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临轩笑》 第1章 第 1 章 赵挽正是个够格当皇帝的人,不是个适合当皇帝的人。 新皇登基了,隐隐约约传来礼乐声,沈命有些吃力地望着天空,她记得今早还看见一抹嘹亮的晨光,晃得她眼睛疼,如今上方却空空荡荡。 不知怎么,沈命忽的想起赵挽正那双后来愈加寡情的眼睛,对这位死去的开国君王做了上述评价。 她蹒跚着转过身,收拾东西准备退休,有个宫女走进来:“中林大人,《文纪》修好了。” 沈命握着拐杖的手紧了几分,回过头:“我能看看么?” 这是记录赵挽正起家史的书。 一般开国皇帝总是神秘莫测,吸引无数人去探究,赵挽正更是其中翘楚。直到赵挽正生命的尽头,仍没有人猜透这位传奇君王在想什么。在沈命的记忆里,晚年的赵挽正,就像一艘在黑暗中行使的大船背后的舵手,只在偏航时出现,更多是弥漫在文朝文武官员头上的沉默的威压。至于最初的赵挽正是什么样子,沈命已经记不清了。 沈命今年三十八了,看着文字已经有了重影,记性也逐渐衰退,一闭眼,脑海里也只剩开头看到的几句话,可就是简单扫了几眼,年轻时的赵挽正似乎又在她记忆中活了过来。 但凡是开国皇帝,总有个牛逼哄哄的身世,史官写这本书时赵挽正还没死,总把话往好了写,什么英明神武德才兼备也就罢了,就连赵挽正造反的理由都编了一个天生异象、天命所归,后来赵挽正看过第一版,嗤笑一声就让他们按事实写。可惜这一版赵挽正没能看到就死了,不过沈命觉得,对于史书怎么写她的,赵挽正估计也不大在意。 沈命不由笑了下,她是从赵挽正起家时跟着她走过来的,这人什么德行怕是没人比她更清楚。自古以来,造反的多多少少要找点什么由头,什么拯救苍生,劫富济贫,最好还能和什么前朝皇亲国戚攀个关系,好让自己是正义之师。 赵挽正俨然是个异类,她在众人造反时也凑了个热闹,但从没找过借口,造反的目的……就是造反。 赵挽正这人,名里带个正字,从前一点都不正。在赵挽正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单朝已经是个空架子了。她爹赵风行是旧朝权倾朝野的大将军,狂的就连当时的皇帝老儿都不放在眼里,所以赵挽正从小接受的就是这种唯我独尊的教育,从不正眼看人,按沈命的想法,她爹给她取这么个名儿真是缺了大德。 前朝末年,大多数老百姓唯一的愿望就是活着,可赵挽正早年,说的不好听一点,就是整天给社会添乱。她家比皇宫还富,从没尝过民间疾苦,并且致力于让招惹她的人吃苦。 据说赵挽正是赵风行早年征战时受惊早产的,生下来只吊着一口气,赵风行怀着愧疚的心,把原先把她教育成大家闺秀的想法抛之脑后,事事纵容。哪知道后来赵挽正身体倍儿棒,等赵风行反应过来时,性子早已长歪。 一般来说,作为一个普通的权臣的女儿,早期的赵挽正是无从考究的,但由于此人干了一件“青史留名”的大事,史官以及后人得以从中窥探赵挽正早期的性格—— 那是赵挽正十六岁的时候,太尉李园柏想让自己儿子和赵挽正联姻,恰好赵风行有意联合太尉,赵挽正听到消息,嗤笑一声:李园柏那老不死,赵风行迟早有一天被他坑进阴沟里。 赵风行听到这话竖起眉毛,骂了一天娘,赵挽正也不恼,翘着腿坐那等他爹口干舌燥,才说:你就歇歇吧,你骂我娘不就是骂你老婆。趁着赵风行傻眼的功夫,拍拍屁股就走人了。 可千躲万躲,太尉那儿子(沈命这些年见过的人实在太多,此人在那段动荡岁月里没留下什么痕迹,史书没有他的名字,已经没人知道他叫什么)还是被赵风行请进家门喝茶,人从早等到晚,赵挽正才打着哈欠回来,也不知是真没看见还是装没看见,反正赵挽正正眼都没瞧他一眼,直接走了,被叫住才看了眼站自己家这二愣子,当即就一个眼神甩过去:你丫谁啊。 具体他们是怎么打起来的沈命也不知道,她对这件事也只是听的传言,至于赵挽正本人就更记不清了,总归这件事最终闹到人尽皆知,传为“美谈”。 她爹赵风行知道后,暴跳如雷:“小兔崽子谁你都敢揍,你是爹还是我是爹?来来来,你把我也打一顿。” 赵挽正倔着脸不吭声。 据说赵风行当时一脚就踹过去:“说话!” 赵挽正:“你是我爹,我哪敢对你动手。” 赵风行一下就气笑了,来来来,今儿我就不当爹了,你跟我比划比划, 赵挽正眼睛一瞥,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当即跟老爹干了一仗。(至于这段往事,沈命在后来成为赵挽正的亲信后,趁她似乎心情不错问过,赵挽正当时先愣了一下,带着怀念笑了下,而后却低下头不言语,现在想想,赵挽正是从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沉默的,沈命已经记不清了,只是在看到这史书时,那片记忆中的浓雾才像被照入一抹光,走马灯般浮现在脑海。) 第二天消息就传遍了,赵风行带着伤一瘸一拐上朝,他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却不得不看几眼太尉的面子。 太尉那儿子的伤是小事,最难以解决的是太尉的面子问题,这么一来太尉反而算是有了台阶下,原来只是个疯丫头,大家都丢了面子相当于没丢。 不管京城的人如何议论纷纷,赵风行还是一样的高调,赵挽正也还是一样的不着调,也幸亏他们如此作风,沈命在十六岁时得以第一次见到十七岁的赵挽正。 那时离前朝土崩瓦解还有三年,算算日子大概是单末单灵帝五年七月十七,沈命跟着她娘去城里打秋风,撞上一场大热闹,整条街张灯结彩,比过年还热闹,摆满了流水席,沈命闻着饭香肚子叫得响,偷偷向人打听:“这是谁家这么阔气?” 那人正和邻座交谈,闻言道:“大将军家的大小姐,花这么多钱给她家那疯丫头过生辰。” 一旁的人手肘捅他一下:“他家堆金积玉的,你管他花多少钱呢?咱们吃好就行了。” 沈命从小就活络,自来熟坐下拉人问东问西。原来赵风行为了挽救自家女儿岌岌可危的名声,愣是摆了好大排面,大人物都在将军府,至于外边的席位,随便什么人,只要坐下,准要好好招待。 沈命正和人抢着鸡腿,被人拍着肩指着远处一个背影,那就是赵挽正。赵挽正穿着一身蓝裙,个子高挑,脚步又快,裙摆飘展,一个人跑过来低头哈腰跟她说着什么,沈命远远看着,想象不出来赵挽正的神色,她忙着一只手疯狂往嘴里塞肉,一只手悄悄往袖口里偷藏糕点,想着,要是这位大将军家的千金日日过生辰就好了。 等沈命借了钱准备回家,她娘忽然想起要去买些布料,沈命一个人在街上等,一个头发蓬乱衣衫褴褛的疯子,歪着头朝沈命嘿嘿笑了笑,伸出一只脏的像黑炭一般的手,朝沈命摸过来。 这年头动荡不安,大家对于这种事躲还来不及,她一边推着那疯子,一边逃命地跑至墙角,和一个人撞个正着,那人身材结识,被这么撞了下,倒是纹丝不动,仔细护着手里的什么东西。 不待沈命致歉,身后那疯子又朝沈命扑了过来,沈命本能地往身前人身后躲,那人利落把她拽至自己身后,抬脚把那疯子踹倒,不想沈命在向后倒时拽住了她的衣袖,只听一声脆响,一串琉璃手串摔碎在地上。 眼前人惊愕低头,脸色变得有些阴沉。沈命扫一眼她的打扮,觉得有些眼熟。 “挽正。” 沈命朝那道温婉的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一个明眸皓齿的女孩缓缓走来,望见赵挽正的脸色后,步伐加快了几分,赵挽正闻声回头,伸手朝那女孩走过去,小心搀扶。 那女孩腿脚似乎有些不便?那时的沈命来不及注意这些,她满脑子都是完蛋了完蛋了,赵挽正的东西她怎么赔得起。 被搀扶着的姑娘面色关切看着沈命,她旁边的赵挽正警告地剜了一眼地上还在咕哝着什么的疯男人,想来世人大多还是欺软怕硬,那疯子对上赵挽正的眼神,打了个哆嗦,连滚带爬溜了。 注意到赵挽正脸色不好,赵挽正身旁那姑娘拽了拽她的袖子,“不是什么难做的东西,我再送你一个就行了。” 沈命顺势接上,死命鞠躬道谢,赵挽正嘴角好像抽了下,抬手让她走了。 “等等。” 赵挽正声线比起旁人有些低,听着总给人一种不好惹的感觉,沈命僵在原地,默念着这姑奶奶可千万别又找她算账。 结果赵挽正给她抛过来一个小瓷盒,沈命呆愣在原地。 “擦伤药。”赵挽正语气淡漠。 说罢小心搀扶着身边的姑娘就要走,那姑娘笑望了眼赵挽正,无奈摇摇头,回头温声嘱咐沈命回去路上小心。 沈命脑海空白转身走了几步,抬起手看着刚刚狂奔时不知什么时候擦伤,还在流血的手,又猛地回过头,看着前方并行的两人,那姑娘看着打扮应该出身也不凡,不知道是赵挽正的亲戚还是什么,身边跟着几个丫头,却是被赵挽正亲手扶着,抬头笑着朝赵挽正说着什么。 赵挽正头微微朝那姑娘偏着,听她说话,偶尔也回几句,更多的是盯着路面。赵挽正这人自己走路时不仰着鼻孔看地就不错了,搀着人时却小心盯着路面,比被搀着的那姑娘还在意。 所以十七岁前,沈命对于赵挽正只有个子高,性格傲的模糊印象,当然,最主要的印象是,有钱,很有钱,如果她没有听过赵挽正的传言,沈命想,她或许会认为赵挽正是个好人。 这是沈命第一次见赵挽正,也不知为何,那个小瓷盒被沈命偷偷藏了起来,就连她母亲都不知道。 在乱世里,沈命这样的平民百姓,卑躬屈膝后的耻笑辱骂,拼尽全力后的一无所得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赵挽正的善意于她而言,像是小孩子吃到的第一颗糖,此后便念念不忘,也是贫苦人看到的一颗耀眼玉石,看一眼过后连回忆起都觉得眼睛疼。 至于赵挽正,对于这段记忆已经完全记不清了,在赵挽正记忆里,她第一次见沈命,是在沈命的十七岁,赵挽正的十八岁——那个时候,沈命的名字还叫沈二丫。 沈二丫的大哥早就死了,沈二丫不知道他什么样子,只知道好像是饿死的,这在当时司空见惯,毕竟那些年粮食减产,旱灾蝗灾频发,强盗绿林四处走,她下面还有一弟一妹,小弟十二,幼妹才八岁。 沈二丫十七岁那年冬天,家里发生了一件小事,和一件大事。 小事是他们家又死了人——沈命的爷爷,沈命的爹咬咬牙买了一壶酒,去找东街外出名的张半瞎算个埋老人的地方,人人都说张半瞎算的准,可脾气怪,很少有人能请到他。直到沈二丫她爹东拉西扯把张半瞎灌醉,他才指了条明路:往东走二里地,找最高的那颗枣树,爬上去能看到一处田,外形像根笔杆子,往那埋,后辈能出状元,再不济也是个大文官。 沈二丫心想他们这一大家子文盲,真出个状元才活见鬼,偷偷跟他爹说要不找个像元宝的让他们家发点财。话刚说完就被瞪了一眼,沈二丫识趣闭嘴。 至于他们家发生的那件大事,是他们家剩的这五口人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沈二丫他爹买酒和棺材的钱提前预支了他们剩下几天的开支,以至于他们五天没吃饱饭了。沈二丫小时候听人说,成了家以后死了不会没人埋你,现在她想这要是一家人都死了可咋办,想着想着沈命不合时宜地笑出声,又被她爹瞪了一眼。 小妹窝在沈命怀里,其余几人一人坐一个角,围在土炕边不说话,沈命他爹皱了皱眉:“把火弄小点。”沈命弟妹明显不乐意,但也不敢说。沈命她娘叹了口气:“赶明儿趁着雪化了,抓紧把老掌柜埋了吧。” 沈命她娘没说的是,老爷子死了五天了,只是连着下了好几天大雪,他们只能买简陋的棺材,走近都能闻见尸臭味,也幸好天寒,臭味不明显。 一家人又陷入沉默,以至于门外突然几声细微的异响让紧紧挨在一起的一家五口齐齐扭转了脑袋。沈命想了想,让他们别动,自己走了出去。 大雪封了路,零星的雪点贴到沈命后颈,她缩了缩脖子,在黑夜中扫了一圈,黑暗中也似乎有无数眼睛审视着她,无端让人恐惧。她正要转身回去,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西边靠墙的小牛蓬有些不对劲——好像有人。 那牛棚现在就零零星星搭了几根草,上面堆满了雪,牛早些时候就死了,他们家把牛卖了,换了些钱,也吃了顿好的,只剩这个牛棚无人打理。 沈命一步一个深雪坑,走到牛棚里,一脚踩下去,掉下来几根茅草和许多灰尘,以及洋洋洒洒的碎雪,沈命隐约看到了模糊中的一双眼睛,忽然背后一凉,面前闪出一个人来,脖子上一股狠力钳住了她的脖子。掐她脖子的力气又狠又大,沈命艰难抬眼,对上一双狠厉的眼睛,沈命毫不怀疑她会真的要自己狗命。 这人打扮像个旅人,头发潦草,衣着褴褛,只是身形瘦削,面容冷峻。沈命借着月色和地上积雪的反光,才模糊看见这人左肩和右腹上还有一大片暗红,沈命猜测是血液凝固。 掐着她脖子的这女人和她记忆中的样子相去甚远,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这个落魄的女人是赵挽正,不过出于某种直觉,她没出声。 牛棚上的积雪因这土墙一震哗的一声撞到地上,堆起半个人高。想来好笑,沈命第二次见赵挽正的时候,赵挽正是真的怀了几分杀她灭口的心思。 家门从里面打开,沈命她娘探出头:“二丫!什么事?” 沈命惊恐地看着她,眼神示意赵挽正自己不会轻举妄动。赵挽正松了几分手上的力道,沈命忍着咳嗽的**,朝母亲道:“没事,天黑没看清路,撞到牛棚杆子上了。” 赵挽正一直没有松开掐在她脖子上的手,等她母亲又嘱咐了声小心回了屋,才又将视线定到沈命脸上,赵挽正应该许久没进食,嘴角泛着白色死皮,说话声音像用石子划着木片,并且很没礼貌:“你们家死了人。” 她语气肯定,沈命也不知道她如何得知的,只能尽量压低声音,不惹怒这个危险分子:“你要干什么?” 沈命穿的是两年前偏小的衣服,赵挽正清楚地盯着沈命脖子上搏动的血管:“借点东西。” 沈命正疑惑着,见赵挽正的目光转向屋外停放的一口棺材。其实像她这样的人家,死了人更多就是往土里一埋凑合凑合就算了,只是沈命她爷爷之前也算半个读书人,那时单朝还没有衰败成现在这个样子,沈命的爷爷死前几年,总是吹嘘之前多么体面,临了的遗愿也是抓着沈命她爹,要给他办个好丧事。 沈命一度憎恨这棺材花了他们家十日的食费,可现在面前这个奇葩居然要借这口棺材?!如果是几年后作为赵挽正下属的沈命,对于赵挽正这种本身就不太正常的人来说,这种要求倒也正常。可现在的沈命只觉得惊恐,然而赵挽正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理由:一枚玉扳指,成色普通,外形还有些缺损,对于赵挽正那种富贵人家恐怕看都不会看一眼,对于沈命这种穷苦人来说,卖掉可以典当至少两个月的花销。 多年后,已经是个老狐狸的沈命突然回想起这件事,才领会到这东西最大的好处:普通,太普通了,普通到毫不起眼的地步,所以根本不会有人怀疑,更不用说查到这东西的来历,沈命对外宣称这是他们家老爷子留下的传家宝,外人也只会感叹他们家命好。 沈命眼前的玉扳指在她眼里已经变成白馒头、米粥,好久都没吃一顿正经饭了——她想。 第二天,沈命一家人抬棺出发,沈命他爹道了声怪:“怎么这么重?” 沈命使劲托着棺材:“咱都多久没吃饭了,雪化了,木头还泡了水,能不重吗?” 走到城关时,被排排官兵拦住,举着两张画排查,俨然就是赵挽正,至于另一个小男孩,沈命倒不认识。 这些官兵比往常严肃许多,持着刀把每个人的脸掰过来比对。沈命只觉得自己心脏要跳出来了,问到她时,沈命装作若无其事:“这人是谁?” 那官兵踹她一脚:“管那么多干什么?见过没?” 沈命摇了摇头。 正要放他们一家人出城时,一个官兵拦住他们,目光锁向那口棺材。沈命吓得呆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完了,被发现的后果:一家人全部暴毙。 那官兵一步一步走向棺材,俯下身,这些动作在沈命看起来格外快,也格外慢,直到那官兵捂着嘴干呕了一声,低骂了句什么,才挥了挥手,放他们过去。 这棺材冒着让人无法忍受的恶臭,明明昨天还没有这么明显,沈命猜测是赵挽正做了什么手脚。 沈命松了口气,腿有些软,一时没抬稳,打了个踉跄。 “等等!” 一个官兵厉声呵道,指着棺材:“开馆。” 沈命瞬间全身脱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只觉得大脑一阵轰鸣,魂像飘在外面似的,听到几个官兵迈着沉重步伐走到棺材边,然后是开馆的闷响,沈命僵在地上动弹不得,仿佛看到了自己一家被砍头的情形。 和赵挽正的这笔买卖,亏大发了。 沈命趴在地上,听那头领骂了声,然后让他们出城。 沈命咽了下口水,偷偷朝那口棺材瞄了眼,没见到赵挽正的身影。她松了口气,又后知后觉,浑身脱力,再次去抬棺材的时候,差点手抖砸在地上。 赵挽正去哪了? 直到回程,沈命还在纠结这个问题,她爹娘看她这幅魂不守舍的样子,骂了几句。沈命对于这些近乎发泄式的责骂早已习惯,没放在心上,出门找了几番,简直怀疑自己那天看到赵挽正是在做梦,可摸到怀里藏着的玉扳指,才有了实感。 就这样过了三天,京城中才传出赵挽正一家的消息——太尉联合皇帝发动宫变,赵风行一脚踏入宫门立刻就人头落地,潜伏在将军府外的官兵同时将赵挽正一家人屠戮殆尽,据说当时血流成河,门外长街的血都被染成红色。 只除了赵挽正和她八岁幼弟赵守正不知所踪。 等这件大事传到他们这群老百姓这里,已经距事发近一个月了。沈命说不清自己听到时是什么心情,可能带着几分唏嘘,没多久生活的重压倾轧下来,沈命已无暇关心别人的家事。 赵风行在京外的旧隶大多发动兵变,也有许多其他势力蠢蠢欲动。风波也牵涉到了沈命一家。 每隔那么几天,就有些势力像一阵大风,扫荡每一户平民百姓,刮分财产。有的有良心点,主要抢有钱人,再有良心点的呢,还会把钱分点给贫苦人家,更多的,是专抢穷人的东西,越穷搜刮得越厉害。 沈命一家倒霉得很,抢富人的时候,沈命刚把玉扳指卖了——被抢,轮到抢穷人的时候,他们一家又变成最穷的——又被抢。沈命爹娘每天呜呼哀哉,直叹活不下去。 天道不让人活,沈命一家就真敢死。她爹是因一家人饿的没办法,去别人家偷吃的被打死的。她娘自丈夫死了,劳动力不足,魂不守舍,加上饿了许久,干活回来路上一头栽进土崖下,摔死了。至于她的两个弟妹,在沈命出门时饿极了,偷偷跑出去挖野菜,误吃了毒草被毒死了。 沈命想想自己现在真是一家人里唯一一个独苗苗了,心头竟是悲哀地想笑。当时战乱纷飞,她本来也要活不了了,可沈命最终还是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她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流民,她也不知道要到哪去,只知道往哪走可以勉强苟延残喘一下。 许是她和赵挽正命里有些难解难分的孽缘,沈命从未想过天下之大,她和赵挽正会第三次相遇,可一年后,珃郡,在这里沈命再一次见到了赵挽正。 在这里,沈命正式开始了自己以前没有想,也不敢想的,从白丁到开国肱骨大臣的传奇的一生。 第2章 第 2 章 珃郡几乎靠近最北界,沈命逃到这里时,已经是第二年秋末冬初,秋风卷起的残败落叶,随处飘荡几圈后一落地,随时可能被踩成烂泥。 珃郡郊外,沈命被三个人踢在地上踹,单薄的身体像迟暮老牛临终时奋力的喘息,乏力着起起伏伏,她艰难睁眼,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一块好多天前的发黑的烧饼,在头上几个面色狰狞的人手中一晃一晃。一片落叶飘下来,盖在她的眼睛上。 抵抗着疼痛,她偏过头,让落叶顺着脸颊滚落在地,她是真的想就此长睡不起了,这么长时间的颠沛流离已经让她丧失质问上天不公的勇气,可落叶滑落那一刻,赵挽正忽然出现在沈命的视线,沈命瞪大眼,确信自己没有看错,拼着最后一口气大喊:“赵——” “照照照,照什么照!撒泡尿照照你自己,敢跟老子抢东西,呸!”她被人踹了一脚,正中腹心,喉头一阵血腥味。 可她眼角还是有了泪花,因为她看见赵挽正朝这边望了过来,赵挽正脸色一冷,朝身边一个小伙子说了什么,随后那人朝自己跑了过来。 沈命嘴角轻轻勾起,心头重负终于落下,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信心,但就是知道赵挽正一定会救她,于是沉重的疲惫像一杆巨锤轰的一声砸向她的脑子,视线一下子黑了过去。 她是被烟味呛醒的,然后扑鼻而来是一阵饭香,在她闻出那是什么香味前,她腹中已经发出响亮的肠鸣。 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女人听到她咳嗽,端着一碗粥蹲下来看她,挂着质朴而关怀的笑把她揽起来。 沈命看她一眼,目光不受控地转移到那碗粥上,更觉得腹痛难忍。大娘笑着把粥凑近沈命嘴角,一边不断拍着她因喝得太急而咳嗽的背。 这些远远满足不了沈命整整一年饥饿的脾胃,大娘却收了碗:“姑娘,你饿太久了,不能一下子吃那么多。” 沈命自然知道这个道理,道谢后借别的话题转移身体上对食物的极度渴望。她得知眼前这个女人姓李,这里的人都唤她李大娘。 这间逼仄又脏污的屋子是珃郡北门军营的后厨,炉子上还冒着白色的蒸汽,屋子里有些昏暗,地上塞满了没有处理过的食材,细看有蝇虫乱飞。除此之外,只剩屋子中间一张长木桌,上面放着几个豁了口的碗。 李大娘见她左右左右张望:“找谁呢?” 沈命不确定赵挽正是否在这里变更姓名,斟酌着问:“把我送到这里来的人呢?” 李大娘笑着摇头,露出大地颜色的牙齿,却不显得劣俗,反倒有母亲的感觉:“那小子把你扛进来,只交代你是挽正的朋友,急哄哄就走了。他们都是大忙人——” 沈命还在思考着李大娘口中的小子是谁,李大娘忽然停下话头,看了看外面,“不过估摸着那小子过不久就来我这,缠着要给他开小灶了。” 沈命借着李大娘有力的胳膊站起身,有眼色地帮她干活,李大娘推辞了几句,仔细看着她确实没什么大碍,便让沈命把篮子里的菜洗了。 她们俩在一边干活,一边说话。沈命很快打探清楚了这里的情况。 赵挽正当年出逃,赵风行的旧隶大多在南方,可赵挽正一路往北,到了珃郡。珃郡是边陲小郡,如今的主人叫尹达,原是赵风行手下一个毫不起眼的下属,被派到这里做郡守。赵风行倒台后,他眼见周围几个邻居全都造反,便也打着为赵风行鸣冤的旗号自封为侯,与单朝彻底切割。 赵挽正身为赵风行的女儿,投奔这里后被派去做了个北营小队长,管着二十个人,是个闲职,大多是看守北门,有时被派去做些杂活。 “大娘!今儿做了——”二人正说着话,门口跳进一个人来,身材高大灵活,一双笑眼看见沈命后抱臂凑到她面前。 李大娘一刀劈在案板上:“怎么还跟个猴儿一样窜来窜去,人姑娘身体虚着呢,别闹啊。” 眼前这人扭过头朝大娘打了个哈哈,然后又回身朝沈命低头笑着:“小鸡仔儿,你和我们老大是什么关系啊?” 这人一副没什么边界感的样子,沈命后退了一步:“你老大是谁?” “赵挽正啊。” “我们不认识。” “不认识?”这人提高了嗓音,一脸不信:“你晕过去之前我明明听见你叫老大名字了,你骗我呢?” 人在屋檐下,沈命是第一次与这种混不吝的人打交道,不适应却也不敢惹他:“我认识她,她不认得我。” “哦——”这人点点头,随即又八卦:“那你是京都来的?听说老大之前欺男霸女,她是不是欺负过你?” “没有!”沈命想这人比她还没文化,欺男霸女能是这么用的吗? 她正思考怎么解释,赵挽正本人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门口:“小五。” 赵挽正个子高,站在门口逆着光投下一片阴影,她现在穿着布衣,上面有些洗不干净的污点,但整体看也算整洁,头发只用一条布带高高束起,与沈命初次见到的那个身着锦缎的身影截然不同,不变的是赵挽正身姿依旧挺拔,轻抿起的薄唇显得她寡言沉郁。 伍小五听到赵挽正叫他,顿时收敛了吊儿郎当的姿态,应了一声朝赵挽正跑过去。沈命看见赵挽正朝她看来,只轻微点了点头示意,沈命正思考着怎么跟赵挽正打招呼,那道颀长的背影已经领着伍小五远去。 “老大,那女孩是你什么人?” “救过我。” “不是吧?她那样子能救得了你?” 他们二人的交谈随着他们越走越远,沈命听不真切。倒是李大娘安抚沈命:“小五性子就是这样,你别见怪。” 沈命摇头,她问起赵挽正把她带回来以后有没有说什么。 李大娘道:“挽正那孩子早安排好了。” 这里是军营,男人大多挤在一起睡,李大娘每晚就抱着被褥睡在厨房这张大桌子上。至于沈命,赵挽正说让她白天帮着李大娘干活,晚上,这里没有女孩的房间,沈命就和赵挽正一起睡。 沈命一下子心情复杂,怀着这份忐忑的心情,沈命对于风吹草动都紧张得很,思考如果赵挽正突然出现她该说什么。 其实赵挽正直到晚上都没有出现。沈命也说不清心里是松快还是遗憾。 天色暗下来,李大娘带着沈命前往赵挽正居住的营房。月光从城墙上照下来,由于角楼、旌旗的突起,投下许多模糊的阴影。男人粗犷的吼声,远处山里不知什么野兽的嘶吼混在一起。她们拐了好几个弯,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抵达了赵挽正的住处。 里面地方不大,除了一张勉强可以容纳两人的床外,只剩床旁一个矮凳,屋子中央一个小桌,和一个简陋的床旁柜,做工粗糙,看着简直一碰就要散架,沈命猜测是赵挽正自己打的。放了这几样就已经让不大的营房显得拥挤不堪。 里面只有一扇窗,又全是木制的器具,可屋里没有异味,透着一股干爽的味道。 北方的夜晚黑的让人害怕,在沈命以往的生活经历中,不做事的时候点灯、或是炉火大了些都是要挨劈头盖脸的责骂的。 谨小慎微是沈命这种底层人的生下来想要活命就必须有的天赋,她不敢未经许可坐赵挽正的床,在床旁站了许久,赵挽正一直没回来,倒是夜色越来越暗。 外面时不时传来几声谁的粗声咳嗽,还有什么鸟兽凄厉的叫喊。这里的白天已经很冷了,夜晚更是能把人冻僵。沈命跺着脚,两只手来回摩擦,又哈了几口热气。 直到她什么也看不到,沈命双腿麻木,便坐在地上,抱着双肩,身子颤抖得厉害。几乎在她要被冻晕过去时,沈命听到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一道黑影走进来,看不太清,门吱呀一声关上。 沈命感到赵挽正慢慢走近,还有脱衣时衣料摩擦的声音,忽然,那人动作停下来。 “没睡?” 话音刚落,矮桌上点起灯,赵挽正一只手举着烛台,一只手还扯着领口。那张暗黄烛光后朝沈命望过来的面容上眉头微蹙,显然没想到沈命会坐在这里。 沈命其实想在她回来的时候就去迎接,只是她太冷了,一年的流浪生活让她身体虚弱到了动不了的程度。 “抱歉,我是不是吓到你了。”沈命连忙道歉。 整间屋子只有赵挽正的脸在烛光下,所以即使赵挽正身形停顿一下后,嘴角的弧度几不可察,沈命还是感受到了她嘲弄的意味,于是更手足无措。 或许是从初遇,赵挽正和她就是一个天一个地,沈命对于如今她和赵挽正居然挤在一间屋子里这件事仍觉得那么不可思议。 赵挽正没管她,继续解着外衣。沈命撑着地站起身,突然一阵眩晕,幸好一只手拽住她,比沈命的手要温暖许多。沈命抬眼看着赵挽正黑夜里漠然的脸色,急忙道:“对不起——” 显然那人没耐心听她说完,越过她把外衣搭起后,手臂一展,撑开了床被。 多年贵族生活到底在赵挽正身上刻下了印记,她个高腿长,一步就能走出旁人一步半的距离,竟也显得气派,只是动作还是带着些许与生俱来的野气,够不上文雅。 “你睡里面。” 沈命无措地站在一边,赵挽正背对着她,沈命一面怕耽误赵挽正的时间,一面又纠结自己衣服脏破,躺上去会不会惹赵挽正不喜。 一件薄袄被人朝沈命扔过来:“你先穿我的。” 自此以后,赵挽正就没再说话了,她把烛台放在床边的矮凳上,坐在一边读着书。沈命抓紧收拾自己,争取早些休息,注意到矮凳上有几滴陈旧的蜡油。她垂下眼,缩进被子里。 床没有铺软褥,不过对于沈命而言已经是极其难得的舒适。 被子赵挽正一个人盖正好,加上沈命就有些挤了。所以沈命躺下时,把被子边小心压在身下,朝旁边望了一眼,显然不够赵挽正用。她又偷偷把身下的被沿抽出来,自己往里侧挤了挤,贴着冰块一般的墙面,这样冷风一下子就从沈命的左侧灌了进来,惹得她忍不住扭了下腰。 直到沈命躺好,赵挽正看她一眼,目光扫到沈命被子下露出来的一角,倾身覆过来,揪起被沿往沈命那边扯。 “盖严。” 沈命望着赵挽正俯下身的侧脸,人人都说女孩最美在十八岁,可赵挽正最有魅力的年纪却是二十八以后,此时接近二十的赵挽正五官称得上清秀,眉宇间透着这个年纪的青涩,还谈不上俊美,不过全身透着一股贵气,这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气质,她什么都不用做,就莫名让人觉得威严不可欺。 沈命从没见赵挽正对她笑过,就是此刻赵挽正的表情也说得上冷漠。沈命却一下子放松下来,像在雪地里负重运了数十天货物后终于喝到一碗热汤。 赵挽正的瞳色比旁人要黑许多,沈命还没看清赵挽正眼底的神色,她已经把烛火吹灭,倾身挤进被子里。床很小,被子更小,赵挽正一躺下,两人身侧就贴在一起,沈命甚至觉得右侧有些发烫。 她感到赵挽正右手勾了一下,然后赵挽正就把被沿垫在身下,背对着她侧躺起来,沈命和赵挽正贴的更近了,她心中有些紧张,觉得脑子里要炸了,想随便说些什么吧?赵挽正一直没说话,她睡着了吗?还是其实有些讨厌她这种笨手笨脚的人?要不还是不打扰她了,多说多错。 就在沈命胡思乱想的时候,一阵响亮的肠鸣从她肚子里发出,她简直想捂住脸,上天啊,别再让她出丑了,她不想被赶出去露宿街头啊。 幸好赵挽正纹丝不动,应该是睡着了。沈命闭上眼,祈祷着平安度过这个夜晚。 沈命从父母口中听到的最多的一句有文化的话就是:天不遂人愿。 随着一声又一声越来越响的肠鸣,沈命想死的心都有了。 赵挽正似乎睡着了,可在沈命肚子叫了五声之后,赵挽正掀开她那边的被子,披上袄子点着了灯。沈命也赶忙坐起来,她是想和赵挽正一同起身下床的,但赵挽正的动作实在太快,沈命还没反应过来,赵挽正已经从柜子里取了一包东西回来。 “对不起……”沈命慌忙道着歉,闻到了一股肉香,肚子一下子叫得更加响亮了。 她面前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把拆开的包裹递过来,里面放着些风干的肉条。 “给我的?”沈命抬头呆呆望着赵挽正。 显然她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赵挽正看着她笑了出来。 原来她有两颗虎牙呢……沈命想。 赵挽正递给她之后,又借着烛光又开始看书。沈命看不懂,啃着兔肉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是不是又麻烦你了,当牛做马你可能不信,但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的……” 赵挽正放下书,侧头看过来:“你好像很喜欢道歉。” 沈命一下子哑然,有些酸涩,又无从解释,即便赵挽正跌落云端,似乎也与她这种人存在着巨大鸿沟。 “抱歉……”意识到自己又下意识道歉,沈命立刻停住,她不知道赵挽正喜欢什么样的性格,索性破罐子破摔:“我只是怕你把我赶出去。” 赵挽正又笑起来:“我似乎长得没那么可怕。” 这是沈命第一次见到赵挽正真切笑出来的样子,赵挽正有两颗虎牙,冷着脸的时候让人不敢亲近,笑起来就判若两人了。 赵挽正不喜欢扭捏绕圈子的人——这是沈命得出的第一个结论。 “也难怪,第一次见面就掐你脖子了。” “不是的。” 或许是暖黄的烛光显得披着长发的赵挽正有些温柔,也或许是赵挽正笑起来的样子过于耀眼,沈命知道赵挽正说的第一次见面是那个雪夜。 但不是这样的,沈命跟赵挽正说起她们第一次见面。沈命说了很多,赵挽正一言不发,只是看着她,沈命声音越来越小,然后用极小的声音问她:“你想起来了吗?” 赵挽正回过头,继续去看手里的书,漠然道:“不记得。” 沈命低下头,她已经预料到这个回答,只是还是有些失落。 “抱歉。” 沈命抬起头,看着赵挽正,有些反应不过来刚刚那句抱歉是否真的是她说的。赵挽正脸上其实没有什么真的歉意的神色,应该是沈命脸上的失落太明显,她只是按照沈命这个“爱道歉”的习惯,随口跟她说的。 沈命却一下子开朗起来,她鼓起勇气:“老大,你是个很好的人。” 她太过激动,太过紧张,所以说出来的话抖得几乎构不成一个完整的句子,听懂都有些废劲。 其实沈命不知道,她过于激动,脸上的表情反倒看起来并不真诚。 赵挽正没有回应她,熄了灯。 “睡吧。” 一夜无话。沈命记挂着要给赵挽正留个好印象,可睁眼时,赵挽正已不见人影。 她收拾出门,天刚蒙蒙亮。赵挽正和伍小五并肩晨练回来,两人额上冒汗,沈命裹紧了衣服仍觉得冷,可两人却嫌热,外袍搭在手肘处,赵挽正甚至弯起袖口,露出半段肌肉线条及其漂亮的小臂。 伍小五隔着好远就挥手叫道:“嘎嘎,怎么起这么早。” 沈命朝身后看了眼,没见着什么人。 伍小五轻跑过来,提着兔子耳朵在沈命面前晃了晃。 沈命吓得往后一跳:“你干什么?” “老大说你饿得晚上都在哭呢,给你打了点好东西,给你开小灶。”伍小五故意拽着兔子在沈命脸前晃,还是赵挽正把他的手压下去,就这样他也没消停:“不过你不是鸭子吗?鸭子也吃肉吗?” “谁是鸭子?” 伍小五一笑:“你啊,你不叫沈二鸭吗?” 赵挽正在后面笑笑,没管他们,转身走了:“老伍,一会儿训练场见。” 伍小五道:“诶等等我啊!走了啊,嘎嘎。” 沈命悄悄背着伍小五做了个鬼脸,跟着李大娘干活的时候开始吐槽伍小五。 李大娘呵呵笑着:“小五最调皮,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其实他最开始还跟挽正不对付呢。” 沈命侧目,李大娘见她惊讶,便给她细说了一年前的事。 那时伍小五本应该升职,毕竟他机灵聪明,又武力出众,但珃郡将首邢磊并不喜欢他。因为伍小五个人想法太多,他不喜欢按照命令行事,做事过于跳脱,虽然办事麻利,但这种不听话的人没多少上司会喜欢。 好不容易论能力轮年资,再不给伍小五升就说不过去了,偏偏这时候赵挽正来了,她是老东家的孩子,珃郡郡守尹达正想着给她个什么官,邢磊正好就让赵挽正顶替了伍小五的队长位。 伍小五本来被压了这么久已经很不爽,好不容易看到盼头又被赵挽正给抢了,更加不服,他也不骂,赵挽正组织晨练,他在被子里睡大觉,赵挽正派他守门,他跑去打野鸡。赵挽正忍了三次,然后派人把伍小五捆了过来,按军令就要打他二十大板。 剩下的人全都开口求情,他们对于这个刚来就骑到他们头上的女人也是不服气的,伍小五一看众人都挺他,一下子来了底气,顿时就破口大骂,大致意思就是骂赵挽正一个关系户凭什么在他们这些练家子面前吆五喝六,有本事真刀实枪干一下。整天拿着鸡毛当令箭…… “好” 伍小五还在骂着,突然回过味来,“好什么?” “不是比武吗?你挑几个人,和你一起上,如果我赢了,你再加二十军棍,如果我输,我立刻辞职滚蛋。” 伍小五笑了声,然后仰起头,轻慢道:“我不欺负女人,你随便选一把兵器,我再与你一战。” 赵挽正也不与他辩,取了一把剑来。 “请” 伍小五见势拳风迎面袭来,赵挽正右手握着剑身背在身后,身形一错,没人看清她怎么动作,就见赵挽正只用一只左手卸了伍小五的力,然后当胸一击,把伍小五掀翻在地。伍小五颈侧一凉,见赵挽正笔直站立,垂眼淡漠看着他,手中的剑没有出鞘,只抵住伍小五的喉咙。 “服了?” 伍小五咽了口水,胸膛还余惊未缓地起伏着,他点点头,颈侧的冰凉才移开。 赵挽正取出一块布料,仔细擦着剑鞘,扫了一圈:“可还有人不服?” 就这样,伍小五结结实实挨了四十棍,屁股肿了一个月,再也不敢违抗赵挽正的命令。 只不过,他真正对赵挽正佩服还是在后来他们带了五人奉命去邻郡采买物资。 路上却碰到强盗,他们猖獗得很,商道上被打劫的不少,赵挽正见他们并未杀人,便由着那帮强盗把东西掠去。 伍小五偷偷在心里骂道,那么神气,碰到事儿也只会躲,东西被抢了他们这几个人回去怎么和郡守交差。 等强盗走了,只见赵挽正提起刀,对唉声叹气的商贩道:“诸位在此稍候。” 说罢便飞身上马,单骑追着五十多人奔去。 伍小五见情况不对,连忙也扯了匹不知哪个商贩拉货的马追去。 终于在跨过一座木桥后的一片树林边看到赵挽正骑的那匹白马,马在,人却不知所踪。 等伍小五进去,看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数十人横七竖八躺在地上,身上的伤干净利落,全是正中死穴。 天边晚霞紫红,树林里落叶纷飞,赵挽正脸侧还有血,喘着气靠在树旁擦着剑身上的血。 等伍小五来了,赵挽正直起身,指挥他们几个去把那些强盗抢的东西如数归还给商贩。 当其他人大喜着牵马拉车过来领东西时,还是只有那匹马在桥边吃草。伍小五扫了一圈,终于瞧见赵挽正——她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溪流边,掬一把水,抹干净脸上的血,立刻察觉到伍小五的目光,站起身,朝他望过去:“什么事。” 那时赵挽正下颌还不断有水滴落,她那长睫上也挂着水珠,更显得她眼神冷漠。 伍小五走上前,跪拜在地:“小弟先前有眼无珠,得罪了老大,望您恕罪。” 这是伍小五第一次叫赵挽正老大,他也没有想到,后来一众陆陆续续加入赵挽正集团的人,将这种叫法延续了下来。 赵挽正深深看他一眼,扶他起来:“往日种种我早已记不得了,快快请起。” 伍小五又不解:“老大你既然有如此武功,刚才那些贼人行凶时为何不打?难不成瞧不上我们几个?” “有许多平民,在那打起来不知要误伤多少。” 那些商贩听了也过来,纷纷跪下,直呼仁义,毕竟若货物真被劫走,无异于断了他们生路。他们取出许多带来的东西,说是要送给赵挽正作为谢礼。 和赵挽正一道来的几个人多数已经蠢蠢欲动,赵挽正扫了一圈,几个士从低下头。 “我不管旁人如何,只要我的人,便不许收百姓一分一毫。” 如此,赵挽正便带着人和物资回城,伍小五后来逢人便说赵挽正的事迹,赵挽正本人却不动声色,从不提这件事,就像不过是一件平常不过的事一般。也因此,伍小五更加对赵挽正敬佩有加。 第3章 第 3 章 赵挽正是个不折不扣的狠人。 沈命并不觉得这会让她畏惧赵挽正,她反而更觉得赵挽正真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不过她有一点奇怪:“珃郡兵马不多,百姓大多务农,却为何总去别的地方采买物资呢?” 李大娘闻言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你可知咱们南边有一大郡,地方几乎是咱们二倍?” 沈命知道那是璠郡,璠郡比起珃郡要富有许多,不过她流亡时听说过两郡郡守皆是赵风行旧隶,起义的名义也相同,便报团取暖,所以两人关系很好。 李大娘冷笑一声:“咱们郡每月白送他们那么多东西,关系能不好么?” 当年两个郡守一拍即合,璠郡郡守任光砚过不久就请珃郡郡守尹达喝酒,等都喝上头,任光砚猛拍尹达的肩,老弟啊,我瞅一圈,就你最讲义气。现在赵风行倒台了,咱们俩相依为命,现在哥哥我手头有点紧,军粮不够,你先借我点,回头哥哥还给你。 尹达也不傻,对方这话翻译过来就是,现在大家都是老板了,我瞅着就你是个软柿子,所以请你过来,想打劫,你给不给,不给我就真的派兵去你家打劫。 可生气归生气,他自知打不过,只能笑呵呵供着这尊大佛,看哥说的什么话,都是小弟我的不是,怎么能等哥哥开口跟我要呢? 就这样,邻郡已经“借”粮借了两年,就连东西两郡也跑过来找尹达借粮。 自家的粮要白送给旁人,只能加税,珃郡百姓饿得面黄肌瘦,苦不堪言。 有谋臣建议尹达扩招兵马,尹达和自己的亲信尹不俗偷偷密谋。 尹不俗是尹达的亲侄子,名叫不俗,其人也是真的不俗。他对尹达说,建议你这么做的人,那真是良心大大的坏了。 首先,咱们地方小,就算招到人又去哪弄地方弄粮食给他们? 其次,招兵买马那不一看就是要跟人打仗,咱们这么个小破郡能打得过人家任光砚吗?万一人家一看咱们招兵买马,直接带人打过来了呢? 最后,无非是给点粮食,那些贱民也就骂几句,如果有人再敢不满,杀几人示威就好了。只要能和任光砚打好关系,其他人如果攻击咱们,咱们至少还有大哥罩着。反正乱世里,咱也没有当皇帝的心思,自己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当前不仅不应该招兵买马,反而应该把讨好任光砚放在首位,满足他的要求,再送些美女金银,稳住他。 天才,绝对的天才。 沈命是想不通为什么赵挽正愿意投靠这种人,在他这种人手下做事。 “就算俯首称臣,那任光砚也不一定不打我们呀。” 李大娘摆摆手,“别提了,那任郡守倒也真没这份心思。” 三月前,沈命还没来珃郡时。任光砚曾邀尹达相会饮酒,宴席散去,当夜,任光砚一个幕僚偷偷拜访任光砚,劝他尹达为人怯懦,珃郡空虚,建议任光砚斩尹达,取珃郡。 任光砚满脸酒气,抬头看那幕僚一眼,支着桌案站起身,大喝道:“我与尹兄情同手足,竖子辱我也!” 当时就拔剑斩下那人头颅。 众人大惊,任光砚提着人头前往尹达留宿处,往地上一扔。 看着咕噜咕噜滚到自己脚下的人头,尹达吓得魂不守舍,结果任光砚上前就握着尹达手大哭:哥哥我对不起你啊,这些日子只有你愿意帮我,结果我养的混账居然建议我把你杀了,这是我的不是,我已经把那人杀了,亲自来向你请罪。 当时尹达一边怕一边感动,回来之后更是对任光砚马首是瞻。 也是由这件事人们才说两郡守感情颇深,至于两郡百姓间就是另一说了。 两人正聊着,李大娘派沈命去给伍小五送几个烧饼。他们这些年轻小伙子身强力壮,又经常给李大娘说好话,所以李大娘有什么都想着他们。 沈命跑过去,没找着人,听人说伍小五又偷溜到南门,不知去干什么了。沈命叹口气,转道去南门找他。 伍小五正和人闲扯呢,看沈命过来还笑嘻嘻朝沈命挥手:“嘎嘎。” 伍小五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沈命不想理他,他都能拽着她叭叭个不停,从嘲笑沈命这个风一吹就要散架的身子骨,聊到方才一队璠郡的商贩来买东西。 “也是怪了,咱们这自己都不够吃,还指望能在这买上东西,真是饿疯了。” 沈命脸色一变,“你告诉老大了吗?” 伍小五愣住:“怎么了?” 沈命急得跺脚,拽着他要去找赵挽正:“那帮人一听就是来搞事的呀,你是蠢吗?万一两郡打起来了呢?” “不能吧……我看那帮人真的是商贩,不像军人啊。”伍小五起初还迟疑,见沈命真的着急,只能带着她去找赵挽正。 赵挽正正在练兵,沈命鬼鬼祟祟拉着她走到一边,赵挽正听了这事,没什么反应。 伍小五更了解赵挽正:“老大你早知道了?” 赵挽正深深看了一眼沈命,不置可否,伍小五一拍沈命的肩:“老大这表情一看就是已经知道了,我就说嘛,那么几个人能闹出多大动静?” 赵挽正只说不必理会那些商贩,便回了训练场。 沈命对于赵挽正有着不自觉的绝对信任,所以直到晚上,沈命仍在纠结自己是否多管闲事,耽误赵挽正正事了。 她把烛火点着,坐在桌前,这是赵挽正昨日告诉她的,有些东西该用就用,费不了多少。 赵挽正一向回来得晚,今夜仍是裹着晚风回来,沈命坐在灯光下,看那人安静大步走进来,脸逐渐变得清晰。沈命站起身,去接赵挽正卸下来的甲胄。 “老大,我今天是不是多管闲事了?” 赵挽正没答话,仍是从桌上捞了一本书,坐下,拍拍一旁的席子,示意沈命和她挨着坐。 “你为什么觉得他们会闹事?” 沈命想了想。 “我爷爷死那年,我把你给我的那枚玉扳指卖了,其实那些钱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还挺多的。有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登门拜访。 我知道他们是想要所谓的爷爷给我们的遗产,但他们不占理,就经常找茬。有一天我娘给他们盛饭的碗是豁了口的,他们便拿着这点骂我娘怠慢他们这帮难得来一次的客人,我爷爷生前还不知怎么被怠慢欺负呢? 于是发作,提起我爷爷死的时候只有我们一家在旁边,谁知道是不是把遗产全都托给我们家了。” 沈命忽然停住口,似乎并不应该说这些家长里短,可她对上赵挽正的眼睛,那双之前不怎么关注她的眼睛里流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欣赏。 于是她莫名有了些勇气:“我觉得城与城之间,国与国之间都是类似的,鸡毛蒜皮的小事背后屠刀已经架起来了。” “你很聪明。”赵挽正道。 沈命眼睛一亮:“所以我并不是胡思乱想对吗?” 赵挽正垂下眼,没有回答她,反而拿起放在桌上的书:“你会读书吗?” “我不识字。”沈命有些为难,忽然想到什么,不敢置信地看向赵挽正含笑的眼睛,沈命不禁高声道:“老大愿意教我吗?” 赵挽正轻点了下头,沈命高兴得忘乎所以,一下抱住赵挽正的胳膊:“老大你真好!以后我也是读书人了!” 赵挽正有些不自在地抬了下眉,胳膊轻轻往回抽。 晚风呼啸而过,窗户哗啦啦响,烛台上的火苗跳舞的小人般晃了晃,照得赵挽正的脸忽明忽灭。 沈命的面前突然出现一个小陶壶。 “小五给你打的羊奶。” 沈命接过,里面的羊奶还是温好的,她心中五味陈杂,她侧头去看赵挽正,那人没看她,正添着灯油,衬得她眼睛很亮。赵挽正这个人干什么事似乎都很专注,她跟人说话时会凝视对话人的眼睛,就连添灯油,也很专注,好像外物于她都不值一提。 她忽然想到赵挽正对于她说的那句好人,不甚在意。 其实沈命只是想不到其他的形容词了。好人对于沈命的前十八年而言,已经是一个很好很好的词,她其实能隐约猜到赵挽正只是性情如此,她对于赵挽正而言就像无意间捡到的一只猫,不见得有什么感情,只是单纯的负责任罢了。 那些好意对于赵挽正来说只是理所当然,换谁来都一样,她自己都未必记得,但在沈命前十几年里,没有人比赵挽正对她还要好了。 沈命忽然又有些难过,赵挽正这样一个在她眼里比谁都好的人,和她共处一室只是一个意外,以后如果分开,赵挽正可还会记得她否? 直到许多年以后,沈命在心里问自己,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她变了,赵挽正也变了,沈命为什么从没有犹豫过,始终站在赵挽正身边? 也许更早,在赵挽正给她擦伤药时,她就开始渴望,渴望见到赵挽正如果真正把一个人放在心里,会对那人有多好。 “怎么了?” 赵挽正低头看着她,眼中有极其浅淡的关切,更多的则是疑惑。沈命用手背拂去掉下来的眼泪,朝赵挽正笑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她不可自抑地抽噎起来:“老大,你能不能给我取个名字?伍小五笑我是只鸭子。” “为了这个哭吗?”赵挽正眼中疑惑更甚,沈命听她少见的茫然表情,反倒觉得好笑,一下笑出声来。 其实赵挽正一直没在意,也没明白沈命那天因什么而哭,她对于沈命这种心思堪称迟钝,所以后来她固执地认为沈命是个好面子,爱哭的姑娘。 也算因祸得福,赵挽正后来对着沈命几乎没说过什么重话。 “这种事,还是你自己取吧。” 沈命心中疑惑,赵挽正把手中的书随手翻开一页:“你在里面选个字。” 沈命凑过去看了一下,一眼就被其中一个吸引:“我喜欢这个。” “沈命。”赵挽正沉吟着,“还不错,为什么喜欢这个?” 沈命往手心里哈了一口气,缩了缩肩膀道:“其他都是方方正正,规规矩矩的,就这个和别的长得不一样。” 说罢,沈命就听到赵挽正低声笑起来。 “你真的挺不一样的。”赵挽正支着下巴看她。 “那当然嘛,也不看我现在是谁的学生了。” 晚上其实很冷,沈命一开始还有些不敢贴赵挽正过近,赵挽正起身找了件厚袄把她裹住,揽着她的肩把沈命往自己身边一带,借着摇晃的火光,赵挽正专注盯着书,开始一句一句教沈命。 “方才你指的那句,是‘知兵之将,生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也’,意思是……” 赵挽正其实并不是一个合格的老师,但她很有耐心,每讲完一句,便去看沈命的反应。沈命一开始怕赵挽正嫌她笨,但赵挽正从不会露出鄙夷的神色,只是在难以解释的地方,露出些许苦恼的表情,好像不知怎么说才能让沈命领会。有时赵挽正会讲着讲着说到兴起,然后突然又翻出另一本书,指着某句话给沈命延展许多。 所以,在赵挽正的一生里,沈命是她唯一的学生,对于沈命来说,她也是自己在乱世唯一的老师。那时的沈命还不知道,在之后的史书上,臣为君师的例子有很多,而她们是唯一一对以君为臣师的身份出现在历史上的开国君主和国家重臣。 两人学到很晚,直到灯油燃尽,才警觉已经近三更天了,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沈命学得脑袋兴奋得不得了,起身时一个用力脑袋磕在赵挽正下巴上。 “嘶——”沈命呲牙吸着冷气,却听赵挽正笑了声,一只手覆上她的额角,沈命能感受到赵挽正已经放轻了力道,可对她来说,那只手掌的温度似乎穿过了筋脉,厚实而可靠地抚平了她内心孤身流亡异地的不安。 干脆也不添灯油,赵挽正牵着沈命的手,把她引到床边。 “当心。” 赵挽正的声音和之前一样冷淡,沈命如今却能从其中听出些柔和。两人躺下时,沈命朝赵挽正那里挤了挤,赵挽正那边总是比她要暖和。 沈命脑子异常清醒,不自觉动来动去,赵挽正长臂一伸就把她揽在身前。这样一来两人贴的更近,赵挽正温暖的体温包饶在沈命周围,终于能让她静下心来,沉沉睡去。 等沈命醒来的时候,赵挽正依然不在旁边。外面天色大亮,沈命赶紧起来洗漱干净,跑去找李大娘。 “二丫来了。”李大娘干着活,扭头朝沈命笑。 沈命抿着唇走到李大娘旁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老大给我取了个名字,我现在叫沈命啦。” 李大娘看他们这些人像看自己孩子似的,笑呵呵打趣,怎么她之前还不太敢提赵挽正,现在已经一口一个老大了。 “我早跟你说,挽正是个好孩子,小五也不错。” 沈命笑着低下头。 赵挽正昨夜告诉她可以带着书学习,闲的时候,她就拿起树枝当笔用,对着书上的字一个字一个字去模仿。 直到李大娘又叫她去给伍小五送东西,沈命才应了一声,把书揣到怀里,跑着去找伍小五。 他仍然在南门,咬着一根狗尾巴草,沈命把东西扔给他就打算走了,结果后颈的衣服被人从后拽住。 “我说你怎么见着我就跑啊?”伍小五抱臂看着她,然后又放低了声音:“你跟老大说什么了?她怎么忽然不让我那么叫你?” 沈命挑眉:“我才不告诉你,我可不像你这么闲。我还有事呢,先走了。” “诶诶诶”伍小五又绕过来,“沈命,是这个名是吧?小丫头片子还挺讲究,这个给你。” 沈命接过那个陶壶,伍小五为人吊儿郎当,没个正行,就算沈命真心感谢她也总觉得说出口怪怪的。 “多谢。” “我才懒得给你弄呢。”伍小五忽然伸手揉了把沈命的脑袋:“也不知道老大看上你哪点了,托我来这给你搞一个月羊奶,某个没良心的还骂我闲的没事干。” 珃郡资源大多集中在南部,这边摊位、百姓都比北方多得多。伍小五像只苍蝇,黏在沈命旁边吹着牛,前方街上忽来一阵呼喊:“打死人啦!打死人啦!” 伍小五眉头一锁,上前查看一番后,快步跑走了。沈命见情况不对,跟在他后面追了好久,才找到他和赵挽正。 伍小五整日嬉皮笑脸,如今脸色沉重起来,看到沈命气喘吁吁跑进来,锤了下桌子:“想不到真被你说中了。” 昨日进城的那队商贩,在郡内与人发生了争执。说起来是璠郡的人无礼,虽说讨价还价也正常,可那帮人非要米铺以半价卖给他们,珃郡的百姓本来就对他们不满,当然不应。 双方争执不下,璠郡的人竟踢倒米缸,往上撒尿,末了指着珃郡围观的人,神色嚣张:“爷爷看得起你们,才愿意用半价来买,你们家的粮就算今天不卖给我们,迟早有一天还需要你们双手奉上,那时你白送给我,爷爷我也得考虑考虑收不收你们这卑贱边郡的烂东西!” 这话一出,民愤皆起。就连看热闹的也看不过眼,把那帮璠郡商人按在地上痛打一顿,大家打红了眼,等到人气焰全无时,才有人大叫:“打死人啦!” 门外又跑进来一个小兵,对赵挽正耳语了一番。 赵挽正站起身,郡守尹达急召大小官员议事。 直到夜深,赵挽正才回来,沈命和伍小五赶忙迎接:“老大,郡守怎么说?” 那夜,尹达脸色惨白,看了一圈,没人敢说话。尹达抓起酒杯狠狠掷在地上:“废物,一群废物!给我把看守南门的士卒斩首示众!” 一人躬身道:“璠郡可能不出几日就要发兵,如今人心惶惶,现在杀自己人,怕引起内乱。” 尹达倾身一手抓握案沿,一手指着那人,咬牙笑道:“依你之见,任光砚如果率兵攻来,你可以率兵迎战?” 那人惊愕抬头,长跪,不敢言。 珃将邢磊提议:“末将可率兵迎战。” 尹达又问:“胜算有几成啊?” 邢磊沉默片刻,额角冒汗:“五成。” “哼”尹不俗冷笑一声,起身问:“邢将军说胜算有五成,那实际必不足三成。你倒是逞英雄了,战败死伤的人怎么办?侯爷又如何自处?” “那你说该如何?” “逮捕当日争执众人,杀之,送与任公。” “任光砚如果不肯罢休呢?不管怎样,经过此事,他和我们已经有了嫌隙。” “我们忍辱负重,稍增加赋税,每年多借给璠郡三千石米粮,可以平息怒火。” …… “哼!”伍小五奋力拔刀插在地下:“欺人太甚!他们璠郡率先挑衅,就冲他们说的那些话,依我看,把他们全都打死都不为过!现在就是死了一个人,我们反而还得低三下四去求和?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赵挽正此刻端坐着,手中有一把匕首,四指笼着刀柄,大拇指摩挲着上面的纹路。 伍小五还在捶胸顿足:“老大,你去了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呀!” 赵挽正招手让二人凑过来,低声说了几句,伍小五点点头,然后拨开房门出去了。 沈命还在心神不宁,赵挽正已经神色自然,又取出一本书,让沈命坐下。 “老大,如今就要打仗了,你不需要准备吗?” 赵挽正看她:“准备什么?” 如果说昨夜赵挽正正式开始教沈命书上的东西,那么今夜赵挽正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老师,她以超越沈命所认知的眼光教她别的东西。 沈命无数次庆幸,她遇到赵挽正太早了,以致于赵挽正有耐心也刻意花时间来培养一个自己的下属。后来的赵挽正已经没有耐心手把手教一个人如何做事,所以在赵挽正晚年时许多人各怀鬼胎投靠赵挽正想要获取功名,又潦草落幕。 而赵挽正早年教给沈命的东西,成为沈命日后安身立命,功成身退的资本。 “如果你是一个大臣,知道一个正确的、益处无穷的计划,你会和君主说吗?” 沈命道:“当然。” 赵挽正继续问:“如果你猜到你的君主的想法,而这想法与你的不谋而合,并且是一个正确的建议,你会跟君主说吗?” 沈命点点头:“当然。” “那么,恭喜你,你可能已经死了两次了。” “嗯?”沈命睁大眼。 “你知道任光砚三月前,曾因谋士建议他攻打珃郡而杀人的事吗?” “所以他是因为别人猜中了他的心思,才暴怒,又正好借机迷惑尹达?” 沈命汗毛肃立,这实在过于残忍。 “谋事而已,无所谓残不残忍,只是任光砚短视,没有远谋,经过此事,怕是没人敢真心为他卖命。” 沈命看向赵挽正的侧脸,那张青涩的脸透出超越她年龄的冷酷和成熟,这是一个先天的帝王。 “现在你觉得我应该出言劝谏尹达吗?” 沈命摇摇头。 尹达只想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为他出谋划策他反而疑心会有人害他。况且赵挽正的身份微妙,尹达巴不得赵挽正滚蛋,又怎么会听信赵挽正的话。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沈命心头立刻浮上一个想法,这个想法让她背后一凉,她闭紧嘴巴不敢说话。 “我不是任光砚。”赵挽正认真看着她。 沈命垂下眼,吐露心中想法,缓慢但坚定:“杀尹达,取而代之。” 赵挽正似乎并不意外她给出的答案:“我说过,你很聪明。” 有些人的可悲之处在于,别人已经很早就推演出,不管哪条路他都是必死的结局,可他自己却浑然不知,甚至自己拼命往死亡的悬崖上狂奔,这样的人有很多,尹达是沈命见到的第一个。 沈命在那一夜,朦胧意识到,她自己或许是一个天生的残忍的政客,而赵挽正,似乎比她还要更早察觉到这一点。 赵挽正实在是一个奇怪的人,综合赵挽正以后的表现来看,她天生就比较沉默,在别人以为她在发呆时,赵挽正内心却深不可测,她习惯默默观察,不动声色地在心里算计。 你坐在她对面,大部分时间,赵挽正都是不说话的,她在记住你的弱点,看穿你的特质,然后估计怎么去利用你,怎么去对付你。 从绝大部分意义上来说,赵挽正看人很准,心思深沉,所以赵挽正就算看透了沈命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大可把这些话烂在肚子里。但赵挽正又没有,她出乎意料又近乎真诚得向沈命这个相识未久的人袒露了她内心的想法: 你看,我并不善良。 你看,我很有心机甚至背信弃义。 你怎么选? 第二日,十月二十,尹达大怒。那日争执的百姓竟然悄无声息溜出城外,查无所踪。 尹不俗给出一个解决方案:选十几名平民百姓,取项上人头献给任光砚。打人的是谁不重要,珃郡给出的态度很重要。 一时间,郡内人人惶恐。许多人恨尹不俗恨得牙根痒,可尹不俗这个人精得很,出行身旁必定有四名以上甲士跟随。 珃郡,像一只船底破了洞的船,百姓愤怒的江水已经逐渐灌溉上来,虽然无声无息,但船只在缓慢下沉,樵夫却浑然不觉。 幸运的是,没有无关百姓因尹不俗这个无耻之徒的想法无辜被害—— 当日,信兵来报任光砚率一万五千人在曼野扎寨。尹达派去求和的使者被任光砚挥剑刺死,表示对珃郡滥杀他们百姓的事,忍无可忍。 事已至此,尹达不想打也得打了。 整个郡内在营军士五千人,尹达紧急召集郡内适龄男子,就这样,东拼西凑也只凑出来八千人。这么些要装备没装备,要素质没素质的散兵游勇,拿头打? 邢磊为主帅,采用坚守不出战术。 当天下午,任光砚率军攻汜县,邢磊大败,丢汜县,损兵二百一十人。 第二日,十月二十一,复败,丢廊县。 十月二十一,夜,再败,丢华闵县。 尹达已经惶恐到神志不清的地步,他已经前后换了三个主将,一个比一个不中用,朝着珃郡将领发怒、打骂,但没人敢出战。 在一众将领低下头时,一个角落里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身影走出来。 “愿请出战。” 尹达探头想看清那个甚至没有座位坐,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人,身旁人告诉他,那人叫赵挽正。 尹达脸憋得通红,这个时候已经穷途末路,他也不管什么老东家不老东家,拿着剑就要砍赵挽正:“我沦落至此,你也要侮辱我吗?” 却被尹不俗拦住,尹不俗看到下方这个就算尹达拔剑,也面不改色的人,心里莫名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个人并不简单。 所以他劝尹达让赵挽正去试一试。 从某种意义上讲,尹不俗虽然坏,但比起尹达,要聪明一点。但从后面他的一系列判断来看,他也只比尹达这个举世无双的蠢货聪明那么一点而已。 不论什么时代,似乎都可能有军事天才横空出世,他们似乎不需要实战经验,天生就属于战场。赵挽正就是这么一个人。 无可否认,她极具领袖气质,各项综合实力都过硬,但就连赵挽正本人也认为,她的军事素养要更远高于其他能力。 所以,在赵挽正早期,她大部分靠着自己的军事能力,不断打仗才站稳脚跟。直到几个月后,那个前后再数几朝都无人可与她争辉的帅才出现,才分担走赵挽正的军事压力,让她能放开手脚,全方面发展赵氏集团。 当然,这是后话,对于现在的赵挽正来说,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譬如力荐她尝试率兵的尹不俗,他望着那人离开的坚定的背影,忽然摸了下脖子,总觉得自己似乎被什么猛兽盯上。 一定是错觉,尹不俗想。 第4章 第 4 章 赵挽正到达前线后,见到的是这样一个场面:破烂的城墙、折断的兵器、唉声叹气的士兵,有的士兵垂着头,看见赵挽正来,甚至嗤笑一声,意思很明显:又来一个送死的。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弥漫着死意的军队。 赵挽正到来之后,把所有兵力汇聚到一起,对这些几乎丧失斗志的战士们说:“我来这里,是带你们赢的。” 沉默,无尽的沉默。 这样的话他们已经听了许多次,这次来的人除了语气比前人坚定许多外,说辞没什么两样。 赵挽正又提到他们平日的劳苦,敌军的鄙夷,因饥饿、贫穷死去的亲人,那些士兵有的双眼冒出恨意,有的流下眼泪,更多的,还是无动于衷。 最后,赵挽正告诉他们,错误的指挥引起的连败,导致士兵不信任将领,那是将领的过错。 所以赵挽正并没有强迫他们全部人迎战,她只说,今日她要做一件大事,愿意跟着她的,她就先带他们吃肉,剩下的人坚守城池。 所有将士中,只选出尚存斗志的八百人,赵挽正又亲自在其中选取了三十人,配给他们现有最好的战马、利器。 当夜,在曼野的任光砚满面红光,夺取珃郡简直是探囊取物。 毫无疑问,他是个非常谨慎的人,尹达是个废物,可他还是筹划了这么久,费尽心思让他丧失戒心,削弱他们的兵力,任光砚望着珃郡,告诉自己,不出五日,这里必会属于我。 他怀着志得意满的心进入睡眠,其他将士也是如此。 所以当一伙人像一只豹子般闯入他们阵营中时,他们甚至以为自己在做梦。 一只火箭从远处精准射中任光砚的营帐,然后是响亮的呐喊,甚至没看清就刺破喉咙的刀剑。还在熟睡的士兵们见到这样一个场景:许多人高声呼叫着救主帅,除了冒着火的营帐,伸手不见五指,甚至分不清东南西北,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马蹄声重重踏着大地靠近,还没看清马上的人,脸上就感到一泼滚烫的热血。 回头一看,身边的人头颅已经不见,只有颈部的软肉还在蠕动,鲜血喷涌,然后软倒在地。有什么东西滚到他的脚底,定睛一看,白日还和自己说笑的同伴只剩一个头颅,瞪着充血的双眼盯着自己。 无边的恐惧淹没了任光砚方的军队,一下子混乱起来。 而那队人马在任光砚一军中横冲直撞一番后潇洒驾马离去。 任光砚在惊慌后,镇定下来,他感到了这次的对手似乎一下子换了一副面貌。 白天那帮人还软弱得像只见了老虎的兔子,怎么晚上一下子变了?他的对手到底是谁? 赵挽正领着人砍完人离开后,勒住马。身后跟着的三十人已经对这个将领完全转变了态度。因为在以往的战斗里,他们打仗时,通常是接到命令,然后让他们去卖命。他们跟着赵挽正悄无声息到达驻扎了一万五去大军的营地时,其实心里有些没底。 可赵挽正等时机已到,只回头用音量很低但不可质疑的声音对他们说:“跟着我。” 然后自己就驾马冲了出去,所以他们在反应过来以前,就驾马跟着冲了出去。赵挽正比他们冲得要猛地多,他们得拼尽全力才跟的上她,所以在这种速度下,体内的战意飙升,不就是打吗?打! 只见赵挽正张弓拉箭,把一只火箭射入敌军阵营中,不仅点燃了任光砚的营帐,也点燃了这三十个人心中的愤怒之火。 赵挽正冲在最前面,神挡杀神佛当杀佛的气势感染了身后的人,将领都这么拼,他们怎么能退缩?所有人只觉得脑中战斗的**控制了身体,直到赵挽正吹了一声口哨,领着他们撤退,他们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在万军之中冲了一圈。 对于赵挽正,在场三十人无一不信服,所以在赵挽正抬手示意他们停下时,立刻静在原地。赵挽正让他们回城,有人还想问什么,赵挽正一个眼神看过来,就不敢说话了。而赵挽正本人,驾马朝着反方向奔去。 任光砚听着下属汇报,听到一百零四人死亡时脸色气得发青,对面竟然敢!之前被他打得落花流水,竟然真的敢先手攻击自己!奇耻大辱! 当听到通过马蹄声判断,方才来军中横冲直撞的不足百人后,任光砚更是拔剑摔在地上。 “给我追!” 他们率军抵达梅使道时,一道清朗的声音传过来:“老乌龟!你让我好等啊!” 前排兵举着火,任光砚见一个二十左右的布衣少年孤身一人驾着马在百步外晃悠,好似闲庭散步,嚣张地一手持缰,一手握剑指着任光砚这一众兵马。 任光砚早在心里怀疑这次的对手似乎不一样,一看梅使道两边树木丛生,黑乎乎一片,也不知里面埋伏了多少人。所以任光砚不敢妄自上前,缩在军队后面,派人去问来者是谁。 “老东西给我记住了!我叫伍小五,今天我一个人也能取你首级!” 伍小五在前方高声叫骂着,从祖宗十八代骂到任光砚生个孩子缺胳膊少腿儿,嚣张得不行。 任光砚眼中怒火在燃烧着,派兵射杀伍小五。伍小五倒也行动利落,看到对面搭箭就掉马回身,隐入黑暗中去了。 部下就要去追,任光砚却下令全部撤退。 对面似乎多了些勇敢,但还是很愚蠢。任光砚缜密隐忍,对着一个远远不如自己的对手还要费劲心思削弱,才开战,更不会掉进这样一个陷阱。 这次他的敌人似乎聪明了些,不仅敢于主动出击,还学会了埋伏。 他是不会上当的,不过隐忍一夜而已,明日,等探查好地形,他将一举攻破珃郡! 其实任光砚军中的人已经很不满了,白天拼了一整天,结果半夜被人冲进来砍,没有还手之力被吓了一跳不说,又突然要他们整顿装备行军打仗,走到一半居然被一个无名小卒吓得撤兵。 疲惫、怨恨、无力,这些前两日只出现在珃将军队里的情绪开始在他们之间蔓延。他们心知肚明,这两日的成功,并不是那个缩在他们后面指挥的郡守有多么智谋无数,只是单纯的人数碾压罢了。 赶快打道回府吧,总算能睡了,他们这样想。 在以为一切都结束时,他们回营的路上,无数箭矢鬼一样冒了出来。 原来赵挽正在他们离开曼野的时候,悄无声息带着潜伏着的八百人悄悄绕到他们后方,在曼野前方不远处的生柏张弓搭箭。 其实是我们等你们很久了。 数不清的人尽数倒下,今夜他们感觉似乎全世界都是对面的军队,任光砚想要稳定军心已经徒劳无益,并且他也没有那个能力,所有人只想着,我要逃命,我要活着,不久前同伴们的死状还历历在目,我不能像他们一样被砍掉头颅。 为了跑得快些,丢兵弃甲,甚至互相踩踏,有的摔在地上被硬生生踩死。 直到所有的箭都射出去,敌军溃败不堪之后,两边埋伏的人马一下子冲出来,完全是一边倒的战斗。 曼野一战,任光砚军溃败,死亡两千人,重伤者不计其数。原本盘踞的曼野也被丢弃,赵挽正率军缴获装备米粮无数。 所有参与战斗的将士全都按功劳赏赐了战马、米粮、金银。其余没有参与战斗的,也憋着一股劲,希望之后能获得赏赐。 沈命被赵挽正安排守城,她看到赵挽正率着军队和战利品凯旋时,第一个上去迎接。等赵挽正安顿好将士,沈命在城楼上找到了赵挽正。 一轮皓月当空,赵挽正背对着她站着,远眺着南方,不知在看哪里。一面绣着“赵”的旌旗在赵挽正左侧不远处迎风飘展,赵挽正束起的长发也被风吹起。 “老大,我们赢了。”沈命走到赵挽正身侧,仰起头看她。 赵挽正转过身,上过战场的人有一种独特的气息,她身上的肃杀之气还没完全收敛,往日显得沉郁的眉眼盯着人时威压更甚从前。 她抬起手,摸了摸沈命的脸。 沈命脸型偏圆,这几天脸颊边的软肉又长回来些,今夜因为紧张不知在哪抹了一脸灰。 赵挽正大拇指蹭过那些灰尘,她的指腹上有粗茧,沈命其实觉得有些粗糙,但没躲,仍然看着赵挽正,但赵挽正似乎并没有在看她,眼中闪烁着些沈命看不懂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赵挽正的眼神重又坚定起来,沈命才又感到赵挽正的目光实实在在聚焦在了她的脸上。 赵挽正弯了弯眼角,有些迟钝地回应着沈命。 “嗯,我们赢了。” 赵挽正转过头眺望着南方,明月在她那双黑黢黢的眼瞳中升起。 “今天我们赢,往后,往后的往后,都会是我们赢。” 第三日,任光砚整顿旗鼓,发动反攻。 可他不知道的是,他是个普通人,所以他不会打仗。我们往往会有一种错觉,听到什么几万人,十几万人,就会想主将一声令下,所有人猛冲。但实际上,能做到这一点的将领是极少极少的。因为指挥的是有自己脑子的人,底下的人听到命令会在心里计较:值不值得?能不能冲?你让我上,你怎么不上? 况且,传达命令是需要时间的,当主将下令冲锋时,可能前方的战士已经被对面冲烂了。 幸运的是,会打仗的人,是很少很少的,不幸的是,任光砚的对手恰巧是个会打仗的人,而且是其中的佼佼者。 赵挽正用兵诡诈,任光砚想破头也想不出赵挽正的军队会出现在哪个地方,常常被敌军溜了一圈,疲劳至极对方突然又发起冲锋。 而赵挽正手下那些将士也不知道他们应该去哪,不知道自己在乱跑什么,但一次接一次的胜利告诉他们:这个人做的决策是对的,跟着她就有胜仗打。 接下来的十日任光砚五战五败,伤亡惨重不说,自己反倒丢了两座县城。 形势变了。 赵挽正率领着军队驻扎在璠郡外的石矸,那些曾经被侮辱,被蔑视,被欺负的士兵们怀着复仇的怒火盯着不远处的城池。 在那里,堆积着他们被抢夺的粮食,他们想起了自己的家人,如果没有被抢走物资,如果没有被逼迫缴税,他们的妻子、父母、儿女不会被饿死、累死。 珃郡的士兵从来没有吃得这么饱过,每次打完仗,他们缴获大量物资后,发现原来对面过的是这种好日子,还能享受这种好东西,原来这些东西,我也可以有。 战斗**前所未有的高涨,他们迫不及待地望着不远处的城池,就在这几日了,拿下它,那种给人当狗的日子就从此一去不复返,也轮到他们耀武扬威了。 复仇,在此一举! 现在,已经没有人怀疑赵挽正的能力,他们相信,跟着这个人,他们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而此时,在清晨的薄雾下,一个人偷偷从军中跑出去,变成了一个越来越小的黑点,那人溜回了珃郡——他是尹达的亲信,私下会见了尹达。 赵挽正出乎意料的胜利让珃郡所有人都很满意,除了两个人。 尹达和尹不俗屏退了下人,互相看到了彼此阴沉的眼睛。 赵挽正很强,但坏就坏在,太强了,强到似乎超出了他们的掌控。 尹达在珃郡的主县城里,出门就能听到百姓谈论赵挽正有多么神勇。最让他耿耿于怀的,是曾听人说,赵挽正在多次伏击任光砚后,终于在任光砚面前展露了真面目,并说了这么一番话:我是赵风行之女赵挽正,告诉任光砚,他仰仗我爹的权势才做了郡守,却恃强凌弱,残虐无道,今天我代我爹老人家教他怎么用兵。 尹达握紧拳头,嫉妒让他瞠目握拳,两眼像一个裂开的番茄。 那个终于展露獠牙的小狼崽说这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尹达也是赵风行的部下? 尹不俗最初对此人最大的希望,是能守住城池,没想到赵挽正居然带着这么点人屡战屡胜甚至要反攻璠郡。所以他认为需要试探赵挽正的忠心,如果赵挽正听话,就派她担任闲职,如果赵挽正不忠…… 尹不俗笑了下,“那就杀之而后快。” 翌日,尹达要赵挽正立即收兵。 将士怨恨不已,赵挽正一言不发,接到命令就立即下令撤军。 尹达似乎赢了。 他似乎看到那个小狼崽磨着牙,又弯曲脊梁,收回了跃跃欲试的爪子。那个威望已经逐渐比他高,让他嫉妒得发狂的女人也不过如此,只要他下令,赵挽正依旧没有违抗的能力。 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的。 尹达至死也不知道,那个悄悄溜回城报信的亲信,早已收了重金,投靠了赵挽正。 尹达在紧张惶恐中试探赵挽正的反应的时候,赵挽正握着那张下令撤兵的军令在营帐内踱步,外面的人不敢进来触她的霉头,却不知赵挽正嘴角露出嘲弄的微笑—— 尹达,你竟然如此愚蠢。 真好,你还是一样愚蠢。 真正不想打的人,是赵挽正。 虽然她有信心打下璠郡,但周围其他人正虎视眈眈,难保不趁珃郡空虚时作乱,况且有尹达和尹不俗这两匹害群之马在,这两个聪明鬼,赵挽正怀疑他们随便那么灵光一闪,就能把这么久的努力付之一炬。 但这些东西没有办法对那群正欲作战的将士们说,他们不会明白唾手可得的成果为什么不取,因此,赵挽正驻扎在石矸按兵不动,部下习惯性以为赵挽正在等待时机,但实际上,赵挽正等的就是尹达这道足以点燃全军怒火的军令。 当军队回城时,许多百姓挤在街道张望,想看看赵挽正长什么样。尹达摆了大宴,迎接赵挽正,所有人脸上都喜气洋洋,尹达大赞赵挽正后,席间觥筹交错,但所有人都盯着那个除了坐席比原来靠前,脸上没有丝毫得意,也没有丝毫被迫撤兵的愤怒的人。 尹达和尹不俗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还没等两人说话,赵挽正便上前交还了兵符。 尹达笑了:“挽正立如此大功,这兵符不着急还。” 赵挽正看着面前这个看似笑眯眯实则仔细打量她表情的人,给足了面子,只回答是尹达英明决断,她不过是有幸得尹达赏识才能侥幸获得战功。 尹达真切笑起来,十分不情愿地接过兵符,并封赵挽正为监马使。他满意地看着赵挽正平静接受这个虚职,然后又扫了一圈,无人敢提出质疑,那颗悬了两夜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这场宴席下的较量,尹达大获全胜。 当晚,沈命、伍小五和一群人燃起了篝火聊天,赵挽正在他们聊到兴起时走了过来,在沈命旁边坐下。 “聊什么呢?” “老伍这小子给我们吹呢,说他一个人就吓住了近一万军马。” 赵挽正笑笑,拿起匕首,从烤熟的兔肉上切下一块递给沈命。 这几人表现勇猛,各有各的赏赐,只是偶尔会偷瞄赵挽正。 “老大,郡守居然只让你去养马,他……” 沈命偷偷拧了伍小五一把,给他个警告的眼神。 赵挽正笑笑:“那不重要。” 更远处的人堆里传来一阵歌声,是地道的北方的口音。伍小五高声朝那边招呼:“再来一首!” 有人笑骂着朝他扔了个石子来,伍小五侧身躲过就跑过去,和那边的人乱作一团。 赵挽正和沈命回了房间。 赵挽正今晚在伍小五几个起哄时,喝了些酒,所以教沈命读书时语速比平时要慢许多。 “沈命,你们家乡的歌是怎么唱的?” 这话问的很突然,沈命有些反应不过来。赵挽正一向在沈命眼里是无所不能的,以致于她都忘了,赵挽正只是一个人,一个不普通的普通人。 她看到赵挽正有些神伤,给赵挽正唱起了家乡的歌。沈命的家在汜苇,离京都很近,都在南方,那边的唱腔比今夜听得要柔缓些。 赵挽正今夜睡得很沉,半夜沈命手腕被一股大力拧住,她惊呼出声,然后感到身旁赵挽正在微微颤抖着,呼吸比往常要急促许多,像是碰到什么危险。沈命试着抽出手,赵挽正却越攥越紧,沈命只得伸手轻轻拍了拍赵挽正的背,她手上的力度才逐渐变弱,气息平稳下来。 直到沈命许多年后和一个士兵聊天,才懂得了赵挽正的不安。往往人们会向往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意气风发,羡慕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的勇敢,但真正上战场的人,才会直面一个活生生的人被砍成肉泥的场景。因为战争并不是猛兽捕获猎物,对面站着的是和你一样的同类,刀剑刺破骨肉那种毛骨悚然的声音会像影子一样跟随人的一生。 对于赵挽正这样的人来说,她很能忍,很能装,她完成的一系列不可思议的胜利对于赵挽正而言,似乎都是轻而易举,所以旁人无法轻易看出她内心在想什么,只有在赵挽正经历精疲力尽的战斗陷入没有防备的睡眠时,才能窥得她的几分不安。 而太能装、太能忍的人也最容易走向极端。 这时候的沈命也没有想到,赵挽正的这个性格,为赵挽正的结局埋下了伏笔。 不管怎么说,赵挽正的出场是鲜艳的、明亮的,至少在边陲地带,人们开始认识到有这样一个军事天才横空出世。 在赵挽正终于能睡一个好觉的夜晚,与此同时,璠郡,另一个人彻夜难眠。 经历了战败的任光砚并不是一个愚蠢的人,他虽然不善用兵,在打仗时吃尽苦头,但他那个心思缜密的特点,帮助他在等被打昏的头脑冷静下来时,找到了取胜的秘诀——杀了赵挽正。 这似乎听起来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计划,赵挽正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刀,任何人碰一下就会头破血流,但有一个人,是刀柄,任凭赵挽正如何强势,都不敢、也并不能伤害他分毫。 这个人,就是那个看起来愚蠢软弱的尹达。人是要讲面子的,虽然任光砚肯定,赵挽正被这样一个愚不可及又胆小懦弱的人压了一头,一定心有不甘,但只要两人没有彻底撕破脸,到你死我亡的地步,凭借他对赵挽正的搭救之恩,赵挽正就永远不会动手,也不会先于尹达动手。 连日眉头紧锁的任光砚终于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