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骨》 第1章 初入宫闱 夏日的午后,未央宫的宫道被烈日晒得发烫,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聒噪得人心烦。 沈清微低着头,跟在引路太监身后,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她原是公主府上的舞女,因前夜御宴上一舞惊鸿,被皇帝萧鸾一眼相中,今日便被宣召入宫。 沈清微穿着素白的纱裙,发间只簪了一支银钗,虽无华饰,却衬得肌肤如雪,眉眼如画。只是那双杏眸里藏着谨慎,不敢多看,亦不敢多言。 刚转过一道回廊,忽闻一阵浓郁的脂粉香飘来,沈清微还未抬头,便听见一道娇媚却带着冷意的声音响起—— "这是哪儿来的奴才,走路不长眼?" 沈清微心头一紧,连忙跪下,额头抵着滚烫的地砖,低声道:"奴婢参见娘娘。" 丽妃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她今日穿了一袭金线绣牡丹的华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可偏偏胸口处有一道细微的裂痕,若不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本宫这衣裳可是御赐的云锦,你方才撞过来,竟敢扯坏?"丽妃声音陡然拔高,指尖狠狠掐住沈清微的下巴,迫使她抬头。 沈清微吃痛,却不敢挣扎,只低眉顺眼道:"奴婢该死,请娘娘恕罪。" "恕罪?"丽妃冷笑,"一个贱婢,也配让本宫宽恕?来人,给本宫掌嘴!" 沈清微闭了闭眼,心中明白这是丽妃故意刁难,可她初入宫廷,身份卑微,若此时反抗,只会更糟。她只能咬牙忍着,等待那巴掌落下。 就在此时,一道低沉威严的嗓音传来—— "怎么回事?" 众人一惊,回头望去,只见皇帝萧鸾负手而立,身后跟着几名内侍,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 丽妃脸色一变,连忙松开沈清微,换上一副娇柔的笑脸,福身道:"陛下,这新来的婢女莽撞,扯坏了臣妾的衣裳,臣妾正教训她呢。" 萧鸾目光淡淡扫过沈清微,见她跪在地上,下巴已被掐出红痕,却仍低垂着眼帘,不辩一词。 他微微眯了眯眼,道:"一件衣裳而已,也值得大动肝火?" 丽妃一僵,勉强笑道:"陛下,这可是您赏赐的……" 萧鸾抬手打断她的话,淡淡道:"尚衣局新进了一批蜀锦,你若喜欢,回头让人给你送去。" 丽妃听出皇帝话中不耐,不敢再多言,只得悻悻闭上嘴。 萧鸾看向仍跪着的沈清微,道:"起来吧。" 沈清微这才缓缓起身,却仍低着头,恭敬道:"谢陛下。" 丽妃见萧鸾态度如此,她娇嗔一声,“陛下,您偏心。” 萧鸾将丽妃往怀里一揽,转身离去。 丽妃假意推开萧鸾,“皇上,您别把刚入宫的妹妹晾在一旁。” “你要这样赶朕,那朕可真走了。” 沈清微站在原地,望着皇帝的背影,眸中闪过一丝深思。 一旁的引路公公叹了口气。 这细小的叹气声被沈清微听在耳里,“公公,您为何叹气?可是清微做错了什么?” 这位引路公公是宫里的老人,他叹气这位小主怕是最后一面见皇上了,只不过在这宫里混,好话还是要多说几句的,宫中谁沉谁浮,指不定哪日眼前小主就飞黄腾达了,他宽慰道“小主听错了,小主并没有做错什么,小主日后见皇上的机会还多着呢,莫要因一时之失而灰心丧气。” “借公公吉言,愿公公长乐顺遂。” 沈清微明白,今日之事,不过是这深宫里的第一道风浪。而她,必须步步谨慎,才能在这暗流汹涌的宫廷中……活下去。 借公主殿下的势,沈清微被封为宝林,日子比从前在公主府舒坦了些,在宫中坐着也无聊,便带着新赏的宫女云织去御花园走走。 初夏的御花园里,榴花正艳,碧绿的枝叶间点缀着点点火红。 云织年方十五,生得杏眼樱唇,性子活泼,一路上叽叽喳喳的,像只欢快的雀儿。她手里捧着一把刚摘的栀子花,笑嘻嘻道:"宝林,这花儿香得很,回头插在瓶里,满屋子都是香气。" 清微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忽听前方假山后传来一阵低低的争执声。 "……你胆子倒是不小,敢偷摘御园的杏子!这是贵妃娘娘亲手种的……" “别的你摘了也就罢了,贵妃每年都会摘下来酿青杏酒,皇上最爱喝贵妃酿的酒,你可知道?!” "奴婢、奴婢只是尝了一颗……" 沈清微脚步一顿,云织也立刻噤声,主仆二人对视一眼,悄悄绕过去瞧。 只见假山旁站着赵婉仪和柳采女,二人身后跟着几名宫女,而地上跪着一个小宫女,手里还捏着半颗青杏,脸色煞白。 赵婉仪性子温和,见状只是蹙眉道:"御园围起来的的果子未经允许不得采摘,你可知错?" 那小宫女连连磕头:"奴婢知错了,求婉仪饶恕!" 柳采女却眼尖,盯着那小宫女的脸看了又看,忽然道:"咦,我瞧着你怎么有些眼熟?"她转头问自己的贴身宫女,"你瞧瞧,她是哪宫的宫女?" 那宫女仔细打量一番,惊讶道:"好像是冷宫宫那边的!" 沈清微闻言,眸光微动。冷宫那边的宫女,怎会独自在这儿偷摘酸杏? 正思索间,一直通神雪白的波斯猫从花丛钻出来,两人吓了一跳,惊叫出了声。 这一叫,惊动了那边的人。 那白猫也被两人的尖叫声吓了一跳,轻盈地跳跃过花丛,跑到赵婉仪的脚下。 赵婉仪和柳采女回头,见是沈清微,便笑着招呼:"原来是沈宝林。" 沈清微上前见礼,温声道:"打扰二位姐姐赏花了。" 柳才人,指着宫女道:"沈宝林来得正好,你瞧瞧,你是否认得这是哪宫的宫女?竟在这儿偷吃酸杏,倒是稀奇。" 宫女见人越来越多,脸色更加难看,低着头怯懦开口,“我是丽妃娘娘宫里的,春桃姑姑让我来摘的”。 赵婉仪斜睨了一眼,“大胆的奴婢,竟敢冒充丽妃娘娘宫里的人,丽妃娘娘要什么有什么,竟命你在这偷摘酸杏?!” 小宫女连忙跪在地上磕头,“是奴婢的错,奴婢谎称是丽妃娘娘宫中的人,还请各位贵人娘娘不要告知丽妃娘娘,否则奴婢……” 这小宫女前言不搭后语,一会儿是一会儿不是,半天也说不清。赵婉仪和柳才人也不便深究什么。 况且丽妃嚣张跋扈在这宫里人人畏惧,这等小事确实没有必要兴师动众。 沈清微看了她一眼,见她手指微微发抖,这宫女应该没有撒谎的必要,却只是淡淡道:"或许是误会,想必是路过,顺手摘了一颗尝尝鲜。" 赵婉仪点点头,柔声道:"既如此,这次便算了,下不为例。" 宫女如蒙大赦,连忙磕头谢恩,匆匆退下。 待她走远,柳才人才轻哼一声:"丽妃娘娘身边的人,倒是胆子不小。" 沈清微笑而不语,目光却若有所思地望向宫女离去的方向。 云织凑过来,小声道:"宝林,那宫女为何要偷吃酸杏呀?" 沈清微轻轻摇头,低声道:"或许……是嘴馋了吧。" 夏风拂过,御花园里的花香愈发浓郁,浓烈和燥热席卷而来。 地上的白猫跑到树荫下打滚,赵婉仪笑着抱起白猫,“我宫中有个手巧的丫鬟新制了酸梅汤,甚是解暑,不如去我宫里坐坐。” 一排排宫婢执起冰裂纹瓷壶,将酸梅汤徐徐注入琉璃盏中。窗外蝉鸣聒噪,赵婉仪瞧着柳才人总望着椒房殿方向出神,不由轻声道:"才人妹妹可是暑气郁结?快喝些新制的梅汤,最是解暑。" 柳才人指尖划过盏沿凝结的水珠:"这宫里的人心,比暑气更闷人。" "妹妹何必忧心?"赵婉仪取出鎏金熏笼里的茉莉香饼,细细碾碎添进香炉,"你瞧那孙贵妃,虽是陛下青梅竹马,如今不也..."她突然噤声,将"独守空闺"四个字咽了回去。 沈清微抬眸望向长春宫方向。孙贵妃出身陇西大族,当年皇上尚为太子时便以侧妃之位相聘。如今宫墙内却流传,说孙贵妃每月承宠的日子,还不如丽妃的零头多。 "丽妃娘娘的父亲是太仆卿,叔父掌着北军。"云织凑近些,声音压得极低,"听说上月陛下赏的南海珍珠,她拿去打了副马鞍鞯。" 沈清微想起前日见丽妃时,丽妃发间那支累丝金凤钗,九尾凤羽上缀的明珠,颗颗都有龙眼大。当时贤妃笑着赞了句"好稀奇",转身就命人把新贡的蜀锦全送了贤妃。 "至于那些高门贵女..."赵婉仪忽然顿住,"便如同你我这般,不上不下。" 熏炉里茉莉香渐渐氤氲开来,沈清微望向案上新插的石榴花。花开正艳,可若细看,便能发现花瓣边缘已泛起枯黄。就像这宫里的荣宠,今日在你指尖,明日就可能成了别人鬓边的残妆。 沈清微得趁早为自己谋划了。 第2章 丽妃的刁难 夏至后的日头愈发毒辣,各宫人都窝在宫里避暑,尽量减少外出。 云织捧着鎏金错银的冰鉴走进内室时,沈清微正对着铜镜细细描画远山眉。冰鉴里镇着的葡萄已经凝了层薄霜,云织却瞧见案上的早膳几乎未动。 "宝林好歹用些蜜渍雪梨。"云织将青玉盏往前推了推,"尚食局说这是用终南山寒冰镇过的。" 沈清微蘸了蘸螺子黛,眉尾勾起一抹凌厉的弧度:"放着吧。" "可这都第七日了......"云织绞着腰间杏色丝绦,"丽妃那边昨日又得了赏赐,听说陛下夸她新调的熏香......" 铜镜里突然映出沈清微似笑非笑的眼:"在公主府时,我学一支拓枝舞。"她指尖抚过妆台上的鎏金臂钏,那是入宫时公主赏的,"既然来了,自然要争个最好的。" 窗外蝉声突然一滞。有个穿褐色宫装的嬷嬷快步走过游廊,帕子"不小心"落在窗棂下。云织机警地拾起来,帕角绣着朵半开的木槿花——是御前洒扫李嬷嬷的标记。 沈清微展开素帕,里头裹着片梧桐叶,叶脉上用针尖刺出时辰路线。她突然轻笑出声:"去取那套天水碧的留仙裙来。" "宝林!"云织眼睛亮起来,"是要......" "御花园的紫薇该开了。"沈清微将茉莉香膏抹在腕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前日让你收着的鎏金香球呢?" 云织忙从鎏银妆奁底层取出个精巧的镂空金球,里头装着晒干的合欢花。这是公主府的旧物,当年教习娘子说过,此香最合帝王心意。 午后的日头晒得石板路发烫。沈清微走过九曲桥时,特意让云织将袖口浸了些许桥下清波。天水碧的轻纱沾了水,隐约透出里头藕荷色里衣,远看像枝带露的新荷。 在第三株垂丝海棠旁,她"恰好"踩到块湿滑的青苔。云织的惊呼声还没出口,沈清微已经跌坐在铺满落花的小径上。留仙裙裾散开如碧波荡漾,腕间金铃串发出清越声响。 十步开外,天子仪仗的静鞭声戛然而止。 "叮铃——" 金铃随着折腰的动作脆响。沈清微故意让最后一个回旋失了力道,轻纱广袖拂过石台边缘的夕颜花。那些白日里闭合的娇嫩花朵,此刻被袖风惊得簌簌颤动,抖落几滴宿露。 "这支《拓枝舞》,倒是比公主府时更进益了。" 低沉的嗓音惊飞了花间栖蝶。沈清微佯装慌乱转身,发间玉簪"恰巧"勾住纱衣前襟。轻帛撕裂声里,她跪伏在尚有日晒余温的石板上:"妾身参见陛下。" 玄色龙纹靴尖映入眼帘。 萧鸾俯身捏住她下巴时,指尖带着朱砂墨的苦香。暮光穿透他金冠玉簪,在沈清微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晃得她不得不眯起眼——这个角度望去,天子剑眉下的星目里果然跳动着熟悉的兴味。 "朕记得你。"萧鸾拇指抚过她光洁的额角,"朕日日想你。" 沈清微睫羽轻颤,任由他指尖沾上自己刻意敷的珍珠粉。这些粉末在暮色中泛着莹光,睫毛微颤衬得愈发楚楚可怜。 "妾身...日日都在想陛下。"她突然仰起脸,让最后一缕阳光染红眼角,"在风止殿跳拓枝时想,在梅林小径等更漏时也想..."尾音化作一声哽咽,恰到好处地露出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 萧鸾眸色陡然转深。。 微风送来远处丝竹声,沈清微趁机让半散的衣襟滑落肩头。她深知自己此刻的模样——珍珠粉混着细汗在锁骨积成小小的水洼,方才故意蹭到的木槿花粉正顺着肌肤缓缓下滑。 "来人。"萧鸾突然将她打横抱起,沈清微藏在袖中的合欢香囊应声落地,"传旨清凉殿。" 御前总管瞥见天子衣摆沾着的木槿花瓣,识趣地退到三丈外。沈清微在腾空而起的瞬间,瞥见梅林深处一抹杏色衣角——那是云织正在按她吩咐吹笛。 清凉殿的竹帘卷起半边,露出满天星斗。沈清微躺在冰簟上,看宫人们捧着鎏金香球鱼贯而入。当萧鸾扯开她腰间丝绦时,她终于让蓄了整晚的泪落下来——正滴在天子掌心那道陈年箭疤上。 "疼么?"她以唇相就,将呜咽化作呢喃。窗外突然惊雷炸响,盛夏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淹没了所有未尽之语。 此夜过后,萧鸾晋了沈清微位分,升为才人,并约定第二日还要沈清微侍寝。 暮色四合时,永巷传来三声更鼓。沈清微倚在描金凭几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鎏金臂钏。窗外宫灯次第亮起,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斜斜投在绘着折枝花的屏风上。 "才人,该用晚膳了。"云织捧着漆食盒进来,见案上的冰鉴仍未动过,忍不住道:"尚食局特意做了荷叶羹......" 话音未落,长信宫方向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沈清微脊背微直,却见来的是丽妃宫中的掌事姑姑。那老婢下颌高抬,臂间拂尘一甩:"娘娘要观拓枝舞,请沈宝林即刻前往长信宫殿。" 云织手中的食盒"砰"地落地。她听说,三年前有个采女被这般召去献舞,回来就发了癔症,至今还在冷宫偏殿关着。 "妾身这就更衣。"沈清微声音比冰鉴上的水珠还凉。她取下鬓间玉簪,换上一对金丝坠明月珰——这是公主所赐,坠子里的香丸能解百毒。 椒房殿内冰雕山峦冒着丝丝白气。丽妃斜倚在七宝榻上,丹蔻指尖正把玩着支金镶玉步摇。沈清微跪在殿中央,听见头顶传来娇笑:"陛下夸你舞姿甚妙,本宫倒要瞧瞧,比之当年的赵飞燕如何?" 殿角乐师突然奏起急管繁弦。这不是寻常拓枝曲调,而是《七盘舞》的节拍——需在七只铜盘间腾挪翻转,最是耗损筋骨。沈清微瞥见铜盘边缘泛着诡异的青芒,怕是抹了使人肌肤溃烂的药物。 "怎么?"丽妃将步摇掷在沈清微跟前,金玉相击之声刺耳,"公主府教出来的,连这都不会?" 沈清微缓缓起身。她解下披帛时故意露出腕间红痕——那是午后跌在御花园时蹭的。乐声再起时,她足尖点在离毒盘最远的方位,腰肢却软得似三月柳枝。 旋转间明月珰突然坠地,香丸碎在青玉砖上。满殿顿时弥漫起清冽的雪松香,恰是皇帝最爱的味道。丽妃脸色骤变,这香气让她想起午后皇帝袖口沾着的陌生香屑。 更漏滴到戌时三刻,宫门外突然传来鸣鞭声。丽妃手中的琉璃盏"啪"地碎裂——这个时辰御驾来临,分明是要来她这椒房殿的。 "退下吧。"丽妃猛地挥落案上果盘,青杏滚了满地,"明日再来跳给本宫看。" 沈清微行过礼,准备退下。 “且慢,春桃先带人去偏殿,切不可打扰到陛下。” 话音刚落,鸣鞭声突然渐渐走远。 沈清微躬身退出殿门时,听见殿内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夜风拂过她汗湿的鬓发,远处隐约有宫人议论:"听说陛下今日在长春宫......" 长信宫和长春宫,两宫只有一字之差,孙贵妃居长春宫,丽妃居长信宫。 还没走出长信宫,沈清微眼皮跳个不停,果然,丽妃娘娘身边的春桃追出来,“沈才人,娘娘请您回来再跳几曲歌舞。” 子时的更漏声穿透椒房殿的朱漆大门时,沈清微的后背已浸透汗水。天水碧的留仙裙贴在肌肤上,像一层剥不掉的蛇蜕。丽妃斜倚在七宝榻上,指尖金护甲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玛瑙案几。 "再跳一遍。"丽妃忽然将半盏冰酪泼在沈清微脚边,"本宫记得拓枝舞最后有个折腰回旋。" 沈清微的足尖在冰酪渍上打了个滑,金铃串发出凌乱的声响。她瞥见殿角铜壶滴漏,距离皇帝平日宿在椒房殿的时辰已过去两刻——可今夜御驾始终未至。 "娘娘。"春桃捧着鎏金香盒进来,"尚寝局说..."她瞟了眼沈清微,附在丽妃耳边低语。丽妃手中的琉璃盏突然坠地,碎成无数锋利的星子。 "滚出去!"丽妃的丹蔻掐进沈清微腕间,"你偏偏长成这样,一脸狐媚子像。" 三更的梆子声从永巷深处传来时,沈清微的足尖已经磨出了血。天水碧的留仙裙裾被夜露浸透,沉甸甸地缠在脚踝上,每旋转一次都像拖着千斤锁链。 "继续跳。"春桃倚在椒房殿的朱漆廊柱下,指尖捏着颗腌梅子,"娘娘就爱听这金铃声入眠。" 殿内传来丽妃均匀的呼吸声。沈清微透过雕花窗棂,看见七宝帐内横陈的身影——丽妃连发髻都没拆,金凤钗在枕上折射出冷光。这已是连续第五夜,皇帝未曾踏入椒房殿半步。 "啪!" 春桃突然将梅核砸在沈清微额角。酸汁混着血丝滑入眼角,刺得她视线模糊。小腹传来阵阵绞痛,是晚膳时那盏"赏赐"的冰镇酸梅汤在作祟。 "我们娘娘心善。"春桃插着腰故意提高声调,"换作孙贵妃,早让你跪碎瓷片了!" 巡夜的宫灯晃过沈清微惨白的脸。她数着心跳完成第三十六个回旋,忽然听见自己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就像去年冬日在公主府,她为练折腰舞生生脱臼的脚腕骨。 春桃突然拍手笑起来:"才人这舞姿,倒让我想起被扔去兽苑的那个胡姬。"她示意小太监抬来铜鉴,"来,对着跳,让大家都瞧瞧公主府教出来的好本事。" 铜鉴里映出个披头散发的影子。沈清微看见自己金铃串缠进了散乱的发丝,每动一下都扯得头皮生疼。殿角漏壶的水滴突然变得很响,像钝刀在刮她的骨头。 远处传来四更鼓声。春桃打了个哈欠,忽然解下腰间玉带钩扔在沈清微脚边:"娘娘赏你明早戴这个去给孙贵妃请安。" “可贵妃娘娘从不见任何人。” 春桃冷笑道,“那才人你就日日去,总有一天贵妃会见你的。” 沈清微盯着地上那个"寿"字纹玉钩——这是去年万寿节赐给丽妃的御品。若明日戴去长秋宫,无异于宣告向孙贵妃挑衅。 "奴婢...谢娘娘赏。"她跪地叩首时,舌尖尝到铁锈味。额角的血滴在青玉砖上,像极了丽妃最爱点的胭脂色。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春桃终于挥手放人。沈清微踉跄着走下台阶,发现云织被罚跪在宫道旁的碎石子路上。小宫女膝头渗出的血,把鹅卵石染成了玛瑙红。 晨风吹散椒房殿的沉水香。沈清微攥紧那枚带血的玉带钩,忽然听见梅林方向传来熟悉的龙涎香——这个时辰,萧鸾从孙贵妃的长信宫出来。 晨风裹着合欢花香掠过宫道。。 "才人….."云织刚开口就被掐住手腕。转角处几个浣衣局宫女正在嚼舌根:"...听说陛下去了长春宫...""...孙贵妃亲自煮的梅子汤..." 沈清微松开云织,指尖沾了沾汗湿的鬓角。长春阁是孙贵妃幼时居所,萧鸾竟舍了长信殿的冰簟玉枕,去了孙贵妃的宫殿,想来一定有原因。 寅时的露水凝在沈清微的睫毛上,将眼前景象洇成模糊的色块。她扶着云织一瘸一拐地往回走,青石宫道在视线里扭曲成蜿蜒的蛇。 "妹妹留步。" 竹影里突然转出个素色身影。柳才人提着盏素纱宫灯,灯罩上绘着几茎墨兰,在渐亮的天色里像浮动的幽魂。她身后跟着个垂首的小宫女,捧着个青瓷药盒。 沈清微下意识后退半步,绣鞋踩到自己的血渍,在石板上拖出暗红痕迹。她认得那药盒上的缠枝纹——是太医院专给高位嫔妃配的雪玉膏。 "姐姐何必..."沈清微嗓子哑得厉害,每个字都带着血气,"丽妃娘娘若知道..." 柳才人忽然伸手拂开她额前乱发。灯影里,那道被梅核砸出的伤口翻着狰狞的皮肉,血痂混着酸汁结成了紫黑色。 "疼吗?"周采女指尖沾了药膏,清苦的草木香瞬间冲散沈清微鼻间的血腥味。她动作轻得像在修补一件瓷器,"我父亲任太医令时说过,伤口若沾了梅渍,必要用白蔹汁先洗过。" 云织突然抽泣出声。沈清微这才发现小宫女掌心全是月牙形的掐痕——是方才看她受辱时自己掐的。 "柳姐姐。"沈清微按住她涂药的手,"你我不过点头之交..." "三年前的上巳节。"周采女突然打断她,"你在公主府后巷救过个被醉汉纠缠的女子。"她挽起自己左袖,腕间有道浅疤,"那日我袖中藏着碎瓷,原打算以死明志。" 晨风掠过竹林,惊起几只早莺。沈清微望着她髻上那支素银簪——原来她和柳才人是旧相识。 "这雪玉膏..." "我拿《女诫》手抄本跟贤妃换的。"周采女唇角扬起微妙的弧度,"这不,派上用场了。" 远处传来太监的唱更声。柳才人将药盒塞进云织手中。 沈清微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素纱宫灯在渐亮的天色里像轮小小的月亮。她忽然想起公主说过的话:未央宫的夜太黑,总要有人先举起火把。哪怕只是萤火之光,也能照见藏在暗处的毒蛇。 风止殿内的铜镜映出她狼狈的模样。沈清微突然轻笑出声,取下发间玉簪在妆台上划出几道印记:丽妃砸碎的琉璃盏、孙贵妃煮的梅子汤、自己腕上青紫...这些碎片渐渐拼出一幅图景。 萧鸾不知从哪里得知沈清微在丽妃处跳了一夜的舞,特命丽妃禁足半月。 第3章 黑色宫廷 日子一晃而过,转眼就到了乞巧节。 七月初七的月色格外清亮,未央宫东侧的紫藤花架下,新入宫的几位妃嫔正围坐在汉白玉石桌旁进行乞巧穿针。沈清微没有穿过针,捏着七孔银针的手指微微发颤,她刻意选了最末座的位置,让宽大的衣袖半掩着穿针的动作。 "要说这宫里谁的手最巧,当属丽妃娘娘了。"周宝林将金线在烛火上轻轻一燎,腕上的翡翠镯子碰着石桌叮咚作响,"听说娘娘绣的百鸟朝凤图,连眼珠里的神采都能绣出来。" 沈清微余光瞥见赵婉仪嘴角微不可察地撇了撇。这位太傅家的嫡孙女今日特意换了素净的藕荷色曲裾,发间却仍簪着御赐的累丝金凤。 "可不是么。"柳才人忽然压低声音,"前儿我去尚服局取衣料,正撞见丽妃娘娘的贴身宫女在挑云锦。你们猜怎么着?"她左右张望后凑近众人,"娘娘每月要耗用二十匹上等绸缎裁制寝衣,穿一次便赏给下人。" 石桌上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沈清微的银针突然一滑,在指尖刺出个血珠。她忙用帕子按住,想起入宫前嬷嬷的叮嘱:"丽妃圣眷正浓,她宫里的猫儿都比五品官金贵。" "要说金贵..."周宝林突然神秘地压低声音,"你们可知道刘玉楼前日打死的那宫女?"她蘸着茶水在石桌上画了个圆弧,"那肚子都这么大了,听说是..." "慎言!"赵婉仪突然将茶盏重重一放,惊飞了架上的雀鸟,"那贱婢偷盗御赐的雪蛤膏,死不足惜。"她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轻轻敲着青玉盏沿,"倒是中秋宴的献舞,姐妹们应该多上心才是。" 沈清微看见柳才人脸色突然煞白。前日内务府确实传过话,说要预备《霓裳》舞曲。她正想着,忽闻环佩叮当,一阵混合着龙涎香与苏合香的气息随风飘来。 "本宫远远就听见说笑声,倒是我来迟了。"丽妃扶着侍女的手款款而来,月白色留仙裙上银线绣的昙花在月光下若隐若现。沈清微随着众人行礼时,注意到丽妃娘娘裙角沾着几片粉白相间的花瓣——正是御花园西角才有的洒金碧桃。 丽妃笑吟吟地扶起赵婉仪:"妹妹这金凤簪倒是别致,像是...前年西域进贡的式样?"她染着蔻丹的指尖轻轻拂过凤羽,赵婉仪顿时僵住了身子。 沈清微低头盯着自己的绣鞋,听见丽妃又转向众人:"方才听说中秋献舞?本宫倒想起个趣事。"她随手拿起石桌上的乞巧银针,"去年有个采女跳《绿腰》时,这金簪突然断了呢。"银针在月光下闪过一道冷光,"你们说巧不巧,那簪子偏就扎进了喉咙。" 一阵凉风吹过,紫藤花簌簌落在石桌上。沈清微看着自己绣到一半的并蒂莲,忽然觉得那艳红的丝线像极了凝固的血迹。 乞巧宴过半时,尚食局呈上一道别致点心。白玉盘中盛着十二只金丝蜜枣,每颗枣子都用银刀雕成鹊桥模样,桥身上还缀着星星点点的桂花蜜。 "这倒应景。"赵婉仪用鎏金银箸夹起一块,忽然轻笑:"本宫的小雪最馋这些。"说着竟将蜜枣喂给膝上那只通体雪白的波斯猫。沈清微注意到那猫儿颈间系着赤金铃铛,与赵婉仪腕上的金钏竟是同款纹样。 猫儿起初还惬意地眯着眼,忽然后腿一蹬,从主人膝头滚落在地。月光下只见那团白毛剧烈抽搐,金铃铛在青砖上撞出凌乱的脆响。不过三息工夫,猫儿便僵直不动了,嘴角溢出的黑血染红了胸前的白毛。 "小雪!"赵婉仪手中的琉璃盏砰然坠地,碎成数片。她染着蔻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在众人惊呼声中猛地抬头看向主位——那里丽妃的席位空空如也,只余半盏喝残的菊花酿。 沈清微下意识按住自己狂跳的心口。方才丽妃称头痛离席时,裙角似乎扫过了赵婉仪的食案。她盯着地上死猫暴突的瞳孔,忽然想起母亲说过,西域有种叫"一步倒"的剧毒,沾唇即亡。 "快、快传太医令!"周宝林的声音变了调,翡翠耳珰在颊边乱晃。柳才人已经吓得跌坐在地,杏色裙裾沾满了打翻的酪浆。 正当众人慌乱之际,宫墙拐角处突然传来木轮碾过青石的吱呀声。两个小太监拉着板车转出回廊,车上草席下赫然露出一截青白的手腕——那手腕上还套着个熟悉的绞丝银镯。沈清微呼吸一滞,这不正是每早给各宫送冰盆的宫女? "作死的奴才!"赵婉仪突然厉喝,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谁准你们冲撞乞巧宴的?"领头的太监慌忙跪地,额头抵着染血的草席:"禀主子,是刘公公吩咐...说这晦气东西得趁夜扔去乱葬岗..." 夜风卷着血腥气拂过紫藤花架,沈清微看见板车缝隙间漏下一缕黑发,发梢还沾着未干的水珠——像是刚被匆匆从井里捞出来的。她忽然想起宫女今早悄悄塞给她的那包薄荷叶,说是能解暑气... "都散了吧。"赵婉仪突然平静下来,用绣着金凤的帕子裹起猫尸,"今日之事,若有人敢往外传..."她没说完的话化作一声冷笑,混着远处更鼓声,沉沉压在每个人心头。 沈清微随着众人退出花园时,瞥见假山后闪过一抹熟悉的月白色裙角。那裙摆上银线绣的昙花,正在宫灯照不到的阴影里幽幽发亮。 七月的夜露凝在青石板上,沈清微倚着雕花窗棂,望着风止宫檐角悬挂的青铜宫灯在风中摇晃。她这场病来得蹊跷,连着五日高热不退,太医院开的安神汤药喝下去,总梦见那只系着金铃的白猫在黑暗中瞪着眼睛看她。 "主子,该换药了。"云招捧着青瓷药碗轻手轻脚进来,烛光映着她眼下两片青黑。这小宫女近来总说听见值夜时有女子哭声,眼下乌青越发明显了。 沈清微接过药碗,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隐约的诵经声。"今儿是什么日子?" "回主子,已是七月半中元节了。"云招压低声音,"奴婢方才去尚食局取药,看见各宫都在准备祭品......"她突然压低声音,"听说北三所那口枯井里,又捞上来一个......" 话未说完,窗外一阵阴风卷着纸灰飘过,沈清微手中的药碗险些脱手。她望着那缕打着旋上升的灰烬,想起前日病中恍惚时,似乎听见送冰的宫女在喊冤。 三更梆子响过,主仆二人避开巡夜的侍卫,悄悄来到御花园最偏僻的荷花池畔。云招从怀中掏出一叠粗糙的黄纸,边缘还留着撕扯的痕迹——这是她偷偷从库房顺来的账本废页。 "主子,奴婢听说这样叠成元宝状最灵验。"云招颤抖的手指将黄纸折成粗糙的形状,"送冰姐姐生前待奴婢极好......"话未说完,眼泪已砸在纸钱上。 火折子刚点燃纸钱,假山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响。沈清微心头一跳,正要拉着云招躲藏,却见月光下转出一个熟悉的身影——赵婉仪披着素色斗篷,手中捧着个精致的银质香炉。 三人面面相觑,赵婉仪手中的香炉"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炉灰洒了一地。沈清微眼尖地发现,那香灰中竟混着几根雪白的猫毛。 "你们......"赵婉仪苍白的嘴唇颤抖着,月光下她眼角的泪痕泛着微光。云招吓得跪倒在地,却见这位平日里威严的贵人突然蹲下身,将散落的香灰一点点拢回炉中。 "小雪......"赵婉仪轻唤着爱猫的名字,指尖沾着香灰在地上画出猫儿的轮廓。夜风呜咽着掠过水面,吹散了未燃尽的纸钱。三人都没有说话,只有池中残荷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枉死的宫人们在窃窃私语。 远处传来梆子声,惊起栖息在梧桐上的夜鸦。沈清微看见赵婉仪斗篷下露出半截金铃铛,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七月的最后一场雨过后,沈清微终于撤下了寝殿内的药帐。铜镜中的人比病前又瘦了几分,素白的脸上只余一双杏眼还带着些神采。她轻轻抚过案几上那方素绢帕子——上面还沾着中元夜祭时落下的香灰。 "主子,尚仪局刚送来的舞衣。"云招捧着个锦盒进来,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惊惶。掀开盒盖,里头竟是一袭正红色的留仙裙,金线绣的鸾凤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沈清微的指尖猛地蜷起。这般规格的舞服,向来只有三品以上宫妃才有资格穿戴。她不过是个五品才女,入宫只承宠过一次,怎会被安排在八月中秋宴的中心位献舞? "奴婢听说......"云招凑近耳语,"是丽妃娘娘亲自点的名。" 窗外忽然刮进一阵穿堂风,吹得案上竹简哗啦作响。沈清微望着铜镜中自己苍白的脸色,忽然计上心头,能拖一日便一日吧。 次日清晨,太医院便收到沈采女"伤风未愈"的禀报,消息层层传递,传到了丽妃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