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霜为梦》 第1章 余孽 “走!” 这是薛寒碧清醒过来后听到的第一句话,而说这句话的人——她的师父,上天界战神薛蘅,此刻以战神枪杵地,支撑着已到强弩之末的身躯,嘴角源源不断涌出的鲜血,染红了整片前襟。 薛寒碧惊恐万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挣扎着想要向师父爬去,然而一阵混合着血气的桂花香袭来,旋即她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雪青色的衣袖,是三师兄。 “师父……”喉头突然涌上一股腥甜,将她的话生生截断在腹中。 “伯颜,快带寒碧走!”薛蘅说完,便转身迎上站在背后全身翻腾着黑色魔气、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的人。 薛寒碧当即大骇! ——是谁?魔界中人怎么可能进得了无风谷? 薛寒碧尚未看清,便觉身子一轻——申伯颜一言不发,抱着她御剑而起,向无风谷上空飞去。 感受到申伯颜御剑的速度越来越快,薛寒碧顿时心急如焚,“三师兄!我们得去帮师父……” 然而她一抬头发现自她清醒后便一直沉默的申伯颜竟是脸色苍白,整个下颌上都是将干未干的血迹,话音戛然而止。 她后知后觉,声音颤抖得厉害:“三师兄……” 申伯颜仿若未闻,自顾自地御剑向无风谷外全速飞去。 下一刻,一道道金色的咒文成合围之势自谷底冲天而起,在闭合的瞬间荡开了一声悠远的嗡鸣,巨大的冲击波将堪堪逃至无风谷外围的二人生生震飞了出去。 薛寒碧尚未结丹的凡人之躯根本无法承受这种程度的冲击,当即七窍流血,仿佛五脏六腑在一瞬间被人攥碎,魂魄也从身体里被一层层撕将出来一般,痛得再度失去了意识。 这是薛寒碧作为凡人最后的记忆。 战神薛蘅遇刺身陨,凶手系伪装成凡人拜入战神门下的天魔余孽薛寒碧,三弟子申伯颜与其苟合,二人潜逃,下落不明。 六界因此震动,自二十年前天魔伏诛以来的短暂和平,隐隐有了倾颓之势。 妖、魔两界蠢蠢欲动,战事一触即发。 战神首徒洛云扬承袭战神之位,领兵将骚动的妖魔暂时镇压了下去。 而下落不明的天魔余孽薛寒碧以及与她狼狈为奸的申伯颜,则以谋杀前任战神的罪名被六界通缉。 然而一百年过去了,这二人依旧逍遥法外。 “可我怎么听说,这薛寒碧不过是个资质奇差、连结丹都费劲的凡修?” 人界东海之滨灵宝镇码头的客栈内,一桌修士打扮的人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仿佛在谈论的是什么不可为外人道的独家秘闻。 “嗐,魔族狡诈,若不作此伪装,如何能投先战神座下?” “那也是怪了,先战神竟没看穿也就罢,何以会收一个根骨奇差的凡人为徒?” “我知道我知道!诸位都知道这天魔是个女流之辈吧?其实啊,当年先战神与这天魔还有过一段风流韵事——”这人刻意顿了顿,又给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立刻有人一脸恍然大悟:“你是说这薛寒碧是先战神的——这不能吧?先战神何等英明神武,怎会与魔族……” “诶——我倒觉得有理,这薛寒碧与先战神都姓‘薛’呢,天下哪里就有这么巧的事!” “想来这女天魔应当也是个美娇娘,竟能将先战神都勾得动了凡心,定是功夫了得。” “那可不,不然你以为这薛寒碧是靠什么勾引得那申伯颜伙同她‘弑父杀师’,定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一位看上去年纪最小的修士在一旁听了半天始终面露疑色,此时终于插上了一句嘴:“可我听说这申伯颜也是个不世出的美人,当年那凡间皇帝都为他断了袖,名动六界呢!这样的美人也会色迷心窍?” “男人嘛!” 一桌人顿时不约而同“嘿嘿”一笑,都是一脸“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猥琐表情。 历代吃瓜群众讨论八卦,但凡这八卦对象是一男一女,结果必定是“管它黑的白的全给你说成黄的”,更不要说还是颇有姿色的一男一女了。 而此时此刻,“颇有姿色的一男一女”就坐在隔壁桌不紧不慢地就着八卦吃茶。 不过男的是薛寒碧,女的是申伯颜。 说起来这馊主意还是薛寒碧想出来的。 逃亡路上乔装打扮自然必不可少,申伯颜又在六界都素有艳名,便把自己易容成了个又黑又壮脸上还横了条疤的粗犷大汉。薛寒碧对此表示强烈反对——哪有那么“娇花照水弱柳扶风”的粗犷大汉啊?才不是因为她想看师兄美丽的脸什么的…… 她灵机一动,把申伯颜变成了女身,自己则变了男身,并面不改色地陈述了她的行为动机:“天界的人打死也想不到我们易容还会改换性别,况且凡间美貌的女子本就比美貌的男子多见,柔弱的美女比柔弱的壮汉合理多了。” 听上去真是完全无法反驳,申伯颜只能满脸羞愤,老大不情愿地默许了这个馊主意。 又有美色可看的薛寒碧则是喜出望外。 听着隔壁桌似乎没有要将话题继续下去的意思,点的菜也还迟迟未来,薛寒碧顿时有些兴致缺缺,心头竟莫名滋生出一丝烦躁。 “都是世人谣传罢了,你确实是我与师父一同捡回来的。”似乎是以为她在因为这些无端臆测的流言而不悦,申伯颜安抚道。 “我晓得。”薛寒碧把玩着手上的空茶杯不耐烦地嘟囔,“我只是觉得上菜怎么这么慢!” 申伯颜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忍俊不禁,转头正欲招呼小二催菜,却恰好与隔壁八卦桌那位白白净净的年轻修士对上了视线。 那修士一瞬间只觉心脏仿佛绽开了数簇桃花,眼里只剩下那双如横秋水的明眸。谁知下一秒,那如梦似幻的美人竟还对他莞尔一笑,还微微颔首,那修士更觉三魂离体七魄出窍,已不知天地为何物,手中筷子滑落都浑然不觉,“当”地一声砸在桌面上,嘴里还在喃喃道“好美”。 同桌的修士正聊得起劲,被这动静吓了一跳,骂道:“老六,你干嘛呢?” “仙女……我看见仙女了……”那老六依旧愣愣地,“你们说,那名动六界的申伯颜,是不是就美成这样?” 薛寒碧:“噗——” 前一刻还百无聊赖,这乐子怎么就这么巧送上门来了呢? “三师兄,所以当年那个凡间皇帝真的对你一见倾心遣散后宫佳丽三千为你守身如玉但‘奈何明月照沟渠’他只能郁郁而终了吗?”薛寒碧将身子往申伯颜那儿一凑,故意学那些话本里编排申伯颜和那凡间皇帝的词犯贱,什么“襄王有意神女无情”、“上穷碧落下黄泉此恨绵绵无绝期”,说得申伯颜脸色越来越绿。 她这三师兄天生脸皮薄,不禁逗,她平生一大乐趣就是对她三师兄犯贱,她就爱看她三师兄被气到七窍生烟,但偏偏又生得一副好涵养,一句重话都说不出来,那副又羞又恼的样子。 美人嗔怒,百看不厌。 “客官久等,您的菜齐了!客官慢用,有啥叫我一声就行!” 申伯颜当即如蒙大赦,抽了筷子一把塞到薛寒碧手中:“闭嘴吃饭!” 闭嘴怎么吃饭? 但薛寒碧很知进退地没有再说话,毕竟对着她三师兄犯贱吧,得把握好那个度。 万一待会儿又闹别扭生闷气晾着她好几天,她又得为了哄他使尽浑身解数,直到她束手无策之时,她三师兄才会纡尊降贵给她个台阶下。 可怕。 几碗热汤下肚,薛寒碧这才觉得刚才心头若有似无的焦躁稍微有所缓解。 大概是魔族天生重欲的缘故,自从她天魔血脉的封印解开后,她常常被比从前还是凡人时更强烈数百倍的各**望所裹挟,贪食不过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种。 最难消解的,还要数杀戮欲。 彼时因为师父为魔族所害,她与申伯颜还无端成了凶手,她根本无法接受自己身负天魔血脉的事实。 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有一天她竟被来自血脉深处如同潮水一般的杀戮欲淹没了神智。待她醒来后发现自己被捆妖索缚着,一旁的申伯颜周身浴血,强撑着摇摇欲坠的结界不让她体内溢出的魔气外泄。否则非但要伤及无辜,甚至还可能暴露行踪,引来上天界的人。 从那之后,薛寒碧突然就明白了——她不能再这样排斥自己的天魔血脉,在查明师父受害的真相、为申伯颜与自己沉冤昭雪之前,她需要这份力量。于是她终于开始继承天魔血脉中与生俱来的强大力量,开始学着如何去驾驭它。 然而自从被通缉以来,申伯颜拖着重伤之躯,带着尚未完全接受血脉传承的她,在人界东躲西藏了数十年,硬是将旧伤熬成了沉疴。 她对此十分忧虑。所以在完成血脉传承,并能够将体内魔力驾驭自如后,去找来过许多神木奇石,天材地宝,但效果始终不尽如人意。 一筹莫展之际,她竟突然记起了一种传说之物——麒麟血。 无风谷藏书阁的一本古籍上曾留下有关麒麟血的寥寥几笔:“东海之洲有山姑射,上有瑞兽焉,名曰麒麟,其血色如朱砂,饮之可延年益寿、疗百病、除邪秽。” 当时她曾拿着书兴冲冲地跑去问师父,可师父却只道:“此书年代久远,传说之言,不可尽信,况且六界内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麒麟了。” 她当时闻言惋惜了一番,便将这茬丢到脑后去了。 现在想来,师父只说“六界内很久没有见过麒麟”,但并没有否认书中所载之言。更何况师父说的是“没有见过麒麟”,而非“没有麒麟”,个中差别,不可谓之小。 打定主意后,她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向申伯颜提议往东海之滨的灵宝镇方向走——毕竟依照她三师兄那操碎心的性子,定然是不会答应让她冒险出海去取那什么劳什子的麒麟血,只能先把人骗过来再见机行事。 酒足饭饱,薛寒碧有意避开申伯颜去打听姑射山的消息。 正当她绞尽脑汁编理由时,隔壁八卦桌的仁兄叫来了小二:“从码头到海上那座仙岛,需要几天?” 真是一瞌睡就有人递枕头! “那仙岛玄乎!运气好的时候一天一夜就能到,运气不好的时候死活都找不见呢!几位仙长要去的话还是寻个向导好一些。” “这有什么说法吗?” 小二笑道:“我们镇上的洪老汉跟那仙岛有缘,每次出海都能看见,你们之前也有几拨仙人去过,都是洪老汉给带的路。” 薛寒碧心念一动,扯了扯申伯颜的袖子小声道:“反正咱们也是出来玩的,在镇子上转悠不如跟着他们出海玩?” 其实在来灵宝镇的这一路上,申伯颜直觉她肯定在打什么小算盘,但此刻见她难得这么兴致勃勃的模样,又不忍心扫她的兴:“行。” 第一次发文,啊啊啊啊啊啊激动的心颤抖的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余孽 第2章 仙山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宜出海。 那帮修士出手十分阔绰,眼都不眨地赁下了一艘两层舱的大船,还雇了在海上讨了数十年生活的洪老汉来掌舵,一路顺风顺水,行进得很是平稳。 说起来这还是薛寒碧第一次出海。无论是海风中腥咸的气味,还是阳光下潋滟千里的波光,海上所有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十分新鲜。 从前在无风谷藏书阁中读到那些海上游记时,她就很是心驰神往,此时此刻身临其境,她方觉从前不过管中窥豹,书中所写其实远不能十一。 “李兄。”是昨天那位一个对视就被申伯颜迷得七荤八素的“老六”仁兄。他本来在二层的甲板上和同门一起打坐调息的,见薛寒碧将申伯颜一个人留在船舱内自己跑出来吹风,便有意下来跟薛寒碧套近乎。 而薛寒碧“自报家门”时为不暴露身份,特地选了个凡间常见的姓,但也就仅限于此了——当报上“李三娘”和“李四牛”这两个名字时,她余光瞥见申伯颜原本完美的笑颜肉眼可见地凝固了——嗯,令人满意的反应,薛寒碧暗爽。 虽然这样捉弄她三师兄很有趣,但后果就是申伯颜从昨晚被迫认领“李三娘”这个名字到现在都没怎么搭理过她。上了船后也只是冷冷地丢给她“晕船”二字,连正眼都不带瞧她,就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船舱。 可惜了这么美的景色,只能她一人独赏了……哦不,现在还来了一个陪她的仁兄。 “仙长好啊。”薛寒碧对他颔了颔首,算是打招呼。 “李兄不必拘谨,鄙姓陆,单名一个‘净’字,字叔贤,李兄唤我叔贤便是。”陆叔贤笑道。 这位仁兄肤色白净,眉眼也生得清秀,倒如一幅江南水乡的多情画卷一般,偏偏名字还叫“淑娴”…… “‘淑娴’兄。”薛寒碧从善如流,端得是一派仪表堂堂的君子之风,朝来人拱手一揖,“此行本是在下想着带久病的家姊出来散散心,从未想过竟能有幸出海,真是承蒙诸位仙长不弃!在下与家姊不过凡俗之人,希望没有给诸位仙长添麻烦才好!” 陆叔贤见这“李四牛”谈吐不俗,心中好感顿升——原本他听名姓,以为这姐弟俩不过是空有皮囊的乡野之人,还暗自喟叹了一番天公不作美竟教此明珠蒙尘,现在看来是他狭隘了。 陆叔贤回了一揖:“李兄多虑了,我等修道之人本就以匡扶世人为己任,见贵姐弟二人一片拳拳手足情,心中十分动容,岂有不相助之理!” 呵呵,可去他的“手足之情”“十分动容”吧,也不知道今早登船的时候是谁一见“李三娘”就脸红得跟那煮熟了的虾似的,话都说不利索就罢连走路都同手同脚了!薛寒碧内心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不过这“淑娴”兄看上去似乎才及弱冠之年,思慕佳人也在情理之中,更不要说还是清修多年甫一出世就碰上“李三娘”这种级别的绝代佳人了。 “原来‘淑娴’兄竟也是性情中人,我李四牛能结交‘淑娴’兄,可谓三生有幸了!” 这陆叔贤倒是心思单纯,也听不出对面是随便应承的客套话,还真以为“李四牛”是有心与他结交,顿时喜出望外。若能与三娘的弟弟交好,那再结交三娘也就更名正言顺些——他如是想道。 “李兄谬赞。说起来这海上风光甚是难得,何不唤令姊出来一同赏景?” 看吧看吧,前面绕那么半天,结果还是不出她所料,薛寒碧了然一笑:“家姊体弱,海上风大,又有些受不住颠簸,还是允她在舱内歇息吧。” 陆叔贤忽地感到仿佛被看穿了心思一般,莫名平生出一股无地自容之感,脸也瞬间“腾”地一下涨红了。 真是失礼至极,怎么能一心想着要和三娘结交,就说出这么不过脑子的话,竟还忘了三娘本是病弱之躯这回事,简直是蠢钝如猪!陆叔贤忍不住在心中把自己好一顿臭骂。 旋即又急忙找补道:“是该在舱内歇着!在舱内歇着好!病中确实不宜见风,是在下考虑不周!” 此时正一个人在船舱内百无聊赖的“李三娘”申伯颜,迟迟没等到某人来哄他,心中疑惑,便“鬼鬼祟祟”地探出半个脑袋看他那没心没肺的小师妹在做甚——这不看不要紧,一看还真是不得了的了不得——那凡人小白脸竟正跟他小师妹有说有笑相谈甚欢呢! 申伯颜顿时警铃大作,满脑子都是“我们家的好白菜要被猪拱了”,当即利落起身出了舱,气势汹汹朝那边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就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诱拐”他家小师妹的凡人小白脸走去……完全忘记了他家小师妹早就化了男身这件事呢…… 谁知恰好一个浪拍来,整个船身都被拍得重重一晃,申伯颜脚下一个不稳,整个人眼看着就要这么栽倒下去。早就用余光瞄见他往这边来的薛寒碧眼疾手快,将差点摔得形象全无的美人抱了个满怀。 “阿姊,当心。”薛寒碧从神色到言语间都是满满的担忧,任谁看了都只会觉得他二人姐弟情深,可那似乎故意咬重的“阿姊”二字,在申伯颜耳朵里听着怎么就这么不是滋味呢? 于是某人毫不意外地挨了一记凉凉的眼风。 “李姑娘怎么到外头来了,风大,李姑娘还是在船舱里休息的好。”一旁的陆叔贤见心心念念的佳人近在咫尺,心头的小鹿已经在忍不住骚动了,但又顾惜佳人病体单薄,只得将那头没轻没重的小鹿重新按捺回去,赶忙凑上前关切道。 “无妨的……咳咳……”申伯颜见那小白脸果然不出他所料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心思在瞬间百转千回了一番后,做出一副受不住风浪的模样,以袖掩面轻咳了两声,娇弱得仿佛一只被海浪蹂躏到奄奄一息的鸟雀,“三娘本以为余生都只能抱此残躯惶惶度日了,不曾想竟能有这般奇遇……咳咳,咳……只一味窝在船舱内,错过海上风物奇观事小,浪费了诸位仙长的一片美意,才要教三娘不知如何自处了……咳咳……” 薛寒碧:“……” 不是?怎么个事儿?她三师兄怎么突然就对自己的女身得心应手起来了?晕船晕到神志不清了吗? 这厢薛寒碧还处在被她三师兄雷得外焦里嫩的状态中,那厢陆叔贤已经完全为这位温柔多情楚楚可怜的美人所倾倒了,并且就这么乖乖跟着“李三娘”旁若无人地朝甲板另一头走去,留薛寒碧一个人愣在原地继续风中凌乱。 “阴谋得逞”的申伯颜用余光瞥了一眼愣在原地“怅然若失”的某人,又扫了一眼身侧跟那“孔雀开屏”似的正滔滔不绝的凡人小白脸,颇有些自鸣得意。 他就知道这些肤浅的凡夫俗子没有一个靠得住,这么轻易就能被美色勾走的玩意儿,哪儿来的胆子肖想他小师妹,开什么玩笑?当他这个师兄是死的吗? 此时的申伯颜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臆想出的“师妹保卫战”的胜利之中,根本没考虑到女身的自己才是人家“肖想”的对象这种可能性——不,事实上他根本就忘了眼前被他当成假想敌的小白脸,就是昨天对着他犯花痴的那一位…… 于是这一天一夜的旅途,除了顾及自己作为“普通凡人”需要吃饭睡觉之外,申伯颜总是在看到陆叔贤的第一时间就引着他走到离薛寒碧百八十里远的地方。 陆叔贤的同门们似乎以为陆叔贤还真如愿以偿博得了美人欢心,羡慕这小子艳福不浅的同时,也不由得流下了欣慰的泪水——愣头愣脑的六师弟长大了啊! 薛寒碧觉得没劲得很,申伯颜不知道成天拉着“淑娴”在搞什么名堂,那帮修士里面除了“淑娴”长得还算有鼻子有眼,剩下的多看一眼她都觉得抱歉,百无聊赖之下,她便凑到了船尾洪老汉旁边看他操舵打发时间。 洪老汉今年六十有三,自从记事起就在东海上讨生活了,一辈子风里来浪里去,到了这个年纪身子骨都还出奇地硬朗。 就是话也少得出奇。 薛寒碧:“听说老伯跟咱们要去的仙岛有缘?” 洪老汉:“还好。” 薛寒碧:“老伯常带人去那仙岛上?” 洪老汉:“不常。” 薛寒碧:“那仙岛上可有什么奇花异草、神人仙兽吗?” 洪老汉:“大概。” 薛寒碧:“……” 可能这便是凡人的“耳顺之年”吧…… 类似这样的对话重复了好几次,没有任何意外,都是薛寒碧问,洪老汉答,并且洪老汉惜字如金到了一种境界,几乎从没有哪一次答话超出过两个字。 当薛寒碧抱着最后一点不死的贼心:“老伯您说咱还要多久才能到仙岛?” 这次洪老汉竟难得地转过头对她抽动了一下嘴角,扯出了一个皱巴巴的、说不上是不是笑的表情,仿佛太久不用的机器乍一运转还有些滞涩一般,丑得令薛寒碧觉得有些不忍直视。 “到了。” 此时恰逢破晓,海天相接处骤然绽出了一片红霞,将轻波荡漾的海面也映出了金红的色泽。云蒸霞蔚之间,蓦地凭空出现了一座如海市蜃楼般的洲上之山——又似乎确实是飘浮在半空中,并不与海水相接。 薛寒碧确信定是传说中的姑射仙山无疑了。 第3章 算计 那姑射仙山看似近在眼前,实则不然,薛寒碧站在甲板上远远眺望了片刻,始终无法确定下与它之间的距离。 并非是过于遥远而肉眼难以估量之故,而是那姑射仙山似乎是被设下了某种结界,教人只可远观,看似在接近时,反而愈发远离。 薛寒碧有心用法术探查一番,但又顾忌施术时的魔气会暴露身份,尽管心中已开始泛上急躁,也只能按兵不动见机行事。 “洪老伯!”陆叔贤自二层轻轻一跃而下,匆匆向船尾跑来,“那便是仙岛吗?我们要如何才能上岛?” 看来这帮凡修也发现了姑射山的结界,还算有几分真本事,可惜也真的就只有几分本事,对这结界完全束手无策,只得来求助作为向导的洪老汉。 “坐船过去即可。”洪老汉的语气依旧平静。 薛寒碧却激动了起来:“六个字!老伯,你这次竟然说了六个字!” 洪老汉、陆叔贤以及谨记“凡人需要睡觉”天一黑就窝进船舱此时姗姗来迟的申伯颜:“……” “咳咳。”薛寒碧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看天看地忙活了一圈,然后像才发现申伯颜似的,极为狗腿地迎了上去,“阿姊,是来找我的吗?” 申伯颜不动声色地把袖子从她手中抽出,目不斜视地朝陆叔贤走去,温声道:“可是方才诸位仙长不是说这仙岛周围设了东西吗?” 态度对比简直不要太明显! 薛寒碧瞬间如晴天霹雳般呆在原地,陆叔贤却如承恩露般乐开了花——这大概就是那什么“东边日出西边雨”? 这厢薛寒碧还沉浸在“三师兄不理她却对‘淑娴’温声软语”的打击之中,那厢陆叔贤已经在“对呀对呀”地殷勤附和了。 “对呀”你个大头鬼!薛寒碧在没人看得到的地方对着陆叔贤狠狠翻了个白眼,她现在看这玩意儿真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然而洪老汉对这出“大戏”似乎充耳不闻,仍旧一如既往地稳操船舵,重复道:“坐船过去即可。” “行吧,反正出发前便说好了都听洪老伯的。”陆叔贤挠挠头,神经大条地没再继续提出疑问,“李姑娘、李兄,那在下先去转告师兄们一声。” 薛寒碧其实好奇好久了,陆叔贤在他这帮同门中怎么老像被排除在外似的?出发前赁船是陆叔贤去赁的,似乎还是自掏腰包;上船后陆叔贤老是一个人跑来找他们“姐弟”二人,不管跟他们待多久也不会有同门来找他;现在也是跟个跑腿的似的,被打发来传话…… 薛寒碧正打算跟着陆叔贤上去一看究竟,不料胳膊却被申伯颜一把拉住,一直拽着她进了船舱,又极为谨慎地关了门,这才严肃地开口:“这一路上我始终觉得你有事瞒着我,这仙岛上可是有你想要的东西?” 薛寒碧低头不语。 申伯颜又问:“你想要的那个东西,可是为了给我治病用的?” 如此轻易就被拆穿,薛寒碧心知躲不过这一遭,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索性抬起头不躲不闪地望着他,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道:“我曾在藏书阁的古籍中看到过,东海之洲有山姑射,上有麒麟,饮其血可疗百病。” “胡闹!”申伯颜闻言低声怒呵道,“这世间早就没有麒麟了,你难道不知?我观此岛甚为诡异,若我们在岛上用了法术,暴露行踪再引来上天界的人,要如何全身而退?还有这些凡人,上天界的人定然不会放过他们,难道要弃他们于不顾吗?” 尽管明知一层的船舱只有他们二人,不可能被听到,但申伯颜仍谨慎地压低了声音,紧蹙的两条墨眉和言语间明显的怒气,让强作镇定的薛寒碧气势弱了一弱,没忍住缩了缩脖子。 薛寒碧很清楚,与往常的小打小闹不同,此时此刻的申伯颜是真的动怒了。尽管申伯颜一向纵容她,但是绝对不会容忍她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但事已至此,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上岛找死吧?”薛寒碧憋了半天,终于硬着头皮道。 其实她更想问申伯颜的是,在他心中,她这有着一半肮脏魔族血脉的低贱之人的安危,甚至是这些素昧平生却仅凭道听途说就恶意中伤他的下流之辈的安危,难道都要比他自己的生死来得重要吗? 然而两人却都只是沉默。 对视着,对峙着。 可薛寒碧知道申伯颜一定会低头,因为他已经无可挽回地走入了她给他制造的绝妙困境里—— 以申伯颜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无力在保证那些修士对此毫不起疑的情况下带着这艘船上的所有人返回灵宝镇,此为其一;若由薛寒碧出手,则不同寻常的魔气定然会引起上天界的注意,此为其二。 唯一不暴露身份的办法只有放任这些凡人上岛,再由申伯颜施术抽去这些凡人脑中有关他们二人的记忆,他们二人再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良久,申伯颜发出了一声自嘲般的嗤笑:“我竟不知,你何时学会了这样的算计!” “一百年的时间,足够我学会很多了,三师兄。”虽然计划行通,但薛寒碧心中不知为何莫名升起一股烦躁,她几乎是有些失控一般地还嘴道。 “想必让我用原貌化成女身,也是你的好算计?” “是。”薛寒碧竟然感到了一丝诡异的愉悦,头皮都有些畅快得发麻,“也不全是,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有三师兄这样的美人在侧,我当然要千方百计多看一眼是一眼。” 闻言,申伯颜的眸中竟然染上了些许痛色,他匆忙躲闪着低下了头,声音变得喑哑了几分:“你究竟把我,把我这个师兄,当成什么了?” 鬼使神差地,薛寒碧缓缓抬起手掰过他的脸,强迫他与自己对视,而他也十分顺从。 那两瓣漂亮得宛如含苞待放的月季一般的朱唇近在眼前,甚至能隐隐约约看见覆在其中洁白如珍珠般的贝齿,似乎在无声地引人采撷。 而薛寒碧确实也这么做了。 就在双唇将触未触之际,舱门被敲响了。 薛寒碧如梦初醒一般,被这暧昧非常的距离吓得弹射了出去,“三三三三三三三师兄!我我我你你你……” 门外对坏了一桩“好事”毫不知情的陆仙长“淑娴”兄还在兴冲冲地喊道:“李兄,李姑娘!咱们到了!” 薛寒碧吓得如同魂飞魄散一般,根本不敢看申伯颜的脸,慌慌张张地应了声“好”之后,以一个乱七八糟的姿势落荒而逃般夺门而出。 待气喘匀,薛寒碧方才注意到船已经安然停靠在岸边,不免讶然——这怎么可能呢,她明明看见姑射仙山并不在海面上,船又如何能够靠岸? 薛寒碧顿时十分后悔方才竟和申伯颜窝进了舱里不知道在干嘛,她就应该好好待在船尾洪老汉旁边,看他到底是怎么把船靠上岸的——不过话说刚才她和申伯颜在舱里干嘛来着?怎么突然想不起来了? 她只依稀记得似乎是自己被抓包了,紧接着突然就差点把她三师兄给非礼了……想到刚才那诡异的一幕,薛寒碧瞬间脸红得像“淑娴”初见“三娘”一般。 但片刻后,她便立刻反应了过来——她的记忆又出现了断层。 所以她刚才是又被什么不知名的欲念控制了心神吗?这该死的天魔血脉! 好在这次被及时打断,希望她没有真的对她三师兄做出什么于礼不合的事情才好。 “李兄,愣着做甚?走吧走吧,咱们上岸看看!” 薛寒碧抬头,正对上陆叔贤单纯无害的笑脸,忍不住发自内心地对他回以微笑:“多谢。” 陆叔贤则被这突如其来的感激砸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以为薛寒碧是在谢带他们姐弟二人同行之事,爽朗地拍了拍她肩膀笑道:“李兄你这人还真是客气!” 这时一阵幽幽的桂花香拂过——申伯颜若无其事地路过二人率先下了船,朝已经在岸上的其余人走去。 眼见着那抹窈窕的倩影逐渐走远,陆叔贤这才小声道:“李兄,在下其实早就想问了,你可是惹你家阿姊生气了?这一路上她怎么总是一看见你就故意拉着在下到一边去。” 闻言薛寒碧竟又见鬼地想到方才在船舱里和申伯颜那将亲未亲的暧昧距离,瞬间像只被当场抓获的偷腥的猫一般:“谁,谁知道他!” 陆叔贤对她的反应感到奇怪无比,然而还没等他有所反应,立刻又被对方倒打一耙:“而且你不是很开心吗?能同我阿姊单独相处。我这可是在帮‘淑娴’兄你制造机会懂不懂?” “李兄你在说什么呢!在下才不是……” “好啦好啦,我懂的。”薛寒碧扳回一城,成功把问题堵了回去,心满意足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扬长而去。 陆叔贤被戳穿了心思,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老六,你一个人在那磨蹭什么呢!”岸上为首的修士不耐烦地催道。 “来了来了。” 一行人吵吵闹闹,总算都上了岸。 这姑射仙山似乎从未有人造访过一般,触目皆是一片片郁郁葱葱,幽深的密林静谧得仿佛在提醒来人,此处并不属于人境。 薛寒碧刻意落后几步,与被打发来队伍末尾的陆叔贤同行,前方的洪老汉也同他们隔了两三人的距离。 打定与为首的修士一同走在队伍最前面的申伯颜听不见后,薛寒碧低声问道:“‘淑娴’兄,你们这趟是要来仙岛寻什么东西吗?” 陆叔贤似乎有些闷闷不乐:“我们本来是下山游历的,沿途听说这岛上有天魔的线索,师兄们说以防万一,来查看一番为好。” 薛寒碧闻言乐了,心道有个天魔余孽就活生生地走你旁边呢,还有什么可查看的?但她依旧从善如流地扮演着自己凡人的角色:“天魔?那岂不是很危险!你们能是她的对手吗?” “无妨的,因为其实不止我们听说了这个消息,各大宗门都有派人前来。在我们之前已有其他宗门的道友上岛,我们现在正是要前去与他们会合。” 薛寒碧立刻一副自责的表情:“那我们姐弟二人硬要跟着前来,岂不是给诸位仙长添乱了!” “李兄多虑了,其实我们都心知肚明,这岛上绝不会有什么天魔。毕竟若是真的,上天界早就派兵下界围剿了,那轮得上我们这些凡修来凑热闹。更何况……”陆叔贤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大师兄对李姑娘一见倾心……你们要同行,大师兄高兴还来不及,怎会认为是添乱?” 第4章 穷奇 “你大师兄也……” 薛寒碧目瞪口呆。 此时此刻,她才终于愿意将目光投向这位在一干修士中为首的“大师兄”——果然还是好丑…… 而这“大师兄”此刻,正与申伯颜一同走在队伍最前面,相谈甚欢。对此,薛寒碧心中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幅尊容,难为这位“仁兄”有勇气跟她三师兄走在一起。 但令薛寒碧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可是之前在船上,我从没见这位仙长来与我阿姊说过话啊!” 闻言陆叔贤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停下脚步双手叉腰,颇有些无奈道:“李兄,因为在下的大师兄一直在桅杆顶上放哨,从没下来过啊……” 一直在桅杆顶上放哨!为什么她从没发现过! 自从她继承了天魔血脉中的力量之后,已经鲜少有人能在她身边却不被她察觉到一丝一毫的气息,甚至连上天界派来的众多天将也做不到将气息收敛至连一丝一毫都不让她察觉。 难道这凡人的实力甚至能胜过天将吗?薛寒碧被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笑到了。 绝无可能。 凡人就算再强也不可能强到那种地步,毕竟凡人之躯是绝对没法承载那么强的力量的。 除非……他已经是个不会再有任何气息的,死人。 薛寒碧几乎在电光火石间就想明白了,但她面上纹丝不动,做出一副钦佩得五体投地的表情,嘴上则有意识地旁敲侧击:“那你大师兄岂不是很强?一个人守了这么一天一夜?” “在下的大师兄已到金丹中期,是我们之中修为最高的……” 陆叔贤的话音未落,一直走在前面一语不发的洪老汉突然也停下了脚步,脖颈以一个极为扭曲的姿势转动了半圈,发出机械一般“喀拉喀拉”的声音,将陆叔贤的话吓得硬生生断在了肚子里。 “被……发……现……了……”洪老汉嘴角几乎咧到耳根,喉咙仿佛破皮口袋一般,发出“嗬嗬”的风声。 “你你你你……”面对此情此景,陆叔贤骇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却仍下意识哆哆嗦嗦摸向腰间的佩剑,“李李李李兄别怕!在在在在在下保护你!” 薛寒碧无奈地摇了摇头,身形一闪,下一刻便已长剑在手,剑尖直取洪老汉咽喉! 陆叔贤只听得一声玩味的“借剑一用”,眼前二人几乎是在话音刚落之时,便已短兵相接。他后知后觉低头一看,腰间早已空空如也——原是借他的佩剑。 薛寒碧手中长剑快如闪电,势若雷霆,并无任何花里胡哨的招式,朴素且狠辣,仿佛纯粹只奔着取人性命而去,观之不似当世任何派系的剑法。 那洪老汉的身法更是诡谲到了极点,移动时竟如同蜘蛛一般敏捷,完全摸不透他下一刻落脚的方位。他手中并无任何兵器,仅凭四肢接招,竟也毫不落下风。 陆叔贤脑子早就乱成了一团浆糊,但又莫名直觉自己根本在这二人间插不上手,只能站在一旁不知所措。正眼花缭乱之际,队伍前头竟也传来了几声兵器的嗡鸣,他匆匆分去几点目光——只见走在队伍中间的同门们全都以同样诡异的姿势纷纷栽倒了下去,而队伍最前方的“李三娘”与大师兄竟也互相动起手来! “愣着干嘛?你不是说各大宗门都派人来了吗?还不快叫他们来帮忙!”见陆叔贤在一旁傻站着不动,薛寒碧朝他吼道。 陆叔贤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手忙脚乱地在袖袋中翻找起通讯烟花,然而在他刚准备拉响通讯烟花时,猛然间感觉到四肢一滞,各处关节都开始朝着不可思议的方向扭曲起来! 陆叔贤痛得发出了杀猪一般的惨叫:“李……李兄救命!” 这人真是有够废物的!薛寒碧十分无语,在迎战的间隙手腕一翻,自袖中射出几支银针,“嗖嗖”擦着他周身而过。 陆叔贤四肢一松,疼痛稍稍缓解,连忙检查自己的四肢是否还健在,这才发现关节处缠着些断了的丝线——是傀儡丝。 可尚未及松口气,四周的密林又突然间无风而动,枝叶沙沙作响,方才他栽倒在地的同门们,仿佛不约而同接收到了某种指令一般,齐刷刷地起身立正了。 洪老汉喉咙间再次发出漏了风的破皮口袋一般“嗬嗬”的风声;“祭品嗬……一个也跑不了……” 天地间仿佛静止了片刻,除了兵器的“铿锵”声,一切多余的声音都被过滤在外。 薛寒碧只见不远处的申伯颜倏然间大惊失色,朝她喊了一句什么,旋即便不顾一切地要向她冲过来——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见申伯颜露出破绽,敌人自他背后一剑刺出,贯穿了整个肩胛骨,一朵妖冶的血花瞬间向半空中绽开——无数受傀儡丝控制的凡人自四周密林中暴起,宛如潮水汹涌而来,将薛寒碧瞬间淹没了。 薛寒碧在失去意识之前,恍惚回到了那天的无风谷,脑海中只剩下充斥在她的视野和鼻腔中如影随形、挥之不去的,在血腥味中混入了一丝桂花香的,红。 薛寒碧是被滴到脸上的水滴弄醒的。 “李兄……啊不,姑娘,你终于醒了,真是太好了!”映入眼帘的是陆叔贤哭得脏兮兮的一张大脸,见她苏醒,仿佛一瞬间找到了依靠一般高兴得涕泗横流。 薛寒碧十分嫌弃——这人真是废物到一种境界啊,竟然是被吓哭了?她正想把这烦人的家伙推开,竟发现自己手脚皆被严严实实地捆住了。 ——似乎只是傀儡丝。薛寒碧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环顾一圈,发现此处只有她同陆叔贤二人,且皆为傀儡丝所缚。此处似乎是一个极深的洞穴底,从洞顶望出去只能看到一小片形状不规则的天,洞壁几乎直上直下,寻常人若掉进来便再难出得去。 那帮修士被傀儡丝控制,此刻又与洪老汉一起不见了踪影,想来大概是凶多吉少。薛寒碧这么想着,心中竟升起了一丝隐秘的开心。 还剩下一个陆叔贤,虽然废物,但以她和申伯颜二人之力,带一个陆叔贤一起出去,还算绰绰有余……不对!申伯颜!他方才受伤了! “我三师……我阿姊,如何了?怎么不见他?”薛寒碧险些慌不择言。 陆叔贤见她似乎丝毫没察觉到伪装已经失效,无奈叹了口气:“李姑娘,其实在下已经知道了……你兄长重伤昏迷,被单独带走了,在下依稀听见洪老伯……那妖人说,你兄长是‘上好的祭品’……” 闻言薛寒碧脑中仿佛炸开了一般,将她自初到灵宝镇便时刻强撑着的理智炸得灰飞烟灭,而那句“你兄长是‘上好的祭品’”俨然就是那颗引爆的火星,并正以燎原之势迅速侵占着她的大脑。 浓郁得像油墨一般的黑色魔气源源不断地自她周身溢出,一朵朵霜花悄然攀上缚住她的傀儡丝,轻而易举便将之侵蚀殆尽。 陆叔贤一瞬间便感觉到了如坠冰窟一般的寒冷——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莹白霜花自薛寒碧脚下蔓延开来,转瞬间就铺满整个洞底,并继续不知满足地爬上了洞壁,将整个洞穴都纳入了自己的领地范围。 薛寒碧松了松手腕,一边随手丢出一朵霜花,将陆叔贤松绑,一边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说你已经知道了?知道什么?知道我是那‘弑父杀师’‘手段了得’的天魔余孽薛寒碧?还是知道我三师兄是那‘为色所迷’才与天魔余孽‘狼狈为奸’的申伯颜?” 天魔!陆叔贤大骇,但又觉得十分荒谬,虽然只是萍水相逢,但他对这来之不易的友人却始终是真心相待的。友人突然变成了女子,甚至还是逃逸多年的魔头,陆叔贤一时语塞:“不是,我……” 薛寒碧不耐烦地打断他:“你该庆幸在客栈里没有对我师父不敬,以及,你似乎把我师兄哄得很开心。我饶你一条狗命,滚吧。” 看着眼前突然之间判若两人的薛寒碧,陆叔贤终于艰难地接受了他的友人“李四牛”并不存在的事实。但不知为何,他竟如被猪油蒙了心一般,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怒意与勇气:“我要带我的师兄们一起走!你以为我会怕你吗?你这……魔头!” 就在陆叔贤还在为自己“面对魔头不抛弃同门苟且偷生”的勇气暗自喝彩时,下一刻,他就被薛寒碧狠狠掐住了脖子,紧接着双脚离地,就这么被拎在半空中。 “他们都该死!你听不懂吗?趁我还没改变主意,滚!”说罢,便将陆叔贤狠狠掼在了面前的洞壁上。陆叔贤身上本就有伤,被这一下掼得当即“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血,两眼一黑昏死了过去。 “有趣!”一道清脆的掌声自薛寒碧身后突兀传来——是陆叔贤的那位“大师兄”,洪老汉则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藏头露尾的东西,为何不敢以本尊面目出来一见?”薛寒碧懒得转身,只略微侧过头斜睨着来人。 “这便是汝的教养吗?肮脏的杂种!看来薛蘅果真废物,竟将汝教成这般德性!”来人对薛寒碧无礼的言行相当不满,出言讥讽道。 薛寒碧冷笑一声,反唇相讥:“我教养如何,与你何干?满嘴喷粪的东西,你也不过如此!把我三师兄交出来,否则便留下你的狗头,我自去寻他!” “还真是个沉不住气的年轻人……算起来,吾还是汝的长辈呢!我们何不坐下好好聊上一聊?”来人突然换了一副面孔,对着薛寒碧和蔼一笑。 可惜这种状态下的薛寒碧软硬不吃,满脑子只有“找到申伯颜”这一个念头,嘴上倒是刻薄非常:“我的长辈早就死绝了,你是从什么犄角旮旯里爬出来的孤魂野鬼,也有胆子在我面前晃悠!” 来人闻言竟十分夸张地笑了起来,他做出一副惊掉下巴的表情道:“看来汝不仅没教养,还孤陋寡闻得可怕呢!” 这人双瞳一转,忽变为血一般的红色:“吾乃天魔寒枭麾下大将,亦是寒枭之坐骑,名曰‘穷奇’。” 薛寒碧轻蔑一笑:“我当是何方神圣,原来不过是头牲口!” “哼!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穷奇见薛寒碧完全不上钩便罢,嘴上功夫竟也丝毫不落下风,顿时耐心告罄,气得七窍生烟,“洪流,汝盯着他们,吾要去享用祭品了!” “祭品”二字一出,薛寒碧立刻像被触到了某条敏感神经一般,一个闪身拦住了穷奇的去路,指尖凝着一朵莹白的霜花,直指穷奇咽喉。 她一字一顿道:“享,用,‘祭,品’?如何享用?” 穷奇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惊讶,旋即浮上几分玩味,它意味深长地说道:“既是进献给吾的祭品,自然是吾想如何享用,便如何享用了……” 有趣,这小丫头甚是有趣。 穷奇本以为能用天魔的事引得她上钩,不曾想她完全不吃这一套,对自己的身世没有一星半点的兴趣就罢,反而对这些上天界的走狗十分挂心。 穷奇心中冷笑——数典忘祖的东西,竟也配传承它主人威震六界的天魔之名? 它穷奇可不认! 已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穷奇 第5章 血印 申伯颜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幽深的洞穴中,双手双脚皆被缚住,周围一丝光线也无,目之所及尽是一片浓得如墨染一般的黑暗。 他只记得在自己与那个被附了身的凡修缠斗时,猛地发现一大群傀儡竟凭空出现在薛寒碧周围的密林中,他情急之下喊着让薛寒碧“当心”,便心急如焚地朝那边奔去,一时不察竟被人从身后捅了个对穿,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咳咳……”咳嗽时牵动了肩胛处的伤,申伯颜疼得倒抽一口凉气,然而下一刻,竟更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咳咳!咳咳……” 申伯颜咳得烦躁——这破烂身体,如今只是受了这么点伤,就娇弱成这样了吗?然而喉头的痒意并未因为连续不断地咳嗽便缓解分毫,甚至逐渐泛上了一股血腥味,在下一声咳嗽中化为了实质的鲜血,喷得申伯颜的前襟一片狼藉。 “‘祭品’醒了。”一个空洞、宛如没有灵魂一般的声音自黑暗中响起。 “‘祭品’醒了。” “‘祭品’醒了。” 回声一般,陆陆续续有声音重复着同一句话加入其中,在一片黑暗中让人毛骨悚然。 祭品?那是什么意思?申伯颜心中疑惑。 旋即黑暗中倏然响起了零零碎碎的脚步声。 申伯颜当即警觉起来,下意识压低声音唤了两声薛寒碧的名字,却没有得到回应。 “找她做什么?难道是嫌弃吾招待不周吗?”来人语气轻佻玩味,但声音却是他熟悉的——是那名为首的修士。 果然,他便是主谋吗?之前在船上他便察觉到这人有些不对劲,但顾忌身份暴露,不便用法术查探,便多留了个心眼。 然而这人始终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仙门大师兄的身份,直到上岛后他主动送上门来,申伯颜才有接近他的机会。 论及他的伪装也算是天衣无缝,比起他和薛寒碧来说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若不是申伯颜发现他没有呼吸的话。 想来大概是薛寒碧当时也察觉到了异样,他们这才率先动手。 “我师妹被你弄到何处去了。”申伯颜心中已有思量,波澜不惊地开口道。 穷奇轻轻“噫”了一声,酸溜溜地道“她见吾第一句也是问汝在何处,就这么缠缠绵绵难舍难分吗?吾明明对‘三娘’一见倾心呢,‘三娘’这样对吾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申伯颜闻言嘴角一抽:“对‘李三娘’一见倾心恐怕不是阁下吧?” 穷奇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旋即打了个响指,洞内的灯陆陆续续亮了起来,闪烁着幽蓝色的火光。 申伯颜被骤亮的的灯光刺得下意识闭了闭眼,待眼睛稍微适应一些后,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一惊——十多名身着不同校服的凡修,其中不乏与他们同行的修士,手中都各自捧一座烛台,紧靠洞壁呆立着,神情空洞木然。 仔细看便不难发现,他们的身上都连着傀儡丝——都是早已气息全无的死人了。 “诶呀呀,美人儿真是冰雪聪明。”穷奇在申伯颜面前蹲下身来,挑起他的一绺头发在指尖把玩,“只是可惜,今日却要香消玉殒了。” 穷奇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强迫他与自己对视,另一只手却轻柔地蘸了他嘴角的血,放入自己口中细细品尝,十分陶醉道:“不愧是千年树灵所化人身,虽然灵力稀薄,但体质至纯至净,更何况身上还有薛蘅的元神碎片……果然是上好的祭品!薛蘅这老狗倒也不似看上去那般眼瞎!” 申伯颜正欲说什么,穷奇却反将手覆上他后脑,狠狠往地上一按,好似有着深仇大恨一般,一脚踩住他半边脸使劲地碾,口中还不忿地骂道:“都怪你们这些妖艳贱货,一个两个都被勾得七荤八素,正事是一点不干!魔界若还指望她们,就等着被上天界的伪君子一锅端了罢!” 申伯颜本就因失血过多有些眩晕,此刻更是耳中一阵嗡鸣,根本听不清穷奇嘴里骂骂咧咧地在说些什么。 此刻的薛寒碧在那枚血红符印的威压之下险些坚持不住,那符印似乎对她有一种来自血脉深处的天然压制。 方才她以霜花直指穷奇咽喉时,穷奇并未出手,只轻蔑一笑:“这种把戏……果然杂种就是杂种吗?洪流!” 一直沉默静立于穷奇身后的洪老汉闻言立刻动作起来,十指翻飞,在心口处结了一个复杂的印,霎时间光芒大盛,刺得薛寒碧有些睁不开眼。 一枚泛着血光的符印,渐渐自洪老汉心口处浮现,薛寒碧顿觉体内法力运转慢了下来,心底莫名升起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 她周身的暴涨魔气霎时间衰弱了下来,被霜花覆盖的区域也瞬间消退不少。穷奇见状颇为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废物!” 他只抬手一拨,便轻而易举地将薛寒碧抵在他咽喉前的手拨了开去,又转向一旁沉默施术的洪老汉:“盯好她。” 薛寒碧被那符印压制得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穷奇走到一处洞壁前,似乎是在结界上划开了一道口子,在他进入之后,那道口子又立刻合上了。 该死! 然而薛寒碧忽觉身上一轻,思绪立刻被拉回当前,她不解地看向洪老汉——他竟突然松开了手,将那枚符印慢慢收回体内。 “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发现的,您现在取出我心口处的锁心,他便再奈何不了您。”洪老汉突然上前一步,半跪在薛寒碧面前,俯下头毕恭毕敬地说道。 薛寒碧眯起了眼,防备十足道:“我为何要信你?” 洪老汉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不动,继续道:“我心脏处是尊上寒枭大人亲手锻造的机关锁,只有身负天魔血脉之人方能开启。您开启机关锁后,取走作为锁心的天魔血印即可。” 薛寒碧闻言却陷入了沉思——这洪老汉前后态度转变太快,她实在无法立刻相信他,但眼下形势危急,申伯颜身负重伤,再拖下去恐怕凶多吉少。 洪老汉见她迟迟没有动作,手中突然动作,将自己胸前的衣襟撕了开来,露出其下由金属和木头制成的身体,而心脏的位置赫然篆刻着一枚天魔血印,血印中心正是锁眼! 薛寒碧见状心中疑虑消了大半,或许这傀儡老头是受穷奇胁迫,并不是真心帮他做事?尽管心中疑问重重,但一切都等到救出申伯颜之后再说不迟。 “既如此,我先谢过前辈了。”薛寒碧将洪老汉从地上搀起,朝他拱手一揖。 她伸手探向锁眼,篆刻在锁眼周围的天魔血印似有所感,纹路中渐渐盈满了血红色的光芒。她顺势探入洪老汉的胸腔内,摸到机关锁后攥在掌间,缓缓退了出来。 然而不等她细细端详手中精妙绝伦的机关锁,洪老汉的身体突然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朽了下去。 “前辈!这是怎么回事!您没说过取出机关锁会像这样啊!”薛寒碧大惊失色,焦急地试图将机关锁放回洪老汉胸腔内,然而却无济于事。 “尊上与公子……对洪流……恩重如山,洪流今日……还恩了………”洪老汉脸上扯出一个丑得一如既往的笑,不知为何,薛寒碧竟从其中看出了几分慈爱,“往事不堪……小主人不必挂怀……是洪流愧对……” 洪老汉的声音逐渐消散在金属与木头的摩擦碰撞声中,碎成了一地混合着腐朽木屑的破铜烂铁,再难看出本来面目了。 结界另一边。 原本呆立在洞壁之下的傀儡们,似乎在一瞬间被抽去了筋骨一般,各自以一个极为扭曲的姿势软倒在地,手中的烛台纷纷跌落,洞内霎时间光线骤暗。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正沉浸于“暴打祸水”乐趣中的穷奇动作一顿,抬起头环顾四周正欲破口大骂,却发现傀儡们竟全都变回了普通的死尸。 穷奇当即便明白了过来,恨得咬牙切齿:“洪流这下作的东西,竟然对吾耍这种心眼,好一条‘忠肝义胆’的老狗!” 他竟不知这傀儡老头在何时脱离了他的控制,真是将他好好摆了一道! 申伯颜身上的傀儡线也在此时完全松了开来,便趁穷奇不备,一把拽住他的脚踝,将他拽倒在地,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掐住了他的脖子。 “汝……汝这阴险……之徒竟……偷袭……”穷奇调动灵力正欲反击,然而却并未打出他意料之中的暴击——该死,这幅身体的灵力用尽了! 长久以来,穷奇附身过很多修士,但因为凡人一旦身死,周身灵脉便不会再运转,体内灵力只会越用越少,他只能通过寻找灵力丰沛的修士作为“祭品”来进补灵力。然而自从将灵识附在这凡人身上后,他还未曾进补过祭品,此时此刻灵力枯竭的他,竟不是申伯颜的对手! “我……早该……吃了你的!”穷奇愤恨道。 “想吃我?还早了几百年呢!”申伯颜心道,好歹是战神座下弟子,若是这么轻易就被来路不明的东西吃掉,实在有损他师父的战神之名。 “说!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这一路藏在我们身边,究竟所图为何?” 谁知穷奇竟“嘿嘿”一笑:“你想知道?我偏不告诉你!” 下一秒,申伯颜觉得手下的躯体一僵,像一具死尸一般,突然间就了无生气了! 这狡诈的东西,竟弃了这具身体,神识不知逃去何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