧是京师首屈一指的木匠,技艺委实精湛。
此车当然不能和现代的餐车相比,但在11世纪,已属巧夺天工,且完全满足他的需求,足堪大用。
喻言问道:“吴掌柜可会驭驴?”
吴铭坦然道:“惭愧,未曾习得。”
喻、苏二人相顾讶异,均有些意外。
开食肆的掌柜竟不谙此道,倒是少见。
“无妨,此二驴皆是惯熟役畜,脾性温顺,驾驭不难。”喻言转头唤来仆役,“阿福,你来教吴掌柜。”
“是!”
阿福应声上前,恭敬请吴掌柜执起缰绳。
头一回试驾这驴拉餐车,吴铭只觉新奇有趣,认真听讲。
“执辔需稳,莫紧莫松。欲其直行,轻抖缰绳,或轻拍其臀;欲其左转,左缰微提,以鞭引导;欲其右行,则引右缰。欲其驻停,只须紧勒缰绳,沉声喝‘吁’……”
阿福边说边示范。
“尤其转向时,口令动作须得清晰明了,驴儿方知所向。遇人多处,当缓行,轻扯辔头即可,万勿惊扰牲口……”
初时手生,吴铭的指令常有错乱,毛驴亦显茫然,间或扭头瞧他一眼,似在腹诽这菜鸟瞎指挥。
来回几趟,渐有章法。再试几圈,便已得心应手,控停转向,无不如意。那两头毛驴似也认可了他,步伐愈发稳健。
喻言笑问:“吴掌柜观之如何?”
“喻作头匠心独运,更有苏大官人妙手添彩,吴某在此谢过!”
道谢归道谢,钱还是要付的。
按照之前的约定,餐车的造价不超过一百贯。喻作头厚道,虽按顶格算价,却另赠两头毛驴。
吴铭身上未携钱款,也带不了这许多钱,提议道:“烦请喻作头遣人随我回店取钱,或吴某明日遣人送至府上亦可。”
“岂敢劳烦吴掌柜?”喻言对阿福道,“你随吴掌柜走一趟。”
吴铭拱手作别,顺势邀请二人得空时光顾吴记。
苏颂闻言不禁苦笑:“苏某倒常得闲,怎奈贵店日日宾客满座,便连雅间亦是一席难求。”
这是实话。
预定雅间的食客实在太多了,且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吴铭只得立下新规:本月尚未订得雅间者优先,换言之,寻常食客每月仅限一订,当然,本店会员除外。
苏颂本月尚未订过,吴铭当即为他预留一间。
辞别喻、苏二人,吴铭牵驴驾辕,阿福推一独轮小车紧随,一路朝麦秸巷行去。
奇车过市,行人无不侧目,或惊讶或好奇,指点议论。
迎着众人的注目礼,吴铭感觉自己驾驶的不是餐车,而是大G,俨然成了全东京最靓的仔。
在街道上行驶和在院子里试驾又有所不同,东京道路的平坦程度自然不能和现代相较,多有坎坷不平之处,颠簸在所难免。
看来以后驾车出来摆摊,也只能缓慢行驶,以免颠坏了器具。
幸而毛驴十分温驯,这一路并没有出什么差错,顺利回到吴记川饭。
谢清欢听见动静,立刻哒哒哒跑出来开门。
“师父!”
目光随之落到餐车上,不禁惊呼出声,走近细细端详,口中惊叹连连。
吴铭进店抱出钱箱,放在独轮车上。
钱货两讫,阿福告辞而去。
此时不仅小谢,周遭的邻居尤其是一众孩童也都凑上来围观,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吴大哥,这是甚车?”
“造恁多柜子作甚?”
“瞧着倒新奇,只恐不如太平车能载……”
吴铭未置一词,只对徒弟道:“你且回屋歇息,为师需将此车送至小何家存放。”
吴记川饭没地方放这么大一辆车和两头毛驴,仍按之前约好的,放在何双双家,随用随取。
“弟子也想去……”
“嗯?”
吴铭眉毛一挑,声调略扬。
谢清欢脖子一缩,立时改口:“不,弟子不想。”
随后蔫头耷脑地退回店里。
吴铭重新牵起缰绳,口呼“借过”,在万众瞩目中辘辘驶向何家。
……
何双双与锦儿刚从济慈庵归来不久,正询问马大娘谢清欢可曾来过,得知未曾,心下不禁疑惑。
这时,忽有女使来报:“双双姐,吴掌柜来了!”
“哦?”
何双双既惊又喜,入职月余,吴掌柜从不曾主动登门。唇角不由得微微扬起。
“可是与小谢同来?”
“只吴掌柜一人。”
何双双的笑意愈发明媚,忙回房对镜理簪匀鬓,略整衣裙,这才匆匆迎出。
及至门前,却是一怔。
院门外竟停着一辆前所未见的奇车和两头毛驴,吴掌柜正含笑立于车旁。
“这便是先前所言餐车。”
“啊!这便造好了!”
何双双忙请吴掌柜入内。
车入庭院,何双双、锦儿、马大娘等人纷纷好奇围拢,吴铭将车中诸般妙用说与众人知晓。
何双双赞叹道:“吴大哥心思奇巧!有这餐车襄助,往后出摊,定当事半功倍。”
吴铭笑着点点头:“此车只能暂时寄放于此,麻烦了。”
“举手之劳罢了。”
吴铭安置好车驴,便欲告辞。
何双双却殷切挽留:“天色向晚,吴大哥何不用了晚饭再走?不过是多添一副碗筷。”
吴铭再三婉拒,怎奈盛情难却,只得应允。
“双双斗胆,请吴大哥替我打个下手。”
敢情你还没做饭呢……
“理应如此。”
吃现成的多不好意思,多少干点活儿。
何双双递给锦儿一个眼神。
锦儿立时心领神会,溜去灶房里支走所有杂役。
两人步入灶房。
灶房虽不甚宽敞,却拾掇得洁净利落,但见灶台不染纤尘,一应釜甑刀俎依序悬挂壁,食材分置竹匾,井井有条。
何双双赧然道:“凡俗器具,自不比仙家法宝,让吴大哥见笑了。”
吴铭正色道:“以你的厨艺,纵是凡俗器具,亦能烹制出珍馐美味。今日你是主厨,有何差遣,但凭吩咐。”
“当真?”何双双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我几时说过假话?”
“那便劳烦吴大哥生个火。”
放在两个月以前,吴铭还真不一定会使本朝的火镰,现在嘛,三下五除二搞定。
一抬头,正对上某人古怪的目光。
“我脸上有东西?”
何双双摇摇头,笑道:“我以为你会弹指生火,没想到也和我等凡人一样使用火镰。”
“……”
“我省得了,小谢说你此番是下凡历练,所以你在凡间不能使用法力,可对?”
“嗯……聪明!”
何双双打一盆清水,两人洗净手,她接着吩咐:“有劳吴大哥,将这两条鱼刮鳞去脏,将鱼肉片下,约莫三指宽……”
吴铭弄清楚要求,依言照做。
何双双初时尚有些拘谨,毕竟,眼下给她打下手的可是她时常祭拜的灶王爷,分派活计时也维持着恭敬的态度和口吻。
见吴掌柜不仅没有抵触情绪,干起活来甚至比锦儿还要利落,她渐渐放开手脚,拿出东京第一厨娘的干练架势。
吴铭倒是无所谓,厨房里的规矩便是如此,既然定了主厨,那就得唯主厨的指挥是从,任你是再大的腕儿,哪怕是灶王爷下凡,也不能坏了规矩。
两人合作已久,配合默契,一边备料还能一边闲聊。
何双双状似无心地问:“那你此番除了要历练厨事,可还要历练些别的?”
“比如?”
“比如……红尘炼心,成家立业之类。”
此言一出,何双双先自红了脸,只觉耳根子生烫,紧盯着面前的砧板,视线却并未聚焦,心头突突直跳。
吴铭哑然失笑,心说你的脑补能力和小谢有得一拼。
他仔细片鱼,随口作答:“好不容易走这一遭,总归要多见识多体验,我托喻作头打造这辆餐车,一来,是为摆摊方便;二来,正是为了饱览东京的风土人情。”
“原来如此。”
何双双恍然,吴掌柜虽未明言,可娶妻生子分明也是一种体验……
立刻轻轻摇头:我在胡思乱想什么?人家可是灶王爷……
她抬头看了眼灶前的灶王爷像,定了定神,不再多问,专注于眼前的活计。
……
谢清欢没想到师父只是去双双姐家停个车,竟然去了这么久。
酉时之前出门,漏夜方归,归来时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酒气。
她大感诧异:“师父这是出去吃酒去了?”
“非也,在小何家蹭了顿晚饭,小酌了两杯。”
“哦……”
谢清欢微微发怔。
“可曾用过饭了?”
“用过了。”
“好,早点歇息吧。”
吴铭说罢,径自回家睡觉不提。
254 宫中来客
吴记川饭卖得最好的并非各色新菜、硬菜,而是最最朴实的卤味。
卤味堪称百搭:上得了店堂,入得了雅间,堂食外带两相宜。
因吴记的热菜概不外带,卤味便成了众食客打包带走的不二之选。
吴铭之所以立下这个规矩,一方面是为了把控菜品的品质;另一方面也是出于现实的考虑。
自雅间开设以来,以往不宜宴请的问题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解决,昔日熟客携各自好友纷至沓来。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富人的好友亦多豪阔之士。
如此一传十、十传百,吴记的优质客源便如滚雪球般日益壮大。
但并非人人皆如醉翁那般占据地利,近水楼台先得月。
住得远的食客,既难以经常光顾,雅间更是一席难求。馋虫勾动,如何是好?自然便将目光投向外带。
奈何吴记人手有限,单是应付堂食便已左支右绌,哪有余力兼顾外卖?
川味饭馆也面对同样的问题。
饭点时分,店堂里总是人头攒动,座无虚席。
常有客人提议:“老板,搞个外卖吧!也省得大家天天跟打仗似的抢座拼桌!”
吴建军听了,只是笑笑。
这逻辑在父子俩看来无疑是本末倒置。
堂食的生意好谁会做外卖?正经的餐饮店大多是苦于堂食冷清,只能退而求其次,靠线上订单勉强维持,至于那些只做外卖的小作坊,不在讨论之列。
川味饭馆显然不缺客流,既然堂食已经饱和,又何必上赶着被平台剥削?
吴铭连团购都懒得搞,现阶段,维持现状挺好的。
今天是宋代的九月十二日,现代的10月11日,星期六,但是调休。
不知不觉间,双节八天长假已成往事,今年的法定假期余额不足,下次放假得等三个月后的元旦。
吴铭本以为川味饭馆会小火一把,毕竟,小谢以厨娘的造型登场着实惊艳了不少游客,一度被冠以“川菜西施”的美誉。
事实证明,互联网的水很深,没有推手和大V引流,光靠路人的口碑,根本火不起来。
这样也好,吴氏门宗的底蕴尚浅,太早受到关注未必是件好事,再沉淀沉淀。
21世纪的今天只是一个寻常的周末,但在宋代即将发生一件大事——改元。
年号是古代一种重要的纪年方式,一方面便于臣民称呼,体现四海归一、君临天下之义;另一方面也与灾异、人事的发展变化密切相关。
在古人心中,年号不仅仅只是一个纪年的符号,而是具有神圣意义的标志,“事莫大于正位,礼莫盛于改元”,改元和建元都具有极其强烈的政治色彩。
一般来说,改元主要有两类原因,一是循例改元,即新皇帝继位后逾年改元;二是由于特殊原因而改元,或因政局变动,或因制度改革,或因军事胜利,或因灾异祥瑞,或因祭祀活动……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更改年号通常都发生在新春伊始,以示废旧立新,与民更始。
此次改元却是两宋三百年间最特殊的一次:径以至和三年为嘉祐元年,足见赵祯的焦虑,迫不及待地想要弭平这个多事之秋,以“嘉祐”之名讨个好彩头。
改元于朝廷是天大的事,对民间的影响却没那么大,寻常百姓的日子该咋过还咋过,对吴记川饭的影响就更小了,无非是以后记账、立契时得换个年号。
要问谁最期盼改元,那定是囚犯无疑,因为改元意味着大赦天下。
由于赵祯老是担心有人含冤受屈,所以本朝降赦比较频仍。仁宗在位四十余年,降赦超过一百次,其中大赦二十二次,主打一个宁纵勿枉。
不过宋代的大赦天下并非“不问是非,一切纵之”,诸如十恶罪、杀人罪、犯赃罪,以及那些预期到大赦而故意犯罪的罪行,已经被排除在赦免的范围之外。
改元的诏令正是由欧阳修亲笔拟写,今日朝参时宣之于众,辰时过后已然传遍京中及京郊各大府衙。
这些府衙早已听闻风声,此时便将衙内所有带“至和”字样的文告撤下,替换为嘉祐。
各色礼庆活动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中,以往,这些活动是和元旦大朝会一并举办,今年特殊,且因是多事之秋,须办得隆重喜庆些。
赐酺宴只是其中一项活动,由位于禁中的内诸司操办。
具体而言,由入内内侍省勾当其务,由六尚局即尚药、尚食、尚辇、尚酝、尚舍、尚衣六局负责当日的宴饮事宜,其余诸司如翰林司(即茶酒局)、内香药库等协助配合。
入内内侍省是宋代宦官的管理机构之一,和内侍省相对应,后者不入禁中,无法接触皇帝和后妃,地位自然远不如前者。
李宪拿着内东门司开具的凭由,过凝晖殿,出会通门,殿中省六尚局已遥遥在望。
会通门是通往禁中的入口,宫禁里的买卖进贡,皆由此入,官家的早晚膳,也由御厨房做好,再由传膳的内侍经此门送入。
正值早膳,宫内寂寂,间或有呼喝传令之声杳杳传来。
自殿中省至凝晖殿,禁卫成列,严加把守,闲杂人等不得过往。
李宪只好退至一旁稍候。
不多时,便有身穿紫衣,头戴幞头的内侍手托食盒,其上以黄色的绣龙食巾笼罩,左手携一方红罗绣手巾,依次自会通门进入禁中,早膳菜肴不过十余盒。
另有二十余人手托金色瓜形食盒紧随其后,因御厨房只供早晚两膳,便预先备下这些菜,以防官家不时取用,宫中谓之“泛索”。
秋风挟裹着寒意呼啸而过,这天是越发凉了。
李宪紧了紧衣襟,见传膳队伍的脚步不疾不徐,心想官家可怜哟,等这些菜送至御前,只怕已凉了大半,再是珍馐美馔,放凉后也不会好吃到哪儿去。
许是因此,官家时常会差张供奉出宫捎些民间的吃食回来。
似这等出宫跑腿的活计,自不劳张供奉亲自走一遭,往下层层转交,往往会落到李宪手里。
非是他资历浅官阶低好欺负——资历浅是真,他年仅十五,在禁中当差不过三载。
但他的官阶并不低,在内侍的十一级官阶中,入内黄门位于第六级,宫中官阶同他持平及高过他的内侍仅百八十余位。
李宪完全可以将此任转交给底下人,之所以没有这样做,主要还是因为年轻气盛,久居禁中闷得慌,有意出宫透透气。
在宫里他不算什么人物,但到了民间,谁人不尊称他一声“李中使”?
久而久之,凡有出宫跑腿的活计,便会落到他头上,因他差事办得好,前些日子还得了张供奉的赏赐,真是意外之喜!
此番赐酺,需邀请民间食肆共襄盛举,别家都可由四司六局去张罗,唯有一家名为“吴记川饭”的食肆,张供奉特意嘱咐,要他亲往一探。
李宪不明所以,很识趣地没有多问,领了凭由,径往东华门而去。
待传膳罢,他接着往南走,过殿中省,出宣祐门,转而向东,不远便是左嘉肃门,有禁卫和内侍值守,管控出入宫禁的人和物。
“王班直——”
“李中使又要出宫办差?”
当值的王班直同他相熟,验过凭由,便即放行。
连过嘉肃、东华两重宫门,出得宫来。
宫门厚重,一墙之隔,内外竟如两个世界。
但见东华门外,车马往来不息,行人摩肩接踵。夹道商户鳞次栉比,各色酒旗布招在风中猎猎招展。伙计高声吆喝揽客,挑夫小贩沿街叫卖,声浪此起彼伏。
端的是一派盛世繁华景象,与宫中的清冷肃穆对比鲜明。
立时有伶俐的轿夫抬着小轿趋前,叉手恭问:“中使欲往何处?东京内外,大街小巷,小的烂熟于胸。”
“去朱雀门外,麦秸巷中,寻一食肆,名唤吴记川饭。”
“省得!中使请上轿!”
轿夫熟练地压低轿杆,掀起轿帘。
李宪坐入轿中,不时挑帘观览东京城里的市井百态。
他经常出宫办差,于城中主要的街道尚算熟悉。
轿夫此番未行御街,而是走马行街,穿小甜水巷,过相国寺桥,出了保康门,转而向西,拐进一条僻静窄巷。
想必这便是麦秸巷了。
李宪首次踏足此巷,挑帘望去,只见巷窄且陋,路面坑洼不平,两侧皆是低矮土墙或老旧木屋,本就不甚宽敞的巷道被胡乱悬挂的晾衣绳侵占,更显逼仄破败。
他不免大失所望,心下越发疑惑:如此寻常的民居小巷,开在此间的食肆能有多大作为?何以竟得张供奉青睐,特命他亲来探看?
他忍不住出声问轿夫:“你二人既言东京内外无有不晓,想必对这吴记川饭,亦有所了解?”
轿夫如实作答:“小的只知麦秸巷方位,平日鲜少来此。这吴记川饭应是新开张不久的小店,此前未曾听闻。”
竟是家无名小店……
李宪心中的困惑更甚。
“中使,到了。”
轿子稳稳落在吴记川饭门前。
李宪下轿一看,果然是陋巷小店,这样的食肆放眼整个东京,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何足道哉!
亏他特意走这一遭,结果就这……
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但来都来了,事情总归要办妥。
他正欲取钱给付轿资,无意间扫过店门上方悬挂的匾额,霎时愣住。
“?!!”
他几乎怀疑自己眼花,定睛细瞧,那匾额落款之处,赫然题着三个筋骨遒劲的大字:欧阳修。
李宪心头剧震!
他因通晓文辞笔札,曾在翰林御书院当过差,欧阳学士的笔风他岂会认错?此匾额虽只寥寥四字,但观其行文气韵,确系醉翁亲笔无疑。
他瞬间意识到:这位吴掌柜的来头恐怕不小!
一念及此,立时敛去脸上的失望之色,他迅速付清轿钱,稍整衣冠,上前轻叩紧闭的店门。
“吱呀”一声轻响,门开一线。
“小店尚未开市,望客官午时……”
李二郎拉开门,套话脱口而出,话未说完便戛然而止,目光已落到来者身上,看面容不过十四五岁,着圆领长袍,幞头皂靴,观其服色形制,显是宫里人。
宫里的内侍等闲不会出宫,起码不会为一口吃食而出宫,定是身兼要务。
忙改口道:“中使可是来寻吴掌柜?”
李宪微微颔首:“正是。”
李二郎立刻开门迎客:“中使请进。”
待对方落座后,又道一声“稍候”,转身回后厨通传。
踏入店门的刹那,李宪的脚步便是一顿,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
好香啊!
一股醇厚的咸鲜荤香直往鼻子里钻,勾得他舌底津如泉涌,腹中馋虫蠢动。
他使劲吸动鼻翼,恨不得将弥漫此间的香气尽数吸入肚皮。
他甚至觉得,较之御厨房里飘出的饭菜香,此间的香气似乎更加诱人!
原来如此……
李宪突然有所领悟。
莫看这只是一家陋巷小店,可这位吴掌柜不仅背景深厚,更兼厨艺不俗,无怪能入张供奉法眼……
厨房里,李二郎将宫中来客之事告知吴掌柜。
谢清欢和何双双师徒皆是一怔,随即相顾大喜。
宫里的内侍光顾市井食肆,自然不是来用饭的,多半是替官家打包吃食。
只是……
官家即便要品尝民间的美食,也该从皇宫周边的食肆里采买才是,何以会来如此偏远的外城小巷?
这一来一回,少说一个时辰,等内侍把菜带回去,怕是胃口都没了。
莫非……师父(吴掌柜)的名头已经传到官家耳朵里了么?
三个厨娘疑惑不解,吴铭却心知肚明,对方定是为赐酺而来。
因八字还没一撇,这事他不曾告诉旁人。
看来富相公还是靠谱的,前脚改元,后脚便有内侍登门,想也知道是得了指示。
他嘱咐三人接着备菜备料,洗干净手,随二郎走向店堂。
——
ps:非是拖更,俺也想赶紧写出来睡觉,没奈何,这章光是资料就查了六七个小时,好气啊,又熬到这么晚(╥﹏╥)
255 王安石订宴
吴铭掀帘而出,叉手见礼:“不知中使光顾,有失远迎……”
寒暄数语。
李宪切入正题:“朝廷将于九月二十日赐酺京师,届时将在内城东西御街广设彩棚,延请京中名厨共襄盛宴。”
随即话锋一转道:“吴掌柜厨艺卓绝,声名早已传入宫中,李某特来相邀。”
场面话罢了,吴记川饭此前何曾接待过宫里人?宫中又从何耳闻?想来多半是因为前所未闻,故而遣人探察虚实罢了……
一切尽在吴铭掌握,九月二十日恰逢歇业,正有闲暇。
他颔首应下。
随后议及摆摊的地段。
吴记川饭的摊位定于内城西门阖闾门附近,距皇宫颇远,位置委实偏僻。
这是李宪另一个不解之处:张供奉既青睐此店,何不将其置于宣德楼下显眼处?反置于远离皇宫之地?
吴铭却浑不在意。
京中多的是名店名厨,吴记终究是新开的小店,名声不显,能跻身此等盛会已是意外之喜。
此番重在参与体验,至于露脸扬名,来日方长。
他询问起具体的场地规制,确认足以容纳餐车和驴匹,遂敲定此事。
聊完正事,李宪已被萦绕此间的浓香馋得垂涎不止,终于忍不住,问道:“不知吴掌柜所烹何物?香气竟如此诱人。”
吴铭笑道:“不过是小店自卤的肉食小菜。”
转头吩咐李二郎:“取一盘卤肉来,请中使品鉴。”
李宪连连摆手:“不敢耽搁,须得即刻回宫复命。”
“既如此,”吴铭改口道,“二郎,便将卤肉打包,让中使带回品尝。”
“那李某便却之不恭了。”
李宪未再推辞,脸上难掩期待之色。
不多时,李二郎回到店堂,将油纸包交给李中使。
入手温热,浓香透纸而出。
李宪喉头接连滚了滚,探手入怀:“此价几何?”
吴铭摆手:“劳烦中使专程走一遭,小店无所有,只备得些许卤味,请中使尝个鲜,聊表谢意,万勿见外。”
李宪不再客套,拱手道声谢,起身告辞。
乘轿回宫。
李宪早按捺不住,揭开油纸一角,霎时间,咸鲜肉香扑了满面!
他忙不迭拈起一片卤肉送入口中,只觉醇香筋糯,满口的椒桂鲜香回绕不散。
当真好滋味!
再尝一枚鹌鹑蛋,亦是卤汁浸透,唇齿留香!
频频伸手取食,转眼间卤肉已去其半。
他赶紧将油纸包好,此等佳肴,当带些回去孝敬张供奉。
掀帘一望,见轿子方入内城,距宫门尚远。
目光落回油纸包上,一个念头在脑海里浮现:再吃一片,最后一片……
迟疑片刻,终究抵不住诱惑,再度揭开油纸一角,拈起浓香四溢的卤肉。
巍峨的光华门终于遥遥在望,油纸包里的卤肉仅余五六片。
非是他自制力差,只怪路途过于遥远,和此味同处一轿,很难忍得住不动手。
这般分量呈献委实寒碜,不如不献,以后有的是孝敬的机会。
一念及此,再无心理包袱,李宪敞开肚皮,将剩下的卤肉一扫而尽。待最后一片卤肉落腹,喉间不禁漾起一声满足的喟叹。
付讫轿钱,自光华门入宫。
李宪沿原路返回禁中。
进了会通门,不远便是凝晖殿,此乃天子批阅奏章、处理政务的场所,能在这一带当差的内侍皆是深受官家亲近信赖的中贵。
殿旁的帐幕是知省、御药等官员值班办公的场所,外面候着许多快行、亲从官、辇官、车子院、黄院子及内诸司兵士,随时等候宣召传唤。
他行至侧旁的御药帐幕。
御药院归属入内内侍省管辖,名义上执掌按验方书、修合药剂,以待进御及供奉禁中之用。
实际上,御药院还是禁中的情报通进机构之一,负责给官家传递机密消息。
正因如此,御药院的入选条件极为严苛,非天子心腹不可执掌。
御药院设勾当官四员,为首的便是张供奉,任西头供奉官,兼领御药院,实为宫中第一内侍。
李宪入内复命时,张茂则正与另一位御药院勾当李舜举叙话。
他忙叉手行礼:“张供奉、李御药。”
张茂则微微颔首:“差事办妥了?”
“办妥了。那吴记川饭果非寻常,虽是陋巷小店,门前却悬有欧阳学士亲题的匾额,吴掌柜的手艺亦是不俗……”
李宪将所见所闻据实以告,只略去了卤肉一节。
张茂则暗暗心惊。
他之所以差人前往探看,只因晨间富相公提及赐酺宴,嘱他在阖闾门附近为吴记川饭留一摊位。
他当时便觉好奇: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市井食肆,何以竟能请动当朝宰辅为其关说?
岂料此店不仅牵动富相公,亦与欧阳学士交情匪浅!
张茂则略一沉吟,吩咐道:“速去排办局传话,务必在宣德楼对面,为吴记川饭留一个显眼的摊位。”
李宪躬身唱喏,立时领命而去。
……
送走李宪,吴铭继续回厨房里忙活,并未多想,距赐酺尚有八天,多想也无济于事。
“师父,李中使这便走了?”
吴铭见三个厨娘都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知道她们想问什么,当即把这事一说,厨房里霎时沸腾了。
“赐酺宴!”谢清欢惊呼,“我此前只听二哥说过,从未亲身参与!”
“你这回也参与不了。”
“……”
谢家坐拥内城三家正店,此番赐酺,必然也有一席之地,多半会在皇宫对面设摊。
谢清欢瞬间偃旗息鼓,噘嘴不乐。
笑容不会消失,只是转移到了何双双和锦儿脸上,她俩自然要出席。
见这对师徒兴奋莫名,吴铭奇道:“你以前不曾受过邀请么?”
小谢便也罢了,何双双是东京首屈一指的厨娘,没道理不邀请她。
“上回举办赐酺宴,我入行不久,尚未成名,是以未受邀请。”
吴铭恍然。
赐酺宴通常会在改元和祭祀活动时举办,但并非每回改元和祭祀活动都会举办,办与不办主要取决于当下的政治氛围。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吃午饭时,排办局的张顺突然风风火火赶到:“吴掌柜!”
吴铭只好搁下碗筷,出店相迎。
问候罢,张顺径直说明来意:“朝廷将于下个旬休赐酺京师,届时将在内城东西御街广设彩棚,延请京中名厨共襄盛宴……”
“???”
传两次话可还行,你们内部都不对齐一下颗粒度的吗……
吴铭截断话头:“李中使已将此事告知吴某。”
张顺一怔。
李宪只让他速来通传,倒没提及自己已经来过一次。
张顺也没多问,他已经吓懵了,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这可是张供奉亲自示下,张供奉何许人也,官家跟前第一近侍,他的吩咐显然便是官家的意思。
至于官家从何得知这家陋巷小店,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吴掌柜背景通天!
张顺早知吴掌柜来头不小,却没料到来头竟这么大!怪不得当朝文武皆来此间光顾……
他得了指示便火急火燎赶来了,这时便捡重点的说:“吴记川饭的摊位,小的已为贵店安排在宣德楼正对面,最最显眼的位置。”
“???”
吴铭同这位排办局的胥吏打过几次交道,前几回都是对等相称,今日不知为何,对方突然就改口自称“小的”了。
“宣德楼正对面?可李中使说,吴记川饭的摊位在阖闾门附近。”
“应是改了,李中使特让小的来传话。”
“哦……”
富相公又发力了?
只是发力发得有点过猛了,这一下给我干到C位……
“这位置本该是矾楼的罢?”
“不是矾楼,便是潘楼,宣德楼对面的摊位历来是内城正店必争之地。”
“既如此,这位置给我怕是不妥。这样罢,不如折个中,吴记只是小店,根基尚浅,不宜同正店相争,若能将吴记的摊位置于七十二正店旁,吴某便已感激不尽。”
吴铭眼下并不想高调行事,主要是高调没啥用,吴记的店面就这么大,引来再多的客流容纳不了都是白搭。
招募人手、扩建店面、员工培训……经营饭馆须一步一个脚印,欲速则不达,根基不牢便太过招摇,未必是好事。
张顺不敢自作主张,回去向李宪禀明。
李宪又转禀张茂则。
张茂则只回了一个字:“善。”
心想这位吴掌柜知进退,明得失,不贪虚名,确非寻常市井小民可比。
……
两个时辰后,张顺再度登门。
这事总算是定下了,吴记川饭的摊位不在C位,但也没有太偏,大约在皇宫西角楼附近,即位于皇宫边缘处,既能观赏演出,又不至于得罪同行,正合适。
今天显然是多事之日。
张顺前脚刚走,王安石家的管事张伯后脚便至,竟是来邀请他上门做菜的:“不知吴掌柜下个旬休是否得空?七娘日夜记挂着贵店的炸鲜奶,老爷特命老仆前来,烦请吴掌柜移步府上操持一席家宴。”
啊这,你但凡早来半天……
吴铭只能说声抱歉:“下个旬休,吴记将于内城东西御街摆摊,共襄赐酺盛宴,怕是不得闲暇。不如改在月底。”
“惜哉……”
张伯面露惋惜之色,至于是否改在月底,这事他说了不算,得回去请示老爷。
他递上食盒,换了个话茬道:“那便打包些卤味带走,多来些鹌鹑蛋。”
吴铭道一声“稍待”,转身进了厨房,吩咐小谢打包,目光扫向两界门,果然有新消息弹出。
【您有新的上门做菜订单,请确认!】
伸手轻点,界面随之跳转。
【订单详情:王安石邀请您上门烹制家宴。】
【时间:嘉祐元年(1056)九月廿日。】
【地点:东京清明坊王宅。】
【是否接单?】
【是】【否】
吴铭是真想接下,有奖励的任务谁不爱做呢?
可惜,已经答应了别人,自然不能出尔反尔。
选“否”。
自动跳转至桌面。
谢清欢将一应卤味切好装盒,吴铭送至店外。
张伯付讫菜钱,骑驴而归,先把食盒放进灶房,随后至书房,将吴掌柜的话如实转告老爷。
王安石:“……”
他始料未及。
赐酺历来由内诸司操办,吴记开张不久,只在保康门周遭有些名气,且从未接待过宫里人,何以会受到邀请?
唉!上回答应女儿中秋带她去寻吴川哥哥,没过两天便被抓进了考场;这回答应女儿请吴掌柜上门操持宴席,孰料吴掌柜竟不得闲暇……看来以后不能再信口许诺了。
“爹爹!”
张伯前脚出了书房,王蘅后脚便跳将进来。
她当然知道张伯作甚去了,哒哒哒跑至爹爹跟前,仰起小脸,满眼期待地问:“可是请到吴川哥哥了?”
“唔……”
见爹爹支支吾吾,王蘅的笑容立时僵在脸上,哼哼道:“爹爹又哄人!”
“非也!”王安石大摇其头,“非是爹爹哄人,实乃你吴川哥哥不得闲暇。朝廷将于旬休赐酺,吴掌柜亦在受邀之列。”
“赐酺?”
赐酺这项活动对年仅七岁的女儿而言过于复杂,王安石只把和“吃”有关的部分大致介绍一遍。
王蘅霎时双眼放光:“蘅儿想去!”
王安石笑起来,他早料到女儿会作此反应,顺势道:“带你去可以,但你不能再说爹爹哄人。”
王蘅当场改口:“爹爹从不哄人!”
说罢又不太放心地追问一句:“真带我去?”
王安石正色道:“不仅带你去,咱们全家都去。”
赐酺首日的宴席唯有服紫的官员能够出席,王安石品级不够,只能参加次日的百官宴。
正好可以携家眷观赏演出,品尝吴掌柜的手艺,月底也不必再延请吴掌柜来家中掌灶。
“爹爹最好啦!”
王蘅一头扑进王安石怀中,小脑袋蹭着爹爹的衣襟,咯咯笑个不停。
王安石抚了抚女儿柔软的发顶,冷不丁问道:“听闻先生已教罢《千字文》,你可背下了?”
怀中的小小身子立时一僵。
王蘅忽地挣脱怀抱,一边朝门外跑,一边喊道:“蘅儿去温习功课了!”
话音未落,女儿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外。
王安石无奈地摇摇头,这孩子……
256 请老爷子赐教
赐酺盛宴,京中名厨名店云集,位次之争往往激烈。
通常而言,若无特旨,正对大内的黄金地段便由七十二正店分占,名气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正店有酿酒权,缴税也多。
正因如此,吴铭才没有贪心地争夺C位,以免过早招致正店尤其是谢家的瞩目。
他本以为自己够低调了,却仍然引起了许多同行的关注。
第一个察觉此事的是李铁民。
作为东京川饭行会的翘楚,李家的川饭分茶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排办局胥吏登门相邀时,李铁民顺便问了句:“此番赐酺,共有几家川饭店受邀?”
“仅两家。”
“另一家是?”
话问出口,李铁民心下已隐隐有了答案。
“吴记川饭。”
果如他所料。
李铁民并未太过惊诧。
能否受邀赴此盛宴,首重门路,次看声名,铺面大小反在其次。
他早知吴掌柜交游广泛,同朝中文武俱有交情,必能占得一席。
但他万料不到,排办局竟将吴记置于七十二正店之侧!
这位置不知多少食肆名厨有意争取,莫说他家的川饭分茶不敢奢望,便是张行老的北食分茶,亦未必能争得。
如今却轻易给了吴记……
那胥吏轻描淡写道:“李行老有所不知,上头原意,本是将其置于宣德楼正对面。是吴掌柜推辞不就,这才换至偏僻处。”
李铁民大吃一惊!
上头青睐吴记便也罢了,旁人争破头也不可得的位置,在吴掌柜眼中却只是“偏僻处”,真真“人各有志”!
同样大吃一惊的还有刘保衡。
状元楼虽是正店末流,到底跻身正店之列,自也获邀共襄盛宴。
定下摊位后,他鬼使神差多问了一句:“麦秸巷那家吴记川饭可有受邀?”
得知非但有,且吴记的摊位紧邻状元楼,刘保衡霎时面色铁青。
岂有此理!
区区陋巷小店,何德何能与正店比肩!
刘保衡故作愤懑之色,实则是为了掩饰心中的焦虑。
吴掌柜的本事他再清楚不过了,两家的摊位毗邻,万一状元楼被对家比下去,正店的颜面何存?
当即唤来店里的铛头,沉声责令道:“此番赐酺,尔等须竭尽全力,绝不可被那姓吴的夺了风头!”
除却李、刘二人,京中凡是有意角逐“正店之下第一店”的食肆,皆已风闻:那紧邻七十二正店的佳位,竟已被一家名唤“吴记川饭”的无名小店夺得!免不了要遣人打问一番。
倘若宋代也有热搜榜,吴记川饭今日高低得上个同城热搜。
至于稳居最佳位置的内城正店,自不会关注寻常食肆的纷争。
尤其是坐拥三家正店的谢家,便连正对宣德楼的C位也懒于争抢,因为谢居安已经收到邀请,将作为庶民代表出席本次的赐酺宴。
须知此番赐酺,朝廷只宴请五百庶民,列席者无不是各行各业的翘楚,以及八十岁以上的长寿者。
庶民将于宣德楼下宴饮,官家和宰执重臣则在楼上观酺,此等殊荣,岂是街边设摊贩食所能比拟?
周日早上,三老驾到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询问赐酺宴的相关事宜。
经过这段时间的恶补,三老对赐酺已有一定的了解,基本意涵不消儿子(孙儿)解释,他们想要知道的是吴记在本次赐酺中所扮演的角色。
“没啥角色,打个酱油而已,重在参与。”
吴铭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略告知。
得知孙子辞去C位不要,吴振华立刻竖起大拇指:“对了的!脚踏实地方为正道!”
又问:“那你打算做啥子菜嘞?还是卤菜哇?”
“卤菜得做,但不止卤菜,现在有了餐车,外出摆摊可以带上风炉,有了火源,就可以搞新花样了。爷爷,这事还得请您赐教。”
三老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尽管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可教的,吴振华仍大手一挥道:“啥子赐教不赐教哦,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有啥子不懂的,尽管问!”
吴铭笑道:“我想趁这几天,把糖画学会。”
糖画的成本低廉,制作简便,造型美观,用作庆典美食再合适不过了。
当然,光有糖画还不够,吴铭还有另一手准备,把糖画学会了再说。
吴振华二话不说,立刻回街对面的家里取来一应器具和一本“秘籍”。
“这里头都是我以前倒糖饼儿积累的经验和方法,很详细,一看即会。倒糖饼儿本身不难,主要还是多练。你有啥子不懂的,尽管问我。”
吴铭倒没急着翻看,先干正事,等夜市时再看也不迟。
忙忙碌碌又一日,转眼日落西山。
现如今,三个厨娘操持夜市已游刃有余,吴铭完全可以当个甩手掌柜。
难得清闲,正好在灶房里练习糖画。
见师父学做糖画,谢清欢大感意外:“竟还有师父不会做的菜?”
吴铭正色道:“学海无涯,无论厨艺多高,都不可失了求知之心。”
三个厨娘闻言不禁肃然起敬,心想无怪吴掌柜能以厨艺证道,灶王爷的格局,远非凡俗可比。
吴铭翻开那本略有些泛黄的笔记本。
老爷子的糖画是自学的,笔记本里记载的样式,论复杂和精美程度,当然不能和非遗传承人的独门绝技相比,也没有时下流行的立体糖画。
有也无用,短时间不可能学会。
在现代人看来,这些样式或许相对简单,考虑到他的食客是宋人,学会这本秘籍,足矣。
吴铭燃起风炉,开始依葫芦画瓢。
他本身是个厨子,虽说此前不曾做过糖画,但学过操作更精细的食品雕刻,不至于颠三倒四,手忙脚乱。
他不打算全学,只学十二生肖。老爷子所言不虚,照着笔记里的方法把图案画出来不难,难的是品控。此事无捷径,唯有反复练习,熟能生巧。
……
两日后,朝廷将于旬休赐酺之事已然传遍京师内外。
在改年号的一系列活动中,唯有赐酺不限身份地位,庶民亦能参与其中,是难得一遇的美食盛会。
届时,东京城里的各大食肆、诸位名厨,皆汇聚于内城的东西御街上设摊献艺,断不容错过!
这正是苏轼用以劝诱弟弟的说辞。
末了不忘补上一句:“听闻吴记川饭亦在受邀之列,按惯例,吴掌柜定会推陈出新。子由啊,你难道不想尝尝鲜?”
“你听谁说的?你这几日都没出过门。”
苏辙怀疑哥哥在“忽悠”自己。
苏轼笑道:“放榜后,我结交了许多有识之士,足不出户亦可知天下事。”
这是实话。
大苏高居开封府试第二,不消他主动结交旁人,旁人自会登门拜会。
这回苏辙并未过多纠结,因为老苏替他做了决断:“赐酺当日,我等同往!”
苏洵多次进京,遇上天子赐酺却是头一回,正如大儿所言,此等盛会,无论吴记川饭是否在列,都不容错过!
抱持同样想法的还有一众在京举子,以及落榜者欧阳发。
至于赵宗实、赵仲针等宗亲,以及李玮、张尧佐等外戚,自然也不会缺席。
比起赐酺宴,眼下另有一宴更令李玮上心——崔白已绘得一幅秋景图,按约定可换取吴掌柜的一席珍馐。
是日,李玮约上郭若虚、崔白、郭旭和祁序,特意选在吴记即将打烊之时登门。
李二郎刚把布招扯下来,见着来人,忙进厨房里通传。
吴铭知其来意,心中暗喜。
那日同李驸马定下以画换肴之约后,他便回去仔细查过崔白的生平。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多的就不说了,一言以蔽之:这位大佬不仅在本朝士大夫眼里是一位有着高洁情操、能变院体花鸟画之“格”的伟大艺术家,在我国的画史上同样享有崇高的地位。
崔白最擅花鸟画,“虽以败荷凫雁得名,然于佛道鬼神,山林人兽,无不精绝。”
他这一生作画甚丰,仅《宣和画谱》就载入241幅,绝大部分都已佚失,目前已知的传世之作仅有三幅,即便算上疑似的,也不过八幅,分别藏于故宫和台北故宫。
民间或有珍藏,但亦无法辨明真伪。
吴铭仔细读过两界门慢递的详细规则,关于哪些东西有望被选作慢递对象,第一条便是:必须是他人自愿赠予的具有一定价值的事物。
赠画显然完美符合慢递的要求。
前有二苏联名的墨宝和欧阳修亲题的匾额,如今又有崔白的画作……
怎一个爽字了得!
吴铭强抑上扬的唇角,含笑迎至店外。
见礼罢,邀三人进甲字雅间叙话。
崔白性情疏阔,不喜虚辞,甫一落座,不待闲聊,便径自取出画卷,徐徐展开。
“此画名为《秋风野渡图》……”
三人的视线俱已落在素绢之上。
但见画卷右起,几株老树斜欹水畔,枯枝疏瘦,叶已半凋,其下丛生着蒲草与芦荻。一叶扁舟系于老树根旁,舟身半朽,随波轻荡。
中景处,大片水泽烟波,湖面上败荷残枯,浅滩处凫雁缩颈,水天相接处,唯见几痕远岫淡影,笔意极淡,更觉萧瑟清旷,秋意透纸而出。
吴铭虽对绘画一窍不通,但基本的审美还是有的,此画构图之精妙,气韵之生动,意境之悠远,即便是他这样的门外汉亦为之心折神驰。
如果在现代,他会大呼牛逼!
但这里是宋代,他当即拊掌赞道:“妙极!这秋野苍茫之态在崔先生笔下展现得淋漓尽致!此画悬于壁间,顿令小店蓬荜生辉!”
“吴掌柜过誉了。”
崔白温和一笑,话依然不多。
吴铭立时起身,取下壁上原本悬挂的那幅秋景图,转而将老崔这幅《秋风野渡图》珍而重之地挂上。
他驻足画前观赏,越看越喜欢。
看过崔白的大作,再看先前那幅拙作,高下立判,
吴铭转过身来,正对上三人灼灼的目光。
画作已赠,该是他履约的时候了。
只不过,最近十天的雅间都已订出,吴铭解释一番,随后将五人的宴席安排在十一天后,即九月二十六日。
“雅间食单上的菜品,诸君可随意点取,此外,吴某还会备上几味非市售的新菜,以供诸君尝鲜。”
此话一出,期待值瞬间拉满。
李玮问道:“旬休赐酺京师,吴掌柜该当有所耳闻罢?贵店可曾收到邀请?”
吴铭给出肯定答复。
李玮又问:“不知贵店的摊位设于何处?届时可会推出新菜?”
“吴记的摊位暂定于西角楼对面,谈不上新菜,不过新出了几样市食小吃罢了。”
五人顿觉兴致盎然。
以崔白的性子,本不欲凑这个热闹,这下不得不去了。
五人满怀期待而去。
当天晚上。
“哈哈,我成了!”
吴铭连画十二生肖,直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真教他练出来了。
听见动静的谢清欢哒哒哒跑出来,见师父手持一条栩栩如生的糖龙,立刻祝贺道:“恭喜师父,贺喜师父!灶王上仙,法力无边!”
“……”
这可不是我教的啊!
“师父,我也想学。”
吴铭微微颔首:“会教的。”
糖画倒真可以教给她和小何,以后多的是出门摆摊的机会,比如明晚。
吴铭转向何双双:“小何啊,替我转告马大娘,明晚戌时,劳烦她将餐车送至店前。”
“明晚?”
三个厨娘相顾愕然。
吴铭颔首道:“明晚的夜市便交由你三人主理,我要上外面试营这餐车。”
有道是实践出真知,新得的餐车须经实地操演,近日习得的糖画技艺,亦须经过实战检验,方敢携至赐酺盛会上展露。
何双双关切道:“吴大哥只身前往,可会有所不便?”
这倒是个问题,别的暂且不论,他对东京的大街小巷并不熟悉,这年头又没有导航,万一迷路就惨了。
吴铭略作思忖:“且看铁牛明晚是否得空,若得空,便邀他同往。”
二郎和孙福要照看店面,差使不得,铁牛不错,既能引路,又能充当保镖。
何双双本欲毛遂自荐相伴左右,见吴大哥属意铁牛,她只好将嘴边的话咽回肚皮里。
257 小神宗与小驸马
老爷子传下来的这套工具大多带不过去,次日一早,吴铭便让李二郎去市场里采买平替。
别的都好说,唯独转盘需要自制。
李二郎买回来一块光板转盘,吴铭将之均匀划分为十二格,然后由谢清欢执笔,将十二属相的名称工整书于格中。
街头卖糖画的大多会在转盘上动手脚,降低龙的“爆率”。
吴铭不搞这些小伎俩。
等张关索到店,确认其晚上有空,他取来一块布幌子,让徒弟写上糖画及其售价。
忙忙碌碌又一日,转眼便至戌时。
马大娘如约而至。
吴铭和张关索将风炉、锅勺、竹签、蔗糖以及新制的十二生肖转盘一并装车,回厨房里嘱咐两句,托经验最丰富的何双双代为照看店面。
“那我哩?”
谢清欢略显错愕,以往师父离店,都是让她照看店面的。
吴铭正色道:“你要听双双姐的话。”
闲话少叙,出发!
东京城内千灯竞放,夜市喧嚣如昼。
吴铭并未奔赴州桥夜市,而是选择前往醉翁府邸。
六月间为醉翁操持过寿宴,府上仆役都认得他,见吴掌柜驾车而来,忙入内通禀。
不多时,欧阳发便疾步而出,三个小欧阳紧随其后。
“吴掌柜!”
四人目光立时被餐车吸引。
“此为何车?如此新奇!”
吴铭笑道:“此乃餐车,专为外出贩食所造。”
“妙哉!”
欧阳发赞叹不已,心想吴掌柜端的不拘一格,不仅菜品频频推陈出新,连车驾器具亦别出心裁!
欧阳辩指着车身上的刻字问道:“为何叫无名氏?”
这话说来可就长了……
吴铭只好照搬苏颂的说辞:“惭愧,吴某厚颜自号无名氏,教诸位见笑了。”
四人恍然,并未往心里去,目光立刻被车上的转盘所吸引。欧阳辩最年幼,个头稍矮,须扒着车沿踮起脚,方能一睹转盘全貌。
吴铭讲明规则,四兄弟依次转动指针,分别落在蛇、马、牛、羊上。
取出风炉置于操作台上,引燃木炭,架上小锅,倒入适量蔗糖。
糖块渐渐软化融解,化作清亮的琥珀色糖浆,待锅中冒起细密的鱼眼泡,吴铭舀起一勺糖浆,手腕或提或倾,糖液如细丝般泻落于石板,勾勒出骏马的轮廓、健牛的犄角、山羊的短尾,最后是蜿蜒的蛇身。
每画成一只,便趁热嵌上竹签,旋即用小刀仔细铲起,以蒲扇扇凉定型。
兄弟四人凑在车前,看得目不转睛,啧啧称奇。
吴铭将做好的糖画分给他们。
欧阳发看着弟弟手中体型更大的牛、马、羊,再看看自己手里细长的蛇,不免有些气闷,又想起落榜之事,心道:莫非当真流年不利?
三个小欧阳看着手中栩栩如生的糖画,哪里舍得吃掉?间或伸出舌尖舔一下,感受着丝丝甜意在口中化开,满足地眯起眼,再舔一下。
闲谈间,欧阳发问起赐酺之事:“听闻朝廷已邀京中名店共襄盛宴,吴掌柜可曾受邀?”
吴铭给出肯定答复。
“可有新菜?”
“有的!”
欧阳发立时道:“届时定来捧场!”
三个小欧阳闻言,竞相道:“大哥!带上我!”
欧阳发断不愿带上三个“臭弟弟”,大摇其头:“为兄已与他人有约。你等若想去,自去央求娘亲便是。”
正说话间,餐车周围不知不觉已聚拢不少人。
四个官家子弟现场“吃播”,过路的孩童看得双眼发直,登时便走不动道了,拽着父母的手央求道:
“爹爹爹爹!我也要牛牛!”
“买嘛买嘛!我想要龙!”
餐车前的人气逐渐旺盛起来。
等卖过这一波,这条街巷的生意渐稀,吴铭收起一应器具,张关索驾起餐车,两人前往下一个摆摊地点:敦教坊。
此处乃京中贵胄聚居之地,他为狄青操持乔迁宴时,来过两次,还算熟门熟路。
再次抵达狄府门前,景象已与昔日截然不同。
朱漆大门紧闭,门楣上的“狄府”匾额不见踪影,石阶墙头积着落叶灰土无人清扫。狄家离京不过一月,已是一派萧条景象。
坊中亦有一处小型夜市,吴铭来时已晚,好位置早被旁人占据。
他只得寻了个角落停下餐车。
两人一车一出现,立时受到在场同行的瞩目,无不诧异打量这辆造型奇特的驴车。
亦有游人被吸引,围拢上前,见布招上写明“糖画,二十文每串”,又见摊主正执勺倾糖汁作画,无不称奇,纷纷解囊。
出入此间者,非富即贵,区区二十文,算不得什么。
虽处角落,人气竟也慢慢聚起。
不知过了多久,忽闻一声呼喊:“吴掌柜!”
吴铭循声望去,两个身着华服锦袍的男子并肩行来,其中一人正是郭若虚。
两人走至近前,郭若虚笑道:“我道是谁家生意如此红火,引得众人围聚,原是吴掌柜在此!”
目光落到餐车上,亦是啧啧称奇。
同行者面露惑色,郭若虚便居中引见,盛赞吴掌柜的厨艺,言辞极尽推崇,诸如“生平仅见”、“独步东京”“世间绝无”之类,听得对方将信将疑。
这位同行者名叫王缄,与郭若虚出身相似,同为开国大将之后,货真价实的贵胄子弟。
历史上的王缄只是个无名之辈,但他有个儿子叫王诜,即《水浒传》里的“小王都太尉”,亦是驸马爷,亦擅书画,造诣更在李玮之上。
不过这个时间点,这位未来的驸马爷尚是个六七岁的垂髫小儿。
郭、王二人各要了一串糖画。
王缄见糖画栩栩如生,甚是新奇有趣,料想家中孩童必定喜爱,遂提议道:“王某正欲归家,寒舍距此不远。不知吴掌柜可否移步?家中几个顽童见了此物,必定欢喜。”
吴铭欣然应允,心想趁驸马年幼,抓住他的胃,待其长成,多赠几幅画给我,很合理吧?
收摊,随王缄来到王家府邸前。
王缄道声“稍待”,入府唤人。
不多时,便领出六个孩童,三男三女,数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跑得最快。
“诜儿,慢些!”
男孩充耳不闻,撒丫子跑至餐车前,小手攥着衣襟下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骨碌碌转着,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这便是小王诜了。
流程依旧,六个孩童依次转动指针。
王诜转时,口中念念有词:“龙!龙!龙!”
指针滴溜溜旋转,最终停在了“兔”格上。
王诜顿时垮下小脸,大失所望,拽着父亲衣袖恳求:“爹爹,诜儿还想再转一次!”
王缄摇头道:“一人仅限一次,不可贪多。”
任凭儿子如何撒娇耍赖,只是不许。
恰在此时,一辆装饰华贵的朱漆车驾辘辘驶近。
王缄认出车驾规制,忙拉着儿女避让道旁。
吴铭莫名觉得这辆豪车有些眼熟,同上回在狄青府外所见颇为相似。
的确是同一辆,便连车中乘客,亦是同一家人。
车内的赵仲针听得外间孩童嬉笑,好奇地掀起车帘一角探看,见几个孩童人手一支小兽,舔得正欢,瞬间被迷住了。
“爹爹,娘亲,那是什么?孩儿也想要!”
赵宗实朝外看了一眼,眉头微蹙,正待拒绝,妻子高滔滔已抢先吩咐车外随从:“停车,去买一串来。”
车夫稳稳刹停车驾,随从一跃而下,行至摊前询问。
车厢内,赵宗实语带责备:“此乃将门王家府前,贸然停车,恐惹非议。”
高滔滔不以为意:“我亦为将门之后,当初不也嫁给了你?何况王缄这一支既非将才,亦无实权,有什么打紧?”
“眼下是非常时刻,你应该清楚才是……”
赵宗实犹自责备妻子行事莽撞。
高滔滔轻轻抿嘴,不再辩驳。
她明白夫君的忧虑,直至上月,朝中仍物议汹汹,奏请官家立储的札子堆迭如山。
官家无子,若要立储,自幼长于宫中的夫君便是第一人选——也正因自幼长于宫中,方才养成了谨小慎微的性子,这并非坏事,只是……有时未免过于紧绷。
随从很快返回禀报:“此物须转动转盘,指针停于何种属相之上,摊主便绘制何物。”
赵仲针到底是少年心性,哪里按捺得住,脱口道:“我来转!”
话出口才想起征询父母的意见,忙扭头看去。
见母亲微微颔首,父亲虽面色微沉却并未出声反对,这才欢喜地跳下车,哒哒哒跑到摊前。
吴铭见他衣着华贵更胜王家孩童,再看王缄领着儿女恭敬退让的姿态,心下明了几分:这家人绝非寻常宗室,或许真如谢清欢所言,乃亲王之后。
赵仲针迫不及待,伸手用力一拨转盘指针,众人的目光随之牵动。
飞速转动的指针渐渐放缓,最终不偏不倚,落在了“龙”上!
“哇!”
众孩童齐声惊呼,赵仲针自是喜不自禁,其余孩童则满眼羡慕,王诜尤为艳羡,看着手里的小兔子,顿觉索然无味。
吴铭按部就班,舀起灼热的糖浆,糖汁随手腕移走,须臾间,龙首、龙角、龙身、龙爪、龙尾,乃至片片龙鳞,一一凝就。
赵仲针看得目不转瞬,直至吴铭嵌上竹签,递至他眼前,他才情不自禁地赞叹出声:“好生了得!”
接过那条神气活现的糖龙,正乐得合不拢嘴,耳后猛地响起一声呵斥:“胡闹!”
赵仲针一激灵,回头望去,但见父亲的神色异常冷峻,眼中的意味再明显不过了。
赵仲针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举着那条威风凛凛的糖龙,吃也不是,放也不是,一时手足无措。
不止他,现场的气氛亦为之一僵。
龙是华夏文化中的至尊神物,作为一种延绵近万年的图腾,它在中华传统文化中占据着崇高的地位。
起初只是作为氏族的图腾,秦汉时期,龙被赋予了“帝德”和“天威”的宗教形象。在宗法观念的影响下,龙纹在艺术创作中往往与“神圣”、“天”、“天子”等概念相呼应。
至元代,首度颁发“禁服麒麟、鸾凤、白兔、灵芝、双角五爪龙、八龙、九龙、万寿、福寿字、赭黄等服”之禁令,这便是龙纹最终成为封建帝王权威象征的发端。
到了明清时期,随着集权制度的登峰造极,龙纹便被皇家所垄断。官宦子弟、平民百姓如有擅用龙纹者,视为“僭越”,犯大逆罪。
介于之间的宋代是一个特殊的时代。
宋代是龙纹向艺术化发展的高峰期,艺术创作相对自由,少有封建宗法的桎梏,宫廷龙纹和民间龙纹的发展并驾齐驱。
宫廷龙的造型突出神性,金碧辉煌、精巧典雅,涉及宫廷礼仪和生活的各方面;民间仍以龙来辟邪祈福,特点是寓意吉祥,素雅秀美、气韵生动。
民间画龙并非忌讳,何况吴铭绘制的糖龙远远算不上精致,只是形似罢了。
按理说不该有这么大的反应,除非这家人身处那个位置,是以格外敏感。
一念及此,吴铭忍不住再次端详眼前的小男孩,这个时间点,宋神宗的年龄应该和他相仿。
莫非……
气氛忽然僵住,还是王诜机灵,立时递上手里的糖兔,打破沉默道:“我同你换罢!这兔子我还没尝过哩!”
“可是……”
赵仲针看看自己手中威风的大龙,再看看那只不起眼的小兔,心中万般不愿。
然而父亲的目光直如芒刺在背,他只得忍痛割爱:“……也好。”
将糖龙递出,换回了那只糖兔。
王诜得了威风的大龙,喜笑颜开。
赵仲针握着不起眼的小兔,闷闷不乐地登回车上。
吴铭看在眼里,心里大呼卧槽。
如果这家人真是赵宗实一家,那王诜就是他家的女婿啊!尽管这位驸马爷风流成性,并非什么乘龙快婿。
今晚大概率是这对郎舅的初次碰面,单看此时的小神宗和小驸马,其好吃贪玩倒和寻常的小孩一般无二,谁能想到……
豪华车驾重新启动,辘辘驶离王家,融入东京的夜色中。
258 蛋烘糕
赵仲针痛失大龙,心下不免有些郁闷,但有总好过没有,手里的糖兔小是小了点,瞧着倒也秀气可爱。
回到车内,见父亲面色稍霁,他便举起糖兔,略带一丝炫耀道:“爹爹,你瞧这兔子!”
赵宗实只略略扫了一眼,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暗暗吃惊:京中所售吃食岂有他不晓的?可这糖画确为生平初见。摊主的手艺委实不俗,竟能以糖汁塑形,勾勒出如此灵动之物。
他不由得又望了眼窗外的餐车,车身上的刻字在灯火映照下清晰可辨。
旁人的名头恨不得越响亮越好,此人却以无名氏自居……倒非寻常的贩夫走卒可比。
当爹的不予置评,当娘的总要捧儿子的场,夸赞道:“好伶俐的小兔!这般活灵活现,我瞧着倒比那大龙更生动几分!”
高滔滔自然也瞧见了车身上的刻字,笑道:“名号倒是别致,糖画亦有趣得紧,却不知此番赐酺,这位无名氏会否受邀?”
赵宗实断然道:“赐酺盛会,岂会邀请无名之辈?”
“也是……”
车驾渐行渐远,那辆奇特的驴车亦渐渐倒退,消失于夜色中,不复得见。
有关糖画的话题随之终结,今夜之事不过是段小插曲,夫妻二人都没往心里去。
唯有赵仲针仍然忘不了那条威风凛凛的糖龙,舔着糖兔,心里却想:明晚定要差人来寻这位无名氏。自然,此事须瞒着爹爹。
然而,接下来的数日,赵仲针派来的下人尽皆扑了个空,这位无名氏再也不曾现身此处。
……
接下来的几天,吴铭和张关索每晚都外出摆摊,只是每晚摆摊的地点都不同,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东京那么大,当然要充分发挥餐车的机动性,不必局限于一处。
两人一车所过之处,来往行人无不驻足侧目,真个赚足了眼球!
吴铭本想去王安石家溜一圈,一打问,清明坊远在郊区,只好作罢。
这期间倒是去内城的东西御街逛了一回。
赐酺在即,城楼之前、御街之上,内诸司已用土木临时搭建起高大宏伟的露台。
御街两侧也已搭起延绵的彩幕,诸如矾楼、潘楼等正店已经挂出布招,最终是潘楼占了C位。
很显然,潘楼的关系更硬,毕竟,潘楼的店址正位于皇城根下,紧邻东角楼,甚至潘楼所在的那条街就叫“潘楼街”。其声势之盛,可见一斑。
至于谢家坐拥的三家正店:高阳正店、中山正店及长庆楼,则分列矾楼和潘楼两侧。
赐酺宴虽以饮食为主,受邀者却并不限于酒楼食肆,但看那迎风招展的布招,可谓百货骈布,无所不有,俱是城内有名的店铺。
一应摊位都设在皇宫对面,届时,官家将携宗室和大臣登上十数米高的城楼,凭栏眺望,万民同乐、歌舞升平之景一览无余。
而位于皇宫同侧的彩幕,则类似于村里吃席时搭建的篷房,只是更华美也更私密。
这些是受邀的庶民代表和宗室外戚的宴饮之所,庶民代表的宴席位于宣德楼下,宗室外戚则按亲疏远近排座次。
彩幕帐设一直延绵到皇宫尽头,即东、西角楼处。
其实并不算长,大约一千米。
纵观两千年王朝史,北宋的皇宫算是很袖珍的了,远小于唐朝的大明宫和明清的紫禁城。赵祯在位期间倒是起过扩建的念头,但因周边住户抵制拆迁,只好搁置。
吴记川饭的摊位位于西角楼对面,吴铭先来踩个点,目光扫过隔壁摊位的布招,微微一怔。
“哎哟呵!老熟人啊!”
店铺离得近也就罢了,没想到摊位也紧挨着状元楼。
转念一想,也对,他当初的要求是排在七十二正店之后,而状元楼恰是正店末流,合该如此。
过了东、西角楼,摊位由单侧变作双侧,东起望春门,西至阊阖门,但彩幕的规格明显不如皇宫路段。
东西御街和南北御街一样,原则上只供官家出巡使用,寻常百姓只能在两侧御廊里行走。
赐酺当日例外。
除去预留给演出队伍的经行通道和靠近皇宫一侧的彩幕区域,其余地界百姓可随意游览,尽情享受,不受任何限制。
吴铭只是驱车大致参观一遍,已经可以想见后天的盛况。
翌日。
今天是宋代的九月十九日,现代的10月18日,星期六。
恰逢周末,吴铭叫上老爷子和老妈一起筹备明天摆摊所需的食物。
不仅要保留以前摆摊时的畅销菜品,还要增加一些新花样,其中两样当场现做。
一是糖画,经过这几天的实战演练,吴铭已经熟练掌握十二生肖的画法。
至于另一样……
“耶!”
吴振华一进厨房就注意到那几口巴掌大的平底锅,看外形显然不是现代工业的产物。
“你在那边买的嗦?”
吴铭点头称是。
没办法,现代器具带不过去,只能在东京寻找平替,工艺虽然粗糙了些,能用就行。
“你要做蛋烘糕嗦?”
老爷子一猜即中。
蛋烘糕虽然带个“糕”字,其实并非什么正经糕点,更比不了广式、苏式、京式面点的精致,而是成都的特色小吃,相传始于清代道光年间,至今已有百多年历史。
蛋烘糕用料普通,做法也极其简单,只需用鸡蛋、面粉和红糖调匀,在平底锅上烘煎而成,很适合出摊叫卖。
吴铭记得二十年前,成都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卖蛋烘糕的,那时候才卖五毛钱一个,现在涨了十倍不止,味道反而不如以前好了。
吴振华瞬间来劲了,这个他会啊!谁还不曾走街串巷卖过蛋烘糕了?
吴铭笑着招呼道:“都过来,让太师祖给你们露一手!”
三个厨娘嗖一下便围聚上来。
吴铭嘱咐何厨娘:“你仔细学,这道菜明日由你来做。”
“好!”
何双双重重点头,难掩欣喜之色。
某个无缘参与此次盛会的可怜娃不禁面露愁容。
吴铭宽慰她一句:“你也认真学,以后有的是机会。”
谢清欢轻轻“嗯”一声,这个大饼显然不足以慰藉她心里的苦闷。
有人旁观,吴振华劲头更足,当即撸起袖子,把手洗净。
取出一盆,倒入面粉,再依次放入蛋液、红糖和清水,搅成稠糊状,静置半小时。
这期间本该准备馅料。
传统的蛋烘糕只有甜咸两种味道,甜馅即是用芝麻、白糖和花生碎混合而成;咸馅就是大头菜炒肉末。
在物资极大丰盛的今天,馅料早已跳脱出甜咸二味,万物皆可入馅,甚至衍生出夹奶油肉松这种邪道吃法,盛行一时。
吴铭最喜欢的馅料是烂肉豇豆,考虑到今天只是教学,重在制作蛋皮,馅料就用榨菜凑合一下。
半小时后,往面浆里放入发酵后的老面和适量的小苏打,搅拌均匀,开烤!
烤制过程不难,只需控制好面浆的量和火候即可。
如果用现代器具来做,这不算什么问题;但替换成宋代的器具,找准火候的难度便直线上升。
吴振华许久不曾烤蛋烘糕了,手有点生,连翻两次车,终于把火候找准。待蛋烘糕表面均匀起泡,稀浆尽褪,加入馅料,对折合拢,出锅!
三个厨娘趁热品尝,皆赞不绝口,此物简单却美味,明日现做现卖,必定大受欢迎!
换何双双上手练习。
谢清欢默默走开,忽见师父取出糯米粉,忙问:“师父打算做什么?”
“麻团。”
明天肯定会有许多小孩儿光顾,光是吴铭知道的,就有三个小欧阳、小七娘和她的哥哥姐姐、苏辙等等,没有哪个小孩儿能够拒绝甜甜糯糯的麻团。
麻团看着简简单单,做起来远比蛋烘糕难,对用料的配比和油温都有严格的要求,炸出来后皮薄且酥,立挺空心,即便放凉也不会回缩。
吴铭虽非白案师傅出身,做个麻团还是手拿把掐的。
用糖水将糯米粉和成面团,静置饧面,同时准备馅料,有豆沙和莲蓉两种。
半小时后,将面团分成大块,随后搓条,揪剂子,按扁,包入馅料,封口捏圆。取一碗清水,将包好的团子沾湿,裹满白芝麻,即成麻团生坯。
今天只做生坯,赐酺定于巳正时分正式开始,不止麻团,炸菜都可以留待明早再来炸制。
吃过午饭做卤菜。
还和以前一样,众人分工合作,只是以前仅他、小谢和二郎三人,今天有何双双、锦儿和孙福助力,效率倍增。
吴记旬休歇业的规矩,如今已无需刻意强调,即便是初来乍到的新客,亦对此有所耳闻,均觉匪夷所思,大叹吴掌柜不会做生意。
“这算得了甚?”熟客以特有的淡定口吻向新客科普,“吴掌柜的规矩多着哩!旁的不说,单说排队,嘿,待到赐酺那日,你便晓得厉害了!”
吴记受邀之事早已在食客间传开,得知吴掌柜此番又要推陈出新,这下不得不去捧场了。
是夜,闭店打烊之前,吴铭让小谢写了张“今日歇业”的告示,贴于门外,又取来一幅布幌子,嘱咐道:“再写几句广告词……”
赐酺宴毕竟是正式场合,往来多官宦贵胄,就不搞噱头了,只把招牌菜写上。
“师父,弟子当真不能去么?”
谢清欢眼巴巴地望着师父,做最后的争取。
看着徒弟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吴铭颇有些于心不忍,终究还是硬起心肠摇了摇头:“你在家里安心练习雕花和糖画,把手艺练好,以后有的是表现的机会。”
谢家的三家正店都在,谢居安本人大概率也会到场,风险太高了。
“好吧……”
尽管知道师父是为自己好,也知道这样做是对的,仍免不了有些闷闷不乐。赐酺盛会难得一遇,这十六年来朝廷一共就办过两回,她真的好想去啊……
何双双师徒、李二郎和孙福自然得去,加上吴铭便是五个人。
发过工钱,闭店打烊,众人各自回家歇息不提。
第二天,吴铭比平常早半个小时到店。
谢清欢已经起床,正刷着牙,含糊不清地喊了声“师父”。
吴铭微微颔首,走至吴记川饭外。
卯正时分,天光尚未大白,巷陌笼在深秋的寒凉里,霜雾于晨光中悄然融化。万里无云,今日应是个大晴天。
忽闻辘辘声响,扭头看去,马大娘驾着餐车缓缓驶来。
何双双师徒要来店里洗漱,是以一向来得早。
吴铭回厨房里将昨天备好的菜料取出来炸制,同时把卤菜热上。
他一边演示一边讲解:“炸麻团的油温很关键,四成油温下锅最佳,低了不易膨胀,高了容易炸裂。”
麻团炸裂的声势惊人,热油四溅,虽不至于毁容,被溅射到还是很疼的。
此时油锅已热,油烟微起。
吴铭将麻团生坯放入油中,团子沉入油底,边缘泛起细小气泡。
用长竹筷不断拨动,防止粘连。
过不多时,麻团便接连浮起,吴铭挨个翻动,使其受热均匀。
三个厨娘看着一个个团子在油锅里旋转、膨胀,表皮颜色逐渐加深,从浅褐到金黄,体积胀大了近乎一倍!大感新奇有趣。
吴铭用笊篱将之捞出沥油,演示罢,便把后面的活儿交给小谢。
他着手准备蛋烘糕的馅料,何双双则调配蛋烘糕的浆液。
辰时前后,李二郎和孙福相继到店。
吴铭招呼两人品尝刚出锅的麻团,又让何厨娘烤了几个蛋烘糕,权当早饭。
八点左右,万事俱备。
众人将一应器具和食材装入餐车,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吴记川饭的布招以及写有招牌菜的布幌子。
仔细检查两遍确认无一缺漏后,吴铭再度嘱咐徒弟两句,不得擅自出门云云。
另四人也不多话,任谁都瞧得出谢厨娘心情不佳,只拱手道声别,出发!
谢清欢留在原地目送餐车逐渐远去,直至餐车消失于巷角,方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幽幽地叹口气。
热闹是他们的,她什么都没有。
她独自回屋,关上店门,进厨房里取出萝卜。
看来今日只剩萝卜陪她了。
259 优势在我!
吴铭一行自朱雀门入内城,但见御街上车马如龙,喧阗拥堵,遂驱车西行,取道浚仪街,过浚仪桥,一路向北。
沿途游人无不投来惊异的目光,既惊奇于那辆造型奇特的驴车,亦诧异于这五人整齐统一的装束和衣衫上的显眼字样:吴记川饭。
纷纷交头探询:“此乃何处食肆?怎的未曾听闻?”
越是临近东西御街,车马、行人越密。
夹道店铺鳞次栉比,各色幌子迎风招展。肩挑货担的贩夫高声吆喝,推独轮车的脚夫在人群中穿梭——赐酺日不设限制,未获邀的商贩亦可入御街叫卖,只是没有固定摊位罢了。
更有众多路岐人散落各处:或倒吃冷淘,或口吞铁剑,或操纵药法傀儡,或口吐五色圣水,另有猴呈百戏、鱼跳刀门、使蜂唤蝶、驱虫弄蚁……百戏杂陈,不一而足。
锣鼓声、叫卖声、喝彩声、嬉闹声,交织鼎沸,远近皆闻。
京中艺人吴铭大多不识,唯有一伙熟人。
“吴掌柜!”
几声呼喊传来。
循声望去,只见张关索、王侥大、韩春春、赛关索正驻足路旁,连连挥手,显是一早便来占位了。
今日盛会,各瓦舍的角抵擂皆已休赛。
铁牛已在保康门瓦子连坐八擂,再胜两场便可追平王秀英的战绩,如今也算是小有名气,按理本不必再在街头卖艺。
但在东京城的众多瓦舍里,保康门瓦子只算二流,论规模,远不如内城的三大瓦子,只在保康门瓦子站稳脚跟,尚算不上本事。
赐酺之日,达官显贵云集,正是扬名之机,张关索岂肯错过?
吴铭估摸着,今日备下的食材,中午应该就能卖完。
下午闲暇,还和以前一样,逛逛赐酺盛会,体验体验东京的风土人情。
摊位空着也是空着,索性借给铁牛四人用作卖艺之所。
四人自是感激涕零,位于皇宫对面的黄金地段,旁人求之不得,吴掌柜委实重情重义!
吴铭并未多待,略作寒暄,继续北行至浚仪街的尽头,巍峨的宫城西角楼已遥遥在望。
五人出发较晚,抵达时已过巳时,赐酺开宴在即。
此时的东西御街上,人潮汹涌,车马喧阗,混杂着脂粉气、汗味和各种食物香气,其盛况远胜大相国寺的万姓交易。
御街两侧彩棚林立,正店毕至,名厨咸集,唯有一处摊位依旧空空如也。
全场最关注此处者,莫过于隔壁摊位的刘保衡。
他辰时便率众赶到,眼见盛会即将鸣锣,那姓吴的仍未现身,心下生出一丝期盼,巴望其索性不来。
当那张熟悉的面孔驾驶着那辆古怪的驴车闯入视野,刘保衡的心情登时跌落谷底。
这伙人终究还是来了!
且以如此扎眼的姿态登场,甫一露面便将周遭所有人的目光吸引,真个哗众取宠!
刘保衡不免有些气闷:尚未开市,声势便已被对方压了一头。
岂有此理,到底谁才是正店?!
恼火归恼火,他并不怯战。
状元楼今日备货充足,菜品花样繁多,物美价廉,此番定要赢个满堂彩!
餐车稳稳驶入预留的摊位,何双双、锦儿、李二郎和孙福麻利地卸货摆摊。
吴铭则与相邻的摊主寒暄致意。
左邻乃一缂丝商人,亦经营着京中名店,货物皆出自定州沈家。
北宋的缂丝织品有“北定州,南松江”的说法,沈家正是定州缂丝的代表。
吴铭对此一窍不通,他只知宋代有位缂丝名家叫朱克柔,她的缂丝织品备受士大夫追捧,宋徽宗在她的织品上亲笔题诗,称赞其技艺。
只可惜,这个时间点,朱小娘子尚未出生,忽悠不来她的作品。
这家店所售的织品同样惊艳,但见山水花鸟、人物楼阁,图案繁复精巧,色彩华美和谐,经纬细密犹如天成,即便是吴铭这样的门外汉,亦知其价值不菲。
一问售价,果不其然,须十贯起步。
一笑置之,不再多问。
右邻正是状元楼。
吴铭拱手笑道:“刘掌柜,久违了!”
刘保衡亦挤出些许笑容,拱手还礼:“贵店生意蒸蒸日上,吴掌柜经营有方啊……”
他心底固然不喜,暗地里亦千方百计地使绊子,但见了面总归要维持体面。
目光扫过吴铭身后诸人,猛地一顿,复又定睛细瞧,惊疑交加:“那位娘子……莫不是何厨娘?”
吴铭坦然称是。
刘保衡忽然想起前番探店吴记,这位何厨娘同样在场,遂问道:“听闻何厨娘上月突然金盆洗手,此事莫非与吴掌柜有关?”
不待吴铭开口,何双双已闻言转身,抢先作答:“奴家现于吴记掌灶。”
刘保衡霎时变了脸色。
姓吴的手艺已是不俗,如今又得名满京师的何厨娘相助,岂非如虎添翼?
心下更觉疑惑:这究竟得许下何等高昂的酬劳,方能让何厨娘舍弃私厨娘子不做,甘居陋巷小店掌灶?
吴铭并未在意刘保衡的反应,转而同状元楼的铛头打声招呼,互相道声久仰。
今日出摊者并非他此前见过的三位铛头,而是状元楼里负责蒸作从食的钟如海钟铛头。
蒸作从食即面食,见其案上琳琅满目皆是各色糕饼点心,很显然,状元楼此番主卖糕点。
也是,带油水汤汁的菜品不便打包,糕点确是上选。
这不巧了么……
李二郎挂出吴记的布招,刘保衡抬眼扫过,见着“蛋烘糕”三字,不由得轻轻挑眉。
这段时日,他密切关注着吴掌柜的动向,对吴记推出的各色菜品了然于心,这蛋烘糕不曾在店中售卖过,显然是特意为今日准备的新品。
虽不知具体为何物,然既名之为“糕”,定为蒸作从食无疑!
刘保衡唇角微微上扬,难掩自得之色。
状元楼今日备下二十余种糕点,皆以本钱价售卖,不求盈利,只为聚拢人气,在场面上压过对方。
好比五星级酒店摆地摊,那还不是降维打击,嘎嘎乱杀?
这姓吴的若卖别种菜品,胜负或难预料,竟也以糕点为主打?简直自取其辱!
此番优势在我,他实在想不出该怎么输!
只不过,对方那怪车当真便利,竟自带储物箱柜,上设操作台面,较之己方临时拼合的桌案,倒显得专业许多……
刘保衡正思忖是否寻人仿制,忽见何双双自车中取出数个小风炉,复又摆上数只小巧的平底锅。
这是何意?莫非打算现场烹制?用这般小锅能烹制何物?且现做现卖,效率何其低下!
更奇怪的事尚在后头,那姓吴的竟又取出一块木制转盘,其上书写着十二生肖之名。
这又是做甚?
刘保衡越看越疑惑,悄声问钟如海,后者亦茫然摇头,对吴记今日所售菜品毫无头绪。
一丝不祥的预感忽地爬上心头。
这姓吴的总爱弄些稀奇古怪的花样,教人摸不着头脑,端的恼人!
更可气的是,吴记布招方才挂出片刻,竟已有三五食客围拢上前,自发地排起了队伍!
此刻尚未开市,这合理么?!
早早便来排队的食客皆是先前说过要来捧场的熟面孔,尽皆抱怨开来:“吴掌柜来得何其迟也!我等在御街来回寻了数遭,唯独不见贵店踪影,还道是看漏了眼……”
待瞧见造型奇特的餐车,免不了又是一番啧啧称奇。
众人驻足摊前,目光扫过布招上的菜名,皆是前所未闻的新花样。
正待细问,人群中陡然爆发一阵骚动,有人高喊:“官家驾临宣德楼了!”
众皆为之吸引,纷纷转身,踮脚引颈,朝宣德楼望去。
吴铭亦抬头张望,然此地距宣德楼足有百余丈之遥,只能依稀望见城楼之上人影幢幢,哪里辨得清面容?
话分两头。
却说是日清晨,三苏父子早早出门,赴这难得一遇的赐酺盛会。
苏洵见多识广,阅历丰富,一边游览一边指点解说。
但见宣德楼前,一座巍峨彩山拔地而起,金箔彩帛装饰其上,日光映照之下,金碧辉煌,锦绣交迭,耀目生辉。
彩山朝向宣德楼一侧,横列着三重彩门,各自悬挂一块以彩结装饰的金字匾额,中曰“都门道”,左右曰“左右禁卫之门”,其上各盘踞着一条游龙,作二龙戏珠状。
最上方另有一块大匾,笼着大红绸布。
彩山上描画着各种神仙故事,左右两侧,以彩帛扎结成文殊、普贤菩萨法像,分别跨坐于狮子、白象之上,手臂轻轻摆动,指间随之流出五道水柱,仙气十足。
苏轼和苏辙看得瞠目愕然。
苏洵淡然一笑,伸手遥指,娓娓道来:“彩山顶端设有水箱,以辘轳绞水至最高处,只待放下水闸,便可形成瀑布。”
“彩门上那两条游龙,外覆青色幕布,草束间密布灯盏,入夜烛燃,双龙蜿蜒腾跃,直如飞天而去,尤为壮观……”
以彩山为中心,用荆棘枝条围出一片广阔区域,唤作“棘盆”。
棘盆内竖有两根极高的木竿,以彩帛装饰,竿顶悬垂着纸糊的百戏人物造型,随风轻摆,姿态飘逸。
另有高大宏伟的乐棚一处,即教坊司、钧容直、民间优伶演出之地。
宣德楼下设有露台一所,以彩带装饰栏杆,露台两边有禁卫兵士排列守卫,尽皆身着锦袍、幞头上插着天子所赐绢花,面朝乐棚而立。露台下早已挤满黑压压的人群。
兄弟二人生于蜀地,何曾见过如此富丽宏大的阵仗?
心中感叹:东京物华天宝,繁华鼎盛,果真远非他州可比!
苏洵从儿子口中得知吴掌柜亦受邀在此设摊,三人遂在御街两侧摊位间仔细寻找。
自西至东挨家搜寻,却未见吴掌柜的踪影。
苏辙大失所望,揶揄道:“早知哥哥言出必反,我又何必白白怀有期待!”
“不应该啊……”苏轼亦百思不解,“容直兄分明言之凿凿……”
三苏寻人未果,只得回到宣德楼下棘盆外驻足。
人群中陡然爆发一阵骚动,有人高喊:“官家驾临宣德楼了!”
众皆昂首瞻仰天颜。
父子三人亦仰头朝宣德楼上望去。
只见悬垂于门楼外的黄绢已高高卷起,帘内正中,设一黄罗帷幔所罩的彩棚,内里居中便是御座。
苏轼极目远望,只依稀可见一袭红袍身影端坐其上,却看不分明,似乎正微微侧首,同侍立在旁的近侍低声言语。
御街之上,万千百姓如浪涌动。
楼下与宴的庶民代表、宗室外戚,皆肃立仰瞻;后排的士庶男女则奋力踮脚,更有甚者攀上同伴肩背,或寻高处土堆、石礅,只为争睹圣颜。
一时间,人头攒动,万颈昂然。
那近侍躬身退下,应是传令去了。
不多时,便见一名传令官疾奔至彩门前。
霎时间,似有上百面铜锣齐齐敲响。
“哐——”
声量足以振聋发聩,竟压过了喧嚣的人声,全场为之一静。
候在彩门前的官吏立即抓住红绸一角,奋力扯下!
红绸飘落,笼在绸布下的巨大朱漆金边匾额现出真容,上书六个饱满雄浑的金字:
“嘉祐与民同乐!”
人群之中,似有默契般,突然响起激昂的高呼:“万岁!”
其中一声高呼恰在三苏身旁爆发,兄弟俩猝不及防,均吓一大跳。
苏洵虽也是一激灵,面上仍维持着长者的淡然,压低声音道:“莫惊,这些是朝廷的人,目的在于引领万民山呼万岁……”
正如今天的气氛组,简称“托”。
话音未落,这呼声已将人群中积蓄已久的狂热引爆——
“万岁!”
“万岁!”
“万岁!”
万岁声浪以宣德楼为中心,层层迭迭,向四面八方冲击开来,直传到吴记川饭的摊前。
吴铭只觉耳膜嗡嗡作响,李二郎和孙福已被这声浪挟裹,不由自主地随着人群振臂高呼。
倒未必真有祝颂之意,不过是喊爽罢了,一如“雄起”、“加油”等口号。
此情此景,吴铭忍不住望向宣德楼,心想如果换作自己坐在楼上,俯望万民山呼万岁,现在一定爽翻了吧?
260 插队者
震耳欲聋的“万岁”声浪直冲云霄。
宣德楼上,赵祯闻声而起,陪宴的宰执重臣、宗室贵戚亦纷纷离座,簇拥官家行至楼前栏杆处。
圣驾临轩,楼下百姓愈加激动难抑,“万岁”之声越发高涨。
赵祯凭栏俯瞰,但见御街之上人头攒动,万民翘首,彩山巍峨,锦幡如林,欢腾之气充盈京师。
今岁以来的诸般不顺,连日萦绕心头的种种烦忧,仿佛为之涤荡一空,顿觉心胸开阔,神清气爽。
目光扫过御街两侧鳞次栉比的彩棚账设,最终落在正对宣德楼的摊位上,随口问道:“张供奉,潘楼近来可有应时新味?”
张茂则躬身作答:“听闻潘楼新出了一道‘螃蟹羹’,取时令之鲜,颇得食客称赞。”
“甚好。”赵祯微微颔首,“那便命人取来,与诸卿共尝此鲜。”
赐酺之日,民间献肴乃成例,早已安排妥当。
张茂则朝侍立一旁的小黄门使个眼色,后者立时领命下楼传旨。
赵祯返回御座,众臣及宗室亦各归其位。
此处视角绝佳,正可饱览高高搭起的乐棚,教坊司精心排演的乐舞正待开演。
开宴!
女使鱼贯而入,奉上一应鲜果、干果、蜜饯、咸酸……不必赘述。
宣德楼下,一众京畿父老亦已入席。楼上的御宴珍馐出自禁中御厨之手,楼下的宴席则由内城正店供应。
乐棚、露台之上,鼓乐齐鸣!
另有四十乘方车骈列,其上彩楼耸立,承载着钧容直和民间乐班。更有二十四乘锦绣棚车紧随其后,每乘由十二头犍牛牵引,车身披锦挂彩,萦绕彩带,满载杂耍伎乐。
一时间,丝竹管弦、锣鼓铙钹之声大作,舞袖翩跹,百戏纷呈,欢声雷动!
吴铭所处位置无缘得见皇家乐舞的盛况,亦无暇他顾,沿街商贩俱已开市!
此时,吴记摊前已排起十数人的队伍。排头者不是别人,正是欧阳发。
论及抢食,他只要认真起来,京中鲜有敌手!
欧阳发早被餐车上现烹现卖的新奇吃食迷住了眼。
虽不知其名,但见案台上各色馅料琳琅满目,立有两块水牌,按“甜”“咸”分作两区,每种馅料的罐身上皆贴有标识名目,竟多达十种!
他早已按捺不住,待到开市,张口便是:“给我来十个!每样馅料各一个!”
何双双歉然一笑:“实在抱歉,蛋烘糕每人限购两个。小官人不妨甜、咸口味各择其一尝尝鲜。”
为保出餐顺畅,不限购不行。
“这……”
欧阳发盯着面前各式各样的馅料,顿时犯了“选择困难症”。
后头排队者不耐催促:“劳驾快些!”
欧阳发一咬牙,选定两个带“秘制”字样的:秘制肉松、秘制果酱。
又瞥了眼身后尚不算长的队伍,心想待会儿再排一次。
何双双舀起一勺面浆,倒入锅中,摊匀。待表面均匀起泡,稀浆尽褪,她迅即铺上一勺蓝莓酱,将蛋烘糕铲起,利落地对折成扇形。
欧阳发与身后的食客皆看得目不转睛,啧啧称奇。
不止食客,隔壁的刘保衡亦是目不转睛,脸色却隐隐发白。
当真是现场制作!
他虽非庖厨,却也知道现做现卖天然便更具吸引力,何况对方还摆出这许多稀奇古怪的馅料,看着真真诱人,莫说旁人,连他都想尝尝鲜。
见吴记定下“限购”的规矩,刘保衡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入行十余载,从未听闻哪家食肆限购,都是巴不得客人买得越多越好。
更令他意外的是,这蛋烘糕的做法竟如此简单!
只须将那黄糊糊倾入小锅,片刻即成,裹上馅料便是。辅以限购,何愁应付不过来?
眼见吴记摊前的队伍越排越长,己方却只零星几个问津者,刘保衡心头一紧,急声催促:“都愣着作甚?!速速吆喝揽客!”
何双双将烤好的蛋烘糕以油纸包裹,递给欧阳发:“此味宜趁热享用。”
欧阳发接过,未及品尝,立刻转身至队末排队。
这才拿起热气腾腾的肉松蛋烘糕,稍吹凉气,张口咬下。
外层蛋饼焦香松软,面香中裹着丝丝蛋香,内里的秘制馅料酥松绵软,面皮的微甜与肉松的咸香交织混合,充盈齿颊。
妙极!
三两口吃尽,接着尝果酱馅的。
入口酸甜馥郁,是前所未尝的新奇滋味,许是以某种鲜果制成,清新鲜活,教人唇齿一新!
吴掌柜端的好手艺!这秘制馅料样样不凡,别处绝无此味!
念及尚有八种馅料未尝,欧阳发突生懊悔:早知如此,便该带三个弟弟同来,各选两种,分而尝之。
刚冒出这个念头,身后冷不丁传来清脆童音:“爹爹快看!吴川哥哥!”
来者正是王安石一家。
王蘅一马当先,小跑至欧阳发身后站定。
王雱和王芷并未似妹妹那般火急火燎,出门在外,须得维持君子淑女的形象,只略微加快了脚步。
王安石携夫人吴琼行至队尾时,欧阳发忙叉手行礼:“晚生欧阳发,见过临川先生、王夫人。”
王蘅不识欧阳发,但这不妨碍她同对方攀谈:“这是什么?”
她指向欧阳发手中仅剩一小块的蛋烘糕。
“蛋烘糕。”
“好吃么?”
“美味至极!”
“比炸鲜奶如何?”
“唔……”
欧阳发将仅剩的蛋烘糕送入口中细品,似在较量高低,末了道:“各有千秋,不相上下!”
王蘅立刻扭头,眼巴巴望着王安石:“爹爹!我要吃这个!”
王安石含笑应允。莫说女儿,便连他这等不重口腹之欲者,亦被吴掌柜推出的新奇吃食勾起了兴致。
但更令他啧啧称奇的,当数那辆刻有“无名氏”三字的餐车,形制之奇,前所未见。
当三苏父子终于寻见吴记川饭的摊位,摊前已排起二三十人的长队。
苏轼立时挺直腰杆,为自己正名:“我早说过,吴掌柜必在此处!何来言出必反?”
三人即刻排至队尾,见周遭食客手中的吃食热气升腾,皆有些惊讶:“今日竟有现烹热食!”
话音未落,苏洵已瞧见熟人,扬声唤道:“介甫——”
王安石驻足回望,笑道:“明允兄也来赴此盛会?”
寒暄两句,目光落在苏轼、苏辙身上:“此二位定是令郎罢?端的仪表堂堂,只是……”
越看越觉得眼熟:“颇有些面熟,可是在哪儿见过?”
苏轼行礼道:“此前在吴记用饭,有幸得瞻临川先生风仪。”
苏洵疑惑:“你二人何时去过吴记?”
大小苏心头一紧,冷汗微沁。
苏轼反应极快,解释道:“我与子由但凡外出,多在吴记用饭,爹爹应是知晓的。”
他早忘了那天是否征得爹爹的许可,只求蒙混过关。
见父翁未再追问,兄弟俩暗暗松一口气。
适才,王安石一家购买吃食时,得知餐车来去自如,王蘅当即提议:“吴川哥哥!我家住清明坊,你以后常来呀!我把我朋友都叫来捧场!”
吴铭未置可否,只微笑道:“得空便去。”
一家五口各购蛋烘糕两个,恰好尝遍十种馅料,另买了麻团、卤味及许多香卤鹌鹑蛋。
王蘅犹嫌不足,欲再排队,却被娘亲制止:“这些尽够你吃了,莫要贪多。”
她梗起脖子辩解:“欧阳哥哥已排第三回了!”
“……”
这也能成“反面教材”欧阳发是没想到的,只得道:“我饭量大,一顿可食八枚炊饼,你比不了。”
王蘅不服,挺起小肚子:“我也能吃!”
“口气大是真,肚量未必!”
吴琼拽起女儿胳膊,强制带离现场。
没奈何,王蘅只能最后再嗷一嗓子:“吴川哥哥!定要来呀!”
等了许久,三苏父子终于排至摊前。
苏洵犹对餐车啧啧称奇时,苏轼和苏辙已被各色馅料迷了眼,一时难以抉择。
兄弟俩略一商议,苏轼选了两样咸馅:秘制肉松、烂肉豇豆。
苏辙则选了两样甜馅:秘制果酱、秘制奶油。
“子由快尝!这秘制肉松真真妙绝!”
“非也非也!这奶油方是至味!”
兄弟俩互换品尝,霎时双眼生光。
苏轼喜道:“咸甜二味同食,相得益彰!”
解锁新吃法的二人如获至宝,连父翁也顾不上招呼,立刻跑至队尾重新排队。
……
一如吴铭的预料,蛋烘糕果真大受欢迎。
他此番精心备下十色馅料,取十全十美之意。
其中奶油、肉松、蓝莓酱等馅料,皆非本朝产物,因此特意在名目之前,冠以“秘制”二字,省得食客刨根究底。
别问,问就是庖厨秘辛。
单看各种馅料的消耗速度,还真就数奶油、肉松和蓝莓酱卖得最好。一方面确实好吃,另一方面,食物的吸引力不仅来自色香味,新鲜感同样重要。
蛋烘糕兼具新奇与美味,焉能不受追捧?
甚至连刘保衡都来排队尝鲜,令吴铭大感意外。
刘保衡实在是忍不住。
眼看着吴记摊前的队伍越排越长,其中不乏高冠博带的士大夫,乃至锦衣华服的宗室外戚。相较之下,状元楼的生意虽不算差,人气却远远不及,更遑论宾客之显赫了。
刘保衡旁观近半个时辰,各色新奇食物分外诱人不说,又见一众食客尝罢,皆一脸惊叹,赞不绝口,甚至一而再、再而三地复购。
他既艳羡不已,又馋得不行。
有道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既是竞争,品鉴对家的竞品,理所应当。
一念通达,他便坦然排入队尾。
说来也是奇闻,东京食肆林立,买个吃食需久候排队的,恐怕只此一家。
更何况,京中食客本是出了名的挑剔难缠,此间队伍却秩序井然,偶有一两个插队的,反遭众人齐声呵斥,当真稀奇。
只是这队伍未免太长了!
刘保衡不免嘀咕:究竟是何等美味,值得耗费这许多工夫苦候?
尽管万般不愿承认,口中频频涌出的唾沫却骗不了人。
他吸嗅着弥漫在空气里的香味,只觉津如泉涌,腹如鼓擂,心里竟生出几分期待。
好不容易轮到他,偏生不巧,斜刺里忽地蹿出一道身影,竟欲插队!
“上后头排队去!”众食客齐声呵斥。
刘保衡本也想这般喊话,猛地瞧见对方的服饰,立时将嘴边的话咽回肚皮里。
此人分明是宫里的内侍!
来者名叫梁怀吉,此番是奉福康公主之命出宫采买。
今日赐酺,京中名店名厨咸集于此,机会难得,公主命他出来寻觅此前未曾尝过的珍奇美味。
他远远便瞧见此处人头攒动,人气之旺竟压过矾楼和潘楼,扫一眼布招上的店名,霎时愣住。
他经常出宫为公主打包民间的市食小吃,京中但凡小有名气的食肆,他无有不晓。
除了这吴记川饭。
按理说,能紧挨正店设摊,不该是无名小店才对……
近前一瞧,更觉惊异:此间的吃食他竟一样也不识!
至于滋味如何,摊前能聚起这许多食客,想必不会差。
他立刻上前,正欲询问,却遭众人呵阻。
梁怀吉一怔,排队?
他不知此家有排队的规矩,更没料到竟有人让自己排队。
只道是众人未认出自己身份,梁怀吉当即亮出腰牌,朗声道:“替禁中办事!”
“禁中又如何?”排在刘保衡身后的李玮不以为然,“我等排队近半个时辰,岂容你说插便插?后头去!”
他原本在对面彩棚中享用赐酺宴,却越吃越惦念吴掌柜的手艺,宴会未尽,便寻了个由头溜出来,寻至此处,老老实实排至队尾。
半个时辰虽是夸大之词,委实排了许久,眼看便要轮到自己,岂容他人捷足先登?
一众食客纷纷应和,目光齐刷刷投向吴掌柜。
吴铭心下了然,一边是禁中内侍,另一边不乏官宦贵胄,此番若是处置失当,怕是不好收场。
京师食客之剽悍,他素有耳闻。
当即叉手正色道:“小店自开张以来,便立下‘循序而市,士庶无别’之规。规矩既立,不可轻废,万望中使海涵,权且屈尊稍待。”
261 福康公主
循序而市,士庶无别?
哪来的狂徒,竟敢立这等规矩!
梁怀吉扫一眼长队,其间确实不乏锦帽华服之人,竟真就规规矩矩排队等候。
怪哉!纵使要守这“循序而市”之规,遣个仆役代劳便是,何须亲自排队?
他初来乍到,自然不知,吴记的珍馐美味大多不可外带,非亲至不可。
梁怀吉心里直犯嘀咕,感受到周遭目光聚焦己身,心知众怒难犯,更兼今日赐酺盛会,官家要与民同乐,不好另生事端。
遂收起腰牌,排至队尾。
终于轮到刘保衡。
何双双面上依旧挂着得体的浅笑:“刘掌柜欲择何种馅料?”
当然要品尝前所未见之物。果酱虽冠以“秘制”之名,说到底仍是以果物熬制,不足为奇。
刘保衡毫不犹豫指向另两罐:“一个肉松,一个奶油。”
他先前已问过钟如海。
这肉松倒是能从其名字和形态中大致猜出做法,多半是将瘦肉剔除筋膜,煮熟后捣烂,炒制而成。
至于奶油,刘保衡盯着罐子里的奇物:色泽雪白,质地细腻粘稠,并非他所熟知的酥油或乳酪,教人摸不着头脑。
接过热乎的蛋烘糕,刘保衡立刻回到自家摊位。
先取奶油馅的,张口咬下。
外层蛋皮酥脆微甜,带着烘烤特有的焦香。下一瞬,蓬松柔滑的奶油便在舌尖上化开,浓郁的甜香随之漫开,夹杂着淡淡的异香,却没什么奶味。
好独特的滋味!
两个蛋烘糕下肚,刘保衡终于明白了差距所在。
状元楼今日所供糕点,尽管花样繁多,用料精细,终究是寻常的蒸作从食,无甚新奇之处,东京城内任何一家稍具规模的糕饼铺子,皆可依样仿制。
而吴记每每推新,皆是这等前所未见、旁人难以复刻的秘制之物!
单凭这独一份的手艺,莫说状元楼望尘莫及,便是那矾楼、潘楼,也未必是其对手!
虽心有不甘,刘保衡却不得不承认:这姓吴的确有几分本事。
不,岂止几分?这等技艺,委实骇人听闻!
他突然想起,王铛头此前宣称,这姓吴的曾得“神仙点化”,难不成……竟非虚言?
断无可能!
刘保衡猛地甩头,驱散这荒唐的念头。
神仙点化,岂会不传文韬武略,偏生传授厨艺?若依此说,何不干脆称其为灶王爷下凡?
……
队伍缓缓前移,眼见着人人吃得陶醉,吸嗅着弥漫在周遭的诸般香气,梁怀吉心里的那点不耐被渐渐涌起的馋意所取代。
此等新奇吃食,若能带回去博公主一笑,排再久的队也值当!
好不容易排至摊前,梁怀吉脱口道:“各色馅料,各取一个!”
不待何双双答话,排在其后的苏轼已抢先道:“每人限购两个!依小生之见,中使不若取肉松与奶油二味,甜咸同食,滋味更美!”
梁怀吉:“……”
这小店规矩也忒多,偏生还有这许多食客捧场……
没奈何,他只得改口:“也罢,便依这位郎君所言,肉松、奶油各取一个。”
何双双却冷不丁问:“中使可是要打包带回宫中?”
“然也。”
“中使有所不知,蛋烘糕须得趁热立食,风味最佳。若经包带呈送,食物变凉,滋味便大不如初。中使不若另择他肴,小店的糖画、麻团、卤味等,皆是易携之选,滋味亦是上佳。”
“???”
排了恁久长队,你告诉我不卖?!
先前种种规矩尚可忍耐,此刻梁怀吉是真个恼了,沉下脸来:“岂有此理!你管某是打包还是作甚!既是设摊贩货,岂有不卖之理?尔等莫不是在消遣本使!”
“不敢!”何双双口称不敢,神色却未退缩半分,“奴家字字属实,此物离火即食,方得其妙,凉则平庸,纵使回炉亦难复现其滋味,实不宜外带。”
“甚是!”苏轼在旁帮腔,“一热顶三鲜,此乃膳食至理!中使也不想把难以下咽的食物带回去罢?”
这话倒是说到了梁怀吉的心坎里,他此番出宫寻觅吃食,首重滋味,其次才看新意。
吴铭适时接过话茬:“不若这样,吴某为中使画一糖凤,此图案本非今日市售,权作赔礼。”
这几日闲着没事,他又另外练了几种常见的糖画造型,凤凰便是其中之一。
这位内侍显然并非赵祯的近侍,而禁中除了赵祯,余者皆女眷,画个糖凤再合适不过了,也算是给他个台阶下。
“也罢,便依你所言。”
梁怀吉顺阶而下,目光忍不住在那热气腾腾的蛋烘糕上流连,暗自垂涎。
尽管有些可惜,但当苏轼说完那番话,他便已做出决断。
他艰难地收回视线,适才有那么一刹那,他真恨不得买两个蛋烘糕尝尝滋味。
随即便压下这个念头。
公主待他恩厚,他岂能背主独享?
梁怀吉移步至吴铭案前。
轮到三苏父子,解锁新吃法的苏轼突发奇思妙想:“可否将多种馅料裹在同一个蛋皮里?”
何双双莞尔一笑,昨日练手时,她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自然可行,但今日出摊并未写明,用吴掌柜的话说:这属于隐藏规则。
“可以是可以,得加钱。”
“使得!”
二十文一个的蛋烘糕,即便加点钱,苏轼也吃得起,当即挑选馅料:“一个裹肉松与奶油,一个裹火腿与豆沙。”
还能这么吃?
后头的食客见状,直如醍醐灌顶,纷纷效仿。
那边厢,吴铭已舀起滚烫的糖液,或提或倾,勺中糖液如丝线般泻落,勾勒出高昂的头冠和修长的颈项,继而铺展宽阔丰满的背羽和身躯。
梁怀吉凝神静观,越看越觉精妙,不禁肃然起敬。真不知店家试过多少次错,才摸索出这以糖绘凤之法!
眨眼间,一只金灿灿的糖凤便跃然石板上,吴铭嵌上竹签,铲起,用蒲扇扇凉定型。
待糖凤递至手中,先前那点不快早已烟消云散,梁怀吉唇角微扬,心想待会儿将此物献与公主,定能博其欢心。
在店家的邀请下,他试尝了几片卤味,只觉咸香醇厚,滋味果真上佳。
当即打包一份带走。
遂一手糖凤,一手卤味,兴冲冲朝大内宫阙快步而去。
……
赐酺盛会,宗室贵戚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是日清晨,赵宗实便随父王入宫赴宴,此刻正于宣德楼上陪宴。
其妻高滔滔则携二子二女入宫,拜谒养母曹皇后。
行礼问安罢,在坤宁殿稍坐片刻,四个小孩便已拘束难耐。
曹皇后见状,便命近侍引四兄妹往后苑嬉戏,母女俩从容叙话不提。
后苑开阔处,四兄妹正在玩时下最盛行的捶丸游戏。
捶丸即宋代的高尔夫,前身是唐代马球中的步打球,风靡于宋元时期,上至皇帝大臣,下至三教九流,皆乐此不疲,连儿童也非常喜爱这一娱乐活动。
捶丸的场地不限于草坪,只须有地形变化、凹凸不平即可。
场上设窝,即小洞;窝边插小旗。捶丸时,以球入窝为胜,胜则得筹。比赛根据筹之多少,可分为大筹(20)、中筹(15)、小筹(10),以先得满以上各数者为胜。
赵仲针和小妹一组,赵仲乱和二姐一组,各执一根长短合宜的朴棒。
四兄妹玩的是简化版,正式比赛应有全副十根棒,诸如“撺棒”、“杓棒”、“朴棒”、“单手”、“鹰嘴”等多种,供人在不同条件下选用,打出不同的球。
双方比分交替上升,九比九,决定胜败的一球。
赵仲乱俯身挥棒,木球贴地疾滚,于窝边丈余之遥停下。
好机会!
赵仲针立时执棒上前,屏息凝神,瞄着小窝,挥棒轻击木球。
“进!进!进!”小妹大喊。
“止!止!止!”赵仲乱和二姐的声量更大。
方向瞄得极准,没有丝毫偏离,木球直奔窝穴缓缓滚去,眼瞅着便要落窝,却偏生停在了洞口。
赵仲针瞬间痛苦面具!
“好耶!”
姐弟俩兴奋大叫,二娘唯恐生变,当即抄起朴棒,轻轻一磕,将球补进窝穴。
“哈哈哈哈赢啦!”
“运气罢了!”赵仲针一百个不服,“再来再来!”
正欲弯腰取球,突然间,眼角余光瞥见一名内侍匆匆行过,手中竟高举着一只金灿灿的凤鸟!
“!!!”
赵仲针立时弃了朴棒,三步并作两步追赶上去,扬声唤道:“且住!”
那内侍正是梁怀吉。
他闻声止步回头,见一陌生男童飞奔而来,虽不知其身份,但见其衣着不俗,身后又跟着坤宁殿的内侍宫女,便知非同一般,忙垂首侍立:“小官人有何吩咐?”
赵仲针跑至对方跟前站定,不待喘匀气,指着对方手中的糖凤问道:“此物从何而来?”
梁怀吉如实作答:“此乃糖凤,以糖汁绘制而成。小人奉福康公主之命,于宫外赐酺盛会上购得。”
这时,赵仲乱三人也已围拢上来,目光立时被那栩栩如生的糖凤牢牢吸住,脸上写满了“想要”。
“可是无名氏的手笔?”
赵仲针追问。
梁怀吉一怔,想起餐车上确有“无名氏”的字样,遂点头称是。
赵仲针大喜,再无心思玩耍,当即撇下弟弟妹妹,扭头朝坤宁宫方向奔去。
三人见状,亦不甘落后,纷纷追随大哥而去。
一众内侍宫女慌忙跟上,连声疾呼:“慢些!当心脚下!”
一行人来得突然,去也匆匆。
梁怀吉不明就里,只道孩童心性,并未多想。
他适才去过寝殿,公主不在,听闻往后苑去了,便一路寻来。
禁中后苑殿阁错落,奇石古木掩映,水池亭台相望,而公主最常休憩之地,便是瑶津亭。
梁怀吉寻至亭畔,果闻熟悉的笑声随风飘来。
抬首望去,但见一身着鹅黄褙子、月白百褶裙的少女立于秋千上,发间的珍珠步摇随着秋千起伏来回荡漾。
“胡闹!”
梁怀吉眉头紧蹙,目光扫过随侍的内侍宫女,斥责道:“竟敢放任公主立于秋千之上!倘有半分闪失,尔等可担待得起?!”
“怀吉!”
赵希蕴循声看来,霎时被那只金凤迷了眼,奇道:“你手里是何物?”(注)
她止住秋千,轻盈跃下。
“此乃糖画。”梁怀吉快步上前,“是以糖汁绘制而成。公主命小人出宫寻觅吃食,莫非是为了支走小人,行此危险之举?”
“哪有此事?”赵希蕴断然否认,“之所以差你去,自然是因你最懂我的喜好。哇!”
她接过糖凤细观,见其昂首振翅,惟妙惟肖,越看越爱不释手。
梁怀吉望着公主略带狡黠的笑靥,无奈地摇摇头。
他自幼伴公主左右,对她的性情最是了解不过。公主若打定主意要做某件事,莫说这些内侍宫女,便是自己,也未必阻拦得住。
梁怀吉取出一个油纸包:“小人还捎了些卤味回来。”
说着,揭开油纸,一缕淡淡的咸鲜肉香顿时扑鼻而来。
赵希蕴喉头连滚,忍不住用竹签挑起一片酱色油亮的卤肉送入口中,只觉咸香醇厚,滋味绵长,忙问:“此味出自哪一家?怎的以前不曾吃过?”
“听闻是家新开的食肆,名唤吴记川饭。”
“吴记川饭……这卤肉着实不俗,甚至香过御厨所做!”
说话间,她又连尝数片。
“菜肴确是上佳,只这店家颇有些狂傲,定了好些古怪规矩……”
梁怀吉将排队经历、蛋烘糕限购及外带遭拒之事细细道来。
赵希蕴听罢非但不恼,反而大笑起来:“非也非也!庸者如此行事是为狂傲,这位吴掌柜分明身怀绝技,此乃真性情!那些个士大夫,最是推崇这般人物!”
略一停顿,又问:“如此说来,那叫蛋烘糕的吃食,你不曾购得?”
梁怀吉面露惭色:“对方坚称此物须趁热食用……”
赵希蕴欣然起身:“既如此,我便亲去一尝!”
此言一出,不止梁怀吉,周遭的内侍宫女尽皆变了脸色。
“公主万万不可!宫规森严,岂能轻出!”
——
注:福康公主史无其名,赵希蕴为笔者虚构。
262 赵祯的疑惑
话分两头。
却说赵仲针兄妹四人风风火火奔回坤宁殿,人未至声先闻:“娘!无名氏来了!”
殿内,曹皇后与高滔滔皆是一怔。
直至赵仲针提及糖画,高滔滔方才恍然,心下暗惊,当日猜度那无名氏或会受邀,不过是一时戏言,岂料竟教她言中!
曹皇后不解:“这无名氏是何许人也?”
“不过一市井庖厨,然此人确有几分不凡。”
高滔滔遂将那夜街边偶遇,以及对方以“无名氏”自称等事细细道来。
待娘亲说罢,赵仲针早已按捺不住,央求道:“娘亲,孩儿还想吃糖画!”
他心中念念不忘那条大龙,弟妹三人同样嚷嚷想要金凤。
高滔滔板起脸道:“坊间吃食,何时不可尝?待会儿便要用膳,休得胡闹!”
曹皇后温和笑道:“无妨。既在宣德楼下设摊,相距便不算远,遣人去买便是。”
说罢,扬声唤来内侍。
赵仲针哒哒哒跑过去,转而央求曹皇后:“那糖画须得转动转盘选定图案,孩儿想亲自去转。”
“大郎!”高滔滔厉声呵斥,“休要得寸进尺!”
赵仲针吓得一缩,忙躲至曹皇后身后。
曹皇后轻拍其背,对养女温言道:“喜庆日子,何必苛责?想你幼时,不也这般嘴馋贪吃?我几时嗔怪过你?多遣几人,护卫周全便是。”
兄妹四人喜不自禁,随内侍兴冲冲赶往西华门。
与此同时,赵希蕴亦不顾宫人阻拦,决意亲往市集。
梁怀吉见状,便向宫女春锦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即刻前往公主生母苗淑仪的寝殿。
赵希蕴脚步轻快,疾行于宫道,身后一众内侍宫女惶急追赶,所过之处,宫人无不侧目惊诧。
离了后苑,穿过延福宫,直抵右嘉肃门下。此乃出宫首道门户,由内东门司的内侍值守。
骤然瞧见福康公主一行,全彬惊得几乎跳起!
他在此当值三载,出入者非重臣即内侍,宫中女眷纵得特旨出宫,亦多走拱宸门,何曾见过此等阵仗?
众同僚亦是瞠目愕然,一个个如临大敌,难掩慌乱之色。
“兴许……只是闲逛至此?”
全彬喃喃自语,但这话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
福康公主深得官家宠爱,平素多有任性之举,宫里早已人尽皆知。只是再任性,总不至于私闯宫禁吧……
公主一行眨眼已至门前,却并无止步之意,径自朝外面走去。
众人赶紧阻拦,全彬硬着头皮道:“敢问殿下,可有出宫的凭由?”
赵希蕴正色道:“今日赐酺,皇家与民同乐,我不过出宫买些吃食,何须凭由?让开!”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应,亦无人敢退。
赵希蕴眸中含怒,冷声道:“好大的胆子,连我也敢拦?!”
全彬只觉头皮发麻,心知这回必将开罪公主,然职责所在,只得咬牙道:“殿下恕罪!无有凭由,小的们若敢擅自放行,上头降罪,万死难赎……”
赵希蕴正欲发作,忽闻身后脚步杂沓,回首望去,只见几个孩童你追我赶,飞奔而来,其后紧随着坤宁殿的内侍。
那几个孩童瞧着面熟,定睛细看,原是高姐姐的儿女。
显是要出宫。
赵希蕴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
她敛起怒色,换上笑容,正待开口,忽见甬道转角处又转出一行人,脸上的笑容登时凝固,话也卡在了嗓子里。
与之相反,一众内侍见着来人,尽皆如蒙大赦,松了口气。
“蕴儿!不可造次!”
赵希蕴扭头瞪梁怀吉一眼,随即笑盈盈迎上前:“娘亲——”
……
午时的钟声回荡于东京上空。
宣德楼上,君臣宴饮已行至第三盏酒。
“第三盏下酒:羊舌签、螃蟹羹——”
女使鱼贯而入,奉上御厨精心烹制的羊舌签及潘楼进献的螃蟹羹——潘楼的东家早已探得官家喜食蟹鲜,故投上所好,特献此羹。
螃蟹羹选用上品蝤蛑,辅以花椒、胡椒、莳萝、橙皮、生姜、香葱、豆酱、醋、酒、盐等十数味料,同精碾粳米以文火熬成糁羹。
此乃潘楼铛头的招牌之作,滋味之妙,自诩不逊于御厨。
赵祯尝罢,微微颔首道:“此蟹羹滋味甚佳,诸卿以为如何?”
官家既已定调,众人自是纷纷应和,赞不绝口。
说实话,若未曾品尝过吴掌柜的手艺,此羹确堪称妙品。
惜哉……
欧阳修品着碗中糁羹,忽然惦念起吴记的珍馐,只一碗食材寻常的菊花羹,便已胜过此间所有。
抬眼与韩琦、富弼诸公交换眼神,彼此眼底皆掠过一丝心照不宣的笑意。
见众卿称善,赵祯遂吩咐道:“赐赏。”
民间进献佳肴,只要不是太难吃,依例皆有赏赐。赏赐多寡,全凭官家心意,通常不会太多,只是象征性的。毕竟,坊间菜肴能令人眼前一亮者寥寥无几,堪当“惊艳”二字者更是凤毛麟角。
这碗螃蟹羹,也只是中规中矩罢了。
赵祯忽然搁箸起身。群臣及宗室贵戚亦随之离座,簇拥官家至楼前凭栏。
东西御街上,人潮依旧涌动如潮。彩棚间食客攒动,露台上百戏正酣,欢声笑语交织鼎沸,热闹景象犹胜开宴之初。
赵祯看向楼下的宴席彩幕,随口问:“张供奉,京畿父老宴饮可欢?”
张茂则郑重作答:“父老皆感沐天恩,宴饮甚欢。”
“善。”赵祯露出些许笑容,“传朕旨意,代朕问安,并行赏赐。”
传旨问安,同时赐以衣服、茶帛,这亦是赐酺宴的固定流程。
张茂则领命而去。
赵祯放眼远眺,忽地轻“咦”一声,伸手遥指西边某处:“西角楼对面那家彩棚莫非也是京中食肆?何以聚众茫茫,竟似多过潘、矾二楼?”
距离太远,他只望见摊前人山人海,却辨不出所售何物,更看不清店招。
赵祯所指,正是吴记川饭的摊位。
然此位置的变更乃张茂则一手操办,知情者只有张茂则、李宪及排办局的官吏。
此刻张茂则已下楼慰问父老,排办局吏员没有与宴的资格,在场重臣面面相觑,无人能答。
角落侍立的李宪左右张望两眼,这种场合原本没他说话的份,此时见无人作答,便壮着胆子道:“启禀陛下,西角楼对面那家,应是吴记川饭。”
此言一出,赵祯尚未觉得如何,一旁的欧阳修、文彦博等人俱是眼皮一跳,目光齐刷刷投向富弼。
说好的将吴记的摊位安排在阖闾门附近哩?!
富弼同样一头雾水,他分明记得那日没有说错,怎会……
赵宗实本垂首立于父王身后,尽量不使自己显眼,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忽闻“吴记川饭”四字,亦是一怔。
这店名莫名耳熟……
略一思忖,便回想起来:那夜街边偶遇一糖画摊贩,其衣上所绣,正是这四个字!
竟真被夫人说中,那无名氏果真在受邀之列!
他忍不住稍稍探头眺望西角楼方向。
他正值盛年,目力远胜官家与一众老臣,虽亦看不清具体情状,却隐约见摊前围聚着数名孩童,显是仍在贩售糖画。
一念及此,他不免惦念起随妻入宫拜谒圣人的几个孩儿,算算时辰,眼下也该用膳了……
“吴记川饭……”赵祯于回忆片刻,“朕记得京中正店,似乎未有专营川饭者?”
“回陛下,”李宪近前几步,躬身奏对,“此店虽有川饭之名,然所烹菜肴不同于别家川饭店,多为前所未见的新菜。”
“哦?”赵祯兴致顿生,“滋味如何?”
“小的愚钝,饮食但求一饱,便是珍馐当前,也只会囫囵吞下,尝不出好坏。听闻该店一座难求,每至饭时,往往宾客盈门,座无虚席,甚至要排号入内……想来滋味不差。”
滋味好坏与否,李宪可不敢打包票。他本欲提及欧阳学士题匾之事,忽觉数道锐利目光聚焦己身,直如芒刺在背,立时将话咽回腹中。
赵祯兴致更浓,当即吩咐道:“既如此,你且去探看该店所售何物,若有合宜的,便捎带一份回来。”
话音未落,富弼已拱手上前,劝谏道:“陛下,此举恐怕欠妥!这吴记川饭声名不显,不过是市井小店,滋味尚在其次,唯恐用料不精,治厨不洁。陛下圣体初愈,尤当慎择饮食,此等市食,恐不宜御口!”
文彦博亦附议:“此言极是!川饭店所烹菜肴,以蜀味居多,只怕不合陛下口味。”
欧阳修、韩琦、曾公亮等人亦纷纷进言劝阻,陈辞恳切。
赵祯万没料到,自己不过想尝尝民间新肴,竟能招致众卿齐声反对!
催促立储便也罢了,如今连吃口东西也要管?!
他心中不悦,语气便带了几分强势:“今日赐酺,原为与民同乐。那吴记摊前围聚起诸多百姓,百姓既然吃得,朕如何吃不得?”
遂不顾群臣谏阻,下令道:“速去速回!”
李宪躬身领命,心头狂喜,此等面圣办差的机会,千载难逢!
而且,吴记的菜肴,旁的不论,至少卤肉的滋味是极好的,迄今忆起,仍觉唇齿余香。
他只须跑一趟腿,带回珍馐,便是大功一件!天底下岂有比这更容易的事?
李宪压下澎湃的心绪,快步下楼。
……
当午时的钟声响彻东京,吴记川饭的各色吃食也已卖得七七八八。
吴铭清点完剩下的食材,扬声道:“单买糖画者,可另排一队!其余吃食即将售罄!”
李二郎和孙福一边维持秩序,一边将此讯息转告新至食客,以免对方白白排队,空耗时辰。
这会儿才来的食客基本都是被大排长龙的盛况吸引来的新客,熟客深知吴记的生意有多火爆,自然赶早不赶晚。
当然也有例外。
突然又有数名内侍护着四个孩童匆匆而至,其中一人吴铭识得,正是初次出摊时遇见的那个疑似神宗的男孩。
彼时只是疑似,此刻见他得禁中内侍相护,几可确定。
来者正是赵仲针一行。
李二郎仍将食物告罄之事告知。
那几个内侍也如梁怀吉一般,当即亮出身份,意欲走会员通道。
可惜他们并非会员,即便是,吴记也暂不提供插队服务。
先前食物充足时没有让步,如今即将售罄,排队的食客更不可能相让。
一时僵持不下,赵仲针大声道:“我等是来买糖画的!”
一行人遂至糖画摊前排队。
糖画的耗量低,绘制一幅糖画只需很少的糖,因此余料尚足。
赵仲针的确是为糖画而来。
但行至摊前,兄妹四人的目光便被一旁的蛋烘糕牢牢吸引,香气随热气钻入鼻间,馋得四人直咽唾沫。
糖画队伍并不长,待轮到四人,赵仲针立刻指着旁边问:“那是什么?”
“蛋烘糕。”
“好香啊!大哥哥,我这是第二回光顾了,送我一个好不好?”
赵仲针心知买是买不成了,于是改用“送”字。
吴铭哑然失笑,心想许多食客来了十回八回,也没见人家讨要赠品。
不过,看着四个小孩眼巴巴的小眼神,吴铭终究心软,笑道:“蛋烘糕送不了,我可以另赠他物。先转转盘吧。”
“好!”
四兄妹雀跃不已,依次拨动指针。
赵仲针让弟弟妹妹先来,三人分别得了兔、鸡、马。
及至他,伸手一拨!
指针飞旋,四双眼睛紧盯不放,赵仲针口中念念有词:“龙!龙!龙!”
指针渐缓,果真停落龙格!
“好耶!”
赵仲针兴奋大叫,吴铭目瞪口呆。
接连两回转得龙形,实锤了!你就是宋神宗!
他运勺如飞,将兔、鸡、马、龙四样糖画一一绘就,分递四人。
复又取出一串金黄浑圆的麻团递给赵仲针:“赠麻团一串,共四枚,恰可平分。”
四兄妹:“……”
小气!
无论如何,总算得偿所愿,赵仲针看着手里的大龙,心满意足。
又见那麻团炸得金黄,表层的芝麻密密实实,甚是新奇,便不觉失望。
接过麻团,道一声谢,只是这回不叫“大哥哥”了,改叫“店家”。
临走前,不忘探问:“你家店铺开在何处?”
“朱雀门外,麦秸巷中。”
赵仲针默默记下,携弟妹离去。
先吃麻团,四人分而食之。
赵仲针一口咬下,竟是空心的!
外皮微酥,内里却极软糯,稍一扯动,便见一小块深色的馅料藏于其中,馅料极细腻,弥散出浓郁的甜味,醇厚远胜糖霜。
香甜软糯,滋味甚美!
一个哪里够吃?两三口便吃尽,兄妹四人咂摸着嘴,均觉意犹未尽。
赵仲针心想:明日便差人去朱雀门外麦秸巷中一探!
随着队伍逐渐缩短,各色吃食亦相继售罄。
吴铭对食材余量的把控恰到好处,准确地说,最后这位食客是个狠人,直接将除糖画外的所有吃食全包了。
“客官慢走!”
送走富哥,吴铭招呼众人收摊。
便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喊:“吴掌柜!”
263 官家赐赏
“李中使。”
匆匆而至者正是李宪。
走近后,见吴掌柜几人已着手收拾器具,李宪心头咯噔一下,忙问:“吴掌柜这是作甚?”
吴铭坦然道:“今日备下的各色吃食皆已售罄,正要收摊。”
“不!!”
李宪突然捶胸顿足,嚎啕大叫:“吴掌柜,万万不可售罄啊!”
“???”
这话说的,售不售罄是我能控制的?
不过,看他的反应,吴铭已经猜到七七八八:“李中使可是奉官家旨意而来?”
“然也!李某适才在御前盛赞吴掌柜的手艺,官家特命我前来采买,此番若是空手而归,教我如何交差……”
“承蒙中使美言抬举,怎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此刻食材已空,纵是现买现做,也已不及。”
对方如果早来一刻,尚有转圜余地,现如今,吴铭也爱莫能助。
李宪如遭雷击,身子轻颤,面若死灰。
悲矣!非但到手的大功飞了,更恐落个办事不力之名,就算不受责罚,今后多半也与升迁无缘了。
目光扫过一旁状元楼的摊位,突然急中生智,一个箭步上前:“贵店可还有富余的食材?可否借某一用?”
“???”
刘保衡时刻关注着吴记的动向,吴、李二人的对话,自然一字不落尽入刘保衡耳中。
他正暗自震撼,心想吴掌柜果然朝中有人!竟连内侍也替他美言,引得官家钦点他家的吃食……
李中使冷不丁过来搭话,打他个措手不及,一时愕然。
几个意思?要拿我状元楼的料,去成他吴记之美?当我是开善堂的?!
莫说没有,即便有,他也绝不会做赔本买卖。
刘保衡心里这般想,面上却露出笑容:“不巧,小店今日未备食材。然小店的各色糕点,滋味亦是上佳,中使何不带些……”
李宪听也不听,转身便走。
刘保衡的后半句话硬生生噎在喉中,脸色一黑,心里骂得可脏了。
只这片刻工夫,吴记摊位竟已收拾妥当,全然没有要生火烹菜的迹象。
李宪急得团团转:“吴掌柜,你可不能一走了之啊!我可是在官家跟前替你打了包票的!此番若办砸了,你我都落不着好!”
吴铭本也没打算走,他还要等铁牛来接手摊位呢。
但这事他确实无能为力。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赵祯素来仁善,并非不讲理之人,相信定会理解,不至于因此而怪罪小老百姓。
只能道一声抱歉:“中使不若改日来店里买食,小店的热菜概不外带,然卤味、拌菜等菜品,滋味亦是上佳。”
“待到改日,只怕来的便不是李某了!吴掌柜,你哪怕随便弄点什么,让我带回去交差,总强过两手空空啊!”
“这……”
吴铭自然不会随便弄点什么,自砸招牌。
目光扫过仅存的一点糖料,略显迟疑道:“若真要做,吴某只能为中使画一条糖龙。只不过,此物原是哄小孩儿的零嘴,胜在妙趣,无甚滋味可品,恐难登大雅之堂……”
“甚好甚好!”
李宪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点头如捣蒜。
吴铭不再多言,重新取出风炉、锅勺等一应器具,燃起炭火,融糖成浆,着手绘制糖龙。
其实李宪压根不明白何为糖画,直至此时见吴掌柜以糖汁作画,方才恍然,不禁目瞪口呆。
不多时,便见一条神气活现的糖龙跃然石板上,他脱口赞道:“吴掌柜好巧思!好手艺!”
吴铭粘上竹签,铲起,用扇子扇凉定型,递给对方,自谦两句:“粗鄙市食,算不上什么美味佳肴,中使以此复命,恐显寒酸。”
“非也!”
李宪接过糖龙,眉间愁云顿散,喜色爬上眉梢:“寒酸与否,不全在于食物本身,更在于如何说道!”
这话不假,食物的价值不仅取决于成本,还包括品牌的溢价、厨师的名气、食物背后的故事等一系列附加价值。
只要附加价值够高,预制馒头也能卖二十块。
“承惠,二十文。”
李宪爽快付钱,待问清吴记今日所售菜肴,便拱手作别,脚步轻快地离去。
吴铭再次将物什归置妥当。
今日的销售额尚未清点,但看钱箱已然装满,当逾十贯之数。
搁在以往,携此重金行走,别提多费劲了。而今有餐车箱柜,便可以锁在柜子里。
念及稍后要游览赐酺盛会,吴铭便揣了一贯钱在身上。
此刻已过午时,忙活一上午,众人腹中皆空,吃个午饭先。
至于吃什么,许久没有光顾状元楼了,既然刘掌柜适才光顾了吴记,吴铭理应礼尚往来。
遂道:“我去隔壁买些糕饼回来垫饥。”
刘保衡见吴掌柜突然揣着钱朝状元楼的摊位走来,瞬间明了对方意欲何为,满脸写着:你不要过来啊!!
他也是事后复盘,才知道对方此前常来状元楼探店,名为探店,实为偷师,每每将状元楼招牌菜偷去,复刻出来,甚至青出于蓝!真个气煞人也!
这回怕是要故技重施,又来偷艺!
钟如海却暗自欣喜。
王铛头因得吴掌柜指点,改进了莲房鱼包,此事在状元楼早已人尽皆知。
此番亲眼见识了吴记摊前大排长龙的火爆场面,更是心服口服,也盼着能得其点拨一二。
殊不知吴铭是真心想买几样糕点果腹,并无他念。
状元楼的生意其实不错,摊前也聚起不少食客,只因没有排队的规矩,显得比较散乱。
吴铭凭借厨子的体格,轻易挤至摊前,刘保衡只得收敛敌意,亲自招呼:“吴掌柜想买点什么?”
状元楼也不给自家售卖的吃食贴个名目,对他这种不熟悉本地食物的外地人很不友好。
幸而吴铭探过不少店,平时也常同何厨娘交流,诸如荷叶饼、芙蓉饼、栗糕、糖糕、蜜糕、麦糕、豆糕、糍糕、蜂糖糕、枣糕等常见的糕点,他还是识得的。
至于没见过的,他便挨个询问。
刘保衡见状,面色越发难看,心中笃定:果然又在探我秘方!
待逐一了解清楚,吴铭方才做出决断:“焦子、欢喜团、五香糕、广寒糕,各来五个(份)。”
回到自家摊位,招呼众人来食。
吴铭率先拿起一串焦子。之所以买它,主要是看它和麻团的外形颇为相似,也呈球状,外表也炸至金黄,也用竹签串起,但每一个焦子的体积较小,更像糖葫芦。
咬下一颗。
嗯……
他突然有点想念谢清欢,这时本该进入喜闻乐见的拷打环节,惜哉!
焦子的确和麻团很像,连原料也大差不差,用的是面粉和糯米,拌糖后搓成球状,入油炸熟,外表裹了层糖稀。
同为甜甜糯糯的小吃,麻团无论是口感还是甜度,都更胜一筹,怪不得状元楼卖不动。
满分五分,打个三分吧。
欢喜团,吴铭乍一听还以为是湖北的麻团,外形却截然不同,呈小圆球状,顶端印花,表面泛着油光。
细细品尝,同样是甜口的,不同的是,甜味主要来自蜂蜜,略带着点香油的香气。
有点意思,四分。
吴铭忽然感受到一道灼灼的目光盯着自己,扭头看去,正对上刘掌柜的双眼。
刘保衡面不改色,随口问:“吴掌柜以为如何?”
吴铭下意识竖起大拇指:“滋味甚美,无需多言!”
刘保衡看得一愣一愣的,也伸出大拇指瞅了瞅,不知何意。
吴铭不以为意,接着品尝五香糕和广寒糕。
这是两款极其传统的中式糕点,即蒸糕。
不同于西式糕点以小麦粉做坯,辅以鸡蛋、牛奶、黄油、芝士、酵母等配料,传统的中式糕点大多使用糯米粉和粘米粉,也有用面粉、黄米粉的,做成坯子,隔水蒸熟即可。
五香糕便是以糯米粉和粘米粉制成,出乎吴铭的意料,这五香指的并非五种香味,而是五种药材,以甜味打底,暗合古人药食同源的理念。
广寒糕,听这名字就知道,是中秋的节日美食,一口咬下,桂花芳香溢满唇齿。
这种传统的蒸糕最大的不足便在于口感比较干硬,质地也比较粗糙,因此在现代已不多见,即便是号称传统的各种老字号,也都融合了西式技法,对传统进行了改良。
取人之长,补己之短,理应如此。
吴铭虽非白案出身,做些简单的烘焙甜品还是没问题的,以后有机会,倒是可以让宋人尝尝现代的糕点。
五人分食殆尽,只是垫垫肚子,离吃饱差得远,待会儿逛街时,还要尝尝别家的美食。
过不多时,忽然听见一声喊:“吴掌柜!”
张关索四人自熙攘的人群中挤出,快步而至。
话分两头。
却说李宪携糖龙而归,奉至御前,立时引得满座瞩目。
在场唯有赵宗实见过糖龙,余者包括欧阳修在内,皆是初见,乍看之下,只道是金玉所琢,心下不免疑惑:命汝采买吃食,何以携回饰物?
连赵祯也大惑不解:“此为何物?”
归来的路上,李宪已经打好腹稿,这时便从容作答:
“回陛下,此乃金龙。”
“吴记生意红火,小的赶到时,诸色佳肴皆已售罄,无从购得。幸而吴掌柜身负奇技,当即以糖汁作墨,挥勺成画,绘就此金龙,进献御前。”
“吴掌柜谨代表京中食行,一愿陛下圣体康泰,福泽绵长;二祝我大宋国运昌隆,万世太平;三颂陛下仁德广布,使黎庶得享盛世丰年……”
本是凑数之作,到他嘴里,竟成了万民敬献的祥瑞之物。
赵祯闻言大悦,同时惊奇不已,接过糖龙细细端详。
若论惟妙惟肖,自然无法和宫里的龙纹雕饰相提并论,然此物通体以糖汁凝就,委实匪夷所思!
再看这龙形,姿态矫健,鳞爪须髯皆生动传神,端的好手艺!
赵祯连赞三声:“善!甚善!大善!”
复又问道:“那吴记今日所售,究竟是何等珍馐?”
李宪早料到会有此一问,当即报起菜名来。
赵祯听得一连串闻所未闻的菜名,更兼各色“秘制”馅料,念及其早早售罄,料想滋味必定绝妙,不禁长叹一声:“惜哉!”
李宪见机,立时毛遂自荐:“吴记川饭开在朱雀门外,小的曾去过一回。陛下若有兴致,小的明日便去买些肴馔回来……”
不动声色间,已将这差事揽在自己身上。
然此言一出,却令富弼、欧阳修等人气得跳脚,皆以目瞪视这个小黄门,只盼他少说两句。
李宪却一心邀功,眼里只有官家,哪里顾得上旁人?
话音不断:“……只是那吴掌柜于庖厨之道极为严苛,曾立下规矩:店内热菜概不外带,唯恐路途耽搁,失其本味,坏了口碑。故而能携回宫中的,多为卤味、拌菜之类,滋味虽好,却非其招牌。”
赵祯微微颔首:“足见其治厨一丝不苟,精益求精!由此观之,所谓‘用料不精,治厨不洁’,不过是杞人忧天。”
说着,笑吟吟地扫一眼众卿,后者自是无言以对。
难得见这群老臣哑口无言,他笑容更盛,稍微抬高了声量:“无妨!你明日便去那吴记走一遭,买些合宜的菜肴带回来。若其滋味果真不凡,便召其入尚食局,难题自解。”
“!!!”
群臣再坐不住,急欲起身谏阻。
“陛下!此事恐欠斟酌!”
“尚食局冗员颇多,此举恐怕不妥!”
“望陛下三思!”
赵祯心意已决,当即截断话头:“今日赐酺盛宴,当品佳肴,莫论其他!奏乐!”
随后命人将那条活灵活现的糖龙立于案前。
龙形于民间素为祥瑞,值此君民同乐之际,得此万民进献的吉物,这正是他多年推行仁政、爱民如子之明证!
赵祯越看越觉欣慰,扬声道:“吴记川饭献艺有功,赐钱一百贯,绢十匹!着内侍省即刻送往!”
富弼等人自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在场的宗室贵戚却对这吴记川饭生出几分好奇。
赵宗实更是瞠目愕然,心说那日当真小瞧了这无名氏!
若非那小黄门并未说清店址,他倒真想亲往一探。
264 力压正店
身为谢家次子,谢正亮如今已全权打理内城的三家正店。
其父谢居安今日代表京畿父老赴宴宣德楼下,故宣德楼对面这三处摊位,便由他坐镇。
论经营之才,他实胜长兄谢正瑜一筹。
之所以未能接手水运,一因他不愿同长兄相争,二因他天性嗜食,比起统筹水运,他更愿琢磨吃食。
生于坐拥三家正店的富贵之家,自幼珍馐环绕,又管不住嘴,以至于长成了谢家上下独一份的丰腴体态。
单论这一点,谢正亮最是钦羡妹妹谢清欢,分明同样贪嘴,却怎么吃都不长膘。
清欢的性情喜好与他最是相投,他也最是疼爱这个妹妹。以往,店里每出新菜,他总会让她第一个尝鲜。
如今想来,或许正是这份溺爱,反助长了她的胆量,终致其离家出走,一去不回。
每念及此,谢正亮常自责难安。
幸而两月前得小妹家书,知其平安,心头重负方才稍稍释然。
熙攘的人流忽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数名中官在禁卫的护从下徐徐行来,其后仆役抬着数口红漆木箱。
不消问,这定是官家给潘楼的赏赐。
赐酺盛会,占得御街正中彩棚者历来会进献膳食,官家亦会循例赐赏,这并不代表进献的菜肴有多美味。
潘楼那螃蟹羹,谢正亮尝过,中规中矩,无甚新意。大抵螃蟹这种食材,本就难出新意。
他本未往心里去,却见那颁赏队伍行至半途,忽的一分为二:一队仍往潘楼的摊位而来,另一队竟折向西行!
“咦?”
不止谢正亮,周遭正店的掌柜皆已发现这一不寻常之处。
显是有临时的赏赐。
却不知是哪一位艺伎受赏?
众人皆作此想,无人疑及食肆。
御前献食皆需提前备办,毕竟与宴者众多,现点现做根本来不及。
至于官家会否临时起意,索唤街边的吃食,至少迄今为止没有先例。
退一步讲,纵使官家临时起意,矾楼、高阳正店等名店近在咫尺,何须舍近求远?
“……陛下圣德巍巍,泽被苍生!小民幸蒙圣上青眼,必当精益求精,将潘楼百年基业发扬光大,以飨东京万民!”
潘楼的东家潘屹扯着嗓子大喊,满面春风,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谢正亮冷眼旁观,暗自腹诽:任你喊破喉咙,楼上的人也听不见。
与此同时,一个惊人的消息在人群中弥散开来,很快传入谢正亮耳中:另一受赏者并非艺伎,竟是同行!
“哪一家?!”
“听说是家川饭店,名唤吴记川饭……”
“吴记川饭?”
一众正店掌柜面面相觑,尽皆茫然。
这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食肆?连听都不曾听闻!
谢正亮当即招呼店里的杂役:“走!瞧瞧去!”
不止正店的掌柜疑惑不解,吴铭同样大感意外。
他本是抱着重在参与的心态,想着还和以前一样,上午做会儿生意,下午便领略东京风物,本没打算在此次赐酺宴上露脸扬名。
但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官家的赏赐固然丰厚,麻烦也随之而来。
临走前,李宪将官家有意召吴掌柜入尚食局之事如实转告,提前贺喜道:“以贵店卤肉的滋味,依李某浅见,此事已是板上钉钉。凭吴掌柜的手艺,今后执掌尚食亦未可知!”
吴铭口中称谢,心下却暗生忧愁。
御厨的确是个好差事,俸禄优渥,差事清闲,平日里只须备官家的早晚两餐,唯有举办宫廷宴饮时稍微忙碌些。
对古代庖厨而言,御厨就相当于今天的国宴大厨,挣钱尚在其次,更是一种殊荣,在旁人眼中,断无拒绝之理。
但弊端也很明显:一入宫门深似海!御厨非特旨不得出宫,纵在宫里,亦困于殿中省方寸之地,不得自由。
更何况还有两界门的限制,他不可能把两界门迁进皇宫大内。
因此,这御厨横竖是当不成的。
送走李宪,何双双急问:“吴大哥,你真要入宫当那御厨?”
李二郎、锦儿和孙福亦目光灼灼地望着吴掌柜,面带忧虑。
吴掌柜若是进宫,吴记必将闭店,他们就只能另谋生计。
但放眼整个东京,绝无第二家食肆有吴记这般优渥的待遇,亦无第二个掌柜如吴掌柜般宽厚仁善。
何双双尤其紧张,她上月才交了“拜师礼”,尚盼着同灶王爷共修大道哩!
吴铭正色道:“我的目标没变,在吴记川饭做成东京第一正店之前,我不会分心他务。”
四人闻言,皆松一口气。
吴铭问道:“此前可有庖厨拒绝朝廷差雇的先例?”
何双双立时明悟症结:吴大哥如今是凡人之躯,自当受世俗礼法约束,难与官府相抗。
她轻轻摇头:“若只是寻常差雇,拒便拒了,今上以仁治天下,断不会为难。可御厨带有品级,并非寻常差雇,尚食更是正五品之职,寻常庖厨,无有拒此殊荣者,至少双双未曾听闻。”
在内诸司里,尚食局算是非常特殊的存在,御厨多为未净身的男性,虽在宫里,却不入禁中,虽有官品,却无实权,本质上和三司修造案雇佣的百工没有差别。
百工,尤其是顶级的工匠拒绝官府的差雇,在本朝的确数见不鲜,以至于官府许多时候不得不采用和雇的方式招募人手——前者由官府单方面开价,后者则由双方洽谈酬劳。
然而,这不是钱的问题。
赵官家给的再多,吴铭也非拒不可。
问题在于,如何婉拒?
吴铭略一沉吟,或许,唯有请醉翁等熟客代为说项,只不知,诸公是否愿意?
“明日愁来明日忧!”
吴铭豁然一笑。
赐酺盛会,十年难遇,岂能因此扰了游兴?
遂将此事暂搁脑后,嘱咐铁牛照看摊位,招呼四人逛会。
一行五人离了摊位,汇入宣德楼方向的人潮。
东西御街上,游人如织,车马塞途。夹道彩棚吆喝不绝,露台乐棚歌舞未歇,更有无数路岐人散落其间,吐火、吞剑、踏索、弄丸……引得围观者阵阵惊呼。
行不多远,何双双忽然轻扯吴铭衣袖,朝迎面的人群努了努嘴,悄声道:“吴大哥,瞧那位体态丰腴的锦衣官人,他便是谢家次子谢正亮。谢家内城的三家正店,如今皆由他打理。”
吴铭抬头望去,那圆润的身躯在人群中格外显眼,面庞大如盘,然细观其眉眼神态,确与谢清欢有几分相似。
“咦?”何双双惊疑不定,“矾楼、潘楼、杨楼、庄楼、任店……内城正店的东家、掌柜,何以齐往西去?”
吴铭亦是一怔,心思电转,旋即了然,笑道:“多半是去瞻仰咱们那空摊了。”
正如他所料。
一家名不见经传的陋巷小店,竟力压正店,独得官家赏赐,身为正店的经营者,岂能不探个究竟?
谢正亮等人并未留意吴铭一行,待行至吴记摊位前,瞬间傻眼。
只见空棚寂寂,哪还有店家的身影?
唯余四名角抵艺人当街献艺,拳风虎虎,喝声连连。
众人相顾愕然,忙向邻近的刘保衡探问,方知吴记早已收摊,吴掌柜已携店员游览盛会去了。
“竟有闲暇逛会?还带着店员同游?!”
众人越发惊诧。
赐酺盛会乃宣传自家食肆的大好时机,此人竟浑不在意?
“刘掌柜可知这吴记川饭坐落何处?那吴掌柜又是何等人物?”
刘保衡微微一笑,他可太清楚了!
当即将吴记虽处陋巷,却常有高官贵胄登门,更获欧阳学士亲题匾额等事,娓娓道来。
一边讲述一边观察众人的反应,突然有点想看姓吴的做大做强,迁进内城把这些个高高在上的正店干趴下。
众人越听越是心惊,立时收起了小觑之心。
“朱雀门外,麦秸巷中……岂非与状元楼毗邻?”
“吴记的菜肴,刘掌柜定然尝过罢?滋味如何?”
指望刘保衡盛赞吴铭的手艺,自是妄想,但他还不至于昧着良心颠倒黑白,只含糊道:“不逊于正店。”
众人闻言,下意识便将他口中的正店等同于状元楼。
状元楼到底是正店末流,那吴记的菜肴既不逊于状元楼,可见此人确有些本事,但未必能胜过内城的正店。
由此观之,此番得赏,多半是借了朝中贵人的东风。
过不多时,各家俱收到消息,吴记进献之物,乃是一条糖龙。
“糖龙?”
“即以糖汁绘制的金龙……”
众人恍然。
此物胜在巧思出新,寓意祥瑞,讨了官家欢心,并非凭滋味取胜。
潘屹等正店东家遂不以为意。
谢正亮却留了个心眼。
他遍尝东京美食,早觉乏味,难得遇此新店新肴,颇觉耳目一新。又听闻吴记时常推陈出新,心下暗忖,日后定要亲往麦秸巷一探。
刚冒出这个念头,便见一行五人走至潘楼摊前,着装一致,胸前赫然绣着“吴记川饭”四字!
“???”
不止谢正亮,潘屹同样愣住,视线扫过五人,骤然定格在何双双身上,双目圆瞪:“何厨娘?!”
何双双敛衽一福,行礼如仪。
“你……你怎生穿着吴记的衣服?”
“蒙吴掌柜不弃,奴家现于吴记掌灶。”
“你舍了私厨娘子不做,便是为此?”
“正是。”
潘屹立时对这位衣着朴素的吴掌柜刮目相看。
他虽不识吴铭,却深知何厨娘的身价与挑剔。
能延揽此等人物掌灶,足见吴掌柜家底雄厚,再思及高门显贵频频登门、欧阳学士亲题匾额之事,此人背景,只怕深不可测!
邻近几家正店的东家闻言,亦皆恍然大悟:无怪刘保衡称其“不逊于正店”,原是东京第一厨娘掌灶!
潘屹有心同吴掌柜攀谈,吴铭却无意久留,要了几样吃食,便拱手告辞:“盛会难得,尚有多处未览,吴某先行一步。”
转身离去,将买来的食物同四人分而食之。
潘屹等人见状,更觉惊异。
一众店员则艳羡不已:吴记店员的着装显是吴掌柜所赠,此刻竟连吃食也共享,吴记待下之厚,可见一斑!
五人且行且食,且观百戏。
突然间,一阵紧密的锣鼓骤然炸响,仿佛数百爆竹齐放,其声震天动地,霎时盖过满城喧嚣!
鼎沸人声渐渐平息,乐棚露台上的歌舞亦随之止歇。
五人驻足观望。
吴铭不明所以,侧首问小何。
何双双低声道:“朝廷要下赦了。”
话音未落,忽见宣德楼前御街中心,巍然矗立起一口巨旗,旗面猎猎,威仪赫赫,旗杆之高,竟与宣德楼齐平!
“此乃盖天旗。”
何双双知吴大哥不谙凡尘俗世,便主动为其解说。
紧跟着又立起一杆略小的旗帜,是为“次黄龙”。青城、太庙等处,亦各有盖天旗次第竖起。
“瞧,官家来了!”
城楼上,赵祯及一众宰执重臣、宗室贵戚再度凭栏。
吴铭仰头望去,离得有点远,看不清面容,只见万紫丛中一点红。
乐声再起,庄严肃穆。
须臾,梆子声咚咚作响。
一根十丈高的朱漆巨竿缓缓竖起,竿尖托一巨大木盘,盘上立一金铸雄鸡,口衔丈许红幡,其上以金线绣织四个大字:皇帝万岁!
盘底垂下四条彩绸长索。
早有四名身着赭红短衫、精壮矫健的汉子候于其下。
梆子声骤急!
四人立如猿猱般缘索疾攀,但见身影交错,奋力向上,争夺那金鸡口衔的红幡。
众人不无翘首屏息以观。
最终,一精壮汉子拔得头筹,夺下红幡,朝宣德楼方向振臂高呼:“万岁!”
引得万民山呼万岁,声浪如潮!
这时,开封府、大理寺将一队戴着枷锁的犯人押解至宣德楼前。
不消问,想也知道这些便是待会儿要赦免的罪犯。
宣德楼上,早有红锦长索与楼下一座彩楼顶端相连。一只金凤口衔赦书,沿红索缓缓滑落彩楼。
彩楼之上,官吏恭敬取下赦书,展开朗声宣读。
赦书宣读毕,鼓声再起,狱吏即刻上前,为犯人打开枷锁。
犯人重获自由,无不涕泗横流,面朝宣德楼方向跪拜谢恩。
钧容直奏起欢庆之乐,艺伎随之舞旋助兴。
官家和众卿归座宴饮,御街上下,复又喧腾如初。
吴铭亦收回目光,招呼四人再续游兴。
265 醉翁的倡议
吴铭五人往东行至望春门,再折返至阖闾门。
途中碰到不少熟人,比如李行老,少不得驻足寒暄
李家川饭分茶的摊位设于望春门附近,距吴记甚远,然吴记获赏之事,竟已传至李行老耳中。
李铁民笑道:“于这御街上设摊的食肆,无有不知者!吴掌柜此番,真替咱川饭行会挣足了颜面!”
吴铭笑着谦逊应和,心想果然赵祯才是本朝的真顶流,不过随手赐个赏,转眼便满街皆知。
难怪许多食肆竞相在自家菜品前冠以“御前”或“禁中”二字。
回到自家摊位时,隔壁状元楼也已售罄收摊。
赐酺盛会将持续至夜里,听说日落后会点燃彩门青龙、燃放烟火。
只不过,自下赦后,街上人潮便逐渐减少,夹道摊主也陆续收摊。
大概只有矾楼、潘楼等内城食肆可以撑到终场,因店近货足,便于源源不断地补充。
状元楼虽已收摊,刘保衡却并无离去之意,显是欲占此位直至最后,纵不售货,只悬招示名也能起到不错的宣传效果。
吴铭却无意久留,逛街很累的,况且店里还有个独守空店的小孩儿,再不回去,小谢该闹情绪了。
何双双却似不知疲惫,盛情相邀:“吴大哥,济慈庵距此不远,不如随我去庵里稍坐?家师久闻吴大哥手艺卓绝,若非守着清规,不便出入市井食肆,早来店里作客了。”
“改日吧。”吴铭婉拒,“眼下风尘未洗,两手空空,仓促拜谒,恐失礼数。”
何双双本想说不妨事,话到嘴边又咽下,心想自己视师父如母,初次拜会确不宜草率。
吴大哥虑事周全,足见他对此事的重视。
她心头一暖,含笑应一声“好”,遂携锦儿告辞而去。
吴铭嘱咐铁牛几句,随后同李二郎和孙福驾餐车回店。
……
吴记灶房内,谢清欢坐于窗下矮凳上,心不在焉地雕着萝卜,双耳却尖尖竖起,捕捉着窗外的响动。
每闻车轮碾过,必跳起朝窗外探看。
过尽千车皆不是。
唉,看来师父要等散会后才回来……
她不免有些怏怏,心想师父怕是忘了今日要陪她洗澡。
刚冒出这个念头,忽又听见窗外响起辘辘声。
她本能探头,本来不抱期望,却收获意外之喜,那辆造型奇特的餐车,放眼整个东京,也绝找不出第二辆。
“师父!”
谢清欢立时弃了萝卜,飞奔至店堂开门。
“今日归来这般早?”
“嫌早?那下回晚点回来……”
“不不不!”谢清欢脑袋摇得似拨浪鼓,“师父不走才好哩!”
她帮着将一应器具搬入店中,目光立时被那几口红漆木箱吸引,奇道:“这是什么?”
李二郎抢答道:“此乃官家恩赏!”
当即眉飞色舞地将吴掌柜献糖龙、官家赐厚赏之事细细道来,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不止他,此前李宪押送赏赐至摊前时,引来围观者无数,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张关索都与有荣焉。
然而,李二郎讲得越起劲,谢清欢面上憾色便越浓,叹气道:“我若是去了,那该多好……”
“幸好没去。”吴铭敛容正色,“今日遇见你二哥了,你若在场,必被认出。”
提及二哥,谢清欢心底霎时涌起思念。
不同于父亲和长兄,二哥素来待她亲厚,常带她去店里解馋,品尝新菜,之前因偷学刀工遭父亲责罚,也只有二哥替她说话。
“二哥……可还安好?”
“心宽体胖,红光满面,应是安好。吃饭了么?”
“只啃了些萝卜……”
“店里不是有食材么?何必啃萝卜,倒似我虐待你一样……”吴铭又好气又好笑,“给你带了些吃食。”
他取出市食小吃递给徒弟。
“谢师父!”
谢清欢笑逐颜开,接过便吃,因是师父特意带给她的,吃得格外香甜。
待收拾停当,吴铭给三人发了工钱。
孙福回家侍奉老母,顺道将餐车驾往何双双家停放。
吴铭回到厨房,瞄一眼两界门,有新消息!
【您有新的SVIP客户,请确认!】
伸手轻点,界面随之跳转。
【赵祯累计消费超过五万文,自动登记为本店的SVIP客户,尊享以下福利:】
【1.上门做菜……】
仍是那六项福利。
这是把打赏也算进来了,嗯……怎么不算呢?
不愧是赵官家,等闲不出手,一出手便空降榜一,甩开狄青和欧阳修一大截。
轻点两下,退回至桌面。
吴铭拿上换洗衣物,同谢、李二人径往浴堂巷洗澡不提。
……
宣德楼上,御宴已行至最后一盏。
“第九盏下酒:蛤蜊生、血粉羹——”
内侍奉上最后两味肴馔。
虽只行九盏酒,但每两盏酒之间的间隔很长,不仅会穿插观酺、下赦、观赏演出等诸多活动,一众文臣亦要作诗吟咏今日的盛会,赞颂官家的圣德。
君臣且饮且戏,待盏酒饮尽,日已西沉,暮鼓声起,回荡汴京。
时辰拿捏得分毫不差。
赵祯率群臣宗室再度凭栏。
宣德楼下,万千百姓亦汇聚于此,翘首以待今日的压台大戏——打铁花。
场地早已空出,数名赤膊精壮汉子分列两厢。
随着暮鼓声落,一人执长柄铁勺,自熊熊炉火中舀起熔融铁水,奋力抛向空中!
另一汉子则手持浸湿木板,看准铁水飞至最高点,迅猛挥击!
“啪!”
一声爆响,炽红铁水于半空轰然炸裂!
霎时间,万千金红火星如天女散花,璀璨夺目。
火星未及落地,第二勺、第三勺铁水已接连抛起、击打。金蛇狂舞,火树银花,交织成一片溢彩流光,将宣德楼前映照得亮如白昼!
围观百姓惊呼连连,喝彩震天。
最后一簇铁花将熄未熄之际,彩门之上,两条巨大青龙霎时燃起,蜿蜒腾跃,光耀夺目!
与此同时,无数烟火尖啸着窜入夜空,于夜幕里轰然绽放!
爆竹声隆隆不绝,与百姓的欢呼声汇成一片,直冲霄汉!
赐酺盛会便在这繁华的夜色中落下帷幕。
赵祯起驾回福宁殿。
众臣恭送圣驾远去,随后相伴出宫。
欧阳修并未尽兴,宫廷宴饮便是如此,言行需慎,举止拘束,酒亦难畅饮,何谈尽兴?
念及明日百官宴,官家将尝吴记菜肴,更添几分愁绪。
“富相公啊富相公,此番真真害苦我也!”欧阳修叹气不止,“若官家果召吴掌柜入尚食局,如之奈何?”
醉翁占得近水楼台,每晚都要在吴记沽酒买肴,数月来已成习惯,一日不食馋得慌。
倘若吴记因此闭店,受害最深者非他莫属。
韩琦等人亦感惋惜,诸多美味尚未品尝,若吴记就此歇业,今后怕是再难尝到。
不免皆怨富相公安排失当。
富弼也很无奈:“某分明嘱托张供奉,将吴记置于阖闾门左近,岂料……”
文彦博道:“事已至此,怨亦无益,当思补救之策。”
众皆默然。
尚食局归属内司,其人事任命,本非外廷所辖,又得官家钦点,吴掌柜若是奉旨入宫,委实不便阻拦,除非……
“除非吴掌柜无意应召!”欧阳修断然道,“如此一来,我等便可谏阻陛下,仁君圣主,岂可强召良民?”
众人将信将疑:“大内尚食局,多少庖厨削尖了脑袋想进,以吴掌柜之能,执掌尚食亦非难事,当真会拒?”
欧阳修却格外笃定:“以某观之,吴掌柜醉心庖艺,绝非汲汲于利禄之辈。御厨虽是个好差事,恐非其志。”
略一停顿,又道:“某明早便遣人探问吴掌柜心意。若果如所料,还望诸公仗义执言,务使官家断此念想。”
众皆颔首应诺:“自当尽力。”
……
翌日。
昨晚睡得较早,吴铭先于闹钟醒来。
翻身下床,抻个懒腰,昨日的疲惫一扫而空。
他越发觉得,定下旬休这个规矩是非常英明的决定,身兼两店实在辛苦,这要是全年无休,铁人也吃不消啊。
洗漱罢,出门。
吴铭是倒数第二个到店的。
“师父!”
谢清欢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今日做什么菜?”
吴铭哑然失笑,心说早饭还没吃呢,就想着做菜了。
他明白她的意思,今日要给赵官家备一道菜,她肯定以为要做新菜。
但吴铭并不打算做新菜,准确地说,赵官家是本店新客,店里的菜品对他而言都是新菜。
更何况,两地相距甚远,等李中使把菜送回宫里,早凉透了,热菜指定不行,还得是卤味拼盘。
不过,宫里有一个规矩须得留意:猪肉不能出现在官家的餐桌上,尤其不能出现在正式的宴饮场合。
这些尚在其次,关键仍在于,如何婉拒随之而来的御厨之职。
思来想去,最不愿见此事成真的人当数醉翁,唯有请他出面……
吴铭正琢磨着,李二郎忽推门而入:“掌柜的!欧阳学士府上院公有事相询!”
哎哟!说曹操,曹操到,莫非……
立时迎出店外。
问候罢,对方径直表明来意:“老爷遣小的来问,不知吴掌柜可有意入宫当那御厨?”
“吴某正为此事发愁,御厨固然尊荣,却非我所求,然朝廷差遣,恐难推拒……”
仆役接过话茬:“老爷有言:纵是官家,亦不可强召良民。吴掌柜但凭本心行事,朝廷若有诘问,自有老爷担待。”
吴铭喜出望外,悬着的心总算落回肚皮里。
遂郑重叉手道谢。
八点整,吴建军一如既往地准时打卡上班。
到店第一件事,便是询问昨天的赐酺盛会。
“这话说来可就长了,买菜时再说。”
吃过早饭,父子俩出门买菜。
吴铭将昨天的经历娓娓道来,这应该是迄今为止最跌宕起伏的一次摆摊。
吴建军听完忍不住大发感慨:“你这一天过得,感觉比老子前半辈子还精彩……”
吴铭失笑道:“不止你,放眼全国,怕也没几个人比得上。”
话分两头。
巳时未至,李宪便拎着食盒匆匆出宫。
赐酺三日,次日是百官宴,吴记所供肴馔并不在今日的宴饮食单上,换言之,此味不供百官,他只须带一份回去给官家尝尝鲜。
念及路途遥远,故而早早启程。
第二回光顾,已是熟门熟路。
“吴掌柜!”
“李中使!”
见礼罢,李二郎奉上特为赵官家准备的菜肴:由卤香干、卤藕片、卤鹌鹑蛋和卤羊肉组成的卤味拼盘;并为李中使另备了一份,以油纸包好。
刚出锅的卤味尚冒着热气,浓香随之扑鼻,直往李宪鼻子里钻,他禁不住直咽唾沫。
吴铭将菜肴装入食盒,打开话匣子:“李中使,昨日言及官家有意召吴某入尚食局……”
“吴掌柜大可放心!”
不待对方说完,李宪已拍着胸脯保证:“凭此佳肴,此事十拿九稳!”
“非也。”吴铭轻轻摇头,“吴某生于市井,长于市井,吴记菜肴,灵感亦源自市井。此间烟火,实有助于某推陈出新——”
不全是胡说八道,川菜本就是百姓菜。
“——若入宫禁,困于高墙,恐再难烹制出兼具新意与美味的菜肴。故而,御厨之职,吴某实难胜任。还望中使代为禀明御前,乞恕不恭之罪。”
“???”
李宪几疑耳误。
他盯着对方看了好一阵,确认其并非说笑,心下顿急:“吴掌柜,御厨可是顶好的差事!俸禄优渥,活计清闲,更有某在宫中照应,旁人可是求也求不来的!”
“中使美意,吴某心领。然人各有志,还望中使见谅。”
吴铭语气温和,神色却坚定。
李宪见状,知其心意已决,便不再白费口舌,只是难掩失望之色。
他本指望借此差事在御前露脸,博个前程,岂料这吴掌柜竟是个榆木脑袋,分不出好坏来!
替官家当差不比开这小店强一百倍!
今上仁厚,多半不会计较,但心中必定不悦。他一市井小民倒是无妨,只恐连累己身圣眷……
万幸者,官家昨日不过随口一提,尚未明旨。须得速速回宫禀明,免致天颜有损,徒惹难堪。
李宪心有不满,连告辞都略显敷衍,拎起食盒,满怀心事而去。
266 群起而谏之
李宪回宫后径往殿中省,将带回的卤味拼盘交给尚食局。
依宫规,凡进御之食,皆须经尝膳官验食,方可呈献御前。
若在平日,李宪定要亲自奉上此肴,然此刻心急如焚,他搁下食盒,便匆匆赶往禁中。
众御厨未作他想,他们只负责烹制菜肴,呈献自有专人。
赐酺三日,首日宴庶民,次日宴百官,三日宴宗室,此等大宴,一年不过数回,御厨房内难得的一派繁忙景象。
忙归忙,当李宪将吴记进献的菜肴送至,以尚食郭庆为首的众御厨立时围拢上来。
昨日吴记获赏之事,不仅街巷尽知,一众御厨亦有所耳闻。
非但如此,他们更探得内情:官家今日钦点吴记进献一肴,若合圣意,便要宣召那吴掌柜入宫掌灶。
按惯例,此肴由司膳陈俊尝验即可,御厨本无需品尝。
但既是官家钦点的菜肴,高低得尝尝滋味。
郭庆率先举筷,夹起一片卤羊肉送入口中。
有道是厨子不偷,五谷不收,进御之肴,御厨尝尝咸淡倒也无可厚非。
陈俊便也睁只眼闭只眼,随之夹起一片。
另有数位品阶较高的御厨,亦各取卤豆干、卤鹌鹑蛋、卤藕片品尝。
菜肴入口,众人脸上皆浮现一丝讶色。
真香啊!
且是越嚼越香,滋味之醇厚丰富,已卤煮得深沁肌理。
“这位吴掌柜,当真舍得下料!”
“进献御前的菜肴,自然要极尽讲究。我不信他店中所售亦是这般做法。”
“断然不是!”郭庆细细品味后,点头表示赞同,“此卤料所用香料,只怕不下十数种!莫说市井小店,便是内城正店,也不敢如此奢费!”
众御厨纷纷附和,皆认定此乃专为进献特制之肴。
嘴上品评,手中筷子却不由自主地频频伸向盘中,眨眼便过半。
陈俊连忙制止:“够了!尝个咸淡而已!总共就这些,再尝下去,官家还吃什么?”
众御厨只得搁筷,咂嘴回味,意犹未尽。
有人发问:“郭尚食以为如何?听闻这位吴掌柜深得官家青眼,更有传言,称其或可执掌尚食……”
郭庆轻笑一声,不以为意:“这卤味确属上乘。许多庖厨一辈子都不曾见过这许多香料,此人却能将之融于一锅,足见其见识广博,功底扎实。凭此手艺当个御厨绰绰有余,但想执掌尚食?”
他微微摇头:“断无可能!”
话虽如此,心里却没有表面这般淡定。
他心知肚明,换作他来做这卤味,绝不会比此人做得更好。
“是极!郭尚食执掌尚食十余载,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谁若敢生觊觎之心,我张秀第一个不答应!”
“正是此理!”
众人纷纷应和,谀词如潮。
郭庆笑吟吟地照单全收,随即敛容正色:“行了!开宴在即,莫要耽搁,速速备膳!”
话分两头。
却说李宪匆匆赶回禁中,抢在开宴前将吴掌柜无意应召之事禀明张供奉。
张茂则略感错愕:“为何?”
他在禁中数十载,从未听闻哪个庖厨拒此殊荣。
若说御厨有哪一点不比开店强,大概是不如后者自在。
但御厨不比内侍,并非终生之役,十年期满便可请辞,或因疾病,或因家中变故,期未满亦可请辞。
彼时出宫,既有丰厚的积蓄,又顶着御厨的头衔,身价倍增,岂是经营市井小店可比?
李宪将吴掌柜所言如实转达,末了补充道:“小的已极力规劝,痛陈利弊,奈何此人心如铁石,冥顽不灵。小的唯恐官家颜面有损,故急急回禀。”
张茂则微微蹙眉:“依你之见,今日进献之肴必得官家赏识?”
李宪忙取出一油纸包:“小的特意带了些卤味回来,孝敬供奉。”
吴掌柜虽执拗,人情世故却通透,为官家备肴时,亦另为他备下一份。
这回他忍住了,途中只吃了一半,余下半份正好孝敬张供奉。
揭开油纸,奉上竹签。
张茂则挑起一枚卤鹌鹑蛋,张嘴咬下,醇厚的咸香立时涌出,蛋白紧实弹牙,蛋黄浸润卤汁,层层迭迭的香味裹挟着蛋香弥漫开来,极丰富又极浓郁。
端的好滋味!
李宪惴惴不安地望着张供奉,唯恐对方责备自己办事不力。
张茂则却不言语,只一味吃菜,神色亦瞧不出丝毫端倪。
李宪心下焦急,却不敢出声惊扰。
良久,张茂则终于搁下竹签,吩咐道:“你去殿中省走一遭,命司膳将吴记进献之肴,即刻送至凝晖殿。余下之事,我自会处置。”
闻听此言,又见张供奉并无责备之意,李宪悬着的心总算落回肚皮里。此时的他已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躬身应诺,急急赶往殿中省。
回到御厨房,猛地瞧见那原本满满一盘的卤味竟已显著“缩水”,李宪不禁一愣。
虽说尝验乃司膳之责,但尝得未免也忒多了些!
由己度人,这司膳多半也是嘴馋……
李宪并未多管闲事,只传达张供奉之命。
“???”
陈俊错愕不已,未至开宴时辰,何以提前上菜?况且,凝晖殿并非宴饮场所。
心下虽有疑虑,但既是张供奉之命,他便没有多问,立时依言照做,将吴记卤味换用尚食局的器皿盛装,送至凝晖殿。
……
“官家——”
张茂则躬身入凝晖殿问安。
赵祯搁下手中札子,抬眼问道:“可是宴饮时辰到了?”
“尚未。吴记进献的肴馔已送至宫中,司膳尝验后,言其滋味甚佳。奴婢见官家案牍劳神,便擅作主张,命司膳先将此味呈献御前,请官家尝鲜。另有一事需禀明圣听。”
赵祯微微颔首:“善。”
张茂则朝殿外略一示意,陈俊立时捧盘而入,奉上盘箸:“启禀官家,此乃吴记川饭进献之肴:卤味拼盘。”
赵祯望向盘中酱色油亮的菜肴,卤味他自然吃过,但酱色如此深浓的卤味,却是头一回见。观之便知滋味浓郁,引人口齿生津。
他举筷夹起一片卤藕送入口中。
“咔嚓!”
藕片仍保留着脆感,卤汁的咸香醇厚与繁复的香气交织,霎时充盈齿颊,竟是越嚼越香。
妙哉!
赵祯展颜而笑:“此庖手艺委实不俗,虽只是寻常卤味,滋味却较尚食所制更为丰富。此菜竟非吴记招牌,却不知其招牌菜为何?”
张茂则已了解过吴记的详情,立时答道:“听闻该店时常推陈出新,招牌菜随时令而变,每逢节假,还会推出与节日相关的美食。”
说到这,他取出李宪带回来的食单,翻开后呈于官家眼前:“这是吴记的食单,请官家御览。”
赵祯夹菜的手不停,抬眼扫过食单,不禁一怔,定睛细瞧,竟全是些前所未闻的菜名!
他兴致顿生,好奇询问:“这些菜,莫非皆如这卤味一般好滋味?”
“奴婢不知。听闻欧阳学士是吴记常客,曾亲题匾额相赠,想来应是不差。”
“竟有此事?”
赵祯兴致更浓。竟能让欧阳永叔这个老饕亲题匾额相赠,怕不是尝到了人间至味。
当即做出决断:“那便宣召此人入宫罢。”
“奴婢正欲禀明此事……”
张茂则遂将李宪所言细细禀明,末了,说道:“奴婢于庖厨之道实属外行,只是这番言论听着像是推诿之词。这般恃才傲物,倒是有些不识好歹了。”
这并非他的真实想法,他的想法也不重要,一切取决于官家的态度。
“推诿之意或有,但要说全然不实,倒也未必。便以尚食局的御厨为例,入宫多年,厨艺未见精进,菜品亦少新意,可见此论确有几分道理……”
赵祯忽然住口不言,只一味吃菜。
张茂则默立一旁,静候圣裁。
一份卤味拼盘本就不多,准确地说,原本挺多的,但送至官家桌上时,便不剩多少了。
赵祯频频动筷,不多时,盘中佳肴竟已见底。
他意犹未尽地搁下竹箸,终于开口:“若朕准其旬休、节假出宫,依你之见,彼可愿应召?”
“官家,此事不合宫规,朝臣恐有非议……”
话音未落,报时的钟磬之声杳杳传来,回荡宫阙。
开宴吉时已至。
张茂则当即侍奉圣驾移銮都亭驿。
都亭驿外,赴宴百官早已肃立恭候。
今日与宴者,除服紫重臣,尚有馆阁名士,以及朝野瞩目的贤才俊彦如王安石者。
君臣入殿落座。
较之赐酺首日,百官宴的规模要小得多,与会者皆为皇帝倚重的股肱之臣和有识之士,既有庆贺之意,也是君臣联络情谊的场合,氛围相对轻松,不似昨日那般正式。
宴会中“上多作诗,赐令属和,及别为劝酒诗。”君主作诗以赐臣僚、群臣附和以献皇帝的做法已发展成为一种定制。
酒过三巡,赵祯忽道:“适才吴记进献一肴,滋味甚美。朕本欲与诸卿共享,孰料吃得兴起,不知不觉间,竟已食尽。”
群臣立时恭维:“陛下垂念臣等,此心已足令臣等感佩涕零!食与不食,皆沐天恩!”
其中一部分人的确不以为意,官家今日所尝卤味,他们早已享用过,而官家无缘品尝的美食,他们也已大快朵颐。
但席间也有许多不曾光顾吴记者,遂有人应道:“臣等日后自往吴记品尝便是!”
赵祯微微一笑,冷不丁问欧阳修:“永叔啊,朕欲宣召这位吴掌柜入宫,卿以为如何?”
欧阳修心头一跳,满腹狐疑,不知官家为何点名问自己。
遂含糊应道:“能蒙天眷,实乃吴掌柜之幸。”
赵祯笑意更深:“可朕听闻,卿乃吴记常客,更亲题匾额相赠。你当真乐见其入宫掌灶?”
欧阳修心下恍然,面色却不改,从容作答:“此事非关臣意,实取决于吴掌柜。若其有意应召,臣自然乐见其成。”
“若其不愿呢?”
“陛下乃仁君圣主,德比尧舜,自不会强召良民。”
好个欧阳永叔!竟拿这话来堵朕!
赵祯暗自腹诽,复问:“朕倒有些好奇,卿与那吴掌柜究竟有何渊源?堂堂翰林学士,何故屈尊为市井庖人题匾?”
欧阳修坦诚道:“六月间,吴掌柜为臣操持过一席寿宴,要价甚廉,而肴馔极丰。臣不愿平白受惠,故以匾额回赠。”
“只怕不止丰盛,滋味亦必绝佳罢?”
“或当不得‘绝’字。尚食局二百御厨,个个身怀绝技,官家所用膳食,方为至味珍馐。”
赵祯不置可否,环视群臣,切入正题:“永叔所料不差,这位吴掌柜的确无意应召。”
欧阳修、富弼等人闻言,皆暗暗松一口气。
赵祯却话锋一转道:“其言宫中幽闭,恐碍庖艺精进。故而,朕欲破一回例,准其旬休、节假出宫,诸卿以为如何?”
欧阳修下意识便要起身谏阻,好在是忍住了。官家已知他吴记常客,此时劝谏,难免有出于私心之嫌。
一个欧阳修坐下,却有十数个朝臣站了起来,谏阻道:“万万不可!皇宫重地,出入自有法度!御厨乃侍奉陛下之要职,若使其频频出入宫禁,一则恐生懈怠,二则易惹非议,三则不便管理,四则……”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一口气数出十七八条不当之处。
这下不仅赵祯,连欧阳修都有点傻眼:我分明只求富彦国、文宽夫等数公仗义执言,何来这许多助力?
众臣目光交错,眼底掠过一丝心照不宣的笑意,原来在座皆是同道中人!
赵祯本欲借宴饮之机,与众卿商定此事。
召一御厨,本是微末小事,不料竟激起如此强烈的反对!
赵祯不愿因这点小事而争执,见此阵仗,只得作罢:“朕不过随口一提,诸卿何必如此?且坐,饮酒,吃菜!”
宣召吴掌柜入宫之事,难成矣。
罢罢罢!
他举箸夹起面前御膳,仍是这些熟悉滋味,纵使精烹细调,架不住回回宴饮都吃,早便腻了。
想起吴记食单上那些令人耳目一新的菜名,又念及其有推陈出新之能,此等庖厨方为尚食最佳人选,惜哉!
赵祯心中暗叹:真想尝一尝吴记的招牌菜啊!
267 谢家登门
百官宴毕,赵祯虽有些许遗憾,然群臣尽欢,并相约日后同赴吴记雅间品肴。
奈何吴记雅间本就抢手,经此番官家赐赏,更是一席难求。
熟客自恨不能日日光顾,新客听闻吴记菜肴独步东京,也盼着早日尝鲜。
越是一席难求,越显珍贵。
现如今,宴客于矾楼已不足矜;能设席于吴记雅间,才叫排场!
此次摆摊的引流效果大大超乎吴铭的预期。
自今早起,登门询问者便络绎不绝,且大多非富即贵:禁中内侍、官宦宗室的随从、豪商巨贾的家仆……不一而足。
说来也巧,李宪前脚刚走,福康公主的近侍梁怀吉后脚便至。
吴铭借机攀谈几句,方知对方身份。
唐代的公主往往权势甚大,或开府,置官属;或权倾朝野,不可一世;甚或觊觎皇位。
宋代汲取前朝教训,不许公主置邑司、备官属,非但没有任命官员之权,即使为自己的丈夫或子孙请求加官进爵,也往往被拒绝。
福康公主算是一个例外,尽管权势远不能同前朝公主相比,但她所受的恩宠堪比皇太子,不仅是宋代第一个行册封礼的公主,一向节俭的赵祯更豪掷数十万贯为长女建造府邸。
公主宅如今正在紧锣密鼓地修建中,前几日出门摆摊,碰巧路过,吴铭远远看了几眼。
和李宪一样,梁怀吉也详细问明店里的招牌菜,索了份食单,最后打包了一份卤味带走。
引流来的食客多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本是冲着雅间而来,自恃身份,不愿挤于喧闹店堂。
得知雅间早被订满,只好退而打包,而在吴记适合外带的菜肴中,卤味显是首选。
打包者众,以至于未及午市开张,卤味便已售罄。幸而吴铭早有预料,增加了食材的采购量,忙又卤上一大锅。
刘保衡看得眼红不已。
他见吴记昨日得了官家赐赏,料定今日必将贵客盈门,而以吴记现今的规模,不可能悉数容纳。
这何尝不是状元楼的机会?
他一早便派人在吴记周遭发“宣传单”揽客,还真被他引过去不少欲求雅间而不得的食客。
这本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刘保衡却笑不出来。
因为这些客人皆是慕吴记之名而来,堂堂状元楼,成了对家的“代餐”不说,还要被人拿来比较,屡遭挑剔:
“这蚕丝豆腐,仿的吴记罢?”
“这假螃蟹照吴记可差远喽!”
“尝过吴记,别家都难入口!真真曾经沧海难为水啊……”
诸如此类的点评,他今日已听过不知多少回。
更有甚者,竟问:“这荔枝腰子,怕也是仿的吴记罢?”
刘保衡气急:“分明是他家仿的我家!”
那人嬉笑:“嘿!人家仿的倒比你家原版的强?”
众人哄笑,唯独刘保衡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真个气煞人也!
亦有不拘小节的贵客,不惧店堂简陋,甘愿排号苦候。此皆一等一的“吃货”,体型便是明证,譬如谢家次子谢正亮。
赐酺宴后,吴记川饭在行内声名鹊起,京中各大食肆皆探过吴掌柜底细,谢正亮也不例外。
据悉,这位吴掌柜不过一市井小民,既非高门之后,亦无名师传承,似乎不足为虑。
谢正亮却觉得,此事透着古怪。
吴记川饭五月间才开张,至今不过四个月,若毫无家底,何以能聘得何厨娘掌灶?
遂遣人细细探问,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
原来何厨娘入吴记掌灶是八月间的事,在此之前,狄枢密使、欧阳学士及一众文人书生,已是吴记的常客。
换言之,吴记绝非单凭何厨娘撑场子,那吴掌柜的手艺,只怕不在其下!
谢正亮本就有意往吴记一探,次日正午,便令小厮备轿,直奔朱雀门外麦秸巷。
落轿四顾,不禁一愣。
他早知吴记是陋巷小店,可万没料到竟简陋至此!
可即便环境不佳,店内依然座无虚席,门外更有十数人等候!
这……此间菜肴的滋味得有多惊艳?!
一念及此,谢正亮忍不住连咽唾沫。
跨进店内,浓郁的菜香霎时扑了满面,他使劲吸嗅,目光扫过桌上的各色菜肴,喉头滚动得越发频繁。
咦?!
他赫然发现,满堂食客几乎人手一只琉璃杯,观其质地,竟似比自家正店的更晶莹剔透!
怪哉!说好的市井小民哩?
张关索立时上前招呼:“小店客满,若要用饭,请先取号于店外稍候。”
说着递过一块掌心大小的木牌,其上刻有一个醒目的“十”字。
“???”
竟还有这等规矩?谢正亮略显错愕。
张关索见对方衣着不俗,本以为他不会接,此前便有不少富家子弟因排号拂袖。
谢正亮却毫不犹豫地接过木牌。
适才只是略略一扫,他已瞧见许多新奇肴馔,每一样看着都极其诱人,腹中馋虫已被引动,今日非得饱餐一顿不可。
他转身朝店外走去,恰在此时,李二郎掀帘而出,瞥见那丰腴圆润的体型,上完菜便追出去确认,赶紧回后厨报信。
谢正亮原本不是很饿,但被店里的香气一激,肚皮已咕咕作响。
饥饿令等待倍加漫长。
许久,终于听见呼喊:“十号!”
谢正亮立刻钻出轿子,大步进店。
李二郎招呼他落座,一边抹桌一边寒暄:“客官瞧着眼生,可是头回光顾小店?”
谢正亮点头称是。
“那客官算是来着了!”李二郎顺势道,“既是初至,小店有三样佳肴不可不尝:清炊白鱼,鱼香肉丝及千丝豆腐。客官一人独食,要这三样菜足矣。”
“好,便依你所荐。”
谢正亮爽快应下。
李二郎把抹布往肩上一搭,立时回后厨报菜。
果如吴掌柜所料。
适才,李二郎认出来者是谢铛头的二哥,赶紧回后厨报信。
谢清欢吓得手中菜刀差点落地,小脸煞白:“二哥来抓我了?!”
吴铭面色如常:“若是来抓你,早冲进来了。定是来吃饭的。”
李二郎点头如捣蒜:“是咧!他接了排号牌,规规矩矩在外头候着哩!”
谢清欢稍微松一口气,但想到满东京搜寻自己的家人近在咫尺,仅一墙之隔,仍觉紧张不安。
吴铭将锅中菜肴装盘,心里已有主意:“你二哥既是个好嘴儿的,你便亲手做几道菜,让他尝尝妹妹的手艺。”
“啊!我?”谢清欢惊得瞪圆了眼。
“啊什么啊?你不是总嚷嚷着想掌勺?机会来了,却又不敢?”
“我敢!”
立刻又蔫下来:“可弟子拢共也不会几道菜……”
“就做你会的。”
吴铭转而嘱咐李二郎:“待会儿你便给他推荐清炊白鱼、鱼香肉丝和千丝豆腐……”
此时,李二郎的报菜声传进耳朵,谢清欢一颗心噌一下提到嗓子眼。
万没想到,头回正式掌勺,竟是款待亲哥!
自己的哥哥自己了解,她这二哥嘴刁得紧,若是做得不好,岂非砸了师父的招牌……
见徒弟紧张,吴铭宽慰道:“这三样菜你最拿手,照常做便是,错不了。正好让你二哥瞧瞧你这数月所学,万一将来谢家得知你在此学艺,他或能体谅一二。”
师父所言在理。
家中若论谁最可能理解她,非二哥莫属。
谢清欢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忐忑。想到待会儿二哥尝菜时的神情,不由得生出几分期待和干劲。
何双双让出二灶之位,笑道:“我给你打下手。”
她着手剖鱼,谢清欢则取出一方内脂豆腐置于案板。
微微闭眼,再睁眼时,已将杂乱的思绪抛诸脑后,手执薄刃,眼中唯余案板上雪白的豆腐。
刀随指移,疾退疾落,刃快无影,咚咚之声不绝于耳,节奏始终如一。
正如师父所言,此菜她已练过多次,只要保持平常心,断无出错之理。
豆腐浸入清水,立时化作千缕银丝,细如发线,根根分明。
看着水中盛放的豆腐花,谢清欢顿觉信心倍增。
……
“清炊白鱼、鱼香肉丝——”
李二郎端上饭菜。
谢正亮早已迫不及待。
举筷率先夹向那前所未见的鱼香肉丝。
入口只觉肉丝滑嫩异常,裹着浓稠酱汁,咸鲜打底,继而涌起些许酸甜,其间又隐含一丝酸辣,诸味调和融洽,委实新奇,细细咀嚼,倒真似有几分鱼香,异常下饭!
扒拉一大口饭。
噫!
这米饭,米粒晶莹饱满,粒粒分明,显是选用上等的精碾细米,咬下去软糯微弹,蒸煮得恰到好处。
接着品尝清炊白鱼。
此菜同南食名菜酒炊淮白鱼近似,奇怪的是,分明用的是寻常白鱼,可这鱼肉之细嫩,几近入口即化,其清鲜腴美竟不在淮白鱼之下!
饿归饿,谢正亮并不急于进食,而是细嚼慢咽,品咂滋味。
不多时,李二郎呈上最后一道菜:“千丝豆腐——菜齐了,客官请慢用!”
“?!!”
谢正亮的反应和每一个初见此菜的人如出一辙。
李二郎看在眼里,难掩笑意。
“这……这是豆腐?!”
谢正亮瞪着碗中的千缕银丝,难以置信,更不忍落勺破坏这如画般写意的汤面。
此等刀工,堪称神乎其技!
迟疑再三,终是舀起一勺。羹汤入口,几乎感觉不到实质,柔若无物地滑入喉中,唯余温润的豆香与浓郁的鲜香弥漫唇齿。
他本就食量过人,又刻意细品,直吃到临近打烊,店中食客渐稀,方才将盘中珍馐一扫而空,腹饱意满。
忍不住想:此等美味,清欢若在,定当欢喜。
念头刚起,复又思及:清欢五月出走,京中稍具规模的食肆,父亲已遣人暗查过,却杳无音信。
莫非竟藏身于这等小店?
转念一想,五月间吴记初开,以清欢那挑剔性子,多半瞧不上。且吴掌柜能用一等琉璃杯待客,显然家财雄厚,既雇得起何厨娘,又岂会收来历不明的新手为徒?
正自胡思乱想,忽见布帘一掀,吴掌柜信步而出。
“谢掌柜,久仰!”
见礼罢,吴铭照例询问食后感。
“妙极!”谢正亮由衷称赞,“这鱼香肉丝诸味交融,令人唇齿一新!清炊白鱼火候精纯,鱼肉鲜美不输淮河所产,难得!千丝豆腐最是惊艳,刀工通神,匠心独运,教谢某大开眼界!”
略一停顿,话锋一转道:“吴掌柜身负绝艺,却屈居陋巷小店,委实屈才。谢家在内城有三家正店,眼下是谢某在打理,吴掌柜若不嫌弃,可任择其一经营。”
吴铭听得出对方话里示好的意味,笑而婉拒:“谢掌柜美意,吴某心领。此间虽陋,胜在清闲自在。”
谢正亮本不指望他应允,不过是示好之举。
此人不仅备受当朝文武追捧,又蒙官家青睐,前程不可限量,自当结善缘而非交恶。
“惜哉!”谢正亮拍拍浑圆的肚腩,笑容真挚,“某自幼贪嘴,观此身量便知。贵店菜肴新奇味美,某恨不得日日叨扰!”
随即敛容正色:“吴掌柜或已知晓,谢家以贩运四方珍稀食材起家。掌柜的日后若需采买,不必去那市集铺户,可直接从某处支取,价必公允,可省下不少本钱。”
吴铭依然婉拒:“谢掌柜厚意,吴某愧不敢当。”
“吴掌柜切莫见外!某生平最敬服手艺卓绝之人,只盼吴掌柜多出新肴,还有那最紧要的——”
他忽然压低嗓音,神秘兮兮道:“若有雅间空出,万望为谢某预留一间!”
还以为是什么要紧事……
吴铭哑然失笑,当即点头应下。
谢正亮哈哈一笑,不再多言,告辞离去。
吴铭目送对方登轿远去,心想此人确是个经商之才,起码格局够大。
转身回店,却见灶间布帘掀起一角,谢清欢正探头探脑,鬼鬼祟祟向外张望。
适才兄长的盛赞,她一字不落听在耳中,嘴角早已高高扬起,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见师父归来,她忙问:“二哥走啦?没瞧出破绽吧?”
吴铭摇头,见她眉飞色舞,有些得意忘形,遂板起脸道:“杵在此处作甚?还不快去做员工餐!”
“这便去!”
谢清欢立时缩回脑袋,一溜烟奔回厨房忙活去了。
268 赵家登门
赐酺第三日,赵祯于都亭驿宴请宗室,大内后苑亦设家宴。
宫里的宴饮按照隆重程度分为“排当”和“进酒”两种形式,前者相对正式,通常在重大节日,如圣节(皇帝生辰)、端午节、中秋节、重九、开炉、冬至等,宫中俱有排当宴会。
其他小型的节日或日常的饮宴,则称为进酒。
排当与进酒是帝王家宴,皇帝、皇后、妃嫔及皇子公主是主要参与者。
宋仁宗一生育有三儿十三女,但仅有四个女儿活到成年,其中三个女儿生在嘉祐三年以后。
换言之,在这个时间点,赵祯有且只有福康公主这么一个独生女。
曹皇后居中,妃嫔列坐,席间唯一小辈赵希蕴叨陪末座。
家宴氛围随性,赵希蕴又是活泼性子,礼毕便对曹皇后道:“大娘娘,蕴儿近日得一佳肴,滋味甚美,今日特意携来献与诸位娘娘尝鲜。”
曹皇后含笑颔首:“甚好,呈上来罢。”
赵希蕴扬声道:“怀吉——”
梁怀吉早将打包回来的吴记卤味分盛于数只精巧小碟,此刻便引宫女依次奉于诸位娘娘案前。
众人目光齐落碟中,但见酱色浓稠,裹覆着各色食材,看其色泽便觉滋味浓郁。
曹皇后举箸先尝,夹起一片卤羊肉细细品味,笑赞道:“确是不俗。这是在外头采买的罢?出自哪家?”
“是家小店,名唤吴记川饭。”
“吴记……可是赐酺首日卖糖画的店家?”
“正是!”赵希蕴有些惊讶,“此等小店,大娘娘竟也知晓?”
“原也不知。那日你高姐姐家的几个孩儿,缠着要吃糖画……”
曹皇后遂将赵仲针兄妹闹着寻“无名氏”之事略述一番。
在座无不莞尔。
赵希蕴也抿着嘴笑:“足见高姐姐一家亦是喜食知味之人。只不过,此味虽美,却非吴记招牌。据说其招牌菜式独步东京,莫说别处吃不着,便连御厨也难以仿制。”
“哦?竟有此事?”
众皆面露好奇,兴致顿生。
苗淑仪见状,心知素来不安分的女儿多半又在打小算盘,忙泼冷水:“市井食肆,惯好自夸标榜,此等无稽之谈,你也拿到殿前夸说!”
“孩儿所言句句属实!”
赵希蕴朝梁怀吉使个眼色,后者立时呈上一份食单。
“这是吴记的食单。其上所列,尽是些闻所未闻的菜名。大娘娘见多识广,请大娘娘过目。”
赵希蕴将食单奉与曹皇后。
曹皇后接过,略一浏览:“嗯,菜名确有几分新意。你既盛赞他家的招牌菜,为何不带些回来?”
“问题正在于此。”赵希蕴等的便是此问,“那吴记立了不少古怪规矩,其中一条便是:店里所售热菜,概不外带,须得亲至店中享用。是以……”
“蕴儿!”
不待女儿说完,苗淑仪已知她心思,喝止道:“不得胡闹!”
“你想出宫?”曹皇后接过话茬,心里跟明镜似的。
“望大娘娘应允!”
曹皇后正色道:“你已非垂髫稚子!既是待嫁之身,便当谨守闺仪。我今日若允了你,明日御史台的唾沫星子怕是要淹了坤宁殿。要求,便求你父皇去。”
言罢,将食单搁置一旁,自顾自夹起一颗卤鹌鹑蛋送入口中。
真香啊!
听见“待嫁”二字,赵希蕴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她同父皇择定的那位驸马,仅在幼时见过一面,记忆早已模糊。
及笄后曾遣人探问,听闻其形容鄙陋,才学平平,终日只知嬉游宴饮,厮混于纨绔之间。
此等人物,她打心底里瞧不上,更不甘下嫁!为此与母亲、大娘娘乃至父皇争执多次,闹得颇不愉快。
但任凭她如何哭求,父皇只一句“君无戏言”,圣意终难转圜。
赵希蕴嘴上不说,难免心生怨怼。
父女之情原是最亲,近两年却渐渐疏离了。
从小到大,爹爹对自己几乎是有求必应,唯独这桩婚事………
她自然知道,公主的婚配历来便是如此,爹爹不过是照章办事罢了,不甘归不甘,总不至于因此断了父女情。
又想起年初父皇病重,彼时她正因此事赌气,未曾于榻前侍疾,后来每每念及此事,总不免愧疚难当。
她心思电转,已打定主意。
翌日清晨,赵希蕴让梁怀吉再去吴记川饭打包了份卤味回来,她拎着食盒来到凝晖殿。经内侍通传,进到殿内。
“爹爹!”
“蕴儿,何事?”
赵祯自札子中抬首,面露些许慈笑。
“无甚要紧事。”赵希蕴将食盒置于案前,“孩儿见爹爹忙于政务,案牍劳形,特带了些吃食来,为爹爹解乏。”
“哦?你亲手做的?”
“孩儿手拙,做出来的吃食只怕爹爹难以下咽……”
赵希蕴揭开盒盖,不待女儿言明出处,赵祯已认出食盒中那盘酱色油亮的菜肴,笑道:“莫不是吴记的卤味?”
“诶?”赵希蕴一怔,“爹爹竟也知晓?”
“这话该我问你,你从何得知?”
赵希蕴遂将前因后果说与父皇知晓。
她径直表明来意:“孩儿愿为父皇分忧,亲往吴记一探虚实,尝尝那招牌菜到底是名副其实,抑或是徒有虚名?”
“你啊……”
见女儿说得一本正经,赵祯不禁哑然失笑,心想:名副其实也好,徒有虚名也罢,我横竖尝不着。真让你去尝了,回来夸说如何如何美味,岂不更惹人馋?
遂敛容正色:“你若想出宫,便寻个像样点的由头。仅以探店为名,不如死了这条心。待至年节,自可随为父出宫巡幸,届时无人会阻你。”
“爹爹!”赵希蕴搂住父皇手臂,娇声央求,“年节距今尚有三个多月哩!”
以往只要祭出此招,总是百试百灵。
这回却失灵了。
赵祯不为所动,拍拍女儿的手道:“好了,你爹爹尚有正事要处理,卤味留下,你且回罢。”
“……”
赵希蕴意欲替父尝鲜的愿望最终被李宪实现了。
吴掌柜拒绝宣召一事平稳落地,李宪未受影响,出宫采买的差事仍由他负责。
有道是一回生二回熟,往来次数一多,他便不满足于只享用卤味了。
店里诸多菜式,样样新奇,岂能入宝山而空回?
既来之,则尝之!
是日,李宪又一次来到吴记川饭。
待李二郎将卤味拼盘装入食盒,他却未提盒即走,反而于店堂里落座,吩咐道:“取贵店食单一观。”
李二郎奉上食单。
李宪接过细看,指着其中一样问道:“这千丝豆腐是个甚菜?”
“是一道羹汤。”
羹汤好啊,吃起来不费时,就要它了!
“来一份。”
“好嘞!”
李二郎道一声“中使稍待”,转身回后厨传菜。
厨房里,吴铭闻言觉得好笑,心想官家吃不着的东西,倒被你先吃上了。
这事搁在宋代不算稀奇,东京甚至有专做内侍生意的食肆,所谓“卖贵细下酒、迎接中贵饮食。”
宋代为了防止汉、唐宦官之祸的重演,定制了一套比较严格的宦官制度,用以限制宦官的权力。
其中一项措施便是单独设立宦官官阶,官高者补外。
唐代宦官官阶有高至金紫光禄大夫者,而宋代宦官的官阶体系独立于文武官职之外,且最高官阶仅相当于武阶官的大使臣(正八品),若再升迁,则归吏部,注授宫外差遣。
目的在于不用资深年长的宦官在内廷供职,以防止宦官专权。
这一制度在北宋末年被宋徽宗破坏,南宋时复又严格遵守。
因此,当内侍干到一定的品阶,就必须出宫任职,且多为临时性差遣。
吴铭回去仔细查阅过相关资料,知道赵祯现在最信任的张茂则张供奉,近一两年便要出宫外任。
而眼下年仅十五岁的李宪,更是宦官中少有的将才,将在神宗朝随王韶开边,镇守熙河。
这些出宫任职的内侍,坊间称之为“中贵”,平时在宫里颇多孝敬,却无甚花销,一个比一个有钱。
圣人云:食色,性也。
这些中贵在后一方面有所缺失,因此在饮食上绝不会亏待自己,出手之阔绰,即便是文人士大夫亦远远不及。
“小谢,李中使要的千丝豆腐,你来做。”
“好!”
有替亲哥做菜的成功经验,谢清欢信心十足。
吴铭看着清水中盛放的千缕银丝,忍不住想:官家可怜哟!身为本店最尊贵的SVIP会员,老赵不会是全东京最后一个品尝千丝豆腐的人吧?
不过,当今的官家虽然吃不着,未来的官家却有望大饱口福。
话说前日宗室宴罢,赵宗实回到府上,正值家宴。
宫宴之上,赵宗实非但没有尽兴,更因自己身份特殊,席间谨小慎微,甚至不曾填饱肚腹。
遂添置一副碗箸,与妻儿共进晚膳,吃几口自在饭。
目光扫过桌案,最终落在那盘酱色油亮的菜肴上。
“这是……”
“卤味拼盘。”高滔滔夹起一颗香卤鹌鹑蛋放入夫君碗中,“我特意为你留了些,尝尝。”
一尝之下,赵宗实霎时双眸生光。
这卤汁之醇厚、香味之馥郁,远胜平生所尝,便连今日宴饮上的肴馔,亦不及此味香浓!
赵宗实既惊又喜:“府中铛头竟有此等绝技?为何不早点拿出来?”
高滔滔笑起来:“府里的铛头哪有这本事?这是我差人从吴记川饭捎回来的。”
“吴记川饭……可是那无名氏?”
“是他。”
“你怎知其店铺所在?”
“乃大郎所言。赐酺首日,他兄妹四人去那无名氏摊上买了糖画,顺带问明了店址。”
略一停顿,又道:“我早说此人与众不同,此番赐酺或将受邀,如何,我还算有些识人之明罢?”
高滔滔的唇角微微扬起一抹得意的弧度。
放在以往,赵宗实高低要争辩两句,眼下却只顾着品尝美食,无暇同妻子拌嘴。
“是某眼拙了。”他落筷如雨,“赐酺首日,他给官家进献了一条糖龙,得了赏赐不说,官家甚至有意召他进宫掌灶……”
“啊?!”赵仲针惊得跳起来,“无名氏要进宫了?”
他虽年幼,却也知此举欠妥,天子岂能与民争食!
赵宗实睨他一眼:“你急甚?此事与你何干?”
“我……”
赵仲针无言以对,讪讪落座。
赵宗实一边吃菜,一边将后续娓娓道来。
得知此事未成,众皆松一口气。
赵宗实回来时,卤味本就所剩不多,此时频频落箸,不多会儿,盘中珍馐便已见底。
赵仲针见父亲意犹未尽,趁机进言:“爹爹,这无名氏规矩极多!不仅要排队买食,诸般热菜更是概不外带。听闻卤菜在吴记只算平平,真正的珍馐美馔,唯有订其雅间,方可品尝!”
赵宗实愕然,唇齿余香犹在,分明滋味上佳,这若是“平平”,那珍馐美馔又当如何?
他沉吟片刻,终是按捺不住:“此人确非寻常庖厨可比,那便遣人去吴记订下雅间,咱也去见见真章。”
高滔滔大感意外。
她原以为,依夫君性情,恐无意出入坊间食肆,何况……
“那吴记只是一家陋巷小店,我等出入其间,只怕多有不便。”
“既有雅间,易服微行便是。吃顿饭而已,无妨。”
话音刚落,兄妹四人目光交汇,眼底俱涌现欢喜。
好耶!
次日,赵家管事亲至吴记求订雅间。
吴铭歉然道:“不巧,敝店雅间已预订一空。若有退订者,吴某定当遣人通禀。”
并非场面话。
尽管吴记的雅间一席难求,退订之事仍偶有发生,毕竟,世事难料,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
盼着“补位”的食客海了去了,退订基本没什么影响。
唯有一次,客人订而未至,又忘告知,因雅间的食材多是按需订购,结果便砸手里了。
自那以后,每当有人预订雅间,吴铭便会和对方说定,无论来或不来,务必提前一日知会,以便备料。
该说不说,赵宗实一家的气运当真非比寻常。
两日后,果有一席雅间贵客遣人退订!
吴铭谨守诺言,立时让孙福前往赵府通报,问其意向。
赵宗实自是一口应下。
随后敲定菜品。
明日是九月廿六,要宴请李玮、崔白等人,践“以画换肴”之约。
正好一并款待。
269 雪花鸡淖
既是款待贵客,羊肉、螃蟹、鹌鹑等宋人视为珍品的食材自当齐备。
考虑到赵宗实夫妇将携四个孩童到店,因此敲定的菜品和李驸马那席有同也有异,需兼顾小孩儿的口味,糖醋排骨、炸鲜奶等菜也在菜单里。
此外,吴铭打算烹制两样新菜。
谢清欢拿到食单,一眼便瞧见其上列有两个陌生菜名,立时求教。
何双双与锦儿亦抬眼望来,面露好奇。
吴铭笑道:“不急,明日再教你们。”
在三个厨娘的殷切期盼中,一日倏忽而过。
翌日。
转眼又至月末,今天是现代的10月25日,周六。
三老早早驾到。
吴铭在赐酺盛会上的所见所闻,吴建军已绘声绘色地讲与家中二老知晓,给老爷子听得热血沸腾的,到店后张口便问:“皇帝老儿啥子时候来用饭?”
皇帝老儿来不了,仁宗不比徽宗,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出宫。
“看来当皇帝也不自由。”
“皇帝如果太自由,遭殃的便是百姓。不过——”
吴铭把今天会接待未来皇帝一事告诉老妈和老爷子。
“哦哟!”吴振华瞬间来劲了,“那要整巴适点哦,二回(以后)搞件黄马褂回来!”
“……”
宋代没这玩意儿!
吃过早饭,吴铭吩咐孙福去清风楼沽酒,又让小谢把鸡胸肉片下来,鸡骨架用来吊汤,卤菜当然也要做,这是店里的固定菜品,不必额外叮嘱。
一家四口出门买菜。
等买菜归来,谢清欢立时迎上前:“师父,你要的鸡胸肉弟子已片妥……”
看她那眼巴巴的样子,虽未明言,其意昭然若揭:师父几时教弟子新菜?
吴铭笑道:“既如此,为师便先教你这道雪花鸡淖。”
一听这话,不仅何双双师徒围拢上来,老爷子也凑至近前,这菜他熟啊,四五十年前,他在餐馆里当学徒时,这道菜便是店里的招牌菜。
雪花鸡淖起源于民国初年,一度风靡全川,各地稍微有点档次的餐厅都在做,是四川筵席菜的代表菜之一。
这道菜的食材非常普通,只有鸡胸肉,蛋清及少许火腿,但成菜美观,鲜嫩软滑,老少咸宜,用来招待贵客再合适不过了。
吴铭将片好的鸡胸肉置于厚实砧板上,执刀以厚刀背捶打肉块。
刀背起落间,肉块渐成粘稠肉泥,其中的筋膜随之显露出来。
“这一步最是要紧,做这道菜一定要把肉里的筋膜全部去除,确保成菜的口感顺滑。”
吴铭一边讲解一边把筋膜挑出来。
吴振华冷不丁道:“我们那会儿做这道菜,师傅要在砧板上垫一块猪皮子,挑的时候就喊我们用牙签挑,硬是一丁点筋膜都能不要。”
“对头,那是最传统的做法,垫猪皮是避免捶打过程中木屑或杂质混入鸡茸,用牙签挑主要是怕筋膜被捶断了,混到肉里面挑不出来。”
正因如此,这道菜的鸡肉绝不能用破壁机打,机器打完,筋膜就彻底挑不出了,成菜的口感会非常差。
吴振华恍然,几十年了,他一直不知道当初这样操作的原因,终于让孙子给他解惑了。
筋膜剔尽,吴铭让锦儿把鸡肉剁成茸。
取出鸡蛋,磕开,蛋清蛋黄分置两碗。
“接下来要打蛋清。”
“打蛋清?”
何双双和谢清欢面面相觑,均看见彼此眼底的茫然。
厨房里没有搅拌器,也没必要用搅拌器,用筷子打发蛋清是中餐厨师的基本功,再慢也不会超过四分钟。
吴铭选用带一定深度的条盘来打,拿起三根筷子,筷尖并拢,插入蛋清液深处,手腕顺时针旋搅。
看何、谢二人的表情就知道之前没见过这种做法,于是讲解道:“刚上手的话,打蛋清还是有一定难度的,腕力须足,搅动应快且稳,最重要的是,直至蛋清发泡为止,不能停手,停则前功尽弃。”
两人此时尚不理解何为“发泡”,过不多时,便看见清亮粘液渐渐浮现细密的白色泡沫。
吴铭化身无情的打蛋机器,连节奏都不曾有丝毫变化。
泡沫越发稠密膨大,体积随之倍增,色泽转为凝脂般的纯白。
三个厨娘看得目瞪口呆,连旁观的吴振华也忍不住夸赞一声。
吴铭收手,将筷子垂直插入泡沫中央,随即松手,筷子直立不倒。
“当蛋清打发至能够立住筷子时,就算大功告成了。”
谢清欢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眼前这雪白蓬松之物,倒和仙界的奶油有些相似,哪里还有半分蛋清的模样?
她不禁想起说书人口中的点石成金之术,忍不住问:“师父可是用了法力?”
吴铭失笑道:“为师做菜从不用法力——”
主要是没有,有的话未必不用。
“——只要你们按我教的方法做,都能学会。”
三人难掩兴奋之色,此等绝技,放在任何一家食肆都是不传之秘,师父信手便授与(准)徒弟,灶王爷的心胸果非凡俗可比!
吴铭往剁细的鸡茸里倒入少许清水,过两遍筛,再加入适量的水、食盐、味精和水淀粉,搅匀后倒入打发后的蛋泡,用手搅拌均匀。
净锅烧热,下猪油烧至两成油温左右,倒入鸡茸蛋泡糊。
“火候至关紧要,推炒要稳、慢、匀,有一点粘锅是正常现象,底下那层不必管它。”
锅里的糊状物越发蓬松柔软,待其凝成细密的雪团状,即刻离火。
取一白瓷盘,盘底铺一层青菜,将锅中“雪团”盛出,堆迭成山形,最后撒上少许火腿末。
三厨娘早已惊得说不出话,心中唯余惊叹:仙家手段,果能化寻常为神奇!
吴铭转身放锅,身后突然响起老爸的声音:“耶!雪花鸡淖嗦!”
等他转过身来,吴建军已经舀起一勺送入口中,满脸享受。
这速度……老爸要是生在北宋,定是欧阳发的劲敌!
众人分而食之。
吴铭接着教学第二道菜:金沙玉米(甜味版)。
金沙玉米同样是四川的传统名菜,此菜堪称对小孩儿宝具,绝对可以征服年仅八九岁的小神宗及他的弟弟妹妹。
吴铭小时候特别爱吃这道菜,经常缠着爷爷给自己做。
今天也给老爷子做一份。
他取出新鲜玉米,切成两段后,再一分为二,将玉米粒搓下,放入清水中浸泡。
取两个熟咸鸭蛋,剥开后取出咸蛋黄,用勺子碾成泥备用。
净锅烧水,将滤去残渣的玉米粒下锅焯水断生,捞出沥干。
然后起油锅,烧油时往玉米粒中倒入适量淀粉,抓匀,使玉米粒周身裹满细粉,粒粒分明。
油温升至六成左右,吴铭将玉米粒依次滑入油中,转中火一边炸制一边用炒勺推匀,待玉米粒浮起,外壳呈淡金色时,即刻捞出沥油。
重新加入少许底油,以文火炒制咸鸭蛋黄。
“这道菜的做法不难,但要留意火候,若火过旺,蛋黄极易炒糊发苦。”
吴铭用炒勺将咸蛋黄快速推散,锅中蛋黄渐次起泡,色泽由橙金转为淡黄,浓郁的香气随热气扑面而来。
将炸好的玉米粒倒入锅中,加入适量的白糖,翻炒均匀,出锅装盘,再撒上一层白糖。
“来嘛,尝下你孙儿的金沙玉米。”
吴铭递给老爷子一把小勺。
吴振华伸手接过,舀起一勺品尝,笑吟吟道:“青出于蓝,比你爷爷做得好!”
吴铭尝过后却觉得,还是记忆中老爷子做的最香甜。
谢清欢和锦儿却不管不顾,吃得停不下来,一盘金沙玉米眨眼便见了底。
……
吴记川饭的店堂午时才开张,但雅间的贵客不受此限制,常提早到店。
新客尤其心急难耐,赵仲针便是如此。
心系午宴珍馐,早饭都没吃几口,恨不能立刻出发,却不敢催促父母,害怕挨训,只怂恿弟妹前去催促。
赵宗实同样惦记着此事。
连日来,吴记可打包的菜肴,诸如小酥肉及各色凉菜,早已尝遍,滋味皆属上乘,因而对吴记的堂食菜品越发期待。
见孩儿来催,念及左右无事,便命下人备车,易服微行,车驾衣着皆从简。
及至吴记门前,一家六口下了车,孙福这才认出来者,忙躬身引至甲字雅间落座,随即入后厨通传:“掌柜的,赵大官人来了!”
雅间里,赵宗实抬眼环顾四壁。
这是他平生见过的最简朴的雅间。
高滔滔叹道:“以吴掌柜的手艺,只经营这等小店,委实屈才。”
赵宗实笑起来:“吴掌柜既以‘无名氏’自号,足见其淡泊名利。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店虽陋,但观此间四壁——”
他抬手指向满墙题咏:“——欧阳永叔、梅圣俞等诗家的墨宝俱题于其上,可见京中文士无不慕名而至。”
高滔滔也已瞧见壁上诗词,又见墙上挂着丹青,略略看了两眼,摇头道:“相较诸公墨宝,此间四幅画作倒显拙稚……咦?!”
她盯着夫君身后的那幅画,忽然惊咦出声。
赵宗实转身看去,也是一怔。
下一刻,夫妇二人不约而同起身,走至画前细观,越看越惊。
兄妹四人见状,也凑至画前张望。
“好一幅《秋风野渡图》!”赵宗实拊掌赞叹,目光落于款识,“原是崔子西手笔!难怪气韵如此生动!”
恰在此时,孙福捧着一应餐具入内。
一家六口重回座位,目光立时被那晶莹剔透的琉璃杯吸引,又是一惊。
赵宗实举杯细细端详,见其澄澈光润,竟较父王府中的琉璃器皿犹胜一筹,显是店主珍藏。
他不禁感慨:“吴掌柜竟以此等珍藏待客!此间虽陋,却更显其情义深重。”
心中暗忖:坐拥此等珍宝,却甘居陋巷经营小店,这无名氏确是个奇人。
菜品昨日已定,开席后,孙福先奉上卤味拼盘、姜汁豇豆等开胃凉菜。
厨房里,吴铭先做赵宗实一家独有的菜品。
过不多时,李玮一行也已到店。
吴铭遂着手烹制两席共有的菜品。
锦儿已将鸡茸备好,谢清欢正哐啷哐啷奋力搅打蛋清,先前看师父操作只觉新奇有趣,自己上手后才发现,需要一定技巧不说,真真是个体力活儿,打得她手都快断了。
此菜备料费工,烹炒却速。
吴铭麻利地将两份雪花鸡淖炒出装盘,撒上火腿末,扬声唤道:“走菜——”
甲字雅间里,兄妹四人正争食炸鲜奶,两个妹妹张着小嘴连连哈气:“烫!好烫!”
“该!”高滔滔嗔道,“早说了此菜烫,不宜急食,偏不听!”
“大哥也没听……”
“跟我比……我又不觉得烫。”
赵仲针从容咽下软糯嫩滑的炸鲜奶,接着夹起第三块。
弟妹岂甘落后?急急吹气,盼其速凉。
赵宗实犹自惊叹于菊花鱼的生动造型,滋味更不必说,他甚至认为,今日所食菜肴,随便一道,都远胜前几日宗室宴上的御菜!
大郎所言不虚,这吴记的珍馐美馔,果真得订下雅间,方可品尝!
他品肴啜酒,惬意非常。
这时,孙福再度端着餐盘步入雅间。
一家五口的目光齐落盘中,但见洁白新雪堆成小山,细密蓬松,状若云絮,随着伙计的脚步轻轻颤动,表面点缀着胭脂般的肉末,倒似一幅红梅落雪图。
又是一样奇菜!
赵宗实喉头连滚,挪不开眼。
“雪花鸡淖,贵客慢用。”
孙福将其中一份呈于桌中,接着去隔壁上菜。
兄妹四人握着小勺按捺不住,眼巴巴望着父亲。
赵宗实却不急,只细细观赏,越看越觉惊艳。
良久,方才举勺轻触,质地极为轻盈柔嫩,微带弹性。
舀起一小勺,入口温润,竟是触舌即化,名为鸡淖,然口感丝滑真似饮雪,不待细品,雪团已顺喉而下,唯余鸡鲜与蛋香交融弥漫,裹挟着淡淡的脂香,当真奇妙!
高滔滔亦尝一勺,兄妹四人紧随其后,各自挖一大勺。当蓬松雪团在口中化开,两个妹妹相继惊呼:“好滑!好香!”
赵宗实由衷赞叹:“化鸡为雪,食鸡不见鸡,吴掌柜之艺,几近于道矣!”
270 金沙玉米
乙字雅间里,李玮、郭若虚、崔白、郭熙、祁序五人同样为这满桌的珍馐所惊艳。
不同于身份矜贵的赵宗实一家,李玮和郭若虚乃富贵闲人,崔、郭、祁三人则为布衣。
五人可随意出入市井食肆,不必在意旁人眼光。
吴记的雅间一席难求,平日里便常来店堂里用饭。
店堂里的菜肴,滋味已是极佳,但雅间里的宴席真教五人大开眼界!
诸般肴馔不仅用料珍贵,且样样新奇独到,滋味妙绝,单此一席,纵是东京七十二楼正店齐聚,亦难企及!
“银耳莲子羹——”
孙福奉上最后一道甜羹:“菜齐了,诸君慢用。”
五人望着碗中的胶质惊叹:“吴掌柜当真大手笔!”
银耳价比黄金,这一上便是五碗,足见其心意。
李玮频频饮酒,此时已有些微醺。
郭若虚瞧出他是借酒浇愁,关切道:“公炤贤弟似有心事?”
“唉,不过是些琐事,今日欢饮,不提也罢。”
李玮连连摆手。
然两杯薄酒下肚,酒意愁绪交织,终是吐露:“诸君不知,数日前,有言官上奏,劾我私邸仆役逾制,交游多豪室子弟、侥幸无赖,言道今上唯福康公主一女,某为驸马,理当为天下范,慎择交游……”
他饮尽杯中酒,复又斟满,幽幽叹道:“我府上仆役不过四五十人,现已裁汰大半。这倒无妨,只是成亲之后,公主却不会降居敝府,而是李某入居公主府中。仆役多寡,有何分别?”
“不瞒诸君,某如今行止,恐皆有耳目。今日与诸君宴饮于此,只怕不久便会上达天听。”
郭若虚宽慰道:“我等既非豪室子弟,亦非侥幸无赖,吴记川饭乃正经食肆,并无暗娼私妓之类,不过是吃顿便饭,谁能说半句不是?”
话虽如此,连郭若虚自己都觉得这番宽慰实在有些不痛不痒。
李驸马的心结不在今日之事,而在于“驸马”二字带来的种种桎梏。
天家婚事,历来便是如此。
何况福康公主乃官家独女,掌上明珠,自是备受殊宠。
更有风闻,公主甚恶这桩婚事,曾于禁中大闹……
一念及此,郭若虚亦感无力,只能举碗岔开话头:“诸君快快趁热品尝这银耳莲子羹,胶糯清甜,真乃妙品!”
“快哉!”
甲字雅间里,高滔滔将碗中的银耳莲子羹一饮而尽,一股温润清甜自喉入腹,五脏六腑俱感清爽熨帖,唇齿余香,忍不住喟叹一声。
她六月间方诞下第四子,此羹以银耳、莲子、百合、红枣、枸杞煨成,最是滋补养人。
故此羹价虽高,赵宗实仍将之列入今日的宴席中。
四个小孩儿却对银耳莲子羹兴趣寥寥,只一味地争食金沙玉米。
此菜金黄油亮,玉米粒粒分明,均匀裹覆着细碎的咸蛋黄,宛如赤金裹玉,表面撒有一层薄薄的洁白糖晶。
高滔滔亦舀起一勺品尝。
外壳酥脆异常,内里软糯微甜。咸蛋黄碎咸香浓郁,裹挟着糖甜及玉米的清甜在舌尖上绽开,咸甜交织、酥糯相济,令人食之不厌。
不知不觉便连吃三勺。
她细嚼慢咽,仔细观察勺中美食,赞叹道:“好个金沙玉米,名实相副,惟妙惟肖!”
随即话锋一转:“真个奇怪!这‘金沙’自是咸蛋黄无疑,但这‘玉米’粒粒金黄饱满,看起来非稻非粟,却不知是何品种?夫君可曾见过?”
赵宗实笑道:“你我不知,正显出吴掌柜手段通神,有化米为玉之能,一如这雪花鸡淖化鸡为雪。此等庖厨秘技,吴掌柜自不会外传,我等作为食客,也不必深究。但得美味,足矣。”
“夫君所言甚是。”
高滔滔微微颔首,吃下勺中玉米,细细品味。
忽见儿女只顾争抢金沙玉米,碗中的银耳莲子羹却甚少动勺,出言提醒:“先饮银耳莲子羹,待会儿凉了!”
赵仲针脱口道:“孩儿不爱吃这个,玉米好吃!”
说着,又舀起一勺金沙玉米送入口中。
“你这孩子!”高滔滔语带嗔怪,“你可知一盏银耳莲子羹之价,足抵十盘金沙玉米?”
“当真?”赵仲针眼睛一亮,“那下回来,孩儿不要银耳莲子羹了,换成十份金沙玉米可好?”
“我也要换!”
“还有我!”
三个弟妹纷纷附和。
高滔滔:“……”
赵宗实板起脸道:“谁若挑食,下回便留他在家,不带他来!”
话音未落,兄妹四人已捧起羹碗,大口吞咽。
一碗银耳莲子羹落肚,喉间立时溢出一声饱嗝。赵仲针抚着鼓胀的肚皮,满脸餍足之色。
待客人吃得七七八八,吴铭按惯例至雅间寒暄,询问食后感。
赵宗实自是赞不绝口:“……尤以那雪花鸡淖为妙,化鸡为雪,入口即融,清鲜隽永,真乃神乎其技!”
略一停顿,又道:“日后若得空余雅间,万望为某预留一间。”
吴铭含笑应承,心里却想:机会应该优先让给那些不曾订到雅间的客人。
赵仲针冷不丁问:“吴掌柜,今晚可还驾车出摊?能否来我家坊巷?”
“今晚歇息,不出摊。”
吴铭打算旬休那天出门摆摊,这几天就不出摊了。当然,旬休那天也不会去赵家。
“啊!”赵仲针大失所望,“我还想吃蛋烘糕哩!”
三个弟妹亦随之嚷嚷着要吃蛋烘糕。
吴铭笑道:“下回光顾,吴某定然当着诸位小郎君、小娘子的面烹制此肴。”
“那我每种馅料都要尝!”
眼大肚皮小,贪多嚼不烂,果然小孩儿都一个样……
吴铭暗自腹诽,嘴里应下:“好,一言为定!”
兄妹四人已经开始期盼下回光顾了,连走路都带着雀跃。
目送赵家车驾远去,乙字雅间亦近尾声。吴铭入内致意。
又是一番盛赞:“吴掌柜今日所备肴馔,极尽丰盛珍奇,样样推陈出新,实乃生平仅见!吴掌柜于庖厨一道的造诣,实不亚于子西兄于丹青一道的境界!”
崔白连连摆手:“崔某作画,尚未脱前人窠臼。而吴掌柜烹肴,天马行空,不拘成法,世间罕有,崔某万万不及!”
李玮此刻酒足饭饱,心头郁气稍舒,笑道:“如此,我等更当倾力作画,方不负吴掌柜绝技。李某不才,接下来的冬景图不如便由李某执笔,诸君以为如何?”
众皆称善。
……
李玮所料不错,他与郭若虚等人宴游之事,确已传入禁中。
但和他的行止无关,这等小事,官家无暇过问,只因他和赵宗实进了同一家食肆,张茂则这才顺带提了一嘴。
“哦?哪一家?”赵祯随口问。
“吴记川饭。”
赵祯失笑:“又是吴记!看来这家店的菜肴委实不错,连朕的女婿和养子皆屈尊光顾,偏生朕去不得……”
张茂则本欲奏报不止李驸马和赵团练使,朝臣亦多为吴记常客。闻听最后一句,便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没必要给官家添堵。
他改口道:“也未必真有那般神乎其神,依奴婢浅见,李驸马也好,赵团练使也罢,多半是慕官家之名而去。”
“哦?此言何解?”
“赐酺宴上,官家曾赐赏吴记,后来又欲宣召吴掌柜进宫,此等殊遇,于市井食肆乃无上荣光,自会引得京中士庶争往。彼等所慕,实乃陛下恩泽,真论滋味,未必胜过御膳。”
赵祯闻言莞尔:“朕的恩泽不能当饭吃,你也不必为御厨说话,我又不是没尝过吴记的卤味。”
不过,张供奉之言并非全无道理。
这几日,御厨房似憋着一股劲,竟也开始研制卤味,今日尝过,滋味尚可。
由此观之,宫中御厨非不能为,实乃优游日久,失却精益求精之志。只一味求稳,不出纰漏,焉能推陈出新?
赵祯承认这位吴掌柜确有些本事,但他断不相信,宫里二百御厨皆不如彼。
民间食肆能做出来的菜,尚食局岂有不能之理?
正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待年节出宫巡幸,他定要亲赴吴记,一探究竟。
……
夜市一如既往地卖麻辣烫和涮羊肉,交给三个厨娘掌勺。
今晚不出摊,吴铭正往店堂走去,猛地瞥见两界门后弹出新消息。
【员工孙福获得转正资格,请确认!】
转眼间,孙福入职也已满月。
伸手轻点,界面随之跳转。
【员工:孙福】
【试用期:一个月(已满)】
【泄密记录:无】
【偷盗记录:无】
【可信赖度:高】
【请店长综合考虑其试用期内的表现,决定是否将其转正。】
【是】【否】
是!
时隔多日,吴铭再一次坐镇店堂,开启应酬模式。
不会应酬的厨子不是好掌柜。
光顾吴记夜市的食客多为熟面孔,少不得要闲聊两句。
旁人都好说,唯有刘几令吴铭大感意外。
他记得此君出身清寒,往日隔三差五才来打打牙祭,如今竟然日日皆至,不仅午晚饭都在吴记解决,有时还会来吃个夜宵。
吴记的饭菜不算便宜,哪怕再节省,一日三顿下来,所费也不会低于百文。
他哪来这么多钱呢?
“吴掌柜!”
“刘举人!”
吴铭亲自招呼他进店,旁敲侧击道:“听闻太学诸生皆已迁出太学?”
“正是。”刘几含笑点头,“太学代有新人出,解试放榜,我等旧人自当让贤。幸赖于此,刘某方能赁居贵店左近,旦夕得享珍馐。”
原来是搬到这附近了,看来这小子果真发了一笔横财!
“恕吴某冒昧,刘举人迁出太学,日常用度怕是开支不小罢?”
吴掌柜问得委婉,刘几听得明白,坦然道:“实不相瞒,刘某尚无婚配,此番幸蒙谢家青眼,同其千金缔结秦晋之好,故而在钱财上,稍得宽裕。”
“谢家?”吴铭立刻捕捉到关键词,“可是通利坊谢家?”
“哦?吴掌柜也知道谢家?”
“谢家坐拥内城三家正店,同行中人,吴某怎会不知?”
吴铭嘴上应对如流,面色却变得古怪起来。
敢情谢居安为小谢择定的乘龙快婿竟是刘几?!
仔细一想,也是,刘几夺魁的呼声很高,举人试的名次也不低,即便最后考不上状元,至少也能进士及第。
说实话,除了自带上帝视角的吴铭,谁能料到刘几竟会在明年正月的省试中落榜?
择他为婿本是一笔很好的投资,只可惜,谢居安的盘算今科注定要落空。
世事难料啊,世事难料!
吴铭心中感慨,没再多问,也没将此事告诉小谢,告诉她也没用,只徒增烦恼。
刘几虽然常来光顾,和他名义上的未婚妻只一墙之隔,却始终不曾打过照面,甚至不知道她的存在,纵使相见应不识。
说白了,就没这个缘分。
吴铭道一声“刘举人稍坐”,接着招呼其他客人。
……
自打吴铭教会三个厨娘打发蛋清的方法,三人便乐此不疲。
何双双和锦儿回家后疯狂练习,没过两天,技能便点满了,胳膊也粗了一圈(bushi)。
谢清欢无家可回,上不了“补习班”,见双双姐这两天频频揉捏胳膊,便知道自己落后了。
她心中焦急,却别无他法,也不敢浪费师父的鸡蛋,只能把每天做菜剩余的蛋清收集起来,得空便打,一天能打个四五回,手艺渐渐娴熟。
是日,谢清欢立于灶台边,取来师父给她的计时法宝,放在一旁。
右手执三根筷子,筷尖并拢插入蛋清液深处。
计时开始!
手腕猛地发力,急速旋搅。
清亮的蛋清随着搅动泛起细碎气泡,不多会儿,气泡越发细密,体积也随之膨胀,色泽渐渐发白。
手臂渐感酸胀,谢清欢节奏不乱,持续搅打,筷子与碗壁的碰撞声不绝于耳。
泡沫愈发稠厚膨大,堆迭隆起,色泽凝为纯白。
她骤然停手,将筷子垂直插入蛋泡中央,松开手,筷子屹立不倒。
“啪”地按下计时器,定睛一瞧,四分半。
“哈哈哈!”谢清欢放声大笑,“师父,弟子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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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1 冰糖葫芦
今年的秋天似乎特别短暂,国庆期间吴铭还穿单衣,这才过去半个月,晚上睡觉就要盖棉被了。
不止现代,到了九月下旬,东京亦骤然转寒。
坊间百姓纷纷添置冬衣、囤积柴炭。街衢巷陌,售卖冥衣靴履、席帽、衣段的摊贩处处可见——皆备十月一日寒衣节祭祖焚献之用。
吴记川饭的店员也已换上冬日的工作服。
李二郎、孙福抚着厚实暖和的新衣,想起以往过冬,不过一件塞满败絮的旧袄,寒风一吹,透心彻骨。如今这仙家袄子,内里填满新絮,针脚细密,穿在身上暖意融融,手脚都活泛了!
不止李、孙二人,张关索和孔三传也有冬衣。
四人自是感激涕零。市面一件厚实的袄子索价不菲,且质料远不如吴掌柜所赐。
吴铭不以为意,几件衣服而已,不算什么。四人穿着胸前皆印有“吴记川饭”字样的衣物行走市井,便是活招牌。比起宣传效果,这点投入可以忽略不计。
是夜,闭店打烊之际,吴铭照例发放工钱。
轮至李二郎时,他另取五贯:“自八月八日始,我每日为你存百文工钱,至今五十日整,合五贯足陌。今日一并结清,你且拿去置办冬用祭物。”
李二郎既惊又喜,连声道谢。积蓄创下生平新高!
吴铭正色叮嘱:“切莫再拿去勾栏听曲,白白赏给了艺伎。”
“断然不会!”
李二郎答得斩钉截铁。
九月间,刘师师来过好几回,他每每殷勤问候,却屡遭冷待,心中难免愤懑。
吴铭观其神色,也不确定他是及时醒悟,还是由爱生恨。
无论怎样,只要不把钱浪费在“追星”上,便是好事一桩。
“往后照旧,日结五十文现钱,存百文。需用时,可向我支取。”
李二郎叉手应诺,领了工钱欢喜而去。
转眼又至月底。
因赐酺盛会的引流,店里近日来了不少新客,李二郎和孙福依照惯例将吴记旬休歇业的规矩告知,免不了又是一片哀叹:
“不可!俺明日正要携妻儿来尝鲜哩!”
“吴掌柜端的不会经营!哪有旬日歇业的道理?”
“岂有此理!店不大,规矩恁多!”
新客抱怨间,熟客已出言相询:“掌柜的明日又有新安排?”
李二郎点头称是:“明日出摊。”
“何处?”
“清明坊。无有定处,随行随售。”
一众熟客皆了然于心,那辆新奇餐车便是为此而制。
有人问:“卖哪些吃食?”
“与上回赐酺时相仿,另添一样新品。”
闻得“新品”二字,众人兴致顿生。
家住城东者自是欢喜,住得远的忙问详细路径,意欲“围追堵截”。
只可惜,吴铭尚未定下路线,也不打算定下。出门摆摊,赚钱不是目的,领略东京风物才是意义,自然是跟着感觉走。
厨房里,谢清欢也在问同样的问题:“师父,明日出摊,弟子可否同往?”
吴铭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弟子以为,清明坊远在城郊,应无大碍……”
“嗯?”
谢清欢边说边观察师父神色,见其眉梢微挑,赶忙改口:“小心驶得万年船,弟子还是留守为妥。”
话虽如此,面上却难掩失落之色。
她许久不曾参与吴记的“团建活动”,每回独守空店,唯有萝卜相伴,委实孤寂难耐。
吴铭见她小脸蔫蔫,心下也是不忍,想了想说:“你且安心在店里练习雕花,过些时日,为师教你颠锅。”
此言一出,谢清欢愁眉立展,喜笑颜开,大声应“好”。
何双双和锦儿也相视而笑,吴掌柜素来一视同仁,自然也会教她们。
吃过午饭,众人着手筹备明日出摊的吃食。
谢清欢早瞧见那两大袋红果(即山楂),奇道:“师父,买这许多红果,作何用处?”
吴铭笑道:“今日教你一样冬令小吃——冰糖葫芦。”
冰糖葫芦是冬季最流行的街头小吃之一,起源于南宋绍熙年间,宋光宗的宠妃黄贵妃面黄肌瘦,不思饮食,太医以红果配红糖蒸制成药膳,贵妃食后胃口大开。
后传至民间,小贩用竹签串起山楂裹糖,即成冰糖葫芦。
到了现代,冰糖葫芦的原料早已不局限于山楂,草莓、金桔、小番茄等各种水果皆可入食,甚至可以往山楂里塞各种馅料。
今天只做基础款。
吴铭挑选新鲜饱满、大小均匀的山楂,洗净后去根去蒂。
取出竹签,招呼众人将晾干的山楂每五颗一串穿好。
制作冰糖葫芦并不难,有且只有一个步骤:熬糖裹糖。不过这一步很吃火候,火候轻了,吃着粘牙容易化糖,火候大了颜色发深吃着发苦。
当然,熬糖属于厨师的基本功,不止吴铭,三个厨娘在现代厨房里历练多日,也已掌握这一技能。
将糖和水倒入锅中,熬煮至表面不断冒出细小密集的鱼眼泡,糖浆变成淡金色,用筷子蘸一下糖浆,糖浆拉出细丝,遇冷即凝。
吴铭迅疾离火,将锅稍倾。
取一串山楂,于糖浆中滚转一周,挂上一层薄薄糖衣。
三个厨娘一看即会,另起一灶,三人轮流上阵,如法炮制。
不多时,便已全部备妥。
待冰糖葫芦晾凉,先每人一串尝尝滋味,一口咬下,嘎嘣脆不粘牙。
剩下的放冰箱里冷藏。
忙忙碌碌又一日。
九月三十日,虽值旬休,吴铭仍早早到店,准备蛋烘糕的馅料。
今日出摊,目的地是清明坊王安石府邸。小七娘念叨多回,不能总以“下次一定”敷衍,是时候圆她心愿。
吴铭记得,梅尧臣也住在那一带,有些日子没见老梅了,正好顺道拜访。
不多时,马大娘驾着餐车而至。
何双双、锦儿本欲同往,被吴铭劝退了。今日不售糖画,有李二郎、孙福足矣,人多反而碍手碍脚。
众人将一应器具和吃食装入餐车,随后在谢清欢依依不舍地目光中离去。
直到车影消失于巷角,谢清欢方才收回目光,回屋取出换洗衣物,戴上兜帽,随马大娘去双双姐家里洗澡不提。
却说吴铭三人驾餐车往东驶离麦秸巷,自保康门进内城,一路北行,过相国寺桥,穿小甜水巷,进入一条开阔大道,这便是内城仅次于御街的主干道马行街了。
马行街临近皇宫一带尤为繁华,京师的三大瓦子里瓦子、中瓦子及桑家瓦子俱坐落于此,七十二正店中最负盛名的矾楼、潘楼、任店、高阳正店等亦散落其间。
恰逢旬休,街上游人如织,车马塞途,但见道旁彩楼欢门竞相招展,绸缎庄、香药铺、金银肆、果子行……各色商铺匾额高悬。
挑夫吆喝穿行,担头时新果品、应季糕饼琳琅满目;路岐人圈地献艺,吐火吞剑、傀儡戏法引得围观者阵阵喝彩。
李二郎原是闲汉出身,对京中各处再熟悉不过了,此时便充当向导,介绍沿途的景致。
“瞧!”他扬手一指,“那便是东京鼎鼎大名的白矾楼!”
吴铭举目望去,但见五座楼宇遥遥相对,楼阁间以飞桥虹廊勾连,明暗相通,朱漆雕栏,气势恢宏。珠帘低垂,绣额招摇,檐角铜铃随风清响。楼下彩帛结欢门,骏马香车盈门,进出者皆锦衣华服,显贵云集。
牛哇牛哇!
别家都是独栋酒楼,矾楼竟是一座建筑群!
如今尚且不是鼎盛时期,再过六十年,宣和年间,白矾楼经过重新翻修,将改名为丰乐楼。届时,登上矾楼西楼顶层,皇宫里的情形便一览无遗,尽管后来被禁止客人登临眺望,其盛况空前,可见一斑。
三人驾着造型奇特的餐车穿行闹市,所过之处,行人无不侧目。
行至京中最繁华的地段,忽闻一声高呼:
“吴掌柜!你果真走这条路!某等在此恭候多时矣!”
数名熟客自人丛中挤出,围拢车前。
吴铭只得靠边停车。
然此间寸土寸金,附近早已不剩摊位,唯见一家茶肆门前尚余空地。
“二郎、孙福,你二人在此看车,不要走动。”
吴铭吩咐一声,独自朝那家茶肆走去,打算使些银钱,赁其店前宝地一用。
肆内座无虚席,门口尤挤,众人簇拥一团,不似吃茶,倒似看戏。
走近一瞧,方见一清瘦说书人立于案后,正口沫横飞:
“……十日前的赐酺盛会,诸位看官可曾躬逢其盛?诸位可知,那无名氏亦在受邀之列?”
“自然知晓!”
“俺还买了个蛋烘糕哩!那滋味,皇帝老儿不及俺!”
众皆哄笑出声。
“???”
吴铭一怔:咋还有我的事呢?
“诸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说书人啪地将醒木一拍,“赐酺宴后,尚有一段奇闻,且听张某细细道来!”
吴铭顿生好奇,驻足人堆后,且闻其详。
众皆安静下来,那说书人拿个架势,娓娓道:
“话说赐酺宴上,无名氏妙手献金龙,赵官家大悦赐银帛。那吴记川饭自此名声大噪,引得京中无数达官贵人,争往那麦秸巷中钻!”
说书人拖长调门:“可这无名氏啊,生性淡泊,痴迷庖厨技艺,不慕朱门富贵。他那吴记川饭,不过陋巷小店一间,哪容得下恁多食客?遂立下三条规矩。”
“其一,凡店中食客,不问何人,皆排号入内。”
“其二,店内热菜,千金难求,概不外带。”
“其三,每逢旬休,雷打不动,闭门谢客!”
“奇哉怪也!”立有看客接茬,“此等规矩,闻所未闻!”
“是极!”说书人醒木再拍,“莫说寻常食肆,便是那矾楼、潘楼,也巴不得客似云来,昼夜不歇!岂有自断财路之理?”
“正是此理!”
众看客纷纷点头。
又有人问:“当真说到做到?便是王公贵胄登门,也要守这些规矩?”
“岂止王公贵胄!”说书人声量陡然拔高,“便是官家亲临,也不例外!”
众皆翘首以待下文,他却忽地收声,捂喉干咳:“唉,近日嗓干喉涩……还望诸位看官赏几个茶钱,容某润润喉,再续下回分解!”
丁零当啷!
正值高潮部分,岂可断章?!
众看客纷纷解囊,铜钱立如雨点般落入案头托盘。
说书人见盘中顷刻便积起数十个铜板,不禁喜上眉梢。
这《无名氏传奇》是张铁嘴近日新编的本子,第一回《无名氏巧献金龙》反响极佳,甫一开讲便赢得满堂彩,遂连夜写出第二回《官家召来不登殿》。
今日初讲,势头竟似更盛,远超过往任何一个本子!
他已经在考虑是否为该系列出个前传。
不,不必考虑了,前传非出不可!
他写本不喜凭空捏造,戏说不是胡说,改编不是乱编,《无名氏传奇》前两回里的内容,或是他亲眼所见,或是他寻人打问,皆有所本。
若要写前传,也是一样。
那吴记川饭,他去过几回,店中菜肴,滋味委实妙绝。只可惜,他与吴掌柜始终缘悭一面。
张铁嘴打定主意,明日定要去寻那吴掌柜好生讨教一番……
他装模作样地呷口粗茶,提气续道:“却说官家得献祥瑞,龙颜大悦,翌日便遣心腹内侍,直奔麦秸巷中……”
吴铭听人大侃自己轶事,心头暗爽。
这说书人倒非全然杜撰,内侍采买、官家宣召确有其事,只是在细节上添油加醋,夸大其词罢了。
一段说罢,醒木收煞:
“这正是:
金龙献瑞动天颜,二百御厨难比肩。
官家召来不登殿,自称臣是灶神仙!”
“好!”
满堂彩声雷动,叫好不止!
张铁嘴满面红光,托起钱盘环场讨要赏钱:“列位看官!江湖讨饭,全仗贵人帮衬!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下回分解更精彩……”
话音未落,只听“咣当”一声巨响,一大串钱落进应声落入盘中!
张铁嘴只觉手腕猛沉,险脱了手!
定睛一瞧,竟赏了足足一陌!
他狂喜抬头:“谢官人豪赏——”
声音却戛然而止。
只见赏钱者魁梧如铁塔,衣衫乍看寻常,细观胸前,赫然绣着四个大字:吴记川饭!
272 清明上河图
围观人群中亦有识得“吴记川饭”字样者,霎时议论四起:
“此人莫不就是那无名氏?”
“吴记川饭不是在朱雀门外麦秸巷中么?如何到此处闲逛?”
“俺瞧他面熟!赐酺盛会上卖蛋烘糕的人里,好似有他!”
“哪有这般巧?怕不是张铁嘴请的托儿罢?”
面对说书人错愕的目光及周遭纷议,吴铭面不改色,只含笑颔首道:“讲得甚好。”
言罢步入茶肆,寻见店家表明来意:“……欲借贵店门前宝地摆摊贩食,我等此去清明坊,不会在此久留……”
店家却直勾勾盯着吴铭胸前,冷不丁问:“足下可是无名氏?”
张铁嘴惯常在他店里说书,近来连说了几日《无名氏传奇》,委实出彩,替茶肆引来不少人气,店家亦听得滚瓜烂熟。
话音刚落,张铁嘴也已讨完赏钱,快步凑至近前,望向这位疑似自己笔下主角原型的魁梧汉子。
吴铭坦然承认:“正是吴某,衣衫或可仿制,但——”他朝外一指,“那刻有‘无名氏’三字的餐车,京中只此一辆,做不得假。”
两人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但见店外那车造型奇特,确非寻常,一眼真。
“吴掌柜!幸会幸会!”
张铁嘴抢先开口,叉手赧然道:“在下张铁嘴,近日闻得吴掌柜轶事,心驰神往,斗胆以足下为蓝本,胡诌些村野段子。拙劣之词,教吴掌柜见笑了!”
“哪里的话!”吴铭由衷称赞,“你讲得极好,吴某亦听得入神。”
店家笑道:“既是吴掌柜亲至,还谈甚赁钱?店前空地,只管用去!”
吴铭拱手谢过,至于租金,对方可以不要,但他不能不给。
几番推让,终是付了百文钱。
出店招呼李二郎、孙福挪车。
张铁嘴本欲趁机攀谈,岂料车未停稳,摊前已排起三五食客!
吴铭取出一应器具和各色馅料,着手烹制蛋烘糕。
不多时,甜香便混着蛋香酥香,随热气氤氲飘散。
赐酺盛会上,张铁嘴无缘品尝吴记的美食,他在说书里提到的种种,皆是事后道听途说,并加以演绎。
此刻亲见,方知传闻不虚,食客果真自发排队!更兼这香气极其诱人……
他猛吸几口,喉头连滚,当即按下攀谈的念头,赶紧排至队尾。
不止张铁嘴,店家也把茶肆交给伙计照看,紧随其后。
适才围观的看客,早已久仰无名氏的大名;过往行人,则被食物的香气及摊前的队伍吸引,纷纷加入其中。
转眼间,摊前已排起长龙。
吴铭一边制作蛋烘糕,一边留意食材的余量。
这一带的人流量非常高,即便备十车料也不够卖的,待会儿要去清明坊寻访王安石一家,断不能出摊未半而中道售罄。
待食材消耗近半,吴铭扬声道:“小店即将收摊,后来的客官,莫再排了!”
人群立时抱怨开来:
“啊!这才多会儿,就要收摊?”
“余料分明多着哩!为何不卖了?”
“横竖是做生意,在哪儿做又有甚差别?吴掌柜莫要舍近求远!”
吴铭充耳不闻,吩咐孙福维持秩序,将收摊之事告知后来者。
待最后一位食客离去,终于得空闲谈,张铁嘴急忙开口:“张某欲为《无名氏传奇》补写前传,可否容某与诸位同行?好向吴掌柜讨教些过往经历。”
吴铭笑起来:“吴某的过往只是平平,倒不似里那般精彩。你若想听,那便同来吧。”(注)
张铁嘴大喜,草草收起醒木、折扇、汗巾等一应物什,辞别店家,随吴铭一行离去。
四人一车转而东行。
张铁嘴迫不及待询问:“敢问掌柜师承哪位名厨?可有奇缘际遇?”
吴铭仍搬出之前应付状元楼铛头的那套说辞:“吴某不曾正经拜师学艺,年少时曾在山野间偶遇一位云游老道,他见我懵懂顽劣,用戒尺在我头上轻轻敲了三下。顿如醍醐灌顶,自此开了灵窍,庖厨之道便无师自通了。”
张铁嘴立时瞪大了眼,满面惊诧。
这番言论旁人听来或觉玄虚,但他身为说书人,岂会不知内情?
杖击三下传法,分明是禅宗五祖弘忍传法六祖慧能故事!
吴掌柜之奇遇,竟与禅宗六祖相似!
所谓“官家召来不登殿,自称臣是灶神仙”,原是杜撰之词,岂料吴掌柜真有这等奇遇!
刹那间,灵感如江河滔滔,源源不断涌现!
一个“五代灶君显圣传法,六代灶君入世修行”的故事骨架,在脑海里逐渐丰满成形。灶君谱系、红尘历练、神技济世……诸般条目、情节纷至沓来。
张铁嘴沉浸于话本构建,想至妙处,满面潮红,忘情拍腿:“妙哉!绝矣!”
此本若成,再糅合吴掌柜真人真事,必将轰动京师!他张铁嘴或可一举跻身当世顶尖家之列!
一旁的吴铭三人见他忽而呆怔,忽而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词,初时愕然,旋即会意——此乃说书人得遇灵光之态,不足为奇。
……
行至信陵坊,算是脱离了闹市区,瞬间清静许多。摊贩货郎虽也不少,却不高声叫卖,亦不侵占街道,皆按规矩于路边朱杈子下设摊,秩序井然。
放眼望去,皆是高门大院,但见甲第星罗,比屋鳞次,栋宇密接,略无容隙。不时有青幄油壁的豪车辘辘驶过,显是富贵人家的车驾。
这一带和城南的敦教坊一样,属于“高档别墅区”,于此间居住者非富即贵。
吴铭本无意停留,却不料,行至半途,一个皮鞠突然飞过院墙,直直朝餐车砸来!
说时迟,那时快!李二郎一个箭步抢上,挺身迎球,胸部轻卸来势,继而右足背顺势一垫,那皮鞠便如黏在脚上般稳稳控住!
“呀嗬!”吴铭惊讶,“二郎竟通蹴鞠?”
李二郎赧然一笑:“略知皮毛,早年厮混时玩过。”
你这闲汉未免太过全能,距离成为高俅就差一个端王了……
吴铭心里吐槽,凑近细观。
来这边已有四个多月,他还是头一回见到货真价实的皮鞠。
此前只在书里见过,多少有所了解。
蹴鞠这项运动起源于两千多年前齐国都城临淄,最初踢的都是用皮裹的实心球,至唐代才出现充气的皮鞠,称作“气毬”。
到了宋代,得益于皇家的青睐,蹴鞠一跃成为民间最流行的体育活动,制鞠工艺越发纯熟精良,外层以熟皮密缝,内里则另置内胆,用牛、猪的膀胱充气而成。
市面上所售皮鞠的种类超过四十种,售价因毬而异,取名都相当雅致,诸如人月圆、云台月、金锭钱、镜把儿之类,通常以圆形物命名,
辨别皮鞠的做工是否精细,最直观的方法便是观其缝制时所用的皮革数,以十二片为佳,八片次之,六片再次,四片最下。
此鞠以十二片熟牛皮密缝,针脚匀细,皮质柔韧,和现代的足球几无差异,显然价值不菲,失主必定来寻。
吴铭抬眼望向皮鞠飞来的高墙大院:“这是哪户人家?”
李二郎也环顾四周:“似是曹国舅的府邸。”
哦哟!八仙!
二郎口中的曹国舅,自然是曹皇后的弟弟曹佾,八仙中曹国舅的原型。
等不多时,便有一健仆匆匆奔至。
李二郎足尖轻挑,皮鞠划弧飞去。
对方稳稳接下,不同于千年后的球员停个球飞出去十米远,球在他脚下竟不落地,轻巧卸掉劲力,亦是行家里手。
那仆役道一声谢,正欲离去,忽又止住脚步,细看车身上所刻字样,问道:“贵店可是吴记川饭?”
吴铭点头称是。
对方面露喜色:“老爷时常念叨,欲往贵店一探,奈何雅间难求,未能成行。万乞稍待,某这便回去通传!”
言罢抱球折返。
等待时,忽然听见一声喊:“吴掌柜!”
循声看去,却见三个华服公子骑驴在前,身后跟着数名仆从,原来是晏几道、沈廉叔及陈君龙三人。
行至近前,下得驴来。
见礼罢,沈廉叔笑问:“吴掌柜何往?”
吴铭如实作答:“欲往清明坊设摊。诸君这是要出游?”
“非也!”陈君龙摇头,“我等赴沈兄府宴。”
晏几道仔细打量这辆造型奇特的餐车,啧啧称奇。
他仍在守孝期间,十日前的赐酺盛会不曾参与,不仅餐车是头一回见,吴记出摊时所售的各色吃食亦是头一回品尝。
想起之前在店里品尝的美味,不由得暗自垂涎,忙问:“今日可有素食?”
“有的!蛋烘糕有素馅,冰糖葫芦亦无半点荤腥。”
沈、陈二人吃过蛋烘糕,力荐道:“此物不同于寻常糕点,现烹现食,外酥内软,再搭配吴掌柜秘制的各色馅料,滋味妙绝!”
吴铭这时已将十种馅料取出,秘制肉松、秘制奶油、秘制果酱……看得晏几道眼晕,只觉津如泉涌,腹如鼓擂,哪里还按捺得住?
当即五种素馅各要一个。
吴铭立时燃起炭火,同时操作四个风炉,舀起面浆依次倒入锅中,摊匀。待表面均匀起泡,稀浆尽褪,迅即铺上馅料,将蛋烘糕铲起,利落地对折成扇形……
三人观其操作娴熟,有条不紊,无不叹服。
这时,那捡球的仆役亦领着曹佾一家行来。
晏几道三人立时行礼问候。
曹佾并不识得这几个后生,只微微颔首,目光随即落到餐车上,心神早被香气勾走。
那日赐酺盛会,他亦在宣德楼上陪宴,当时便对这家名不见经传的吴记川饭生出极大的兴趣,今日恰逢对方自府前路过,岂容错过?
当即叫上家里的孩童出门。
六个小孩儿盯着红彤彤的冰糖葫芦挪不开眼,各要了一串,吃得眉开眼笑。
本着先来后到的原则,吴铭先为小晏三人烹制蛋烘糕,紧跟着招待曹国舅。
晏几道拿到五个素馅蛋烘糕,迫不及待地品尝。一口咬下,酸甜果香瞬间盈满唇齿,此味前所未尝,端的清新鲜活,教人唇齿一新!
沈廉叔笑问:“如何?”
晏几道将五个蛋烘糕各尝一口,由衷赞道:“诸多花样,真真吃不腻!倘若吴掌柜于寒舍掌灶,纵使餐餐茹素,晏某亦甘之如饴!”
曹佾尝罢蛋烘糕亦赞不绝口,闻言打趣道:“小友年未弱冠,想得倒美!吴掌柜连御厨之职尚且固辞不就,岂肯屈就私宅?莫说吴掌柜不应,便是官家知晓,怕也断然不允。”
众皆莞尔。
眼见行人又有围聚之势,吴铭赶紧收摊。
临别之际,晏几道说:“待到正月除服,便可开荤。届时,还望吴掌柜为某预留雅间一席。”
他虽鲜少光顾吴记,却也知道吴记雅间金贵,须得提前预定。
曹佾亦道:“吴掌柜,某屡遣家仆至贵店订席,皆言满座。下月可否为某预留一间?”
话说到这份上,吴铭只得点头应下。
张铁嘴全程默不作声,只暗暗心惊。
早闻吴记食客多显贵,今得亲见,方知不虚!
心下琢磨:今日所见所闻或可写成《无名氏传奇》第三回……
辞别晏、曹诸客,四人一车再度启程。
出丽景门,沿汴河一路东去。过东水门至近郊,这一带便是清明坊了,也即是千古名画《清明上河图》的取景地。
题中“清明”二字,既点名作画时节,也契合取景地点,更兼颂扬政治清明,可谓一语三关。
虽是近郊,热闹景象却不输城内。
但见汴河上下,商船往来,舳舻相接。
虹桥飞架,桥上行人如织;河畔柳荫,文士执卷,稚童竞逐。沿河街衢,夹道店铺鳞次;道旁空场,路岐圈地献艺。
挑夫络绎,驴车塞途,叫卖声悠长……行于此间,真似步入画中!
打听得王安石府邸所在,吴铭驱车行至府前。
看门院公早得了七娘叮嘱,立时入内通禀。
未几,便见一娇小身影飞奔而出,人未至,声先闻:
“吴川哥哥!”
——
注:宋时的“”即评书的前身,也是宋代最为发达的说话技艺之一。
273 王安石再订宴
“蘅儿!慢些!”
王蘅得了信儿,拔腿便往外冲,将爹娘的呼唤抛在脑后。
一路飞奔出府门,那辆奇特的餐车立时闯入眼帘。
吴川哥哥最守诺了,说要来便真来了!
她连蹦带跳跑至摊前,眉眼俱带着笑意。
“吴川哥哥!”
打声招呼,却不停留,扬声喊道:“我去把我的朋友唤来!”
话音未落,已转身朝邻家跑去。
她早前许诺,待吴川哥哥登门,定要把小伙伴都叫来捧场。既然吴川哥哥守信,她也不能食言。
紧跟着出来的吴琼见状,急问:“蘅儿!你又往哪儿跑?”
小七娘多半没听见,眨眼便跑远了,还是吴铭代为解释。
“这孩子!”吴琼嗔道,“整日疯跑,哪有半分闺秀模样!”
王安石不疾不徐走至摊前,闻言笑道:“还不是你平日纵的。”
“嘿!”吴琼登时柳眉倒竖,“分明是你这当爹的最宠溺,怎生倒打一耙?”
待王蘅呼朋引伴归来,她的哥哥姐姐正手捧热乎的蛋烘糕,吃得兴起。
王蘅挺着小胸脯,得意洋洋地向小伙伴们夸耀:“吴记川饭远在朱雀门外,吴川哥哥本不愿走远路,今日专程为我而来!这蛋烘糕你们定未吃过,滋味好极了!”
她将左邻右舍十余个孩童尽数唤来,俨然领头的大姐大。
吴铭忍俊不禁,心想这小丫头当真活泼外向,打小就有女强人的气场。
众孩童蜂拥上前,将餐车团团围住。香气扑鼻,个个垂涎欲滴,七嘴八舌嚷着要吃,闹哄哄一片。
“都排好队!”王蘅拿出熟客派头,指挥小伙伴们排队,“不许争抢!挨个来!”
在小七娘调度下,众孩童乖乖列队,依次购买。
王蘅虽也馋得直咽唾沫,却没忘了谦让之礼,排在最末耐心等待。王安石夫妇瞧在眼里,相视莞尔。
轮到她时,她一眼便相中那一串串红果,深红圆润的果子裹在晶莹透亮的壳里,煞是诱人。
吴川哥哥又出新花样!
“这是什么?”她好奇探问。
“冰糖葫芦。”
王蘅双眸生光,单听名字便知甜滋滋!
“要一串冰糖葫芦!再要两个蛋烘糕,一个肉松馅,一个奶油馅!”
李二郎递上糖葫芦串,吴铭着手制作蛋烘糕。
王蘅举着那串红果,张嘴咬下。
“嘎嘣”一声脆响,外层透明的硬壳应声碎裂,甜味霎时溢满唇齿,原来是糖做的壳!
甜味尚未消散,淡淡的果酸随之涌现,糖壳硬脆不粘牙,果肉绵软汁水丰,甜酸交织间,津液顿生,她一口又一口,吃得停不下来。
又见小伙伴们吃得投入,扬声问:“如何?好吃么?”
众孩童只顾埋头大嚼,纷纷点头,呜呜应声。
王蘅嘴角扬起一抹得意的弧度,略带着炫耀的口吻:“这不算甚!吴川哥哥做的炸鲜奶才叫一绝!还有好些美味佳肴,别处绝吃不到……”
吴铭听在耳中,心头暖意融融。旁人夸赞或多或少带着客套,小七娘此言,没有技巧,全是真诚。
王蘅不仅说馋了伙伴,自己也馋虫大动,又想吃炸鲜奶了。
“吴川哥哥,可有炸鲜奶?”
“今日未备。”
吴铭摇头,将新鲜出锅的蛋烘糕递给她。
王蘅接过,呼呼吹凉,大快朵颐。
吃着吃着,突然想起一事,举目四下张望,寻见姐姐王芷,立刻凑过去,姐妹俩咬起耳朵。
几家大人亦排队购食,过往行人被这场面和食物的香气吸引,也逐渐围拢上来。
吴铭忙于生意,无暇他顾,对小七娘谋划之事一无所知。
那厢,王芷终被妹妹说动。姐妹俩走至父亲跟前,王蘅提议道:“爹爹,姐姐下月满十岁,咱们请吴川哥哥来家里做一桌宴席可好?”
王安石失笑:“这是你的愿望,还是你姐姐的愿望?”
王芷性子腼腆,细声道:“孩儿也这般想。”
长女素来乖巧,难得开口提要求。王安石微微颔首:“好,为父去问吴掌柜。”
正欲迈步,忽又顿住:“你生辰是十月几日?”
王芷:“……”
吴琼早知夫君脾性,他连自己的生辰尚记不清,何况女儿的?
遂出言提醒:“十月十七。”
王安石道:“我只旬休得暇,吴掌柜亦只旬休歇业,有空上门掌灶。不若推迟三日,延至旬休。”
“好!”王蘅抢先应下。
生辰不过是个由头,但能请动吴川哥哥,迟几日又何妨?
王安石遂邀吴掌柜十月廿日来家中操持长女的满十宴。
吴铭听罢,并未立即应下,先问:“不知令嫒有何要求?”
王安石笑起来:“两个馋嘴孩童罢了,无甚要求,解馋即可。”
略一停顿,又道:“某要一道松鼠鳜鱼。”
“省得。届时有无闲暇尚未可知,十月十日再差人回禀。”
并非实话。
是否接单取决于两界门发不发任务,王安石已是吴记的会员,按理会下发任务,但保险起见,还是先回去把任务接了,再应下这份差事。
王安石点头称善。
一旁的王蘅冷不丁问:“吴川哥哥,我可否邀请我的朋友来家里作客?”
吴琼瞪她一眼:“给你姐姐庆生,轮到你邀客?”
“我的朋友也是姐姐的朋友!”王蘅说得理直气壮。
吴铭知道她把美食分享给小伙伴,笑着点点头:“可以,届时告知用饭人数便是。”
“嗯!”
王蘅重重点头,笑得见牙不见眼。
在王安石一家回府之前,吴铭问明了梅尧臣的居所,待摊前食客散去,便再次收摊启程。
王安石一家虽然住在近郊,租住的宅院却颇具规模,起码从外面看,门庭开阔,屋宇俨然。
梅尧臣的住所则是既偏僻又破旧,四人一车行至梅府,但见土墙灰瓦,檐角微颓,柴门半朽,石阶生苔,门前一株老树也已枯萎凋零。
值此旬休,梅尧臣邀了李觏、宋堂等三五国子监、太学同僚于宅中小酌。
斯是陋室,幸而雇得一位老妪掌灶,曾也是京中厨娘,技艺精湛,尤擅治鱼、烹鱼,纵是欧阳修、范镇等高官重臣,亦不时携活鲜登门,请其烹制。
院公入内通传时,众人酒兴正酣。
“吴掌柜来访?”梅尧臣大喜过望,“真乃意外之喜!”
“吴记川饭?”李觏问,“可是此前为国子监供膳那家?”
“正是!”
梅尧臣笑问:“诸君可曾尝过吴掌柜的手艺?”
“我等只是略有耳闻,知其于赐酺宴上进献金龙,得了官家赏赐,倒不曾登过店门。”
“惜哉!诸君竟不曾品过吴记的菜肴,实乃人生一大憾事!今日口福临门,断不容错过!”
梅尧臣欣然起身,引众友出门。
尚未踏出院门,众人的目光已被门外那辆造型奇特的餐车所吸引,车身上所刻字样尤为吸睛。
“无名氏?”李觏讶异,“此作何解?”
梅尧臣介绍道:“此乃吴掌柜自号。莫看吴掌柜只是一介庖厨,少时也是开过蒙读过书的,既有字号,亦晓诗文,甚至能诵出老朽的拙作。”
众人啧啧称奇。
庖厨善于烹饪并不稀奇,这本是其分内事,然兼晓诗文者少之又少,这正是厨娘雇值高昂的原因之一。
李觏感叹道:“市井商贩竟以无名氏自号,倒是个妙人!”
梅尧臣近前寒暄:“敝府地处京郊,人烟不旺,吴掌柜何故驱车至此?”
吴铭叉手笑答:“得此餐车,行止便利。念及梅公寓居此间,特来拜望,叨扰清兴。”
“何扰之有!恨不能日日得见!”
叙礼罢,众人的目光早已聚焦在餐车上。
在场除老梅外皆为新客,吴记所售吃食在众人看来新奇无比。
梅尧臣以熟客的从容,为好友逐一介绍,言辞间不吝赞美之意。
正所谓百闻不如一尝,李觏当即要了两个蛋烘糕,宋堂等人紧随其后。
一尝之下,众皆赞不绝口,同时扼腕叹息,开玩笑地抱怨起来:“圣俞兄!此等美味,何不早些告知?教我等平白错失诸多珍馐!”
梅尧臣拊掌大笑:“老朽只道诸君皆知!六月间,国子监暂迁崇明门外,距吴记不过一坊之隔。监中诸生日日皆往,孰料诸君竟不登门一探!”
忽又叹道:“惜哉!想那中秋、中元、重阳等佳节,吴记皆推出应节美食,滋味妙绝。然节令一过,便成绝响矣!”
众友大呼可惜:“圣俞兄何苦勾人馋虫!”
吴铭笑道:“非成绝响,明年节至,自当复现。”
梅尧臣祝道:“惟愿彼时,吴记已做成正店。今之小店,实难容众多饕客争席。”
“承梅公吉言,吴某自当尽力。”
众客尝过蛋烘糕,复购卤味、冰糖葫芦若干,携回院中佐酒续宴。
吴铭原地摆摊,将所剩不多的吃食售尽,随后打道回府。
出城时本着领略东京风物的理念,先往北再转东,稍微绕了点远路,回程便换了条近道,和张铁嘴不甚同路。
至丽景门处,张铁嘴斗胆相询:“吴掌柜,往后出摊,可否再携张某同往?某虽不才,愿为吴掌柜说书立传!”
今日所见所闻,带给他颇多灵感,他甚至觉得,无需过多藻饰,但将亲历实录,便已足够精彩。
吴铭点头应下。
这事对提高吴记川饭的知名度大有裨益,他自然乐见其成。何况多带个人而已,并不麻烦。
张铁嘴喜不自禁,定下旬休出摊之约,随即拱手作别,自回家中发奋创作不提。
……
吴铭三人驾车回到麦秸巷中。
独守灶房的谢清欢听见窗外的响动,见是师父归来,立刻飞奔至店堂开门迎接。
众人将一应器具收进厨房。
小谢今早已在何双双家里洗过澡,不必再陪她去浴堂巷走一遭。
吴铭给三人发了工钱,李、孙二人各自回家,孙福顺路将餐车送去何双双府上停放。
关上店门,回到厨房,他早注意到两界门上有消息。
【您有新的上门做菜订单,请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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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订单详情:王安石邀请您上门烹制生辰宴。】
【时间:嘉祐元年(1056)十月廿日。】
【地点:东京清明坊王宅。】
【是否接单?】
【是】【否】
【请于24小时内决定,超时未接视同拒绝。】
是!
【您已成功接单!】
【请于时限内完成以下任务:】
【1.按客人的需求置办宴席;】
【2.获得所有人的一致好评。】
【任务奖励:崔白画作一卷(《秋风野渡图》),永久绑定店主本人,可用慢递的形式寄至现代(次日达但保留千年时光的印迹);不可出售、不可转借,且遵循自动回收机制。】
【本单为同城订单,无须异地传送。】
如他所料,任务奖励果然是崔白的画作。
快哉快哉!
他不禁乐出声来,轻点两下,退回至桌面。
一转头,正对上徒弟亮晶晶的双眼,满脸好奇。
“作甚?”
谢清欢没敢探问天机,只说:“师父还没吃饭罢?弟子适才做了些吃食……”
“哦?做了什么?”
吴铭兴趣顿生,走近一瞧,瞬间傻眼。
红烧萝卜、炒萝卜丝、萝卜鸡蛋汤……好家伙,你给萝卜开会呢!
谢清欢赧然道:“弟子闲来无事,雕了许多萝卜花,寻思着扔了未免浪费,便稍作改刀,与边角余料同烹。虽然清淡了些,弟子自认为滋味尚可。”
吴铭微微颔首,他就不该对此抱有期待。
行吧,那便凑合一顿吧。
饭菜上桌,师徒落座,吴铭夹起一块红烧萝卜送入口中。
别说,还真让她做出经验来了!
他含笑表扬:“确实不错。看来你独自在家也没闲着,得益于此,你的雕工和厨艺都有所精进。”
谢清欢喜上眉梢:“是师父教得好!”
饭后,吴铭着手核算吴记川饭九月的账簿。
本月雅间开启,营业额实现数量级的跃升,由此前的三位数涨至四位数,接近一千二百贯。
再加上赵官家赏赐的一百贯及八月盈余的二百五十贯,总营业额超过一千五百贯!
扣除肉、酒、柴炭、税钱及人力成本,结余足有一千一百余贯!
时隔四个月,终于挣到第一个一百万!
照这个趋势,待到来年,便可盘下内城的酒楼,吴记川饭做大做强,指日可待!
274 饭店改造升级之三
说起来,今天是现代的10月29日,重阳节。
登高祈寿只是宋时重阳节的其中一个习俗,祈寿无关年龄,全民皆可参与。
现代的重阳节则被国家定义为老人节,因是老年人的节日,自然用不着设立法定节假,而不放假的节日,一向没什么节日氛围。
说实话,要不是见识过宋代重阳节的盛况,吴铭或许压根不会留意今天过节。
但既然知道了,又恰逢今日歇业,正好回一趟家。
吴铭摸出手机,给老爸发去消息:“今天过节哒,我一会儿带两瓶菊花酒回来。上回给你们的书都看完了吧?晚上我要考校功课哦[微笑][微笑]”
他嘱咐小谢两句,揣上手机离去。
手机的另一头,看见这条消息的吴建军立时从床上蹦起,嚷嚷道:“完啦!儿子要回来了!”
“一惊一乍的,吓我一跳!”陈萍扭头瞪他一眼,“儿子还不能回家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他这是考校咱们功课来了!”
陈萍一惊,赶紧打开客厅里的电视,搜出《百家讲坛》讲宋史的节目,从头播放。
吴建军叫来老爷子,三人齐聚客厅,临时抱佛脚,不,应该叫温故而知新。
看书太枯燥了,每每看得三老直打瞌睡,所以改为观看《百家讲坛》,趣味性要高得多。只不过,主讲人把历史当故事讲,三人也就当作故事来听,听是听了,收获却有限。
一个小时后。
门口响起钥匙拧动的窸窣声响,紧跟着“吱呀”一声。
“爸!妈!”
吴铭换鞋进屋,手里拎着菊花酒和路上顺道买的食材。
千年来,重阳节的食俗倒是没怎么变化,仍是重阳糕、菊花酒、栗子糕之类。
不过,考虑到老爷子牙口欠佳,今晚就做几道热热乎乎、耙耙和和的家常菜。
一进客厅,就见三老正围坐电视前看王立群讲宋太祖。
吴铭没绷住,又好气又好笑:“看这个干嘛?搁这儿做样子应付我呢?我给你们的书没看啊?”
“早看完了!”吴建军理不直气也壮,“这是课外辅导!”
“诶哟喂,这么用功呢?”
吴铭进厨房里把东西放下,稍微抬高声量:“可惜是无用功!这种节目属于泛泛而谈,何况这讲的是宋太祖,我所处的年代是仁宗朝,中间差着近百年呢!”
他不指望三老能在一年半载内从历史小白一跃成为宋史专精,一来年龄大了,学力大幅下滑;二来纸上得来终觉浅,不比他,书里看到的知识,转头便能在现实中得到印证,学起来非常快。
现在的吴铭相当于半个宋人,不谦虚地说,至少在风物民俗这方面,历史系的科班生也未必有他懂得多。
他对三老只有两个要求,一是对北宋的饮食文化有基本的常识;二是对家里的“藏品”及其作者有一定的了解,以防别人问起,连崔白是何许人也都说不出来。
因此,他挑选的书籍都是具有针对性的。
吴铭重申自己的想法,随后说:“你们要是觉得看书枯燥,回头我发几个讲解视频给你们。行了,别看这个了,今天过节,看点喜庆的……”
一家人欢度重阳,不必赘述。
当晚,吴铭在家里住下。
次日一早,六点左右,吴铭将百般不情愿的老爸薅起来。
“天都没亮呢……”
吴建军打着呵欠进浴室洗漱。
他倒是习惯了,每逢周末,老爷子也是这个点催他起床。
父子俩一起出门,坐地铁至高升桥站,在附近买了早餐,七点半到店。
一众店员早已到齐。
新的一月,新的开始。
农历十月一日,孟冬伊始,寒衣节,宋代叫“授衣节”。
此节相传起源于周朝,最初定在九月天气逐渐转凉之际,宋时将这一节俗移至十月朔日,一直延续至今。
在这一天,赵官家会赏赐朝臣、宫妃及宗室棉衣,禁中也将从今日起设炉烧炭取暖。午后,坤宁殿里会举办开炉排当,即相对正式的帝王家宴。
民间则会为越冬添置御寒的衣物,有钱人家同样会置办酒宴举行暖炉会,士庶皆要出城祭祀坟茔,为祖先及亡故的亲人送去过冬的寒衣。
寒衣节在现代已然没落,在此之前,吴铭甚至不曾听说过这个节日。
本着入乡随俗的理念,吃过早饭,他让李二郎和孙福去市集里买几个暖炉回来,雅间、店堂各放一个。
“咦?”
吴铭忽然发现两界门上又有新消息。
【您有新任务,请确认!】
伸手轻点,界面随之跳转。
【饭店改造升级系列之三:餐车升级。】
【任务要求:使用餐车摆摊,营收达100贯。】
【任务时限:即日起至十月底为止。在此期间,餐车将暂时被纳入厨房体系,必要的现代器具及食材可随餐车携至宋代,但仅限用于烹饪,不可出售、不可转借,且遵循自动回收机制。】
【当前进度:0/100贯。】
【任务奖励:】
【1.餐车的性能全面升级,外观不变。】
【2.餐车被永久纳入厨房体系(不包含役畜)。】
“???”
成心的吧!早不出晚不出,偏偏赐酺宴后才出!
要是上个月出这个任务,单凭赵祯赏赐的一百贯,瞬间就能达标。
仔细一想,迄今为止,加上这个一共接了三个改造升级任务,分别在六月、八月及十月,莫非……这是规律?
吴铭十分无奈。
三十天靠摆摊营收一百贯,平均日销三贯多,难倒是不难,只是比较费劲。
如今气温骤降,他本来不想再在夜里出门摆摊,没奈何,既然出了任务,他就一定要拿到奖励。
吴铭将本月摆摊的计划告诉何双双,后者立刻让锦儿回府知会马大娘,让其晚上把餐车送来。
父子俩出门买菜,归来时,谢清欢传话道:“师父,李行老收税来了!”
今天来这么早……
吴铭拿上账簿掀帘而出。
“李行老!”
“吴掌柜!”
李铁民也是前脚刚到。
他时刻关注着吴记川饭的近况。自打赐酺宴上得了官家赏赐,一众达官贵人便竞相往麦秸巷里钻,京中同行岂有不晓的?
素来最爱“蹭热度”的说书人自然不会错过这一热点,各种版本的《无名氏传奇》应运而出,大受欢迎。
吴记川饭的风头之盛,一时无俩,连带着其他川饭店都受益。
身为川饭行会的行老,李铁民在昨日食行行老的聚会中,也算是扬眉吐气了一把,心情愉悦,面上便常带笑意。
他接过账簿,并未细看,径直翻到最后,霎时瞪大了眼。
一千二百贯?!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又看了两遍,方才确认无误。
赶紧翻看前面的细账,账簿里只须细化到每一桌的收入,不必写明点了哪些菜及菜品的单价。
看了两眼,李铁民突然想起来,自己看过吴记雅间的食单,似这种单桌动辄四五贯的大买卖,定是雅间无疑。
他当时还以为吴记定价过高,会劝退不少食客……是他肤浅了。
见李行老没怎么细看便合上账簿,吴铭询问:“账簿可还妥当?”
李铁民感叹道:“吴掌柜既得了官家赏赐,又引得诸多权贵登门,说句难听的话,只有那不长眼的人才会找贵店的茬儿。何况贵店单月的交易额都快赶上李某的川饭分茶了,这账目只高不低。”
李家的川饭分茶是京中排得上号的大店,规模比吴记川饭大得多,二者的月营收却相差无几,可见吴记的客单价有多高。
“听闻贵店特请喻作头造了一辆餐车,可否让李某一观?”
那日在赐酺盛会上未曾得见,李铁民也是事后才听说,心想这吴掌柜当真每月都有新花样。
吴铭歉然道:“餐车停放在朋友府上,其实无甚稀奇,不过是车骨架上加了几个箱柜罢了。”
李铁民仍道一声“可惜”,没再久留,拿上税钱,登车离去。
每月伊始,便是对账之时,皇宫大内也不例外。
虽说内廷和外廷是各自独立的两套体系,外廷的官员无权干涉宫里的人事安排,也不清楚宫里到底有多少宫女、内侍,但无论内外,只要涉及银钱的支用,便要经三司核准。
根据每个月的账目,宫里大致有多少人,应该有多少开销,朝臣皆心中有数。
倘若开销过大,便要上书狠狠批评,劝官家厉行节俭。
九月间,内诸司里有个部门严重超支,三司使当即一封札子呈至官家案头。
“你瞧瞧!”赵祯将那札子扔给一旁的张茂则,“尚食局上月竟超支这许多!钱都花到哪儿去了?莫非御厨私下烹制了山珍海味,朕为何没吃着啊!”
张茂则拿起札子略略扫了两眼,温言道:“这事奴婢已差人问过,说是上月仿制吴记的卤味,花了不少钱。”
“卤味?”赵祯一怔,“一派胡言!吴记的卤味一份不过百余文,纵使日日烹制,也花不了几个钱。”
“奴婢也是这般诘问,郭尚食声称,那吴掌柜在进献的卤味里加了诸多名贵香料,却并未按市价出售。”
准确地说,此菜根本没有市价,因为市面上没有哪家食肆会这般奢侈。用郭庆的话说,此菜属于“专为进献特制之肴”。
“照他的说法,倒是朕占了百姓的便宜。”
“以奴婢浅见,应是百姓感念圣恩,故而进献佳肴孝敬官家。”
“呵!”赵祯嗤之以鼻,“依我看,定是尚食局偷吃了不少!”
赵祯已经当了三十多年官家,尚食局那点勾当他岂会不知?
民间厨子尚且偷嘴,何况御厨?宫里二百御厨,只供他一人膳食。可他一人又吃得了多少?每日所烹菜肴,倒有大半落入底下人腹中。
他还真没冤枉尚食局,以郭庆为首的众御厨也是头一回以这许多香料烹制卤味,免不了要细细品味一番。
但郭庆也并未欺君,此菜所用香料确实金贵,按百文一份的售价,非亏本不可!
赵祯虽疑心尚食局手脚不干净,却不愿因此大动干戈,只吩咐道:“告诉郭庆,以后莫再烹制此肴,朕若想吃,自会差人出宫采买。”
“是。”
张茂则躬身领命,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今日授衣,午后将设开炉排当,可要差人买几份卤味回来?”
张茂则不提,赵祯倒把这茬忘了。
念及曹皇后及一众妃嫔尚未尝过吴记的卤味,主要是他自己也有好几日不曾差人出宫采买,此刻想起,只觉唇齿间仿佛还残留着卤汁的香味——御厨烹制的卤味虽也不错,终究稍显逊色。
遂颔首应允:“顺道替朕捎句话,吴掌柜有此心意,足矣。但此番采买并非宫中科索,尽管按市价出售。”
“官家仁善,吴掌柜定当感念。”
张茂则称颂一句,领命而去。
这差事自然又落到李宪头上。
李宪喜不自禁,当即拿上凭由出宫,直奔朱雀门外麦秸巷。
官家数日不曾差人出宫采买,尚且可以享用御厨烹制的“代餐”,他却只能粗茶淡饭,每每想起吴记尚有许多别具一格的菜肴未能品尝,便馋得津如泉涌。
他吩咐轿夫加快脚力,到店后,不待李二郎招呼,径自进店落座。
李二郎递上食单,李宪摆摆手道:“贵店的食单,我都快背下了。”
随口点菜,时辰尚早,且安心享用美食。
待李宪吃尽盘中佳肴,后厨也已将卤味备好。
李二郎拎着食盒出来,今日要了五份的量,遂道:“承惠,五百文。”
“不对。”李宪却大摇其头,“还望贵店按市价出售。”
“这……”
李二郎一时语塞,还以为自己报错价了,略一沉吟,正色道:“五百文确为市价。”
这下轮到李宪愣住。
沉默半晌,才提议说:“你何不涨点价?贵店既能多赚,我回去后也好交差。”
“……”
李二郎当了十数年闲汉,从没听过这种要求!
这事他做不了主,道一声“中使稍待”,回后厨禀明。
吴铭听罢,能大致猜到其中缘由。
既然赵官家嫌他卖得便宜,他又何必客气,拍板道:“那便收他一贯。”
275 宫中摆摊
李宪携卤味回到宫中,仍交由司膳陈俊尝验,念及对方前番假借尝验之名大快朵颐,致份量大减,遂嘱咐道:“此肴乃官家为开炉排当所备。依制尝验即可,若余量过少,你我皆难担待。”
陈俊并非不明事理之人。
往日官家独享,一盘盛之,少些亦无妨。然开炉排当行分餐之礼,众嫔妃皆列席,倘若各人盘中稀稀落落,官家颜面何存?
但他另有所虑,压低嗓音道:“若份量较前过于悬殊,恐官家降罪……”
李宪不以为意:“但使席面周全,官家日理万机,岂会计较锱铢?何况,此番售价较以往贵出一倍,份量有所增多,理所当然。”
殿中省御厨因上月支用超度,刚遭禁中内侍申饬,郭庆尤觉颜面扫地——官家竟明谕他停制卤味,日后自会遣人至吴记采买。
岂有此理!到底谁才是御厨!
较之斥责,技艺遭否,尤其是败给名不见经传的市井庖厨,更令他郁郁难平。
此刻闻吴记提价,郭庆顿觉扳回一城,梗起脖子道:“我早说过!非是我等铺张靡费,实乃吴记售价过低!纵使倍增,也未必能赚回本钱!”
李宪睨他一眼,不予置评。
他对庖厨之道一窍不通,但郭庆执掌尚食十余载,纵有懈怠,手艺终是顶尖,想来不至于妄言。
然此事本不足奇。宫里向市井采买,底下人常以科索之名强令进献,吴掌柜只是寻常百姓,不敢赚官家的钱再正常不过了。
李宪但求差事圆满,无意昧下这点差价,他至多克扣半份卤味罢了。
遂不再多言,怀揣着剩下的半份卤味,径往禁中孝敬张供奉。
……
坤宁殿内,开炉排当即将开宴。
赵祯与曹皇后落座主位,众妃嫔依序分坐两边,赵希蕴仍居末席。
排当虽然比较正式,须遵循初坐、再坐之仪,间有歌舞助兴,但到底是家宴,宴饮谈笑,闲话家常,气氛颇为和乐。
酒过初巡,赵祯说道:“坊间有一食肆,其所烹卤味甚佳,我遣人买了些回来。”
不待官家吩咐内侍呈菜,曹皇后已含笑相询:“官家所言,可是吴记川饭的卤味?”
赵祯一怔:“圣人何以知之?”
曹皇后笑道:“上回赐酺,蕴儿已分飨诸宫。”
“如此说来,汝等皆已尝过此味?”
众皆称是。
赵祯佯作遗憾之色:“我只道备下一味惊喜,不料竟教蕴儿拔得头筹,真乃父女同心啊!”
众皆莞尔。
赵希蕴冷不丁道:“爹爹若能请来吴掌柜,那才叫惊喜哩!”
“胡闹!”赵祯微微肃容,“后宫厨事,岂可延请市井庖厨执掌?”
这话并不准确。
由于御厨只对官家负责,后宫嫔妃的饮食只能自行安排,要么让手艺出众的内侍和宫女来做,要么便自掏腰包从宫外雇请厨娘。
换言之,后宫厨事离不开市井庖厨,只是不能延请厨男。
“孩儿并非此意。”赵希蕴解释,“爹爹有所不知,吴掌柜特制了一辆餐车,自号无名氏,常驱车至京中各处设摊。何不请其驾车至宫门前摆一回摊?如此一来,我等不出禁中,亦可品尝美味。”
“哦?”赵祯兴致顿生,“此事我竟不晓,你久居深宫,又是从何得知?”
不待女儿回答,苗淑仪抢先道:“蕴儿最是贪嘴,常遣内侍出宫采买市食,坊间流行的杂剧、话本她亦了如指掌,哪有半点闺仪?妾身是管她不住,还望官家严加训诫!”
赵祯轻叹:“她自幼便是如此,亦是我过于纵容之故。”
略一停顿,对女儿谆谆教诲:“汝母所言甚是。你将为人妇,更是天家独女,理应为天下女子仪范,谨言慎行……”
赵希蕴垂首不应。
她不想在节宴上争执,只悄声嘀咕一句:“但能换个驸马,另择良配,孩儿什么都愿意做……”
教诲归教诲,赵希蕴的提议确令赵祯心动了。
只不过,一来他年事渐高,年初又生一场大病,记性大不如前;二来,平日里政务缠身,无暇顾及此等琐事。
故而,排当宴后,便将此事忘了。
直到数日后的夜里,赵祯忽感饥饿,惦记着吴记的卤味,这才想起女儿的建言,遂嘱咐张茂则:“遣人询问吴掌柜平素几时出摊,若得其便,可邀其驾车入宫门设摊。”
末了不忘叮嘱一句:“莫扰其正常营生。”
……
还和以前一样,吴铭将夜市交由三位厨娘操持,他自己则叫上张关索,两人驾着餐车满东京摆摊。
转眼两天过去。
现代的10月31日,晚上。
待最后一个客人离店,吴铭着手核算川味饭馆十月的总账,本月的营收与九月相当,八万多。
但由于吴记川饭开了雅间,包括海鲜在内的许多食材都在现代采买,因此成本变高,利润有所降低,仅六万出头。
一如既往地给老爸发去六千工资,又给老妈包了个大红包,算作她和老爷子帮闲的酬劳。
走个过场罢了,本质上仍是左手倒右手。
用老妈的话说:“这些钱我替你存着,等你娶媳妇时用。”
吴铭倒不急着谈婚论嫁,尚未立业,何以家为?
但钱存起来确有用处。
川味饭馆终究是家苍蝇馆子,想要做成千年老字号,迟早是要迁店的,以后有的是花钱的地方。
……
“子厚兄!”吕大钧轻叩房门,“早饭已备妥!”
“来也!”
张载推门而出。
他离乡后,先至京兆府,与吕大钧等数位同科举子汇合,结伴上路。过华州、陕州,入京西北路,经渑池、新安,抵西京河南府。
恰逢朱光庭等数名河南府举子欲赴京应试,遂同行。
一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赴京士子越聚越众。众人跋涉二十余日,终于抵达中牟,东京在望矣!
当此之时,天下举子如百川汇海,辐辏京师。沿途邸店无不客满,房价也较平日涨了一倍不止。
张载此行只带了一名亲随,入住时店里已不剩多少客房。他并非贪图享乐之人,主仆二人便在梢间里凑合了一宿。
此刻刚过四更,残月犹高悬天际,客店内外已是一片忙碌景象。灶房里火光正盛,釜镬热气蒸腾;院中骡马嘶鸣,伙计正添草加料;廊下举子束装,仆役负箧提囊……
按惯例,邸店不供膳食,旅客如欲填饱饥肠,可借店家提供的器具自行炊煮,这种旅途自炊称作“打火”,这类邸店也叫“打火店”。
同行人中,张载与吕大钧最为投契。
吕大钧乃京兆府蓝田吕氏子弟,他的两个兄长早已登科及第。吕家虽非显赫门庭,但较之张载家境,无疑优渥许多。
吕大钧十分景仰张载的才学,这一路行来,多有关照。
两人匆匆吃了些菜羹、炊饼,即刻收拾行装启程。
天光未明,一众青衿士子呵手跺足,踏着满地寒霜,走过足迹零乱的板桥,身后传来杳杳的鸡唱。
旅途虽苦,幸而已近京畿,人烟越发稠密,邸店林立,商铺栉比,道路越发开阔平坦。
又行一日,东京巍峨的城墙已遥遥在望。
时隔近三十年,张载再次踏足京师。
一行人由南熏门进城,沿两侧御廊往北,但见人流如织,商铺夹道,车马塞途。人语喧阗,市声鼎沸,繁华更胜幼时记忆。
吕大钧出言相询:“子厚兄欲投何处?”
“当寻一邸店栖身。”
三十多年前,张载的父亲张迪曾在朝为官,后出知地方,流转多地,京中已无相熟的族亲可以投奔。
吕大钧诚挚相邀:“某有数位叔伯在京寓居,正欲往投。兄若无落脚处,何不同往?”
张载谢而婉拒:“某性喜清静,恐扰尊亲雅居,和叔厚意,心领了。”
吕大钧知其性情,亦不强求,只道:“吕某对京师各处还算熟悉,且先为兄长安顿,再访亲眷不迟。”
“如此,便有劳和叔。”
宋代的旅店客舍,依其性质可分为官营与私营。官营主要有两种:一是分布在京城与各大州府的邸店;二是分布在全国交通干道上,提供过往官方人员住宿的驿舍和递铺。
东京城里,单是官营的住房便多达二万六千间,私营客店更是不计其数。
这是一门极赚钱的生意,不仅有权势的达官豪绅纷纷投资旅店业,开国宰相赵普便“营邸店,夺民利”,连素来清净的寺庙、道观也掺和进来,且能享受免税的优待。
时值举子云集,京中邸店、寺院无不坐地起价,位于繁华地段和交通要道的邸店尤甚。
念及张载囊中不丰,吕大钧引其至朱雀门外一邸店。此处不算太偏,然房价较廉。
安顿停当,吕大钧拱手道:“某且去拜谒尊长。此间距状元楼不远,晚间当邀兄共赴状元楼,以飨口腹。”
张载颔首称善,他曾听弟弟提及,凡入京举子,第一顿饭多在状元楼享用,讨个好彩头。
然而,吕大钧话音刚落,一旁忽有人接话:“诸君可是初至京师?如今谁还去状元楼用饭?宴饮首选,自是吴记川饭!”
张载、吕大钧转头看去,见是一陌生士子,不禁愕然。
对方叉手行礼:“小生梁焘,亦是今科举子。未请教?”
张、吕立刻还礼通名。
吕大钧奇道:“吴记川饭是哪一家?恕某孤陋,此前从未听闻。”
梁焘笑道:“吴记乃五月间开张的新店,听闻今秋开封府试,在其店里用饭的考生,足有半数中举!若能饮得一碗及第粥,吃得一尾鲤跃龙门,今科何愁不中?”
——
ps:这章略短,明天补。
276 烤冷面
自九月底以来,随着周边州县的举人陆续进京,吴记川饭的新客也与日俱增。
吴铭并未刻意揽客,吴记川饭目前的客流量已足够多且足够稳定,引流来再多客人,容纳不下都是白搭。
状元楼则在宣传上下足了功夫,早已将自家酒楼形塑成考生进京后必去的“打卡地”,每至科举年,便是状元楼的旺季。
只因吴记川饭相隔不远,近来风头又盛,去状元楼用饭的食客,难免会耳闻吴记之名,少不得要两相比较。
万事万物最怕一个“比”字,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在食客口中,吴记川饭的菜肴自是全面胜过状元楼,甚至发出羞辱式的言论:“嗐!若非吴记的雅间一席难求,谁来状元楼啊!”
诸如此类的话传入刘保衡的耳朵里,直教他七窍生烟!
暗忖吴记川饭眼下不过是家陋巷小店,便已有如此声势,若真让那姓吴的做成正店,以后进京赶考的客流怕不是都要被他抢了去!
刘保衡用尽各种办法,或折价,或赠礼,却扭转不了逐渐走低的口碑。
其实状元楼并未做错什么,菜品相较往年滋味不曾稍减,品类更是只多不少。
怎奈碰到了吴记川饭,竟然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隔三差五便推出新菜,既新奇,又美味,委实不讲理!
相形之下,便显得状元楼越发拉胯了。
饮食首重滋味,促销活动做得再多,也只是锦上添花。
进京赶考的举子大多不差这顿饭钱,自然用脚投票,纷纷慕名而至。
张载并非第一个慕名而来的举子,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而引他前来的梁焘,则是吴记常客。
他自称“今科举子”,其实并不准确。
梁焘以父荫入仕,在朝中挂了个闲职,今科所赴闱场叫作“锁厅试”,是专为现任官员设置的科考。
换言之,他现今已是官身,只是尚未取得功名罢了。
他此番本是接应同乡举子,偶然听闻邻客议及状元楼,遂脱口相荐。
言出即悔,吴记已是食客盈门,座无虚席,何苦自添竞争者?
然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吞吞吐吐反显小气,索性详细告知吴记的三条规矩,末了道:“吴记夜市亦是一绝!近日来,每当入夜,吴掌柜便会驱车至京中各处设摊,二位若能巧遇,万勿错过!”
听罢此言,张、吕二人已是心痒难耐。
敢立规矩的食肆,他二人何曾见过?必有过人之处!
于是乎,待安顿停当,两人便相约来到麦秸巷中,寻至吴记川饭店前。
果不其然,门前排号者众!
“子厚兄,快看!”
吕大钧伸手指向门檐处。
张载抬头看去,霎时瞠目愕然。
此等小店,竟得欧阳学士亲题匾额!
两人正要进店,忽在排号等候的食客中瞧见几张熟面孔。
“公掞贤弟!”
正是同路进京的朱光庭等举子。
“巧极!”朱光庭笑起来,“二位也来吴记尝鲜?”
“我二人亦是慕名而来。”张载的视线落到对方手里的排号牌上,“这木牌,不知何处领取?”
朱光庭爽快道:“何必另取号牌,既相逢,不如同席!”
“如此,甚好!”
张、吕二人求之不得,立时加入其中。
等候多时,终得入店,满室香气扑面,勾得众人喉头连滚。
环视店内,见在座几乎人手一只琉璃杯,不禁暗暗咋舌。
京师竟豪奢至此,连这等小店,也以一等琉璃待客!
众人心下惊诧,面上却不动声色,恐露乡鄙之态,遭京人窃笑。
李二郎麻利地抹净桌子,招呼众客落座:“诸位客官,用些什么?”
张载要来一份食单。
众人看过,又是一惊,心想京中菜肴,竟迥异于外地!这食单上所列菜肴,在座竟无一人尝过!
“咦?”
吕大钧将食单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奇道:“听闻贵店有两道佳肴,唤作鲤跃龙门、及第粥,为何食单上未见?”
李二郎不答反问:“诸君可是进京赶考的举人?”
近几日,有不少进京赶考的举人指名要吃这两样菜,他早已见怪不怪。
得到肯定答复后,李二郎歉然道:“对不住,及第粥和鲤跃龙门眼下已不作市售,春闱开考前或将再次推出,诸君若有意品尝此味,多多留意小店告示便是。”
这当然是吴铭的意思。
既然这两道菜的呼声很高,搞个限时返场也无不可。
李二郎遂指着食单,推荐起其他菜肴:“客官且看,这清炊白鱼取活鱼现蒸,最是鲜甜!千丝豆腐乃小店自创,汤面如画,滋味也极鲜美……”
他专拣备料足、烹制易、售价高的菜推。
在座皆是初来乍到的外乡人,对吴记的菜肴一无所知,自然是伙计推荐什么便点什么。
倒非专坑外乡人,食肆皆是这般行事。
何况李二郎所荐菜肴,滋味确是一等一。
众人吃得盘干碗净,酒足饭饱,餍足非常,连声称赞。
次日,张载、吕大钧又上状元楼一探,不禁大摇其头。
吃罢吴记,再吃状元楼,高下立判!
无怪进京举子首选吴记用饭,果非虚言!
……
吴铭对吴记川饭和状元楼的此消彼长一无所知,准确地说,他无暇关注这些事,他正在琢磨如何善用餐车的功能。
在任务期间,餐车暂时获得了中转站的属性,但这不代表所有的现代物品都可以随车携带至东京,仍然有所限制。
关于什么东西能带,什么东西不能,两界门并无明确定义。
吴铭渐渐摸索出几条不算规则的规则。
一是形制,不能太过现代,至少看起来得是宋代工匠能够造出来的。
二是材料,表面不能使用塑料、橡胶等超出时代的材料。
如果是炊具,燃料则仅限于柴和炭。
简而言之,凡是超出宋人理解的物品,比如电烤盘、卡式炉等器具,一律出不了灶房。
这也正常,如果把这些东西带出去,旁人一旦问起,吴铭连糊弄都没法糊弄。
而类似制作蛋烘糕的小锅,则被允许带上餐车,事实上,他这几日已经将宋代的平替品换成了现代不粘锅,用起来顺手多了。
吴铭早已想好说辞,如果有人问起,他就说是请工匠定制的,然而,迄今为止还不曾有人问过他。
或许在食客看来,吴掌柜连餐车都能定制一辆,区区炊具,岂在话下?
这天上午,众人正在厨房里备料,在外面看店的吴建军突然嗷一嗓子:“快递!”
“来了!”
吴铭出门签收快递。
见快递小哥送来半大不小的两个箱子,吴建军满脸好奇:“你又买啥了?”
“家用的碳烤炉和烤盘。”
“买这玩意儿作甚?”
吴铭早已习惯老爸这种现代白话夹杂宋代白话的措辞,他有时也会无意识地蹦出类似的话。
“出摊用。”
“啊?这能带过去吗?”
“应该可以吧,不行就退货呗。”
碳烤炉是非常古老的炊具,东京城里多的是炙肉店,围炉茶话更是古代文人秋冬聚会时不可或缺的雅事。
只不过,宋时的碳烤炉肯定不如现代的高效,且没有吴铭想要的款式。
若请工匠打造,一来耗时长,二来花销大,不如在网上买现成的。
他特意挑选了一款外观原始质朴的碳烤炉,按理说,是可以带上餐车的。
父子俩将快递拆出,各抱一个碳烤炉进后厨,三个厨娘的视线立刻齐刷刷聚焦其上。
吴铭脚步不停,径直走向两界门。
【碳烤炉及烤盘两套,可随餐车出摊。】
果然!
吴铭不禁扬起嘴角,这玩意儿虽然不如铁板便捷,但作为平替品够用了,足以解锁许多街头小吃。
“锦儿,将这两套炉子洗净。”
“好。”
锦儿应声接过,何双双和谢清欢也好奇凑近。
看起来只是个平平无奇黑色炉子,上手后才惊觉,竟然通体皆以玄铁浇筑,表面却异常光滑细腻,仙家器具,端的不同凡响。
“师父,”谢清欢冷不丁问,“可是要教弟子颠锅?”
“???”
你是怎么从碳烤炉联想到颠锅的?
“会教的,但不是今日。今日教你们一道新菜。”
“用这个炉子做?”
“聪明!”
谢清欢顿显兴致缺缺,即便得了师父夸奖,也难掩失望之色。
这炉子显然是为出摊准备的,她又不能出门,说到底是教双双姐,教她只是顺带的。
吴铭取出早已备好的冷面、火腿肠、鸡蛋、洋葱及一应调味料。
吴建军一眼瞧出儿子的意图:“你要烤冷面嗦!用这炉子能烤吗?”
“只要技术好,用啥不能烤?”
话虽如此,初次使用炭火炉烤冷面,还是得先练练手,以免出摊时翻车。
烤冷面是起源于东北的街头小吃,以冷面饼为主料,搭配鸡蛋、香肠、洋葱等辅料,自上个世纪末问世后,便迅速风靡北方,如今在南方的城市里也随处可见,绝对是当今最流行的街头小吃之一。
烤冷面的做法并不复杂,味道好坏的关键不在火候,而在酱料。虽说酱料里含有辣椒酱,但东北的辣椒酱只香不辣,整体味型酸中带甜,非常适合宋人的口味。
待锦儿洗净炉子,吴铭拿上所有东西,叫上三个厨娘,进灶房里试菜。
燃起炭火,置于炉膛里,覆上烤盘。
吩咐锦儿将洋葱、小葱、香菜等配料切碎,着手调制酱料。
取出一碗,在碗中加入适量的蒜蓉辣酱、番茄沙司、白糖、鸡粉、味精、蚝油、辣椒酱、孜然粉、玉米淀粉和清水,混合搅拌均匀。
另取三碗,分别倒入油、醋和清水。
可惜塑料瓶无法带出灶房,不然搞几个尖叫空瓶盛装调料,那叫一个地道!
缕缕烟气自孔隙中溢出,烤盘烧得滚烫。
吴铭用油刷子抹上一层薄油,先将火腿肠烤至七八分熟,放至一旁预热备用。
随后盖上冷面,快速在冷面底下洒少许清水,只听“滋啦”一声,瞬间产生的蒸汽使干硬的面饼立刻变软,颜色也转深了些。
“这一步至关重要,若不洒水,烤出来的面饼便会发干发硬。”
接着在面饼上淋一层薄油,磕开一枚鸡蛋,打在面饼中央,用铲子快速搅碎铺散。
待蛋液半凝,翻面,刷上酱料,掀起冷面再次往底部洒少许清水。
这时,浓郁的香气已随热气弥漫开来。
吴建军闻着味儿便来了,李二郎也掀起灶间布帘探头探脑。
吴铭笑着招呼道:“进来吧,把孙福叫上。”
他朝冷面上依次撒上洋葱碎、小葱和香菜,最后放上切作两半的香肠,将冷面卷起,外面再刷一层酱,淋上少许香醋,撒上黑白芝麻,用铲子咄咄咄麻利切成小段。
出锅,装盘,插上几根牙签,大功告成!
“来,都尝尝,一人一块。”
吴铭话音未落,吴建军已率先挑起一块烤冷面,送入口中。
众人紧随其后,一份烤冷面眨眼便分食殆尽。
味道不必多说,只要酱料对了,再差不会差到哪里去。
但也算不上完美,因是第一次做,对火候的把控不够到位,碳烤炉就有这点不好,火力难以随意调节,只能靠经验。
吴铭又做了两份,已找到手感。
随后让何双双和谢清欢尝试,烤冷面本就不难,又有名师指导,自是一学即会。
一连烤了四五份,众人分而食之,李二郎和孙福皆非挑食之人,甭管是谁做的,进了口就俩字:“真香!”
吴建军倒是言之有物。
老爸向来会吃不会做,以前经常挑老爷子的错处,后来在家不敢说老妈的不是,但凡有一句怨言,老妈便要撂筷子。
自从来店里帮忙,又恢复原样,连吴铭的出品也经常锐评。
这时,店外忽然响起一声喊:“吴掌柜!怎的连个看店的人也无?也不怕遭人窃盗!”
声音略尖,一听这嗓音,吴铭便知是李中使来了。
李二郎忙搁下碗筷,出门相迎。
店堂里传来李宪的问话:“吴掌柜可在店里?”
吴铭立刻擦了擦手,掀帘而出。
续276 烤冷面
“李中使!”
吴铭叉手行礼。
对方常来店里打包卤味,但指名要见他却是破天荒头一遭,想也知道多半是衔了赵官家的令。
果不其然,寒暄数语,便听李宪说道:“吴掌柜,李某今日带来一桩喜事!”
吴铭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姿态。
“听闻吴掌柜请巧匠造了一辆餐车,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为出摊便利,特造此车。”
“那便是了。”李宪笑起来,“上月赐酺盛会,贵店早早售罄,今上始终记挂着错失的佳肴。不知吴掌柜平素几时出摊?”
此话一出,吴铭便大致猜到对方的来意,坦诚道:“多在夜市出摊。”
“唔……”
夜市可不成啊,大内宫禁森严,入夜后宫门闭锁,等闲不得出入。
李宪略一沉吟:“可否改作白天?实不相瞒,今上有意召吴掌柜于宫中设一回摊。此等良机,千载难逢,吴掌柜万万不能错过,纵使闭店谢客,也定要抓住!”
官家仁慈,不愿搅扰其正常营生,然差事落到李宪手里,他自当竭力办妥,只要吴掌柜自愿歇业,那便不算搅扰。
尽管已经猜到对方的来意,但在确认的一刻,吴铭仍难掩惊喜。
这的确是个扬名的好时机!
饭店和食客总是互相成就,莫说宋代,便是一千年后,餐厅也十分乐于拿“小店曾接待过某某名人”的事迹宣传。
普天之下,没有比赵官家更大的腕儿了。
吴铭细一琢磨,提议道:“小店每逢旬休便要歇业一日,平时小店不休,官家也未必得空,不若定在十月十日,中使以为如何?”
李宪此前不知吴记有逢旬歇业的规矩,先是一怔,随后喜上眉梢。
吴掌柜所言在理,旬日休沐,宫里宫外皆有闲暇,且不必搅扰吴记的正常营生,确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不过,此事他做不了主,得回去禀明圣上,由官家拍板。
来都来了,自然要打打牙祭。
李宪仍点了一道从未吃过的菜肴尝鲜,吃罢,又要了一份卤味,打包带回去孝敬张供奉。
约莫两个时辰后,李中使再度登门,遂将此事敲定。
“吴掌柜往日出摊,除了蛋烘糕、糖画和卤味,可还有别的菜品?凡是市面上没有的,官家皆欲尝鲜。”
那可就多了,一顿两顿尝不完。
“有的!”
吴铭将届时的菜品报给对方,随后问明有无忌口,须备多少分量……
“无甚忌口,只是蜀味霸道,恐伤龙体,还望吴掌柜酌情调味。仅两人用食,权作点心,无须筹备太多。”
“吴某省得。”
李宪又要了一份卤味打包带走,这回是捎给官家的。
送走李中使,吴铭立刻回后厨查看两界门。
没有新消息。
受邀进宫摆摊竟然不算上门做菜么……
“师父……”
吴铭转头看去,正对上三双眼巴巴的眸子。
他笑起来,将李宪的来意告知。
“进宫摆摊?!”
三人异口同声。
——
ps:上一章为吃全勤,没写完便发了,这章续上,顺便补昨天的缺。
277 师徒携手入宫
官家遣人出宫采买坊间市食,并不稀奇,临近大内东华门的食肆,但凡稍具规模,门外无不挂有“御前”二字,皆曾向宫里进献过菜肴。
但入宫设摊……何双双入行多年,从未听闻哪家食肆曾得此殊遇。
见三人满面激动,情难自禁,吴铭笑道:“只是去宫里走一遭,做几样热乎菜,不会面圣,算不得什么。”
按李宪的说法,届时虽会进宫,但不入禁中,而是在会通门外设摊,由内侍传菜入内。
说白了,单纯是为了缩短运输距离,让赵官家得以品尝吴记的热菜。
两位食客,另一位多半是福康公主,梁怀吉光顾的频率甚至比李宪更高,而赵祯又最是宠爱他的独女,于情于理都少不了她。
“我报上去三道菜品,小谢、小何,你二人到时随我入宫,各负责一道。锦儿也不必气馁,以后多的是机会。”
锦儿点头称好,她自知水平不足,倒没有很失望。
谢清欢惊喜万分:“我也去?”
“何厨娘仍做蛋烘糕,你就做今日教你的烤冷面。距旬休尚有些时日,空闲时多练练,莫要砸了为师的招牌。”
“弟子省得!”
谢清欢应得斩钉截铁,适才那点郁郁霎时一扫而空,心想师父神机妙算,定是料到宫中会遣人相邀,故而特意选择今日教她此菜。
不禁暗暗自责:清欢啊清欢,师父待你不薄,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何双双问:“那第三道菜哩?”
“这第三道菜,过两日我会试做,到时再说。好了,时辰不早,赶紧备料!”
……
若论顾客忠诚度,即便放眼整个东京,欧阳修也绝对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因地利之便,且又是吴记川饭的SVIP会员,吴记每出新肴,便会另做一份送至其府上。
然而,近几日,每至饭时,欧阳修的脑海里总会浮现出一个疑惑:为何名厨常有,而吴掌柜不常有?
京师庖厨数以万计,竟无一人可及吴掌柜,且是弗如远甚,真个咄咄怪事!
令他萌生此惑的根由在于:吴记断供了。
寒衣节那日,欧阳修曾遣人邀吴掌柜至府中操持暖炉会,但被吴掌柜以店务繁忙为由婉拒了。
这倒无妨,吴记只在旬休歇业,他早已知之。
谁曾想,便在孟冬伊始,吴掌柜竟以“入冬天寒,肴馔易冷”为由,不再供售热菜,亦停送新肴!
酒亦如是。
入冬后宜饮温酒,可吴记的酒冰镇如甘泉,温热后却风味大减,显然并不适宜。
他曾暗示吴掌柜换一种适合热饮的玉髓,但无论他如何保证绝不外传,吴掌柜只说没有。
不可能没有!
欧阳修笃定,吴掌柜必定酿有更醇厚的美酒,只是碍于酒榷之制,不敢市售罢了。
苦也!
最可气者,每至阖家用膳时,他那不肖的大儿便面露餍足之色,今日更甚,竟在开席前打起饱嗝来。
欧阳修睨他一眼:“你又去吴记了?”
欧阳发谨慎措辞:“孩儿本不愿去,怎奈好友殷殷相邀,辞之不恭……”
“呵!”
欧阳修自然不会相信他的鬼话,自从吴记断供,这小子便日日往麦秸巷里钻,所为何事,不言自明。
他颇有些羡慕。吴记的雅间一席难求,店堂里又鱼龙混杂,他到底身居要职,出入多有不便,焉能如大儿这般恣意?
思及自己不得食,这不肖子却日日享用珍馐,越想越气,沉声道:
“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今科铩羽,辱没门楣,为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你却毫无愧意,终日嬉游,不知砥砺!自即日起,休得再从家中支取分文!”
“啊!”
突闻噩耗,欧阳发双眼瞪得浑圆,一时难以置信。
欧阳修转而嘱咐夫人:“夫人亦莫再纵他,他若索要钱财,分文不给!”
复又斥责欧阳发:“既贪口腹之欲,何不自谋生计?”
不!!
欧阳发心中哀嚎,满面愁苦。
便在这时,仆役自吴记取回下酒的卤味,回禀道:“老爷,吴记今日新出一道热菜,可外带,但须自备炉火、器皿盛装,托小的询问老爷是否需要?”
欧阳修正馋虫挠心,送上门的喜事,岂会犹豫?断然道:“速速取来!”
欧阳发奇道:“什么新菜?”
“唤作干锅,具体是何种做法,小的也不知。”
“干锅?”欧阳发略显错愕,“我适才在吴记用饭,怎不见有这道菜?”
“听闻是专供雅间的菜品,不在店堂售卖。”
说罢,仆役自去取菜不提。
欧阳发兴致顿生,吴记的新菜,不可不尝!
正自兴奋,忽觉一道冰冷的目光射来,扭头看去,浑身一激灵。
欧阳修语气冷漠:“你既已饱食,何不离席?”
“???”
见父翁神色不似说笑,欧阳发忙道:“孩儿念及今晚家宴,只陪好友略尝数箸,实未吃饱……”
“你适才饱嗝连连,尚敢诡辩?”欧阳修截断话头,“莫在此间碍眼,且去寻访好友!”
欧阳发立刻朝娘亲投去求助的目光,欧阳夫人却侧头避开。
至于三个臭弟弟,则皆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他只好含恨离席,又想起被父翁断了财源,不禁悲从中来。
往后若无吴记的菜肴犒飨口腹,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欧阳发自是不敢去寻访好友,老老实实回屋“闭门思过”。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响起叩门声。
“谁啊?”
他翻身下床,拉开门一看,立时关门。
欧阳辩的动作更快,一个箭步抢先窜进屋里,咂摸着嘴,似在回味席间的珍馐。
欧阳发当即扬起铁拳,威胁道:“你可当心了,每说错一个字,便要吃我一拳!”
欧阳辩作委屈状:“四郎特来告知大哥喜讯,大哥这话未免太过伤人。”
欧阳发不吃这套,只举着拳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四弟。
欧阳辩还真不是来戏弄他的,正色道:“我这里尚有些余钱,不多,足可在吴记吃几顿便饭。大哥若带我同往……”
不待弟弟说完,欧阳发已脱口道:“善!”
——
ps:今天就当请假了,新的一月,我得梳理下后续的剧情。
278 干锅系列
京中食肆皆会随季节及应季的食材调整自家的菜品,吴记川饭亦不例外。
冬季无疑是最不友好的季节,菜蔬品类尤为稀少,且因天寒地冻,菜肴难以保温,不利于耗时较长的酒宴。
以七十二正店为首的大型酒楼,可为雅间食客提供宫廷宴饮式的分餐制服务,或者干脆推出暖炉宴。
所谓暖炉宴,即将炭火装入炉具,炉口往往会罩一个镂空的网盖,投入几颗香料到尚有余热的炉灰中熏炙,营造出暖香浮动的氛围。
或烤肉,或涮菜,客人则围坐在炉旁聊天、饮酒,吃现烤或现涮出来的热菜。
白居易有诗云:“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描绘的便是围炉把酒夜话的场景。
酒楼里的暖炉宴通常会安排专人服务,消费自然不低。
吴铭也有意推出几道适合冬天吃的热乎菜,一边煨煮一边食用的干锅系列无疑是最佳选择。
干锅是自火锅演变而来的江湖菜,说白了就是少汤亮油版的火锅。因其口味浓厚,食材丰富,一经推出便大受欢迎。
两边馆子同时上新。
干锅的主要味型为麻辣干香,且是越吃越香,川味饭馆可以保留原汁原味,吴记川饭则须照顾宋人的口味,调整味型,只取其干香椒麻,就算客人要求,也只做微微辣。
这都不是问题,干锅虽是川菜,但早已走出四川,遍及全国,不吃辣的地区后早已改良出不辣的版本。
在川味饭馆,可以推出一个干锅系列,但在吴记川饭,只在雅间里推出两道菜品:干锅鸡和干锅(千叶)豆腐,有不辣和微辣两种辣度可供选择。
之所以不在店堂里售卖,一是定价高;二是此菜需要用炉具持续加热,把味道煨进菜里,从而越吃越香。
换言之,干锅须慢品,这与店堂里追求快速翻台的目标背道而驰。
当吴铭抱着精致的陶土炉具走进厨房,立时受到三个厨娘的瞩目。
不待小谢开口询问,吴铭径自道:“入冬了,店里的菜品也该上新了,今日教你们做干锅。”
干锅系列的做法不难,关键在于炒料。
有的饭馆会偷懒,拿火锅底料来炒,无论选用哪种主食材,炒出来都是一个味道,做成了麻辣香锅的模样。
而干锅做得好的饭店,每一锅都是经过独门秘方配制,味型各有差异,原本辣就有多种风味和变化,麻辣、酸辣、泡椒、怪味……不会让人觉得单调乏味。
不多会儿,厨房里便飘荡起浓郁的辣香。
这不过是仙家灶房里的日常。
何双双和锦儿刚入职那会儿,常被呛得眼泪流,暗自腹诽仙人口味真重,如今已经习以为常。
“孙福——”
吴铭叫来孙福,教他如何使用炉具加热。
他采购了两种炉具,一种是最常见的酒精炉,用于川味饭馆;另一种则是专为吴记雅间准备的陶土炉,现代的大路货,放在一千年前便是珍品。
他接着取出一个白色圆块:“把这个放进炉膛里,用火镰点燃,将锅具放在上面即可。”
一边讲解一边演示。
以前在狄公府上当差,孙福置办过暖炉会,他有相关经验,知道该怎么做。
令他吃惊的是,吴掌柜竟以珍贵的蜡块作燃料!
不止孙福,三个厨娘亦是愕然瞠目。
无怪四人有此反应,当一个东西长得像蜡块,燃烧时像蜡块,它不是蜡块,难道还能是固体酒精?
固体酒精算是高配的蜡块,火焰均匀,燃烧温度更高,且不会滴蜡,也不会产生烟尘和黑色残渣。
或许正因如此,两界门才准许其通过。
吴铭打算用它来加热干锅,以及出摊时引燃木炭。
倘若旁人问起,他便指酒精为蜡。
宋代没有石蜡,只有蜂蜡和虫蜡,后者多产自蜀地,故又称作川蜡。川饭店以川蜡待客,很合理吧?
又因一支蜡烛的市价高达两百文,这部分成本自然要算进菜价里。
吴记雅间,主打一个高端!
干锅系列另有一个好处:该系列是热菜里少数适合外带的。
只不过,吴记生意火爆,光是接待堂食的顾客,已略显捉襟见肘,哪还有工夫接“外卖订单”?
干锅外带仅限于本店的会员,且要自备炉具,算是会员福利。
天气转寒后,吴铭便不再给醉翁供应除卤肉外的酒食。
欧阳修曾遣人来讨要适合热饮的玉髓,吴铭自是婉拒。卖给对方冰镇啤酒纯属意外,在取得酿酒权之前,他不会公然售卖私酿。
又遣人欲订雅间,吴铭只能说声抱歉。虽说会员享有优先预订雅间的福利,但已经订出去的雅间,自然无法“改签”。
寒食节那日,醉翁意欲请他上门操持暖炉会,吴铭再度婉拒。
回头想想,近些日子,他已对本店尊贵的SVIP达成三连拒,实非待会员之道。
是以,待醉翁家的仆役前来打包卤味,吴铭便将干锅可外带之事告知。
那仆役拎着食盒回府禀报,不多时,又捧着陶锅匆匆赶来。
“老爷要一份干锅豆腐,微辣。”
一连好几个月,几乎每晚都吃吴记的菜肴,如今的欧阳修多少能接受一点辣味。
千叶豆腐其实并非传统豆腐,而是以大豆分离蛋白、木薯淀粉、植物油为主要原料,添加盐、糖、增稠剂等辅料制成的大豆蛋白制品。
为方便宋人理解,故而抹掉“千叶”二字。
吴铭三下五除二搞定,盛入食客自备的陶锅中,盖上盖子。
递交时,仆役问道:“吴掌柜下个旬休可否得空?”
咋的,还想请我上门做菜啊?该福利一年仅享一次,今年已经用过,等明年吧……
吴铭心里想着,据实以告:“下个旬休要入宫设摊,恐怕脱不开身。”
入宫设摊?!
仆役满面惊愕,他在翰林学士府上当差多年,自然知晓宫规森严,岂是说进便能进的?
若吴掌柜所言不虚,定是受了官家之邀!
好一会儿才敛起失态,又问:“那下下个旬休哩?”
“下下个旬休,已和旁人有约,要为其上门操持宴席。”
“省得了。”
仆役不再多问,捧着陶锅,告辞而去。
尽管盖了盖子,仍有丝丝缕缕的浓香随热气溢出,钻入沿途行人的鼻中,勾得无数过客驻足侧目,喉头连滚。
连他自己都直咽唾沫,恨不得立即为老爷试毒。
只可惜,老爷从不让人试毒,他日日替老爷打包吴记的菜肴,却只尝过一回卤味,还是之前寿宴上剩下的边角余料。
端的好滋味!
回至府邸,仆役燃起小火炉,将陶锅置其上煨热,顺带将吴掌柜的答复如实回禀。
“入宫设摊?!”
素来沉稳的欧阳修罕见地情难自禁,声调陡然上扬。
仆役心头一颤,忙道:“确为吴掌柜亲口所言,是真有其事还是借故推脱,小的实难分辨…”
仆役对此心存疑虑,欧阳修却笃信不疑。
虽说此前未有召坊间庖厨入宫设摊的先例,然天子召庶民入宫觐见,时而有之,或可比照。
但得特旨,庶民出入大内不算僭越。
官家前番欲召吴掌柜进宫任御厨之职,为群臣所阻,看来此念并未打消,眼下又打起餐车的主意。
设摊倒是无妨,唯恐官家尝得吴掌柜的手艺,龙颜大悦之际,强留其于宫中,那便大事不妙!
万万不可!
欧阳修尚指着吴记的菜肴过冬哩!
正思索对策,仆役已揭开锅盖,一阵浓香霎时随热气扑了满面。
欧阳修的视线立时被锅中菜肴所吸引,但见金黄的豆腐层层迭迭,肥瘦相间的肉片错杂隐现,油光润泽,青葱红椒点缀其间,热气裹挟着椒麻豆香袅袅升腾,直往鼻子里钻。
三个小欧阳暗自垂涎,眼巴巴望着父母,待双亲动筷,立时紧随其后。
欧阳修夹起一片豆腐张口咬下,呼!热气溢满唇齿,带着几分烫。
外层微酥,显然入滚油里炸过,内里绵密软糯,淳厚的豆香随酱汁在舌尖上弥漫开来,咸鲜打底,椒麻辛气与丝丝缕缕的辣味交融,柔和而恰到好处,越嚼越觉滋味丰富。
吞咽入喉,腹中暖意渐生。
冬日合该食热肴,委实香极!
更令他惊异的是,这豆腐的质地迥异寻常,定又是吴掌柜独门秘制之物。
千丝豆腐以雪白细腻见长,一品锅里的豆腐以蓬松多汁取胜,此豆腐弹牙富有嚼劲,且饱吸酱汁,各具风味。
为一肴而制一物,足见吴掌柜匠心之深、求精之严,无怪乎京中数万庖厨,皆难以望其项背!
三个小欧阳落筷如飞,竞相取食。
正所谓“兄终弟及”,长兄既无福消受,他那一份自当由三个弟弟代为享用。
……
翌日。
四更时,朝马动,上朝百官齐聚于待漏院中等候宫门开启。
“文相公、富相公!”
欧阳修寻见文彦博、富弼、韩琦等同道,将吴掌柜将于旬日进宫设摊之事告知。
“……我已遣人问明,吴掌柜竟欲献两味新肴,连我等亦未曾尝过滋味!倘若官家尝罢,龙颜大悦,只恐进宫容易出宫难!”
“永叔所虑极是!”
众人闻言,无不颔首。
莫说官家,便是在场诸公,谁不想延请吴掌柜入府掌灶,日日为自己烹制珍馐?
“然则……”韩琦沉吟道,“此为奉诏设摊,若筹划得宜,无僭越之虞,未为不可,我等无由谏阻。”
欧阳修长叹:“某正为此踌躇,特请诸公谋断。”
富弼捻须略思,忽道:“某有一策……”
遂压低嗓音,细语良久。
众人听罢,皆拊掌笑赞:“善哉!此计甚妙!”
279 姜撞奶
入夜后,吴铭和张关索照旧驾着餐车出门摆摊。
餐车九月间才投入使用,迄今尚不足一月,却俨然成了吴记川饭的代名词,无论行至何处,总能听见孩童呼喊:“无名氏来喽!”
果然具有视觉冲击、能够迅速吸引用户注意力的事物最易广泛传播。
然而出名也有出名的烦恼。
吴铭出摊不仅仅是为了完成任务,更有意借此机会熟悉东京的大街小巷,摸清各大“商圈”及重要官署的所在。
因此,他每次出摊尽量不走重复路线,原本连目的地都不设,走到哪儿摆到哪儿。
可无论走哪条路,朝哪个方向走,往往走不多远,便会遭遇熟客拦截。
起初吴铭还会停下来招待,怎奈停下容易启程难,过往行人见餐车一停,立时便蜂拥而上,甚至自发排起长队——在张铁嘴等说书人的推波助澜下,吴记的三条规矩已然路人皆知。
吴记的吃食不愁销路,愁的是太过畅销,如此走走停停,根本出不了“新手村”。
只好设定一个目的地,中途无论遇见谁都不停。
今夜要去的地方是兴国寺。
有阵子没见三苏了,兄弟俩馋归馋,治学不可谓不用功,无法凭父荫入仕的子弟不用功不行。
大小苏到底是吴记川饭的会员,理应享受一定的福利,既然客不至店,吴铭便驱车亲至。
兴国寺全名叫太平兴国寺,位于内城西南,临近开封府衙,乃东京十大名刹之一。
兴国寺周边虽也有夜市、酒楼、妓馆等娱乐场所,但远不及大相国寺繁华。
但也正因如此,相对清净的兴国寺备受进京赶考举子的青睐。
自唐代以来,寺院便常为贫寒士子提供住宿,至宋代,佛教盛行,更是将之做成一门生意,甚至将浴室改作客房,以便尽可能多地接待住客。
寺庙场地宽敞、环境清幽、租金便宜,是长期备考的理想选择,且因考生云集,渐渐变成同科举子的社交网络节点。
正值科举年,兴国寺周边虽非繁华商圈,但寓居在寺庙里的举子都是吴记的潜在顾客,客流不成问题。
……
苏轼搁笔,轻揉酸胀的太阳穴,举目望向窗外,但见皓月当空,洒下一地晴夜清辉,院中寂寂,唯有夜风拂过霜枝的呜声,平添几分寂寥。
自赐酺宴罢,兄弟二人便埋首经卷,潜心备考,半月来未曾出过寺院。
虽然足不出寺,却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有关吴记川饭的讯息,近来有无优惠,又出了哪些新菜等,苏轼了如指掌。
听闻入冬以来,吴掌柜每夜皆会出摊,设摊地点不一,却不知几时来兴国寺?
一念及此,诱人的香气似已萦绕鼻间,馋得喉头连滚。
不对!
他使劲吸动鼻翼,非是遐想,确有香气!
“子瞻、子由!”
打包吃食归来的林希扬声唤道:“吴掌柜已至寺前设摊,眼下已排起长队,今日有新肴,二君若欲尝鲜,当速往,迟恐售罄!”
正伏案苦读的苏辙霍然抬头,兄弟俩对视一眼,双双起身,推门而出,却见父翁快人一步,已大步朝寺外走去。
大小苏连忙提步追上。
未及出寺,香气渐浓。
见庙里的小沙弥不住吞咽唾沫,苏轼暗自好笑,若非急着排队,他势必要打趣两句。
出得寺来,果如子中兄所言,吴记的摊前已然排起长龙,香气扑鼻,直教人津如泉涌,腹如鼓擂。
父子三人赶紧排至队尾,抬眼看向布招,上书“烤冷饼”三字,这便是林子中所说的新肴了。
苏轼早已有所耳闻,吃过的人皆赞不绝口,此时吸嗅着这丰富浓郁的热香,期待瞬间拉满,一边翘首以盼,一边默念着不得售罄、不得售罄、不得售罄……
这回倒是没有言出必反。
得益于限购措施,轮到三苏时,所剩食材仍丰。
烤冷饼即烤冷面,为照顾宋人的口味,除原版酱料外,吴铭还另制了不辣版,以供顾客选择。
适才已见识过烹制流程,苏洵知道此饼出锅前会切作小段,正可分而食之,两种口味遂各要了一个。
吴铭在两个烤盘上抹一层薄油,同时做两份。
边做边说:“此菜可额外加料,鸡蛋三文一个,肉肠五文一根。”
苏轼早已瞧见那一根根粉嫩的肉肠,将肉灌入肠衣的做法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个色泽,想来又是吴掌柜的秘制,不可不尝!
他断然道:“鸡蛋、肉肠各加一份!”
“好嘞!”
吴铭麻利地磕开鸡蛋,打在面饼中央,用铲子快速搅碎铺散。待蛋液半凝,翻面,刷上酱料,掀起面饼往底部洒少许清水。
吴掌柜的操作之娴熟,直如行云流水,真个赏心悦目,看得三苏叹为观止。
撒上洋葱碎、小葱和香菜,放上切作两半的香肠,将冷面卷起,外面再刷一层酱,淋上少许香醋,撒上熟芝麻,用铲子咄咄咄切成小段。
以油纸盛装,插上三根牙签,递给父子三人:“请慢用!”
苏洵和苏轼各接过一份,混杂着酱香、油香和鸡蛋焦香的热气直扑面门,烤冷饼段密密堆挤着,赤色酱汁浸染着蛋黄带焦斑的面饼,细碎的翠绿葱末和黑白芝麻点缀其上。
单是观其色,嗅其香,便觉精神一振,连日苦学的疲惫似乎消散一空。
忙不迭挑起一段品尝。
苏轼尝的是辣味版,入口却并非他预料的那般霸道,酱汁的咸鲜蒜香率先冲击味蕾,仅有丝丝辛气,只增香不辣口。
细细咀嚼,谷香、蛋香、酱香、芝麻香、胡葱(即洋葱)的甜香、芫荽独特的异香……诸多滋味于唇齿间交织,一口下去,极大满足!
只是……似乎没什么肉味?
苏轼咂摸着,只觉这肉肠的肉味略轻,粉味略重,难怪才卖五文一根。
虽说不是纯肉,口感委实不赖,足以解馋。
品尝着热乎的夜宵,兄弟二人不禁冒出同样的念头:倘若吴掌柜每夜都来寺前摆摊,那该多惬意!
吴铭无暇同三苏闲聊,接着为下一位食客制作烤冷面。
直到食材售罄,方才得空歇一口气。
收摊,打道回府。
回到吴记川饭时,店里也已闭市打烊。
吴铭给众人发放工钱,铁牛是“钟点工”,按时辰收费,夜里随同出摊,理应涨薪,尽管这点钱对如今的他而言不值一提。
领了工钱,各自回家歇息。
临走前,吴铭看了眼任务进度。
【当前进度:25贯/100贯】
七天的销售额超过二十五贯,照这个趋势,到月末稳稳破百。
嘱咐小谢两句,吴铭自川味饭馆回到21世纪,拉动卷帘门时抬头仰望夜空。
据说今晚的月亮距离地球最近,是本年度最大的超级月亮,不过看起来也没比东京的月亮大多少。
回家睡觉。
翌日。
今天是现代的11月6日,宋代的十月八日,再过两天便要进宫摆摊。
早上和老爸出门买菜时,吴铭特意买了些水牛奶回来。
谢清欢最是眼尖,凡有新食材,她总能第一个发现。
“咦?师父,这也是蒙牛的奶么?”
她以为蒙牛和水牛、黄牛一样,是仙界独有的牛品种。
“不,今日要做的菜,蒙牛的奶做不了。”
三个厨娘兴致顿生:“今日要做新菜?”
“算不上新菜,是后天入宫进献的第三道菜——姜撞奶。”
姜撞奶是粤菜系的特色甜品,相传起源于清末,利用姜蛋白酶与乳蛋白的反应,自然凝固成独具风味的新鲜奶酪。
传统做法是以水牛奶为原料,因为水牛奶的乳蛋白含量足够高,而市面上常见的常温奶,蛋白含量不足,必须添加奶粉,才能顺利成菜。
姜撞奶不仅口感独特,且有驱寒暖胃的功效,冬天食用再合适不过了。
更关键的是,做法非常简单,只须将加热后的牛奶倒入姜汁里,待其凝固即成。
唯有一个要点,牛奶的温度须控制在70度至80度之间,过低过高都会影响品质。
对中餐厨师来说,把控温度属于基本功,无需温度计,也没有任何翻车的可能性。
话分两头。
却说退朝后,欧阳修立时寻见翰林院的同僚赵概,提议换班,将自己轮值的时日换在十月初十。
旬日休沐,中书省也好,枢密院也罢,仅安排低级别的官员值守,以处理日常的文书流转。
除非官家特旨召见,诸位相公皆不可擅自入宫。
能在旬日进宫且有面圣资格的官员,唯有当日轮值的翰林学士。
翰林学士的职掌主要是起草大诏令,凡高级官员的任命,以及赦书、德音、敕榜、国书、青词、斋文、祝文、祭文等重要文书,皆由皇帝宣召翰林学士典掌,且不经中书门下,称之为“内制”。
另一个重要职掌是充当皇帝的智囊,或当面陈言,或上疏论奏,议定典章制度,讨论朝政得失,评论举荐人才,探究诗书义理等,对官家的决策起顾问作用,故而翰林学士有“内相”之称。
莫说节假,即便是深夜,翰林院也应有人值守,以备官家不时之需。
值夜班最是辛苦,打瞌睡也得睁着一只眼睛,时刻保持清醒。
吴铭曾在书上看过一则轶事,雍熙年间,时任翰林学士的苏易简便在值夜班时被官家查过岗。
彼时夜已三更,苏学士已脱去外衣躺下,熄灯之后正要睡去,忽听外边传来很大的动静,内侍摸黑来报说宋太宗驾临,忙又一骨碌爬将起来。
慌张之中愣是找不到扣眼,险些御前失仪,幸得开路的宫娥体贴心细,从窗户中递过来一支燃烧的红烛,这才借光扣好朝服。
结果宋太宗只问了几个用典出处,苏学士对答如流,深受官家器重,最后一路干到了副宰相。
假日值班的辛苦仅次于值夜班,毕竟没有双倍工资。
赵概得知醉翁意欲换至旬日值守,竟有这等好事,当即应下。
欧阳修复遣人问明吴掌柜入宫设摊的时辰。至十月初十,便早早入宫,替换昨日当值的同僚。
同僚见其旬休值守,竟面露悦色,不禁奇道:“永叔今日何喜?”
“为官家效力,敢不欣喜?”
欧阳修敷衍一句,送走同僚,返回玉堂(即翰林学士办公的场所),一边享用翰林司提供的茶酒点心,一边翻看案牍典籍。
估摸着时辰将至,吴掌柜将入宫门,遂唤来翰林司内侍,吩咐道:“有劳奏闻圣躬,言臣修有要务,亟需面陈。”
内侍领命而去,不多时即返:“欧阳学士,官家宣召。”
遂引欧阳修往凝晖殿行去。
与此同时,吴铭一行也已离店启程,直奔皇宫大内。
获准入宫者仅他、何双双及谢清欢三人,同行者却多达六人,李二郎、孙福和张铁嘴亦随行左右。
进宫摆摊只是今日行程里的一环,待会儿还得去王安石府上走一趟,将下个旬日的宴席敲定,顺道参观参观老王家的灶房,同其府里的铛头及杂役混个脸熟。
因途中须经过内城繁华地段,如今吴记名声在外,出行备受瞩目,为避免被谢家认出,何、谢二人都戴了帷帽。
何双双师徒在吴记供职,在行内早已人尽皆知,谢清欢把脸一挡,任谁看了都是锦儿。
张铁嘴兴奋至极,吴掌柜竟得官家特旨,入宫设摊,这下又有素材可写了!
路遇熟客无数,片刻不停,一路行至东华门处。
李宪已在宫门处等候多时。
“李中使!”
“吴掌柜!”
简短寒暄数语,李、孙、张三人候在宫外,吴铭携两位厨娘驱车入内,看守宫门的禁卫和内侍早得了旨意,只搜了搜餐车内外,于出入簿上记下一笔,便即放行。
过往行人见无名氏驾着餐车直奔宫门,已然议论四起,此刻见其果真进宫,无不瞠目愕然!
周遭食肆尤为震惊。
行内人最懂其中意涵。
赐酺受赏或许只是凑巧讨了官家的欢心,换作别家食肆,也能做到,但入宫设摊,却是前所未闻之举!
这一消息立时不胫而走,转眼便传遍内城正店。
280 醉翁之计
在数名禁军的“护送”下,三人一车随李宪连过两重宫门,入得宫来。
两侧朱墙耸峙,夹道成巷,一条笔直甬道延伸而去,宽阔平整,不见尽头。放眼望去,空寂无人,唯闻驴蹄、脚步的回响和朔风穿巷的低鸣,更显清冷肃穆。
吴铭一行虽只是访客,但只要进了宫门,就得守宫里的规矩。
相关规矩他早已从李宪处得知,并再三嘱咐过何、谢二人。
简而言之,即孔圣人提倡的“四非”: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两个厨娘均已摘下帷帽,生平头一回步入皇宫大内,莫说庶民中罕有此等际遇者,便是许多地方官员,终生也进不了几次宫。
要说完全目不斜视,未免强人所难,不东张西望就算合乎礼仪,眼角余光少不得要四下窥看。
西行数百步,过宣祐门向北,人烟逐渐稠密,始见内侍捧匣疾行,禁军按刀巡视,身影往来于殿阁巷道之间。
一路无话。
及至会通门前,李宪方才驻足开口道:“吴掌柜可于此处设摊。”
负责尝菜、传菜的内侍早已携一应御用器皿在此恭候。
为官家进奉肴馔,岂能用市井粗器?一恐不洁,二来,禁中器具之雅致精美,绝非坊间庖厨的藏品可比。
盘盏皆纳于蒸笼中,架在炭炉之上,隔水文火慢煨。时值天寒,此法可保器皿温热,盛肴后不致骤冷。
李宪将司膳陈俊引见给吴掌柜,随后自往禁中通传不提。
当对方出现在视线里时,陈俊立即被那辆造型奇特的餐车吸住视线,此刻复又仔细打量吴掌柜,见此人身形虽壮,却不似寻常庖厨那般肥头大耳,亦无市井之气。
坊间近来盛传吴掌柜得神仙点化,承灶王爷衣钵,是以技艺卓绝,京中无有可比者。
这自是家言,不足为信,然而,眼下观之,此人端的不俗。
陈俊心下存着几分敬意,言辞便略显客气:“吴掌柜,可否取出食材、炊具让我等一观?”
在宫里设摊不比外面,进献美食自有一套固定流程,李宪早已详实相告。
吴铭三人立刻取出一应食材、炊具,供陈俊等内侍检验。
看得出来,吴掌柜为此番进献做足了准备,所用虽非珍稀食材,然诸多味料委实惊人!
以白糖为例,陈俊知道蜀地出产的糖霜品质上佳,因其色泽洁白,又称作白糖。
此物御厨房里也有,极其珍贵,且品质似乎比不上吴掌柜带来的白糖,单这一小碗,卖个几千钱绰绰有余。
尝验时,陈俊没好意思尝太多,只略舀取一小匙送入口中。
好甜!这可比寻常的糖霜、土白糖甜多了!
更遑论还有这许多秘制的酱料、馅料。
陈俊早盼着这一刻了。
听闻吴记的蛋烘糕足有十种熟馅可供选择,风味各异,滋味俱佳。
此时逐一品尝,方知传言不虚,真个妙极!
馅料丰盛若此,哪怕夹在炊饼里,也绝不会难吃!
想到官家顶多择其一二,不能遍尝,不免有些惋惜。
陈俊忽道:“郭尚食仰慕吴掌柜已久,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吴掌柜为官家烹肴时,另备一份,送至殿中省,众御厨也想尝鲜。”
吴铭点头应下。
明面上只有两位食客,实际上要做的菜远不止两份。
先是李宪提议另备一份,以孝敬张供奉;眼下陈俊又提出同样的要求,再加上司膳尝验的那一份,这便是五份了。
待会儿说不定还要续几份……
幸而,吴铭这回备足了料,赵官家肚量再大,也决计吃不完,多余的食材则用于款待王安石一家。
话说回来,这李宪进宫传个话,是不是有点过于久了?
说好的相距不远呢?
李宪心里也苦,他已在凝晖殿外等候多时。
偏生不巧,在这个当口,欧阳学士正在殿内面圣奏对,迟迟未出。
不止李宪等得心焦,偏殿里翘首以待美食的赵希蕴同样度时如年,见梁怀吉探讯而归,蹙眉询问:“吴掌柜仍未进宫?”
“吴记餐车已至会通门外,只是,官家适才召见了欧阳学士,眼下正于殿内奏对。”
“啊?今日休沐,何事不能明日再议?”
“奴婢不知,或涉朝政要务。”
赵希蕴扁扁嘴,怏怏不乐。
在禁中的众多宫殿中,数凝晖殿距会通门最近,赵祯本是为吴记的新肴而来。
一刻钟前,翰林司内侍忽然来报,言欧阳修有要务面陈。
左右无事,遂召其入殿奏对,想来耽误不了不少时辰。
岂料欧阳永叔竟滔滔不绝!
所奏虽为经国良策,有关今科科举黜虚词、立新风的建言尤为独到,颇合他意,却远谈不上紧要,本可具表以呈,或明日再议。
念其勤勉,感其热忱,赵祯不忍中断,只得耐性倾听,间或颔首称善。
眼见吉时已过,近侍频频探头,显已万事俱备,只待圣谕。
赵祯虽然耳闻欧阳修侃侃陈奏,心神早飞至那蛋烘糕、烤冷饼、姜撞奶上……
吴掌柜今日所献之肴,尽皆前所未闻,却不知滋味如何……
一念及此,只觉腹中辘辘。
“官家?官家!”
“嗯?”
赵祯蓦然回神,正迎上欧阳修殷切的目光:“臣适才所言,官家以为如何?”
你适才说什么了……
赵祯正色道:“朕以为,眼下已过午时,不若先进些茶点,稍慰饥肠,再商国是。”
欧阳修等的便是这句话,立时顺势道:“圣虑周详,臣亦略感饥饿。”
说罢,君臣相顾默然。
依常例,臣下此时便当告退,何以戛然而止?
这是何意?
莫非……想留下来蹭饭?
静待片刻,见欧阳修无意辞去,赵祯只好提议:“今日召吴掌柜于会通门外设摊,永叔当值辛劳,不若让其多备一份点心,你便在此间用膳罢。”
“吴掌柜……可是吴记川饭?”
欧阳修面露讶色,随即行礼谢恩。
他心下欣喜,面上却不动声色。
这正是他此行的目的。
吴掌柜奉旨入宫设摊,你情我愿,无由谏阻。这便罢了,若是官家尝罢美食,欲强留吴掌柜执掌尚食,那他定要面刺陛下之过。
不仅如此,此番还可品尝吴记的新肴,这个班加得真值!
赵祯并未多虑,想来吴掌柜备料定有余裕,多做一份倒也无妨。
会通门外,众人枯候良久,连陈俊等内侍都有些不耐烦,正欲入禁中探问,恰在此时,李宪终于衔令而归,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吴掌柜备料可足?须再为欧阳学士烹制一份。”
“足矣!”
再加一份,也才六份,捎带手的事。
李宪将官家、公主及学士各自所选酱料、馅料告知。
炭火早已点燃,炊具也早已架起,开做!
何双双着手烹制蛋烘糕,前番在赐酺盛会做过不下百次,早已得心应手。
谢清欢将冷面置于烤盘上,心里不无忐忑。
到底是初出茅庐的小厨娘,眼下却要给天子烹肴,相当于刚出师就要操持国宴,能不紧张吗?
但勤勉与汗水不会辜负,经过这段时日的苦练,区区烤冷面,她已能信手拈来。
吴铭取出洗净的生姜,切碎后挤出姜汁。
姜撞奶的姜汁一定得现做现榨,一旦久置,其中的姜蛋白酶便会失效,成菜将大打折扣。
要挤六份姜汁,须费点工夫,好在这是一道甜品,最后才上。
一边烹制一边听内侍闲聊。
陈俊问起耽搁许久的缘故,李宪叹声道:“说来也巧,恰逢欧阳学士在殿内面陈奏对……”
真是巧合吗?
吴铭回想起数日前,醉翁家的仆役到店取食时,特意问明了今日摆摊的时辰。
他怎么觉得,醉翁是存心蹭饭呢?
不多时,浓郁的香气便随热气四溢飘散。
在场的内侍齐齐深呼吸,目光尽皆落在逐渐成型的菜肴上,挪不开眼——紧盯烹制的过程本也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一众禁卫虽仍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喉头却接连滚动,使劲绷住表情。
蛋烘糕率先出锅,第一份先由两位司膳尝验。
适才已然尝验过各色馅料,此刻原本只须尝验蛋皮即可。
何双双却将二人视作食客,不仅蛋皮做了两份,出锅之际不忘出言相询:“二位中使要哪种馅料?”
陈俊与其同僚一怔,随即大喜过望,各要了一种最喜欢的馅料。
何双双麻利地舀起馅料,铺于蛋皮上,将蛋烘糕铲起,利落地对折成扇形,以小块的油纸裹住底部,递给二人。
二人接过,新鲜出锅的蛋烘糕颇有些烫手,所幸天寒,换几次手便即适应。
呼呼吹两口凉气,张嘴咬下。
当一个人由衷感到幸福愉悦时,是无法管理表情的,而品尝美食恰恰最易产生幸福感,反之,若是口腹之欲得不到满足,菜肴极其难吃,只怕要气恼一整天。
陈俊细嚼慢咽,满面沉醉之色,甚至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
李宪等一众内侍、禁卫看在眼里,馋在心头。
比吃不着更难受的,是旁人吃得津津有味,自己却只能干瞪眼。
若是在宫外,李宪定要买两个蛋烘糕,大快朵颐。只可惜,身在宫内的他并无尝膳的资格,更不敢当着众人的面,抢在官家和张供奉之前品尝美味。
心里打定主意,下回再往吴记,定要将今日错过的吃回来!
何双双接着为三位主客烹制蛋烘糕。
与此同时,谢清欢咄咄咄快速落铲,将第一份烤冷面剁成小段,以油纸盛装,仍然递给二位司膳。
两人分而食之,又是一番现场吃播。
李宪越看越气,鸟的,这哪里是尝验,分明是享受!
陈俊生平头一回感觉,替官家尝膳虽然没什么前途,却是一份相当不错的差事。
快哉!快哉!
他原本是站郭庆郭尚食的,毕竟共事多年,尽管谈不上有多深的情谊,总归比外人来得亲近些。
可此时此刻,他的内心不禁有所动摇。
说实话,宫里那些御厨的手艺他早吃腻了,每日尝膳不过是例行公事,毫无新鲜感可言。
倘若吴掌柜入主尚食局,至少每日的早晚饭便有了盼头。
人活一世,说到底不就是为了满足这张嘴么?
陈俊品尝着热乎的美味,心情无比愉悦,连想法都变得超然。
为官家、公主及欧阳学士烹制的蛋烘糕依次出锅,装盛于内侍奉上的餐盘里。
内侍立刻盖上罩子保温,自会通门入禁中传菜。
“蛋烘糕——”
凝晖殿内,本该是父女二人共享美食,怎奈计划赶不上变化,共进点心的对象由活泼可爱的少女变成了滔滔不绝的老头。
临时设置的桌案被欧阳修占据,赵希蕴只能独坐偏殿。
赵祯本想寻个由头将欧阳修打发去偏殿,把女儿唤来。这时,内侍捧着餐盘传菜而入,奉于案前,盖子揭开的瞬间,香气随热气扑了满鼻,君臣二人再无暇顾及其他。
虽已做足保温措施,这一路行来仍然丢失了一些温度,从刚出锅的烫手变成可堪入口的程度。
欧阳修只在五月底买过一回摊食。
彼时是吴记初次在大相国寺摆摊时,罕有食客光顾。
后来有了名气,每回出摊,往往排队者众,他身居高位,自不便与庶民争抢。
这蛋烘糕他也是头一回品尝。
适才点菜时,内侍报上十种馅料,君臣各要了一味秘制馅料——吴掌柜难得进宫设摊,自然要吃别处吃不到的
赵祯要的是肉松,欧阳修要的是果酱。
君臣相继品尝,只觉蛋饼焦香松软,面香中裹着丝丝蛋香,内里的秘制馅料果真新奇,肉松酥松绵软,果酱酸甜可口,端的好滋味!
二人确有些饿了,一块蛋烘糕本就不多,三两口即吃尽。
赵祯见欧阳永叔意犹未尽,奇道:“闻卿是吴记常客,府邸又近其店,莫非此前未曾尝过此味?”
欧阳修如实作答:“这蛋烘糕乃出摊所售吃食,店中不售,臣亦是初尝。”
“其店中所售菜肴,可是与这蛋烘糕一般滋味?”
“依臣浅见,仅有极少一部分菜肴,滋味与这蛋烘糕不相上下。”
这是实话,店里所售菜肴,绝大部分远胜于此!
281 君臣论食
赵祯御宇数十载,与一众文臣周旋久矣,岂会听不出欧阳修的含糊其辞?
他虽久居深宫,却也知晓食肆堂馔理应精于摊食。若非如此,焉能引得醉翁这等老饕频频光顾,乃至于亲题匾额相赠?
当即挑明道:“永叔不妨明言,吴记其余菜品,较这蛋烘糕到底是上还是下?”
话已至此,再难虚应。
如何奏对是每一个朝臣的必修课,欧阳修年轻时曾也心直口快,吃过不少亏,更累及同僚,如今在朝为官二十余载,早已深谙审慎措辞。
略一沉吟,肃容道:“吴掌柜有言:食无定味,适口者珍。臣深以为然。以臣之喜好,实更偏爱堂食菜肴,然推崇此糕者亦众,足见饮食好恶,因人而异,本无定论。宫中有御厨二百,官家亦遍尝百味,坊间称誉之肴,于圣口该当不值一提。”
“非也!”赵祯微微摇头,“此糕虽只取用寻常食材,然别具新意,风味独特,单论此肴,已胜过御厨所制,朕颇爱之。由此观之,宫中御厨未必贤于坊间庖厨,朕之喜好也未必高过市井百姓。”
略一停顿,又感慨道:“食无定味,适口者珍……善哉斯言!若非技近乎道,焉能悟出至理?永叔所言甚是,吴记菜肴之好坏,实不该询问旁人,朕当逐一亲尝才是。”
“???”
臣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欧阳修瞬间汗流浃背了,起身道:“官家……”
恰在这时,殿外响起传菜声:“烤冷饼——”
内侍奉肴而入。
赵祯笑道:“卿且安坐,佳肴长宜趁热食,有何见解稍后再论。”
欧阳修只得将涌到嘴边的劝谏咽回肚皮,重新归座。
偏殿里,赵希蕴也三两口将此前错过的蛋烘糕吃尽。
吴掌柜秘制的奶油,和御厨所制滴酥近似,却又有所不同,色泽更白上三分,且甜味浓而奶味淡。
这蛋饼本也是甜口的,甜上加甜,甜食爱好者狂喜!
赵希蕴意犹未尽,听闻此肴共有十种馅料,当即吩咐梁怀吉再续一份,这回要秘制果酱馅。
“烤冷饼——”
内侍奉上新肴,揭开罩子的瞬间,挟裹着酱香、油香和蛋香的热气直扑面门,引人垂涎。
赵希蕴立时动箸享用。
会通门外,吴铭已备好六份姜汁,转而煮奶,并加糖拌匀,随后将煮热的水牛奶分别倒入六只碗中。
只要温度适宜,一分钟之内就能凝固,无须长时间静置。
见吴掌柜将热奶倒入姜汁里,随后便袖手旁观,似已功成,众内侍皆不明所以。
相较蛋烘糕和烤冷饼,这姜撞奶的烹制方法未免过于简单,甚至有些敷衍。
此肴当真适宜进献么……
陈俊正欲开口提醒,却见吴掌柜忽然拿起一小勺置于奶面上,小勺竟不陷落,反而稳稳立于其上!
原本水样的牛奶,此刻竟凝成了膏状!
这……这是何道理?!
陈俊知道鲜牛奶过度加热后会结块,但这显然不是姜撞奶凝结的缘故。
若说是牛乳冻结而成,也说不通,即便是寒冬腊月,也断无可能冻得这般快!
众内侍相顾惊愕。
吴铭却神色如常,端起这份姜撞奶,递给两位司膳道:“请二位中使尝验。”
陈俊接过碗时,又是一惊!
他自然不明白姜蛋白酶与乳蛋白之间的相互作用,只道与天寒地冻有关,可此刻一摸碗壁,分明还烫着哩!
不可思议!端的不可思议!
陈俊替官家尝膳多年,什么稀奇古怪的菜没见过没尝过?
然此菜违背自然之理,实乃生平仅见!
他忽然想起坊间盛传吴掌柜曾受仙人点化,承灶王爷衣钵,莫非不全是虚言……
两位司膳各执一勺,在众人的灼灼目光中,纵享丝滑。
见二人频频动勺,李宪心中暗骂:鸟的,尝一口便是了,怎么还停不下来了!
他略显不耐道:“如何?”
陈俊脱口称赞:“吃得人心底暖暖的,真个舒泰!”
李宪霎时黑脸:“谁问你这个了?”
陈俊一怔,随即醒悟,颔首道:“送膳罢。”
此菜以姜汁、牛乳、白糖制成,牛乳和白糖此前已经尝验,且烹制全程都在众人的注视下进行,任谁都清楚并无不妥之处。
奈何流程如此,得待司膳发话,方可送膳。
内侍将姜撞奶装盘,入禁中传菜。
这时,何、谢二人已将剩余三份蛋烘糕及两份烤冷面做好。
李宪遂携三道新肴前往孝敬张供奉;另一份“套餐”则送往尚食局,由郭庆等御厨品尝。
谢清欢不禁松一口气。
用师父的话说:没有翻车。自始至终都很顺利,还算不辱使命。
眼下还不能撤摊,三人将器具和台面清理干净,在原地静候。
凝晖殿内,君臣二人已品罢烤冷饼,自是交口称赞。
欧阳修重拾前议:“官家适才所言,欲亲尝吴记诸肴,然其店铺远在朱雀门外,恐难遂愿。”
赵祯犹自回味着残留于唇齿间的新奇滋味,随口道:“永叔勿忧,朕无意强召吴掌柜入宫。想那郭庆,入宫前亦是一等一的名厨,而今却再做不出教人唇齿一新的菜肴。朕岂忍见吴掌柜重蹈覆辙?”
“臣愚钝……”
欧阳修越发不解,若不宣召,官家何以亲尝?
赵祯淡然道:“吴掌柜既不愿入宫,朕出宫便是。”
“陛下!此事恐怕不妥!”
欧阳修再度离席而起。
“你又急……坐下罢!”赵祯截断话头,“朕自不会轻易出宫,然该当出宫之时,譬如冬至郊祀,朕欲绕道访此吴记,卿等不得阻谏。”
郊祀大礼,三年一度,今岁恰逢其期。
赵祯本拟待年节再访吴记,然此刻尝过吴掌柜的手艺,又得知其店中所售犹胜今日进献之肴,已难按捺,遂提前至冬至。
纵需绕行,亦必往之!
欧阳修还欲再谏,赵祯正色道:“朕意已决,且已容让至此,勿复多言!”
欧阳修伴君二十余载,深知官家虽性情温厚、从善如流,却绝非没脾气、无主见之君。
若再喋喋不休,必致龙颜不悦。
遂缄口噤声,再度归座。
甫一坐定,内侍便奉入今日的最后一道点心:“姜撞奶——”
欧阳修立时将繁杂的念头抛之脑后,专注于眼前的白瓷小碗。
揭开碗盖,一股略带姜辣气的奶香霎时升腾而起,碗里盛着雪白的牛乳,犹自散发着缕缕热气。
往鲜奶里加姜同煮么,且不论滋味如何,当真前所未闻……
赵祯率先举勺,一落勺便觉有异。
非是鲜奶,实为凝乳!
但见表面光滑微泛水光,凝得极其结实,倒像是豆腐块。
委实稀奇!
舀起一小块送入口中,凝乳温热,口感丝滑软嫩,只轻轻一抿,便松散化开,浓郁的奶味霎时裹住味蕾,奶香中夹带着丝丝甜香与淡淡姜辛。
不待细品,凝乳已然滑过舌尖,滚入肚中,五脏六腑俱感熨帖,寒气顿消,温润之意缓缓生发。
奇哉妙也!
赵祯惊叹不已。
以珍稀食材烹制出美味佳肴不难,难的是,以最寻常的食材做出诸多花样,且样样不俗!
吴掌柜今日所展现出来的,正是这等世所罕见的技艺!
他毫不怀疑御厨的手艺,但他也绝不认为,郭尚食等人亦有这等推陈出新、化寻常为珍馐的本事。
品尝过三道菜肴的郭庆也不禁生出同样的念头。
若说先前进献的卤味只是借助了香料之利,算不上多大的本事,可今日进献的这三道菜肴,无疑彰显出吴掌柜极扎实、极深厚的功底。
若非如此,岂能推陈出新,直如信手拈来?
想他自幼随名师学艺,入行数十载,所创新菜虽然不少,但大多都是在前人的基础上略作改良罢了。
而吴掌柜所烹之肴,既无菜式可借鉴,亦无传承脉络可循,竟似凭空生出一般!
他忽然想起,坊间如今盛传,言其曾得仙人点化,承灶王爷衣钵,莫非……
不止郭庆,几位品级较高的御厨,尝罢也沉默了。
这姜撞奶尤为匪夷所思,食材分明只有牛乳、姜汁及白糖,再寻常不过,如何能做出这般形态?为何旁人想不到,偏生吴掌柜能想到?
郭庆忍不住问:“陈司膳,这姜撞奶可是以牛乳与姜汁同煮而成?”
“这……”陈俊略显迟疑,“此乃庖厨秘辛,吴掌柜容我等在旁观摩已是破例,于情于理,皆不应外传,还望郭尚食见谅。”
他只说了“于理”的部分,于情嘛,亲眼见识了吴掌柜化寻常为神奇,又亲口品尝了姜撞奶的美妙滋味,他对吴掌柜早已肃然起敬。
用现代的话说:对不住了郭尚食,咱家已经是无名氏厨了!
郭庆闻言一愣,既羞又惭。
探问他人秘辛,委实不该,一个外行倒比他这内行守规矩……
无妨,不就是牛乳、姜汁加白糖的搭配么?多试几回,总能试出来!
当然,此番得控制好开销,可不能再超支了。
会通门外,三人仍在原地静候,李宪也已归来,陪同左右。
若在别处,尚可闲聊打发时辰,可身处宫中,周遭又围着一群内侍、禁卫,只能噤声干等着。
赵官家和欧阳学士没再加菜,毕竟不是正餐,吃个六七分饱,足矣。
而福康公主食量本就不大,吃完两个蛋烘糕、一份烤冷面,外加一碗姜撞奶,已然饱肚。
所以……
吴铭也不知道在等什么,想到王安石家住东郊,距此地颇远,只盼早点出发。
凝晖殿内,君臣正就付钱之事商议。
赵祯素来爱民如子,自然不会白吃白拿,钱是一定要给的,且不能太少,以免有损天家威严。
他本无意同欧阳永叔商议,欲以赏赐代替结账。
欧阳修对此并无异议,只是在赐钱还是赐物上,君臣有所分歧。
赵祯打算赐个十贯八贯的,欧阳修却谏言道:“赐钱未免俗气,吴掌柜也绝非缺钱之人。时值孟冬,不若赐其棉衣御寒,足以彰显天恩。”
“此言甚是。”
赵祯微微颔首。
入冬授衣,原是官员的福利,如今赐予庶民,其嘉赏之意,远甚钱财。
遂唤来近侍,着其备棉衣三套,赐予吴掌柜师徒。
吴铭三人苦候多时,其实是在等内侍取赏。
待内侍取来棉衣,代天子赐赏,三人都有些哭笑不得。
谢清欢接过一摸,心说官家赐的棉衣甚至不如师父给的厚实!
腹诽归腹诽,嘴上仍然高声谢恩。
此间终于事了,三人辞过陈俊等内侍,随李宪沿来时路折返。
李宪只送到嘉肃门前,拱手作别道:“李某出不了此门,恕不远送。”
复又凑至前进,悄声道:“官家尝罢吴掌柜的手艺,龙颜大悦,想必再见之日不远。今日所献之肴,还望吴掌柜另备一份,李某亦欲尝鲜。”
说罢,忍不住咽口唾沫。
吴铭笑着点点头。
拱手作别,三人一车连过嘉肃、东华两重宫门,出得宫来。
嘈杂的声浪霎时扑面而来,东华门外是京中最繁华的地段之一,但见行人如织,车马塞途,伙计高声吆喝揽客,挑夫小贩沿街叫卖,与宫中的清冷肃穆对比鲜明。
一墙之隔,内外竟如两个世界。
三人同时松一口气。
“吴掌柜!”
李二郎、孙福和张铁嘴立时迎上来。
张铁嘴一眼便瞧见那三套棉衣,入宫时分明没有,忙问:“这可是官家赏赐?”
“路上再说。”
吴铭扭头嘱咐小谢:“你且随何厨娘回其府上沐浴,随后回店歇息,莫要乱跑。”
谢、何二人均已戴上帷帽,谢清欢讶异道:“师父不回去么?”
“我要往东郊走一趟,晚些回去。”
“哦……”
师父又不带我……谢清欢难掩失望之色。
吴铭又嘱咐何双双几句,让她看好小谢。
“双双省得。”
何双双本无意随吴掌柜同往,她待会儿还要去拜谒恩师哩。
李二郎立时唤来两顶轿子,仔细吩咐轿夫一番,送两位厨娘上轿。
何、谢二人带上御赐的棉衣,乘轿自回家中沐浴不提。
282 赵官家三请无名氏
吃罢点心,欧阳修继续面陈公务。
既假借奏对之名而来,自当全其议程。
奏事毕,告退出殿,在内侍的引领下回翰林院当值。
独坐玉堂,欧阳修不禁轻轻叹气。
官家无意强召吴掌柜入宫,此诚幸事,可万料不到,官家竟欲纡尊降贵,亲临市井食肆!
吴记肴馔之精妙,但凡尝过一回,再难忘却。
此事有一则必有二,届时,纵使官家不宣召吴掌柜入宫,只屡屡移驾出宫,亦不成体统!
所幸,眼下距郊祀大礼尚有月余。其后诸事,自有诸位相公担待,即便贵为天子,亦不得逾礼妄为。
欧阳修前脚刚走,赵希蕴后脚便入正殿:“爹爹!”
见女儿面露餍足之色,赵祯笑问:“你欲召吴掌柜入宫设摊,我已遂你之愿,此番可称心否?”
“此番固然称心,只是……”
赵希蕴话锋一转道:“孩儿观吴记食单,其上列有诸多古怪名目,若能逐一品尝……”
“莫要贪心。”赵祯语重心长,“怨只怨你自己胡闹,若非如此,而今或已出降,吴记肴馔,眼下便可随意享用。”
提及婚事,赵希蕴笑意顿敛,咕哝道:“那孩儿宁可终身不食吴记……”
“蕴儿!”
赵祯面色微沉。
赵希蕴知趣地闭嘴,心里却郁郁难平。
她情愿父皇依循旧例,将自己许与将门,听闻狄家次子英武倜傥……
这个念头只能暗藏心底,断不敢宣之于口。
见女儿神情黯然,赵祯终是心软,温言道:“为父应允过你,年节会携你同访吴记。君无戏言,届时,你自可大饱口福。”
至于郊祀之行,公主依制不得同往,故而无须相告,且容他先去吴记一探。
……
送走何、谢二人,吴铭一行驱车赶往东郊。
吴铭讲述起入宫设摊的来龙去脉,只挑重点的讲,至于细节,相信说书人的演绎会比现实更精彩。
事实也确实如此,听罢吴掌柜的讲述,张铁嘴思如潮涌,这里头可添油加醋、大做文章之处,比比皆是!
他略一琢磨,定下下一回的戏眼,题目就叫:赵官家三请无名氏,郭尚食九拜灶王爷。
尽管吴掌柜此行并未同郭尚食晤面,但并非人物志,自不必全然遵照事实。
想那郭尚食尝过吴记美食后,深感两人之间的差距,直如天堑,意欲拜吴掌柜为师,很合理吧?
身为一个“自编自导自演”的说书人,不仅要有生花的笔杆子和利索的嘴皮子,更得具备敏锐的观察力和丰富的想象力。
自打吴掌柜出宫,他便发觉过往行人无不瞩目,这一路行来,途经的食肆,其掌柜、店员更是投来复杂的目光,或惊疑,或艳羡,甚或略带怨怼……
灵感这不就来了么!
只有独角戏的不够引人入胜,须得安排几场对手戏。
吴记区区陋巷小店,竟得官家青眼,被召入宫中设摊。
以矾楼、潘楼为首的正店自是既羡又恨,明里下战书,暗中使绊子。
刹那间,灵感如江河滔滔,源源不断涌现!
张铁嘴再度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时而手舞足蹈,时而念念有词,想至妙处,忘情拍腿,大呼妙哉!
吴铭三人早已见怪不怪。
此行的确赚足了眼球,当四人一车途经高阳正店,连谢居安都特意临轩观望。
赐酺盛会上,他受邀出席赐酺宴,未能亲见无名氏其人,事后听二郎提起,尽管二郎对这位吴掌柜的手艺赞不绝口,他仍未往心里去。
手艺再好,说到底也只是一介庖厨。
谢家坐拥的三家正店,如今已交由二郎全权打理,亮儿做事素来周全妥当,遂让他自行应对。
不让谢居安省心的是长子谢正瑜,偏生大郎又欠缺自知之明,谢居安断不敢把水运事务全权交给他打理,故而心思多花在培养大郎上。
自无名氏驱车入宫的那一刻起,消息便不胫而走,身为三家内城正店的东家,谢居安自是第一时刻获知此讯。
得过官家赐赏的食肆所在多有,可获准入宫设摊的食肆,据谢居安所知,大宋立国近百年来,仅此一家!
“此人当真是庶民出身?”
谢居安立于高阳正店三楼楼阁的轩前,俯望着那辆奇特的餐车自人群中徐徐穿行而过,出言询问。
一旁的谢正亮答话道:“至少三代以内未有官身,现世亦无宗亲在朝堂行走。孩儿也差人往吴相公府上打问过,和吴家应无关联。”
他口中的吴相公指的是前任参知政事吴育。
浦城吴家乃名门大户,吴育虽已离京出知地方,家族底蕴仍在,族亲中不乏在朝为官者。
“照你的意思,此人一无出身,二无背景,单凭手艺便获官家青眼,得此前所未有之殊遇?”
这话说出来谢居安自己都不信。
他就是干这行的,什么珍馐没吃过?
这无名氏的手艺再高,难道还能高过正店铛头、尚食御厨不成?
却不料,二郎竟煞有介事地点头称是。
谢居安轻轻皱眉:“这吴记的菜肴真有这般美味?甚至远胜本店?”
谢正亮略一迟疑,终是点了点头:“有!”
“呵!”
谢居安嗤笑出声。
高阳正店的铛头皆是成名已久的名厨,即便放眼整个大宋,也无人敢称一个“胜”字,何况“远胜”?
这无名氏师承不明,多半是半路出家,真当手艺能从石头里蹦出来?
但见二郎神色肃然,不似说笑,谢居安又不那么笃定了。
二郎自幼贪食,他这张嘴还是分得出好坏的。
谢正亮问道:“八月间,何双双何厨娘突然宣布洗手,父亲可曾有所耳闻?”
“据传是谈成了婚事?”
“非也!只因何厨娘尝过吴记的菜肴,自觉远远不如,眼下正随吴掌柜学艺。”
“?!!”
谢居安愕然瞠目。
因大郎那段家丑,致使他对何厨娘的印象不佳。然何厨娘师从名厨,洗手前又是东京首屈一指的私厨娘子,手艺自不必说。
此等人物竟追随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野厨子学艺,足见二郎所言不虚。
他兴致顿生:“吴记可有雅间?你差人订上一间,我父子二人同往一探!”
“唔……”谢正亮略显心虚地移开目光,“吴记的雅间一席难求,多少官宦贵胄都订不到……”
这话倒是不假,只是有所隐瞒。
事实上,这段时日,他又去吴记光顾了几回,每回都不忘叮嘱吴掌柜为其预留一雅间。
数日前终于传来好消息。
只可惜,他已约了好友同往,他的好友自也是贪食之人,提前数日便焚香沐浴,欲以最诚挚最圣洁的状态品尝人间至味。
此事不好出尔反尔,只能苦一苦父亲了。
“……不若退而求其次,在店堂里用饭,挤是挤了些,菜肴滋味同样妙极。爹爹若欲前往,记得排号入内。”
楼阁下,四人一车已穿过人潮,转而东行,消失于转角。
吴铭心知肚明,此番入宫设摊,定会引起同行的关注。
但应该不会出现张铁嘴所设想的“对手戏”。
即便是沦为吴记代餐的状元楼,刘保衡恼归恼,也只能搞点小动作,祈祷吴记早日迁走,断不敢痛下黑手。
何况不与吴记直接竞争的内城正店?
别的不说,单是欧阳学士亲题的匾额及官家御赐的棉衣,便足以震慑一切歹念。
怕是只有傻子才敢同官家青睐的食肆作对。
正店掌柜显然不会是傻子。
出丽景门,吴铭驱车一路东行,过东水门至清明坊,再度抵达王安石府邸前。
“吴川哥哥!”
王蘅飞奔而出,这回比上回更兴奋。
她本以为要等下个旬休才能见到吴川哥哥,正掰着手指头算日子哩!
什么叫惊喜?
这便是惊喜!
又想到下个旬休吴川哥哥会来家里做菜,一连三个旬休皆有美食相伴,真似过年一般!
王蘅甜甜地叫一声“吴川哥哥”,仍去左邻右舍呼朋唤友。
王安石夫妇及王雱、王芷紧随其后。
寒暄数语,吴铭道明来意,接下这份差事,并欲入王家灶房一观。
但在这之前,须先满足小七娘的口腹之欲。
“吴川哥哥,今日可有新肴?”
“有的!此肴唤作烤冷饼,专为七娘而备。”
姜撞奶便不做了,小谢、小何不在,只他一个厨子,分身乏术。
听闻此肴是专为自己而备,王蘅立刻挺起小胸脯,满面得意之色,她若是有尾巴,此刻便该翘到天上去了。
不多时,烤冷面的香气便随热气四溢散开,引得过往行人纷纷驻足侧目。
上个旬休来此地摆过摊,周遭住户对这辆造型奇特的餐车印象深刻,这时又要围拢上前,却被李二郎和孙福婉言“劝退”。
眼下只招待王安石一家及七娘的小伙伴,等参观完灶房出来再摆摊。
吴铭手起刀落,将一份份烤冷面剁成小段,麻利出餐。
三家大人领着自家的孩童大快朵颐。
尝罢美食,王安石唤来两个仆役看守餐车,张铁嘴亦留在府外,吴铭三人随一家五口步入府中。
王安石一家虽寓居城郊,所赁宅院却颇具规模。门庭开阔,屋舍俨然,穿堂入内,但见天井明净,院中植有傲寒松柏,另有雪梅数枝,正含苞待放。
吴铭忽然想起初中学过的一首诗:“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说起来,老王的诗歌他会背的真是不少呢。
吴琼携王雱、王芷辞去,王蘅嚷嚷着要同往,王安石被娇缠不过,终是遂她的愿。
一路行至灶房。
适才主家在外品尝烤冷面时,掌灶的铛头曹杰便得了消息,此时已令灶房杂役齐聚于灶房,迎接这位被七娘时常挂在嘴边的“吴川哥哥”。
“在下曹杰,久闻吴掌柜大名!”
吴铭查过相关资料,知道王安石怀念家乡风味,特意从临川雇请了这位曹铛头,他也是历史上为数不多的留有姓氏的庖厨。
立时拱手谦虚、恭维两句。
随曹铛头进灶房观览,但见墙角堆码薪柴,劈砍齐整;临窗立有水瓮,清水满贮。双眼大灶灶膛深阔,柴口、烟道分明,灶台宽大平整,不染纤尘,铁锅、铜釜、竹蒸笼等一应炊具亦洁净如新,许是刚擦洗过。
吴铭正欲夸赞曹铛头治厨有方,王蘅冷不丁道:“吴川哥哥,你来评评理!我本想让曹铛头做炸鲜奶,他竟说我异想天开,还说鲜奶不可入油锅炸制。分明是他错了,对不对?”
曹杰立时面露尴尬之色,却又略显好奇地看向吴掌柜。
鲜奶无法炸制,此为常识,他倒想听听吴掌柜有何惊世骇俗的高论。
吴铭笑道:“你二人都没错。鲜奶自然不能直接入油锅炸制,须先对食材进行处理。贵府可有冰窖?”
王安石给出肯定答复。
吴铭接着说:“那便能做,待下个旬休,吴某可为曹铛头示范。”
能做是能做,但口感肯定比不了吴记的出品,毕竟宋代只有小麦淀粉和绿豆淀粉,做炸菜自然不如玉米淀粉、土豆淀粉。
曹杰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忙推辞道:“此乃吴掌柜的独门秘辛,曹某岂敢偷师?”
吴铭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无妨,权当切磋交流,往后七娘便可在家品味此肴。”
“好耶!”王蘅欢呼雀跃不止,“吴川哥哥最好了!”
王安石亦不免对吴掌柜另眼相看。百工技艺,素不外传,吴掌柜却不拘于门户之见,此等胸襟,委实罕见。
曹铛头更是大喜过望,忙不迭叉手致谢。
又闲话一阵,定下生辰宴的各色菜品——生辰宴只是个由头,王芷的十岁生辰会在正日子庆祝。
难得请吴掌柜来家里操持宴席,王安石甚至还邀请了三位知交,另有小孩一桌,共十五人用饭。含酬劳及食材成本在内,三十贯席面。
吴铭携李、孙二人告辞而去。
王蘅一路送至门口,本想再要一份烤冷饼,却被王安石无情地拽回府中。
继续摆摊,直至烤冷面与蛋烘糕的食材售罄,吴铭这才收摊,打道回府。
283 颠锅
正值立冬时节,“根脆土将冻,叶萎霜渐浓。”
京师地寒,冬月无时新菜蔬,上至宫禁,下及民间,家家户户采买收藏,以充一冬食用。
之前在宫里摆摊时,便见满载冬菜的太平车络绎驶入宫中。
市井坊间更显拥堵,沿途车载马驼,充塞道路,富户之家自四郊田庄运返食货,押车健仆扬声呼喝;升斗小民或推车或肩挑,亦争购过冬之需。
四人一车只得跟在这浩荡的人流后缓缓行进。
吴铭早已发现,现代和宋代的日期虽不同步,两边的二十四节气却一一对应。
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古人就已经能用土圭(在平面上竖一根杆子)来测量正午太阳影子的长短,以确定冬至、夏至、春分、秋分四个节气。至秦汉时期,已经形成完整的二十四节气的概念。
所谓节气,即太阳从黄经零度起,沿黄经每运行15度所经历的时日。每年运行360度,因此共有二十四个节气,每月两个。
立冬意味着太阳运行至黄经225度,换算成公历,即每年的11月7日或8日,日期相对固定。宋代的天文测算非常精确,误差很小,古今基本一致。
在宋人的观念里,十月一日并非冬日之始,立冬才是。
正所谓春耕夏耘,秋收冬藏。
立冬至,一年的农忙终了,作物收割之后便要收藏储存。
菘菜、萝卜、冬瓜、黄瓜、茄子等是冬藏最主要的菜蔬品种,或窖藏或腌制,或“以炉灰藏之,可至四、五月”。
大户人家还会贮藏水果,如青梅、枇杷、林檎、小枣、葡萄、菱角、鹅梨、甜瓜、甜橙、橄榄、荸荠等,以及包括蛤蜊、螃蟹在内的珍稀食材。
现代虽然有大棚作物,但价格并不便宜,普通家庭尤其是北方农村地区仍然会贮藏大白菜、土豆、萝卜等,单户可达数千斤。
吴铭当然也会根据应季的食材及其价格对店里的菜单进行调整,尽量不让反季节的绿色蔬菜出现在吴记川饭,以免震撼宋人一千年。
行至丽景门处,同张铁嘴拱手作别,吴铭三人驾车回到麦秸巷中。
“师父!”
谢清欢开门相迎,众人将一应器具收进厨房。
发放工钱时,李二郎问:“掌柜的,时值立冬,咱可要储藏些菜蔬鲜果?”
不待吴铭作答,谢清欢抢先道:“师父法力无边,历冬霜如沐春风,有种豆得瓜之能,自不必拘于时节。”
这便是大家闺秀的底蕴,换作李二郎,决计说不出这种话来。
吴铭哑然失笑,心想你这脑补能力,不去当说书人委实屈才了。
谢清欢倒不全然是拍马屁,她拜师四月有余,见识过无数新奇食材及反季节菜蔬,足见仙界物资丰盛,灵气充沛,已不再受时节所限,绝非凡间可比。
李二郎见吴掌柜并未否认,便知谢厨娘所言不虚,眼底敬畏之色更浓,又问:“待到寒冬腊月,店里会否歇业?”
二郎自不乐见吴记歇业,他上无老下无小,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就指着吴记的伙食过冬哩!
吴铭摇头称否。
平时已有旬休,过年过节便不歇了,套用现代的概念,这叫调休。
李二郎喜不自禁。
孙福同样欣喜,有活儿干便有钱赚,何况还能享用吴记丰盛的伙食,即便全年无休他也乐意。只是他家中尚有老母,仍需储备过冬的食货。
二人领了工钱,各自回家,孙福顺路将餐车送至何双双府上停放,自往市集里采买不提。
厨房里终于只剩师父和自己,谢清欢立刻献上适才雕刻的萝卜花。
吴铭略略扫了两眼,微微颔首:“不错。”
经过多日的苦练,他这徒弟已经掌握基本的雕刻方法,学起定式来自是事半功倍。
“师父,时辰尚早,弟子还想再学些本事……”
谢清欢说着,目光频频瞄向灶台。
吴铭岂会瞧不出她的小心思?一语戳破:“你想学颠锅?”
“好!”
“好什么好!等明日人到齐了再说。”
吴铭之前答应过要教她,他一向说到做到,明天会在教何双双的时候顺带教教她。
“啊……”
师父的意思分明是要教双双姐。
谢清欢越发感到自己大师姐的地位日渐不保。
“非是为师偏心,你过来——”
吴铭走至灶前,拍了拍锅沿:“你试着单手将它平举起来。”
谢清欢依言照做,抓住锅把手,暗中使劲。
想她初来乍到时,活脱脱一个弱女子,莫说单手,两只手都够呛。
在现代厨房高强度干了四个多月,力气显著提升,这回倒是勉强举起来了,但头重脚轻,不稳也不平,更别说维持住了。
中餐厨师的其他部位都可以瘦,唯独胳膊特别是小臂必须有劲。直径50公分的炒锅,光是净重就有四斤多接近五斤,再加上锅里的菜,没两把力气颠不了一点。
当然,颠锅不仅要有蛮劲,还得会使巧劲。
“弟子不成……”
谢清欢尝试失败,颓然将锅放回原位,只觉双颊发烫,略显窘迫地低首垂眸。
吴铭并无责怪之意,唯有语重心长:“别看你双双姐身形窈窕,你明天可以观察她的手臂,比你的粗一圈不止。为师之所以让她掌灶,经验足是一方面,胳膊有劲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见徒弟垂头丧气,俨然霜打的茄子,他温言宽慰道:“你也不必灰心,小何她自幼学厨,至今已有十六七年。你正经学厨不过四五月,若再认真学个几年,成就必定在她之上!”
“真的?”
谢清欢霍然抬头,满脸希冀。
“当然!”吴铭正色道,“你的天赋高过她,你的师父强过她的师父,焉有不如她之理?”
谢清欢霎时双眸生光,斗志高昂,此前的种种委屈悉数释然,原来师父从未冷落自己,相反,师父最看好的人自始至终都是她!
“弟子定当勤加练习,不负师父所望!”
说做便做,她当即开练。
吴铭嘱咐道:“有上进心是好事,但须张弛有度,劳逸结合,凡事过犹不及。”
“弟子省得!”
到底是小丫头,真好哄啊……
吴铭不再多言,回家休息。
翌日。
又是一个周末,自从停卖早饭,吴铭基本都是倒数第二个到店。
今天是倒数第四个,他刚把店门打开,三老便大驾光临,开口就催更“儿子与赵官家的二三事”。
天天给三老讲述,吴铭感觉自己讲故事的能力显著提升,以后退休了,说不定也能当个说书人。
何双双师徒显然已经得知今日要学新技术,吴铭买菜归来时,就见三个厨娘齐刷刷投来灼灼的目光。
正好有空,那便进入教学时刻!
颠锅其实不难,前提是要掌握技巧。
三个厨娘立时围拢过来。吴铭拿起手布,裹紧锅耳,拇指在上,其余手指在下托住锅身,避免锅体滑动。
“仔细看我是怎么抓锅的,一定要抓稳,保持锅体倾斜,前推后拉,利用惯性使食材上扬并翻转。”
他一边讲解一边示范。
“肩不要动,用手肘、手臂的力量,先把推拉的动作学会练熟,再论其他。”
——
ps: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无心码字,就当请假了……
284 矾楼的邀约
炒锅在吴铭的推拉下富有节奏地前后移动,锅底和灶眼边缘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颠锅的目的从来不是为了炫技,主要是为了提高工作效率。
饭店的猛火灶坊间戏称为“行星发动机”,火力猛,成菜快,尤其是火候菜,从下锅到起锅可能不到一分钟,用锅勺翻炒根本来不及。
其次是为了保证食材的完整性,一些嫩气的食材,诸如豆腐、鱼片之类,用锅勺翻炒容易破坏食材,这时候就需要颠锅。
重阳节那天回家做菜,吴铭就没有颠锅,家庭灶台的那点火力没有颠的必要,颠多了反而会丢失锅气。
当然,恋爱中的小伙伴请务必在对象面前的露两手,毕竟帅嘛。
此事不分男女,事实上,女厨师颠起锅来更显英姿飒爽。
何、谢二人这会儿还没实操呢,只依师父(吴大哥)所授,用双手抓握空锅,练习发力姿势,已看得吴振华啧啧称奇。
女厨师本来就少,在厨师这行当占比不足10%,且多集中在西餐、烘焙、私厨等领域,从事中餐的女厨师少之又少,能干到主厨之位的更是凤毛麟角。
吴振华以前只在综艺节目里见过女厨师,说实话,初见谢清欢时,他一度认为孙儿收徒过于随意,十分怀疑这个看起来纤瘦文弱的小丫头能否适应现代厨房里高强度的工作。
后来见她勤快好学,办事麻利,这才渐渐打消了疑虑。
吴铭接触的同行更多,在现实里见过几个女厨师,能在这一行混出头的女性,都是非常优秀的。
后厨可以说是最残酷也最公平的职场,一个专业的主厨,不会因为某个员工的年龄、资历和性别而对其优待。哪怕是灶王爷来了,融入不了团队照样得滚蛋。
“锅头要低,用锅底摩擦灶口,以肘使臂,向外推拉,不要耸肩……”
“师父,我找到感觉了!”
谢清欢率先开口,在这种事情上,她可不想落于双双姐之后。
吴铭见两人的姿势足够标准,便点点头道:“换单手吧。”
现阶段只是寻找锅感,没什么难度,也不费什么力。
等单手推拉也已掌握,再搭配锅勺练习。
“跟随推拉的节奏,用锅勺画圈,不错,保持住……”
吴铭取出两袋食盐,分别扔进两人的锅里:“不要停,继续颠。”
一来就颠米,怕她俩把握不住,洒得满灶台都是,不好收拾。
无实物练习终究差点意思,盐袋一落锅,何、谢二人霎时充满干劲,仍按适才所学拉锅推勺。
盐袋应声飞离铁锅,划出一道圆融的弧线,复又落回锅里。
两人各自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次颠锅,均喜上眉梢,难掩兴奋之色。
颠锅似乎也不难嘛……
谢清欢志得意满,瞄一眼旁边的双双姐,见对方目不斜视,专注于锅中,忙收回视线,敛起得色,闷头练习。
吴铭看在眼里,心里暗暗吃惊。
上手这么快,的确是学厨的好苗子。
吴振华径直夸赞道:“耶!你两个好能干哦!”
“还差得远呢!”
吴铭不假辞色,给二人上难度:“现在把手布抓上。”
中式炒锅没有握柄,全靠手布隔热,隔着一块厚布抓握锅耳,既要抓牢,还要颠锅,对指力的要求很高。
所以中餐厨师指关节特别是虎口部位的肌肉尤为发达,但也因为长期颠锅,极易患上腱鞘炎,顺带一提,这也是网文写手的职业病之一。
手布的折法和抓法早已教过,使用之初,烫手在所难免,时间长了,就不会觉得烫了。
何、谢二人依言抓起手布,起初尚不觉有异,颠不多时,便渐感吃力。
谢清欢率先败下阵来,见双双姐仍在坚持,活动活动手指便再度抓起锅耳。
“行了。”吴铭叫住她,同时叫停何双双,“今天就到这里。方法教给你们了,下来多练,但不要逞强,此非一朝一夕之功,切不可贪快。小何,你抓紧备料,小谢,你跟我来。”
“好!”
谢清欢随师父步入灶房,连脚步都带着雀跃。
满以为师父要私下传授她本门秘辛,岂料他老人家从怀里摸出数张白纸,又让二郎取来笔墨纸砚,嘱咐道:“入冬了,店里的食单得换新,你把这上面的菜品誊抄下来,先抄个二十份。”
“……”
吴铭昨天趁着休息拟定了一份新菜单,对原来的菜单有所删增,留下的菜品多选用冬季常见的食材烹制而成。
谢清欢略显失望,但很快便振作起来。
她身为师父的亲传弟子,莫说干点杂活,便是伺候他老人家起居,亦是理所应当。更何况,这是她为数不多胜过双双姐之处,自然要好好表现。
吴铭回厨房里备料,谢清欢则提笔蘸墨,埋头抄写菜单。
还和以前一样,她刻意收敛自己的风格,只用方方正正的“印刷体”写字,以免被人认出。
刚抄完三份,忽见二郎掀帘而入,急匆匆步入后厨,扬声道:“掌柜的!矾楼的王掌柜来了!”
谢清欢兴致顿生,立时竖起耳朵。
师父的声音:“让他饭点再来。”
“王掌柜不是来用饭的,说是特来拜访,欲邀吴掌柜上矾楼一晤。”
话音落下,有片刻的安静。
过了一会儿,便见二郎匆匆行出,师父紧随其后。
谢清欢赶紧埋头作抄写状。
待师父出了灶房,她立刻搁笔起身,蹑手蹑脚地走至布帘后,稍微掀起一角,打眼窥看,侧耳倾听。
“久闻吴掌柜大名!”
“矾楼乃京中第一酒楼,吴某才是如雷贯耳呐!”
“不敢!以官家对吴掌柜的青睐,这京中第一的名号只怕已是贵店的囊中之物!”
店堂里,一棉袄男子正同师父寒暄。
谢清欢曾随二哥去探过几回矾楼,她对这位王掌柜有几分印象,知道对方是矾楼的东家聘请的专职掌柜,负责打理店里的一应事务,之前接待自己和二哥,也是这般恭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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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5 夜深灯火上樊楼
宫墙虽能阻隔闲杂人等出入,却隔不断消息往来。
吴记旬日入宫设摊,待到次日,其所献三道菜品便已传遍东京食行,诸多市井小店争相仿制,因不知具体做法,仅凭菜名臆测,菜式、滋味较之原版,自是天差地别。
京中正店大多不屑于此,素来只有市井食肆仿效正店,焉有倒反天罡之理?
状元楼或是首开此例者,但状元楼本为正店末流,自然不能同内城正店相提并论。
而在内城十二正店里,矾楼又是最为特殊的一家。
矾楼坐落于大内东华门外景明坊,商贾本于此间鬻售白矾,后易业为酒楼,沿用白矾旧名,故称“白矾楼”。
起初,矾楼东家亦如潘楼、任店、杨楼等内城正店,遣族中子弟打理店务。
直至天圣五年(1027),因经营不善,酒楼“大亏本钱,继日积欠,以至荡破家产”。
此事竟惊动天听,赵祯特颁诏令:凡愿承包矾楼年销五万斤官酒者,即划拨三千家脚店为其指定酒水分销商。
此后矾楼数易其主,落到现任东家冯舜朝手里,请了位相熟且资深的食行掌柜打理酒楼事务,方才使矾楼扭亏为盈,乃至于在十数年间,便跃居京师七十二正店之首。
这位力挽狂澜的掌柜正是王辩。
当其他正店还在探问、揣度吴掌柜的来历,王辩已在第一时刻召集齐矾楼的一众铛头,将吴记进献的三道菜肴告知:“王某浅薄,这三道菜此前从未听闻,不知各位铛头可有头绪?”
在他看来,吴掌柜是何来历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官家尝罢后龙颜大悦。足见其进献之肴,必有过人之处。
经营食肆,名气、人脉、宣传都在其次,滋味好坏才是关键所在。
这本是最简单的道理,可惜许多店家舍本逐末,靠拥趸捧场和虚假宣传或可挣得一时繁荣,却绝难维持长盛不衰。
众铛头皆摇头称否。
矾楼的铛头无不是本朝顶尖的名厨,且来自五湖四海,连他们都前所未闻,可见这三道菜多半为吴掌柜自创。
王辩又想起赐酺宴上,吴掌柜进献的糖龙同样是前所未闻的新肴,当时并未多想,手艺人有几样压箱底的绝活儿再正常不过了。
此时却隐隐有种古怪之感,遂差人抄来一份吴记的食单。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食单上所列菜品竟十之八九皆是新菜!
“许是新瓶装旧酒,起了个新奇的名目,倒不见得样样出新。”
说这番话的人是矾楼的首席铛头周端,曾也在宫里当过御厨,与尚食郭庆师出同门,除非接待达官显贵,如今已鲜少亲自上灶。
王辩虽掌一店之务,但他毕竟不是庖厨出身,后厨的管理基本都放权给周端,有关菜品的研发和改良,他从不插手,只反馈客人的意见,以便及时调整。
众铛头深以为然。
各大食肆的主流菜品都是经过食客检验的经典菜式,即便出新,也只偶尔推出一两道,断不可能径自替换掉整个食单。
且不论频频推陈出新须费多少工夫,谁能保证推出的新菜必定受食客欢迎?
想来不会有人做这等费力不讨好的事。
王辩打心底里认同周铛头的看法,但他素来务实,谨慎道:“是旧酒还是新酒,尝过方知。”
但想品尝吴掌柜的手艺,却非易事。
赐酺宴后,吴记川饭便已门庭若市,雅间更是一席难求,坊间甚至有说书人为其著书立传,大肆吹捧。
昨日又得官家宣召,入宫设摊,今日的生意必定更上层楼。
王辩略一琢磨,提议道:“不若来个以厨会友,虽不知这位吴掌柜是何许人也,但既为庖厨,定然久闻周铛头之名。若邀其来矾楼一叙,切磋厨艺,想来吴掌柜不会拒绝。”
周端颔首称善,他也有意试试吴掌柜的深浅。
于是,王辩便动身亲至吴记,叩开店门,表明身份。
岂料伙计不为所动,只让他午时再来。
他早听闻吴记有三条规矩,原以为是家言,不料竟是真的。
他只好表明来意,这才见到吴掌柜。
两人商业互吹几句,王辩切入正题:“不知吴掌柜此前可曾光顾过敝楼?”
“惭愧,吴某虽早有此意,怎奈相距甚远,始终未能成行。”
这当然是客套话,吴铭从未想过专程上矾楼一探。
王辩却顺着话茬道:“既如此,择日不如撞日,吴掌柜今日若是得空,便上矾楼一叙,如何?敝楼的周铛头亦好创新求变,欲同吴掌柜以厨会友,二位定当一见如故,相得甚欢。”
吴铭虽不识得这位周铛头,但既能在矾楼掌灶,定然是享誉京师的名厨。
吴记入行不久,前辈相邀,这面子不能不给。
他想了想说:“久闻矾楼夜市繁盛,今夜便上贵楼一观东京夜景。”
“甚好!王某当于戌时遣车马相迎。”
“不劳王掌柜,”吴铭摆摆手,“吴某自驱餐车前往便是。”
他还打算顺道摆个摊呢。
“也好。”王辩点头应下,“那某与周铛头便于敝楼恭候大驾。不扰吴掌柜营生,就此别过,今夜再会。”
言罢,叉手一礼,翩然而去。
送走王掌柜,吴铭返回灶房。
“师父!”
谢清欢已回到原位作埋头抄写状,待师父掀起布帘,立时抬眸询问:“今夜要上矾楼一探?”
看她的神情便知她所想,吴铭断然道:“你不能去,店里的夜市还得由你和何厨娘操持。”
“哦。”谢清欢本也没指望师父会带上自己,“师父下凡历练,想来对凡俗庖厨所知甚少,该当不识得那位周铛头罢?”
吴铭本想回厨房问何双双,闻言便停下脚步。
这丫头倒是挺善解人意,竟能精准抓住他的需求。
“听你的意思,你竟识得?”
“清欢曾听二哥提及。”
谢清欢立时将她二哥所说如实告诉师父。
得知这位周铛头竟与郭尚食师出同门,吴铭不免有些惊讶,随口问:“那他与郭尚食的厨艺,谁高谁低?”
“听二哥说,十年前,应是郭尚食更胜一筹;现如今,周铛头已融合百家之长,单论厨艺,京中庖厨罕有匹敌者。当然,到底是一介凡俗,岂能同师父争辉?”
“你啊……”
吴铭哑然失笑。
他本不是爱听奉承话的人,但被开山大弟子经常吹捧,也难免有些飘飘然。
怪不得网上那些大师都喜欢收徒……
吴铭板起脸道:“食单抄完了?”
“在抄了!”
谢清欢赶紧埋头干活。
吴铭略显无奈地摇摇头,回厨房备料,同时将此事告知何双双和锦儿。
如王辩所料,吴记川饭今天的客流量较往日翻了一倍不止。
以往的熟客到店一瞧,只觉天塌了。
门口排号的队伍竟又变长了许多,中午开市不久,排号牌便被抢领一空!
吴铭每天备料都有一定的余量,今天全部卖光了都还不够,不得不提前劝退排队的食客。
平时掐着打烊的时机光顾的熟客,如刘几、二程等人,今日一如既往踩点登门,迎接他们的只有李二郎的一声抱歉。
得知吴记恰在今日更换了食单,推出诸多应季的新菜,偏生吃不着,不由得捶胸顿足,听取哀嚎一片。
二程不禁怀念起六月间迁居崇明门外的日子,每晚都能来吴记啃两个鸡爪,彼时客人寥寥,别提多清静自在了。
一众老主顾以前担心吴记生意冷清,还自发替吴记宣传,可真当生意火红起来了,又并非他们所乐见。
还是过去好啊!
同样怀念过去的还有欧阳发。
想当初,吴记但有新菜,他定是第一个尝鲜的。俱往矣!现如今,连上吴记打个牙祭都得看弟弟脸色。
他受欧阳辩启发,与二郎三郎也已达成约定。
怎奈三个臭弟弟不中用,压根没几个钱,且都要上学,只能偶尔偷溜出来开荤。
长此以往,何时才能重回顿顿大啖美食的美好时日?
欧阳发痛定思痛,靠人不如靠己,是时候自食其力了!
好歹也读了十年圣贤书,我就不信连一日三餐的饭钱都赚不出来!
卖晚饭时,客流甚至不减反增,好在吴铭已汲取中午的经验,根据往日的客单量做出相应的规划,还算忙而不乱。
恰逢现代也是周末,两边生意都很好,今日堪称开店以来最忙碌的一天,因此员工餐做得格外丰盛。
夜市只经营吴记川饭一家店,客人虽然也多,但因为卖的是麻辣烫和涮羊肉,做起来相对简单,稍微轻松些。
三个厨娘操持夜市时,吴铭和张关索已驾着餐车赶往矾楼,途中遇见人流密集且有空地处,便停下来摆会儿摊,却不售罄,仍留了些食材携往矾楼。
两人驱车北行,至景明坊,那片三层相高、五楼相向的建筑群已遥遥在望。
矾楼不仅规模庞大,历史同样悠久,算得上是东京的百年老店,建成于太祖朝,真宗朝便已闻名遐迩。往来不乏达官显贵,且多有摆谱显阔的富商和二代。
六十年后,宋徽宗将“与师师宴饮于此”,矾楼甚至特意在西楼最高处设一御座,“士民皆不敢登楼”。
暮色四合,矾楼那东西南北中五座三层主楼仍灯火炽盛,游人似蚁。各楼檐角皆悬挂硕大栀子形灯球,每一道瓦楞间各置莲灯一盏,光耀满街,真个亮若白昼!
楼与楼间以飞桥栈道相连,其上彩帛缚扎,亦缀满灯烛,依稀可见客人往来穿梭其间。
楼前是内城繁华地段,宽阔街衢已成喧阗夜市,时有丝竹管弦与行令呼喝之声自楼内杳杳飘出。
无名氏的餐车实在太过显眼,两人一车尚未抵达楼门前,已有大伯殷勤迎上前来:“吴掌柜!小的久候多时,这厢请!”
立时又有小厮上前,欲替贵客停放餐车。
尽管有两界门的回收机制在,不怕别人偷东西,吴铭仍然放心不下,随之同往。
停罢餐车,王辩已亲自迎出店外。
一边寒暄一边朝西楼行去,五座主楼里唯有西楼临街且面向皇宫大内,是以宴请多在西楼,更显盛情。
甫一进店,便听得叮叮当当的珠落玉盘声,随后爆发出一声怒喝:“哪个鸟人!看爷爷不把你脑袋拧下来!”
286 大鹏蛋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叮叮当当声。
这回吴铭瞧得真切,原来是楼上有一富贵人家的仆役朝下抛撒乳白色的珠状物,免不了砸着楼下吃酒的食客,立时惹得一片叫骂。
偏有一颗珠子滴溜溜滚到张关索脚边,他弯腰拾起,吴铭也扭头看去,嚯!
这是……珍珠?!
方才还沸反盈天的骂声,转眼便哑了火。
先前那怒喝的莽汉仰起脖,瞪向楼上撒珠的仆役,恶声恶气道:“若是好汉,便再撒一把给爷瞅瞅!”
话音未落,那仆役真个把手一扬,白花花的珍珠便跟下雨似的泼撒下来!
楼下众人哪还顾得上吃酒?霎时一拥而上,哄抢起来!
张关索也忍不住要往前迈脚,凭他的身板,若是挤将上前,谁能抢过他?
可余光瞥见吴掌柜岿然不动,忙又把脚收回。出门在外,断不能给灶王爷的丢人!只把手里刚捡的那颗,不动声色地揣进了兜里。
那仆役连着撒了六七把,这才拍拍手,叉腰朝楼下嚷道:“各位吃好喝好!今夜在座的酒饭钱,全算咱沈大官人与莲小娘子的账上!”
满堂登时响起炸雷似的欢呼:
“沈大官人阔气!”
“沈大官人是条好汉!洒家佩服!”
“大伯!上两角今秋新出的眉寿!”
吴铭心里一动:沈大官人、莲小娘子?莫非……
待闹哄场面消停,吴、张二人便随王辩和引路的大伯往楼上走。
吴铭随口问道:“王掌柜,方才那位撒珠如雨的沈大官人,不知是何来历?出手竟如此阔绰!”
王辩笑道:“京中岂有第二个沈大官人?自是宣化坊沈家,沈廉叔沈大官人!”
果然是他!
“那这位莲小娘子……”
“小莲原是敝楼的乐伎,卖艺不久,便教沈大官人瞧上了眼,三番五次提出要将她买回家去。我推拒了多回,实在拗不过,今日终是应了这桩买卖。”
王辩一副“他给的实在太多了”的模样。
说话间,四人上到三楼。
顶层只四间雅阁,王掌柜特意为吴铭留了一间,足见其待客之诚。
说来也巧,四人正自甲字号雅阁门口过,那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从里拉开。
两下里一照面,皆是一怔。
吴铭和张关索率先回过神,叉手道:“沈官人!”
对方正是沈廉叔。
“哈哈!巧极!吴掌柜不照看自家生意,倒有闲情来逛矾楼夜市?”
“沈官人见笑,吴某今日是受王掌柜相邀。”
“那更好了!”沈廉叔大手一挥,“相约不如偶遇!上屋里头同席吃酒!”
沈廉叔今日显然兴致极高,不待吴铭推却,便一把拽住他胳膊往雅阁里请,又招呼张关索:“铁牛也来!休要客气!”
阁内陈君龙等三人亦是吴记熟客,立时唤大伯添设碗筷,邀吴掌柜入席。
话已至此,吴铭也不好再推辞,只得恭敬不如从命。
王辩自是乐见其成,嘱咐大伯“好生伺候着”,便转身下楼去了。
沈廉叔亦下楼而去。
陈君龙唤道:“大伯,取食单来!”
转而对吴铭道:“吴掌柜但有想尝的菜,只管吩咐。”
吴铭摆手推拒:“吴某初登矾楼,对此间菜肴远不及诸君了解,本也不饿,诸位已点的菜肴,我尝尝滋味便是。”
见吴掌柜坚持,陈君龙便不再勉强,只笑吟吟道:“贵店雅间,还望吴掌柜费心,替我等预留一间。”
众人纷纷出言应和。
吴记生意是越发红火了,自八月底在吴记雅间用过一回饭,之后再没能订上一席。
听闻近来又添新味,众人早馋得紧。
吴铭含笑应下。
今日承情,理应安排。
他抬眼环顾雅阁内外。
此阁分作内外两间,悬挂珠帘为界。
外间连一露台,若值凉爽时节,可于此凭栏品肴,观街景人烟;现已入冬,便只在阁内宴饮,角落里的铜兽炭炉吐着檀香轻烟,四壁粉墙亦挂有丹青及题诗。
屋内除一众食客,另有乐伎数人,居中那怀抱琵琶半遮面的少女,垂首敛目,想来便是小莲了。
但见她乌发绾作双鬟,巴掌大的小脸儿教琵琶遮了大半,唯露一双明眸,清澈似水。长睫低垂,微带羞怯,偶尔抬眼,眸光清亮,顾盼生姿,灵秀天成。
不多时,沈廉叔返回,吩咐道:“都愣着作甚?乐舞莫停!”
乐伎各就其位,小莲琵琶斜抱,稍稍抬头,露出真容,但见肤白胜雪,唇似点绛。右手执象牙拨子,左手按弦,指尖轻拢慢捻,弦音立如泉流石上,叮咚入耳。
她凝神弦上,神色专注,唇边噙着若有若无的浅笑,不媚不妖,只如清雅琶音般撩人心弦。
不仅张关索看得痴了,连吴铭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吴铭不通乐理,单论姿色,刘师师、徐婆惜等名妓虽也明艳动人,较之此女却弗如远甚。
此等佳人,难怪小晏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食案上已陈列各色时鲜果品、蜜煎咸酸及开胃小菜。
大伯将筛过的新酒温热,一一斟满客人座前银盏。
在这种场合,高低得喝两杯。
吴铭举杯浅啜,有一说一,矾楼的眉寿没比清风楼的玉髓强多少,前者的价格却是后者的两倍。
果真酒水的利润才是最高的,自古皆然。
“茭白鲊、瓜齑——”
门外响起传菜声,大伯捧漆盘入内,将前两道菜肴奉上食案。
茭白鲊即将茭白切片、焯水,拌以味料腌渍而成;瓜齑则取酱瓜、生姜、葱白、冬笋、虾米、鸡胸肉,切作长条丝儿,下锅炒至干香。
这两道菜俱是下酒小菜。
吴铭举筷品尝,寻常的家常味道,并无独特之处。
话分两头。
却说王辩下楼后径直赶至灶房,将吴掌柜并入甲字雅阁之事知会周铛头。
原本已经商定,等吴掌柜到店,便推荐几样周铛头自创的拿手菜。
怎料计划赶不上变化,吴掌柜竟然不点菜了。沈大官人那桌是周端的长子兼首徒周琦在操持,眼前正在烹制大鹏蛋。
“起开!你做得明白么你就做?”
周端立刻挤走大儿,揽下该桌的菜肴。
周琦一脸大写的懵,这大鹏蛋他之前已做过不知多少回,怎么突然就做不明白了?
更多的是不解,这吴掌柜不过是后起之秀,近来才声名鹊起,父亲却是成名已久的大前辈,亲自下灶未免太过抬举对方。
周端却不作他想,只一丝不苟,专心烹菜,定教吴掌柜尽兴而归。
“酿烧鱼、两熟鱼——”
甲字雅阁里,大伯呈上两道菜肴。
掀开罩子,香味立时随热气扑面。
虽然菜名里都带有鱼字,但吴铭定睛一瞧,却发现那两熟鱼通体金黄,竟是道假菜,似是以面饼捏作鱼状,入油锅炸制而成。
沈廉叔介绍道:“此二味皆是矾楼的招牌菜,这两熟鱼是一道素食,晏叔原常遣人来矾楼打包此味。”
提及晏几道,他转而问小莲:“你可识得晏叔原?”
小莲轻轻摇头。
“其父晏同叔晏公你该当有所耳闻罢?”
“晏公词曲,奴家亦会唱几首。”
沈廉叔笑道:“小晏才学较之其父亦毫不逊色,他日请其来府上作客,你见后定然欢喜。”
略一停顿,又道:“那便唱两首晏公词罢。”
小莲拨弦,随着众乐伎的伴奏,启唇轻唱:“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
声量控制得恰得好处,只充当背景音乐,却不搅扰客人交谈。
或许是因为听过多次,已逐渐接受了这个调调,又或许是因为小莲容颜太过出众,为本就婉转的嗓音平添几分亮色,吴铭竟感觉自己听进去了,甚至忍不住跟着哼哼两句。
他现在有点理解宋人为何执着于一边吃饭一边听曲儿了,光是看着这群娇滴滴的美人儿,便令人食欲大振,若得红袖添盏,软语劝酒,那该有多欢畅……
当然,吴铭今天是来以厨会友的,无关的事暂且抛之脑后,尝菜才是重中之重。
他夹起两熟鱼的鱼尾送入口中——此菜是仿鱼形炸制的面食,无论哪个部位、味道和口感都一样。
菇菌独有的清香挟裹着淡淡的姜辛气霎时在舌尖上绽开,出锅装盘后显然淋了一层蘑菇汤汁。
“咔嚓”一声轻响,酥脆的外壳应声脆裂,细细咀嚼,既惊又喜。
此菜的滋味远比他预想的丰富。
食材并不全是面粉,其中还加了山药,口感软烂绵密,还有这略带着发酵酸味的奶香……酸奶?
比起直接饮用鲜奶,宋人更乐于食用酥、酪、乳团、乳饼等乳制品。
酥即是通过搅打或加热从鲜奶中分离出来的乳脂肪,生酥和现代的动物奶油类似,将生酥进一步煎炼去渣,得到的浅黄色液体则为酥油,类同牧民自制的黄油。
由于酥具有“加热变软、遇冷变硬”的特性,宋人常用它来制作“滴酥”。《金瓶梅》里提到的“滴酥鲍螺”,便是以酥为主食材制成的下圆上尖形似螺壳的小甜点,在宋代风靡一时。
滴酥不仅可以做成各式各样的造型,且制作过程优雅,许多富贵人家的千金诸如二苏的堂姐、梅尧臣的女儿皆精擅此道。
酪则相当于现代的酸奶,浓稠而味酸,东京城里多的是乳酪店,本朝流行在新鲜樱桃上浇一大勺乳酪混合同吃。
到了南宋,则会兴起以油饼夹乳酪的吃法,称作“酪面”,相传宋高宗十分喜好此味。
这两熟鱼外酥里软,滋味丰富,层次分明,委实不错,即便放在现代,也算得上别具一格了。
吴铭接着品尝酿烧鱼。
酿菜,顾名思义,即将一种食材置入另一种食材内部,共同烹制,从而获得复合的味道。
之前做过的蟹酿橙,以及湘菜里的传统名菜苦瓜酿肉,皆属此种做法。
因此吴铭没有夹取外面的鱼肉,而是撩起鱼腹,夹取藏于腹中的肉馅。
热气袅袅的肉馅入口,羊肉的鲜香霎时溢满口腔,夹杂着鲫鱼的鲜美,几欲鲜掉眉毛!
早在先秦时期,古人就已发现鱼羊同食格外鲜美,苏菜里的羊方藏鱼相传已有四千年多年历史。
但矾楼的铛头不仅在鱼腹里藏羊肉,还在馅料里加了少许精碾稻米,更增添了几分软糯口感。
馅料应是先以热油炒过,酱香、醋香、葱香融于脂香之中,再入鱼腹以上等的果木炭烤制,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焦香四溢。
矾楼不愧是京师食林执牛耳者,其招牌菜远非状元楼可比。
这两道菜很不错,现在是我的了!
当然,这两道菜的工序较多,做起来比较繁琐,暂不复刻,等以后现代的饭馆做大做强了,再偷师矾楼的招牌菜也不迟。
沈廉叔出言询问:“吴掌柜以为如何?”
吴铭认真道:“矾楼号称天下第一酒楼,名不虚传。”
沈廉叔笑道:“此间菜肴虽佳,然沈某以为,仍是贵店饮食更胜一筹。”
话音刚落,又听得门外响起传菜声:
“大鹏蛋、满山香——”
啥玩意儿?
吴铭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待大伯呈上菜肴,揭开罩子,张关索不由得惊呼出声:“恁大的蛋!”
盘中赫然盛有一枚雪白圆润的“巨蛋”,大伯以刀从中切开,蛋香立时随滚滚热气四散溢出,但见断面外层雪白,内里裹着嫩黄蛋心。
当一枚蛋看起来像蛋,闻起来像蛋,它当然只能是蛋。
但很显然,大鹏是神话里的生物,现实里绝无,正常的鸡也不可能下出比自己更大的蛋,这体积,倒像是鸵鸟蛋,可鸵鸟如今还在非洲和黑人赛跑,神州大地上数量极少,且仅作宠物用。
排除掉所有错误选项,仅剩下最后一种可能:这应该是以鸡蛋为主食材烹制而成的菜肴。
吴铭立刻联想到闽菜系里的传统名菜肚包蛋,便是选用新鲜猪肚或猪小肚(即猪膀胱),去除黏液与异味后,注入数枚甚至十数枚鸡蛋的蛋液,炖煮成加大版的蛋。
这道菜多半也是采用此法,只是做得更加惟妙惟肖,几可乱真。
287 宝塔肉
此菜最惊艳处当数对半切开,露出内里浑然一体的蛋黄蛋白的一刹那。因此,每当上这道菜时,大伯都会当着客人的面表演一番,随后再切作小块。
沈廉叔四人乃矾楼熟客,准确地说,京中的快活去处,这几个风流公子无有不熟。
见张关索瞠目愕然,不禁笑道:“这大鹏蛋乃周铛头的成名作,亦是矾楼独有的招牌菜,我等头一回品尝时,也着实吃了一惊。此菜分量十足,铁牛莫要客气,尽管敞开了吃。”
换作李二郎在此,或许会客气两句,张关索是一介武夫,不会讲这些虚词,当即举筷夹取已切作小片的大鹏蛋。
吴铭也夹起一片品尝。
做法的确和肚包蛋近似,不同之处在于,这大鹏蛋包了两层,先将蛋黄液灌入内层的羊膀胱里,扎紧后再塞入猪膀胱里,多余的空间则用蛋清液灌满。
膀胱撑胀后呈薄而半透明状,炖熟后对半切开,便呈现出白里裹黄,几与真蛋无异的视觉效果。
膀胱和鸡蛋的组合,做不好极易腥臊,这大鹏蛋却没什么腥气,蛋液单独调过味,咸鲜打底,夹杂着淡淡胡椒粉和姜葱汁的香气,同时略带些许药草味,应该是炖煮的汤汁里添加了中药材。
吴铭对药膳的了解不多,尝不出具体添加了哪些药材,但想来定是名贵之物。
创意顶级,且用料的档次拉满,不必看食单,用脚趾想也知道此菜的售价定然不菲。
牛哇牛哇!周铛头不愧是本朝数一数二的名厨,的确了得!
至于这满山香,菜名取得极雅,其实就是一盘清炒油菜。
野生芸薹或许是世界上最早被人工培育的蔬菜,在距今约七千年前的大地湾遗址和半坡遗址里,都出土过疑似油菜或芥菜的种子。
而芸薹这个词第一次见诸文字记载则是在汉代,历经千百年的选育,到了宋代,已发展成一个大家族,其中最耀眼的明星当数北方过冬家家户户都要囤积的大白菜。
油菜同样是这个大家族中的一份子,宋代广泛种植的是白菜型油菜,和今天的上海青近似。
这个大家族里的成员都有一个特点:相对耐寒且耐储存,是北方整个冬季为数不多可吃的蔬菜之一。
有需求就有利益。
因种菜的回报率远比单纯种植谷麦高,宋人往往宁种蔬菜不种粮。东京近郊的菜圃比比皆是,二十亩菜地便能解决一家三十口人的温饱,故而菜圃又有“青铜海”之称。
说起来,这段时日忙于经营,许久不曾探店,今夜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不仅得尝美食,还有绝色小娘子唱曲儿助兴,甚至连这桌酒宴都是白嫖,快哉快哉!
吴铭一边饮酒吃菜,一边同沈廉叔四人闲聊。
免不了要谈及赵官家与无名氏的二三事。
“今日见有路岐人说书,讲的是吴掌柜入宫设摊之事,便驻足听了会儿……”
沈廉叔将那说书人所言简而告之,问道:“却不知真假?”
吴铭笑着点点头:“略有夸大,但八九不离十。”
“那吴掌柜推拒御厨一职……”
“也是真的。”
四人相顾惊愕,感叹于吴掌柜醉心厨艺、不慕虚荣的同时,皆暗暗松一口气。
幸好拒绝了,如若不然,他们以后上哪儿大饱口福去?
张关索则闷头进食,鲜少吭声。
难得上一回矾楼,还是三楼雅阁,自然要吃个畅快!
他饭量虽大,架不住沈大官人豪奢,仅六个人用饭,却照十六个人的席面点菜,直吃得他肚饱肠满,菜品仍未上完。
“酥黄独、蛤蜊米脯羹——”
大伯呈上最后两道菜。
蛤蜊米脯羹,顾名思义,即是用蛤蜊和粳米熬成的糁羹。
这酥黄独却令人费解,从菜名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当大伯揭开罩子,浓郁的油脂香气立时钻入鼻中。
是一道炸菜,一份只六块,外表炸制金黄,呈凹凸不平的颗粒状,应是裹了面衣。
六人分而食之。
吴铭张嘴咬下,咔嚓声中,酥脆的外皮应声脆裂,饱满的芋香霎时绽开,原来是芋头!
芋肉粉甜软糯,外层凹凸不平的颗粒物却是各种坚果仁,香榧子、甜杏仁、松子、榛子等,甜香爽口,用作扫尾的菜再合适不过了。
现代人过冬爱吃烤红薯,宋人则常在寒冬雪夜烤火煨芋。
百姓家里多用糠皮、稻草作燃料,以短暂而猛烈的火力和草木灰的余热将芋头焖熟,用此法烤制的芋头质地紧实,香味接近栗子。
富商之家则会用上等的果木炭,烤之前还会在芋头外皮涂上名贵的龙脑香,极尽奢华。
士大夫吃芋头又有不同。
唐宋文人对芋头有着特别的情怀,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唐朝僧人懒残禅师“煨芋谈禅”的轶事所陶染。
相传这位禅师生性懒惰,能躺着绝不坐着,便连充饥也只食其他僧人钵头里的残羹剩饭。
唐德宗遣人召见,他却只顾在干牛粪火堆里翻找煨熟的芋头,对奉命而来的使者视若无睹,连垂落胸前的长鼻涕都懒得擦拭。
正所谓:深夜一炉火,浑家团栾坐。煨得芋头熟,天子不如我。
这大概率是后人编造的掌故,正贴合宋代文人对清高淡泊、不慕名利的追求。
这道酥黄独从取名到做法显然都在迎合文人士大夫。
吴铭算是看出矾楼的取名套路了。
若是以珍贵食材烹制的菜肴,便要在菜名里体现出来。
反之,若是食材寻常,则要取一个令人不明觉厉的文雅菜名。
这倒是值得效仿,吴记的菜品,名字都太接地气了,卖不出溢价……
厨子探店,不仅要借鉴人家的菜品,更应学习人家的经营策略。
从这个角度而言,此行收获颇丰!
肴核未尽,杯盘已狼藉,六人皆酒足菜饱,沈廉叔早已醺醺然。他今日喜得一色艺双绝的歌伎,兴致极高,人在心情愉悦时最易饮醉。
“沆瀣浆——”
大伯为六人各呈上一盏热乎的醒酒汤药。
六月间醉翁过寿,四司六局备的醒酒汤药亦是此味。
吴铭对这淡黄色的沆瀣浆有印象,品尝却是头一回。
汤汁入口,清甜润喉,夹杂着些微萝卜独有的刺激味道,应是以甘蔗和萝卜同煮而成。
酒后来碗小甜水,口干舌燥顿觉缓解,周身舒畅。
散宴!
一行人下至底楼,夜色已深,楼外传来子夜的更声。
饶是号称天下第一的矾楼,此时也已人去楼空,众大伯正收拾桌椅灯具,准备打烊。
王辩送至楼外,沈家的仆役早已驾车在楼门前等候,沈廉叔半搂半扶着小莲的纤细腰肢,颤巍巍登车。
走之前不忘提醒一句:“今夜没收食客的酒饭钱罢?算清账后,送至寒舍便是。”
“王某省得。大官人慢走!”
车轮辘辘,驶出不远,沈廉叔忽又掀起轿帘,扬声道:“吴掌柜!务必替我等预留一雅间!”
喊话声拖着尾韵,随着牛车远去而消散。
送走沈廉叔四人,吴铭返回楼里,在王辩的引见下同众铛头相见。
为首一汉子年约四十,身形精干,筋骨结实,面色枣红,双目炯炯,此人正是矾楼的首席铛头周端。
“久闻周铛头大名!”
这自然是场面话,吴铭来这边不久,认识的同行屈指可数。
“一代新人换旧人!周某老矣,也该轮到你们年轻人崭露头角了。”
“哪里的话!周铛头宝刀未老,厨艺精湛,吴某佩服得紧……”
这话倒不全是客套,今日所尝菜肴,已足见周铛头的手艺。
泛泛而谈显得虚伪,吴铭又结合各色菜品细细道来,以称赞为主,偶尔提点小建议。
赞美谁不爱听?何况这番赞美之词来自眼下备受瞩目的同行,含金量极高。
欣喜归欣喜,但听对方提出建议,周端不禁心头一凛,恍然颔首,对其越发另眼相看。
这位吴掌柜看着年纪不大,见闻却极其广博,各色食材、烹制技法信手拈来,且见解独到,显有真才实学,并非徒有虚名之辈。
一旁的周琦却颇有些不快,心想你一个没师承的野厨子,也敢对父亲做的菜指指点点?
他自幼随父学艺,早晚要承父亲衣钵。
有道是虎父无犬子,父亲乃东京食林执牛耳者,儿子自然也被行内寄予厚望,周琦心里也早已以年轻一代翘楚自居。
谁料突然冒出来一个无名氏,看模样比他大不了几岁,声誉之隆俨然压过自己!
至于对方所言,他心底带着抵触,却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更遑论分辨对或不对了。
反倒是周端不骄不矜,认真听罢,感慨道:“盛名之下,果无虚士!”
“晚辈浅见,教诸位见笑了。”
吴铭谦虚两句,随后发出邀请:“今日幸得王掌柜相邀,既饱口福,亦开眼界。吴某近来做了几样新菜,明日午后,周铛头若是得空,务必来小店一叙。”
他本打算用烤冷面、蛋烘糕以厨会友,为此特意留了些食材。
但尝过矾楼的菜品后,他便改了主意。对方以丰盛酒食招待,自己若拿市食小吃回礼,未免过于寒酸了。
得做几样见功夫的菜才是。
周端一口应下。他与王辩正是为了见识无名氏的手艺,方才邀他来矾楼以厨会友。
时辰不早,吴铭不再多言,同铁牛拱手告辞,驾着餐车沿来时路折返,先去何双双府上停放餐车,随后回吴记川饭。
张关索领了工钱,自回家中不提。
吴铭推了推店门,已从里面闩上。
见卧房里犹有灯烛光,便扬声唤道:“小谢!可是睡下了?”
“师父!”
四下寂寂,店里哒哒哒的脚步声尤为清晰。
师父未归,谢清欢哪里敢睡?
当即跑至店堂开门,迎师父入内。
“师父为何去了这许久?”
“明日再说,你早些歇息罢。”
吴铭掩嘴打个呵欠,确实困了,回家睡觉!
翌日。
到店后,先将昨夜的经历告诉三个厨娘,买菜时又给老爸讲了一遍。
得知周铛头要来,谢清欢大感惊喜,又听师父说,她和双双姐竟也要为其烹制菜肴,脱口惊呼:“啊!我也做?”
接待同行和接待食客是两码事,何况来的还是成名已久的大前辈!
“你就做你最拿手的千丝豆腐。小何,你做雪花鸡淖。”
“好。”
何双双爽快应下,她从厨多年,请她上门操持宴席者不乏官宦贵胄,自不会因这点小事紧张。
谢清欢也暗暗松一口气,自从那日以千丝豆腐招待了二哥,此菜便成了她的专属,断无翻车之理。
“那师父哩?”
“我做一道新菜——宝塔肉。”
宝塔肉以五花肉和梅干菜为主料,因成品形似层迭宝塔得名。
宝塔肉的味型和梅菜扣肉相似,但对刀工的要求极高,须将方形五花肉切成薄而不断的连续肉片,做起来费时费力,现在许多饭店都不再卖这道菜,或者干脆以预制代替现做。
适才买菜时,吴铭已顺道买回来蒸肉的金字塔形模具。
这便开工!
又有新菜可学,三个厨娘立时围拢过来。
吴铭笑道:“眼下只是预处理,无甚技巧可言。”
他吩咐锦儿将梅干菜过一遍水,再放入水里浸泡。
“每隔十分钟便洗一次换一次水,直至洗净表面的沙子。”
时分秒是仙界的计时单位,类似凡间的时与刻,何双双师徒早已知晓。
锦儿立刻依言照做。
吴铭则取出五花肉,割下一块,用喷枪将肉皮烧黑。
初见此法宝时,三个厨娘无不骇然。
仙家竟用铁瓶子盛装火焰,分明只有小臂大小,装不下多少柴炭,却能喷火不绝,且是凡间罕见的明亮蓝火。
幸得师父(吴大哥)垂青,竟将此等仙家法宝赐予凡俗使用。
用着用着便习以为常了,燎毛是真方便。
吴铭让小谢将烧黑的猪皮洗净,随后起锅烧水,将洗净的五花肉与八角、桂皮、大葱、生姜等辅料放入锅中大火烧开。倒入少许黄酒去腥,煮透后捞出,入油锅煎炸增加猪皮的韧劲。
用重物压住放入冰箱冷冻,得把肉冻硬冻实了才好切薄切长。
288 同行探店
因给官家进献菜肴而一夜成名的食肆,谢居安这些年见得多了,但从未有火爆如吴记川饭者。
这几日,连自家店里的食客也在谈论此事,对吴记近来的事迹及其定下的三条规矩津津乐道,说得活灵活现,连官家吃的哪种馅料的蛋烘糕都一清二楚,直如亲见。
更有甚者,竟将吴记的往事也刨根究底出来,宣称食用过吴记及第粥的考生,超过半数中举!
谢居安不知真假,一打问,原是家言。
他不禁怀疑,这怕不是无名氏花钱雇请的宣传喉舌,用现代的话说,这叫水军。
真个好手段!
不过,家言应是半真半假,起码旬休不开市这条规矩是真的。
谢居安旬日遣人往吴记预订雅间,便吃了闭门羹。
次日再去,果如亮儿所言,压根订不着。
没有雅间,让他在店堂里同三教九流挤挤挨挨,甚至拼桌而食,谢居安的内心是拒绝的。
可今日一早,他得到消息,这位无名氏受王辩之邀,昨夜饮于矾楼,漏夜方归。
动作真快,他不过稍一迟疑,便已落于矾楼之后。
谢居安本不打算出面,风光一阵后又归于籍籍无名的食肆,他同样见过不少。
莫看吴记眼下风头正盛,一时无俩,不过是沾了官家的光,若无与之相称的手艺,便会遭名气反噬,这种盛况也将转瞬即逝。
前日听亮儿对吴记的菜肴赞不绝口,今日又得知王辩有所行动,谢居安坐不住了。
莫非这吴记川饭的菜肴,当真这般美味?
没奈何,别的事或可由他人代劳,唯独品尝美食非亲自上阵不可。
遂唤人备下轿子,赶往朱雀门外麦秸巷。
正值午高峰,当谢居安目睹了店堂里座无虚席的盛况,以及店外排起的长队,心里顿时打起退堂鼓。
眼见为实,排号入内的规矩竟也是真的。
只是这队伍未免也太长了!
要不,还是算了……
他刚冒出这个念头,忽然瞥见一条熟悉的身影,立时扬声唤道:“贤婿!”
虽尚未收到刘氏亲族纳采问名的正式书帖,然系捉钱已给,这桩婚事已是板上钉钉,叫声“贤婿”名正言顺。
当然,谢居安也有意让旁人知晓刘几已是谢家的女婿。
话音未落,队伍里顿时有六七个青衿书生齐齐回头。
“巧极!”刘几叉手行礼,“谢伯父这是路过此地,抑或是特来吴记用饭?”
他持礼甚谨,并未改口称岳丈。
“恰巧路过,顺道欲访吴记,却不料食客众多,令人望而却步。”
“来都来了,岂能空腹而归!小侄将轮及入座,谢伯父不若与某同桌而食。”
“甚好!”
谢居安正有此意,当即吩咐抬轿的仆役:“去,替刘郎婿排队。”
托人代排并不稀奇,只是仆役排队时,正主也得在旁候着,以免轮到自己时人不在,又得重排。
“客官慢走!刘举人里面请!”
张关索送走离店的食客,招呼刘、谢二人进店。
他识得刘几,近日来,这位新科举子几乎餐餐必至,至于另一位华服老丈,瞧着倒是面生。
铁牛不识谢居安,李二郎却一眼认出,心里顿时咯噔一下,面上仍不动声色抹净桌椅,道一声“客官稍待”,端着摞起来的餐具转身进了灶房。
回后厨的第一句话便是:“掌柜的!高阳正店的谢掌柜来了!”
“啊?”谢清欢愕然抬头,“二哥不是已经吃上了么?”
“不是令兄,而是令尊,和刘几一道来的!”
谢清欢悚然一惊,双手不由得发抖,连刀都有些握不住,面色更是惨白如雪。
家中长辈,她最怕的便是父亲,光是得知父亲光顾,便已心跳加剧,呼吸不畅。
吴铭却面露古怪之色。
小谢的父亲、哥哥和未婚夫同时光顾,这是什么离谱阵容?!
说来也怪,这谢二郎为何不与他父亲同来,偏要一个坐雅间,一个坐店堂?总不能是谢居安嫌雅间不接地气吧?
刘几也在,倒是不好忽悠谢居安全点小谢会做的菜。
吴铭嘱咐道:“你正常接待,尽量推荐千丝豆腐。”
千丝豆腐是吴记的特色菜之一,推荐此菜任谁也挑不出错处来。
“省得!”
李二郎拿上一应餐具离去。
谢清欢深深呼吸,默念着师父的教诲:“无论何人,皆为食客……”渐渐平复心绪。
吴铭看在眼里,欣慰地笑起来。
无论干哪一行,都不应该把负面情绪带到工作里,厨师是个勤行,尤其需要强大的承压能力和良好的心态。
他这开山大弟子越来越有专业厨师的样子了。
店堂里,除千丝豆腐外,刘几另又推荐了几样招牌菜。
招牌菜嘛,价格自不便宜,他平时难得吃一回,今日巧遇岳父,想来老丈人不会让他这个晚辈付账。
厨房里,做完千丝豆腐的谢清欢立时着手切配下一道菜,一忙起来便渐渐忘了这茬。
直到李二郎进厨房里通传:“掌柜的!谢掌柜那桌结账!”
她这才惊觉,忐忑重又爬上心头,忙问:“家父评价如何?”
“谢铛头的千丝豆腐已得吴掌柜真传,自是极好的。”
非是宽慰,李二郎呈上千丝豆腐时,谢居安便如同每一个初次品尝此菜的食客,眼底的惊艳根本藏不住。
客人点的菜还没做完,吴铭无暇同谢居安唠嗑,只让二郎代为问候两句。
谢居安不以为意。
家里的三家正店如今由亮儿全权打理,若要结交食行中人,自然也该由亮儿出面。
他今日只是慕名来尝尝滋味,委实令人大开眼界!
他自忖也算得上见多识广,吴记的菜肴却每每出人意表,那千丝豆腐尤其出彩,倘若吴掌柜将此肴进献御前,必再受赏!
谢居安自然不知,千丝豆腐并非出自吴铭之手,而是他的长女所烹。
事实上,自打发现谢清乐对刘几颇有好感,他心中的恼怒和焦急便稍有缓解。
嫁哪个女儿不是嫁?你情我愿自是最好。
乐儿两年后才及笄,他已想好,待刘几明年及第,再寻个由头拖个一年半载便是。
当然,那逆女他非寻回来不可,只要能在省试放榜前找到,他就能再捉一个乘龙快婿。
付讫饭钱,出了店门,刘几辞过岳父,自回家中歇息不提。
谢居安亦登轿离去,行不多远,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店堂里的菜肴已教人拍案叫绝,岂料雅间膳食竟能更上层楼!吴掌柜的手艺委实神乎其技!”
他撩起轿帘,循声看去,只见三个华服公子自隔壁雅间走出,一个赛一个膀大腰圆,居中那个尤其身宽体胖,不是谢正亮还能是谁?
谢居安皱起眉头,沉声道:“落轿!”
谢正亮三人酒足饭饱,沉浸于适才在雅间里品尝的美食,只顾品评回味,无暇顾及其他。
三人登上宽大的牛车,仍在赞美吴掌柜的好手艺。
过了好一会儿,谢正亮才发觉车夫并未起驾,便出言催促。
然而,车依旧纹丝不动。
“聋了?”
谢正亮不耐烦地掀起轿帘,正待厉声斥责,却只发出“呜”地一声,心头巨震,涌到嘴边的话霎时咽回肚皮里,适才的兴奋热烈亦随之消散一空,连声音都在发抖:
“爹、爹爹……”
两个好友立刻脚底抹油,下车遁走。
谢正亮也躬身欲逃。
“去哪儿?”谢居安冷脸相询:“你安心坐车,为父给你把驾。”
“孩儿岂敢!”
“你在雅间好吃好喝,却让为父挤店堂,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事出有因,且容孩儿解释……”
“休要狡辩!你既有这等本事,便再给为父订一雅间,限三日之内,我要吃到吴记雅间的菜肴。”
谢正亮连滚带爬下了车,目送牛车辘辘远去,满面愁容。
……
“三日之内?”
李二郎进来通传时,已过午高峰,吴铭将早上冻进冰箱的五花肉取出,正准备接着做宝塔肉。
“你没告诉他雅间早已订满?”
“告诉了,可谢官人非让某进来通传,说什么若能遂他心愿,便胜似再造之恩,又说订不到雅间,他今后便有家难回,只能来咱们店里当个跑堂伙计,还望吴掌柜收留……尽是些难懂的话。”
谢清欢却很懂:“二哥瞒着爹爹在雅间偷食,定是被撞破了。师父……”
她本想替二哥求情,话到嘴边又咽下。因一己之私求师父破例,终究不妥。
吴铭心里却想:“再造之恩”固然是夸大之语,卖个人情给他也无不可。
恰好下午要接待矾楼一行,宝塔肉本就备了两份的料,同样的菜,做一份是做,做两份也是做,捎带手的事,何乐不为?
于是说:“谢掌柜若想品尝雅间的菜肴,那便一个时辰后再来。”
李二郎回到店堂如实转达。
谢正亮大喜过望,立刻打道回府。
“一个时辰后?”
谢居安刚从吴记回来,正欲睡个午觉,便得知此讯。
“正是!爹爹若欲应邀,眼下便可差人备车了。”
谢正亮一副“无论去或不去,反正我的任务完成了”的模样。
谢居安迟疑再三,终是抵不过好奇,爬将起来,唤人备车。
吴记川饭的厨房里,吴铭已将冻好的猪肉依照模具大小切除多余的边角料,得到两块方方正正的五花肉。
“这道菜的关键正在于切肉。须得顺着肉块边缘,切下厚薄如一的长片,薄而不断,连绵不绝。”
讲解罢,吴铭凝神落刀。
切宝塔肉必须全神贯注,稍一分神,就有可能前功尽弃。
三个厨娘亦屏息旁观,但见厨刀贴住五花肉边缘稳稳切入。刀锋所过之处,薄薄的肉片便自边缘均匀剥离。
至转角处,刀锋略略划出一条弧线,翻转一面后接着落刀,片下来的肉仍与肉块相连,悬垂而下。
随着肉块不住旋转,肉片便随之越片越长,却始终缀连不断。
三人只觉目眩神摇,师父(吴大哥)落刀的力道、角度、速度皆妙到毫巅,此等刀工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见!
巴掌大的肉块不多时便化作数米长的“肉带”。
吴铭展示了下成果,随后往肉片上涂抹酱料。
三人看得心惊胆战,生怕一不小心,便会致其断裂。
“锦儿,你照我的做法往肉片上均匀地涂抹酱料。小何,你把梅菜炒干炒香。小谢,今天该你做员工餐了。”
安排完活计,吴铭接着切第二块。
执刀凝神,一气呵成。
仍让锦儿涂抹酱料。
吴铭则将涂好的第一块五花肉裹回原形,随后装入模具,倒扣过来,五花肉立时向下陷落,层层迭迭。
“哇!”
三个厨娘同时惊呼出声,已能大致脑补出成菜的造型会有多么惊艳!
吴铭用炒香的芽菜塞满空心处,压紧压实。
随后如法炮制出第二份,放入锅中上汽蒸制。
吃过午饭,香气已溢满厨房,连店堂都飘荡着淡淡的酱香。
吴建军接连吞咽唾沫,回家睡觉之前,不忘叮嘱一句:“记得留一份等我来了再尝。”
“又添了一桌客人,没咱的份。其实味道和梅菜扣肉差不多,没必要特意品尝。”
吴建军只能抹一把嘴角,抱憾而归。
吴铭招呼三个厨娘备料,别的菜都好说,雪花鸡淖须费不少工夫。
大约半个小时后,李二郎突然推门而入:“掌柜的!客人来了!”
两辆牛车几乎是前后脚驶入麦秸巷,相继停于吴记川饭门口。
下得车来,两下里一照面,双方皆是一愣。
“王掌柜,周铛头。”
“谢掌柜与令郎亦是受邀而来罢?二位先请!”
王辩稍稍退让,做了个请的手势。
谢居安不同他俩客气,也不必客气,又不是矾楼的东家亲至。
父子俩当先进店,王辩和周端紧随其后,立时有浓香扑鼻,王、周二人是空腹而来,顿觉饥肠辘辘,津如泉涌。
王辩环视店内,心想传闻不虚,这吴记果真是陋巷小店。
李二郎引客落座,依吴掌柜嘱咐禀道:“诸位客官,小店眼下仅备得千丝豆腐、雪花鸡淖、宝塔肉三样菜,恕不能任客官自点,万望见谅。”
王辩笑道:“听这菜名便知不俗!速速端上来罢!”
谢居安也说:“千丝豆腐适才已尝过,另两样菜各来一份!”
289 以厨会友
能不能任意点菜其实无关紧要,王辩和周端看过吴记的食单,知道此间的菜品多为吴掌柜自创,别处绝无。新客登门,自己点菜反而不得要领。
吴掌柜备下的这三道菜,即便不是他最拿手的,也该是店里的招牌……
不对。
王辩心思电转,问道:“可否取贵店食单一观?”
李二郎取来两份谢清欢昨日抄写的食单,递给两桌客人。
吴记川饭突然爆火后,谢正亮和王辩都让人抄录了一份吴记的食单,同自家铛头仔细研究过。
只不过,当时抄录的是上个版本的。
如今拿到新版食单一看,四人同时惊“咦”出声,其上所列菜品竟有较大幅度的改动!
入冬后,京中稍具规模的食肆多会更换食单,增删菜品,此事本是寻常。
不寻常之处在于:一眼扫下来,尽是些新奇陌生的菜名!
吴掌柜这推陈出新的能力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
单看这些菜名,莫说看不出和川饭有所关联,纵是北食、南食,亦毫不相干,当真得神仙点化,凭空自创?
还是说,果如周铛头所言,不过是新瓶装旧酒,换了个名字罢了?
王辩从头到尾看过一遍,奇道:“雪花鸡淖和宝塔肉似乎不在这份食单上?”
若是招牌菜,没道理不写进食单。
李二郎如实作答:“雪花鸡淖只供雅间且须提前预订,宝塔肉则是吴掌柜特为诸位所烹,不作市售。”
四人恍然,既感慨于吴掌柜的诚意,又暗暗吃惊。
这位无名氏在大量推陈出新的同时,竟还藏了一手!
不,很可能不止一手……
王辩抬头看向周铛头,眼神分明在问:“这合理么?”
在座只周端一个庖厨,且是行内翘楚,自然最具发言权。
他轻轻摇头道:“尝过再说。”
菜名固然别具一格,但在品尝之前,谁也说不准这些新菜到底有多新,倘若只是在现有菜式的基础上略作改良,那便还算合理。
当李二郎呈上两碗千丝豆腐,望着碗中柔柔漾开的万千细丝,但见莹白、深褐、黑亮、鲜红和青翠之色相互牵绕,汤面清雅如画,周端沉默了。
王辩脱口问出每个新客都会问的问题:“这、这真是豆腐?!”
无需李二郎回答,他已经嗅到扑面而来的豆香,定是豆腐无疑。
细,太细了!真如千缕发丝一般!
舀起一勺汤羹品尝,这汤汁看似清澈寡淡,实则入口鲜醇,脂香浓郁,显是以鸡、鱼等肉材吊成的高汤,裹着豆香和菌菇的清气,层层迭迭,回味绵长。
前无古人的创意,巅峰造极的刀工,以及香浓丰富的滋味,即便放在矾楼,也足以充当镇店之肴!
这还只是店堂里出售的菜品,雅间的菜品又当如何?不作市售的菜品又该是何等……
周端刹住念头,不敢再往下想,心底却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事情似乎正朝着最离奇的方向发展。
谢家父子早已尝过此菜,饶有兴致地打量隔壁桌二人的神色变化。
酒楼生意虽然远不如水运贩货的利润丰厚,却是结识达官显贵的有效途径。
谢居安经营高阳正店十数载,花了不少心思,凭借食材优势,将原本濒临倒闭的酒楼一路做到了稳居京中第三,单论坊间知名度,或可与潘楼争一争第二。
但终究被矾楼稳压一头。
归根结底,是因为这位周铛头。
食行干到最后,比的不再是食材,而是庖厨。
谢居安曾也试图以高酬挖角,怎奈周端与矾楼的东家冯舜朝私交甚笃,靠钱财断无可能挖走。
矾楼、潘楼和高阳正店明面上是友家,彼此见了面都笑吟吟,私下里却暗自较劲。
谁会甘愿一辈子屈居老二、老三?何况谢居安素来争强好胜,要么不做,既然做了,便要做第一!
他原本相中了郭庆,只待对方出宫,便请其于自家酒楼掌灶。
此时见周端满面惊奇之色,忽然又想:郭、周二人乃同门师兄弟,未必能破招,可这无名氏剑走偏锋,此间菜肴似乎连周铛头都前所未见,若能得其相助,或可出奇制胜!
正盘算着,灶间布帘突然掀起,李二郎捧盘而出。
“雪花鸡淖——”
两盘蓬松“雪山”呈于桌前,四双眼睛齐刷刷落于其上。
又是一道奇菜!
单看菜名和成菜的造型,尚不知其所以然,当蓬松雪团在口中化开,鸡鲜与蛋香在唇齿间交融弥漫之际,四人瞬间明了。
原是化鸡为雪!
周端难以置信,再三品尝,确为鸡肉无疑,混着蛋清同炒而成。
千丝豆腐已然远超预期,但做法还算常规,至于旁人能否做到,却是另一回事。
而这雪花鸡淖只能用匪夷所思来形容。
鸡肉和蛋清是再寻常不过的食材,何以能做出如积雪堆迭的状态?
他皱眉苦思良久,仍不得要领。
王辩本想询问周铛头的评价,但见其眉头紧皱,神色复杂,话到嘴边又咽下。
共事多年,他深知周铛头脾气火爆,矾楼里的铛头、学徒若做出好菜,他未必会夸赞,可一旦没能达到他的要求,便会被他骂得狗血淋头。
王辩还是头一回见他尝菜尝到沉默。
谢居安倒是赞不绝口:“妙极!妙极!”
他虽非庖厨出身,却也能看出此菜神乎其技,即便是享誉京师的周铛头,也未必能做出来。
好一个无名氏!
无怪能得官家青眼,当真有些本事!
谢正亮只频频动筷,他先前在雅间并未尝得此菜,这一趟真不白来!
厨房里,宝塔肉已蒸够时辰。
吴铭将油菜下入盐水中烫熟,打底摆盘,随后取出模具,扣在油菜上。
三个厨娘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尖尖的模具,既好奇又略显紧张。
当模具揭开的刹那,厨房里响起整齐划一的惊叹。
完美!
吴铭也稍微松一口气,他有阵子没做这道菜了,幸好手艺没落下。
调个酱汁,当头淋下,扬声唤道:“走菜——”
李二郎进厨房端菜时,四人无不翘首以盼。
吃罢前两道菜,四人对吴掌柜的手艺已不再有任何质疑,此刻只想看他还能玩出什么新花样。
人对饮食的追求往往具有两面性,一方面会怀念熟悉的味道,另一方面又向往陌生而新鲜的体验。
在座皆是饱尝美食之人,难得品尝到令人唇齿一新的菜肴。
这位无名氏却非常轻易地做到了,在别的庖厨看来千难万难的创新,他却能列出整整一张食单,这还不是吴掌柜的上限,而是纸张的上限。
譬如这食单上不曾列出的宝塔肉,但见酱色的肉块层层迭起成塔状,顶尖底阔,稳稳立在摆成圆形的青翠油菜上。
热气蒸腾,裹挟着醇厚的脂香及浓郁的咸鲜香气扑鼻,正是适才进店时嗅见的浓香。
乍一看以为是肉块堆迭而成,直到伸箸夹取,才惊觉内里别有洞天!
竟是中空的!
外层以薄薄的肉片搭就塔身,内里则以细碎的腌菜填充。
怪哉!
这等造型又是如何做出来的?一片片薄肉堆迭,竟然不倒不塌?
周端夹起底层的肉片,霎时愕然瞠目。
这些肉片竟是连在一起的!
这得有多长?!
且不论将一整块肉切成连续不断的薄片,难度有多高,即便能做到,他也完全想象不出,如何将之盘成塔状。
宝塔肉已蒸至绵软,稍一用力,便将肉片撕下。
入口是浓厚的咸鲜酱香,肥肉一抿即化,瘦肉同样软烂,不待他细细品味,吸足了酱汁的肉片便已滑过喉间,唯余醇厚的脂香在口中荡漾。
谢正亮率先唤道:“来碗米饭!”
一个时辰前,他才在吴记大快朵颐,饿倒不饿,顶多只能再干两碗米饭。
王辩和周端亦各要一碗,谢居安只要半碗。
四人皆是饕客,深知此菜合该配饭食用。
诸般惊叹暂且抛之脑后,先干饭!
店堂里安静,唯有碗筷相碰的脆响及轻微的咀嚼声。
两菜一汤转眼即尽。
“嗝……”
谢正亮抚摸着鼓胀的肚皮,一脸满足地打个饱嗝。
这回是真饱了,再吃便要溢出来了。
李二郎进厨房里通传。
见时辰不早,吴铭让三个厨娘着手备料,他则随二郎至店堂里同客人唠嗑,询问食后感。
谢家父子和王掌柜皆赞不绝口,唯有周端长叹一声:“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另三人是食客,只知吴掌柜手艺卓绝,却不知高到何种程度。
周端身为庖厨,更清楚其中差距。
他本以为自己的厨艺已算得上集百家之长,吃罢这三道菜,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由此可见,那份食单上的种种新奇菜品并非新瓶装旧酒,实有独到之处。
周端颇受打击。
他从厨半生,好不容易行至山巅,今日才发现自己爬的是座土坡,绝顶之上另有他人,且还是个年轻人!
“吴掌柜当真没有师承?”
吴铭摇头称否,再度搬出少时得一老道敲头开窍的说辞应付了事。
四人相顾愕然。
这番说辞倒和坊间盛传的家言近似,但从吴掌柜口中道出,可信度拉满。
周端当场便信了。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不然,一个没有正经师承的年轻庖厨,又是从何处习得的绝顶手艺?
一念及此,顿感释然。
吴掌柜有此奇遇,自然远非凡俗庖厨可比。
只是难免有些羡慕,更多的是惋惜,心想自己若再年轻个十几二十岁,非拜吴掌柜为师不可!
周端感慨之际,三个商人却各怀心思。
王辩抢先开口:“不知吴掌柜今后作何打算?既无意入宫执掌尚食,许是要在食行大展拳脚罢?”
吴铭也不隐瞒,坦然承认。
当然,他并未当面宣称要做成京师第一。
也不必宣之于口,四人心知肚明,以吴掌柜的手艺,无论有意无意,食客自会将其捧上神坛。
身为同行,四人对此自不乐见。
待吴记做大做强,必将搅乱京中食行格局,分走不少客流,甚至会致使自家酒楼的口碑下滑。
然其势已成,如今尚是陋巷小店,便已得官家青眼,贵胄盈门,与其螳臂当车,不如顺势而为,结个善缘,将来兴许能沾点光。
王辩并不执着于“第一”的虚名,技不如灶王爷不丢人,但至少要胜过其他正店。
当即道:“王某于食行中有些人脉,同京中名厨多有交情。开店少不得人手,吴掌柜今后但有需求,某愿为引见。”
这是实话,以正店的规模,少说也得数十上百个店员。
人手迟早要扩充,但不是现在,也不一定要由王掌柜引见。
无论如何,吴铭谢过对方的好意。
谢居安的想法不同。
自家酒楼已被矾楼压一头,如今又平白添了个劲敌,以吴掌柜的手艺,高阳正店断无可能同其争魁。
除非能将此人收入麾下……
“吴掌柜既有此志,又何必屈居于陋巷小店?谢家在内城有三家正店,吴掌柜若不嫌弃,可任择其一经营。”
吴铭一愣,这话谢正亮是不是说过?
真个父子同心,连话术都如出一辙。
他依然婉拒。
谢居安并不意外,面上虽不动声色,心底却颇有些发愁。
再好的手艺,若不能为己所用,那便有害无益。
怎奈这一行手艺恰恰是关键,再有钱也买不来。
假使早两月知晓,或许还能上点手段,眼下却是不可妄为了。
莫非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做大做强,将自家酒楼踩在脚下?
谢居安只觉一阵气闷。
四人拱手告辞,相继登车离去。
谢正亮最是了解父亲,观其神色便知其所虑。适才没有开口的时机,此刻终于得便,正色道:“孩儿既已接手正店事务,自当尽心竭力,绝不教爹爹失望。”
谢居安眉头轻挑:“你有法子对付这个无名氏?”
“算不上什么法子,还望爹爹将此事交由孩儿处置。”
见二郎言之凿凿,谢居安便不再多问,点头应允。亮儿办事素来稳妥,他大可放心。
但其实,谢正亮并没有万全之策,也不打算对付吴掌柜。
他一向奉行和气生财,法子不能说没有,只是可行性不高,且爹爹断不会同意。
既然爹爹不问,便当他老人家默许了。
290 拔丝山药
清欢离家出走后,关于如何找人,家里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
父亲和大哥力主暗访,唯恐声张有损家门清誉。
谢正亮则和娘亲、小妹持同样看法,但求速速将人寻回,次日便瞒着父亲往官府递了状子。
谢居安得知后勃然大怒,声色俱厉地训斥他一通,并严令其不得再插手此事。
谢正亮口头上虽应诺,但他和清欢自幼亲厚,岂能坐视不理?私底下仍遣心腹亲随,暗中打探。
六月底,清欢托人传书报平安,信中透露自己已拜得明师。
妹妹痴迷庖厨之道,阖府皆知。父亲当即遣人查访京中名厨。
谢正亮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只不过,他寻人的思路和父亲不同。
京畿食肆逾万,若再加上私厨,更不可胜数。
欲从这茫茫庖厨中寻得清欢,无异于大海捞针。
谢正亮曾细细询问那送信的童子,尽管对方言辞含糊,不尽不实,他仍然探得些许线索,比如妹妹的衣着,虽不知具体情状,但显已换了一身衣物。
清欢出走时穿的是锦衣华服,并未携带多少钱财,极可能典卖衣物以换资用。
京中的故衣店铺,相较食肆要少得多,大可逐一排查,且不会令人起疑。
于是谢正亮问明了妹妹所穿衣物的款式、形制,遣人至各故衣店打问。
此事须瞒着父亲进行。
谢正亮身边可信可靠之人仅有二仆,断无泄密之虞,故而查访花了不少工夫。
直至数日前,方才查实是保康门瓦子里的一家故衣店,于五月底收了妹妹的衣物,其时正值妹妹出走后不久。
既是典卖衣物,定不会舍近求远。换言之,清欢眼下学艺或栖身之所多半就在保康门瓦子周遭。
保康门瓦子乃城南规模最大的瓦舍,其间食肆林立,多如牛毛,查起来并不容易。
念及妹妹是女儿身,又不敢袒露家世,多半只能拜个底层厨娘为师,遂先从附近的厨娘查起。
谢正亮相信,要不了多久便能寻见妹妹。
把人找着不难,难的是找着后又当如何?
清欢看似柔弱,谢正亮却深知她心志坚定,性子刚烈。何况她在外独立生活了小半年,早非不谙世事的深闺少女,真将她强行缚归,逼她嫁人,只怕她会干出过激的事来。
谢正亮最是疼惜清欢,自不愿见她落得这般结局。
遂心生一计。
与其让妹妹随一寻常庖厨学艺,倒不如拜入吴掌柜门下。
一来投妹妹所好;二来,父亲一向重利轻情,清欢若能学到几分真本事,更兼这层师徒关系,日后吴记做大做强,自也少不了谢家的好处。
只要当厨娘的好处足够多,妹妹的婚事未必没有转圜的机会。
当然,父亲知晓后必将雷霆震怒,至于随之而来的责罚和骂名,便由他这个当哥哥的一肩担下罢!
不过这事他说了不算,收徒与否全在吴掌柜一念之间。
这正是问题所在。
以吴掌柜的手艺,连何厨娘都宁可舍弃私厨娘子不做,也要投其门下,他若有意收徒,这一行多的是良材璞玉,何须收一个根基浅薄的富家千金?
既然妹妹的本事不够,只好用哥哥的人情来凑,为今之计,唯有同吴掌柜结下一定交情,日后才好开口相求。
……
接连几日,前来吴记探店的同行络绎不绝。
大多抱着切磋交流的心态而来,也有少数气势汹汹、趾高气扬的,但在尝过吴记的菜肴后,再大的火气也都归于平静。
“刷!刷!刷……”
时值午后,吴记川饭已闭店打烊,何双双和谢清欢却未午休,而是在厨房里练习颠锅。
自打师父(吴大哥)传授此技,两人便没再睡过午觉。
经过这几天的苦练,颠盐袋已不在话下。
无名氏有云:竞争使人进步。此言不虚。
是时候提升难度了!
吴铭将二人锅里的盐袋取出,倒入适量大米。又在灶眼处置一小盆,以防米粒洒进灶眼里。
“以后改练颠米。”
颠米和颠盐袋在技巧上并无差异,难度来自两方面,一是米粒零散,二是相较盐袋更沉。
既是练习技巧,也是进行力量训练。
两人在力量上的差距比较明显,换上米粒后,颠不多时,谢清欢的动作便有些变形,米粒频频洒出。
何双双仍挥洒自如,米粒随着她的推拉富有节奏地扬起又落下。
见徒弟试图强撑,吴铭立刻叫停:“行了,说了多少回不要逞强,累了便停下。动作做不标准,多练不仅无益,反而有害。”
“弟子省得。”
谢清欢只好收手,看向一旁的双双姐,徒有羡鱼情。
过了一会儿,何双双也停下,将锅中米粒倒出,退位让贤。
“吴大哥,今日做什么菜?”
更换食单后,一次性推出不少新菜,这几天练完颠锅便是教学时刻,今天也不例外。
吴铭取出两根山药,说道:“今日教你们一道甜食——拔丝山药。”
山药又名薯蓣、薯药,在我国有3000多年的食用史,这几个名称在历史上长期并存。
直到北宋中叶,因避宋英宗赵曙的名讳,山药遂成其最主要的名称。
如今是赵祯当官家,自然叫什么都行。
拔丝山药不仅是店堂里的新菜,也是王家家宴上的其中一道菜品。
事实上,考虑到王家家宴上有十来个小孩儿,吴铭特意准备了几道合乎孩童口味的菜,拔丝山药只是其中之一。
这道菜的做法非常简单,关键在于炒糖的火候。
正好趁此机会,吴铭打算把糖炒化后的各种状态及其运用一并教给三人。
“锦儿,你将这两根山药去皮切块。”
锦儿接过山药干活。
吴铭则取出两块冰糖敲碎,调一碗糖水。
“正常做是用油来炒,升温快,效率更高,今天是教学,所以用水来炒。”
开中小火将锅烧热,倒入调好的糖水。
吴铭用锅勺不断搅动,不多时,糖水表面泛起密集的大泡。
备好山药的锦儿赶紧凑至近前听讲。
片刻后,随着水分快速蒸发,气泡逐渐变小,糖水越发浓稠。
“此时的糖水适用于挂霜,旬日王家家宴的菜单可还记得?其中有一道反沙芋头,便要用来这个状态的糖水来做。”
三个厨娘一眨不眨盯着锅里,默默记下。
又过片刻,糖水开始转变成淡黄色。
吴铭将锅离火,锅勺搅动不停,讲解道:“此时的糖水便可用来拔丝,待会儿再做。”
继续上灶熬制,糖水的黄色逐渐加深。
“谁能告诉我此时的糖水适合做什么菜?”
谢清欢略一思索,正欲开口作答,终究慢了半拍。
何双双抢先道:“冰糖葫芦?”
“正解!”
吴铭投去一个赞许的目光。
何双双抿着嘴笑,笑中含羞。
谢清欢看在眼里,心想师父的夸赞本该属于自己,只恨自己稍微犹豫了下,犹豫就会败北,下回定要果断!
她聚精会神紧盯锅里,大约十息之后,见糖水逐渐变红变亮,不待师父发问,脱口道:“此时的糖水适合炖煮卤味,给菜肴增色!”
店里的卤味如今是她负责烹制,炒糖色她再熟悉不过了。
“你急什么?”吴铭瞪她一眼,“平时炒糖色怎不见你这般心急?此时色泽尚浅,火候不足,炒出来会略带甜味。”
他说着,再次离火,利用余温将刚开始变色的糖水炒至枣红色,随后加入适量开水,继续熬煮一分钟左右,出锅!
“这便是糖水在炒制过程中的各种变化,今天只是示范一遍,我不要求你们彻底掌握,但脑子里要有这个概念。”
三个厨娘齐声称是。
又是大开眼界、备受启发的一天!
何双双从厨多年,此前从未想过,小小的糖水竟也有这许多变化,进而衍生出诸多菜品。
不做私厨娘子,转而来吴记掌灶实乃她迄今为止做过的最明智的决定。
入职吴记后的每一天,她感觉自己的厨艺相较昨日都有所精进,也日益感慨庖厨之道,博大精深,自己所学不过皮毛罢了。
吴铭将锅洗净,起油锅,当油温升至四成热,下山药炸至表面金黄,浮于油面,捞出沥干备用。
重新调一碗糖水,下锅如法炒糖,待糖水开始转变成淡黄色,倒入山药翻炒均匀。
三个厨娘尚未反应过来,热气腾腾的拔丝山药便已出锅装盘。
拔丝菜就是这么朴实无华,只要掌握了炒糖的火候,无论哪种食材,红薯、土豆、香蕉、苹果、香芋等等,皆可成菜。
“尝尝!”
三人各自举筷夹取。
“咦?”
筷子夹起山药,却拉出几缕细长透亮的糖丝。
有趣!
三人立时明白师父(吴大哥)为何要在王家家宴上做这道菜了,孩童定然喜欢!
品尝罢,吴铭让小谢和小何各自上手试做,纸上得来终觉浅,实践方出真知。
正忙活着,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喊:“吴掌柜!开门啊吴掌柜!我闻见香味了!”
听声音就知道是欧阳发。
狗鼻子吗?这么灵敏……
“专心试菜,我出去瞧瞧。”
吴铭步入灶房,正碰上李二郎掀帘而入。
二郎脸上犹挂睡痕,通传道:“掌柜的,欧阳小官人来了……”
“我听见了。”
店堂里,欧阳发已安然落座。
见吴掌柜掀帘而出,立刻毛遂自荐:“吴掌柜可是在试菜?某愿试吃!”
“……”
吴铭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子又想白嫖。
看来小欧阳最近手头比较紧啊……
欧阳发也是无可奈何,若非囊中羞涩,谁不想顿顿食用吴记的菜肴?
他本欲寻个差事,把饭钱挣出来。
尝试后才发现,他能做的差事不能日结,日结的差事却又不适合他。
出走数日,归来仍是一文不名,只多了一身疲惫。
唯有温暖的家和同样温暖的吴记能够抚平他心中的伤痕,不知不觉间便行至吴记门口,真个宾至如归。
当然,若能久违地品尝美食,就更温暖了。
吴铭如实道:“只做了些甜食,未必合小官人口味。”
“太合我口味了!我不挑食!”
挑不挑因食肆而异,吴记的菜肴,迄今尚未有不合欧阳发口味的。
何况他现在饥肠辘辘,纵是上一碟酸菜,配一碗精碾的米饭,他亦甘之如饴。
话说到这份上,吴铭只好将小谢和小何练手的拔丝山药混作一盘端出。
欧阳发的视线立时落于盘中,但见炸至金黄的山药堆迭,外表裹着亮晶晶的糖壳,边缘处伸展着缕缕丝线。甜香混着油香直往鼻子里钻。
他迫不及待地举筷夹取,拉出几缕细长透亮的糖丝。
奇哉!吴记的菜肴,每每出人意表,教人怎能不爱!
稍一用力扯断糖丝,将山药块送入口中,丝丝甜意霎时在舌尖上蔓延开来,“咔嚓”一声脆响,外层的糖壳应声脆裂。
山药表皮炸得酥香,内里却粉糯绵软,质地细密,并无多余的味料,唯有山药独特的淡淡清甜。
大道至简,饥饿时合该吃甜食!
欧阳发嚼着山药,略显含糊地问道:“吴掌柜,实不相瞒,我眼下正寻觅差事,不知贵店可有适合我做的活计?某不要工钱,只须管我中午和晚上两顿饭便是。”
“这……小官人若是早几日来,倒是可以替吴某抄写食单,眼下却没什么活计了。”
找工作竟找到食肆里来了……
实锤了!小欧阳被他爹冻结银行卡了!
欧阳发不死心,眼珠子一转,扭头看向二郎,语重心长道:“二郎啊,凭吴掌柜的手艺,吴记做成正店是迟早的事,正店里的大伯没有不识字的,你也不想被旁人比下去罢?”
李二郎脸色微变,这话说到他心坎里了。
以往只他一个伙计,尚不觉得要紧,可自打孙福入职,他无一日不为此事发愁。
这一个月多来,他得空便捧着食单先从菜名认起,终究是笨法子,效率低下,且不成体系。
欧阳发观其神色,心知有戏,提议道:“我教你啊!自今日起,每日午后,我来店里教你识字,如何?”
略一停顿,又对吴掌柜道:“我不白吃饭,贵店往后但有誊抄或撰写文案的活计,尽管交给我!”
请假
不知不觉又变成了阴间作息,想调回来,却没有预制章节,只能请假了。
安排欧阳发来吴记“打工”,当然不会是干端茶倒水、迎来送往的活儿,其实前面铺垫过了,吴铭有意把接地气的菜名换成文雅的菜名,欧阳发主要干这个,且不收工钱。人情往来而已,算不上有辱门楣、令家门蒙羞吧。
当然,这活儿归根结底还得作者来干。
太难了,想得我抠脑壳。
以后吴记出新菜时,还望聪明绝顶的书友们群策群力,如果想到合适的菜名,可以发在段评里。俺在此要个授权,以后看见合适的就直接借用,不再单独说明。
明天零点前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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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1 锅塌里脊
誊抄就不劳小欧阳了,小谢足以胜任,但说到撰写文案,吴铭还真想到一个适合他的活计,问道:“小官人可尝过矾楼的菜肴?”
“昔为矾楼常客。吴掌柜问这作甚?”
“实不相瞒,吴某前些日子上矾楼一探,见其菜名新奇雅致,大受启发,意欲效仿,却苦于才思不逮,拟不出此等文雅名目。不知小官人可愿代笔?”
发哥儿再怎么学业不精,到底是正经十年苦读过来的,腹中文墨自非谢清欢可比,更远胜吴铭。将此任托付给他,再合适不过。
“善!”
欧阳发欣然应允,随即话锋一转道:“只是取名不可无中生有,须先观其色、嗅其香、品其味,方有灵思。”
吴铭笑起来:“合该如此!小店常于午后试菜,待小官人教罢二郎,正可品鉴。”
“一言为定!”
欧阳发喜不自禁。
他本意不过混两顿员工餐,不料竟能当第一个试吃新菜之人,快哉快哉!
不过此事最好莫教爹爹知晓,他老人家最近正因吴记断供而食不知味,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他如今已颇不受爹爹待见,岂敢再自讨苦吃?
吴铭详细说明自己的需求。
他只打算改部分菜品的名称,有些菜名本身足够雅致或别有寓意,比如雪花鸡淖、及第粥等,则不必更改。
另外,已经推出多时的菜品,暂不改名,待做大做强后再改也不迟,先从新菜改起。
欧阳发望着盘中所剩无几、已然冷硬的拔丝山药,沉吟道:“此肴便唤作金丝玉段,如何?”
这就开始干活了?
如此积极的工作态度,必须狠狠鼓励!
吴铭拍手叫好:“妙哉!金丝二字描糖汁金亮牵丝之形,玉段绘山药莹白温润之神,可谓神形俱肖,更暗含金玉清贵之意,委实妙极!”
“吴掌柜过誉了!”
欧阳发摆手自谦,嘴角却不禁扬起一抹得意的弧度。
赞美谁不爱听呢?
自打科举失利,他便屡遭爹爹否定,再好的心态,也难免灰心丧气。难得被人夸赞一回,又想到自己所取菜名,今后或许会随着吴记的兴盛而风靡,顿觉干劲十足。
一念及此,郁积在心底的颓唐一扫而空,自信重回己身。
欧阳发起身拱手:“多谢吴掌柜款待,明日再来叨扰。”
说罢,昂首阔步而去。
是夜,欧阳发禀明父母,略去无关紧要的细节,只说谋了份教书先生的差事,教人识文断字。
欧阳修当下未予置评,待大郎告退,才对夫人说道:“还算他有点骨气。”
人可无大志,但不可无骨气,他的儿郎纵使无济于庙堂,也断不能当那游手好闲、花天酒地的纨绔衙内。
三日后。
欧阳夫人率先察觉大郎的反常。
“发儿,你这便吃好了?可是菜肴不合口味?”
因午后有吴掌柜开小灶,家里的午饭,欧阳发只象征性夹两筷子,任谁看了都是食欲不振的样子。
他搪塞道:“孩儿不饿。”
“你待会儿要去教书,理应多吃些,怎的倒比以往吃得少了?”
欧阳夫人一边说一边往大郎碗中夹菜。
欧阳发连忙端碗躲闪:“真不饿……”
他还要留着肚子品尝吴记的新肴哩!
却不知今日又有什么美食?
欧阳发掐着时辰叩开吴记川饭的店门,他虽算不上名师,但教二郎识文断字还是绰绰有余的。
过了不知多久,忽有暗香袭来,他深深吸嗅,好香!忍不住直咽唾沫,腹中馋虫咕咕叫唤。
厨房里,吴铭仍然寓教于实操:“根据原料形状不同、勾芡方法不同、火候要求不同等因素,颠锅可细分为好几种技法,小翻勺你们练得很熟了,今天教学的菜品会用到另外两种技法:大翻勺和晃勺。”
小翻勺是中餐馆里最常用也最基础的翻勺技法,通过前推后拉使菜肴翻转,以达到快速成熟、调料入味、勾芡均匀的效果,动作幅度较小。
大翻勺则需要更大的动作幅度,使菜肴整个翻转,让食材正反面均匀受热的同时,保持其形状和口感。
而需要大翻的菜品,通常也会用到晃勺这一辅助技法,通过持续晃动,使勺内原料随之旋转,以达到均匀加热、避免原料糊底等效果,为后续的翻转动作做准备。
吴铭取出猪里脊、鸡蛋、葱姜等一应食材:“今天教你们的菜叫锅塌里脊。”
锅塌原是鲁菜里的烹调方法,即先煎后煨。原料先经改刀、腌制、挂糊,下锅煎至两面金黄,然后入清水或清汤中,慢火煨制,将味汁收入菜中。
正如万物皆可拔丝,百菜亦皆可锅塌。鲁菜里有锅塌豆腐、锅塌黄鱼、锅塌蒲菜等,成菜吸饱汤汁,润且入味,老少咸宜。
锅塌里脊则沿袭了鲁菜的传统技法,结合天津本地人的口味稍作改良,是一道独具特色的天津菜,一度风靡日本,并取得一个响亮的名称——天津饭。
这道菜是吴记店堂里新增的固定菜品,以猪里脊和鸡蛋为主食材,一年四季都能做,且咸鲜软嫩,正适合宋人的口味。
三个厨娘立时打起十二精神,边看示范边听讲解。
吴铭去掉里脊肉上的筋膜,将之切成薄片,洗净血水后挤干水分,以酱油、料酒、盐、蛋清、淀粉腌制。
姜葱切末,取一空碗,打五个鸡蛋,搅打均匀。
另取一碗,加入适量的盐、味精、酱油、白醋、蚝油、清水调成料汁。
起油锅,肉片下锅滑熟备用。
留少许底油,油温烧至五成热时,倒入三分之二蛋液搅散使其定型,再沿锅边淋入适量蛋液,使蛋饼呈现圆形。
将肉片分置于蛋饼上,稍微煎一煎,再将剩余的蛋液淋在肉片上,撒上少许姜葱末,待蛋液定型变成嫩黄色,持锅晃勺。
“旋转几次,防止粘底,然后再进行大翻,还是前推后拉。”
话音未落,吴铭将锅朝后一拉,紧跟着向前一送一扬,蛋饼立时跃出锅口,经180度翻转后,重又落回锅中,露出已煎至金黄的底部。
又是切身感受烹饪魅力的一天。
经过多日的练手,三人已能看出大翻勺和小翻勺在技巧上并无本质差别,只是大翻须得将锅端离灶台,操作起来更加费劲。
吴铭继续晃勺煎制蛋饼的另一面,不多时,浓郁的蛋香已溢满厨房,飘至店堂,馋得欧阳发喉头连滚。
将准备好的料汁淋入锅中,转小火煨煮入味,最后勾薄芡收浓,明油亮芡,出锅装盘!
店堂里同样在教学。
欧阳发深知,若依循蒙学教法,从《广韵》、《集韵》教起,则缓不济急。
二郎所求者,非通晓文墨,仅需识得食行常用字,能辨菜单、明价牌、识物料,足矣。
故采取速成教法。
幸而,欧阳发治学虽不积极,吃饭却是第一名。京中食行的常用字词,他了然于心。
连日来,他将这些字词依其形意虚实、使用频次,分别录于纸笺。
此刻,他便取出一迭裁好的纸片,每张纸片上书一方正大字。
先从形意简单、较为常见,且有实物对照的字教起。
欧阳发拿起一张纸片:“这纸上所书字眼,二郎可认得?”
李二郎点头:“认得!是米!”
在吴记干了小半年,简单的字词他还是认得的。
“好极!”
欧阳发又取一“肉”字相询,如此反复,米、肉、鱼、面、菜、果、酒、茶……凡有不认识的,便教其字形字意,每教十字,再混了纸片令其辨认。
嘱咐道:“每日但得闲暇,便以此法练习,平日里见着实物,记得在脑子里过一遍相应的字词,不消数日,定当牢记不忘。”
继而教形容滋味之字:酸、甜、苦、辛、咸、鲜、香……
再教常用的特定组合之字:粉、末、丁、粒、丝、条、段、片、块……
最后教器具及烹饪法所涉之字:煎、炒、烹、炸、蒸、煮、炙、膾、碗、碟、筷、刀、叉、勺、瓢、盆……
如此分门别类,由易至难,每日先以纸片抽问,温习往日所学,再教新字。
死记硬背固然枯燥,只因字字关乎仙缘,李二郎学得格外用心。随着认识的字越来越多,识字带来的便利逐渐显现,由此产生的成就感令他更加投入。
“再看此字……”
欧阳发忽然住口不说,扭头望向那面通往灶房的布帘。
他已听见轻微的脚步声,诱人的菜香越发浓郁。
吴铭端着热气腾腾的锅塌里脊及米饭一碗掀帘而出。
欧阳发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将手中纸片塞进二郎怀里:“你且去自习,待会儿再教新字。”
“此菜唤作锅塌里脊,有劳小官人取个新名。”
“省得!”
欧阳发颔首应声,眼睛却紧盯着盘中那块厚实的圆饼,两面煎至金黄,外层裹着酱色油光。
蛋饼?
不,不止鸡蛋,他已从扑鼻的香气中分辨出馋人的脂香。
当即举箸撕下一块,送入口中。
咬破酥香的煎蛋外皮,饱吸的咸鲜酱汁随之四溢,蛋香混着浓郁的酱香和淡淡的脂香一并在舌尖上绽开。
内里果真暗藏玄机,牙齿随即陷入丰腴软嫩的肉片里,一嚼即断,渗出咸鲜的肉汁。
又是一道下饭好菜!
欧阳发早便饿了,当即大口吃饭,一碗米饭眨眼即尽。
“再来一碗!”
吴铭替他添一碗饭。
欧阳发吃完蛋饼,便将米饭扣进盘中,裹了酱汁食用,直至一滴不剩,这才搁筷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啊!”
舒服了。
还得是吴记的菜肴吃着过瘾!
咂摸着残留在唇齿间的余味,欧阳发沉吟道:“此菜形似金乌,内里暗藏丰腴娇嫩之肴,不若改叫金乌藏娇。”
你是会取名的……噱头拉满。
吴铭含笑应下,少不得夸赞几句。
欧阳发喜上眉梢。京中食肆逾万,他最喜欢的果然还是吴记川饭,既有美食可享,掌柜的说话又好听。
“后日旬休,吴掌柜可有什么安排?”
“应临川先生之邀,将往其府上操持家宴。”
惜哉!看来旬日只能在家里凑合一顿了。
“既是上门操持宴席,定有不作市售之肴罢?”
欧阳发知道吴记的堂食、雅间及上门做菜各有侧重,上门做菜的规格无疑最高,菜肴自然也最新奇独特,旁人绝难复刻。
说起来,吴掌柜的独门绝技可真多,倒似滔滔江水,无穷无尽也。
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今坊间盛传吴掌柜曾得神仙点化,承接灶王爷衣钵,故而千般花样,层出不穷。
家言虽不足信,然凭吴掌柜的厨艺,较之灶王爷只怕也不遑多让……
见对方给出肯定回答,欧阳发按下胡思乱想,说道:“某有个不情之请,那些不作市售之肴,今后可否另做一份,也让我尝尝鲜?但有活计,尽管吩咐,我什么都愿意做!”
“这……”
不是我不想吩咐,是你能干的活儿太少了。你一文弱书生,只能干点文字工作,让你端茶倒水、切墩打荷,你也不会啊!
吴铭婉拒道:“多数菜肴另做一份倒也无妨,但有些菜肴烹制不易,极费功夫,暂不另做,还望小官人见谅。来日方长,眼下不作市售之肴,将来未必不会再店里推出。”
话虽如此,欧阳发却心知肚明,所谓将来,只怕要等吴记做成矾楼、潘楼的规模,方有望一尝。
“惜哉!”
他长叹一声,不死心道:“可否取王家家宴的食单一观?”
即便吃不着,看看菜名也是好的。
吴铭哑然失笑,遂取来食单,顺便让他替部分菜品重新取名。
免不了要提到各色菜肴所用食材及成菜的色香味,幸而欧阳发刚填饱肚子,馋倒没有很馋,只是啧啧称奇。
“吴掌柜,这些菜将来若在店里推出,万望遣人告知,某要做第一个尝鲜者!”
吴铭点头称好,拿上经过修改的食单,自回后厨备料不提。
欧阳发则唤来二郎,继续今日的教学。
292 蒸蛋糕
三日前是王芷十岁生辰的正日子,王家阖府已为长女庆过生,该有的礼俗皆已周全,唯独生辰宴略微从简。
王家上下皆知,纵使府中竭力备办,也难及吴掌柜亲自操持的一桌宴席。
王安石虽延请吴掌柜上门掌灶,却无意大操大办,所邀宾客,除左邻右舍的孩童外,仅韩绛、韩维、吕公著三位挚友,权作家宴小聚,并未请四司六局张罗排场。
话虽如此,此番庖厨的阵容却堪称空前,除吴铭和谢清欢外,京师首屈一指的厨娘何双双亦将同往。
由本朝最顶尖的男女庖厨为自己操持生辰宴,这等待遇,即便放眼整个东京,怕也是独一份。
王芷对此期盼已久,心底的兴奋尤胜三日前,早早起床梳妆,扮作娴静淑女模样。
王蘅则早早将左邻右舍的小伙伴邀至家中,将吴川哥哥的手艺夸得天花乱坠。众孩童皆已尝过无名氏摊上的美味,对此深信不疑,暗自垂涎。
等待最是煎熬,王蘅性子又急,不时缠着王安石追问:“爹爹,吴川哥哥几时至?”
同样兴奋的还有谢清欢。
好耶!又可以出门啦!
这回轮到锦儿留守空店,她平时练得最少,正好趁此机会雕雕萝卜、练练颠锅。
吴铭买菜归来时,厨房里已萦绕着卤水的浓香。
作为本店最畅销的菜品,卤味自是不可或缺,且依照吴琼的嘱咐,此番多备了些鹌鹑蛋。
吴铭招呼道:“待会儿再备料,我先教你们做道新菜。”
一听又有新菜可学,三个厨娘立时放下手中活计,围聚上来。
吴铭取出低筋面粉、鸡蛋、糖等一应食材,以及前几天买的电动打蛋器等一应器具:“这是一道甜食,唤作蛋糕。”
王家毕竟是以庆祝王芷十岁生日为由请的他,小孩儿过生,怎能没有生日蛋糕?
“是蛋烘糕么?”
谢清欢只道师父口误。
“不,蛋糕和蛋烘糕虽只一字之差,二者却截然不同。”
三个厨娘面面相觑,何双双疑惑道:“我记得食单上似乎没有这道菜?”
“的确没有,此菜算是给小五娘准备的生辰礼。”
三人恍然,心想师父(吴大哥)做事当真周到。
因为前女友爱吃甜品,吴铭曾跟相熟的同行学过一点烘焙,水平不高,只略懂皮毛,做个简单的生日蛋糕还是手拿把掐的。
只不过,川味饭馆是一家苍蝇馆子,就同等规模的饭馆而言,老爷子采买的厨房用品算是相当齐备了,但仍然无法和酒楼的后厨相比。
厨房里没有烤箱,暂时也没有添置的必要,等以后做大做强了再说。
幸而蛋糕并非只有“烘烤”这一种烹饪方式,隔水蒸制的蛋糕同样松软香甜,做法相当简单,且蒸的好吃不上火。
吴铭取出电动打蛋器,装上搅拌棒。
谢清欢立时被这稀奇古怪的器具所吸引,好奇询问:“师父,这是什么法宝?”
每次听她以“法宝”称呼现代厨具,吴铭总忍不住想笑:“这叫打蛋器,之前教过你们用筷子打发蛋清,换作此物,效率更高,可省下许多体力。”
雪花鸡淖里的蛋白霜量不多,且是雅间菜品,偶尔才做一回,手打足以胜任。
蛋糕就不一样了,纯靠手打,即便是麒麟臂大成的吴铭也遭不住。
考虑到这是赠礼,且最后才上,尺寸没必要做得太大——主要因为没有那么大的模具和蒸锅——做个八寸的小蛋糕,给一千年前的小孩儿尝尝滋味,足矣。
取出电子秤称重各种食材。
新手烘焙最好定量,尤其是主食材,务求精准,稍有出入便会翻车。
吴铭一边称量一边讲解:“这个叫电子秤,和秤的作用一样,单位是克,坊间的一斤相当于660克。”
三人相顾惊诧。
又一仙家法宝,竟无需秤砣便可称重!
看了一会儿便发现,此秤精度极高,远非凡俗秤杆可比!
吴铭先取出蒸锅烧水。
随后取两个干净的小盆,将五个鸡蛋打入盆中,分离蛋黄和蛋清。
往蛋黄里加入50克玉米油、75克纯牛奶,再研磨少许柠檬皮的碎屑去腥,加入80克过筛的低筋面粉搅拌成面糊状备用。
往蛋清里加入少许柠檬汁和50克白砂糖,打蛋器,启动!
先开低速以防蛋清飞溅,随后再转至高速持续搅打。
三人只听得咄咄声响,搅拌棒飞速旋转,盆中清亮的蛋清随之泛起细碎气泡,不多会儿,气泡越发细密,体积也随之膨胀,色泽渐渐发白。
好快!
谢清欢不禁回想起昔日被打发蛋清支配的恐惧,若早得此法宝,又何须费那许多工夫?
转念又想,师父本可用法宝打蛋,此前却只用手打,定是为了磨练我和双双姐的基本功,委实用心良苦。
吴铭专注盆中,对徒弟的心思一无所知。
转眼间,泡沫变得稠厚膨大,堆迭隆起,色泽凝为纯白。
取出打蛋器,指着搅拌棒前端的蛋白霜讲解道:“看,此时的蛋白霜呈弯钩状,这就算打好了。”
术语管这叫中性发泡。
取大约三分之一的蛋白霜同蛋黄面糊快速翻拌混合,再将拌好的面糊倒进剩下的蛋白霜抄底翻拌均匀。
“这一步要尽量快,耗时过长会导致蛋白消泡,极易翻车。”
三人似懂非懂,只记下一个“快”字。
说实话,即便是从厨多年的何双双,看到现在仍毫无头绪。
蛋糕带个“糕”字,想来应是某种糕点,只是这做法和寻常的糕点大相径庭,她以往积攒下的种种经验全无参考性。
吴铭将混合好的蛋糊倒入八寸模具里,震几下找平液面,并排出多余气泡,用保鲜膜包起来。
此时蒸锅里已经上汽,将模具放进锅里小火蒸制,须蒸50分钟左右。
继续备料,主要是对部分食材进行预处理。
何双双师徒入职吴记已有两个半月,早已适应现代厨房的分工模式和吴大哥的各种指令。
四人配合默契,效率极高。
待万事俱备,蒸制的时间也已足够,闷五分钟出锅。
三个厨娘纷纷探头看向模具里,但见蛋糊已然发起,膨胀成一块淡黄色的圆厚糕饼,表面平整光洁,无丝毫裂痕褶皱。
完美!
和烤出来的戚风蛋糕相比,蒸蛋糕除了没有外层的焦皮,口感和松软度几无二致。
吴铭将模具往案台上轻震一下,撕掉保鲜膜,竖立放凉。
趁此空隙打发淡奶油。
相较打发蛋清,打发淡奶油的难度略高一些,一要把握时机,二要选对品牌,有些品牌的淡奶油只适合做蛋挞。
将淡奶油和细砂糖按十比一的比例倒入盆里,取出洗净后的打蛋器,仍然先开低速,搅拌均匀后再转中速持续打发。
淡黄的奶油立时泛起大量气泡,逐渐变得浓稠,表面浮现出细微的纹路。搅打至纹路清晰,淡奶油不再流动,拉起后有尖尖角,此时便已打发至八分,可用于蛋糕抹面。
“这是……生酥?”
何双双终于看懂吴大哥在做什么了,不禁暗暗咋舌。
制取生酥是极费工夫的活计,须使牛乳自然发酵,煮成奶渣后再使劲搅打,方能制得少许。故而售价高昂,多为显贵享用。
吴大哥却轻松写意,谈笑间便制出一盆!
仙家法宝,真个妙用无穷!
吴铭随口问:“你应该会做滴酥罢?”
滴酥类似现代的奶油裱花技术,风靡宋代的滴酥鲍螺,便是往奶油里搀入蜂蜜,凝结以后,挤到盘子上,一边挤,一边旋转,制成一枚枚底下圆上头尖的小点心。
何双双身为厨娘,自然精擅此道。
“师父,弟子也曾学过!”
谢清欢举手自荐,跃跃欲试。
滴酥和茶道、插花一样,是彰显出身富贵的优雅技艺,谢居安虽不许女儿学厨,滴酥却是唯一的例外。
吴铭笑道:“待做完蛋糕,生酥若有剩余,便拿给你们练手。”
此时,蒸蛋糕已经放凉,脱模取出,将顶部削平。
三人细细观之,又是一惊。
蒸糕并不罕见,可蒸出来如此松软细腻的糕点却前所未见,指压甚至能回弹!
吴铭以蒸蛋糕作坯,置于平底餐盘上,取出抹刀,在顶部涂抹一层奶油,随后用刀铺至侧边。
竖起抹刀,没有转台,只能让小谢转动餐盘。抹平侧面的奶油,随后将顶部高出平面的奶油刮平,再将底部多出的奶油刮干净,一块最基础的直角蛋糕坯便已成形。
三人齐齐咽口唾沫,谁能拒绝一块裹满滴酥的松软蛋糕呢?
吴铭将剩余的奶油稍微打发至九分,取出裱花袋,将奶油装入袋中,套上尖齿花嘴。
他只会最简单的几种花形,但仅是最简单的花形,已是宋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三人起初不知裱花袋有何用处,片刻后,只见花嘴处开始匀速挤出膏状的奶油,随着师父(吴大哥)的手腕移动而在蛋糕坯表面盘绕。
吴铭向上微微提拉裱花袋,花嘴随之抬升并略微外倾,形成一片拱起的花瓣轮廓,挤出尖端后迅速收力断开奶油线。
随后转动餐盘,重复此操作,依次挤出五片略微交迭的奶油花瓣,最后在花瓣中心挤出一个小圆点作为花蕊。
三个厨娘看得痴了。
东京城里手艺最好的滴酥厨娘,也不过是将生酥挤成各种螺纹状,断无可能做出花形!
这妙到毫巅的精准操控,远超三人对滴酥的认知,简直神乎其技!
不……
何双双的目光落到吴大哥手里的裱花袋上,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此物才是技艺得以精进的关键所在。
谢清欢脱口道:“师父,我想学这个!”
吴铭失笑,心想就没有你不想学的。
“好啊,那你留在家里,锦儿随我等同行。”
“啊!那算了……”
吴铭接着又裱出几朵花形,再稍加勾勒,使造型美观。
“呼!”
终于搞定!这玩意儿做起来可比炒菜费劲多了,好在只做这么一回,权当会员福利。
谢清欢盯着蛋糕上惟妙惟肖的花形,越看越喜欢。
适才还信誓旦旦要露一手,此刻见过师父出手,倒是不敢再献丑了。
吴铭将蛋糕放进冰箱冷藏,见三人目光灼灼,念及万事俱备,只欠餐车,闲着也是闲着,索性教三人使用裱花袋。
何双双一上手,便知自己所料不差,以此物滴酥,果真事半功倍!
三个厨娘俨然玩橡皮泥的小孩,将奶油挤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干劲十足,乐此不疲。
吴铭合理怀疑,她们若是生在一千年后,只怕也要舍弃中餐厨师不做,投身于甜品烘焙事业。
刚冒出这个念头,李二郎忽然推门而入:“马大娘来了!”
马大娘驾着餐车驶抵吴记川饭店前。
六人将一应食材和器具装车——因食材较多,单靠餐车不足以盛装,昨日特意让二郎租了辆独轮车,今早已送至店上。
吴铭取出几包冰袋放入餐车具有保温功能的箱柜里,又在底部垫上缓冲垫,将装蛋糕的冰鉴置于其上。
任务期间,餐车临时升级成中转站,必要的现代物品可随车携至东京,但无法在城里取出,更不得售卖。
辞过锦儿,戴上帷帽,吴铭、何双双、谢清欢、李二郎和孙福分别驾着餐车、推着独轮车出发,马大娘则打道回府不提。
考虑到车里装着最是娇气的蛋糕,这一路吴铭只捡平坦的大道走,且尽量缓行,以免一上午的付出毁于一旦。
幸而毛驴稳健,行驶还算平稳。
出丽景门,一行人沿汴河东行,过东水门至清明坊,熟门熟路驶抵王安石府邸前。
看门的院公早得了嘱咐,远远见着餐车,立时回府禀报。
王蘅等一众孩童早等得望眼欲穿,霎时蜂拥而出。
吴铭本打算由偏门入府,岂料甫一路过正门,便被竞争奔出的众小孩儿团团围住。
“吴川哥哥!你可算来了!”
“今日有什么吃食?”
“我想吃蛋烘糕!”
“没出息!宴席上谁吃蛋烘糕啊!”
王蘅率众拦下餐车,七嘴八舌像雀儿一样吵嚷不休。
293 三杯鸡
吴铭算是看出来了,他的餐车在这群小孩儿眼里好比百宝箱,只要打开柜门,就能变出各种各样的美食。
“蘅儿,莫要添乱!”
紧随而出的王雱板起面孔,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王蘅自不惧他,邻家的孩童则收敛许多,但并未就此散去,而是化身护食使者,随吴铭一行自偏门入侧院。
五人将餐车和独轮车停在马厩,曹铛头及一众灶房仆役已在此等候,众人将一应食材及器具搬至灶房。
众孩童帮不上忙,只得守在不远处翘首旁观,恨不得立时开席。
“走了!”王雱拉起小妹的手,“待会儿娘亲该念叨了。”
王蘅很想亲眼看吴川哥哥炸鲜奶,但她知道父母和兄长断无可能应允,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去,三步一回头。
咦?
忽见吴川哥哥从餐车里取出一个大号的冰鉴,又自冰鉴里取出一块圆圆的奇物,周边绘有纹饰,顶上缀着花朵,煞是好看!
那也是吃食?
她立刻挣脱兄长的手,哒哒哒朝吴川哥哥跑去。
吴铭取出蛋糕查看,体态完整,奶油也没有融化的迹象。
如今是孟冬时节,根据体感估计,东京白天的气温最多十来度,夜里能降到零度左右,何况他还在冰鉴、餐柜里放了冰块,短时间内断无融化之虞。
将蛋糕放回冰鉴,正欲盖上盖子,猛地响起一声喊:“吴川哥哥!”
王蘅在餐车前站定,目光灼灼地望向冰鉴:“那是什么?”
吴铭轻轻拍两下冰鉴,笑道:“这叫蛋糕,是送给你姐姐的生辰礼。”
“能吃么?”
“当然。”
“我也想吃!”
“按理会分而享用,不过,既是送给你姐姐的礼物,如何食用自然取决于她。”
“蘅儿!”
王雱快步走近,再度抓起妹妹的手,这回更显强硬,半牵半拽地将她带走。
父亲眼下正同四位叔叔叙话,娘亲则指挥仆役布置宴饮场地,照看两个妹妹和众孩童的任务,便落到他这个兄长头上。
芷儿素来娴静,虽年仅十岁,却已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不消他费心;小妹却自幼活泼贪玩,稍不留神便跑个没影,最不让人省心!
一念及此,王雱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吴掌柜,今日另有一位宾客登门,亦是爹爹好友。用膳之人多出一位,不知备料可堪用否?”
“足矣。”
吴铭备料向来会留有一定的余裕。
这倒没什么,不寻常的是,听王雱的意思,对方显是不请自来,故而没能预先知会。
这在宋代可不常见。
稍一打问,原来这位不速之客是韩缜,那便不足为奇了。
韩缜乃韩绛、韩维之弟,三兄弟生于显赫门第,同榜高中,同朝为官,后来也都身居高位。
王安石同韩绛、韩维相识更早,与韩缜结下深厚友谊是在熙宁二年进京之后,彼时与韩缜毗邻而居,“羁旅儿童得近邻,相知邂逅即情亲”。遂相与游,结为挚友。
韩缜以“喜事口腹,每食必殚极精侈”闻名。据史料记载,他性嗜鸽,且非白鸽不食,如果不是白色的鸽子肉,入口即能分辨。
他也爱吃驴肠,且要求很高,一须新鲜,二得脆美。为满足主家的口腹之欲,其府上的庖厨往往会事先将一头活驴缚于灶房外面的柱子上,待下人来报,便取刀刺驴腹,生取其肠,治净后调和五味以进。
韩缜此前常遣人来吴记预订雅间,迄今尚未得偿所愿。
此番多半是得知王介甫请来吴掌柜掌灶,二位兄长又应邀过府作客,是以便厚着脸皮随哥哥同往,意欲一饱口福。
事实确如吴铭所料。
韩缜没别的嗜好,唯独好吃,京中但凡稍有名气的食肆早已吃遍。
这吴记川饭他此前从未听闻,上月赐酺宴后,突然声名鹊起。
起初并不在意,因献肴于御前而得名的食肆所在多有,名实未必相副。
直至十日前,官家竟召其入宫设摊,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
能教官家念念不忘,足见吴记的菜肴确有不俗之处。
韩缜立时遣人预订雅间,岂料吴记的生意端的红火,竟是一席难求。
报出自己的名号亦无济于事,排在他之前的尚有诸多当朝要员、皇亲国戚,怕是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轮到自己。
三日前于三哥府上小聚时,听兄长提及王介甫旬日家宴之事,韩缜当下便动了心思。
今日一早,他早早至三哥府上作客,待到启程之时,便厚颜随三哥、五哥同往。
他同王介甫虽然交情不深,但素闻其生性豁达,此番得两位兄长相携,左右不过添副碗筷的事,想来无关紧要。
“真个羡煞韩某!”
五人围炉茶话,韩缜大发感慨:“我早闻吴掌柜手艺卓绝,有意到店一探,怎奈吴记雅间一席难求,始终未能如愿。介甫何以能延请其上门掌灶?”
王安石笑道:“我上月相邀亦遭推拒,此番是假借长女庆生之名,方得偿所愿。家中孩儿同吴掌柜格外亲近,我与诸君却是借了稚子的东风。”
众皆抚须大笑。
后院里,王蘅风风火火闯进王芷的闺房,不待站定,便扬声唤道:“姐姐!大喜事!”
“???”
“吴川哥哥此番特意为你备下一份生辰礼,我适才略略扫过一眼,似是以滴酥制成,绘出好些花形,几可乱真,比我的脸还大哩!”
“小妹又来哄人,滴酥岂能绘成花形?”
王芷学过滴酥,虽算不上精擅,却也知晓此技法绘不出繁复的图案。
“千真万确!蘅儿几时哄过姐姐?不信便去亲眼瞧瞧!”
“这……”
王芷见妹妹说得斩钉截铁,心下好奇,却又念及出入灶房与自己的淑女形象不符,迟疑道:“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王蘅不以为意,“咱去瞧瞧吴川哥哥送你的礼物,有什么打紧?走罢!”
王芷迟疑再三,终是好奇占了上风,姐妹俩直奔灶房而去。
灶房里,吴铭等人已着手烹菜。
今天的宴席分两桌而食。
一桌是王安石及其好友,共五人;另一桌则是吴琼和众孩童,共十一人,别看人数多,除吴琼外,余者多为不满十岁的小孩儿,两个人的食量也未必抵得上一个大人。
两桌的菜品略有不同。
王安石那桌会多两道硬菜,小孩儿这桌则会多两道甜食——如今尚不存在吃甜食吃出蛀牙的情况,没有哪家父母会限制自家小孩儿吃糖,莫说一千年前,便是五十年前也没这说法。
吴记川饭的菜品一向依循时节而定,时值孟冬,理应吃点热乎的、便于保温的菜。
先炖羊排熬羊汤,此菜堪称冬天的标配,天寒地冻之时,没有什么比一碗羊汤更能驱寒生暖了。
羊汤全国各地都有,四川最出名的当数简阳羊肉汤,做法和外地的羊肉汤相差不大,区别只在于蘸水及所选用羊的品种,以简阳当地的土山羊为佳。
吴铭带来的羊排是在东京买的,之前已在店里做过预处理,此时便下锅炖煮。
羊肉汤的做法不难,只须记住一个要点:调料要做减法,以免掩盖羊肉本身的鲜美。
吴铭只在香料袋里装入少许的花椒、黑胡椒、白胡椒和香叶,与之同煮的当然还有羊肉的黄金搭档——白萝卜块。
曹铛头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倒不是因为羊肉汤,这道汤菜他也会做,而是惊愕于吴掌柜所带来的诸多珍稀香料、特制器具及秘制酱料。
有些食材甚至连他都叫不出名来,比如那青翠的菜蔬,这时节竟还有这等新鲜的绿叶子菜?
他不懂便问:“曹某眼拙,不知这是何种菜蔬?”
“这叫巢菜,即豌豆苗顶端的那一小撮嫩叶,此乃蜀地特产,可于羊肉汤中涮而食之,滋味甚美。”
这回是真·蜀地特产。
豌豆的食用史源远流长,《诗经》有云:采薇采薇,薇亦作止。其中的“薇”指的便是野豌豆。
而豌豆苗因其是冬日不可多得的绿色菜蔬,自古便深受蜀人喜爱,现代的四川人称之豌豆尖或豌豆颠,宋时的蜀人则谓之巢菜,陆游有诗云:便觉此身如在蜀,一盘笼饼是豌巢。
苏东坡贬居黄州期间,怀念家乡的豌豆尖,也赋诗深情吟咏:“菜之美者,有吾乡之巢……豆荚圆且小,槐芽细而丰。种之秋雨余,擢秀繁霜中……”
豌豆尖和鱼腥草并列为西南地区两大特色食材,在外地并不流行,曹铛头有所不知实属正常。
炖上羊肉汤,接着做下一道菜。
吴铭取出已预先焯过水的鸡肉块,以及一应调料和三个小酒杯。
曹铛头回忆了下食单上所列菜品,问道:“可是要做三杯鸡?”
今日宴席上和鸡有关的菜品只有这道三杯鸡,菜名听着倒是新奇。
吴铭点头称是。
考虑到王安石是江西人,今天便特意烹制这道江西名菜三杯鸡,也让老王尝尝千年后的家乡风味。
说起来,江西菜里有不少菜品都和宋代相关,比如水浒肉,相传便是《水浒传》中宋江等人最爱吃的浔阳楼“嫩片肉”,又比如文山鸡丁,相传为南宋的民族英雄文天祥所创。
甚至王安石府上的这位曹铛头,十数年后也会创造一道流传千古的名菜:响铃鱼饼。
而三杯鸡的起源,相传为南宋末年,在文天祥行刑的前一天,狱卒敬服其为人,想替他做一顿像样的饭菜,便找来一个瓦钵炖鸡,中途倒了三杯米酒进去,做好揭盖一看,鸡肉酥烂,香味四溢。
这道菜后来随客家人的脚步传到了宝岛,又结合当地人的口味有所改良创新,最终火遍全国,以至于现在提到三杯鸡,许多人都忘了它是江西菜。
传统的客家三杯鸡以小火炉慢煨而成,食用时也是围炉共享,三杯料汁皆选用赣南当地的特产:一杯土榨山茶油,一杯客家米酒,一杯古法酿造酱油。
台式三杯鸡则选用当地的米酒、酱油和黑麻油烹制,配料除了姜葱蒜,还会添加红葱头、小米辣,以及注入灵魂的一味香料——九层塔。
吴铭决定采用客家三杯鸡的烹饪方法,配料上借鉴台式,味道更丰富,但不加小米辣,三杯料汁——米酒、山茶油、酱油则产自四川本地。
他吩咐小谢切配一应配料,随后用小酒杯按比例盛装料汁。
灶房里的众人见着这一幕,险些惊掉下巴。
品质如此高的琉璃杯,该当珍藏才是,吴掌柜竟用来盛装料汁,简直暴殄天物!
吴掌柜该不会是个富家子弟罢……
众人面面相觑,不禁冒出同样的念头。
吴铭神色自若,待配料切妥,起油锅,下入姜、葱、红葱头爆香,倒入鸡块炒香,再依次加入三杯料汁及少许冰糖。
不多时,浓郁的香气便随热气四溢散开。曹铛头离得最近,不由得深深吸嗅,望着锅中已染成酱色的鸡肉,喉头接连滚动。
吴铭将三杯鸡转入砂锅,分作两锅,置于小火炉上煨煮。
将锅洗净,正欲做下一道菜,两条纤细身影恰在这时闯入,异口同声道:“好香啊!”
曹铛头吓一跳,忙出言制止:“灶房里人杂烟重,小娘子如何进得?若教夫人知晓……”
王蘅摆手打断:“你不说,我不说,娘亲怎会知晓?”
随后看向吴铭:“吴川哥哥!蛋糕哩?我和姐姐想再看两眼!”
吴铭忙着做菜,哪里有空搭理小孩儿,扭头冲谢清欢使个眼色。
谢清欢立时取来冰鉴,走到灶房外,揭开盖子。
王蘅和王芷探头朝里一瞧,齐齐惊呼出声。
“哇!”
这回瞧得仔细,更觉栩栩如生,美轮美奂。
王芷仍觉难以置信:“这蛋糕莫非是以滴酥所制?”
“正是。”
“我想尝尝那朵花!”
她指着最大的那朵。
谢清欢笑道:“莫急,待饭后再品尝也不迟。好了,二位快快回屋去罢。”
说罢便盖上盖子,拎着冰鉴回到灶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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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4 甩丝
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前回已有因贪食过早饱腹,致使错过后续珍馐的教训,王蘅此番拿定主意,定要留着肚子品尝最后才上的蛋糕。
她提议道:“姐姐,我适才数过,蛋糕上共有六朵小花,你、我、娘亲,再加邻家三姐妹,正好一人分一朵。”
王芷不置可否:“那哥哥哩?”
王蘅一脸笃定:“哥哥素来务实,不重口腹之欲,是不是花形他定不在意。”
王芷略一思忖:“我要最大那朵。”
“合该如此!”王蘅拍手应和,“这原是吴川哥哥送给姐姐的生辰礼呀!”
姐妹俩相视而笑,满怀期待,雀跃着转回后院。
灶房里,吴铭已将烹制耗时较长的三道炖菜煮上,其中三杯鸡和肉蟹煲须炖半个小时左右,四喜丸子则要炖一个小时以上。
肉蟹煲是一道以螃蟹、鸡爪为主料的炖菜,配料则没有限制,想吃什么炖什么。
这道菜相传起源于明朝宫廷御膳,做法不难,味道好坏的关键在于酱料。
吴铭以适量的黄豆酱、番茄酱、豆瓣酱、蚝油、生抽、黄酒、陈醋、白糖、白胡椒粉和味精调配而成。考虑到宋人口味清淡,特意减少了豆瓣酱的用量,只增加一点复合香味。
四喜丸子则用于宴席中的压轴菜,取其福、禄、寿、喜的吉祥之意,距上菜还早,来得及。
曹铛头看得人都麻了,心想吴掌柜做菜是真舍得下料啊!
就拿这四喜丸子来说,添加的味料单是他识得的便有姜、葱、糖、淀粉、酱油、鸡蛋、胡椒粉、芝麻油、盐、酒等,此外还有吴掌柜独门秘制的蚝油和五香粉,肉蟹煲里的秘制酱料就更多了!
这光景,只怕炖草鞋也不会难吃罢!
“吴掌柜!”吴琼遣女婢来问,“菜料可已备妥?眼下可否开宴?”
自家家宴不必掐着时辰,开宴早些晚些,出菜快些慢些,都不打紧。
吴铭扭头以眼神询问何双双,后者揭开砂锅盖子看了看三杯鸡和蟹肉煲,皆已炖得软烂入味。
“开宴罢。”
女婢归报,过不多时,又领着众仆役来灶房里端菜、传菜。
“小谢,把鳜鱼剖了。”
“好嘞!”
谢清欢将鳜鱼抓出,咣一下敲晕,麻利地剖鱼治净。
曹铛头看在眼里,心下暗暗吃惊。
何厨娘声名在外,手艺精湛在情理之中,可这位谢厨娘名不见经传,看着不过十六七岁,干活却也这般娴熟利落,真个名师出高徒!
今日的宴席上仅有松鼠鳜鱼这一道鱼菜,在诸多新奇的菜品中,这道菜算是第二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食材里并无松鼠,多半是仿松鼠之形,却不知要如何烹制。
说起来,吴掌柜端的磊落无私,换作旁人,此等庖厨秘辛,烹制时定当屏退左右。
他本也打算回避,吴掌柜却道无妨,自己但有所问,对方亦逐一解答,竟毫不藏私。
这或许便是孔夫子口中的“有教无类”,这般行止,倒比举世无双的厨艺更教人肃然起敬。
坊间有关吴掌柜的种种传言,他也有所耳闻,此前只当笑谈,如今亲见其人,方知传言并非无中生有,吴掌柜的手艺和为人,绝非寻常庖厨可比。
吴铭将锅洗净,倒入宽油。
王安石对今天的宴席没别的要求,唯独指名要吃这道松鼠鳜鱼,必须安排!
前院后院摆起宴席,主家、宾客皆已入座。
众仆役呈上一应餐具,王安石那桌另有温酒的注子一副。
第一道菜仍是下酒的凉菜——卤味拼盘。
在座四客,韩绛、韩维和吕公著此前已见识过吴掌柜的手艺,韩缜却是头一回品尝,难掩兴奋之色。
卤味作为吴记为数不多可以外带的菜品,便连官家也常遣宫人打包,身为京中有名的饕客,韩缜自也尝过此味,委实香绝!
“三杯鸡、肉蟹煲——”
仆役呈上一大一小两口砂锅,揭开盖子,热气立时裹挟着香气四溢而出,锅里仍咕噜咕噜冒着细小的气泡。
那较小的砂锅里堆着酱色油亮的鸡肉块,似无其他配菜,唯有葱姜蒜等味料,以及少许青翠菜蔬,许是某种本草,散发着陌生而独特的香气。
另一口较大的砂锅里则盛装着丰盛的食材,橙红的虾蟹堆迭其上,酱色的鸡爪错杂其间,缝隙里嵌着藕片、豆腐等一应配菜。
五人齐齐吸动鼻翼,菜香入腹,喉头连滚,不再多言,纷纷举筷夹菜。
鸡肉入口,醇厚的脂香、酱香中夹杂着淡淡的酒香和一股鲜明奇特的本草香气。
饶是韩缜见多食广,也分辨不出那散发异香的本草为何物,想来将其入膳应是吴掌柜首创,当真别有一番滋味!
他早听闻吴掌柜烹肴不拘常法,多有创新之举,今日一见,盛名之下,果无虚士!
鸡肉已炖得软烂化渣,轻轻一抿即脱骨,鸡皮与附着在鸡骨上的胶质软糯粘牙,稍一咀嚼,便囫囵入肚,诸般香气却交织在唇齿间久久不散。
妙极!
韩缜举盏豪饮一口,随即品尝另一锅丰盛菜肴。
二者虽同为炖菜,滋味却截然不同。
肉蟹煲的香气一如其用料,更为浓烈繁复。
螃蟹显然是先入油锅里炸过,蟹黄之外裹着一层酥脆的壳,酱汁里融合了各色食材的本味,滋味极其丰富,韩缜无法尽数辨别,只觉百味尽在其中。
酱汁虽浓,然一口咬下,仍能尝出螃蟹的鲜美。
大虾鲜嫩、鸡爪软糯、藕片清脆、吴掌柜秘制的豆腐泡饱吸酱汁……另有些食材他并不识得,比如那切作小段通体遍布金黄颗粒的奇物,入口清甜,格外解腻。
诸般滋味交织融洽,挟裹着热气滚入腹中,暖意缓缓生发。
冬日合该吃炖菜!
韩缜正逐一品尝肉蟹煲里的各色食材,忽闻传菜声由远及近:
“蒜烧肚条、松鼠鳜鱼——”
仆役再次呈上两样菜品,揭开盖子的刹那,韩缜不禁愕然瞠目,瞪着那条昂首翘尾裹着鲜红酱汁的奇鱼,讶异道:“这是甚菜?!”
王安石笑道:“这是吴掌柜自创的招牌菜,松鼠鳜鱼,不可不尝!”
说罢,当先动筷,将那酥脆的鱼尾夹断,裹上吴掌柜秘制的酸甜酱送入口中。
后院里,仆役同样呈上两道菜品,但把松鼠鳜鱼换成了大份的炸鲜奶。
众孩童当即开抢!
“慢点吃,当心烫着嘴!”
吴琼嘱咐着,忽见两个女儿不争不抢,芷儿素来娴静,当着外人的面要维持风度,她尚能理解,蘅儿为何也慢条斯理?
心里纳闷,嘴上便径直询问:“这炸鲜奶是你指名点的菜,如今菜端上来了,我怎么感觉你兴致缺缺?”
王蘅一本正经道:“孩儿是主人,理应礼让宾客。”
吴琼大感欣慰,一向不让人省心的小女儿竟然知道自我节制了,大有长进啊!
厨房里,曹铛头连声道谢不止。
若说之前的菜品吴掌柜只是让他旁观,那做炸鲜奶时,则俨然把他当作亲传弟子,竟主动将诀窍告知。
这炸鲜奶的做法并不复杂,先将鲜奶煮至粘稠,放冰窖里冻至凝固后,再裹粉入锅油炸即可。
当然,做法简单不代表创新不难,京中庖厨数以万计,能想出此法者却只吴掌柜一人,足见其钻研之深。
曹铛头越发怀疑吴掌柜是富家子弟,否则,哪个庖厨能有这许多闲心和财力去研发新菜?
吴铭笑道:“七娘子最嗜此味,曹铛头平日里可按此法烹制。”
即便无法百分百还原出吴记炸鲜奶的滋味,起码能做出不错的代餐,省得小七娘天天惦念。
略一停顿,又对灶房外等着传菜的仆役道:“接下来这道‘霜满枝头’,须当场烹制,还望代为通传一声。”
那仆役应声喏,匆匆而去。
曹铛头早已瞧见吴掌柜携来的那几株梅花枝桠,在今日的各色菜品里,最令人疑惑不解的便是这道“霜满枝头”。
此菜竟然要当场烹制,看来定然不俗!
他深知吴掌柜的技艺远超自己,此番若是错过,今后怕是再也无缘得见,忙问:“曹某可否同往?”
吴铭点头称好。
不仅曹铛头,何双双和谢清欢对此同样一无所知,也有意同往。
其实做这道菜吴铭一人足矣,其他人去了也帮不上忙,纯粹在旁观摩。
他倒是无所谓,以前在大饭店里掌勺时,他经常当着包厢客人的面现做现卖,这在稍微上点档次的餐厅里很常见,算是一种特殊服务,带点表演性质。
这在宋代却并不寻常。
庖厨为百工之一,虽然不算什么贱业,却也难登大雅之堂,罕有庖厨意欲登堂入室,当着食客的面烹制菜肴。
官家宴请百官时,为使上菜方便,倒是会在庭院里的空地上临时搭棚,生火烧菜。相邻的四座大殿则围成一个超级四合院,百官便在四座大殿里席地而坐,分餐而食。
这算是将厨房搬到了用餐场所附近,尽管如此,仍会做严格的区隔,百官只可远观,不可擅入,“辄入御厨房,流三千里。”
同样的,御厨也不能擅离职守,更遑论与食客当面交流,提供情绪价值。
今日是家宴,王安石又是个不拘小节之人,想必不会恪守这些陈规。
果然,王安石等人听罢仆役的转述,当即颔首应允。
霜满枝头,这菜名一听便知不俗,比起陈规,五人更好奇吴掌柜又会玩出何种花样。
吴铭让何、谢二人带上柴火炉、炒锅等一应器具和食材。
柴火炉是户外爱好者必备的便携款,吴铭特意选了款造型复古的,燃烧效率远高过宋代的炉子,火力嘎嘎猛。
平时带不出来,只在上门做菜时,两界门才会放行。
拿食材时,何双双和谢清欢已经明悟师父要做什么菜——拔丝山药。
但显然不只是寻常的拔丝。
“吴掌柜!”
“王大官人!诸位官人!”
吴铭四人叉手行礼,随即架起桌案,点燃炉膛里的柴薪,旺盛的火苗立时自炉口蹿出!
席间“哇”声一片,一旁的曹铛头同样吃惊不小。
韩维坐得最近,细细端详柴火炉两眼,笑问:“吴掌柜这炉子怕也是请工匠定制的罢?”
吴铭点头称是。
众皆会心一笑,唯独韩缜不明所以,询问缘由。
王安石解释道:“吴掌柜于庖厨之道精益求精,往往专为一肴而定制器具,那辆名为无名氏的餐车玉汝兄该当有所耳闻罢?那便是吴掌柜请喻作头所定制……”
四人讲述起此前的种种见闻,韩缜越听越觉惊异,对吴掌柜越发另眼相看。
吴铭心无旁骛,先将山药入油锅炸熟,捞出沥干备用。
将锅里的油控净,不必刷洗,下入大量白糖及少许白醋,以大火猛炒,用锅里残余的油来拔丝。
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是变色后不会反沙,二是比水拔快得多。
当锅中白糖转变成杏黄色时,舀出一部分于盆中,待其自然放凉些许。
接着将炸过山药倒入锅中,与剩余的糖浆翻炒均匀,出锅装盘。
何双双早已按照吴大哥的嘱咐将梅花的枝桠立于盘中,底部插入一块充当底座的甜瓜皮中。
吴铭用筷子蘸取盆中的糖浆,已能拉出丝来,于是将餐盘呈于桌前,又搬来一张小凳,在五人的好奇目光中高高站起,将装有糖浆的盆子颠倒过来,左右甩动。
片刻后,但见缕缕糖丝如雨丝般飘然而下,雨线越发密集,层层迭迭、交错纵横地铺陈缠绕在梅花枝桠上,真如霜绕梅枝一般!
吴铭此刻表演的正是拔丝的进阶技巧甩丝,这对中餐厨师来说只是基本功,但宋人哪里见过这个?
王安石五人皆惊得说不出话,只专注欣赏吴掌柜挥丝如雨,不忍眨眼。
何、谢、曹三个同行亦瞪大了眼,何双双和谢清欢虽然惊讶,但毕竟学过炒糖的全过程,大致知晓其中原理。
曹铛头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心想让你做菜,你怎么变起戏法来了!
295 涮豌豆尖
表演罢,吴铭收势落地,见满座俱静,解释道:“此肴以山药和糖丝烹制而成,复撒糖丝作霜,恰如霜华映梅,聊助雅兴。望诸位官人趁热品鉴。”
五人闻言如梦初醒,细观盘中“霜梅”,不由得啧啧称奇。
王安石想起吴掌柜昔日所绘糖画同样令人叫绝,感慨道:“京中庖厨但知糖味甘甜,唯吴掌柜竟能以糖作画,点糖成丝,赋其诸般变化!此等境界,旁人实难企及!”
韩绛、韩维和吕公著亦叹为观止,赞不绝口。
韩缜早看得目眩神驰,此等奇技,实乃生平仅见!
心想京师果真藏龙卧虎,这位吴掌柜确为不世出的奇人!
又念及吴记雅间一席难求,此刻掌柜的近在眼前,岂能错失良机?
当即道:“吴掌柜,近日来,韩某屡遣家仆至贵店预订雅间,迄今未能如愿。不知掌柜的可否稍作通融,为某预留一席?”
另四人吴铭皆识得,唯独此人面生,显是韩缜无疑。
当面相询,总得给几分面子,遂婉言道:“小店雅间确已订满,若遇退订或得空席,定遣人至贵府通传。”
韩缜大喜:“如此,某便静候吴掌柜佳音!”
此间事了,四人拿上一应器具、食材告退。
吴铭感觉三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都变了,何、谢二人几乎快要冒出星星眼来,曹铛头则满眼敬畏,他越发相信坊间有关吴掌柜曾得神仙点化的传闻不虚。此技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见?
吴铭坦然处之,不以为意。
甩丝本就是观赏性大于食用性的技术,说白了,卖的是桌前服务和情绪价值。
他以前看过韩国的一档美食综艺,节目里的中华料理厨师上来就是一手甩丝,瞬间技惊四座。宋人有此反应,在他意料之中。
曹、何、谢三人先行回灶房,吴铭则随仆役前往后院——之前已让其代为通传,这种花活儿,当然要给孩子们表演一番。
“吴川哥哥!”
众孩童听罢仆役转述,早已翘首以盼,此刻远远见着来人,除王雱和王芷,余者皆随小七娘一口一个“吴川哥哥”呼喊起来。
其实如今的王蘅已知晓“吴记川饭”四字的含义,怎奈叫习惯了,既然吴川哥哥没意见,索性便将错就错。
吴铭先向吴琼行礼问候,随即架起桌案,点燃炉膛里的柴薪,如法炮制。
当他登高而立,将盛满糖浆的陶盆倾覆,甩出漫天糖丝时,座中响起齐齐的惊叹声,连素来稳重的王雱,也不禁瞪大了眼,嘴巴张成O形。
又收获一群小迷弟、小迷妹!
王蘅忙不迭夹取一块山药,立时拉出长长的糖丝来,端的有趣!
入口微烫,呼呼吹凉再细细咀嚼,只觉外酥里软,甜沙软糯,很合她的口味,换作平时,她定当大快朵颐,今日嘛……
众孩童竞相取食,王蘅却浅尝辄止,搁筷问道:“吴川哥哥,还有多少道菜?我们快吃饱了!”
吴琼诧异地看了小女儿一眼。
怪哉!蘅儿以往总是眼大肚皮小,今日怎的一反常态,突然省得适可而止了?
吴铭却心里透亮,不仅小七娘,王芷也浅尝辄止,投来期盼的目光,姐妹俩正等着吃蛋糕呢!
他如实道:“还有五菜一汤,须依次呈上。”
吴铭知道姐妹俩心急,但急也无用。冬天不比夏日,菜若一次性上齐,夹不了几筷子便凉了,最好隔一会儿上一道菜,留给客人品尝的间隙。
重回灶房时,何双双正在烹制茄夹。
在入职吴记之前,她本是享誉京师的私厨娘子,吴铭遂将今日宴席菜品中的两道交给她来做,茄夹正是其中之一。
夹菜原是宋代的面点,即以面饼夹馅料炸制而成,宋人称之为夹子、夹儿,东京的街头多的是此类吃食,馅料、造型各不相同:肝脏夹儿、细馅夹儿、笋肉夹儿、蛾眉夹儿、金铤夹儿……
宋代之后,风靡一时的夹子却几乎销声匿迹,许是在流传过程中改了名称,导致难以对号入座,毕竟,由夹子演变而来的藕夹、茄夹一直流传至今。
吴铭揭开砂锅查看羊排的状态,霎时鲜香扑鼻,将汤中软烂的萝卜挑出,再倒入新切的萝卜块。
随后着手烹制干锅千叶豆腐和醋溜白菜。
……
前院里,五人把酒畅言,皆已微醺。
席间珍馐固然滋味妙绝,怎奈五人食量平平,且无暴饮暴食之习,菜未上齐,便已觉七八分饱足。
除了最初呈上的三杯鸡和松鼠鳜鱼,余皆所剩不少。肉蟹煲虽也是头几道呈上的菜,可此菜量太足,食材太丰盛,螃蟹、大虾本是珍稀食材,吴掌柜却似不计本钱,单是这一锅便所值不菲!
吃不完,根本吃不完!
幸而肉蟹煲、干锅豆腐等菜皆可置于小风炉上边热边吃,今日旬休,闲来无事,慢慢享用亦无妨。
“四喜丸子、羊肉汤——”
仆役呈上今日宴席的最后两样菜品,仍是一大一小两口砂锅,竟教吴掌柜首尾呼应上了。
揭开锅盖,酱香与鲜香立时随热气四溢飘散,五人尚未作何反应,呈菜的仆役先自咽口唾沫,今日尽顾着呈菜,早已馋得不行。
但见较小的砂锅里,五颗油亮的肉丸足有孩童的拳头大小,浸润在少许浓稠的酱汁里,酱汁仍咕噜噜冒着细小的气泡,蒸腾起袅袅热气,挟裹着醇厚的脂香、酱香直往鼻子里钻。
较大的砂锅里则盛装着清亮的羊汤,汤面上浮着大大小小的油珠,羊排与萝卜半沉半浮,少许青翠蒜苗点缀其间。浓郁的羊脂鲜香瞬间扑了满面,顿觉遍体生暖。
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看得见闻得着,却无福品尝。
好在,仆役的目光扫过席间,见各色菜肴所剩颇多,想必吃不完,而府里的剩菜一向不过夜,终究会落到他们这些下人的肚皮里。
王安石正欲举箸夹菜,忽见仆役又呈上一锅羊汤和一盆鲜翠菜蔬,他定睛细瞧,却辨认不出,奇道:“此为何物?”
仆役按吴掌柜的嘱咐作答:“此物唤作巢菜,原是豌豆苗最顶端的一小撮儿嫩叶,于羊汤中涮而食之,滋味甚美。蜀人最喜此种吃法。”
五人面面相觑,王安石看向韩缜:“玉汝兄见多食广,竟也不曾听闻?”
韩缜略一沉吟:“似有耳闻,但从未亲见……”
他虽是京中有名的饕客,对八方美食却也做不到如数家珍,何况大宋物产丰盛,有没见过的食材再正常不过。
羊汤并不稀奇,入冬后,东京城里的富贵人家几乎顿顿饮羊汤以御寒。
稀奇的是巢菜,冬日的餐桌上难得见到一抹翠色。
饮食之趣正在于尝新尝鲜。
王安石当即吩咐仆役将那锅净羊汤煮上,五人则将筷子伸向另一口砂里的四喜丸子,正好一人一颗——原定食客只四人,岂料韩缜不请自来,打了吴铭一个措手不及,只好多做一颗。
肉丸看似紧实,实则松软细嫩,筷子轻压,便即塌陷四裂,露出内里浅色的肉馅,除了肉糜,似还夹杂着别的食材。
夹起一块送入口中,肉丸软烂,一抿即化,融入肉馅里的酱汁随之释放,细细咀嚼,肉馅里原来还掺了少许笋丁、荸荠丁和香菇碎,诸般滋味在舌尖上交织,丰富却融洽。
与此同时,仆役已煮沸羊汤,将巢菜倒入锅中略微涮两下,连汤带菜分别盛于五只碗中,奉于主宾座前。
王安石先夹起一块羊排品尝,肉质同样炖得软烂,牙齿稍压即脱骨,浓厚的羊脂鲜香随之绽开,略带着羊膻气,随汤汁滚落腹中,顿觉通体生暖,四肢舒泰。
随后夹取一筷翠嫩的巢菜,入口之际,草木清气瞬间充盈唇齿。
好嫩!
冬日里竟还有这般嫩气的菜蔬!巢菜独特的清香冲淡了此前各色菜肴的油腻感,只觉清爽怡人,胃口大开。
当真妙极!
前院里的五人喝汤吃菜之时,后院里的众孩童早已饱嗝连连,刚呈上的羊肉汤唯有吴琼和王雱各自盛取一碗品尝,余者皆已吃不下。
不对……
“芷儿,蘅儿。”吴琼看向两个女儿,“你二人自始至终都懒于动筷,当真吃饱了?”
姐妹俩对视一眼,并未正面作答,反而问那呈菜的女婢:“今日的菜品可上齐了?”
女婢点头称是。
“非也!”王蘅言之凿凿,“定然还有一道菜!”
“这……”
不止女婢,吴琼和王雱同样不明所以。
王蘅吩咐道:“你且去灶房里询问吴川哥哥,该上最后一道菜了!”
“是。”
尽管摸不着头脑,女婢仍领命而去。
“蘅儿,你又在胡闹。”吴琼轻轻蹙眉,“今日的食单我看过,菜品确已上齐。桌上还剩下这许多菜肴,你若没吃饱,尽管取食,岂能恃宠而骄,为难吴掌柜?”
“娘亲有所不知,”王蘅终于袒露实情,“吴川哥哥特意为姐姐备下一份生辰礼,我和姐姐都等着吃这道菜哩!”
此言一出,众孩童立时七嘴八舌询问详情。
“莫急,等菜上桌后不就清楚了?不过嘛,”王蘅摆出小大人的姿态,模仿起母亲的口吻,“饮食应适可而止,切忌眼大肚皮小,你们若吃饱了,就不要再逞强。”
吴琼瞬间有点黑脸,还以为女儿有所长进,敢情长的是心眼,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恼火。
不多会儿,女婢便端着奶油蛋糕归来。
只远远瞧上一眼,吴琼已认出此肴,惊讶道:“滴酥?!”
生酥可是珍贵食材,吴掌柜一出手便是如此大一块,当真阔绰!
离得近了,赫然见菜肴侧面绘有纹饰,顶上缀着花朵,竟皆以滴酥制成,此等手艺,委实匪夷所思!
这份礼物市价已然不菲,情谊更重!
吴琼问道:“芷儿,吴掌柜特赠厚礼,你可曾当面谢过?”
王芷如实作答:“之前相见时已经谢过。”
嘴里答话,眼睛却紧紧盯着蛋糕,当女婢将之呈于桌上,她立刻指着最大的那朵花宣誓主权:“这朵花归我!”
王蘅则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将剩下五朵花分给娘亲、邻家的三姐妹及自己。
王雱确如七娘所料,对此浑不在意,反正都是滴酥,外形再美观,滋味也不会更美。
倒是男孩儿们叫嚷起来:“我也要花!”
王蘅当即插腰瞪眼:“我觉得我的分法很合理,谁赞成,谁反对?”
男孩儿们浑身一激灵,回忆起平日里的种种,瞬间偃旗息鼓。
得亏吴铭不在场,不然瞧见这一幕,定要大吃一惊,原来七夫人的悍妻形象在幼时便已初见端倪。
吴琼将自己的那朵花让给了在场年龄最小的男孩。
众人分而食之。
切开方知,外表裹着滴酥,内里却是松软的糕体。
王芷和王蘅自然分得最大的两块,余者皆已饭饱,只取少许品尝滋味。
小七娘迫不及待地舀起一勺奶油蛋糕送入口中,浓郁的甜味和奶香立时在舌尖上扩散开来,冰凉丝滑的生酥迅速融化于无形。
咬下是松软的蛋糕坯,远比市面上所售的任何一款糕点更加松软,蛋香和甜味随之释放,与生酥的乳香交融,香甜而不腻。这也太好吃了罢!
王蘅十分庆幸自己留够了肚皮。
她一勺一勺慢慢品味,可再是细嚼慢咽,终有吃尽之时,最终只剩下那朵栩栩如生的小花。
王芷也是同样的吃法。
姐妹俩看着碟中的花朵,迟迟不忍落勺,观赏良久,终于送入口中,生酥化为冰凉奶香的刹那,喉间不由得溢出一声喟叹!
王芷面露餍足之色,心想自己大概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天罢,若是今后每个生辰都能请来吴掌柜掌灶,那该多好。
她心中惦念的吴掌柜,此时已同何、谢、李、孙四人驾着餐车、推着独轮车出了偏门。
“吴掌柜留步!”
张伯领着仆役送来今日的宴席钱,此间距吴记川饭路途颇远,食材耗尽后,独轮车便空了出来,正可顺道带回,省得他明日再跑一趟。
吴铭五人将钱箱装车,辞过张伯,沿来时路打道回府。
296 大宋第一吴吹
一行人回到吴记川饭,将一应物什搬回店里,收拾妥当。
谢清欢随何双双师徒归府沐浴,孙福亦同路往其府上停放餐车;李二郎则回城东浴堂巷,顺道将独轮车归还。
吴铭回厨房里查看两界门弹出的新消息。
【任务已完成,请确认!】
伸手轻点,界面随之跳转。
奖励已发放,老王距升级成为SVIP只差不到十五贯。
顺便看一眼“餐车升级”的任务进度。
【当前进度:76贯/100贯】
这个月还剩十天,怎么都能完成。
退回至桌面,点开“慢递”选项,可慢递的宝贝除二苏的墨宝、欧阳修的匾额外,如今又多了一幅崔白的画作。
快哉快哉!
当然,欧阳修的匾额和崔白的画作要用来装点门面,短期内没法寄至现代,二苏的墨宝要等明年科举尘埃落定,钤上印章后才有望寄出。
这样也好,吴家目前尚未做好收藏文物的准备,还得再沉淀沉淀。
吴铭在厨房里刷了会儿宋史相关的视频,等小谢洗完澡归来,一如既往地嘱咐几句,自回家中歇息不提。
过了旬休,一切又重回正轨,午后欧阳发准时到店教学、蹭饭,夜间吴铭则同铁牛驾着餐车满城摆摊。
转眼两天过去。
今天是宋代的十月廿三日,现代的11月21日。
近几日冷空气来袭,天府之国也骤然冷冽起来,一向多云多雨的蜀都却接连出了几个大晴天,用柳宗元的话说,阳光灿烂到连狗看了都要惊叫唤的程度。
一千年前的东京城同样沐浴在金灿灿的晴空下。
“二哥!快看!”
曾布立于船头,以手遮眉,举目眺望,但见高耸城墙已遥遥在望,忍不住兴奋呼喊。
曾家六举子里数他年龄最小,又是初至京师,一时之间,情难自禁。
曾巩同样翘首望着那巍峨而熟悉的城墙,神色虽然如常,心绪却颇为复杂。
想他在弟弟这个岁数时,尚在太学游学,后又拜入欧公门下,寓居京师多年。如今虽已离京十五载,然回首往事,俱历历在目矣。
这已是他第三次进京赶考,前两回皆折戟,这回却非只身一人,而是携弟弟曾牟、曾布,堂弟曾阜,以及两位妹夫王无咎、王彦深一同进京。六人赶考,总该中一两个罢?
船过水门,沿汴河驶入城中。霎时间,市井喧嚣扑面,但见两岸车马塞途,人流如织,屋宇栉比,百肆杂陈。诸般杂耍、叫卖、呼喝之声不绝于耳。
曾布左顾右盼,目不暇接,惊呼连连。
他随兄长耕读于南丰故里,鲜少远行。南丰虽非僻壤,然较之京师,自是远远不及,真教人大开眼界!
曾巩见状不禁莞尔,恍若看见昔日初入京师的自己。
他收敛心神,招呼弟弟及妹婿:“且收拾行装,准备登岸罢。”
船泊码头,六人及随从下得船来,曾巩熟门熟路,引众人径投位于城东新宋门附近的景德寺,于寺中赁下客舍安顿。
京中多故交,幸甚至哉,多年未见的挚友王介甫、忘年交梅圣俞皆在京,正可把盏叙旧。
但在此之前,须先谒见恩师。
曾巩安顿好弟弟、妹婿,便于邻近的鞍马铺里赁了头毛驴,跨鞍而上,得得蹄声行过长街,径往学士府宅投递拜帖。
不巧,欧阳修今日在翰林院当值,翌日回家后方得门房通传,登时喜上眉梢,吩咐道:“速速邀至寒舍一叙!”
仆役躬身领命,正欲退走,忽又被叫住:“且慢!”
欧阳修略一沉吟:“大郎可在府里?让他去。”
当仆役敲开欧阳发的房门,后者正在准备下午的教案。
人在家中坐,活儿从天上来。
南丰曾氏,曾巩曾子固,父翁的得意门生。欧阳发久闻其名,却从未晤面。
不,幼时或许见过,只是时隔多年,印象已全无。
既是父命,只得走一遭。
得知对方宿于城东景德寺,欧阳发便打道麦秸巷,自吴记川饭门前路过,此时尚未到开张的时辰,然巷陌中已远近飘香,真个馋人!
被这香气一激,他忽然灵光一现,计上心头。
行至景德寺,问明客舍所在,欧阳发大步入内,扬声唤道:“子固兄——”
立时便有一面容清俊的小郎君自客舍里迎出,观其面容,年龄倒与自己相仿。
欧阳发叉手行礼,表明来意:“小生欧阳发,奉父翁之命请子固兄至寒舍一叙。”
那小郎君自然是曾布。
他见对方面生,正自疑惑,闻听此言顿时一惊。
他虽不识得欧阳发,但京中岂有第二户“欧阳”?当即叉手还礼,自报家门:“小生曾布,家兄外出采买未归,欧阳兄若有闲暇,不妨进屋饮盏热茶,稍待片刻。”
这时,曾阜和王彦深也出来相迎,邀其进屋稍坐。
盛情难却,欧阳发随三人落座室内,一边饮茶一边闲谈。
得知对方一行足有六人,欧阳发脱口惊问:“诸君皆来赶考?”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此时进京自然是来赶考的,他又何必多此一问?
他只是有点郁闷,旁人考个解额似乎毫不费力……
曾布笑道:“今科或有幸与欧阳兄同年。”
同年即同榜进士,他见对方年龄与自己相仿,想来也是今科举子,故有此一说。
本是拉近关系的话,欧阳发却瞬间尬住了。
好在曾阜及时接过话茬:“子宣此言差矣,欧阳兄乃名门之后,倒不必经科举入仕。”
曾布自也瞧出对方神情有异,哈哈一笑,轻描淡写地揭过此节,转而聊起东京的繁华去处。
这可问对人了。欧阳发当即将京中有名的勾栏瓦舍、京郊的山水园林细细道来,如数家珍。
谈及市井食肆时,曾布问:“听闻京中有一状元楼,乃赶考举子宴饮之首选,不知这状元楼位于何处?”
“非也!”欧阳发大摇其头,“时过境迁,如今的宴饮首选当数吴记川饭!只是吴记生意火红,有时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上状元楼凑合一顿。诸君若能于吴记雅间订得一席,纵使今科落第,此行亦不虚矣!”
三人面面相觑,俱有些不以为然,心想这欧阳衙内竟将市井食肆与科举相提并论,未免过于夸大。
三人虽来自小地方,却也尝过许多美食,此番进京,亦品味过沿途各州府的地方风味。
京中食肆固然众多,说到底不过是汇聚了各地的菜式,就算有所创新改良,万变亦不离其宗,滋味再美,又能美到哪儿去?
“吴记川饭……”曾布委婉措辞,“既是川饭,该是主打蜀地菜式的食肆,莫非竟强过正店?”
欧阳发看出三人的不以为然,正色道:“诸君对吴掌柜的手艺一无所知!莫说京中的七十二正店,纵是加上宫里的二百御厨,也绝难望吴掌柜项背!”
当即化身大宋第一吴吹,将吴掌柜幼时得神仙点化、赐酺宴上进献佳肴、受官家之邀入宫设摊、达官显贵登门求订雅间等种种事迹添油加醋,娓娓道来。
三人越听越惊,眼睛越瞪越大,心底那点不以为然瞬间消散一空。
但真正令三人为之意动,非往吴记一探不可的,当数欧阳发接下来这番话:
“吴记乃五月间开张的新店,今秋开封府试,在其店里用饭的考生,足有半数以上中举!若能饮得一碗及第粥,吃得一尾鲤跃龙门,今科何愁不中?”
欧阳发说罢,不禁轻轻叹息,心想自己就是差了一碗及第粥,故而遗憾落榜!
此乃天意,实非人力所能扭转!
单是听对方描述吴记菜肴的色香味,三人已接连吞咽唾沫,曾布忙问:“不知这吴记川饭位于何处?”
欧阳发等的便是这句话,当即拍着胸脯豪爽道:“待会儿,令兄至寒舍与家父一叙,诸君便随某往吴记一探。远道是客,今日我作东!”
等不多时,曾巩、曾牟和王无咎采买归来,须在此寓居半年以上,自然要添置些家用。
欧阳发起身行礼,再度表明来意。
曾巩搁下一应物什,无暇归置,即刻动身。
曾布五人亦随之同往,只盼一尝吴记川饭的珍馐,今科高中有望。
欧阳发引六人原路折返,顺便介绍沿途的风景。
曾巩毕竟有十五年不曾进京,京中各处的变化不可谓不大,许多地方他瞧着也陌生,远不如欧阳发熟稔。
“此处便是保康门瓦子,是城南最大的瓦舍,内有七座勾栏……”
“那便是状元楼了,在七十二正店中,状元楼只排末流,还算价廉物美……”
曾巩提醒道:“伯和,是否该转而向南了?”
他昨日往恩师府上呈递拜帖,行至保康门处便转而沿保康门大街南行,再往西走横街至欧阳府宅,一路走的都是主干道。
欧阳发却引六人穿进小巷中,笑道:“条条巷陌通寒舍,先西后南,先南后西,殊途同归。这条麦秸巷,子固兄此前不曾来过罢?”
曾巩摇头称否。
“惜哉!康庄大道固然繁盛,却错失一绝佳去处!”
六人不明所以,欧阳发也不过多解释,只在前领路。
行不多时,忽有异香袭来,众人齐齐吸动鼻翼,临近午时,本就空空的腹中立时擂起鼓来。
曾布脱口道:“好香啊!”
适才途经状元楼门前,虽也有菜香扑鼻,但断无这般诱人!
又前行片刻,忽见一条长队延绵至近前,其中排队者竟不乏华服官人、青衿书生!
六人相顾愕然,忙询问缘由。
欧阳发笑道:“再往前行。”
复行数十步,至队伍尽头,准确地说,是队伍排头,竟是一陋巷小店!
此店门扉紧闭,店外却已排起数丈长龙!
檐下悬一匾额,上书“吴记川饭”四字,笔力遒劲,委实不俗。再看落款,众皆大惊失色。
恩师怎会为一陋巷小店题匾?!
曾布三人不禁回想起欧阳发之前的种种论调,更觉其所言不虚!
欧阳发笑吟吟地揭晓谜底:“在此排队者皆为吴记食客,吴记生意红火,若不提早排队,待吴记开市后再来,那便有得等喽!”
略一停顿,对曾巩的五个弟弟、妹婿说道:“诸君不妨先在此排队,寒舍距此不远,待某归家禀明父翁,便来与诸君相会。”
五人齐声称善,他们本就是出来觅食的,遂至队尾排队等候。
欧阳发送曾巩回到自家府邸。
“欧阳公!”
“子固!自滁州一别,便未再与君晤面,迄今十数载矣!”
师生二人相见甚欢,闲话别来情状,不必赘述。
欧阳发瞅准时机,插话道:“子固兄此番携弟弟、妹婿五人进京,孩儿欲尽东道之谊,请其游览东京风光,品尝吴记美食。”
“善!”欧阳修捻须微笑,“你且去罢!”
欧阳发却不为所动,只摸了摸腰间的褡裢。
意思再明显不过:没钱寸步难行!
欧阳修倒把这茬儿忘了,冲一旁的仆役使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回后院支取银钱。
欧阳发又道:“子固兄才学过人,文名远扬,孩儿仰慕久矣,愿在吴记雅间订一席好菜,为兄接风洗尘。”
“这如何使得……”
曾巩正欲婉言推拒,却被欧阳修截断话头:“诶,这吴记的菜肴,别处绝无,只此一家,你难得进京,不可不尝。只是……”
醉翁忽然话锋一转,看向大儿:“吴记的雅间早已排满,连为父都订不到,你却有法子?”
欧阳发斩钉截铁:“孩儿定当尽力而为!”
欧阳修不禁对大儿有些另眼相看,看来这逆子并非一无是处,微微颔首道:“你若真能订到雅间,便订个五人席面,届时把王介甫、梅圣俞也请来。”
欧阳发心里一算,这才四人,第五人莫非是……
“孩儿亦同席宴饮?”
“自然。”
欧阳发大喜过望,立刻告退而出。这雅间非订到不可!
那仆役已取了银钱候在门外。
他接过略略一数:“少矣!”
复又取足了银钱,仰天大笑出门去。
吴掌柜,我欧阳发又回来啦!
297 三过吴记而不入
欧阳发赶至吴记时,恰值午市开张,便随曾巩的弟弟、妹婿鱼贯进店。
李二郎瞧见欧阳发,微微一愣。这位小官人近来皆于午后到店教他识字,顺道吃些便饭,今日竟于午间前来用膳。
他虽出身市井,亦知尊师之礼,正欲叉手唱喏,欧阳发摆手笑道:“莫要拘礼,且忙正事。”
李二郎遂敛礼,与张关索一同招呼来客落座。
曾布五人看在眼里,皆面露讶异之色。
欧阳发乃高门子弟,竟与这市井伙计相熟至此?
欧阳发见状,一本正经道:“圣人云:有教无类。某观二郎有向学之心,故于闲暇时授其文字,使其略识之无。”
五人顿时肃然起敬。
不愧是欧公之子,一心践行圣人之道,毫不自矜门庭,此等胸襟气度,实非寻常士子可及!
曾布环顾店堂,暗暗咋舌。
开市不过片刻,店里已然座无虚席,而食客仍络绎登门,领了号牌,便自行上门外排队等候。
排号入店已是奇观,又见一众食客不争不抢,井然有序,更觉匪夷所思。
足见京师不仅食肆众多,食风亦淳厚谦和,用现代的话说,素质极高!
张关索将食单分发给各桌食客,李二郎则挨桌点菜。因一次性涌入大量食客,效率自然较低。
好在店里多为熟客,早已习以为常,只耐心等待,并不催促。
而新客如曾布五人者,则细细观览食单,一时之间也不急于点菜。
五人对蜀地菜肴一无所知,见食单上所列皆是新奇名目,只道是川饭店的惯常菜式,不觉有异。
曾牟问道:“不知哪些菜是此间的招牌?”
欧阳发正色道:“吴记菜肴,道道独具特色,皆值得一品。诸君可有忌口?”
他对吴记店堂里所售的菜肴了若指掌,问明了五人的忌口偏好,便如数家珍般荐起菜来。
厨房里,吴铭专注于烹饪,对曾家的到访一无所知。
小半个时辰后,六人打着饱嗝走出店门,皆满面餍足之色。
曾牟感慨道:“幸得伯和相荐,此间滋味,委实妙绝!纵使最最寻常的醋溜白菜,竟也比别家可口三分!”
和弟弟们不同,曾牟早年曾游学江南,于杭州、扬州等富庶之地寓居多年,非无见识之人。
江南虽不乏珍馐美馔,然相较吴记菜肴,弗如远甚!
五人咂摸着残留在唇齿间的余味,赞声不绝。
曾布怅然道:“惜哉!此等至味,兄长却无缘得尝!”
欧阳发笑道:“家父欲在吴记雅间设席,为令兄接风洗尘。相较店堂所售之肴,吴记雅间所供方为吴掌柜的拿手菜,堪称一绝!”
五人相顾惊愕。
适才品尝的各色菜肴已是生平仅见,犹有过之的雅间菜品又该是何等美味!
欧阳发叹道:“只可惜,吴记雅间一席难求。若非如此,某定当置席宴请诸君!”
闻听此言,曾布对兄长错失美食的怅惋霎时化作无尽艳羡,心想待自己登科及第,定要来吴记雅间订上一席,大快朵颐!
……
直到午后,欧阳发来店里教二郎识文断字,吴铭才从对方口中获知此事。
不早说!
早知曾家登门,便该熬一锅及第粥,再做两条鲤跃龙门,这可是一门六进士,以后传出去,吴记川饭必将坐实考生福地!
说起来,唐宋八大家里的宋六家齐聚京师,如此豪华的阵容,也只在嘉祐元年年末至嘉祐二年年中这短短半年时间里能够见到。
机会难得,吴铭不禁冒出个大胆的念头,倘若能将欧阳修、三苏、王安石、曾巩凑一桌,盛情款待一番,六人再联名送幅墨宝啥的,那可牛逼大发了!
光是想想就忍不住笑出声。
欧阳发不明所以:“吴掌柜何故发笑?”
吴铭立刻敛容,搪塞道:“我忽然想起,小官人既已用过午饭,今日这顿便饭,怕是不吃了吧?”
“非也!”欧阳发大摇其头,“某适才陪同曾家才俊在京中闲逛了一阵,已是饥肠辘辘,正指着午后的点心充饥哩!”
你吃完午饭还不到三个小时,饿得也太快了罢!
吴铭心里吐槽,点头称好。反正要试菜,不费事。
欧阳发说回正题:“曾家久居南丰故里,吴掌柜应不识得,其家中长兄乃家父门生,此番携弟、婿进京,家父与某理应略尽东道之谊,为其接风洗尘。而放眼京中食林,最宜设宴之所,非贵店雅间莫属!”
吴铭听明白了,这是走正规渠道订不到雅间,改打感情牌来了。
话又说回来,曾巩也是一生坎坷,前半生科场失意,在家乡耕读十数载,含辛茹苦将弟弟妹妹拉扯大,好不容易熬出头,又赶上王安石主持变法。
他身为王安石的挚友,既不赞成变法,又不为保守派所容,后半生官场不顺,只能辗转地方,空有一腔抱负,却没有施展的机会。
此番携弟弟、妹婿进京赶考,考出个一门六进士,算是老曾人生中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了。
吴铭无意改变什么,但为一代醇儒做一桌好菜接风,还算力所能及。
只不过,吴记川饭的雅间确已订满,目前也没有退订的,已经订出去的自然不可能收回。
他想了想,提议道:“小店雅间确已订满,令尊若有意在小店设宴,只能选在午后。原本打烊后不再接客,既是令尊与小官人订宴,破一回例也无妨。”
欧阳发大喜:“吴掌柜真够义气!”
这时,何双双和谢清欢已试完菜,李二郎将热气腾腾的菜肴及一应餐具端出。
遂一边吃菜一边商谈宴席的相关事宜。
具体定在哪一天,欧阳发得回去问过父翁再做计较,届时的菜品倒是当场便定下了,他自然优先挑选自己没吃过的。
此外,吴铭还打算专为曾巩做一道新菜。
听说有不作市售的新菜可尝,期待瞬间拉满,欧阳发立刻加快进食,风卷残云之后,起身告辞而去。
待回到家中,父翁与曾子固仍在把酒畅言,暌违十数载,今又重逢,师生二人有说不完的话。
欧阳发将吴掌柜所言如实转告,不料爹爹竟比自己还心急,脱口道:“择日不如撞日——”
入冬后,每日只得卤味下酒,偶尔点个干锅,却远不足以解馋,欧阳修真恨不得搬到吴记隔壁居住。
“日子还是要择的。”欧阳发还没有急切到这个地步,毕竟,他最近天天都有美食可享,“今日时辰已不早,且吴掌柜不曾备料。”
“那便定在明日!”
略一停顿,欧阳修看向自己的得意门生:“子固以为如何?”
曾巩点头称善,他本不重口腹之欲,但见欧公推崇备至,不由得也对这家陋巷小店生出几分好奇。
欧阳修紧跟着吩咐大郎:“你去王介甫、梅圣俞府上走一遭,邀他二人赴宴,若明日不得闲暇,便再延后一日。”
“孩儿省得!”
欧阳发即刻出发,骑马行过长街,直奔清明坊。
归来时恰逢饭点,吴记宾客盈门。尽管不太饿,但来都来了,兜里又有点闲钱,遂又进店要了两道菜打牙祭,顺便将此事敲定,于明日午后登门。
是夜,曾巩在恩师府上用过晚饭后方归。
按他原本的习惯,该是沿横街东行再转而往南,今夜不知怎的,许是听恩师提了一句吴记夜市,心下好奇,竟鬼使神差地钻进了麦秸巷中。
莫看吴记位于僻巷,夜市竟也有这许多食客排队等候!
曾巩此时已酒足饭饱,正所谓饥饿是最好的调味料,反之,对一个饱汉而言,再美味的珍馐,吸引力也要大打折扣。
他吸了吸鼻翼,香归香,并不馋。
自店门前路过,扭头朝店里一看,顿时一怔。
店堂里,曾布五人要了一大份麻辣烫,分而食之。
香!太香了!
曾布将盆中的汤汁舀进碗中,随后举碗痛饮。
香浓热乎的汤汁滑过喉头,滚落腹中,只觉寒意尽散,喉间随之溢出一声轻叹:“快哉!”
话音未落,曾布猛地身躯一震,忙搁碗起身:“二哥!”
另四人亦抬头看去,但见一清癯夫子步入店内,眉棱似剑,目光如炬,不怒自威,不是曾巩又是何人?
自父翁、长兄逝世后,二哥便一力肩负起家里的生计,教年幼的弟妹读书识字,众人亦敬之如父。
刹那间,五人面上的陶醉之色尽敛,纷纷起身相迎。
李二郎本待上前招呼,见状便又退回原位。
曾巩扫过桌上菜肴,见碗盆皆尽,遂开口问道:“吃好了?那便结账罢。”
付讫饭钱,五人随兄长离店,打道回府。
夜色寂寂,便连虫鸣也为之沉默,沉默是今晚的东京。
曾布终是沉不住气,率先打破沉默:“二哥,我五人有些饿了,便出来买点吃食。早闻京师夜市繁盛,不输白昼,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另四人仍然默不作声。
曾巩不予置评,只陈述事实:“此间距景德寺颇远,尔等忍着饥饿,不辞辛苦走这一趟,委实不易。”
曾布噎了下,坦诚道:“先前听伯和提及吴记夜市,滋味甚美,三哥遂提议来此,我等欣然同往。”
“???”
曾牟扭头瞪弟弟一眼,曾布浑若不觉。
曾巩轻“嗯”一声,仍未置评,只默然前行。
待出了麦秸巷,方才再度开口:“可还记得临行前,小娘对我等的嘱咐?”
他口中的小娘乃父翁的续弦夫人朱氏,即曾布生母。
此言一出,五人尽皆低头垂眸,面露愧色。
自父翁逝世,曾家家境便日益衰落,乡亲对此颇有闲话,甚至作诗戏谑:“三年一度举场开,落杀曾家两秀才。有似檐间双燕子,一双飞去一双来。”
嘲弄曾巩与其长兄曾晔屡试不第。
曾巩对此并不在意,只竭力教导众弟妹,不曾有丝毫懈怠。
八月间,他与弟弟、妹婿顺利取得解额,临行之际,六人在堂下拜别朱夫人,夫人叹息道:“是中得一人登名,吾无憾矣!”
言犹在耳,回想起这些年乡里的种种非议,五人心中皆是一凛。
今科六人进京赶考,若竟无一人登第,南丰故里,恐再无曾家立足之地矣!
曾巩正色道:“春闱在即,我等更当勉励自持,克己向学,除却必要的酬酢,合该闭门锁院,潜心攻读。待科考尘埃落定,为兄自会引尔等遍览东京风华。”
五人齐声认错:“二哥教诲,弟等谨记。”
曾布到底年少气盛,忍不住低声辩解:“此事也不全怨我等,实在是吴记菜肴滋味太绝。听闻其雅间珍馐竟似更胜一筹,待二哥尝过,只怕亦难忘怀。”
另四人闻言皆是一惊,走在曾布身侧的曾阜忙轻扯弟弟衣袖,用眼神示意他少说两句。
曾巩性情再是宽厚,此刻也不禁沉下脸来,语带责备:“你自己定力不足,难抑口腹之欲,反怨菜肴太过诱人,是何道理?若非撞见尔等在店里用饭,为兄本可三过吴记而不入!这世上能让我念念不忘的,唯天地君亲师而已!”
见二哥动了真怒,曾布赶紧噤声垂首,不敢再言。
却仍偷摸回味那唇齿余香,心下暗忖:食色,性也。此等至味,便是孔圣人复生,亦难拒之!
曾家六举子折返东门之际,吴铭和张关索也自东门摆摊而归,但走的不是同一条路,正好错过。
事实上,吴铭白天从欧阳发处得知曾家寓居景德寺,想起此前不曾在景德寺摆过摊,晚上便特意前往。
本想同曾家打个照面,混个脸熟,偏生不巧,曾家竟无一人在寺里。
倒是无妨,来日方长。城东住了不少熟客,除曾巩一家,王安石、梅尧臣也俱在东郊,将来有空可以常来。
两人驾着餐车回到吴记川饭,店铺也已打烊。
将一应器具收进厨房,结清今日的工钱,吴铭仍嘱孙福将餐车送至何双双府上停放。
众店员互相道别,各自回家歇息。
吴铭最后再嘱咐谢清欢两句,也闭店回家睡觉。
明天更
写不完嘞,不想熬夜,明天写完再更,预计午后,醉翁五人恰也在明天午后用饭。
《我的饭馆通北宋》明天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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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8 布袋鸡
王安石与曾巩相识于庆历元年(1041)秋,彼时的王安石只是数千名进京应试的举子之一,而曾巩已在太学崭露头角,深为欧阳修所器重。
说来也巧,两人的初见之地是东京城里的一家陋巷小店,“疏帘挂秋日,客庖留共食。纷纷说古今,洞不置藩域。”两人把盏言欢,谈古论今,一见如故。
是科,王安石高中甲科第四,曾巩却憾然落第,此后便聚少离多,尽管天各一方,然尺素频传,情谊未减。
科场接连失利,又遭父丧,对曾巩的打击至深,“是以三遇文闱,一逾岁纪,足迹不游于场屋,姓名不署于乡闾。”一度心灰意冷,不愿再考。
幸得王安石书信砥砺,方重燃心志,时隔十五载,再赴闱场。
谁能料到,两人在京师的重逢之地,竟仍是一家陋巷小店。
“子固兄!”
“介甫贤弟!”
今日一早,曾巩重游太学,顺道旁听梅圣俞、李泰伯(李觏)等旧友讲学,品茶叙旧。
放学后,曾、梅二人同赴欧公府邸,因午后已在吴记雅间订席,故未进午膳。
临近申时,三人在欧阳发的催促下动身,念及相距不远,遂安步当车,及至店门,正碰上骑驴而至的王安石。
王安石翻身下驴,曾巩前行数步,四目相交,双手紧握,恍若十五年前初见之时。
“客官里面请!”
孙福引五位客官入雅间落座,随后进厨房里通传,并取出一应餐具送至雅间。
吴铭四人早已备好料,待客人到店,便即着手烹制。
个别菜品已提前完成绝大部分工序,比如今日限定的新菜——布袋鸡。
“布袋鸡?”
备料时,三个厨娘乍闻菜名,皆面面相觑。
吴振华脱口道:“整鸡脱骨?”
老爷子虽不曾正经拜过师,却博览群书(指烹饪书),对各大菜系都有所了解。
吴铭笑着点点头:“会搞不?”
“搞不来!”吴振华果断摇头,卖盖饭没这需求,“正好跟你学两手。”
这可不好学哟……
布袋鸡是鲁菜里的传统名菜,有好几个版本,但无论是哪个版本,都必须整鸡脱骨,以鸡作袋,内藏八宝。
吴铭今天要做的是阳谷布袋鸡,又名鸾凤下蛋。
这道菜相传是阳谷县狮子楼的镇店名菜,这家酒楼因武松在此斗杀西门庆而闻名于世。
整鸡脱骨属于难度较高的刀工技法,正常做不用把骨头翻出来,给吴铭一把剔骨小刀,他就能将脖子、鸡胸连着腿骨一并卸下来,整个过程不会超过十分钟。
今天重在教学,他刻意放慢了速度。
鸡已去羽,去掉爪尖、翅尖和尾尖(鸡屁股)。
“所谓整鸡脱骨,即要在保证鸡肉完整的同时,去掉鸡骨。”
先处理鸡翅,吴铭剌开鸡皮,在关节处硌断,抽出翅骨,随后拆解骨架。
落刀斩断颈骨,维持后颈皮不断,从杀鸡时留下的刀口处抽出鸡脖和气管。
卸开翅骨与胸骨的关节,翻起鸡皮,他一边讲解,一边下刀,徐徐推进,使骨肉分离。
三个厨娘全神贯注,越看越惊。
但见刀锋过处,似蚕食桑叶,筋腱、皮肉迎刃而解,过不多时,整副骨架便被完整地剔出。
吴铭将大腿骨与身架骨连接处斩断,将无皮肉的身架骨、脖颈连同内脏、气管、嗉袋一并取出。
“去胸骨时须留意脊背,此处最薄,也最容易破皮;剔腿骨时要先将骨头上的筋腱刮断,便于出骨。”
他麻利地剔除腿骨,将鸡肉翻回来,展示给四人看。
外观依旧是一只整鸡,除颈部留下两道切口,表皮无一丝破损,但内里已被彻底掏空,软趴趴地瘫在砧板上,莫名的喜感。
三个厨娘已惊得说不出话,又是打开新世界大门的一天,从未设想过的剔骨方法,想来庖丁解牛也不过如此。
三人心知肚明,莫看师父(吴大哥)轻松写意、游刃有余,实则不知试过多少次错,下过多少苦功。
“行了,以后有的是给你们练手的机会,抓紧备料吧。”
吴铭将脱骨的鸡肉用提前备好的香料水腌上,鸡骨架则用来吊汤。
另取鸡胸肉数片,让锦儿剁成鸡茸,并加入适量的蛋清、料酒、淀粉、盐和味精,顺一个方向搅拌均匀,再挤成指头大小的丸子。
八宝并无固定搭配,但无论怎么搭配,海鲜都不可或缺。吴铭选用的是海参、豆腐干、玉兰片、青豆、香菇、火腿、虾米及鸡肉丸子。
将各色食材切成小方丁,卤一颗鸡蛋,剥去蛋壳。
起油锅,将八角、花椒、小茴香煸香后捞出,入葱、姜末稍煸,将切丁的食材倒入锅中炒熟炒香,以少许的盐、酱油和料酒调味。
将八宝自颈部刀口处装入布袋鸡中,将之填满,随后在尾端开条口子,塞入卤好的鸡蛋,用竹签别住刀口。
“不宜填得太满,以免待会儿蒸制时撑破表皮。”
吴铭往锅里倒入宽油,将再度鼓胀起来的布袋鸡放在笊篱上,摆出鸡腿盘曲、腹朝下的趴窝下蛋造型,待油温烧至七成热,将鸡放入锅内炸至金黄,捞出沥干,转入盆中。
放入葱姜、料酒、酱油和鸡汤,上锅蒸制,并用牙签在鸡腹处戳几个小孔,放出热气。
孙福进厨房里端菜时,布袋鸡的浓香已充盈其间,他使劲吸嗅几口香气,端起糖醋鲤鱼折返雅间上菜。
吴铭将蒸至软烂的布袋鸡取出,摆盘,抽掉封口的竹签。
往锅里倒入少许底油,再倒入蒸鸡用的原汤,加入适量的酱油、鸡汤和料酒,勾芡收浓,淋在布袋鸡上。
“走菜——”
雅间里,新客曾巩早已傻眼。
按理来说,宴饮的目的从来不在吃菜饮酒,而在于叙话言志。
今日却颠倒过来,菜一上桌,众皆专注品肴,纵使叙话,话茬也基本围绕着菜品展开。
欧阳修和梅尧臣许久不曾品味吴记的菜肴,一直惦记着这口,王安石虽然前几日才请了吴掌柜上门做菜,但今日呈上的菜品大多迥异于旬日所烹。尝新尝鲜唯恐不及,哪有心思闲聊?
更遑论初来乍到的曾巩,店里的每一道菜都出乎他的意料,远超他的预期!
比如这碗千丝豆腐,竟将豆腐切作发丝般的细丝,汤面诸色交织如画,意境深远;又比如这盘雪花鸡淖,化鸡为雪,吃鸡不见鸡,端的神乎其技!
此等奇菜,他在京时从未听闻,如今竟一连上了十数道!
不仅卖相惊艳,滋味亦是绝佳。
曾巩本就饿了,尝罢第一口便停不下来,一时之间亦无暇叙话。
唯独欧阳发有意表现自己,一边吃菜一边为曾巩介绍。得益于替吴掌柜重新为菜品命名,吴记雅间的菜肴他虽不曾逐一尝过,成菜的色香味却都略知一二。
“鲤跃龙门——”
孙福呈上新菜,众人的目光齐齐落于盘中,但见一尾鲤鱼被炸成饱满弓形,通体裹覆油亮酱汁,首尾高高扬起,活似跃出水面,姿态极其鲜活,动感十足!
又是哇声一片。
欧阳发神色如常,侃侃而谈:“此菜本不作市售,只在秋闱前为众考生烹过一次,彼时尝过此味的考生,中举者超过半数!”
话音未落,座中忽然响起一声冷哼,欧阳修嗤笑道:“听你的意思,彼时你亦在场?”
言外之意再清楚不过:超过半数中举,偏生把你落下了?
饶是欧阳发脸皮再厚,此刻也不禁老脸发烫,连忙岔开话头:“此菜讲究个鱼热、油热、酱汁热,最宜趁热食用。子固兄将赴春闱,合该由你尝第一口,今科必定高中!”
这话在理,欧阳修、王安石和梅尧臣尽皆出言应和。
曾巩推辞不得,只好率先举箸,可盯着盘中仿若奋力跃向龙门的鲤鱼,委实不忍动筷。
这哪里是菜,直如画作一般!
终是落筷,夹住一块翻卷的鱼肉,轻巧撕下,送入口中。
“咔嚓”咬破外层薄薄的酥壳,包裹在内的热气裹挟着鱼鲜味汹涌而出,鱼肉嫩滑清鲜,炸物的油香伴着糖醋汁的酸甜滋味在舌尖上绽开,真个妙极!
众皆啧啧称奇,赞叹未绝,孙福又呈上一样新菜。
“布袋鸡——”
平底大盘中卧着一只酱汁油亮的整鸡,乍看之下,似无奇特之处。
浓香随热气扑鼻,只觉香气异常丰富,远非单纯的蒸鸡可比。
孙福按吴掌柜的嘱咐说道:“诸位品尝时可先用筷子轻压鸡腹,再剖腹而食。”
欧阳修当即照做,以筷子轻压鸡腹,用于封口的卤鸡蛋立时滚出。
“哦哇!”
众皆愕然惊叹。
吴掌柜果真不烹寻常之肴,此鸡看似平平无奇,内里竟暗藏乾坤!
筷子一划,软烂的鸡腹随之剖开。
内里是满满当当的馅料,青、红、黄、褐等诸色错杂,有些食材曾巩识得,另有一些食材却前所未见,只觉鲜香浓郁,煞是诱人!
他喉头连滚,下意识便举起勺子,等他回过神来,手已自作主张地舀起一勺馅料送进口中。
怪哉!昨夜路过此间,分明把持得住,为何今日竟情难自已……看来并非自己定力过人,实是吃太饱的缘故。
他正暗暗自责意志不坚,极其丰富的滋味已充盈唇齿,酱香打底,鲜香、豆香、笋香、菌菇的独特清香以及鸡肉的脂香,脆、绵、弹、软……各色食材的口感和香味随着咀嚼碰撞、交融,个中滋味,难以道尽!
欧阳修到底见多食广,一尝之下,便知其中添了海鲜!
吴掌柜特为曾子固烹制此肴,用料之珍,诚意十足!
身为东道的醉翁,自也面上有光。
另四人虽未必识得食材,却也知馅料乃此菜的精华所在。
遂频频动勺,八宝馅料迅速减少,鸡腹也随之变得干瘪。
王安石奇道:“怪哉!此鸡竟似无骨!”
片刻后,众皆惊觉:此鸡诚然无骨!
曾巩叹为观止:“骨架尽脱而皮肉不损分毫,此等绝技,堪称登峰造极,怕也只有京中庖厨方能为之!”
“非也!”欧阳修大摇其头,“此技独吴掌柜能为之!莫说坊间庖厨,纵是宫里的二百御厨齐上阵,也断然做不出来。”
梅尧臣也说:“此等技艺,于旁人或可称作登峰造极,但对吴掌柜而言,恐怕只是寻常。”
这是实话,醉翁和老梅算是吴记川饭元老级的食客,这半年来,每当二人以为这便是吴掌柜压箱底的绝活时,对方却总能烹出令人大开眼界的新奇菜肴。
寻常庖厨但凡学个一招半式,便可在东京食林占据一席之地,吴掌柜却独创千招百式,迄今仍不见穷尽之时,委实匪夷所思!
莫非……真如坊间所传,吴掌柜曾得神仙点化?
欧阳修忽又想起官家欲于冬至郊祀时绕道吴记一探,不知吴掌柜届时又会做出什么菜来。
只盼吴掌柜能悠着点,倘若教官家念念不忘,他们这些当臣子的便有得愁了。
厨房里,吴铭取出糯米粉、粘米粉、紫薯粉和糖桂花。
谢清欢诧异道:“师父,菜已上齐,还要做什么?”
“再做一盒蒸糕。”
略一停顿,转而问何双双:“你会做广寒糕么?”
此前在赐酺盛会上,吴铭尝过这种蒸糕,在状元楼所售的几种蒸糕里,数它的口感和味道最佳。
这些尚在其次,最主要的是,广寒糕不仅是中秋美食,更有“蟾宫折桂”的寓意,放榜前夕,士子往往会互赠此糕以盼讨个好彩头,类似今天的状元糕、定胜糕。
顺带一提,定胜糕同样源自宋代,随着宋室南迁传入杭州,韩世忠率军队北伐时,江南百姓便会送上此糕以鼓舞士气,后来逐渐演变为江浙地区考前必吃的糕点之一。
何双双给出肯定回答。
糯米粉和粘米粉是传统蒸糕的核心食材,根据两种粉的配比及配料的不同,衍生出诸多品类。
广寒糕的做法非常简单,只须将糯米粉和粘米粉按比例混合,以桂花甘草汁拌匀,搓成糕粉,筛进模具里,上锅蒸熟即可。
唯一需要注意的是,拌匀的糕粉应是一攥成团、一搓成粉的状态,因糯米粉有黏性,蒸出来后自然会变得紧实。
由于这个时节已没有鲜桂花,吴铭便改用糖桂花来做,再在中间加一层紫薯粉,使色泽和口感更丰富。
将糕粉依次筛入模具,用刮刀刮平糕面,随后横三竖四,切成十二个小方块,上汽后大火蒸制十来分钟。
出锅,趁热脱模,在糕面上洒少许糖桂花,取洗净的桂叶垫在食盒里,将广寒糕置于其中。
时辰不早,四人着手备料。
临近酉时,孙福推门而入:“掌柜的,雅间结账!”
299 赵祯的深夜食堂
吴铭拎上食盒随孙福步入甲字雅间,环顾屋内,欧阳修四人皆旧识,唯王安石旁边那位温文儒雅的夫子面生,自是曾巩无疑。
叉手一礼,照例询问菜品是否合口。
五人盛赞不迭,曾巩初尝吴记菜肴,尤为大开眼界,由衷叹道:“色香形味,皆臻化境,实乃生平仅见。庖厨之艺,至此可谓技近乎道矣!”
吴铭自谦两句,又闲话一阵,递上食盒道:“闻知曾举人携令弟及妹婿五人进京应试,吴某别无所长,唯擅庖事,遂制广寒糕一盒相赠,惟愿诸君今科蟾宫折桂,同登金榜。”
梅尧臣莞尔一笑,接过话茬:“子固啊,你切莫小觑了这盒广寒糕。五月间,老朽在吴记饮得一碗及第粥,吴掌柜便言老朽或将为进士之师,果真应验!今得吴掌柜吉言,汝六人今科折桂有望!”
满座皆笑。
这话自是戏言。一科取士不过三四百人,一门六子同榜登科,其难何异于登天!
在欧阳发看来,此事断无可能应验,于是也跟着没心没肺地笑。
曾巩接过食盒:“吴掌柜厚意,曾某谢领。不敢奢望六人登科,但得一二人唱名,便当登门致谢!”
饭钱待会儿由仆役送至店里,五人离了吴记,复往欧阳修府邸续饮。
至夜方归。
三人皆寓居城东,遂同行。
至景德寺,辞别王、梅二人,曾巩步入寺中客舍,见弟弟、妹婿正于灯下伏案苦读,心下甚慰。
“二哥!”
曾布的视线立时将兄长手里的食盒锁定,喜道:“食盒里盛的可是吴记的吃食?”
曾巩微微颔首:“吴掌柜知我六人进京应试,特以广寒糕相赠。”
说罢,揭开食盒的盖子。
五人齐齐凑至近前,朝食盒里探看。
噫!
广寒糕本是寻常蒸糕,稀奇的是,吴掌柜做的这广寒糕,两层雪白米糕间,竟夹着一层淡紫色,糕面缀以金黄的糖桂花,煞是赏心悦目!
曾布急急伸手取食,曾巩一巴掌拍在弟弟手背上:“糕已凉透,热一热再吃。”
蒸糕宜热食,放凉后便生硬。
遂将食盒里的广寒糕取出,置于炭火炉上隔水蒸煮。
曾布冷不丁问:“二哥,吴记雅间的菜品,滋味如何?可有令二哥难忘之肴?”
另四人亦投来好奇的目光。
曾巩并未正面回答,只说:“吴记滋味,言语难以描摹其万一,非亲自品味不可。待今科放榜,凡高中者,便于吴记雅间做东设宴,如何?”
“若我等皆中哩?”
“那便一人做东一回!”
众皆称善,士气为之一振!
曾巩话锋一转道:“但在此之前,我等当于寺中潜心备考,勿为口腹之欲所妨。正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纵使外出,亦当避开麦秸巷。”
五人相视而笑,心知二哥亦难以抵御吴记的诱惑。
曾布见蒸糕已热气氤氲,忙不迭拿起一块,频频换手,呼呼吹凉,一口咬下。
香极!
浓郁的米香中夹杂着淡淡的桂花香气及紫色夹层的独特香气,却不知是以何物制成。吴掌柜选用的糕粉显是精碾上品,口感相较市售的广寒糕更为细腻,真个香甜软糯!
一共十二块蒸糕,一人两块。
不多会儿便吃尽,曾布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瞧见一旁的食盒,想起兄长清晨是空手出门,遂问:“这食盒可是吴记之物?”
曾巩睨他一眼:“你无须操心,为兄自当遣人送还。”
曾布尴尬一笑,他本想借归还食盒之机上吴记走一遭,自己这点小心思果然瞒不过二哥。
……
转眼又至月底。
距任务进度拉满仅剩五贯出头,摆摊的日销平均三到四贯,吴铭打算加个班,今晚多备些食材,争取一次性达成目标,明晚便可歇着了。
是夜,仍将店铺托与何双双照看,吴铭和张关索驾着餐车驶离麦秸巷,过朱雀门,入内城,直奔人流密集处。
不过,越是繁华的地段,竞争往往越激烈。
一路行至州桥,愣是没找到可以摆摊的空位。
再往北,过了大相国寺,便已驶出州桥夜市的范围,骤然冷清许多。
继续北行,至东西御街,转而向东,过东角楼,随即驶入京中另一个规模庞大的夜市——潘楼夜市。
潘楼毗邻东角楼,是京中酒楼里离皇宫最近的一家,矾楼则位于东华门外,距宫门最近。
潘楼夜市里的潘楼指的是横跨潘楼街、潘楼东街巷、任店街、十字街等数条街巷的繁华“商圈”,其间万姓辐辏,千商云集,五更便开市,直至夜半三更方散。
喧嚣人声再度将两人吞没,放眼望去,长街之上灯火如昼,人流如织。
州桥夜市的规模虽也庞大,但其间所售以街头小吃为主,相对亲民。
潘楼夜市里则不乏高端的消费场所,内城十二家正店,有半数都开在这个商圈里,三大瓦子、号称京中第一的北山子茶坊皆坐落此间,至于青楼妓院,更是不计其数。
但闻丝竹歌笑之声,不绝于耳,端的热闹非凡,与宫门前那段御街上的冷清景象形成鲜明对比。
宫里宫外,虽只一墙之隔,却俨然两个世界。
连张关索都忍不住感慨:“真不知当官家有什么好的,既尝不着吴掌柜的手艺,也瞧不见夜市的热闹,这鸟位便是送给俺坐,俺也不稀罕!”
吴铭哑然失笑,心想你若是撞见李逵,高低得打一架,来一出真假铁牛。
说来也巧,与此同时,宫里的赵祯也隐约听见丝竹歌笑之声,抬眼望向殿外,问道:“此何处作乐?”
张茂则侧耳细听片刻,如实作答:“此民间酒楼作乐。”
略一停顿,又补上一句:“官家且听,外间如此快活,都不似我宫中冷冷落落也。”
赵祯笑起来,面露欣慰之色:“汝知否?正因宫里如此冷落,故得百姓如此快活。宫里若也那般快活,百姓便冷落矣。”
“官家心系黎庶,此诚尧舜之德!然宫里快活也好,冷落也罢,皆非奴婢所求,奴婢只盼官家以龙体为重。眼下夜色已深,该安寝了。”
赵祯确感倦意袭来,兼有几分饥肠,遂搁下手中札子,问道:“适才可是董娘子遣人来过?所为何事?”
“言道已备下几味官家爱吃的菜肴。”
“哦?”
赵祯面露笑意,心想董氏果然善解人意。
又想起年初那桩险事,彼时他大病初愈,因膝下无子,遭朝臣紧紧相逼,心绪烦乱至极,神思恍惚间,竟欲引刀自裁。
正是董氏奋不顾身,徒手夺刃,方不致酿成大错,她却因此几近断指!每每念及此事,总教人心疼不已。
“所备何菜?”
张茂则据实回禀。
赵祯听罢朗声大笑:“俱往矣!此皆朕昔日所好,而今嘛,唯有吴记川饭的菜肴,方能勾动朕的食指。”
这自是玩笑话。
但赵祯确对吴记之肴念念不忘,尤其是最近,听闻京中显贵竞相于吴记订席,以致一席难求,更觉心绪难平。
百姓皆吃得,偏生朕吃不得,岂有此理!
屈指算来,距冬至郊祀大典已不足一月。他早已心驰神往,只盼光阴流逝得再快些。
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不出一日,官家的这番笑谈便已传遍六宫。
有句话叫:想栓住一个男人的心,就要先拴住他的胃。这话放在宫里同样适用,谁能率先复刻出吴记的滋味,谁便能独沐天恩。
于是乎,仿制吴记菜肴,顿成后宫佳丽争宠的当务之急。
此为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却说吴铭和张关索驾着餐车沿潘楼街东行,途经北山子茶坊时,忽听得一声呼喊:“吴掌柜!”
循声看去,一小厮自茶坊里快步走出,及至近前,叉手道:“吴掌柜可是在寻设摊之所?小的奉杨坊主之命,已在坊内辟出一块空地,诚邀吴掌柜移步敝坊设摊。”
竟有这等好事?
吴铭正愁无处摆摊,当即应下:“如此,甚好。有劳引路。”
作为宋代最流行的饮品,上至官家,下至百姓,无不饮茶。
相应的,茶也在宋人的人际交往里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士大夫以品茶为雅事,数年前,蔡襄撰写的《茶录》一经问世,便即畅销一时,民间多有盗印;六十年后,自诩“文致太平”的宋徽宗亦是此道高手,其所著《大观茶论》同样流传至今。
年轻人交游则以茶会友,“男女未嫁娶者,聚而踏歌,亦可唤‘无事出来吃盏茶’。”
而北山子茶坊因其环境清幽雅致、茶博士技艺出众,尤为富家子女所钟爱,“仕女往往夜游,吃茶于彼。”
吴、张二人驾着餐车随那小厮驶入茶坊,放眼环顾四周,但见山石嶙峋,佳木成林,有清流蜿蜒其间,其上飞架一座虹桥,勾连两岸亭榭,唤作“仙桥”。
最吸睛者,莫过于那座数丈高的假山,迭石精巧,峰峦起伏。坊间传闻,此山腹部中空,暗藏一深邃洞穴,以供客人游赏探险,故有“仙洞”之名。
在这内城寸土寸金之地,杨坊主竟堆山凿洞,架桥引水,营构出这一方山林洞天之境,端的大手笔!
吴铭不禁有些纳闷,来此间吃茶者,非富即贵,吴记虽不与北山子茶坊直接竞争,但也没必要白白将坊里的优质客源分享给外人吧?
刚冒出这个念头,忽又听得一声呼喊:“吴掌柜!”
声音颇耳熟,扭头看去——张铁嘴?!
吴铭和张关索相顾愕然,前几日见他尚在市井茶肆里说书,怎的突然跻身于高端茶坊了?
张铁嘴知二人所想,叉手道:“托吴掌柜的福,张某近来讲说吴掌柜的事迹,颇得看客捧场,挣得些许名气。前两日受杨坊主之邀,于夜里来此间说书。”
复又凑近两步,压低声音道:“那些个闺阁仕女也爱听吴掌柜的轶事,却不便出入市井,遂出此权变之策。”
吴铭恍然。
这倒是真的,如今无名氏的甚至比吴记川饭更火,以至于许多食客径自以无名氏称呼他,殊不知这正是他的本名。
这样看来,邀请无名氏至坊内摆摊,多半也是闺阁仕女们的要求,而非杨坊主的本意。
“请吴掌柜于此处设摊。”
那小厮将两人一车引至指定地点,道一声“稍待”,转身回苑里通传。
趁着尝鲜大军未至,张铁嘴率先要了两个蛋烘糕,他也有好几日不曾尝过吴记的美食,既然碰上了,便不容错过。
吴铭取出一应食材、器具,燃起风炉,架上小锅。
不多会儿,诱人的香气便随着热气四溢飘散。
张铁嘴使劲吸嗅,恨不能将所有香气尽收腹中,馋得直咽唾沫。
他忽然想起一事,正色道:“下个旬日,张某将于里瓦子设棚开讲《无名氏》最新回。恰逢贵店歇业,吴掌柜若愿莅临夜叉棚捧场,张某不胜荣幸!”
此言一出,吴、张二人顿时刮目相看,张关索难掩艳羡之色。
牛哇!
里瓦子可是京中三大瓦子之一,唯有最最顶尖、最最出名的艺人方能在其间设棚演艺。
这张铁嘴数日前分明还是个路岐人,看这架势,竟似已跻身“一线明星”之列。
家便是如此,但有功底,再抓住一个好题材,说起飞便起飞了,不似角抵艺人,无捷径可走,须得一拳一拳打上去。
念及月末那天确无安排,吴铭便问:“可否携店里的员工同往?”
有阵子没搞团建了,搞起来!
“尽可同来!凡与吴掌柜同来之人,一律前排上座,分文不收!”
张铁嘴说得豪气干云。
他确已今非昔比,单看其身上那件崭新厚实的棉衣,便知境况大为改善,开讲《无名氏传奇》不过月余,想必已挣下不少钱。
吴铭笑着点点头,同对方约好时辰地点,将烤好的蛋烘糕递给他,
恰在这时,忽闻一阵急促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抬头看去,只见那小厮引着数十名妙龄少女匆匆折返,观其衣着妆饰,应是各府贵眷的贴身侍婢,此刻皆争先恐后,急急行至摊前。
300 仕女专场
张铁嘴说书的效果便于此时显现出来。
食客虽如潮水涌至,然皆知吴记规矩。来时固然争先恐后,及至摊前,便不再争抢,自觉排起长队。
顷刻间,摊前已排起长龙。与往日不同,今夜堪称仕女专场,更确切地说,乃是婢女专场。
名门闺秀的贴身侍婢,容貌妆扮自非寻常,谈吐行止亦端方有度,迥异于坊间妇人。
张关索平日里接触的女子多为赛关索、韩春春等飒爽巾帼,何时见过这许多娇俏伶俐、粉黛含春的小娘子?只觉耳畔莺声呖呖,鼻端似有暗香浮动。
他照旧维持秩序,神态却大异往昔。平时惯是板着脸孔,声调刻意压低,配上那副虬髯,气势端的压人,任谁看了都要怵三分,谁敢不守规矩?
今夜却一反常态,不仅神色柔和许多,招呼声也变得轻柔。
吴铭看在眼里,心下莞尔。此铁牛到底不是那个只懂打打杀杀的黑旋风,二十岁正是多情的年龄,见美人而意动,实乃人之常情。
排头的婢女名叫颖儿,闻知蛋烘糕每人限购两个,便软语相求:“吴掌柜,我家娘子亦姓吴,看在本家情分上,可否多卖几个?”
吴铭正色道:“规矩既定,不可轻废,还望小娘子体谅。不知客官欲要何种馅料?”
颖儿早知无名氏定下数条古怪规矩,纵是达官贵人到店亦须遵从,原本还不太信,今日一见,方知传闻不虚。
她与身后的同伴各点了两种馅料。
吴铭引燃风炉,将四口小锅分别置于炉口,依次刷层薄油,舀起面糊,倒入锅中。他眼观四锅,待面糊凝固成形,便舀起馅料抹在蛋皮上。
颖儿看得暗暗心惊,同时照看四锅,动作却如行云流水,井井有条,此等手艺,委实非同一般!
吴铭尚有余裕,一边烹制一边问:“饮茶处距此间可远?此物宜趁热食用,如今天寒霜重,待你取回,恐已凉透,滋味便要大打折扣。”
“无妨,我跑回去便是!”
不多时,四枚热气腾腾的蛋烘糕依次出锅。吴铭取油纸裹好,递与对方。
颖儿及其同伴接过,顾不得烫手,立刻转身朝茶苑里奔去。
……
东京城里茶坊、茶肆林立,其密集程度好比今天的咖啡馆、奶茶店,且分作不同的档次、类型,五花八门,犹胜现代。
最常见的当数供行人歇脚解渴的大众茶肆,兼营中介勾当,《水浒传》里王婆经营的茶肆即属此类。
另有文艺茶坊,乃富家子弟、清流雅士交流乐律、切磋词曲、举办艺术“沙龙”的场所。
士大夫清谈会友,则多选清雅幽静的高档茶坊。
亦有花茶坊,内蓄娼妓,兼营皮肉生意。
北山子茶坊的特殊之处在于,它是一家仕女茶坊,主顾多为闺阁女子。
名门闺秀要守的规矩较市井妇女森严许多。宋代风气虽然相对开放,但男女终归有别,尤其在及笄之后,莫说混迹市井,便是外出游玩,能去的地方亦极有限。
这些闺阁女子虽鲜少出入市井,消息却十分灵通,坊间凡有怪事奇闻,皆瞒不过她们的耳目。
无名氏及其经营的吴记川饭无疑是时下最火的话题之一,众淑女岂会不知?
前些时日,官家还召其入宫设摊了哩!真不知是何等珍馐,竟令九五之尊亦为之倾倒!
只可惜,身为待字闺中的淑女,等闲不得抛头露面,更遑论出入市井食肆。欲遣人打包些吃食回来,偏生吴记定下一条“热菜概不外带”的规矩,真个恼人!
幸而近来,每至夜晚,吴掌柜便会驾着他那辆别具一格的餐车于城中各处摆摊。
北山子茶坊是京中仕女雅集的“大本营”,遂特意嘱咐冯三娘:若遇无名氏驾着餐车路过,务必邀其入坊内设摊。
即便吃不到堂食,能尝其摊售小吃,也能稍微满足好奇心和口腹之欲。
说来也巧,众人刚听罢张铁嘴讲说《无名氏传奇》,便得知无名氏已应邀入坊内设摊,真乃双喜临门!
念及吴记有限购的规矩,遂纷纷尽遣侍婢前往采买。一人限购二枚,多遣数人,岂不倍增?
“春燕姐姐,听闻上个旬日,临川先生请了无名氏上门操持宴席,贵府与王家毗邻,姐姐竟也没尝过无名氏的手艺?”
茶苑里,等待之际,众人随口闲谈。
吴春燕或许是最早知晓有吴掌柜这么一号人物的闺阁女子,早在吴记川饭声名鹊起之前。
吴家乃官宦世家,前参知政事吴育是她的大伯,她的父亲吴充时任群牧判官,与王安石是同僚,两家又是邻居,往来频仍,情谊日笃。
王芷十岁生辰正日子那天,爹娘应邀赴王家作客。席间兴浓,酒至酣处,甚至定下了弟弟安持与芷儿的婚事哩!
吴春燕心想:若非元泽(王雱)尚且年幼,父母或已将自己许与王家。
早在六月间,王家的小女儿来家里串门时,便曾双手叉腰,对着她的弟弟妹妹眉飞色舞地吹捧吴川哥哥的手艺。
彼时的吴春燕只道是吹捧,直到无名氏来王家门前摆摊,她尝得一个蛋烘糕,方知小七娘所言不虚。
上个旬日,王蘅来家里招呼弟弟妹妹去王家作客,她恨不得同往,终究是脸皮薄了些,没好意思启齿。待弟弟妹妹归来,将那宴席菜肴赞得天上有地下无,她心中既悔且馋。
却不知何时才能亲至吴记店里一探?莫非真要待到出嫁之后,可如今亲事尚无着落,父母似也无合意的人选……
她按下纷繁的思绪,展颜而笑:“蛋烘糕我是尝过的,滋味妙极!”
“当真?”众人好奇追问,“妙在何处?”
“个中滋味,言语难以分说,待会儿吃罢,妹妹们自当心领神会。”
话音刚落,便见两条身影快步奔入,正是吴春燕遣去买食的两个婢女。
两人奉上仍然热乎的蛋烘糕。
众皆面露懊恼之色,打趣道:“姐姐既已尝过,不若让先妹妹们尝鲜罢!”
吴春燕莞尔道:“先尝未必是好事,美食合该在馋涎欲滴时品味,其滋味方能倍增。”
说罢,张嘴咬下,蛋香裹挟着奶香在舌尖上绽开的瞬间,不禁脱口道:“妙哉!”
众人越发眼馋,只盼自家的婢女早些归来。
茶苑外,吴铭一通操作猛如虎,一个个蛋烘糕接连出锅,然而摊前排起的队伍却不见变短。
新客络绎,复购者亦众,甚至连坊里的茶博士,亦难抵这香气的诱惑,悄然在队尾排起队来。
末了,连杨坊主也来了,准确地说,是坊主夫人冯三娘亲至。
北山子茶坊因其主顾多为闺阁女子,故由杨时、冯三娘夫妇共同经营。杨时主外,日常采买、应酬官商等事务皆由他出面;冯三娘主内,掌理坊中一应事宜。
好在今天备料充裕,冯三娘来时,余下的面糊恰好还可以做两个蛋烘糕。
先前,吴铭已听张铁嘴介绍过这对夫妇的事迹。
北山子茶坊开张至今不过十数载,却能击败众多老字号,一跃成为京中第一,足见这对夫妇的手腕。
平心而论,专为闺阁女子营建高档茶坊,这一经营策略真可谓直击受众痛点。
大家闺秀不似男人那般可恣意游逛市井,难得有一处清雅所在,且位于内城繁华地段,可供少女们自在欢聚畅谈,自是蜂拥而至。
莫看北山子茶坊经营的时间不长,这十几年来接待的闺阁女子何止万人?其中嫁入高门显贵之家,成为一家主母的不知凡几。
毫不夸张地说,这家茶坊所蕴含的人脉之广、潜藏的能量之大,即便号称百年老店的矾楼,亦难企及。
冯三娘的真实年龄应在四十岁左右,然保养得宜,看着顶多三十出头,面容丰润白皙,眉目疏朗,通身不见半分豪奢饰物,尤显雍容优雅,风韵绰约。
吴铭为对方烹制蛋烘糕时,忽然察觉一道目光在自己脸上逡巡。
冯三娘冷不丁问:“吴掌柜可曾婚配?”
“尚未。”
“妾身有一侄女,自幼习厨,姿容清丽秀雅,虽未出师,提亲者已踏破门槛。吴掌柜若是有意,三娘愿为说媒。”
有关吴掌柜的事迹,冯三娘早已探明,心知此人前途无量,虽无法与显贵子弟相较,但在食肆这行,京中似无可匹敌者。
民以食为天,纵是立于万民之上的官家和朝臣,哪一个不得吃饭?
单论规模,三百六十行里食行或可排第一,能在这一行干至翘楚,亦极了不得。
此等能人,能结成姻亲自是最好,故有此提议。
吴铭却想:被小瞧了啊,莫非是嫌我门第不足,只以侄女相许,而非亲生女儿?
当然,无论何人,他都会婉拒:“吴某醉心庖艺,暂无成家之念。”
这话听在冯三娘耳朵里,自是推托之辞。
莫看吴掌柜生得细皮嫩肉的,实则已年逾而立,怎会没有成家的打算?显然另有所图。
她也能理解,男子娶正室,自当重门第,若只为美色,大可纳妾蓄妓,犯不着明媒正娶。
吴铭却并未多想,将新鲜出锅的蛋烘糕递给对方。
冯三娘亦暂敛思绪,专注美食。轻咬一口,蛋皮酥脆松软,果酱酸甜可口,滋味独特,香气盈颊,果然不俗!
见吴掌柜食材售罄,正自收拾,她趁机问道:“吴掌柜手艺卓绝,深受敝坊客人喜爱,不知今后可否定期来敝坊设摊?”
吴铭略感意外,想了想说:“只怕难以定期,若得闲暇,必当叨扰。来之前会遣人知会贵坊。”
冯三娘颔首称善,正色道:“无论何时,坊内永为吴掌柜留有设摊之地。”
吴铭拱手称谢,收拾停当,告辞而去。
离了茶坊,吴、张二人驾着餐车沿来时路打道回府。
一路无话,吴铭凝神思索。
此番北山子茶坊之行,观其经营策略,兼闻冯三娘一席话,令他有所领悟。
闺阁女子因深居简出而常被人忽视。然则,她们同样有交游宴饮的需求,因其行止多有受限制,此等需求相较男子反而更为炽盛。
若能效仿北山子茶坊,于繁华之地,开一家专供闺阁女子雅聚宴饮的食肆,则盛况可期矣!
今日备料较往日更足,归家的时辰自然比往日更晚。
料定吴记已经闭店打烊,两人便先去何双双府上停放餐车,并嘱咐马大娘道:“近来有劳了,明日不必再将餐车送到店上,入夜后我应该会来贵府走一遭,对餐车进行一番简单的修理。”
这当然不是实话。不出意外的话,任务已经完成,今晚便会升级,明天自然要抽空来看看实装效果。
随后步行回到吴记川饭。
张关索领了工钱,径自回家歇息不提。
“小谢!”
“来了!”
店里响起哒哒哒的脚步声,随后是门闩被取下的窸窣动静,吱呀一声,店门应声而开,一张略带睡痕的小脸出现在眼前。
“睡下了?”
“没呢!师父未归,弟子岂能安寝?”
“先把你嘴边的口水渍擦干净了再说。”
“啊?!”
谢清欢立时抬手捂嘴,羞得满脸通红。
吴铭步入店内,随口将途中想到的好主意告诉徒弟。
谢清欢听罢,笑起来:“这类食肆早便有了!城南的张宅园子正店便专供闺阁女子宴饮,我以前还去过哩!”
果然么……
吴铭已经猜到自己可能不是第一个生出此念者。
问题不大,但有两界门在,后来亦能居上。
回到厨房,看一眼两界门,有新消息弹出。
【任务已完成,请确认!】
伸手轻点,界面随之跳转。
【饭店改造升级系列之三:餐车升级。】
【当前进度:已完成。】
【餐车将在今夜改造。】
【升级所需条件:无观察者。】
【升级所需时间:忽略不计。】
好耶!
吴铭轻点两下退回至主界面,照例嘱咐小谢两句,末了道:“时辰不早,早些歇息罢。”
说罢,转身离开饭店。忙活一天,确也乏了,回家睡觉。
301 我也是宫斗的一环?
“哈哈,我成了!”
郭庆将热气腾腾的牛奶倒入姜汁中,但见乳白与澄黄交融,不消片刻,便即凝作一方温润胶冻!
围观御厨见状,无不啧啧惊叹:
“郭尚食慧心巧思,实乃庖厨宗师!”
“官家若尝此味,定当圣心大悦!”
听着同僚们的称颂,郭庆只觉通体舒泰,含笑受之。
距吴掌柜入宫摆摊已过去半月有余,经过无数次试错,他终于复刻出这道姜撞奶。
奥秘竟如此简单,只须将温度适宜的热牛奶注入姜汁,静待其成即可。
莫看做法简单,呈现出来的效果却极玄妙。谁能想到热牛奶和姜汁竟会生出这般奇妙的变化?
单以此论,那无名氏实乃天纵奇才!
话又说回来,吴掌柜的命名极具误导性,此法分明该叫“奶撞姜”才对!可怜他先前执着于将姜汁注入牛奶里,后又与牛奶同煮,徒费许多功夫。
他最终转换思路,尝试将热牛奶倒进姜汁里,还是得了同僚的提点,他不知道的是,这位同僚却是从某个内侍处问来的。
吴铭入宫摆摊那天,围观的内侍和禁卫不下十人,皆目睹全程。
郭庆若有心探问秘辛,早可功成。只是那日被陈俊言语所激,他身为成名已久的御厨,胸中顿生一股执拗之气,宁肯闭门造车,试错千百回,也绝不开口问人。
但并非人人皆如郭尚食这般执拗。
依祖制,御厨房只备早、晚两顿膳食,除非官家特旨,其余时段不得擅动明火。
今上素来仁善,御极三十余载,鲜有破例,纵偶有特旨,亦多为他人所请,而非为一己之私。
幸而宫中小灶遍布,后宫佳丽各个都有自己的私厨。官家夜半腹饥之时,正是六宫粉黛献殷勤、挣表现之际。
换言之,这偌大的后宫便是赵祯一个人的深夜食堂。
去年温成皇后薨逝后,六宫便再无专宠之人。众佳丽早已发现,若能将宵夜做得别出心裁,承恩的机会便会大增。
是以,众皆掷重金聘请坊间的名厨娘,遣人四处搜罗新奇食方。
当赵祯青睐吴记菜肴的讯息传遍六宫,仿其滋味遂成当务之急。
首先要仿制的自然是那日入宫摆摊时进献的三道独特小吃。
此事的最大受益者当数那天在场的一众内侍,他们全程目睹了无名氏师徒的操作,靠着转述做法,委实捞到不少好处。
翌日入夜后,六宫佳丽不约而同遣人来报,皆言:“天寒露重,娘娘亲下厨房,特为官家煨制姜撞奶一盏暖身。”
赵祯闻言,不禁哑然失笑。
最意外的还不是赵祯,而是风闻此事的郭庆:岂有此理!我白天才琢磨出来,你们晚上就都会做了?!
当然,单凭两三道市食小吃尚不足以久沐恩宠。听闻吴掌柜时常推陈出新,诸般新奇菜肴层出不穷,若能得到吴记川饭的食方,夜夜翻新花样,或可长沐天恩。
抱有同样念头的人何止一两个?
结果便是:当日出宫办差的内侍创下历史新高!
……
“吴掌柜,王中使来了!”李二郎匆匆入后厨通传。
又有宫中内侍登门?今日已是第几拨了?
“又来求菜谱?”
李二郎点头称是。
吴铭颇有些无奈。
平日里虽然也有内侍光顾,却从未似今日这般络绎不绝,且都为同一件事而来。
早不来,晚不来,偏生今天扎堆而至,看样子,多半是上有所好,妃子们想以此争宠罢了。
好家伙,我也是你们宫斗的一环?
吴铭擦干净手,步入店堂同对方相见。
见礼罢,王大富也不兜圈子,径自表明身份及来意:“久闻贵店菜肴独树一帜,别处绝无。娘娘心慕已久,奈何宫规森严,不便亲临品鉴,只得出此下策。愿以重金求购食方,还望吴掌柜成全。”
这些内侍的说辞都大同小异,绝口不提争宠之事。
吴铭却心如明镜:我若将菜谱卖给你,那其他宫苑遣人来求,我是卖还是不卖?
若卖,便是一方多售,必开罪所有买家;若不卖,则除韩美人外,六宫尽皆得罪。无论如何都难以善了。
故而,一概不卖方为上策。
吴铭歉然道:“此乃庖厨秘辛,恕难外传,望中使见谅。”
王大富犹自劝说:“吴掌柜放心,某求此方,仅为给娘娘解馋,断不会外泄。吴掌柜尽可开价。”
“并非价钱多少的问题,实在是规矩如此,自家手艺,非至亲及门下弟子不传。不独庖厨这般,百工皆然。适才苗淑仪遣使相询,吴某亦以此言相告。”
闻听“苗淑仪”三字,王大富登时沉默了。
六宫之中,皇后为尊,次为四妃,再次九嫔,苗淑仪正位列九嫔。
而他侍奉的韩美人,与九嫔之间尚隔婕妤一级。俗语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差着两级?
连苗淑仪的人都说不动对方,自家主子分量几何,他心中有数,显然更加没戏。
一念及此,王大富不再白费口舌,拱手告辞。
出得店门,正撞见另一顶轿子落定门前,轿中人掀帘而出,两人四目相交,皆是一怔。
来者正是董县君的近侍朱江。
县君在后宫里属于低品,位于美人之下。主子品阶低人一级,奴婢自然也矮人一头。
朱江立时叉手行礼:“见过王中使。”
王大富微微颔首,不消问便知其来意,直言道:“不必进店了。某已问过,吴掌柜断不肯出售食方。”
“食方?”朱江面露讶色,“奴婢奉董娘娘之命,特来打包些卤味回去,并不知食方之事。”
王大富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心里冷哼:装得可真像!
放在以往,王大富自不屑理会朱江。
可今时不同往日,原本默默无闻的董氏,因救驾有功备受官家重视,封了县君不说,近来更频频侍寝。听闻董县君烹得一手好饭,颇得官家嘉许,若说此番非为食方而来,谁人肯信?
“既如此,请便罢。”
王大富睨他一眼,转身登轿离去。
吴铭前脚刚回厨房,李二郎后脚又进来通传。
没完没了了还……
但宫中来使,总归得见个面,事成不成另说,起码得全了礼数。
吴铭再度迎至店堂,这回不待对方言明,抢先问道:“中使此行,可是为求购食方?”
“非也!”朱江笑着摇摇头,“朱某家里也是食行中人,深知食方乃庖厨秘辛,岂能传与外人?个中行规,某省得。”
这下倒把吴铭搞糊涂了:“敢问中使所为何来?”
朱江正色道:“某奉董县君之命,前来采买卤味,顺道尝尝吴掌柜的手艺。”
吴铭对赵祯的后宫佳丽知之甚少,这位董县君算是比较有名的,入宫多年无人问,一朝夺刀君王识。嘉祐四年、五年、六年连生三个女儿,虽不似温成皇后那般万千宠爱于一身,却也算是荣宠一时。
朱江略一停顿,又道:“外行才张口讨要食单,内行只须观其形、品其味,自能推敲其中关窍。吴掌柜,待某尝过贵店菜肴,若能自行揣摩复刻出来,这总不算坏了规矩罢?”
吴铭哈哈一笑,心想这位朱中使倒是坦荡!只可惜,吴记的菜肴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复刻出来的。
心里这样想,面上仍神色如常:“食客若能凭味复刻,那便是食客的本事。中使但试无妨。”
遂唤二郎取来食单,供其点菜。
……
一刻钟后,店内已坐定五六名内侍。
之后到店的内侍本也是为求购菜谱而来,进店后见朱江正一脸愉悦地品尝美食,不由得一愣,暗自腹诽:你家主子让你来办差,你倒好,竟还享受起来了!呵——忒!
随意打声招呼,便让伙计进后厨通传。
走完流程,见吴掌柜坚决不卖,立时明白过来:买卖不成,能偷学个一招半式也是好的,顺便还能一饱口福。
遂纷纷落座点菜。
从鄙视朱江到成为朱江,只用了一分钟而已。
朱江浑不在意。
他出自庖厨之家,虽未子承父业,基本功犹存。事实上,董县君的一日三餐都是他在操持,平日里为官家准备的宵夜,名义上是娘娘亲自下厨烹制,实际上也是他在捉刀。
此事并不稀奇,六宫之中,当真通晓庖厨之道的娘娘屈指可数,如董娘娘这般偶尔会进灶房里帮厨,且不吝惜赏赐的贵人,已算罕见。
换言之,朱江本就是食行中人,至于其他内侍,你们有这个本事么,就想偷师?
话又说回来,吴掌柜的手艺……委实登峰造极!
他远远低估了复刻的难度,本以为只要能复刻出七八成滋味,便足以笑傲后宫。
尝罢再一掂量:吴记的菜肴或刀工神乎其技,或需秘制酱料加持,道道非凡,自己能复刻出两三成便算不错了。
仅得其两三成功力,远远不够!
朱江唤来二郎结账,复又说道:“烦请吴掌柜出来一叙。”
厨房里,吴铭正颇感无奈,眼下尚未开张,店里的食客却渐渐多起来。此时本当专注备料,偏生被接踵而至的贵客扰乱节奏。
奈何同为内侍,不可能只接待朱中使,而不接待其他人。
失策!
今日姑且如此,然此事绝不能成为惯例,须得说清楚才是。
吴铭随二郎步入店堂,照例询问菜品是否合口。
朱江自是盛赞不已,随后又压低嗓音问:“贵店的菜肴哪里都好,唯有一点不好:难度太高!可有相对简单又新奇别致的菜品?”
“……”
你咋不直接问有没有比较容易复刻的菜呢?
吴铭暗自腹诽,面上仍颔首应承:“自是有的。”
朱江大喜:“如此,朱某明日再来叨扰!”
吴铭顺着对方的话茬说道:“小店眼下尚未开张,今日破例接待诸位中使,已妨碍后厨备料,恐累及正常营生。若明日仍欲光顾,还望中使午时前来,且宜早不宜迟。若来晚了,便须排号入内,恐有耽搁。”
说这话时,他刻意稍微抬高了声量,令店里所有人都能听见。
话说在前头,待明日再来,勿谓言之不预也。
朱江笑道:“早闻贵店定下好几条规矩,我等身为食客,合该照规矩行事。”
这位朱中使的态度好得有点出乎吴铭的意料,全无颐指气使的派头不说,连句抱怨也没有。许是出身食行,对同行的不容易更能感同身受吧。
朱江这般应下,另几个内侍便不好再说什么。
他忽然想起一事,又问:“后天便是旬日,贵店可是要歇业?不知届时,吴掌柜可否得空?”
吴铭坦言道:“不巧,吴某已同他人有约在先。”
朱江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付讫饭钱,打着饱嗝离去。
昨夜是仕女专场,今日倒成了内侍专场,直到午后欧阳发教二郎识文断字时,仍陆续有内侍登门。
连欧阳发都看呆了:“吴掌柜,我怎么感觉这些内侍倒似在争夺你一般……”
随后话锋一转:“对了,后日旬休,吴掌柜可有什么安排?”
吴铭如实作答:“某将往里瓦子摆摊。”
“巧极!里瓦子某最是熟悉!”
欧阳发问明了时辰地点,拊掌笑道:“甚好甚好!后日便在里瓦子相会!届时可有新菜?”
“眼下未定。”
吴铭还没想好,准确地说,他还没开始想。后天去里瓦子摆摊只是顺便为之,主要是受张铁嘴之邀,去听他讲说《无名氏传奇》最新回,逛一逛东京最繁华的勾栏瓦舍。
旬休团建之事,吴铭已告知一众店员(临时工除外),众人自是拍手叫好,喜不自禁,唯一人面露苦相。
“师父,弟子仍然不能同往么?”谢清欢难掩失落之色。
尽管有些于心不忍,吴铭仍板起面孔道:“知道就好,你双双姐颠锅已经练得很熟练了,你还欠着火候,正好在家里多练练。”
“……好罢。那此番可要做新菜?”
“明日再说。”
待开卖夜市时,吴铭同何双双打声招呼,随后离了店铺,脚步轻快地朝她府上行去。
该去看看餐车升级成啥样了。
302 臭豆腐
“马大娘!”
吴铭叩开府门,马大娘那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昨夜已打过招呼,马大娘知道吴掌柜今日会来,但见对方是独自一人,且两手空空,不禁诧异:“吴掌柜不是说要修整餐车么?”
不带匠人,亦无工具,如何修得?
吴铭笑道:“我一人足矣。”
坊间有关吴掌柜的种种传闻,马大娘自也有所耳闻,此时见对方笑容中似藏深意,便不再多问,引其至餐车停放之所。
待马大娘离去,吴铭打量起焕然一新的餐车。
说是焕然一新并不准确,因为乍看之下,外观几无变化,但细细查看一番,便发现诸多细节上的改良。
原本光滑的操作台面如今覆上了一层细密的磨砂纹理,盛放器具不再打滑。烹饪区多出数个嵌入式的凹槽,可适配多种尺寸的风炉,将底座置入其中,稳若磐石。
车体材质虽漆作木色,吴铭以手抚摸、轻叩,便知其绝非寻常木料,入手沉实,敲击声略闷,强度与韧性皆远胜以往。
轮毂看似如常,稍微推动数步,便觉转动更平稳更自如。各个部分的连接处也更为丝滑紧密。
吴铭并非工匠出身,技术上的具体改良他说不上来,至于好不好用,待会儿套上毛驴一试便知。
外观上的变化不甚明显,内部的变化却一目了然。
各箱柜的划分更加合理,盛装器具的箱柜里内嵌双层或多层可抽拉的屉格,屉面有矮沿防脱,屉内分设小格,便于分类码放零散小件厨具、调料瓶罐。
部分深柜内壁凿有等距凹槽,可插入活动薄木板作为隔断,依食材、器具的大小自由调节空间,竖放长筷、横迭蒸笼皆稳当……
凡此种种,相当于把现代厨柜搬进了餐车里,日后存放器具、食材,不仅更稳固,也更具条理,取用便捷。
升级效果最显著的当数原本那个具有隔热功能的储物柜,柜门上浮现出一行小字:
【更稳、更快、更强】
竟然配了一块袖珍版的两界门!
也是,升级后的餐车已属中转站体系,车内车外的确横跨两界,配块显示屏以便管理,理所应当。
【升级已完成,请确认!】
伸手轻点,界面随之跳转。
【本餐车已永久绑定店长,不可出售、不可转借,且遵循自动回收机制。】
【辅助驾驶已启用,行驶时可提供部分动力,且自动减震(仅限用于辅助)。】
【配套灶具已升级,外观不变,燃烧效率倍增。】
【新增多功能储物柜一个,点开桌面的“储物柜”选项,可自行调节参数。】
退回至桌面,点开“储物柜”选项。
【打开本门,内部即为多功能储物柜。】
【温度:6℃(可根据需求在-18℃至室温的区间内自行调节)】
【温馨提示:本功能仅限餐车投入使用时启用。】
卧槽!小冰柜!
赞美两界门!
吴铭打开柜门看了看,眼下并未制冷,看起来和升级前相差无几。
唤来马大娘,两人给餐车套上小毛驴,是骡子是马,拉出去遛遛便知。
套驴时,吴铭指着两界门,状似无心地问:“这柜门我已翻修,你能看出来么?”
马大娘盯着柜门仔细看了好一会儿,坦诚道:“恕大娘眼拙,吴掌柜这修旧如旧的本事已臻化境,瞧着和翻修前倒没什么两样。”
吴铭哈哈一笑,别看马大娘生得五大三粗,却是个会说话的。
看不出来就对了,证明两界门上的文字依旧仅他可见。
在小院里试驾,本就是空载,如今又自带动力,想必轻巧至极。
吴铭非驴,自不知驴所想,但观其频频回头,双眼瞪得浑圆,似也在怀疑驴生。
他忽然灵机一动,解开驴套,换作手推。
好轻!直如无物!
无须刻意控制,行驶极其平稳,远胜升级前。
完美!
他现在有点理解驴兄的疑惑了,这点重量对两头毛驴来说和拉空气没什么差别。
满载或许也能推动,但须费点力气,还是遵循原本的设计,让役畜来干这体力活。
马大娘不明所以,却并未多问,只牵着两头毛驴在一旁静候。
试驾罢,将餐车放归原位,辞过马大娘,吴铭打道回府。
折返途中,顺便考虑了下后天出摊卖什么菜。
主意已定,采购原材料却费了他不少工夫,直到出摊当天,他才拿到货。
好在不急,张铁嘴午后才开讲,而吴记川饭早已今非昔比。餐车造得与众不同就有这点好处,辨识度高,经过这一个月的“流窜式摆摊”,知名度又上一个台阶,几乎路人皆知。
今天的备料不算多,吴铭预估,一个时辰左右便可售罄。
摆摊售卖的吃食,除了卤味和蛋烘糕,吴铭今天还备有一样新菜。
当他打开装有原材料的包装封口,一股混杂着霉、臭等难以言喻的气味霎时弥漫开来。
“噫!”
三个厨娘齐齐抬手掩鼻,眉头微蹙,面露嫌恶之色。
这等气味,何双双和锦儿还是头一回从食材上嗅见,谢清欢却对此有几分熟悉,脱口道:“臭豆腐?!”
吴铭笑着点点头:“不错,正是臭豆腐。”
说着,他将袋里的臭豆腐胚子倒出。
“咦?”谢清欢奇道,“竟与王致和做的臭豆腐不同?”
“王致和臭豆腐其实是一种腐乳,当调料用的,这个是正儿八经的豆腐,入锅炸熟,蘸料而食,香极了。”
三人相顾默然,均看见彼此眼底的疑惑。
闻着分明臭极了,哪有半点香味?
吴铭没有解释,只起锅烧油。事实胜于雄辩,炸几块尝尝便见分晓。
臭豆腐是极具特色的传统小吃,具有“闻起来臭、吃起来香”的特点。
这道小吃全国各地都有,制作方式、食用方法均有较大差异。论知名度,以长沙臭豆腐为最,本地人又称作臭干子,正所谓:到长沙没有吃过臭豆腐就等于没有到过长沙。
长沙臭豆腐的精髓在于浇汁,吃起来外酥里软,香辣多汁。
湖南人也是极能吃辣的,且和川渝地区不同,川菜里的麻辣是以麻为主,辣为辅,湘菜的辣是真的辣,别说宋人接受不了,连吴铭也望而生畏。
因此,他今天要卖的并非长沙臭豆腐,而是与之齐名的绍兴臭豆腐。
绍兴有三臭:臭豆腐、臭苋菜梗和臭冬瓜。
但归根结底只有一臭,臭豆腐和臭冬瓜都是用苋菜梗制成的卤汁腌制而成,其臭味来自臭苋菜梗。
臭卤通常要发酵半年以上才能出味,优质的卤水则需二十年以上的时间培养,至于从清末传下来的百年老卤,更是卤中极品,臭不可闻。
臭豆腐的趣味正在于闻臭吃香的反差感,闻起来越臭越妙不可言。
吴铭买的这批货选用的是25年的臭卤,臭味尚不算浓烈,但对初尝此味的宋人来说,这种程度足矣。
待油温烧至五成热,倒入臭豆腐胚子炸至金黄,捞出沥干,酱料则选用绍兴人的经典搭配:甜面酱和微微辣的辣椒酱。
当然,对外一律称作“秘制酱料”。
“二郎、孙福——”
吴铭将李、孙二人叫进来尝鲜。
两人一踏入厨房,也如三个厨娘一般发出“噫”的一声怪叫,瞬间皱起眉头,在门口踟蹰不前。
谢清欢咽下嘴里的食物,冲二人招手道:“快进来罢!这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却香极了!”
众人分而食之。
临近午时,先让小谢做顿员工餐垫垫肚子,待马大娘送来餐车,众人遂将一应器具、食材装入车里。
拉开柜门的刹那,何双双明显的一愣。
前日夜市时,吴大哥说要去她家里修理餐车,她回府后问过马大娘,却得知吴大哥仅是试驾片刻便即离去,她去车棚里粗略扫了两眼,确未瞧出什么变化。
不料内里竟已焕然一新!
再一细瞧,便捕捉到外在的种种细小变化,只是前日粗心,未曾察觉罢了。
听闻吴大哥那晚并未携带帮手和工具,且没在她家待多久,竟能做出如此彻底的改造!
不消问,定是施法为之。
灶王上仙,果真法力无边!
检查两遍确认无一缺漏后,吴铭嘱咐徒弟两句,随后道声回见,出发!
谢清欢目送餐车逐渐远去,直至五人一车消失于巷角,方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转身进店,关上店门。
又是和萝卜作伴的一天。
话分两头。
却说醉翁府里,欧阳发亦掐着时辰出门。
那日做东招待曾家子弟,问爹爹要来一笔钱,还剩下不少。
换作以往,他早已挥霍一空,如今却精打细算,只把钱花在刀刃上,仅用于品尝吴记的菜肴。
存钱千日,花钱一时,今日正当其时!
不止欧阳发,前两日在吴记用饭的食客,皆知吴掌柜将于今日午间在里瓦子设摊。
一众熟客闻风而动,自四面八方朝里瓦子汇聚而去,其中就包括张载和吕大钧。
两人进京已近一月,京中食肆已探过多家,滋味皆不如吴记。
失望过多次,两人便不再另探他店,只盯着吴记的菜肴猛吃。
幸而,吕大钧选的这家邸店,陈设固然破旧,地段固然不佳,除了租金较廉,唯有一个优势:距吴记川饭不远。
说实在话,连邸店的东家都没有意识到这是个优势,否则,非涨价不可。
但对寓居此间的举子而言,只这一个优势,便可抵消硬件上的种种不足。
日日深居简出,埋头苦读,幸得美食相伴,尚能稍解枯燥憋闷。
张载已不止一次称赞吕大钧的眼光好,会选地方。在此寓居一月,两人已成吴记的忠实食客,也已习惯了吴记旬日歇业的任性之举。
本以为这回还和前两次一样,不是入宫设摊,便是替人上门操持宴席,昨日方才听闻,这个旬日,吴掌柜竟要在里瓦子摆摊,且会推出仅售一次的特色美食!
离店后,张载咂摸着残留在唇齿间的余味,幽幽叹道:“唉,想我上回入京,尚是垂髫稚子,转眼三十载,却不知里瓦子可还似当初那般繁盛?”
吕大钧立时接过话茬:“某亦多年不曾进京。这一个月来,我二人埋首经卷,深居简出。不若趁此良机,游赏东京风华,顺道尝尝吴记的新肴,子厚兄意下如何?”
“某与贤弟所见略同!”
两人相视一笑,不谋而合。
是日,张、吕二人赁了辆驴拉手扶的独轮车,两人分坐一边,优哉游哉地朝里瓦子驶去。
过朱雀门入内城,沿御街北行,至东西御街转东,过潘楼不远便是桑家瓦子,转而沿马行街向北,驶离中瓦子,里瓦子的金漆牌匾蓦然映入眼帘。
内城的三大瓦子比邻而设,占地广阔,栋宇相连。其内勾栏共计五十余座,各棚前皆张榜插旗,人潮涌动,车马塞途,叫卖之声不绝。此间繁华,冠绝京师,市井喧嚣直透宫禁。
及至入口处,张载和吕大钧付讫车钱,随熙攘的人流步行入内,放眼四望,既游览沿途风物,也寻觅某辆餐车的身影。
餐车尚未发现,张载却先瞧见两张熟面孔。
对方也已看见他,连忙上前叉手行礼:“晚辈见过表叔。”
来者正是程颢、程颐兄弟。
张载的姑母嫁给了二程的祖父,按辈分他是二程的表叔。
但在学识上,他从未将两人当作晚辈看待。
事实上,张载年轻时有志于投军报国,及至二十岁,始发愤读书,苦读十余载,方有所得。
程家则是西京的名门望族,二程自幼便随理学大家周茂叔(周敦实,后因避宋英宗赵宗实的讳改名周敦颐)游学,后又入太学进修,拜师胡瑗,年少成名。
数年前,张载曾与这二位表侄短暂地晤过一面,深知对方治学严谨,功底扎实,未必在自己之下。
二程亦知表叔性情,素以教书育人为己任,无意考取功名,此番竟在京师相见,不免有些意外。
张载居中为双方介绍,随口问:“我以为,你二人该当足不出户,潜心备考,竟也得暇来瓦子里游玩?”
“非是游玩,实为一饱口福而来。”
张、吕二人对视一眼,大笑起来:“原是同道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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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 谢清欢行踪暴露
进里瓦子摆摊前,吴铭先去了趟临近的樊楼,同王掌柜商定,稍后将餐车寄放于此。
里瓦子的规模及繁盛远超保康门瓦子,商贩之间的竞争自然也更为激烈,黄金地段的摊位早被预订抢占殆尽,外人绝难插足。
吴铭并未预先租赁摊位。若在一月前,想现来占得一席之地,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根据最近的摆摊经验,那些有铺面的店家其实乐见无名氏的餐车在自家店前摆摊,尤其是茶肆和饮子铺,经吴记引流来的客人买过吃食后,常因无处落脚而进店借座,顺便要杯茶饮,可谓双赢。
“吴掌柜!”
餐车才进里瓦子,早有熟客迎上前。
不曾到店光顾但对吴记川饭有所耳闻的人就更多了,行不多远,餐车左右便有一票食客相随。
吴铭仍向路旁规模较大的茶肆询问是否可以在其店前设摊。
那掌柜的自也知晓无名氏的事迹,见其自带客流,当即一口应下。
吴铭正色道:“这回卖的吃食不同以往,只恐妨碍贵店生意。”
说罢,取出用油纸包好的臭豆腐,揭开递至对方近前。
“噫!”掌柜顿觉一股陈腐奇臭直冲面门,忙不迭掩鼻后退,满面嫌恶,“这东西也能吃?不成不成!劳驾移步他处!”
吴铭并不意外,臭豆腐的气味本非所有人都能接受。
出门前,李二郎便忧心忡忡地问过:“掌柜的,这臭豆腐的气味如此冲鼻,当真有人买?只怕会闻风遁逃……”
新客或会如此,但如今的吴记名声在外,无论在何处摆摊,卖的是何种吃食,总不缺捧场的熟客。
何况今日所备,除臭豆腐外,还有蛋烘糕和卤菜,不喜此味,尚有别的食物可选。
一连问了五六家茶肆,终得一家应允。那掌柜的同样嫌恶其臭,但见对方自带众多客流,又念及店里的生意颇为冷清,姑且让其一试。
餐车一停,跟了一路的食客立时自发排起队来。
李二郎挂出布招,众人望见“臭豆腐”三字,霎时哗然,议论声四起。
吴铭扬声道:“这臭豆腐以小店秘制的臭卤腌制而成,其臭更胜咸鱼三分,滋味好坏则因人而异,望诸位客官慎重购买。”
排头之人不出意外又是欧阳发,身为一个资深吃货,管他是臭是香,凡吴掌柜出品,非尝鲜不可,当即道:“来一份!”
又要了两个蛋烘糕和一份卤味。
吴铭和何双双师徒取出一应器具及食材。
臭豆腐的生胚须炸个五六分钟才能出锅,为保证出餐效率,出门前已预炸定型,现场只须复炸片刻。
饶是炸后的臭豆腐气味大减,当吴铭自柜中取出臭豆腐时,队伍中仍爆发出连声怪叫。
欧阳发首当其冲,下意识以袖掩鼻,心中暗暗咋舌:这酸爽,直如陈年泔水!
吴铭将复炸好的臭豆腐捞出沥干,裹入油纸,两种秘制酱汁各淋上少许。
欧阳发接过油纸包,望着堆迭其中的数块金黄油亮的豆腐块,看起来和寻常的炸豆腐相差无几,本是令人垂涎的油炸食品,怎奈那随热气四溢散开的臭味直往鼻子里钻,令人食欲大减!
这东西当真可食?!
他心下存疑,本着对吴掌柜手艺的信任,仍用竹签挑起一块,略微蘸了点辣酱,屏住呼吸,送入口中。
外壳炸得酥脆,内里却出奇的鲜嫩绵软,口感和吴记秘制的豆腐泡相似,吃起来并无一丝臭味,唯有浓郁的豆香、油脂香及秘制辣酱的淡淡辣味在唇齿间交织不散。
欧阳发将预期压得极低,此时品尝过后,反生出惊喜之感。
闻臭吃香,端的有趣!
后头的食客见其频频取食,忙问:“滋味如何?”
“吴掌柜推出的菜肴,尽管尝鲜便是,断不会错!”
欧阳发拿上卤味和蛋烘糕,径往茶坊里落座,卤味可留待勾栏听曲时佐兴,这臭豆腐和蛋烘糕却须趁热食用。
后头的食客见状,亦纷纷争购臭豆腐尝鲜。
不多时,臭味便飘荡开来,过往行人无不投来或惊异或嫌恶的目光,掩鼻蹙眉,快步避走。
茶肆的掌柜本也嫌恶此味,但随着店里的客人渐多,气味越发浓郁,久闻其味便也渐渐习惯了。见食客吃得很香,心底不禁生出几分好奇,也让伙计去排队买一份回来。
二程、张载和吕大钧也经历了相似的心路历程。
四人俱是吴记常客,店里但推新菜,无不色香味俱全,今日却一反常态,这臭豆腐真个臭不可闻!
但来都来了,好不容易才寻见吴掌柜的餐车,这口鲜还是要尝的。
四人排至队尾,轮到他们时,也已习惯这气味,遂各要了一份臭豆腐。
等待时,程颐好奇询问:“今之饮食,无非酸甜苦辣咸五味,臭不在五味之中,更与香背道而驰,某甚不解,吴掌柜为何以此味入肴?岂非有悖常理?”
吴铭正色道:“五味只是对饮食口味的笼统概括,五味之外,诸味杂陈。糟、醉、霉、硝、馊、骚、腥、膻……尽管这些味道有悖于许多人对美食的认知,然喜爱之人,爱之尤深。”
他将复炸好的臭豆腐捞出,话音不断:
“臭味虽不在五味之列,但其传播之广,嗜者之众,相较五味中的苦味犹有过之。有些臭食诸君定当吃过,只是习以为常,不觉其臭,譬如臭咸鱼。圣人云: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可见早在周天子之时,臭食便已走入千家万户……”
食臭之俗,并非我国独有,西欧的臭奶酪、北欧的臭鲱鱼、日本的臭纳豆、韩国的臭鱼片……皆属臭食。但这些臭食多是单独存在,于食俗中仅属特例或孤例,中华饮食中的臭食却洋洋大观,花样百出。
遍布沿海地区的臭虾酱、华北的臭腐乳、东北的臭大酱、华东的臭苋杆、两湖的臭豆腐、两广云贵的臭笋等等,都有大批忠实的拥趸。
而一些原本只流行于小范围内的臭食,譬如徽州臭鳜鱼、长沙臭豆腐,近些年更推广于全国,深受众多食客喜爱。
臭食不仅食材多样,也和酸甜苦辣咸一样,能与不同味道结合,演化出各种各样的风格。
有天然自带臭味的食物,称作鲜臭,以榴莲为代表;更多的则是由人工发酵制成,根据制作工艺的不同,分作腌臭、泡臭、酵臭、霉臭、腐臭和酿臭六大类。
一个臭味,尚能如此细分,这正是中华饮食独到与精妙之处的体现。
吴铭娓娓道来,将沥干的臭豆腐与酱料打包,递给四人。
四人听罢,不禁肃然起敬:“受教了。吴掌柜见闻广博,我等自愧不如。”
“术业有专攻罢了,既为庖厨,自当深究饮食渊源。”
张、吕二人最近虽常来店里光顾,吴铭此前却不曾见过,此时从四人的对话中才得知两人身份,赶紧认了认横渠先生的脸,以后定要请他题写一幅横渠四句。
今天备料不多,如吴铭所料,约莫一个时辰便即售罄。
五人将餐车寄放于樊楼,随后轻装熟路,行至里瓦子第二大勾栏夜叉棚外。
夜叉棚虽只排里瓦子第二,其规模之大,已远胜保康门瓦子里最大的八仙棚。
但见棚顶高架,苇席密覆,棚檐之下、门前柱梁,乃至棚壁四周,到处悬挂张贴着各色招子,大字旗牌上写有接下来的演出节目,“张铁嘴”与“无名氏”两个字眼格外醒目。
吴铭不知道张铁嘴看到自己的名字时是什么感受,他倒是颇为暗爽,若能换成真名,那就更爽了。
今日讲说《无名氏传奇》最新回,因是在夜叉棚独家首发,此时尚未鸣鼓开场,入口处已被无数看客堵得水泄不通。
五人仍从“VIP通道”入场,看场者早得了张铁嘴的嘱咐,并未收取票钱,引着五人行至棚内前排。
前排已有不少贵宾落座,其中不乏吴记川饭的熟客,两下里相见,少不得寒暄数语。
“吴掌柜,来这厢就坐!”
一座小山霍然起身,热情相邀。
“谢掌柜也爱听?”
谢正亮哈哈一笑:“这话该我问吴掌柜,听人讲说自己的事迹,感受如何?”
感受就一个字:爽!
宋代的“说话”有四家:、说经、讲史、合生。其中数最为盛行,是勾栏里最受欢迎的演出节目之一,又可细分为说公案、说铁骑儿(发迹和武侠故事)、说参请(谈经说禅悟道故事)等。
明清的许多白话就取自宋代勾栏里的说话故事,四大名著中至少有三部的雏形诞生于此,名气稍逊一些的,像《说唐》《说岳》《七侠五义》《荡寇志》等,也莫不如此。
“南宋亡,杂剧消歇,说话遂不复行,然话本颇有存者,后人目染,仿以为书……遂俱以‘’为通名。”连这个名词也出自宋代勾栏。
除了作为白话的源头,宋代的家还为后世贡献了丰富的人物形象,如关公、杨家将、包青天、岳家军等,至于“无名氏”能否名列其中,就要看张铁嘴是否给力了。
鸣鼓开场!
张铁嘴今日讲的是无名氏应官家之邀入宫摆摊的故事,此事早已传遍京师,但知晓内情者寥寥。
经常讲故事的人都知道,半真半假最是唬人。
张铁嘴虽然做了改编和演绎,却并未夸张到脱离实际,听起来真像那么回事,连谢正亮也频频相询:“真的假的?”
中间还发生了一段小插曲,谢正亮的随从突然急匆匆奔至其身旁耳语一阵。
自那以后,吴铭就发觉对方时不时窥看自己,只不过,他专注于听张铁嘴花式“吹捧”自己,并未多想。
“……今日首演于夜叉棚,幸得无名氏亲临捧场,足证张某所言,绝非杜撰,实有所本!其店位于朱雀门外麦秸巷中,诸位看官若存疑虑,不妨亲往一探,尝一味可解千惑!”
张铁嘴将醒木重重一拍,朗声道:“多谢诸位看官捧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在满场的喝彩声和催更声中,小厮捧着红绸托盘至前排讨赏。
吴铭随手赏了一贯,权作门票钱。
那小厮躬身致谢:“烦请吴掌柜移步戏房一叙,言有要事相商。”
要事?
吴铭顿生好奇,嘱咐何双双四人在外稍候,随其步入戏房。
除张铁嘴外,另有一人在场。
此人年约二十,面皮白净,眉目清秀,倒像个白面小生,然观其衣饰,应是杂剧伶人无疑。
张铁嘴居中引荐:“吴掌柜,这位是张某的同乡丁仙现,本为秀才,今入伶行。莫看他年少,已组建起自己的杂剧班子,实乃年轻伶人中的翘楚。”
“张兄谬赞,小可不过多承看客错爱,幸得微名罢了。”
丁仙现谦辞一句,随即向吴铭叉手一礼:“小可仰慕吴掌柜久矣,此前虽数次探访贵店,品味珍馐,同吴掌柜却始终缘悭一面。今日蒙张兄引荐,终遂此愿,实乃三生之幸!”
吴铭含笑应对,神色如常,心头却大喜过望。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竟自己找上门来了!
正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宋代的读书风气之盛,远胜前朝。
然而科举是一座逼仄的独木桥,录取的人数极为有限。科场失意的文人为谋生计,常投身于表演艺术的内容创作,由此催生出民间通俗文艺的空前繁荣。
而勾栏瓦舍的兴盛,又反过来给一大批底层文人提供了实现自我价值的广阔舞台。
宋人将这些职业撰稿人称为“书会先生”。
他们读过书,具有一定的文学功底,长期混迹于勾栏瓦舍,对寻常百姓的生活与情感有着深刻的认知,加之仕途无望,故而写作时少有纲常礼教方面的顾忌,常在文案里夹带私货,讽刺时政。
丁仙现便是其中的佼佼者,是北宋最富盛名也最具传奇色彩的杂剧名家,从市井伶人一路干到教坊使,并执掌教坊数十载,尤擅借艺讽政,有“台官不如伶官”之称。
这些都是神宗朝以后的事,现在的他不过二十岁出头,尚在勾栏里摸爬滚打。
趁大师青涩,速速招徕!
不消吴铭开口,丁仙现已主动提出,欲将张铁嘴讲说的《无名氏传奇》改编为杂剧,本子早已写好,此刻便双手奉上:“请吴掌柜过目。”
吴铭恍然,原是为此而来。
高情商:紧跟时事。
低情商:蹭热度。
看来大师也不能免俗啊!
他接过本子大略扫了几眼,微微颔首:“我对杂剧知之甚少,也无意干涉创作,你照此演出便是。”
丁仙现喜不自禁,道谢不止,顺势邀请道:“此剧排演尚需时日,首演之际,愿请吴掌柜为座上宾!”
吴铭笑着应下:“若届时得暇,自当捧场!”
又闲话一阵,告辞而出。
五人离了夜叉棚,候在棚外的谢正亮立时迎至近前,面对五张诧异的面孔,他淡定问道:“诸位可是要回吴记川饭?”
吴铭点头称是。
“那便同路罢,我也许久不曾见过清欢了。”
“?!!”
304 挖角
五人面面相觑,皆难掩惊愕之色。
吴铭见对方神色平静,一时难辨其意,试探道:“清欢是……”
谢正亮笑道:“吴掌柜放心,谢某非为问罪而来,相反,舍妹能拜入吴掌柜门下,实乃幸事。边走边说罢。”
说实话,当亲随前来通报时,谢正亮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他本以为,以吴掌柜的厨艺和家资,断不会收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为徒。
便如此时此刻,也仅有何双双师徒两位厨娘随行,未见妹妹踪影,可见吴掌柜早知清欢身份,且有意替她遮掩。
但再怎么遮掩,终究难以尽藏行迹。
他遣去查访的亲随于街坊邻里稍加探问,便知早在何双双师徒之前,吴掌柜已收过一位小厨娘为徒。
身为亲传弟子,此女却深居简出,连赐酺盛会亦未露面,实在不合情理。倘若此女是清欢,那便合情合理了。
话说到这份上,吴铭也不好再装傻充愣,观其确无兴师问罪之意,奇道:“听谢掌柜的意思,竟似乐见她拜师学艺?”
“无所谓乐见,只是事已至此,我也只能将错就错。”
谢正亮轻轻叹气:“清欢的性子,吴掌柜或已有所了解。她即便遵父命嫁人,也当不了相夫教子的贤妇,此番能离家出走,今后兴许会干出更出格的事。她的婚事能否裨益谢家,我不在意,唯愿她此生平安喜乐,足矣。”
吴铭见他说得真挚,不禁感慨道:“无怪她常说,家中父兄,数二哥最疼她。”
“她真这样说?”谢正亮露出欣慰的笑容,“不枉我疼惜她多年。”
略一停顿,又问:“我却有一事不解,以吴掌柜之能,何以会收一个来历不明之人为徒?”
吴铭坦然道:“彼时店铺初开,正募人手。她主动来投,我见她颇具天赋,便动了收徒的心思。”
这是实话,只是隐去了刘牙郎引荐一事,省得谢家找他麻烦。
“不知彼时可曾行过拜师礼,可有人在场见证?吴掌柜应是知晓的,男师收女徒,须先征得尊亲首肯,纵是孤女,也应有外人在场见证。”
吴铭一时语塞,见证者便是刘牙郎,这话却没法说。
李二郎突然插话道:“那日是二郎在场见证。”
是了,那日二郎确也在场!吴铭倒把这茬儿给忘了,顿时松一口气。
谢正亮沉吟半晌,似在斟酌措辞:“恕我冒昧,这拜师礼到底草率了些,且于礼不合,还是重新行过为好。某为兄长,可堪见证。”
看样子,谢二郎是真心想让妹妹跟着自己学艺,吴铭自然乐见其成,点头应下。
谢正亮立时让随从去准备拜师礼所需的一应物什。
一行人出了里瓦子,行不多远,便至樊楼楼下。
谢正亮顿住脚步,不明所以:“诸位不是要回吴记川饭么?”
吴铭笑答:“我早先将餐车寄放于樊楼,特来取回。”
“餐车……莫非吴掌柜今日竟于里瓦子设摊?我竟不知!”
谢正亮扼腕长叹,满眼皆是错失珍馐的遗憾。
……
当窗外响起辘辘的车轮声,谢清欢抬眼自窗中瞥见师父的身影,忙不迭搁下手里的雕刻刀和萝卜,哒哒哒飞奔至店堂开门。
“师父!”
目光扫过,一眼便瞧见那座小山般的身影,笑容瞬间凝固,惊呼出声:“啊!”
下意识以手掩面,扭身欲逃。
“跑甚?”吴铭叫住她,“还不快来与你二哥相见。”
谢正亮打趣道:“想你幼时,日夜缠着我要我带你出游,如今竟一见着我便逃,唉,人说女及笄而变,果不其然。”
谢清欢听二哥的语气似无怪罪之意,方止步转身,放下掩面的手,期期艾艾道:“二哥……你、你都知晓了?”
吴铭截断话头:“且先收拾东西,稍后再叙。”
“好!”
六人将一应器具收进厨房里,在店堂里落座。
谢正亮遂将前因后果简略告知妹妹。
谢清欢听罢,犹自将信将疑:“二哥当真不是来抓我回家的?”
“你可愿随我回去?”谢正亮不答反问。
她将脑袋摇成拨浪鼓。
“这便是了。你从小到大,我何曾强你所难?若真想抓你回去,何须亲自登门,禀明爹爹岂不更为妥当?”
谢清欢登时笑靥如花:“二哥最疼我了!”
“你也不必欢喜。”谢正亮敛容正色,“我可替你暂时瞒着爹爹,容你在此学艺。但这并非长久之计,爹爹迟早会发现你藏身此间,届时能否令他老人家首肯,全凭你学到多少本事,为兄可帮不上忙。”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拜师已近半年,哥哥何以还拿当初的目光看我?我这半年学到的本事,可多着哩!”
谢清欢不无自得。
吴铭也说:“谢掌柜可还记得初次光顾小店时品尝的三道菜?”
“印象深刻。吴掌柜问这个作甚?”
“那三道菜皆由令妹所烹。”
“哦?”谢正亮着实吃了一惊,转而看向妹妹,“千丝豆腐也是你做的?”
“当然!”谢清欢挺起胸脯,难掩骄傲之色,“千丝豆腐可是我的拿手菜!”
另两样菜品暂且不论,那千丝豆腐最见功夫,谢正亮曾让自家酒楼里的铛头仿制,然尝试多次,相较吴记的出品,总归要逊色不少。
此菜竟出自妹妹之手,委实出乎意料!
足见妹妹确有天赋,且吴掌柜确以衣钵相授,此等菜肴,非亲传弟子焉能习得?
一念及此,谢正亮心中大石落地。
吴掌柜手艺之奇,他早已领教,敬服得紧。妹妹随他学艺,自是再好不过,有这层关系在,待他日吴记做大做强,谢家自也能沾几分光。
此外,还有另一个好处——
“咳,既如此,贵店雅间但有空缺,可否看在清欢的薄面上,容某优先预订?”
“二哥!”谢清欢嗔怪地瞪他一眼,“吴记雅间素来先到先得,怎能因我坏了店里的规矩?”
她却不知,吴记确有几位特殊的食客享受优先预订雅间的优待,这事吴铭谁也没告诉。
谢正亮振振有词:“非是我存心坏贵店规矩,实乃有意考校你的手艺,唯有确定你每日都在进步,二哥才放心得下啊!”
“嘁!想考校我的手艺,大可来店堂里用饭,何须预定雅间……”
见兄妹俩拌嘴,吴铭莞尔一笑:“谢掌柜既钟意小店雅间,吴某替谢掌柜留意着便是。”
妙极!
谢正亮连声称谢,乐不可支。
他环顾店内,复又敛起笑容,看向妹妹:“你如今在何处落脚?”
谢清欢指着一侧的房门道:“那便是我的卧房。”
谢正亮微微皱眉:“那吴掌柜哩?”
“师父……”
谢清欢忽然住口不说,望向师父。
吴铭接过话茬:“我住另一边。”
“另一边……是指隔壁罢?”
隔壁除了雅间,还有别的房间么?
谢正亮只去过一回,倒没留意。
无论如何,清欢毕竟是谢家的女儿,即便拜师学艺,也不该和异性师父起居于同一屋檐下。
遂正色道:“不妥。清欢,你是女儿身,又无婚配,别说什么清者自清,街坊邻里少不得闲话。这要是传开了,有损爹爹颜面不说,你今后也不好嫁人。我会在附近租一小院,你今晚收拾收拾,明日便搬出来。”
“啊!”
谢清欢望向师父,脸上写满不情愿。卧房里还有许多仙家法宝哩!搬出去后便用不成啦!
吴铭微微颔首:“这话在理,是我考虑不周。你这便去收拾罢。”
他确实疏忽了,只想着自己和小谢不住在同一屋檐下,甚至不住在同一时空里,却忘了外人不知就里,难免捕风捉影。
“好吧……”
谢清欢只好回卧房里收拾细软,抱起柔软厚实的棉被和富有弹性的软枕头蹭啊蹭,恋恋不舍。
过不多时,屋外忽然响起二哥的呼喊:“清欢——”
“来了!”
谢清欢步入店堂,但见堂中桌椅已被撤至两旁,唯有一张青案居中靠里,上设一尊灶神像,像前置香炉一尊,炉中三炷线香青烟袅袅,炉右供清水一盏、时令鲜果三碟。地上则铺有一方拜垫。
谢正亮肃然道:“听闻你不曾正经行过拜师礼,今日便由二哥做个见证,全了礼数,若他日爹爹知晓,怪罪下来,自有二哥担待着。”
“二哥……”
谢清欢突然有些哽咽。
她心知肚明,二哥此举纯粹是为自己着想,礼数不全,纵以师徒相称,亦名不正,言不顺。
尽管及笄后鲜少随二哥出游嬉戏,然二哥待己之心,一如儿时。
众人见二人兄妹情深,亦为之动容。
吴铭端坐于灶神像旁,谢清欢忍不住两相比较,心说全然不像啊,看来这雕刻者不曾见过本尊,只是信手为之罢了……
按下纷杂的思绪,敛衽正容,取过以红绸包裹的束脩,躬身高举过眉,奉至师父案前,深躬一礼。
随后退至拜垫前,肃然跪下,行三跪九叩大礼。
何双双递上一盏新沏热茶。谢清欢双手捧过茶盏,高举齐额,奉与师父,恭声道:“请师父用茶。”
吴铭颔首接过,略啜一口,置于案上。
他其实没那么讲究礼俗,但既然做了,便要认真做。
遂正襟端坐,沉声道:“汝须谨记,入我门下,当尊师重道,勤勉精进,持守本心,不得懈怠。”
“弟子谨遵师训,永志不忘!”
谢清欢应得斩钉截铁。
礼成,皆大欢喜。
谢正亮又嘱咐妹妹两句,告辞而出,吩咐随从寻个牙人来,他要亲自为清欢物色宜居的宅院。
“呼!”
店堂里,谢清欢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
她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被爹爹发现,给师父添麻烦。如今有二哥作保,心里便踏实许多。二哥最可靠了!
吴铭也稍稍安下心来,此事虽未彻底解决,但有谢正亮兜底,起码不会闹到难以收场的地步。
谢二郎这人不错,通情达理,做事周全,是个好哥哥。
吴铭给何双双师徒、李二郎及孙福发了工钱,四人各回各家,孙福仍顺道将餐车送往小何府上停放。
“师父,双双姐待会儿要去拜谒恩师,弟子打算去浴堂巷洗澡。”
谢清欢欲言又止。
吴铭知她所想,头也不抬地说:“待我算完账,便陪你走一遭。”
最后再陪徒弟洗回澡,也算是有始有终。
十月的最后一天,结算时刻!
扣除一应成本及税钱,本月净盈利八百余贯,外加三件御赐棉衣。
加上九月的结余,现有积蓄接近两千贯!
快哉快哉!
吴铭合上账簿,拿上换洗的衣物,陪谢清欢前往浴堂巷洗澡不提。
话分两头。
却说何双双、锦儿和孙福驾着餐车离了麦秸巷,径往城南驶去。
未至院门前,便听见马大娘略带不快的喊声:“王中使!我已说过多回,何娘子断不会随你入宫,怎的这般纠缠不休!”
“你不过是个下人,你的话也能作数?何双双哩?今日旬休,吴记歇业,她总该在府上罢?”
“王中使——”
何双双高声喊道。
宫里的内侍未能从吴掌柜处购得食方,遂另寻他法,试图以重金聘请吴记的铛头入宫掌灶。
端的好主意。
只可惜,何双双早已认准吴掌柜,千金不换。宫里的娘娘再大,也只是一介凡俗,岂能同灶王爷相比?
这已是对方第二回登门,上回来扑了个空,何双双便嘱咐马大娘,以后凡有登门挖角者,一律婉拒。
“何厨娘!”
王中使立时迎上前来,换上笑容,正欲表明来意,何双双抢先道:“中使的意思我已知晓。马大娘替我打理府院十数载,我视她如亲姐姐般,她的话正是我的回答,望中使见谅。”
“何厨娘不必急于下定论,先听某说完雇值也不迟,无论吴掌柜给你多少,我家娘娘都能给你两倍!”
何双双正色道:“我在吴记掌灶不为求财,吴掌柜能给我的,旁人给不了。有劳中使费心,奴家铭感于内,眼下尚有要务在身,恕不远送。”
说罢浅浅一福,转身回府。
305 任性的赵官家
入冬后的第二个月,对现代人来说大概是一年中最乏善可陈的月份,没有法定假期,只有日益严寒的天气和日益严重的起床气。
尤其身处没有供暖的城市,大早上的是真不想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
幸好已不再卖早餐,稍微起得晚些也无妨。
吴铭到店时,三老已先一步抵达,看老爸那张生无可恋的脸,就知道他是被老爷子从被窝里强行拖出来的。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老爷子对厨房的向往。
但对宋人而言,农历十一月,忙过了秋收冬藏,正是亲朋好友相聚之时。
由此催生出一个现代人已不再重视,宋人却视同年节的重大节日——冬至。
新的一月,新的开始,只是这个开始谢清欢不太喜欢。
“师父,弟子走了……”
她已将卧房收拾妥当,依依不舍地向师父辞行。
昔她来时,两手空空,尽管后来添置了不少物什,多是些便宜货,自然不必带入新家。
是以,今她往矣,也仅带走一个包裹,里面装着吴记川饭的工作服。
吴铭见她莫名感伤,失笑道:“搬个家而已,又非远行,快去快回,不要以为搬家就可以偷懒,安顿好了赶紧回来备料。”
谢清欢的感伤却非出于离别,实是舍不得师父给她的仙家法宝:“师父,弟子今后可否来店里洗漱?”
唯有仙家的牙刷牙膏和洗面奶她割舍不下。
“可以。”
“多谢师父!待弟子安顿妥当,再请师父至寒舍一叙。”
谢清欢转身出了店门。
谢正亮派来的亲随早已领着轿夫在店外等候。
他为妹妹赁下的小院距吴记川饭大约一刻的脚程,水患后重修的新宅,虽然算不上豪奢,却胜在清雅别致,一人栖身,绰绰有余。
而他安排给妹妹的侍从,皆为精挑细选、口风极严之人,绝无走漏风声之虞。
谢清欢登轿径往新居而去。
小谢搬走后,整体上没什么影响,只是会带来一个小小的不便:以后没人开门了。
近两个月来,吴铭基本都是倒数第二个到店,如果碰上周末,则会沦为最后一名。
以往都是谢清欢早早爬起来开门,放员工进店,而今徒弟搬走,吴铭只好苦一苦自己,想睡会儿懒觉也不成了。
还和往常一样,买菜、备料、开市,下午则抽空去小谢的新居坐了会儿,建筑风格看起来同何双双住的小院差不多,大概出自同一批工匠之手。
夜市时坐镇店堂,安心当他的掌柜。
已有许多食客发觉,近日来,东京城里似乎不再随机“刷新”无名氏的餐车,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每当有人问起,吴铭便哈哈一笑:“天冷了,该歇会儿了。以后还会出摊的。”
忙忙碌碌又一日。
今天是现代的11月30日,恰是周日,一家四口齐聚川味饭馆。
川味饭馆一直是老爸在张罗,周末有老爷子和老妈帮忙,用餐高峰期时,谢清欢偶尔也会出来上菜,暂时应付得过来。
吴铭则安安心心当他的厨师,鲜少同川味饭馆的食客接触,也没这个精力,他目前的经营重心仍在一千年前,光是应付络绎不绝的达官显贵、宫中内侍及探店同行就够他忙活的了。
有些事他也是事后听爸妈说了才知道。
现代社会虽然科技发达,物资丰盛,堪比仙界,但毕竟不是仙界,现代人也绝不似仙人那般超凡脱俗。
谢清欢就碰上许多俗里俗气的仙人,会问她奇奇怪怪的问题,譬如“有没有对象”、“耍没耍朋友”、“当厨师这么累,你男朋友忍心啊”……
或许是自己的错觉,她感觉客人问这些问题时的神情,和她以前养的猫发情时的样子很像。
甚至有客人称赞她:“妹妹,你好漂亮哦,跟仙女一样!”
她心底偷着乐,心想随师父学艺多日,终于修得一丝仙气,面上却不表露出来,正色作答:“小女子只是一介凡俗,足下才是仙女。”
话音未落,哄堂大笑。
“妹妹,你好入戏啊!”
“你怎么能绷住不笑的?”
“敬业,太敬业了!真该让内娱那群208万来学学!”
谢清欢不明白有什么可笑的,她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话又说回来,她发现天上的仙女确非坊间传言的那般各个貌美如花,起码她亲眼见过的仙女,似乎都不如双双姐好看。
此念一起,忙又打消,心里暗暗自责:清欢啊清欢,你当真肤浅!真正的仙女岂会在意皮囊?若是有心,弹指便可易容。
她曾在某位客人的手机上瞥见过对方的“自画像”,与其本尊简直判若两人,足见仙家有此神通,只是不屑使用罢了。
这些尚在其次,最难缠的当数那位名为“徐爷”的熟客,这位老神仙和他的同伴似乎对凡间之事很感兴趣,常常问她有关凡间饮食、服饰方面的问题,带着点考校的意味。
每当她如实作答,老神仙便会冲她竖起大拇指,啧啧称赞:“不错不错,你研究得很深嘛!”
她彻底糊涂了。
说实话,这些问题,在东京的街头随便抓个人来都能回答,怎的到了对方嘴里,竟似成了学问一般,真个奇怪……
也算是见识了仙人的多样性。
无论如何,能与仙人接触总是好的,但有机会,谢清欢便会主动为仙人上菜。
一方面可以开阔眼界,积攒经验;另一方面,这也是她为数不多领先双双姐的地方。
门那边的光景对于何双双师徒仍不可视,每每听清欢和二郎谈及形形色色的仙人,只觉羡慕不已,偶尔也会故作淡然地明示:“吴大哥,你看我还有机会么?”
“有的!”吴铭老神在在,“时候未到,稍安勿躁。”
至于什么时候才到,他说了不算,取决于两界门什么时候发布员工培训任务。
打烊后,陈萍替儿子算了算十一月的总账,八万出头,销售额略有提升,因为在现代采买的食材变多了,所以盈利没怎么增长,仍是六万左右。
川味饭馆毕竟只是苍蝇馆子,客容量有限,哪怕已在老吃家的圈子里渐渐打出一点名气,哪怕已积攒下一批忠实的回头客,每天也只能接待那么多客人。
想要所有突破,就得经营更大的饭店。
可迁店又会涉及资金、人手、“迁店机会”等问题。
资金好说,他工作了这么多年,还算有点积蓄,三老也存了不少钱,一家人齐心协力,盘个规模更大的饭店不成问题。
后两者才是关键,尤其是迁店机会,目前只有一次,吴铭打算留给吴记川饭,川味饭馆这边只能再等等了。
吃晚饭时,吴铭给三老各发一个大红包,遵照老爸的指示,当着老妈的面,只给他发三千块,事后再补上。
发完红包接着发出灵魂拷问:“你们不是说徐爷经常问小谢问题么?那些问题你们答不答得上来?”
吴建军想也不想,脱口道:“也就是没问我,不然,他会明白什么叫家学渊源!”
谎话说多了连自己都会信以为真,老爸这架势,俨然已经把自己视作吴记川饭的千年传人,这大概便是演技的最高境界:想要唬住别人,先要骗过自己。
“那好,那我考考你们……”
吴铭先问了几个有关唐宋八大家的常识,这自然难不倒三老。
随后提升难度,问及宋代名人的代表作、个人风格及相关的历史事件,三老支支吾吾,并非一无所知,但只能答一点点。
吴铭立时板起脸:“怎么回事?我小时候,你们不是一个劲劝我读书吗?怎么到自己就不以身作则了呢?这泼天的富贵,还能不能接住了?”
得亏问的是谢清欢,徐川等老学究如今已然信了吴建军的鬼话,相信吴家必有家学渊源,家里说不定还收藏着许多宝贝。
这正是吴铭想要达到的效果,等以后把宋代的宝贝慢递过来,就不会显得突兀。
只不过,硬件有了,软件也得跟上才行。
“回去认真看书,好好学习!下个周末,我还要考你们!”
送走三老,给员工们发放工钱,随后闭店打烊,各自回家歇息不提。
……
大内禁中,宫灯荧荧。
赵祯吃罢宵夜,颔首赞道:“娘子的厨艺日益精妙,近几日的菜肴,颇为新奇别致,莫非皆是娘子自创?”
“妾身岂有这本事?”董县君巧笑嫣然,“这些菜皆是无名氏所创,妾身不过东施效颦,仅得其二三成火候罢了。”
“无名氏?”
赵祯觉着这名字耳熟,略一思索,问道:“可是吴记川饭的吴掌柜?”
“官家圣明,正是其人。”
“吴掌柜所创菜肴,你为何会做?”
“妾身听闻官家惦记吴记菜肴,却无缘亲尝,遂遣人往求食方,欲替官家烹制。岂料吴掌柜固拒不售。只好依其店中所售成菜,依样复刻,是以难得其精髓。”
这倒是实话,只是省去了主语,听着倒像是她亲手为之,实则朱顺才是绝对的主力,当然,董县君也没亏待他便是了。
“娘子用心良苦矣。”
赵祯咂摸着唇齿间的余味,感慨道:“仅得其二三成火候,便令人唇齿一新,却不知吴掌柜亲手所烹,又该是何等滋味!”
忽然想到本月廿三便是冬至,距今仅二十余日,总算能亲至吴记一探究竟。
一念及此,越发迫不及待,恨不得明日便出宫。
然而事情却未如他预料的那般顺遂。
冬至郊祀大礼,三年一度,仪轨繁缛,往往须提前月余筹备。
此事本无须赵祯费心,自有礼部操办。
但因此番要绕道往吴记一探,有违常例,是以翌日一早,他特命张茂则传口谕于礼部,将此事添入郊祀归程。
张茂则略显迟疑,他深知此举不合旧制,必会招致朝臣物议。
本欲劝阻,又念及官家素来克己,难得提一次要求,且只是如此微不足道的要求,他身为近侍,岂可推三阻四?定当竭力办成才是。
“奴婢领旨。”
遂躬身告退。
实际上,上个月,欧阳修得知官家有此打算后,便已告知富相公、文相公等同道,只因官家尚未正式提出,故而朝臣也不曾主动声张,但劝谏的札子是早便拟好了的。
欧阳修知道官家这回是铁了心,自己未必劝阻得了。但此举毕竟不合旧制,规矩不可轻废,此事虽小,此风却不可长,须力谏以示纲常。
待张茂则传谕礼部归来,数道劝谏札子已呈至赵祯案前。
他粗略览之,无非陈说三弊:
其一,有违典制:郊祀归途,御驾当直返大内,以示诚敬。轻车简从,私访市井,乃明君所不取,亦开后世怠慢祀典之端。
其二,安危堪虞:吴记店处陋巷,屋宇逼仄,人烟稠杂。扈跸艰难,倘有宵小惊驾,虽万死莫赎!
其三,有损圣德:天子垂拱而治,行止皆为天下表率。圣躬亲临坊间市肆,非但自降威仪,更恐生奢靡攀附之风,摇荡人心。
末了道:“望陛下以社稷苍生为念,切莫率性而为。”
赵祯阅罢,轻哼一声,提朱笔疾批:
其一:郊祀大典,一律依旧章操办。朕于归途中顺路视察民情,略作盘桓,何伤典制?
其二:尔等既知吴记店小,尚常携老带幼,亲至其店,何以不惧彼处危乎?朕轻车简从,不扰民,不张皇,护卫之责,尔等自当慎密周至,何来推诿!
其三:朕视万民如子。父观子业,察其辛劳,恤其生计,何损圣德?正显亲民之仁!
末了,笔走龙蛇,批示道:“朕偏要率性这一回!朕意已决,勿复多言!”
写罢搁笔,赵祯不禁长出一口浊气。
当了三十余年官家,以前吃个螃蟹要被太后管着,如今不过是想去吴记一探,又要被这群老臣说三道四,有完没完!
难得任性一回,真个畅快!
他唤来张茂则,吩咐道:“将这份札子送至中书省、翰林院和御史台,我倒要看看,谁还有异议!”
306 饮福宴
有二哥照拂,谢清欢自不必再如以前那般精打细算,如今每日上工下值皆有专轿接送,说实话,她挣的那点工钱,也就够支付通勤费。
何双双亦然。
外人不明就里,只道吴掌柜出手阔绰,实则二人近乎自费上班。
是日清晨,当吴铭打开店门,谢清欢立如兔子般蹦入店内,雀跃道:“师父!御街上正在演象!热闹得紧!”
“演象?”
“正是!今年乃大礼年,每逢大礼年冬至,赵官家便要赴南郊祭祀,以象车为先导。眼下正预先操演哩!咱们去瞧瞧可好?”
谢清欢双眸晶亮,写满了“想去”。
不待吴铭作答,又有一顶小轿落定店前。
何双双掀帘而出,人未进店,声音先至:“吴大哥!御街上在演象哩!好生热闹!”
店内四人都笑起来
此刻刚过辰时,时辰尚早,去凑个热闹也无妨。
吴铭回厨房里给老爸发了条消息,随后招呼众人,径往御街行去。
住在麦秸巷里的孩童亦呼朋引伴,风一样从六人身旁掠过,嬉笑追逐着奔向御街。
行至巷西,恰碰上刘牙郎推门而出。
刘牙郎见吴记众人倾巢而出,笑问:“吴掌柜亦是去观赏演象?”
吴铭点头称是,遂同行。
途中,吴铭将谢清欢行踪暴露之事简略告知。
刘牙郎登时面如土色,又听闻吴掌柜不曾向谢二郎提及自己,这才松一口气,连连作揖:“多谢吴掌柜周全!”
吴记川饭声名鹊起,颇得达官显贵乃至官家的青睐,谢家未必会对吴掌柜如何,但他刘伯仁只一介牙人,若教谢家知晓是他从中牵线,将谢家千金引荐至此,纵不丢命,怕也要脱层皮。
一行人离了麦秸巷,步入御街,但见夹道的御廊里人潮汹涌,孩童或攀树登高,或骑在父母肩头,万民尽皆翘首,望向朱雀门内。
南郊大礼时,赵官家会从宣德门出宫,沿御街行至南薰门外,排演自然也依循同样的路线。
吴铭已能听见内城里传来的欢呼声。
过不多时,忽听得“啪啪”数声脆响!
数名执鞭吏役率先自朱雀门内走出,不时挥鞭清道,鞭声清脆。
复闻铜锣两声,鼙鼓三响,声震长街。
鼓声未歇,数十名执旗者手执朱红旗帜列队而出,百余名乐手各执铜锣、鼙鼓紧随其后,步履齐整。
当七头披挂彩饰的大象以缓慢而结实的步伐并肩踏出朱雀门的刹那,御街两侧立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嘹亮欢呼。
象与“祥”谐音,自古寓意吉祥,常与龙凤并列。
龙凤毕竟是虚构的神兽形象,现实里没人见过,于是象就成了皇权的具体象征。
周代已有“象路以朝”的仪仗记载,唐代则将宫廷驯象表演作为国力强盛的体现,自此成为定制,被后来的宋元明清所沿袭。
直至宋太宗初年,中原地区仍有野生大象出没,河南唐县的官府就曾下令捕杀践踏农田的野象。
对东京的老百姓而言,大象无疑是一等一的奇兽、祥瑞之兽,平时见不着,只在三年一度的郊祀大礼上,才能一睹庐山真面目。
象虽庞大,性情却温驯,非但不吓人,反令人心生亲近之感,甚至想骑坐上去。
但游人只可远观,连靠近都不行,象车两旁列有护车卫士,皆着紫衫弁帽,警戒四周。
有资格骑象的只有象奴,每头象的颈上各骑跨一名,手持短柄铜刺,若象有躁动不驯之态,即以铜刺轻击驯导。
紧随象队之后,五乘豪华车驾列阵而出,这是天子将会乘坐的五辂,每辆车皆高擎两面旌旗,置鼓一尊,由四匹骏马驾辕。
吴铭看见一旁的孩童双眼放光,滋哇怪叫,连连拍打老父亲的头,似乎正将爹爹当大象骑。
商贩则趁机叫卖用土木制成的小象玩偶及彩绘象图,游人争相购之。
谢清欢瞥见师父神色如常,丝毫不觉得意外。
师父乃灶王爷下凡,连龙王都是店里的食客,常送来虾蟹海鱼孝敬师父,区区大象,自然不值一提。
她忽然想起坊间的一则传闻,悄声问:“师父,海里真的有龙么?”
吴铭一愣,想了想说:“海里的确有远比大象庞大的奇兽。”
谢清欢瞬间领悟,这便是有的意思,心想说书人总算说了回实话。
看罢演象,六人返回店里,买菜、吃饭、备料……按部就班。
正忙活着,李二郎忽然匆匆而入:“掌柜的!李中使、陈中使来了!”
最近宫里来的内侍实在太多,只报个姓氏,吴铭根本分不清谁是谁,疑惑道:“不是说好了饭点再来么?”
“是李宪李中使和陈俊陈司膳。”
原是这二位。
他俩是替官家办差的,如果只是打包卤味,派李宪一个人来,足矣。连陈司膳也来了,怕不是又来活儿了。
吴铭擦了擦手,随二郎迎至店堂。
“李中使、陈中使!”
“吴掌柜!”
见礼罢,李宪径直道:“吴掌柜,此间不是说话的地方,可否随我二人移步他处?”
吴铭不明所以,如今尚未开市,店里并无外人,怎么就不是说话的地方了?
但见李、陈二人神色肃然,他只好点头应下,心想再怎么着,也不至于把我绑进宫里当御厨吧。
三人离了吴记川饭,步行至临近的军巡铺里。
此间的铺兵吴铭基本都认识,但他目光扫过,入眼尽是生面孔,皆披坚执锐,站得笔挺,看着倒像是宫里的禁卫。
氛围格外肃穆,吴铭也不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三人落座,李宪开门见山道:“吴掌柜可知晓饮福宴?”
把这个问题抛给半年前的吴铭,他肯定一脸懵逼,如今的他强得可怕,娓娓道来:“太祖以南郊礼毕,大宴于广德殿。自后凡大礼毕,皆设宴如此例,曰饮福宴。”
饮福又名纳福,指祭祀之后与祭者分享供神之酒,接受神的福庇。古人把祭祀所用的酒称为福酒,祭祀后饮用,以寓意受天地祖先之赐福。
在国家礼仪层面,古代君王举行的祭祀典礼“饮福受胙”同样是重要的礼仪程序之一。
饮福宴由宋太祖所创,在宋代属于“大宴”级别的重要宴会,只在三年一度的南郊大礼、明堂大礼或祈谷大礼后举办,规模极大,上自宰臣,下至执事、乐工、车夫等庶民均可赴宴。
同属大宴级别的皇家宴会还有九月间办过的赐酺宴、今年未办的春秋大宴,以及每年四月的圣节大宴(即皇帝的生日宴会)。
吴铭既已立志要把吴记川饭做成东京第一,对此自然有所了解。
李、陈二人相顾愕然,均未料到吴掌柜竟对饮福宴的起源如此熟悉,此人果非寻常市井庖厨可比!
昨日午后,经君臣间的一番论战,赵祯的“任性之举”终于落到实处。
这下便轮到礼部的官员搔首踟蹰了。
礼部的职责便是将官家的这一任性之举纳入礼法框架中,换言之,须为之寻一个合乎礼制的名目。
但官家于郊祀归途转而往市井食肆一探,实是破天荒头一回!任凭众人翻遍史书,也无前例可循。
众人冥思苦索,终有一人灵光乍现,提议道:“何不将此行归入饮福宴中?”
赵祯闻奏,圣心大悦:“合礼!甚为合礼!便依此议!”
李宪、陈俊此番正为此事而来。
冬至距今虽隔着二十日,然天子亲临市井食肆,岂容轻忽?提前二十日筹办,犹恐不足。
二人将前因后果简略告知。
吴铭大感意外,赵祯竟要亲自来店里品尝吴记的菜肴,怪不得如此慎重!
他仍然难以置信,再次确认道:“李中使的意思,冬至郊祀后,官家将于归途中驾临小店?是在店里用膳,抑或是做好了送至别处?”
“自然是于贵店雅间用膳。依制,郊祀大礼始于冬至前一日子夜时分,至次日五更方毕。礼成后,御驾先返青城斋宫,赐百官茶酒。待百官饮毕,方自南熏门入城。待御驾抵达贵店,估摸已近巳时。”
青城斋宫和青城山没关系,是用青色幕布搭建而成的,并在布上画出了砖砌墙壁条纹、模仿城阙殿宇样式的幕帐。
原是天子郊祀前夕的临时寓居之所,至宋徽宗宣和、政和年间,才大兴土木,将之改造成实打实的宫殿。
说起来,头天深夜开始祭祀,直到第二天凌晨才结束,岂不是要熬个通宵?
完事后还不能休息,还得接见并犒赏百官,真辛苦啊……
吴铭心里这样想,面上仍不动声色:“故须准备早膳?”
“是,也不是。官家之意,仅一人用膳,且回宫后尚要举办饮福宴,故而,吴掌柜不必铺张,但备数味招牌菜,令官家尝尝鲜,足矣。”
说到此处,李宪忽然语锋一转:“官家素来节俭,不喜奢靡。然天子驾临,实乃旷世殊荣,备菜断不可过于简略,以免显得怠慢。吴掌柜以为然否?”
吴铭微微颔首:“吴某明白。”
赵祯可是吴记川饭的榜一大哥,他岂会敷衍了事?
“不知官家对菜品可有什么要求?”
陈俊说道:“依礼,大祀前须散斋四日,致斋三日。斋后首膳宜饮食清淡,还望吴掌柜酌情备料。三日内可否定下食单?”
所谓散斋,即斋戒的前期准备阶段,侧重行为规范,禁止娱乐、吊唁等活动。
致斋则是斋戒的后期集中阶段,侧重内心净化,禁食荤腥。
“可以。”
“善!那我二人三日后再来,仍是这个时辰。届时,烦请吴掌柜将所拟菜品烹出,须经我等品鉴合宜,再决定是否呈献御前。”
陈俊话音未落,李宪又补上一句:“吴掌柜不妨多备几样菜品,也好供我二人挑选。”
吴铭见二人喉头连滚,难掩馋相,十分怀疑对方单纯是想趁机多白嫖自己几道菜。
但这话确有几分道理,多备几道菜也不费事,遂点头应下。
李宪和陈俊相视而笑,满眼期待。
随后又敛容正色,叮嘱道:“吴掌柜回去后,万勿对任何人提及官家将亲临贵店。倘若旁人问起,只道应朝廷之邀,将于郊祀后的饮福宴上进献几道菜肴。”
“吴某省得。”
一国之君的行程,理应秘而不宣。
又聊了聊相关细节,见时辰不早,吴铭拱手告辞,返回吴记川饭。
一进厨房,三个厨娘的目光瞬间齐刷刷聚焦在自己身上。
师父(吴大哥)被宫里的内侍请去别处商谈,此事三人已从李二郎处得知,任谁也能瞧出其中的不寻常!
谢清欢最是心直口快,脱口问道:“师父,二位中使有何吩咐?”
吴铭遂按李、陈二人的嘱咐回答:“上回入宫设摊,官家对吴记进献的菜肴赞不绝口,这回冬至郊祀,按惯例会设饮福宴大宴群臣,仍要我等进献数道菜肴。”
三人登时喜上眉梢。
何双双从厨十数载,自然知道何为饮福宴;谢清欢出自食行巨贾之家,对此也不陌生。
在大宴上进献菜肴,此等殊荣,通常属于内城里临近皇宫的那几家正店,多为矾楼和潘楼,谢家经营高阳正店多年,只得过两回。
吴记川饭开张不过半载,便得官家钦点,单以此论,甚至力压矾楼一头!
又向东京第一迈出了坚实的一步!
惊喜之余,何双双不免有些疑惑:“此地距皇宫甚远,如何能将热菜送进宫里?”
不待吴铭开口,谢清欢抢答道:“这还用问?定是要邀请我等入宫现场烹制,是吧师父?”
三人的目光再度聚焦于吴铭身上。
他既不承认,也不反驳,只夸她一句:“聪明!”
随后岔开话头道:“冬至距今尚有二十来天,还早,眼下要尽快把食单定下来。”
一提这茬,三个厨娘顿时兴致高涨,忙问:“可是要做新菜?”
“当然!”
吴铭口中的新菜指的是赵祯以前没吃过的菜,且必须是上档次、见功夫的菜,味型还要清淡适口。
唔……做什么菜好呢?
307 京酱肉丝
吴记川饭的员工以为是进献菜肴,虽是殊荣,由于此前已进献过两回,不说习以为常,但的确有种理所当然的心态。
品尝过灶王爷的手艺,哪里还瞧得上凡俗庖厨?
只有吴铭知道赵祯会御驾亲临。
别看都是给官家做菜,献肴和接待的差别可大了。
礼节、安保等问题暂且不论,单论菜品,也大有讲究。
首先是忌口,吴铭仔细问过陈俊,赵祯本人倒是没什么忌口,但有一种忌口叫作膳食专家觉得忌。
古人用膳讲究药食同源,尚食局里有四个“营养师”,其职责便是根据时节及官家当前的身体状况搭配食材。
吴铭并非膳食专家,相关理论一窍不通,幸而此番不会太过严苛,总之,按客人的要求做便是。
这些尚在其次,最主要的禁忌还是宋太祖传下来的那条规矩:御厨不登彘肉。
猪肉不能出现在官家的餐桌上。
当然,这条规矩并不绝对。
宫里每年羊肉的消耗量高达四十多万斤,猪肉仅四千多斤,其中绝大多数都落入下人的肚皮里,唯有猪肚、猪腰等被视作补物的珍贵下水,以及烹制某些菜肴不可或缺的猪油,才被允许呈献御前。
说起来,赵官家虽然没吃过猪肉,却正儿八经见过猪跑。
自宋太祖起,大内后苑里便长期饲养两头猪,并美其名曰“神猪”。这两头猪不是用来吃的,而是和宠物类似,单纯用来养,养到老死,再换两头新猪。
不仅如此,历代赵官家还会要求嫔妃们在庭院里种菜,以示重视农业,杜绝奢靡之风。
这或许只是一种姿态,但纵观历朝历代,赵氏王朝的确是相对接地气的皇室,除了个别不肖子孙,多数后代都遵循太祖遗训,保持着节俭朴素的作风。
赵祯正是其中的代表。
这便涉及到接待官家所应知晓的另一个规矩——分例。
所谓分例,即每餐膳食规定的餐标。
皇帝吃饭也要按规矩来,不是说皇帝老儿今天心血来潮,想吃满汉全席,御厨就必须满足,没这回事。
清代皇帝每天的分例为历朝历代之最,包括一只羊、五只鸡、三只鸭、二十七斤猪肉、一百斤牛奶、六十斤萝卜、十九斤白菜、三十个馒头、七十五包茶叶。
这么多东西,皇帝自然吃不完,因此会将绝大部分分例赏给妃子、大臣及身边的宫女、太监。
相较而言,宋代的皇帝要节俭得多,若是碰上灾年、荒年、兵凶战危之年,还会主动削减分例。赵祯分例最低的时候,每天只让御厨供应一斤羊肉和两斤面食。
这对每顿饭要上两个火锅、四碗大菜、四碗素菜、六盘炒菜、四种面点、一整只挂炉鸭子,外加一整只挂炉烤猪的慈禧太后而言,想必是天方夜谭。
据李、陈二人所说,冬至那天,赵官家将于巳时前后光顾,即上午九点左右,正是宫里供应早膳的时辰。
虽说接待榜一大哥不能太过寒碜,但也不宜超过早膳的分例,以免让官家落下个铺张之名。
同两位内侍讨论过后,暂且定下四荤、两素、一羹、一糕的席面,两素指的是以素菜为主食材,而非全素。
至于饭前的鲜果、蜜饯等,则由吴铭自行备办。
在李宪和陈俊看来,鲜果、蜜饯等食物无需或仅需简单的烹制,彰显不出吴掌柜的手艺。换言之,没有特色,且市面所售,相较宫里的贡品必定逊色不少。
更何况,官家本是为吴记独有的菜肴而来,鲜果之类随处皆有、随时可食,倒不必专程来吴记食用。
只不过,官家可以不吃,底下人却不能不备,遂让吴掌柜酌情备办。
其实在和李、陈二人讨论时,吴铭已有大致的想法。
考虑到时辰不早,遂按下不提,等忙过中午,才让小谢取来笔墨纸砚,拟写食单。
鉴于赵祯是头一回光顾,店里所售的菜肴对他而言都是新菜,诸如雪花鸡淖、松鼠鳜鱼等现成的菜品,只要合乎要求,都可以上。
一共才六菜一羹,谈笑间,拟写完毕,甚至多备了几道,以供李、陈二人挑选。
唯独糕点令吴铭纠结了一阵子。
他毕竟不是白案师傅,武器库比较匮乏,对现代中式糕点只略懂皮毛。以他的水平,做做广寒糕等基础款尚能胜任,稍微上点难度,做点造型,就力有不逮。
说实话,单论基本功,他未必胜得过宋代的白案师傅。
唯有出奇制胜,于是选了两种做法简单但宋代没有的糕点,只可惜,赵祯只能尝到其中之一。
三个厨娘见食单上多是些新奇菜名,心想既是为官家所烹,定是一等一的珍馐,三双眼睛里都闪烁着满满的求知欲。
谢清欢搁下毛笔,仰起头问:“师父,今天可要试菜?”
吴铭知三人所想,点点头又摇摇头:“要试菜,但不会试这份食单上的菜。待三日后,李、陈二位中使再度光顾,届时再试也不迟。”
“那今日试什么菜?”
“今日要教你们的是店堂里新推的一道荤菜——京酱肉丝。”
京酱肉丝是一道知名度很高的菜,很多菜系里都有这道菜,做法也都大差不差,将里脊肉切成二粗丝,码味裹粉后下油锅滑熟,再以酱料翻炒均匀,淋上香油,盛装于葱白丝上即可。
做法简单,但非常美味,堪称下饭神器。
欧阳发就着一盘京酱肉丝,一连干了三大碗饭,直吃得饱嗝连连,一时不敢回家,唯恐撞见父翁,又被疑心在吴记偷食。
遂临时给李二郎加授一节课,顺便赖在吴记消食。
岂料课业未半而变故陡生,他只觉人影一闪,一道身影抢进店内,紧跟着响起一声熟悉的斥责:“好个教书先生!这便是你谋到的差事?!”
欧阳发虎躯一震,抬头看去,正对上父翁那内敛而不失凌厉的目光。
——
ps:今天只有这么多,饮福宴之前尚有许多剧情,但中间的衔接还没想好,再琢磨琢磨。
饮福宴是斋戒后的第一顿正餐,宜饮食清淡,不禁荤腥。可能是我前面写得不够明了,致使部分书友误解,特此澄清。
308 葱烧海参
李二郎当即起身,叉手唱个喏,转身进后厨通传。
欧阳修目光扫过桌上尚未撤下的空盘,见盘中仅余深褐酱渍,登时怒意上涌:“好哇!怪不得你每日午膳皆称不饿,原是留着肚子午后来此偷食!”
“非是偷食!”欧阳发涨红了脸,辩驳道,“孩儿教二郎识文断字,兼为吴掌柜试菜定名,堂堂正正,岂能算偷?”
“呵!既是堂堂正正,为何不敢明言?偏以不饿搪塞?”
这不是怕你老人家眼红么……
欧阳发腹诽,然此念只敢在心里想想,万不敢宣之于口。
这时,吴铭随李二郎掀帘而出,行礼寒暄道:“欧阳学士久未光顾,吴某甚念。”
欧阳修展颜而笑:“非是老夫不来,实乃贵店生意兴隆。纵是老主顾,也订不到贵店的雅间啊!”
其实不然。
醉翁作为吴记川饭的SVIP会员,吴铭每月都会替他预留一雅间,相较寻常食客,这已是优待。
但对醉翁而言,每月一次自是远远不够。
欧阳修忽然问:“贵店近来新出的菜品,譬如金丝玉段、金乌藏娇等,莫非皆是犬子命的名?”
欧阳发心里咯噔一下,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吴铭点头称是。
欧阳修立时大摇其头:“无怪乎如此俚俗不堪!此等俗名,委实配不上吴掌柜的好手艺,更有辱我欧阳氏的清誉!不若由老夫重新拟过!”
“???”
欧阳发瞪大了眼,敢情爹爹是来夺我饭碗的!
最可气者,他还无法据理力争——当儿子的岂可与父相争?
吴铭心里求之不得,嘴上少不得要客气两句:“欧阳学士乃当代文宗,区区市井菜肴,岂敢劳烦学士亲自命名?”
欧阳修笑道:“以吴掌柜之艺,他日必为庖厨一代宗师,受之无愧!老夫不似犬子那般贪心,日日皆来叨扰。只盼冬至后,吴掌柜能为老夫预留一雅间,足矣。”
吴铭欣然应下,冬至后的雅间还没开启预订呢。
欧阳发一听爹爹又订了雅间,忙抬头询问:“不知爹爹欲邀何人……”
欧阳修板起脸截断话头:“既教二郎识文断字,便当尽心竭力,休要分心旁骛!”
转而嘱咐吴掌柜:“若其教导无方,勿予饭食!”
吴铭笑道:“令郎教习甚佳,二郎进益良多。”
李二郎也举起手里的纸卡:“小官人教的法子真真好用,某学习不足一月,已识得不少字!”
欧阳修不禁微微扬起唇角。他虽然时常数落大郎,到底是骨肉至亲,见外人夸赞,心底还是欣慰的。
随即敛容,言归正传:“吴掌柜,今日可有宫中内侍到访?”
“上午确有两位中使前来。”
“所言何事?”
冬至郊祀归来时,官家会御驾亲临吴记,欧阳修身为翰林学士,此事岂会不知?
他问的显然不是这件事,而是对外的说辞。
吴铭答道:“说让小店在饮福宴上进献菜肴。”
“嗯。”
欧阳修微微颔首。
官家的饮食偏好、有哪些要求,尚食局最是了解,自会详细告知吴掌柜,无须他置喙。
他今日只为一件事而来:“届时定会准备不少不作市售的新菜罢?”
吴铭坦然承认。
“老夫有个不情之请,待老夫来贵店雅间用饭时,可否将饮福宴上进献之肴,依样另备一份?吴掌柜所烹菜肴,老夫是一道也不忍错过!”
吴铭莞尔,点头应下。
欧阳修开怀而笑,意味深长地瞥了眼欧阳发,告辞离去。
欧阳发虽在授课,两人的对话却字字入耳,心里暗暗吃惊:吴记川饭竟又要进献菜肴!
待父翁走后,便对吴掌柜道:“吴掌柜,进献之肴定会试菜罢?某愿试吃!”
你也想白嫖?没门!
吴铭婉拒道:“不劳小官人,宫里的内侍会提前试吃。”
欧阳发大感惋惜,心想只能回去央求爹爹带上自己了。
话分两头。
却说欧阳修回到府上,将大郎在吴记教李二郎识文断字之事相告,叹气道:“他此生也就这点出息了,且看王介甫之子,年方十三,已能注疏《道德经》!”
夫人笑道:“人各有志,授人识字,亦是善举,有教无类,何尝不好?”
“我没说不好,只是非谋生之业。他别无长技,欲安身立命、养家糊口,终须出仕。当在此道上多下苦功才是。”
说到这,欧阳修摇了摇头:“我看他仗着有家里接济,全然不知谋生之艰。该让他明白世道艰辛了!夫人可知,男儿何事最感紧迫?”
夫人略一沉吟:“你想给发儿说门亲事?”
“知我者,夫人也!”欧阳修抚掌大笑,“发儿年纪也不小了,理当议亲。京中待字闺中的淑女,夫人比我了解,此事便托付夫人。”
宋代不仅士大夫常常相约出游,其夫人也有各自的朋友圈。
且因没有公务在身,夫人之间的交游更显从容,拜佛、踏青、饮茶……聊的话题则是士大夫之间鲜少谈论的家长里短、中馈琐事,儿女婚嫁自然是重要的话题之一。
当欧阳修提及此事,夫人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好几位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心想下回碰面,定要细加探问。
欧阳发对此一无所知,唯觉一事有异:吃午饭时,母亲不再似往日那般频频为他夹菜了。
当他恳请父亲携己同赴雅间宴饮时,欧阳修冷笑道:“你吃独食时,怎么没想起为父?此刻倒想起为父了?你不是本事挺大么,何不让吴掌柜做给你吃?”
……
忙忙碌碌又两天。
明天上午,内侍便要上门试菜。
由于部分菜品的工序比较复杂,明天早上现做来不及,只能今晚提前备料。
夜市时,三个厨娘负责烹制麻辣烫和涮羊肉,吴铭则着手熬制高汤。
次日早早到店,开工!
时间紧迫,今天只能让老爸独自去买菜了。
三个厨娘早盼着这一天,平时试菜,学的都是相对简单的菜式,今日所烹将进献御前,定是见功夫的大菜硬菜。
而在所有菜品中,最令三人摸不着头脑的,当数那道“葱烧沙噀”。
谢清欢盯着泡在水里的仅两根手指大小,通体黑褐色,无口无鼻,遍生突刺的怪异之物,忍不住拿手轻轻一戳。
软乎乎的,仿佛身体被掏空。
这便是沙噀?
莫说她没见过,连见多识广的何双双也是头一回见。
海参的食用史可追溯至秦汉时期,但被归为海八珍,成为皇家贡品,则是明代以后的事。
北宋时,海参仍属沿海地区的特色食材,当地人称之为沙噀,鲜有商贩将之运进东京城里售卖,何双双不认识很正常。
吴铭今天要做葱烧海参是鲁菜的代表菜之一。
之所以选择这道菜,一是因为海参高蛋白、低脂肪、低胆固醇,加上其肉质细嫩,易于消化,非常适宜于老年人、儿童及踢足球的人(bushi)食用。
二来,海参虽未被宋人视作名贵食材,但仅凭“海鲜”二字,就注定便宜不了。换言之,海参的档次足够,却又不会显得过于奢靡,符合客人的要求。
这道菜以水发海参和大葱为主料,由于干海参泡发需要五天以上,不赶趟,吴铭只好买商家泡发好的,等接待赵祯时,再用自己泡发的海参来做。
309 御厨登门
海参本身没什么味道,因此需要用高汤煨煮入味。
高汤是宴席菜里不可或缺的原料,不仅起到提鲜的作用,更为食物增添复合香味,绝不是放点味精、鸡精就能媲美的。当然,二者的成本也判若云泥。
吊高汤离不开三件套:鸡、鸭和猪肘,之后再用鸡肉茸吸去汤里的杂质,使汤汁变得清澈,川菜里管这叫扫汤。
这次准备的菜品里有好几样都要用到高汤,且吊汤所用的原料不尽相同,譬如另一道素菜就要在三件套的基础上增加一样火腿。
吴铭事先问过陈俊,赵官家毕竟不是清真,用猪肉吊汤是没问题的。
三个厨娘盯着锅里清澈透亮的汤汁,莫看此汤好似清水一般,喝进嘴里有多香,简直不敢想!
吴铭将高汤与海参煨上,吩咐道:“抓紧备料!”
今天要做的菜一共十二道,荤、素、羹、糕各有一道备选,其中不乏工序繁杂的菜品,没空教学。
幸好多备了几道菜,谁能想到,试菜时竟来了足足六个人!
……
“啊?郭尚食也要同往?”
陈俊问出这句话时,那四个负责食材搭配的膳医正在抓阄,四人之中仅一人可前往吴记试菜。
吴记川饭远在朱雀门外,如今天寒地冻,似这等跑腿苦役,放在以往,四人必定互相推诿,避之唯恐不及,此刻却争相欲往。
他四人便也罢了,竟连郭尚食及其大弟子马保义也欲趁此良机同往吴记一探。
“噫!我中了!哈哈哈!”
抓中的膳医黄文志哈哈大笑,另三人悻悻地将手中短筹掷在灶台上。
郭庆已整顿衣冠:“此事已蒙官家恩准,便即启程罢。”
他只知官家允准,却不知赵祯的原话是:“也好,郭尚食固步自封久矣,合该教他开开眼界。”
正因不知,方能心平气和,唯存以厨会友之念。
同行者还有另一名司膳顾和。
于是,一行六人离了皇宫,直奔吴记川饭。
吴记此时尚未开市,但孙福早得了嘱咐,遂迎六人进雅间落座,随后进厨房里通传,并取出一应器具送至雅间。
吴铭忙着做菜,无暇出迎,听说有六人到访,不禁庆幸自己多备了几道菜。
雪花鸡淖和松鼠鳜鱼是雅间里长期在售的菜品,何双双已做得相当熟练,这回仍然交给她做。
吴铭着手烹制葱烧海参。
起锅,倒入葱油,烧至六成热后以炒勺拉油。拉油是一种常见的初步熟处理方法,即通过适量的油量及中等或温热的油温,使食材在油中快速均匀受热并达到半熟或近熟的状态。
拉过油海参再用葱油冲淋一遍,置于漏勺里沥干。
随后将提前备好的海参烧汁过滤后倒入锅里,留取葱芯数段,加入海参及葱椒料酒,转中小火烧制三分钟左右,加入适量的盐和白糖调味,再少量多次加入水淀粉收浓汤汁,最后再淋上少许葱椒油,出锅,装盘!
“走菜——”
甲字雅间里,六人正对着食单啧啧称奇。
自打吴记声名鹊起,店里的食单便在坊间广为流传,许多庖厨私下里都会琢磨研习。郭庆也不例外,来之前还特意看过一遍,知己知彼嘛。
然而,吴掌柜今日所呈食单,其上所列十之八九皆非店里所售,可见其藏了不少本事。
按李中使的说法,吴记的菜肴分为五类,一为出摊所售,多为市食;二为堂食常供,价廉物美;三为雅间珍品,需要预订;四为节令时馔,迎合食俗;五为上门替人操持宴席所烹,此类菜品多为私人订制,不作市售。
今日所备,即属第五类。
李宪笑道:“吴记雅间已是一席难求,上门操持宴席则全凭吴掌柜兴致,无有定数。托官家洪福,我等才有幸一尝为快。”
言辞间对吴掌柜推崇备至,郭庆闻听此言,心里难免有些不快。
但他心知肚明,假使李中使所言不虚,这位吴掌柜精擅的菜肴便多得可怕!竟能将之细分为五类,且几乎每一道都是新菜!
旁的不说,单看这份食单,其上所列尽是些新奇菜名,已教人耳目一新。
陈俊奇道:“这沙噀究竟是何物?陈某浅薄,此前从未听闻。”
众人相顾茫然。
郭庆到底阅历广博,沉吟道:“此乃海产,某学艺时见过,色黑质韧,不易入味,多以火炙而食之。吴掌柜改作葱烧,倒是与众不同。”
黄文志身为膳医,须为官家膳食安危负责,问道:“此物可有药性?”
“这我倒不知,但海边的民众多视之为滋补上品,想来确有一定效用。”
郭庆说得比较含蓄。事实上,海参自古被视作以形补形之物,有壮阳固本之效,只是当着三位内侍的面,他不便明言。
恰在这时,孙福托着食盘入内,扬声唱道:
“雪花鸡淖、葱烧沙噀——”
将菜肴呈于桌上,歉然道:“吴掌柜原以为今日仅李、陈二位中使关顾,故而只备得两头沙噀,还望诸位见谅。”
众皆摆手,示意无妨。
六人虽不曾吃过沙噀,但念及其为海里所产,不远千里运进京师,想也知道价值不菲,这两头少说也要花费数贯!
吴掌柜出手,端的豪阔!
六双目光齐齐落在盘中,但见两头黑褐色的沙噀裹满赤色油亮的浓稠酱汁,旁边点缀有三两根葱芯,浓郁的复合香气随着热气直往鼻子里钻,勾得人舌底生津。
郭庆见孙福取出小刀意欲分切,遂伸手道:“我来罢。”
他接过小刀,将两头海参切作六段。
刀锋落下的刹那,不禁轻轻挑眉。
好生软嫩!
在座仅他对沙噀有所了解,深知此物不易烹制,过短则韧,过久则烂,而吴掌柜所烹,软嫩不烂,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
六人分而食之。
入口是浓郁的葱香,细细咀嚼,丰腴的胶质在齿间萦绕,软糯弹牙。酱色虽浓,却没什么酱味,取代而之的是醇厚的鲜味和淡淡的椒香。
三个内侍只觉滋味甚美,郭庆师徒和黄文志却能尝出其中门道,此菜显是以高汤煨过,细品之下,便觉层次极其丰富,却又和谐融洽。
郭庆心底的震撼更在马、黄二人之上。
席间只有他知道沙噀的烹制难度有多高,吴掌柜非但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更将其腥味尽去,端的好手艺!
量本不多,一口即尽。沙噀入腹,唯有葱香和鲜香弥留唇齿间,久久不散。
李宪咂摸着唇齿间的余味,疑惑道:“此等珍品,滋味分明上佳,为何京中不见有人售卖?”
郭庆沉默片刻,坦诚道:“此物烹制不易,李中使觉得它是珍品,实乃吴掌柜手艺出众。京中有此等手艺者,只怕屈指可数。”
话音未落,一旁的马保义已惊呼出声:“师父,快尝尝这雪花鸡淖!真个绝了!”
……
孙福已接待过数百桌客人,却从未见过这等场面:三个内侍越吃越兴奋,另三人却越吃越沉默。
其实马保义和黄文志也吃得过瘾,只是瞥见师父(郭尚食)面色不佳,故而不敢表露出来。
坊间有关吴掌柜的种种传言,郭尚食早已有所耳闻,他对此自是嗤之以鼻,以为是家言,不足为信,甚至怀疑是吴掌柜花钱雇人为之。
今日一尝,方知坊间传言并非无中生有。
此等手艺,委实骇人听闻!
他扪心自问,今日所尝的十二道菜,他有把握复刻出来的只有羊肉和糕点。
其余菜品,即便能仿制,也须经年累月仔细揣摩。
仿制尚且如此,原创需耗费多少心血,可见一斑!
更别说,如此精妙的原创菜品还不止一道,少说也有数十上百道!
委实匪夷所思!世上岂有这等奇才!
“郭尚食?郭尚食!”
“啊?”
郭庆自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
陈俊说道:“十二道菜皆已尝过,咱们须从中选出四荤两素一羹一糕,定下饮福宴的食单,回宫复命。郭尚食,黄膳医,二位意下如何?”
既是选菜,自当先询问行家的意见。
黄文志率先表态:“吴掌柜所烹诸味,性味中正平和,无寒热偏颇,各类食材亦无相冲之虞。无论选哪八道,皆可。”
郭庆亦坦诚道:“这十二道菜,道道出新出奇,火候精妙,滋味丰富,浑然天成。依郭某浅见,皆可选作御膳。”
陈俊:“……”
暗自腹诽:你俩说了跟没说一样。
另一位司膳顾和忽然面露忧色,叹气道:“只怕官家尝罢吴记的菜肴,再吃御厨房做的菜,便食不知味了……”
一语点醒梦中人,此话一出,满座默然。
诚然!吴掌柜做得越好,便越显得尚食局众人治膳不力。宫里二百御厨,竟连一市井庖厨都不如,就算官家不问罪,这些御厨也自觉面上无光。
李宪却毫无顾虑,他非尚食局所辖,只管将官家和张供奉交代的差事办妥。官家吃得尽兴比什么都重要。
当即道:“这样罢,某念一名,我等便举手表决,得票高者入选。”
略一停顿,报菜名道:“葱烧沙噀——”
……
待六人定下饮福宴的食单,吴铭一如既往地掐着时机步入雅间。见礼罢,照例询问菜肴是否合口。
李宪盛赞不已,另五人虽也交口称赞,但心有所忧,言辞便不似李宪那般率性自然。
郭庆细细打量吴掌柜,难掩惊讶之色。
对方看起来跟自己的徒弟年纪相仿,如此年轻,竟身负此等手艺,当真惊世骇俗!
他却不忍苛责自己的徒儿,因其自忖,只怕连自己都远远不如。
顿觉备受打击。想他学艺那会儿,也曾被师父誉为天纵奇才,如今却被一后辈比下去,这让他情何以堪?!
诸般复杂情绪涌上心头,脱口问出那个几乎所有同行都会问的问题:“敢问吴掌柜师承哪位高人?”
吴铭仍搬出那套“神仙点化”的说辞,应付了事。
他以前搬出这套说辞,同行多嗤之以鼻,但近来,相信的人似乎越来越多了。
看郭尚食的神色便知,他也将信将疑。
郭庆忽然想起坊间的传闻,此刻更觉所传或许不虚,莫非吴掌柜真是灶王爷下凡不成……
“吴掌柜,这便是我等最终议定的食单。”李宪将食单递给吴铭,“冬至前,我等或许还会登门叨扰,事关天子膳食,不敢轻忽,望吴掌柜见谅。但掌柜的大可放心,我等绝无意打探庖厨秘辛。”
“吴某省得。”
吴铭接过食单,礼送六人离店。
……
李宪六人回到宫里,立时将食单呈奏御前。
凝晖殿里,赵祯扬了扬手里的食单,笑道:“观此菜名已觉不俗,足令耳目一新!试菜之人如何评价?朕欲闻郭尚食之评,同为庖厨,他若称好,那定不差。”
“奴婢这便遣人去问。”
张茂则遂遣内侍去尚食局问话。
不多时,内侍归禀:“郭尚食称,尝过吴掌柜的手艺,深感年岁徒增,艺业荒疏,无颜再司尚食,恳请告老出宫。”
“???”
赵祯一怔,旋即失笑:“不准!知不足,奋进可矣,畏葸退避岂丈夫所为?朕允其探访吴记,意在让他开阔眼界,砥砺精进,并无责备之意。”
转而对张茂则道:“看来郭尚食所受打击不小,足见吴掌柜此番所备菜肴,定是珍馐美馔!”
由是,对冬至吴记川饭之行越发期待。
殿中省,尚食局御厨房。
适才官家遣人来问话,郭庆的回话虽有赌气的成分在,但他的确备受打击,深感自己久居宫中,怠惰日久,宫外却日新月异,如今的食林,早非他当初进宫时的景象。
他被尚食的虚荣所困,自诩为东京第一,左右也俱是些阿谀奉承之辈,竟不知自己已落后于时代了。
幸而迷途未远,醒悟不晚。
他重新振作精神,决心自今而始,重拾初心,钻研厨艺,同时激励一众徒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正所谓:见贤思齐焉。从今以后,尔等须勤练钻研,断不可懈怠!”
310 腊肉香肠
转眼又至周末,忙过中午,因是单数日子,便由何双双操持员工餐,难得有机会上灶,老爷子自然也要露两手。
明日旬休,照例该歇业,谢清欢想起师父早上嘱咐肉行的人明日送几扇猪肉来,好奇询问:“师父,明天可是有什么安排?”
吴铭随口作答:“我看最近天气不错,适合制作脯腊。”
他指的是宋代天气不错,成都前阵子还是大晴天,这个周末又阴下来了,看天气预报,过两天还得下雨。
吴振华瞬间来劲了:“要做腊肉香肠哇?这个我在行!明天我也来搭把手!”
四川过冬少不得腊肉香肠,老爷子向来是自产自销,做了几十年,熟练度没得说。
吴铭笑着应下:“要得嘛!”
这回做的量大,有个熟手帮衬再好不过。
吴建军立刻撇清关系:“我就不来了哈,我不会做。”
话音未落,老中青三代人的目光便齐齐落在他身上,好似在看一个叛徒。
他赶紧改口:“我来我来!我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家没我不行!”
三个厨娘闻言,尽皆恍然,如今确实是制作脯腊的时节。
脯法即把野味和家畜以各种方法制成肉干,早在原始时代就已有之,最初是为了储备肉食过冬。到了周代,随着各种礼仪趋于完备,脯腊又被用于祭祀,因此被细加区分,大体分为四种:
一是干,即大块的肉干。
与之相对的是脯,把肉去骨切薄片再制成小块的肉干。
三是腊。十二月有腊祭,便是用腊肉作祭品,所以十二月称作“腊月”,十二月初八称作“腊八”,皆由此得名。
四是脩。原也是祭祀用品,后因孔夫子让学生交束脩抵学费,遂成了约定俗成的拜师礼。
这四种肉干不是根据做法来区分的,主要的区别在于祭祀场合不同。祭祀是古代的头等大事,丝毫马虎不得。
譬如眼下,光禄寺和尚食局便在马不停蹄地筹备冬至郊祀时所需的各色脯腊。
民间不似宫廷有这许多讲究,制作脯腊主要还是为了过冬而储备肉食,宋代比较常见的做法是先用醪糟腌制,再挂于灶侧,以灶火烟熏风干而成。
现代的腊肉基本也是这个做法,只是在细节上有所不同,因地域而异。比如广味腊肉要用酱油提味;川湘腊肉要放花椒辣椒增加风味;云南火腿更讲究,腌完还要窖藏一年。
在场只有谢清欢不曾做过腊味,不禁满怀期待,比起休息,她更情愿学新本事。
第二天早上八点,全员到齐,肉行也已将肉送至店里。
吃过早饭,开工!
今天是老爷子的主场,他迫不及待地捆起围腰,将台面清理出来,李二郎和孙福将整扇猪肉抬到台面上。
做腊肉对肉的部位选择没有太高的要求,全凭个人喜好,喜欢吃肥点的,就选肥肉多的,喜欢吃瘦的,就选瘦肉多的,只要不是全肥或全瘦就行。
吴铭主打一个物尽其用,嘱咐说:“把前腿和后腿留给我做香肠,其他的都做成腊肉。”
“排骨也做?”
“一部分做腊排骨,一部分灌香肠。”
把排骨做成香肠算是四川特色,也别有一番风味。
吴振华二话不说,立刻开始解猪,三个厨娘给老爷子打下手。
吴铭则着手备料,将腌制所要用到的调料备齐,随后起锅炒盐。这一步是为了蒸发掉盐里的水分,腌制时才能更好地把肉里的水分吸收出来。
炒盐时加少许八角、桂皮、香叶、花椒、辣椒,增加复合香味。
等他炒完盐,老爷子也已将两个大肘子卸下来。
现在市面上卖的香肠大多是用机器做的,手工做确实比较费劲,好在今天人手够多。
“来,把肉割成块,去掉肉皮,再切成条,差不多这种粗细。”
吴铭给三个厨娘打了个样。
做香肠的肉不能切得太细,否则影响口感。
剥下来的肉皮则用来做“水晶脍”。
水晶脍是宋代寒冬腊月时节的名小吃,成菜晶莹剔透,故此得名。
吴铭起初被这名字唬住了,还以为是什么高档菜,尝过方知,其实就是肉皮冻。
只不过,和现代常见的皮冻有所不同。
做法并不复杂,但非常耗工夫,要把猪皮放进滚水里泡透,切成长条,再放进清水里,上蒸笼蒸一个时辰,直至将大部分猪皮蒸化,捞出没蒸化的猪皮,滤掉碎肉之类的杂质。
这时会剩下一盆半清不浑的肉汤,再倒进锅里,小火慢煮,一边煮,一边把漂浮上来的油脂和杂质撇掉。煮上大约半个时辰,再用密漏过滤一遍,剩下清澈的肉汤,待其自然冷却,便会凝固成皮冻。
换言之,宋代的皮冻没有皮,纯粹是胶原蛋白和水的混合物,吃的时候只须切成薄片,再以盐、醋、芥末和花椒油调个佐料,蘸而食之。
这道菜何双双会做,便交给她掌勺,用灶房里的柴火灶做。
今天剥下来的肉皮不少,做出来的水晶脍既可在吴记川饭售卖,也可在川味饭馆上新。
切肉很是费了一番工夫,随后上料码味。
考虑到宋人吃不得辣,川味香肠主要供应现代食客,吴记则主卖五香味和广味香肠。
盐、味精、鸡精、胡椒粉、花椒面、辣椒面、白酒、十三香……依次加入肉里,大力揉拌均匀。
师父下料素来不计成本,谢清欢早已见怪不怪,但看着盆里的肉被辣椒面染成赤红色,仍不免暗暗心惊,喉咙里仿佛已经开始冒火了。
仙人的口味真重!
吴铭笑道:“闻到香味了?”
“嗯!我也想揉。”
“那你来吧。”
吴铭让徒弟上手,又吩咐二郎取来石臼,将冰糖捣成粉状。
他着手腌制五香香肠,味料在川味香肠的基础上去掉辣椒面和花椒面。
广味香肠则是甜口的,馅料用盐、味精、冰糖粉、胡椒粉、白酱油和白酒腌制。
须腌制五六个小时,下午再来灌肠。
另一边,吴振华也已将切成块状的肉放入盆中,先倒入高度白酒去腥增香,揉拌均匀。
随后倒入炒好的盐、花椒、五香粉和白糖,揉匀后放灶房里腌制,一天翻一次面。腌制的时间因厚度而异,按老爷子切的厚度,腌个一周就可以挂出来熏制加风干了。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着实累人,量又大,众人从早上一直忙活到中午,才把所有食材腌上。
午饭用边角余料凑合一顿,对吴铭一家来说是凑合,在李二郎、孙福看来则是一顿丰盛的大餐。
饭后浅浅睡个午觉,起来灌肠。
三老从街对面的家里带来手动灌肠器,一年也就用这么一回,用沸水洗过,套上肠衣。
往肠衣里灌肉并不稀奇,早在北魏时期便已见诸文献记载。唐代有一种宫廷食物叫“通花软牛肠”,做法与现代香肠十分相似。
宋代就更普遍了,家家户户皆可自制,广味香肠相传便传承自宋代。
何双双对此自不陌生,但这灌肠器却是头一回见。
只见吴大哥将裹满味料的肉放入孔洞中,抓住摇杆摇动片刻,肉便悉数滚入肠衣中,真个神奇!
吴铭将何双双的神情看在眼里,心里好笑,心想这才哪儿到哪儿,等以后买了自动灌肠机,怕不是要惊掉下巴。
谢清欢从未灌过肠,早已跃跃欲试。
吴铭满足她的愿望,让她上手,教学道:“边灌边用手捏紧,但不可太过用力,以免弄破肠衣。记得用牙签扎点小孔,把里面的空气放出来。”
灌肠没什么难度,谢清欢一学即会,看着手里空瘪的肠衣逐渐变得粗大鼓胀,只觉新奇有趣。
吴铭叫上李二郎和孙福,在灶房里搭起挂香肠的架子。
灌好的香肠粉里透红,用绳子结扎分作小节,放入热水里略微过一过水,收紧表皮。
此时已日薄西山,暂且挂在灶房里,等明早再搬去店外晾晒。
何双双负责的水晶脍也已做好。
收工!
相较平时的工作强度,这种程度的劳作跟休息没什么两样,众人看着挂满竹架的香肠和盆里堆迭如山的腊肉,油然生出满满的成就感。
吃过晚饭,吴铭给店员发了工钱,各自回家歇息不提。
翌日。
吴铭早早到店,待东方大白,便唤来二郎、孙福,将香肠架子搬至店外晾晒。
和煦晨光下,一根根饱满诱人的香肠吊在竹架上,淡淡的腊味悄然弥散,飘满了整条麦秸巷。
周遭邻居和过往行人见状,无不驻足称奇。
对面屋的王大娘支起茶摊,扬声道:“吴大郎,这灌的甚肠儿?真个勾人馋虫哩!”
卖炭的李老丈停下独轮车,老眼直勾勾盯着那饱满油润的肠身,喉头接连滚动:“吴掌柜这肠儿灌得真实在,这一根肠够我啃三天炊饼!”
巷子里的孩童早已呼啦啦围聚店前,小脑袋挤作一团,眼珠在香肠上滴溜溜转,此起彼伏地咽着唾沫:
“大哥哥,你这肠儿闻着比张家刚出锅的肉山还香哩!”
“呲溜~啥时候才能尝一口?”
吴铭笑吟吟道:“这是用猪肉灌的香肠,有蜀味、五香、甜味三种,须晾个十天半月才入味。届时,欢迎各位来店里尝鲜。”
随着吴记声名鹊起,原本僻静的麦秸巷突然成了热闹之地,用现代的话说,叫网红打卡点,人流量剧增,且往来不乏出身富贵之人。
有客流处便有商机,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来此间卖货的货郎挑夫肉眼可见地多了,王大娘更是在家门前支起茶摊,每当饭点,便招徕那些遣仆役排队的官人在自家茶摊上饮茶坐等。
这群孩童则专为那些只身前来的书生和富家公子排队,代排一次便能挣个两文三文的,足可买好几颗糖饴吃哩!
是以,一众街坊邻居都盼着吴记川饭生意长虹,蒸蒸日上,吴记的名气越大,引来的客流越多,大家也都连带着受益,说是一家店盘活了一条巷也不为过。
连刘保衡也沾了不少光,毕竟,吴记川饭的客容量有限,来迟一步的客人若欲选别家用饭,状元楼便是首选。
起初,刘保衡还对客人踩一捧一的举动愤愤不平,但渐渐地,他悟了。
不是自家铛头的手艺太差,实在是吴掌柜的手艺过于惊世骇俗,君不见,连矾楼的周铛头也直言不如!
他已不止一次听客人提及,吴记的菜肴冠绝东京,连内城的正店也相形见绌。
由此可见,客人并非针对状元楼,京师的七十二正店都是……
于是他释然了。
客人嫌弃便嫌弃,当吴记川饭的代餐也没什么不好,他甚至要求自家铛头专门仿制吴记菜肴,并堂而皇之地对外宣传,以此引流。
赚钱才是硬道理,黑红也是红嘛!
吴铭回到店里,嘱咐二郎看着点。
虽说本朝治安良好,京中百姓也都安居乐业,但仍有不少好吃懒做的游手,十恶不赦的坏事不敢做,小偷小摸却十分擅长。
防人之心不可无,省得香肠还没开卖,便已损失惨重。
临近午市,一众食客陆续到店排队,见着店外的香肠,霎时议论纷纷。
灌肠虽不稀奇,然吴掌柜所灌,不必尝也知道,滋味定然胜过别家食肆所售。
新客还在迟疑,熟客已经叫嚷开来:“吴掌柜,这香肠总可以外带罢?老夫先预订十根!”
“某亦要十根!”
“俺也一样!”
此番备的量虽然不少,却也经不住这般抢购,这玩意儿不比卤味,做起来忒费工夫,吴铭可不想一整个冬天都被腊肉香肠支配。
遂让李二郎统一回话:“诸位见谅,小店吃食,概不预订!待这香肠晒得喷香,客官再来小店光顾,绝不教诸位白跑一趟!”
即便外带,也得限量,眼下尚不急着定规矩,等开卖后再提也不迟。
众食客自是呜呼哀哉,心里盘算着届时定要第一个尝鲜。
苏颂尤为懊恼,吃罢午饭,见打烊在即,便对李二郎道:“有劳二郎请吴掌柜出来一叙。”
311 冰糖甲鱼
苏颂眼下在馆阁供职,负责校正编撰古籍。
这是个清贵且相对清闲的好差遣,许多官员梦寐以求。
苏颂同样深喜此职,但所图者并非前途和清闲,而在于秘阁的诸多藏书。
他已养成习惯,每日在校正编撰古籍之余,默诵强记两千言,回家后默写出来,录于私册。他家中藏卷过万,其中多数皆是以此法从秘阁里“窃
然而,接下来,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太阳在马老头两米前,突然就消失了,十分突兀,让在场除林轩外的人都感到浓浓的违和感,大吃一惊。
暗鬼们面面相觑,狼族、血族和教廷的人全到了这三方在海外不是打的挺热闹嘛,怎么现在又联手了?
对方显然有些托大,见石磊撞过来,脸上依旧轻蔑的笑着,双手搭在一处就想凭双臂的力气挡住石磊这一个肩撞。
罗森贝里休赛期接受了同胞伊布的建议,以530万欧元的转会费转会阿贾克斯。老布林德本意是让他接过伊布的衣钵,伊布在阿贾克斯表现相当出色,伊布在110场比赛中打进48球助攻15次。
“曾副市长,今天麻烦您了,那么我先走了,等过两天把这件事处理完了,我再请您吃饭感谢您。”石磊并没有跟曾媛媛太多的客气,只是说了句客气话,就拉着孟秋华和风淼儿一起离开。
抱着复杂的想法四人返回了莫斯科,然后崔可夫邀请三位国家元首共进晚餐,同时要在享受晚餐之后进行一下进一步的沟通,撒切尔、卡特三人欣然接受了崔可夫的邀请。
赵亚迪看着方维和水诗韵,又看了一眼那边的尤佳,最后愤愤的说道:“诗韵,我是不会放弃的。”说完,赵亚迪带着一众跟班离开了现场。
“因为你们不敢像我一样放手去赌邮电部一定会被撤销”石磊一语中的。
也不知掉在这里泡了多久,奈多娜咬着他耳朵说饿,他才决定先去吃饭。
凯飒走到裁判身边,忽然哈哈大笑,不停摇头。发泄不满。他想把裁判按住拉掰逼,然后狠狠揍一顿,但是不能呀!曼联全队还要靠他吃饭,不能打架。
比如王大中,他当初之所以能够升到大师级铁匠,一方面是因为他的悟性,但最重要的,还是他为贺青铭打造了一件紫金品质的武器。
不过,当嗅到此地那浓烈的血腥气,当听到那依旧是日夜不停的喊杀声的时候,周悦总算是被勉强拉回现实,本体阵营的狂攻,依旧是持续。
“启禀殿下,臣昨天晚上受了一些风寒,身体不适,恕不能相伴了。”许彦伯立即说道。在东都,就让他折腾得仙仙欲死,去嵩山一来一去,还不知得多少天。这还有日子过么?
“这要靠他自己的力量去解脱,我们无法去帮助。”宋长青虽然没有达到这一境界,可是对于基本的知识还是明白的。
赵铁柱也走进来了,见曾国强搂抱着赵子铭高大的身躯也有些吃力,他瞪了刘阿福一眼,上前和曾国强一起把赵子铭抬了出来。
这一步棋论钦陵下得对错不谈,可低估了李治的血性。历史上李治临死前,让吐蕃两次大败,打得没脾气,可仍然让薛仁贵与裴行俭两次出军突厥,杀得突厥人落花流水。
第二天在长涂岛东面的沙滩,薛家军正准备进行今年以来的规模最大的海陆联军联合演习,海军五个舰队和大批辅助船,陆军骑兵、火器兵和海军陆战队,一共近两万薛家军和一万民夫水手参加。
312 独占鳌头
宋代的富人喜欢吃河鲜海鲜,对甲鱼亦很钟情,东京每天早上仅新郑门、西水门和万胜门三个门,便有数千担甲鱼供应进城,一天之内全部卖光。
宋人爱吃鳖,尤其爱吃裙边,即甲鱼背甲边缘的环状软肉。
本朝最流行的做法是用甲鱼的裙边与嫩冬瓜或鲜芦笋炖汤,正所谓:新粟米炊鱼子饭,嫩冬瓜煮鳖裙羹。
次日
为什么说是薛庭儴,而不是定海县。因为打从这些人来,明明县里有许多异常,他们却视若无睹,直冲衙门而来,来了后什么都不提,只拿通倭做了名义。其意思再明白不过,他们就是冲着薛庭儴来的。
谢茂心中发愁:这娃怎么一声不吭就真的跟来了?到了王府我是吃呢还是吃呢还是吃呢?
辰逸嘿嘿一笑,也不说破:“没什么没什么,以后你就知道了,这个先给你。”说罢,光芒一闪,那乾坤袋之中的暗影步瞬间出现在辰逸手中,被他扔给了柳璃。
崔封心头一痛,想要上前劝慰,谁知方九凌猛地从木桶之中跃出,浑然不顾自己一丝不挂,抬手便对着崔封脸颊扇了一耳光。
“原来如此。”薛庭儴点点头,正想说什么,赵志突然急匆匆从外面走了进来。
“王老师,饶命,饶命!,我不敢了,不敢了!”费良言连声求饶,师意看着此时的费良言,又好像一个捣蛋的中学生,在故意引起老师的注意。
下午,虎子和铁蛋再次来到大院,“宁哥,我们的工作做通了,剩下就看你的了,今晚我们俩负责看守大院,你回去做工作,做不通明天就不要来了”铁蛋嬉笑道。
齐木看了看茶馆二楼的半扇窗,走回彭墨身边,道:“王妃,咱也走吧,殿下该着急了。”二楼之人一直处在暗处,虽然刚刚出手相帮,但依旧不能辩敌友。
与此同时,一声震天怒吼在辰逸口中赫然爆喊了出来!辰逸的整个身体散发一阵红光,随后又赫然隐没……紧接着,一件令人谁看谁疯的事情发生了。
“不使点计谋,你们这两把钥匙又怎么可能会乖乖送上门呢?”掐住他们的双手并未松动,牛魔王斜着嘴角冷笑道。
花莽额头上长着一道深红色的痕迹,如同鸡一般,浑身花花斑斑的,如果放到树林之中,你完全认不出来,故它的战斗方式也是偷袭,巧妙地绕到敌人的身后,趁敌人放松警惕,瞬间注射毒药,在拉开距离,等着猎物的死亡。
王青月他们自然也加入了,这烧烤之中,只是在刘依依叽叽喳喳的话语声之中,王青月倒也没有感觉什么?只是不停地擦拭汗水与听着刘依依的话语而已。
安雅看着整个办公室,却没有注意到洛枫已经点了一根烟,不断地打量着安雅的身段儿。安雅这些日子看来是更瘦了些了。
“大人这怎么可能做到呢?如果下官真的这么做了,恐怕就要万劫不复了。”说话的时候,可以看到汗水顺着脸颊就落下来了。
他说罢,就地盘膝而坐,盯着薛天录的尸身,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外面自然不是厅堂外面,而是杨瑛直接把张易他们带到了练武场。
只要他们打劫了孔家店,想来以后的日子一定可以过的很好。那怕是他们现在的局面缺少粮食,可只要来上这么一波操作,五年之内就不用担心什么了。不过依照建奴的性子,这不过是早做晚做的时间而已。
313 使臣登门
吴铭早已学会活用两界门的规定,晾晒腊味时,并不拘泥于一处,哪边的阳光更灿烂,就在哪边风干。
除吴铭外,来回穿越最频繁的大概就是这些腊味了,接受过千年前阳光的熏陶,为其平添了几分历史底蕴,这要是能对外宣传,溢价不得高上天?
香肠的晾晒时长需根据香肠粗细、气候条件而定。
是日,吴铭观其
可是相比老师的形象,方瑾更注重诚信二字,他不希望就因为自己的形象,把自己的原则破坏了,更重要的一点,他若是不否决了龙傲天的挑战,那么这对于老师的形象,是另一种更大的破坏。
这间旅馆已经变得非常残旧了,已经没有办法看到有任何人最近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
武王在杀死纣王后,又命令手下诸多大将追击商朝余孽,肃清华夏东部,同时,对各地势力的安抚措施也相继到位。
石九盯着弯弯曲曲升腾起来的炊烟他知道那里是必须前往的地方了,不管那里是杨佳傲还是北梦家族的其他人石九已经决定前去探查一番了。
不过特训持续了一个多月,神奇宝贝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也都非常的疲惫,所以良人也为自己以及几只神奇宝贝放了两天假。
龙烈刚拿到这个东西的时候,甚至没能掩饰住脸上的“鄙夷”,倒是让其他人好生奇怪了一阵。
已经变成肉块的司空摘星呻吟了一声,随着这声悲凉的呻吟,司空摘星的几块碎肉恢复了一点大致的形状,而且数缕魂魄从地上蜿蜒升腾起来,它们围绕着一滩夹杂着血肉的碎块飘荡了一会,然后拼命般的一头钻了进去。
一口接着一口,完全停不下来的林青苔一点形象都没有,完全沉浸在了烤鱼的美味之中。
她的话落,不等李桌回答,就昂首挺胸的往前走。血色妖姬冷哼一声,跟了上去。
“眼下再没有搞清楚情况之前,我可不敢再胡乱尝试了。”大舌贝跟比比鸟、呆呆兽一样,都是他倾注心力培养出来的,事关大舌贝的安全,良人不敢做这样的赌博。
我张了张嘴,回想到谢存辉那些话,心酸涌上来,也自觉自己竟然还真是配不上。
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越过他急冲冲蹿到‘门’边,又是从猫眼里面看了看,就看到张明朗的脸更黑,像是被人欠了外债几千万没收回来那样。
它一身白色的皮毛早已变得脏污,左耳朵上缺了一个大口子,从残破的缺口处,污血已经把它半张熊脸上的短毛黏在一起,形成大块大块的血痂。
但是,杨家一直生活在我所在的那个大城市S市,而叶家一直生活在几百里外的三叶市,那么这两个孩子后来又是通过什么方式再次相遇的呢?
当然肯定不能把这些奖励分给混吃等死的员工,每个公司都有这样的员工。
原来,这几天蔡心扬一直酗酒,家里人怎么劝怎么骂都不听,俨然成了一个重度迷恋酒精的酒鬼。
她很想争辩,她只是自卫。可最终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呵呵,老夫虽然常居幽冥山,但阴阳两界若是有难,我鬼族也不会袖手旁观!”鬼族族长也直接表态。
“默菡,你怎么来了?”他脸色铁青的问,豪不忌讳自己全身上下不着一物。
这个天道,在这个成熟的世界里,能做到任何的事情。他能让一座普通的城门坚硬无比,能够让一样花瓣蕴含恐怖的力量,能够让一些盔甲变成最勇猛的战士。
314 初见赵祯
是夜三更,万籁俱寂。
冬至郊祀大礼的仪仗队已悄然驶出宫城,七头巨象身披斑斓文锦,背负鎏金莲花宝座,由锦衣象奴跨颈驾驭,为仪仗前导。
旗仗队紧随其后,禁卫身着五色甲胄,手执高耸旗旌、巨幅宫扇、描金画戟。矛戟上皆缀五色丝绦铜铃;旗扇上皆绘蟠龙、猛虎、祥云、山河;旗旌高约五丈,巍然矗立……
“丫头,别去,危险!”无痕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伸手召来结界,就将自己和云忆笼入其中。
但对于强大而邪恶的妖物来说,白狐这种行为简直是有违妖道荒唐可笑,加上被自己奴役的妖物都逃跑到了青丘都,暴怒之下便前来青丘都找白狐寻仇。
“你要杀我?”雷暴见陈木青迟迟不说话,终于忍不住,哆哆嗦嗦的道。
虽然也算是富家子弟,也不是没见过场面,可王家两姐弟,的确是没有真正见识过社会的阴暗面,所以无法想象刘涛这样的人物在这个乱七八糟的社会究竟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面。
“你说吧。”看到叶风已经叫自己师傅,很明显,不管是被迫的还是自愿的还是诱迫的,叶风总算是认命了,所以怪道士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自从杨师傅来了之后史蒂夫就喜欢上了中国菜。经常趁着员工午餐的时间过来和杨师傅噌饭吃。
她看了看惊愕不己的众人,然后径自走到了欧拉面前,突然展颜一笑,露出了洁白如玉般的牙齿。
众人议论纷纷谁都没有注意到乌滕景说的是‘滕景比不过闻公子’而不是‘我比不过闻公子’。
拿着渔具过去,在湖边草地上铺上一张毯子,拿出准备好的食物、葡萄果汁。放下鱼饵,就舒服的晒着太阳,静静等着鱼儿上钩。
“娘子要睡觉?那为夫陪你如何?”东方起一双狐狸眼亮晶晶的看着她,跑到她身边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辰轩的意识也陷入了一个奇妙的状态,就像是修士梦寐以求的顿悟,但又略有不同。
可刚刚震碎这杆枪,一柄至尊圣剑又飞了过来,在他瞳孔中不断放大,这一击算好时间根本就躲不了。
结果还没能讨论出个所以然雅间的木门就让人一脚给踹成了两半。
而见他如此,欧阳玥儿也只好信守承诺,将这杯甘甜的美酒喝下了肚,而岳卿鹏也果然没有食言,见她喝完之后,便带着几人转身便离去了。
虽然清若心是妖族的第一天才,但借此就想成为妖族的一个郡主显然是不现实的。
这时候林凌才知道,为什么向仁杰在仅仅两个月的时间里从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变成了一个潜力无限的初级源能者,这不仅是他自己天赋异禀,更重要的是,他有一个叶凌寒这样如同鬼才一般的“老师”。
地府中的鬼皇、鬼王间的内战一向是极为残酷的,比起尚有神智的帝王将相,下层的阴兵鬼卒往往只剩下厮杀的本能,他们不会恐惧、不知疲倦,除非首脑消亡或带头投降,否则便会拼杀到自身魂火熄灭为止。
水面上,莲花怪怪叫连连,尺许高的身躯上流转星光,一对对碧叶如蒲扇扇动,扑腾着杀向四周落下的玉莲子蛊。
雪猪起码有近二百多斤重,大半身子陷进了屎坑里,满头满脸的污秽之物,真是惨不忍睹,两名跟班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给弄了上来。
315 大煮干丝
郊祀大礼自有一套固定流程,除欧阳修等少数朝臣外,绝大多数随扈人员直到启程之际,方知此番不同以往,返程时官家竟将驾诣麦秸巷!
“麦秸巷?”
“即吴记川饭!”
说麦秸巷众人尚有些茫然,一提吴记川饭则无人不晓。
这家食肆如今风头正盛,即便没吃过,也都有所耳闻。
万料不到,官家
巴恩现在可没空管这个,在障碍物上几个跳跃,最后再翻过一节集装箱后就来到了马路上。
“就我一个,你们这招牌面给我上一下吧!”孙悟空也不看餐牌,直接点名要招牌,实在是他这两天都是吃着监察团专属的干粮,味道差,量又少,唯一的优点就是那营养挺丰富的。
要知道,这栋造价好几个亿的别墅,跟市面上卖好几个亿的别墅那可不是一个概念。
如果以为自己坐上会长的椅子,就可以挥斥方遒指点江山,大错特错。
新原明看着面容毫无任何波澜的目暮警官,而之前贴身保护中年男人的保镖也站在了他的旁边,对他汇报着什么,心下一惊,双手握成了拳头,皱眉的盯着正在检测一众警员。
随身带的干粮和水马上要完了,但是打开地图再一看,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离承德还有近300里地,森林占地超过180里,而且再往里面走是深山老林,再然后就是丘陵树林,然后才是平原,才会有村庄人家。
毕竟唐三吸收的魂环年份越高,自己大哥大光环能够增加的年份也就越多,白嫖对方这么久了,也是时候给点好处了。
听说对方是漂亮国的大财团高层,出身自西方某国的古老家族,身世优越,背景强大。
不过本来的想法,就是多请些商界圈子的人参加而已,但消息传出去后,很多人都主动找到他,表示想要参加。
第一印象很重要,一旦人们认为这店高端,那么无形中就会打高分,认为比其他店卫生,吃起来更有范,说出去更有面子。
王萧眼神冰冷,数百米的距离瞬息即到,一拳穿透玻璃,向着副驾驶狠狠砸去。
“行了、行了,就是随便一言,有如此认真吗?”被二人一呛,董璜也觉得丢了面子,随后看着面前两个高大雄壮的武夫不满的哼了一句。
说完姜达冷哼了一声,便带着收拾完王家家丁的另外几个家将并排跨刀而立挡住寝房,护卫起屋中几个家主来。
万一下次自己刚闭关这些人又来了呢,而且海兽也是有地盘划分的,进入地盘还是人类,那么说不定都会发起一波暴动呢。
张忠因为是巡逻队的,虽然只是武王境的修为,但是也是能在天空飞行的,当然也只局限于有人不守规矩的情况下。
“果然,慕容你是想要借此机会,让你那一千本部铁骑成就军魂军团吗?将一切都赌在这一次行动之上真的值得吗?”箫宏律望着正在带着手下的本部铁骑出城的慕容辰,微微皱眉的说道。
“他今天钢铁组专业课考试。”凌茗长期开着“我外公是钢铁组教授”这个外挂。
周道远又派人迎着管道一直寻找,直到京城,也未寻到,无奈,他便将这消息上报了朝廷,朝廷调查后,也下了结论,杜岳峰已经出事了。
内气,说白了就是一种能量,而只要是能量,就会具有波粒二象性,就会形成量子场,虽说慕容辰已经驱散了量子云,但是,这不等于量子云就真的不存在了,因此,波粒二象性的概念并没有一起被淘汰。
一个出身卑微的继室,一个出身高贵的妾室;出身高贵的那个被出身卑微的那个看到了人生中最不堪的一面,在她心中埋下了一颗不安的种子。
其中一人一挥手,一道神力汹涌而出,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城池中央一座建筑物当场崩塌。
傅宇有些奇怪廖云光态度的变化,不过也没有多想,一个茶几和座椅凭空出现在大阵中,上面一壶茶水。
“原本是想来把宇豪接回去,一看有点儿晚了,不知道你们睡了没有,看见客厅灯亮着,才给你打电话。”钟岳的声音低低的,带着笑意。
现在,他们要到S市来投资了,这些年她从来不看云州台,不想看到关于远江的任何报道,她总是想,只要自己离得远远的,时间久了,自然就会都忘了。
‘乱’。而南侯世子,不过是一个侯府的世子罢了,就算南侯在楚京颇有威望,但是对于大楚军队来说,初上战场的南侯世子对墨家军的影响力只怕还不如一个校尉大。这样的‘交’易简直是宽松的让人无法置信。
斯特兰奇重新凝聚出庄严肃穆的神情:“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毫不夸张地说,宇宙的命运已经岌岌可危。”他说完心中竟然如释重负,因为黄超没有在这期间搞怪。
黄超并不还手,连连闪躲后退,非要把这一番话说完,然后他才悍然出掌,与李莫愁斗在一处。李莫愁盛怒之下,脸色泛红,一脸杀气腾腾,然而即使这样,她的容貌依然美丽动人。
“如果只是在一千两左右的话,那么京城的权贵,富商甚至是一般的殷实商人都有可能会选择暖房而不是银炭。然后如果是整个大楚…甚至是西陵北戎呢?”叶璃浅笑道。
黄超可以闭关上百年,桃花岛产业富足,黄超衣食无忧,不用关心杂事,只需要在桃花岛学习和修炼。占卜、炼丹和阵法这么高级的东西,黄超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学习。
游建越走越远,他已经不知道走了多久了,因为进来的时候具体时间也没看,所以现在大致推测一下大概也就不到10分钟吧。只是这么昏暗的条件,前后真的是望不到尽头,难怪有鬼打墙的说法。
316 山海馄饨
南郊。
赵祯肃立于三层祭坛之上,陪同祭祀的百官及无数扈从皆面北而立。宫乐止,内外肃静无声,唯闻夜风拂过佩玉的细微声响。
赞礼官高声唱道:“赞——拜!”
数万人齐齐跪拜行礼。
礼毕。
天光未晓,二百余名内侍手持大烛在前引路,将沿途照得通明。
赵祯乘玉辂回大帐更衣,脱
“哎,走吧走吧,我也出去散散心。”司空黎最后也没有让鹿衔取出命蛊,只是拜托他将命蛊调整到沉睡的状态,这样短时间内命蛊不会产生感应,也没什么作用。
他们的荣耀都是他们一点点用命挣出来的,也许会因为这个决定就会一键删除。
他最讨厌别人说他是下人,他是狼爷的兄弟,是和他出生入死的兄弟。
单予馨的表情变得有些深沉,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这种情感出现在她的脸上,却并没有违和感。
这时,卫生间的水声戛然而止,张尚晋胡乱的擦擦头发就走了出来,身上还有水滴往地上滴着。
又因阴差在秦家寨等级为三阶,它所注入的阴气质量等级很高,这让符箓的等级也达到了绿色的品质。
巫族族长?云采薇眼底闪过一丝诧异,怪不得今日雪樱胆子会这么大,原来是族长来了。
单予馨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在张尚晋的怀里拱了拱,好像又拽着衣服擦了擦眼泪,闷声问道。
“是吗?那你当时看到的是已经倒在地上死透了的尸体吗?”刘义问道。
“把他带走!”其中为首的一个警察大声对旁边的几个警察说道。
没有理会高含露,已经修炼成性的神行无忌就在这狂风暴雨,摇来摇去中,他酣畅淋漓的淋着磅礴的大雨,运转土木水灵术,宛如磐石一般定在了甲板上。
我真郁闷了,现在的劫匪都这么专业吗?连汽油和航空汽油都分的那么清楚。
尹瑶、云霄等化圣境初期的强者都各自加大了对那岩石的攻击,因为那岩石中都有一件雷圣当年炼制的极兵。
岑可欣突然被二哥看的浑身发毛起来,其实她有时候挺怕二哥的,有时候又很崇拜他,所以很少在他面前撒娇。
“那么看来他是没机会了,刚刚他第一次冲击封印的威能也不见得很大。”叶少轩道。
梁怀后退,绊到石头,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扶着树干,才稳住身子:“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指着沈君,哆嗦着说。
她对香味很敏\感。任何特殊的味道,都逃不过她的鼻子。察觉味道,是她三年來的必修课程。她确定,她从未用过这种高档香水,周围人更沒有用过。
”老公,咱们再等几天吧,再有一周就是一个月了,到时候咱们就能得到500万利息了。“李新儿央求道。
陆家院中莳花植树,置山石盆景,周围环境清新活泼,宁静宜人。
韶韶从浴室出来,脸蛋红扑扑的,全身白得都能发光了,皮肤好得不得了。
通道走过一半,一名烈焰宗职业级弟子忍不住询问,颤抖的声音夹杂无限恐惧,他害怕了,没错,他害怕了。
冲出的雷霆,撞在他的匕首上,已经仅仅只能撼动它们的身体,而无法直接摧毁。
厉家倒台后,如今的太子近臣意味着什么众人都明白。坊间已有传言,许临风极有可能会任吏部左侍郎,那可是从二品,主管明年才选,才选对大昭来说:其意义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