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有黄鹂深树鸣》 第1章 这个男人不对劲 “我爱你,你要记得我”。 这是S市某知名美院。 一节艺术大课,窗外电闪雷鸣反倒把教室里乌泱泱的人群衬得“粒粒分明”。作为家世优越的富家子弟,温由潮理所应当的在这里继续完善自己对艺术的追求,这是他的理想。 回想他这年轻的人生,除了因为13岁做色弱手术在病床上躺过一年导致了终身间接性失忆,剩下的20年称的上顺风顺水。 与周围的同学一样,温由潮也在犯困。半睡半醒间,一声突兀的问候惊醒了他,本以为又是一场不知道什么时候欠下的桃花债,但环顾后,四周的同学依旧睡眼惺忪。此刻,他才意识到声音的主人不在身边。 “你是谁?” “0027。小温,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忍不住皱了皱眉:“什么叫‘终于’”? “这不重要,小温。” 0027一顿:“能再见到你,真好。” 自来熟的称呼让他感到不适,但比起在教室里虚度光阴,他也不反感和这声音继续交流。 “你认识我吗?” “也许吧,但是现在我的目的不是这个。” 0027像一个鼻炎患者,没多说一句话便要顿一顿。短短的沉默后,略带苦涩的声音再次传来: “小温,我需要你。” 如果说温由潮继续刚刚的话题是为了打发无聊,那么此刻他内心的好奇远远超过了顾虑,本就不安分的期待再一次被狠狠勾起: “怎么帮?” 濒临失望的声音再一次焕发生机:“只要你愿意。现在闭上眼,好吗?” 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拒绝的余地,况且教室里那些空洞的眼神或许更吸引老师的注意。 “好的。” 强烈的晕眩感不由自主的传来,但好在时间并不难以接受,0027的声音依旧轻快: “睁眼吧,小温。” 在暴雨中上课时困顿的双眼暂时无法适应明媚的阳光,但那盎然的春色还是迫使自己开始感知外界。 现在也许是三月,又或是四月,绿意好看得一塌糊涂。在杜鹃或是百灵的鸣叫中,微风裹挟着新生的喜悦淌过窗前,在实木的书桌上留下它曾经过的痕迹。书桌旁,是一棵郁郁葱葱的龟背竹,茂密的投影盖在尚有余温的床铺上。 想来是温馨的。 0027很开心:“小温小温,成功了!怎么样怎么样,你熟悉这里吗?” 也许是和谐的氛围让他陶醉,又或是不忍心让这声热情的呼唤失望,纵使陌生,汪由潮还是轻轻的点了点头。 “打开桌上的那个电脑吧,小温。” 他轻轻的掀起了电脑,久被春季沙尘覆盖的屏幕终于再次恢复清明。明明室内的装潢算是潮流,但这个电脑却的确令人肃然起敬:它实在是太老了。 “等一下,小温。”0027一顿,“先带上这个ai眼镜。” 他听出了0027声音里的殷切,但仍然有些奇怪:“既然我已经到了你的世界,为什么还要加入系统?” 又是一阵沉默,0027缓缓说到:“也许这个就是你们常说的‘梦中的梦中?’” “ai也玩烂梗?”温由潮在心里吐槽,但面上依旧尽可能的保持耐心。眼镜过分沉重,以至于他不禁暗自后悔。 “很苦恼吗?”0027的声音幽幽传来,不带感情的腔调中硬生生传出了丝丝寒意。 如果说一刻钟前他还有半途而废的幻想,那么此时,他已经彻底被身不由己的恐惧征服了。 “呃……这个,会不会有点重?哎呀,我是农村的,不会带这种高级玩意……你、你还是,你还是放我回去吧。”随着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他从牙缝里勉强挤出来了点内心的奢望。 “没关系的,小温。”0027的声音染上了笑意: “我帮你”。 房间里温度骤然降低,0027的气息显而易见的渐渐消散。“吱”得一声,房门毫无征兆地被推开了。温由潮惊恐的盯着面前男人的脸庞,连连后退。 “是……是你?” 张翩生笑容可掬。 “他从不会撒谎,也不会拒绝我。” “那又怎样?” 冰冷的手指掐在温由潮的双颊上,饶是再好脾气的他也不禁皱了眉。 “你究竟要干什么?” 张翩生的笑容僵在脸上:“那么小温,你这次准备扮演多久的大学生呢?” 温由潮一怔:“什么意思?” “我觉得你有些太投入了,因为这次的时间格外的长,所以不得不叫你清醒清醒来确定我的计划是否成功。” 他叹了口气,坐在了窗边的沙发上,刚好与温由潮面对面。此刻,他冷漠的表情不再掩饰:“但是你也不像。” 温由潮的声音染上了愤怒,他一把打掉钳制着自己脸的手:“不管你是谁,现在让我回去上课,我已经不想和你玩游戏了。” “小虎牙倒是有几分相似。”张翩生站了起来,将面前人的座椅转向敞开的门口:“你有机会得到一切的真相,但是快跑吧,时间是有限的。” 本想继续理论的想法被匕首清脆的出鞘声打断:“现在还有30秒,我要开刃。” 出于本能,温由潮拼了命的向门口跑去。但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却又愣住了:这是他的家,准确的说,是他以前的家。可怕的是,为什么是以前? 显而易见的,他的失忆复发了。 “我们没有搬过家啊?”他的内心在呐喊,“可是我现在绝对不住在这里。”头疼已经不允许他继续思考对于活命更重要的问题了,后面那个疯子也许正在将刀口对向自己,他只好按照记忆向楼下大门跑去,路程此刻是那样漫长。 当他迈下最后一级台阶时,映入眼帘的是挂满了锁的大门,撬开它是天方夜谭。“疯子!”他愤愤地咒骂一声。 此刻,张翩生也迈出了房门:“宝宝,我来找你啦。” 温由潮心乱如麻,一楼有盥洗室、一间保姆室,还有一间上了锁、父亲从来不让他进去的房间:“真奇怪,这个房间的锁呢?”但是按照对自己家的了解,躲进空旷的盥洗室和保姆室绝对死路一条。唯一的希望,是那暂时开启的房间。“反正父亲不会知道的。” 思至此,他闪身进入房间后锁上了门。 房间里有很浓的霉味,这是没有窗户的缘故。如果没有灯的话很难将它与卧室联系在一起:这样说,是因为这里还有一张破旧的木床和书桌,与楼上的那个房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着眼前的装潢,他的头疼更明显了,陌生与恐惧交织在心里。 这时,门外也传来了张翩生的脚步声:“又是这里,对吗?” 头上的利剑摇摇欲坠,温由潮环视四周,唯一的藏身之处只有那个木床了。顾不得床底脏不脏,他一头钻进了进去。“砰”的一声,房门被轻而易举地打开了,昏暗的房间里有了新的光源,但却藏在那人的身后。 “找到你啦!怎么又是这里”。 纤细的脚腕被死死握住,身体不由自主,被外界的光亮刺激后,他眯起来的视野里对上一双闪着**的黑瞳。“那就这张木床吧,我也好久没有躺在上面了。” 他轻轻吻在面前颤抖着的额头上,那人一定很惊恐,连一直藏匿在耳中的耳机掉在门外都没有注意。 将鼻尖埋在微微发烫的脸颊上:“小温,你的头发好软”。 “0027”文件夹里的视频到此结束,张翩生叹口气站了起来,从那个可以看到窗外绿树的书桌旁。“为什么还是不像呢?” 他走出了房间,在客厅里喝了一瓶啤酒,这是温父的珍藏。“第27个了”,他喃喃道。看着又一辆黑色的轿车开过,让他不禁想起了被带出山村后的记忆,那一定是美好的,因为往后的回想中都不由自主地带有了一个晨曦般的温由潮。他没有太亮,但足够让张翩生的目光只聚集在他的身上。 以至于忽略了周围的黑暗。 第2章 嘿嘿,大外甥 张翩生的祖母与她的丈夫在一个边陲小镇里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直到小小的张翩生敲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 张翩生的那个□□犯父亲死了,一同离开的是沉在池底的张母。她的反抗终于成功了,代价是逃亡时体力不支后滚落入湖水。张翩生早上起来后发现了张父的尸体躺在院子的地上,唯一的希望只好寄托与在他出生一天后匆匆见过的祖母身上。 祖母接受了抚养他的任务,尽管他的祖父并不情愿。祖母尽所能给了他最好的,让他在村子里念完了小学和初中,但他没有上高中。16岁时,祖母死了,被祖父一榔头一榔头敲碎了脑壳,血迹渗进了张翩生从小睡到大的枕套里。祖母只有40岁——村子里,这个年龄做祖母的女人并不少见。她背后的眼睛太多了,以至于那些人餍足地退出房间的时候刚好遇到瞠目欲裂的祖父。 同样的,在这个村子里杀人藏尸不算小众,祖父和他的家人们很快就完成了一切——藏起一个失踪人口的一切。但是百密一疏,祖母来自城市。当那辆高级轿车开进这个偏远的山村时,张家人用尽了毕生演技得到了宽容的原谅并幸运的鸡犬升天,住进了城市里,连带着张翩生。 令人可惜的是,除了张翩生,一家人在第二年全部死于煤气中毒——农村人不会用煤气,这是常有的了。 值得一提,温由潮的父亲与张翩生祖母是亲姐弟,相识的第一天温父就告诉了他。张翩生成功地继承了祖母的相貌,就连温父也时不常望着他出神。他的眼神中,有对故去姐姐的思念,有对成功继承父母衣钵的窃喜,还有一丝丝难以言说的期待。 张翩生成为温家一员的那天,祖父一家的葬礼刚刚结束。温父将掌心搭在他的肩膀上:“衣服怎么这么薄?”他瘦骨嶙峋的面颊上凸起的眼睛没有了情绪,仅有的回应是轻轻的摇了两下头。 温父叹了口气:“和我走吧,起码不会饿死。” 此时,温由潮15岁,便与自己17岁的大侄子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了。 “我叫温由潮,你呢大帅哥?” 真是自来熟,张翩生有些惊异。略微考虑后,还是选择用温父给他的新名字回应: “张翩生” 温家算得上世家大族,因此温由潮也是名副其实的富家子弟。他从小长在金窝里,一出生就闻到了母亲身上名贵护肤品的气息,听到了老钱父亲爽朗的笑声以及感受到军人爷爷粗壮手掌的抚摸,睁眼是董事长外公带着秘书出门办公,左手上戴着外婆家里祖传的玉镯。 做大少爷养尊处优十几年,但年幼的温由潮仍然常常对这个的侄子感到不知所措。这也不单单是他的问题:当你面对那样一双17岁淡漠的黑瞳时,面上不显惊慌就十分难得了。像一滩断流很久的死水,又像一扇黑洞洞的窗,但这沉寂目光的确属于他。 即使如此,温由潮依旧愿意尽可能的向他表达出自己的善意。 来到温家的第二天,张翩生就闹了笑话:在不怀好意的仆人有意误导下,他大清早的拧开了温父与温母的房门。要不是温由潮恰好上卫生间时路过打马虎眼,温家夫妇早已对这个初来乍到的新成员动了家法。事后,温由潮当着他的面辞退了那个惹是生非的仆人,温由潮第一次露出獠牙。 是盛夏快要融化的最后一口冰淇淋、一双即将限定的足球鞋、一根绑在老榕树上的祈愿签,又或是刚刚拿到小学毕业证的自鸣得意、一张冠有自己与张翩生名字的邀请函、一份属于张翩生的入学通知……总之,软踏踏的温由潮成功地搅动了张翩生那一汪老旧的湖水,让他的双眼重新泛起涟漪。 因为祖母的缘故,张翩生早已放弃了学业开始打工了,即使后来搬入城市也没有人让他继续学习。 这样脱轨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他进入温家的第二个星期:温由潮替他求来了一份入学通知书,是本市十分出众的芷梧中学,但这对于他的吸引并不大—— 支持他继续学业的,是他可以与温由潮同校。此时,温由潮初三,他插班进入了高二,每天唯一的盼望就是放学后与温由潮坐自己家的车回家。他时常感到庆幸好的中学没有多少琐碎的校纪校风,所以温由潮一顶细细的金发得以保留。看着车内这丝丝缕缕的柔软,再冷漠的人也会忍不住上下其手。手指穿插在温由潮的发梢上,就像是真的沐浴在阳光里。 “你老摸我头发干嘛?” “那不摸了?” “不要。” 温家夫妇总是很忙,但这对于叔侄俩影响微乎其微:温由潮已经习惯了十天半个月见不到父母,而张翩生也总会悄悄庆幸这所房子的主人不在家。 他们到家后的晚饭往往是厨房做好,两个人相对无言地吃完后各忙各的。但到了周末却很有意思,由温由潮亲自掌勺,以“锻炼厨艺”的借口投喂他,执拗的拒绝就是在自讨没趣。 这是温由潮绞尽脑汁想出来讨好他的办法,刚刚来到温家的那几天,张翩生常常被这里的人精刁难:几碗饭,从外面看分量一点差距都没有,但他总是第一个吃完。为了这事,温母还曾悄悄的向伴侣吐槽张翩生饭量大。 雇主家没有不透风的墙,好欺负的名号就这样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暂时住在阴暗发霉的房间已然成为日常。 克扣饭食的事败落的也很快,因为没有人会想到雇主家养尊处优的太子会亲自下厨,更没有人想到要将张翩生那个特质的碗藏起来。温由潮在橱柜前几乎血液倒流: “杨姨在哪?” “这……这里” “这碗不错” “哐当”一声,曾经属于张翩生的碗滚出了厨房,一件事又砸碎了多少人的饭碗。 作为补偿,张翩生获得了继续上学的许可,但在哪里上就取决于他自己了。还在准备中考的温由潮的消息灵通得不得了:“我带你去参加芷梧中学的入学考,温家人只能在那里上学。” 毫无意外,张翩生顺利通过了考试甚至排名靠前。值得一提的是,张翩生的生母也在这里求学,虽然还没有等到结业就被拐进了深山。 虽然两个人的课程不尽相同,但是一样紧张:突然步入高二的张翩生不必多说,每次吃完饭后便闪身进了一楼的卧室。但温由潮除了学校的作业,还有日日不重样的一对一辅导,包括但不局限于钢琴、外交礼仪或者鉴赏课。唯一让他感到愉快的、是两或三周一次的美商培养,只有这时他才会感到自己是被尊重的。美商老师的艺术造诣很深,尤其精通黑白色的素描,每到教授素描时都会用更长的时间——这也是温由潮特别要求的,色弱接收不到太多色彩。 日子就这样有条不紊地流淌着,但不礼貌的意外永远学不会敲门。 与往常一样的晚上,张翩生在房间里为月考做准备,温由潮在房间里上课,唯一的插曲是温由潮旁边醉醺醺的钢琴老师。但这也是常态了,四十多岁的男人总要有些爱好。反常的,是温由潮对老师的目光感到格外不适。与平时温文尔雅的教导大相径庭,今天他黏腻的眼神中有些愤怒,还沾染着显而易见的**。 “不就是一个小小的暴发户……破家庭教师的工作,还来威胁我?做梦!”视角转向琴凳上的温由潮,他咧开了嘴角: “幸好还有今天。” 当气喘吁吁的张翩生和仆人们撞开房门时,衣衫不整的温由潮困兽般躲在钢琴旁边抱着头,一向整洁的床铺上躺着被划开大动脉的钢琴老师——形象潦草又滑稽,就像是张父。他脚步轻浮地走了进去,抱住了温由潮。 “现在没事了。” 第3章 可怜大学霸居然。。速戳! 现在的张翩生痛快地想,这里不再是温府,而是张宅。他可以睡在宽敞明亮的主卧而不是阴暗潮湿的客房,他可以随手拿下一瓶珍贵的窖藏而不再因为多喝一口饮料而受人白眼。屋子里换了主人,换了天地。 他不愿被指责是一个忘本的人,因此这屋子里的装潢与以往如出一辙。 唯一的改变,是温由潮的桌上多了一台老电脑,是曾经地下室的那一台,但它现在的作用可比在地下室积灰重要多了。电脑的屏保是一张温由潮的照片,青草地上眼光正好,他的小虎牙时隐时现。除了系统工具,屏幕上密密麻麻地排满了文件夹。 毫无意外的,所有文件夹都被命名为温由潮 编号。0001号文件夹已经诞生了近5年,他总是点开所有视频逐一浏览,那里有温由潮21年来长大的回放。新的0027也值得回味,但不是现在。 右击鼠标,左击新建,重命名为“0028”后将桌面上的“意识切片”移入。 麻木的工作让张翩生已经分不清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每一次与他相伴的是以前的温由潮,是他渴望窥探到温由潮人生的21年,还是自己的执念。 他看着温由潮从15岁变成21岁,六年的形象总是潮水般席卷过午夜梦回,充斥在他23岁后的每一天。 但是远远不够,15岁以前、21岁以后呢?为什么他就不配拥有,是害怕自己人生中肮脏的前17年侵扰了回忆,还是惊恐于21岁的温由潮生命戛然而止。 都不可以。 从芷梧中学毕业以后,张翩生去了心心念念的S大,那里有现在最先进的生物技术。S大创造性的将AI技术与生物有机结合,在意识连接性存在的方面迈出了很大的进步。通俗地说,按照这样发展下去,永生是可能的。 关于亲生母亲,张翩生总是很敏感。那个女人在他的记忆里转瞬即逝,但她的存在仍然丝丝缕缕地拉扯着他向前走:因为母亲,他与祖母相依为命;因为母亲,他进入温家;因为母亲,他考入了芷梧中学……母亲的死,彻彻底底地改变了他的人生路径,虽然他丝毫未查。但此刻对张母,他只是对于缺失的那17年陪伴耿耿于怀,几近固执地渴望未来再与她产生羁绊。 却未曾想到张母又一次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这些本该为了母亲的学习成果一个不落地奉献给了温由潮。 AI最擅长模仿,总能从万事万物中找到规律。例如,结合温由潮的21年,他未来的人生轨迹也可以被推导。能够看到他的成长,对于张翩生来说是莫大的鼓舞,他不顾人文道德,与温由潮的意识一次又一次相伴: 0001中,温由潮与张翩生相伴,生命截止于53岁,家族病史; 0002中,温由潮与张翩生相伴,生命截止于53岁,家族病史; 0003中,温由潮与张翩生相伴,生命截止于53岁,家族病史…… 张翩生感到恐慌,对宿命感到恐慌,他学着介入温由潮生命的因果。0004的意识中,他与温由潮首先根除了家族病史,并与温由潮相伴至74岁——他先死了,准确的说,是离开了0004号温由潮的意识。有了这次经历后,他开始沉醉于一次又一次新的相伴: 0005,相伴50年; 0006,相伴50年; 0007,相伴48年…… 每一个编号,都是张翩生的一次经历,同时也是温由潮又一次意识的消散。长时间的相伴已经不能满足张翩生,他要完美恋人。但是完美的界限在哪里?早已在时间的腐蚀下模糊不清,每一次见到温由潮的脸时不再喜悦,而是裹挟着浓浓的期待:你有多么像他? 后来的每一个文件夹里,早已失去了与温由潮再一次长相厮守的目的,只有拟态而非求真的折磨。温由潮的意识在显而易见的缩短,但他却坚信这是永恒的爱在浓缩—— 就目前,0027已经充满了爱,但还不够。 新的爱情故事已经开始,张翩生享受与每一位新的温由潮谈恋爱,这次是0028,但画风着实猎奇:温由潮在屏幕里,他趴在屏幕外的桌子上,双眼死死盯着前方,此刻的他看起来中毒太深。 0028号的剧情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出生时母亲身上的高级化妆品味、从小对素描莫大的兴趣、“咯咯咯”的笑声或是一头锚点似的卷发,张翩生却看的津津有味。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他现在要摔跤了。” “明天要下雨,你不会带伞。” “上学真开心?小倒霉蛋,你要开始上夜课了。” “13岁了?” “……” “你要遇到我了”。 “你还记得我吗?” 答案一定是否定的,所以他又一次迫不及待进入地这个世界,闯入温由潮的生活。通道是那副AI眼镜——依靠它传送到在电脑设定好的时间线上。 “宝宝,我又来了”。 这次与0028相处的时间比0027还要短,当他在椅子上大喘气时,才意识到这次是不辞而别。 “他竟然对我表白了!!!” 张翩生不可思议地看着屏幕:“可是现在还不是时间啊?” 一切并没有什么不一样,温由潮的生活中多了个眼神总是晦暗不明的大侄子。便开始了帮他、被他帮、帮他、被他帮的无解循环。张翩生享受着这种双方隔着玻璃纸的拉扯,每当看到对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欲言又止,心里难免的得意。 但0028号温由潮小溪一样的生活终于卷起了波涛,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对22岁的张翩生绝对不是青春懵懂,而是想要在未来长相厮守。 而这些,本不该出现在一个被创造出来的固有意识里。要怪就怪张翩生学艺不精、学习时对这一课一知半解。 再无情的程序也禁不住千百次重复的爱,更何况本就余情未了。 质变引起量变。 爱他,是温由潮下意识的选择。 缺爱的张翩生总是这样迟钝。他地盯着屏幕,双腿发软。良久,他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 “要不这次就先这样?” 但是看着近在咫尺的温由潮因为表白无疾而终而面红耳赤,他又做不到袖手旁观。 “就当这次是意外”,他一头扎了进去。 后面的日子照旧,两人默契地对那天的表白缄口不言。看着那张漂亮脸蛋,张翩生又有些后悔:“要不要再试一试他的感情?” 但温由潮却真的失了忆一样,放学后依旧会挽着他的胳膊向周围的同学炫耀:“我大侄子,帅吧!”旁边也总会响回应: “这么高还侄子呢,你哥吧” 张翩生偷偷掐了掐对方搭在胳膊上的关节:“不好说” 因为这一次事故,有些失心疯的张翩生如梦初醒。0028的意识没有停留在21岁,也就是说,他超过了0027。这是一个例外,4年前,随着张翩生愈发偏执,温由潮的意识自0003后一次比一次短。可例外的确发生了,就是0028。 张翩生也是0028的例外。 天有不测风云,0028出了车祸,24岁。当张翩生赶向血泊时,脑海里却再一次想到了那个晚上: “你还会死死地抓着我的前襟吗” 痛苦地离开了0028的意识,但张翩生却感不到积累到新经验的喜悦。他爱上了0028,如果不是这场车祸,他是准备冒着一切、再次将他带出这个子世界的。 上一个是0027,他一切的一切都与温由潮太像了,张翩生忍不住。但是它又与温由潮不一样:温由潮怎么会反抗他?那皱起的眉头昭示着他的失败。他的与原主不一样,笔记上说,他理应被销毁。 “可是0028也不一样啊?为什么我还是……” 意识里的爱从来不会千篇一律,不过是明显或者不明显罢了,爱需要细腻的感知。迷茫的感情小乌龟,对爱的感知又慢半拍。 第4章 你好啊,隔壁的帅哥 受荷尔蒙刺激的时候,文质彬彬的音乐教师和山野里的刁民没有什么两样。 怀里的人啜泣得令人心疼,但他同样不知所措。屋里的仆人们跑来跑去、六神无主,无助目光全部落在了他的身上:进门时,他身先士卒。 “我们先去医院,李叔快去开车。” “好的”,李司机恭顺地答应下:“张先生。” “王姨去找找碘伏、或者纱布。” “是” “那个洋大夫呢?” “他今天有事,已经回家了,先生。” “真是的,明明是住家医生。” 屋外传来鸣笛声:“张先生,车到了。” “好的”,张翩生紧张得咽下一口口水:“我现在就来。” “请等一下,先生。”朱嫂拉住他的衣袖:“琼斯老师怎么办?” “床上那个?” “是”。 “……报警吧” “听您的,先生”。 去往医院的路上,虽然车速已经很快,但是温家夫妇为了清净住在了郊区,所以起码要半个小时的车程。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张翩生叹了口气。温由潮已经睡着,又或许是受惊过度昏迷了。看着以往蓬松的头发此刻因为汗水结成了潮湿的麻绳,此刻他拥入怀里的、曾经拥他入怀里的,为什么总是逃不过这样的噩梦? 他不甘的在心里咒骂,但现在不是时候。温由潮的安危、怎么向温家夫妇解释画大价钱从国外讨来的艺术家死在床上才是最重要的。 “就这样吧”,张翩生喃喃道。 怀里的人睡得并不踏实,眉头紧锁,那双长得不像话的睫毛在轻轻地扇动,似乎要带着温由潮飞走一样。思至此,他的拥抱又紧了一些,沾了碘伏的纱布被死死地贴在头部的伤口上。 “没事的”,虽然此刻只有他和李司机才能听到。 “先生,到医院了”。 “请在楼下等我”,张翩生一顿:“先别告诉他爸爸妈妈”。 “好的”。 张翩生发了疯地冲进大门,纵使没有人见过他但怀里那个金黄色的大脑袋却十分引人注目,所以还没有跑进电梯怀里的人就已经被扯进了病床上,那人是温父的老同学。从他的身上被掠夺下来时,温由潮还死死的抓着他的前襟。 “会没事的”,他也不知道在安慰谁。 一个昼夜,温由潮才从ICU里被推出来,他紧张得一夜没有闭眼,看到那张脸重归平静,他将要竭力地倒下,但却没有接触到冰凉的地面,而是被一双温暖的手接住。 “翩生,谢谢”。抬眼,他对上温母湿润的目光,温父站在一旁喘着粗气。 温由潮在普通病房里继续接受观察,温父的老同学亲自照顾,他们就在门外坐着。张翩生被拥在座椅中间,有些紧张,有些意外,有些受宠若惊。 “翩生,王姨都告诉我了”。温母擦了擦又湿润了的眼眶。“好孩子,谢谢你,回去好好休息吧,没事了。” “没事了?” “没事了”。温父抢着回答:“真的!那个什么琼斯因为工资和我大吵一架,我还以为他起码受过高等教育……” “那他呢?” “尸体被遣送回国了” 此刻,张翩生才像是活了过来,从那个扑朔迷离的长梦里。 “家属可以进来了。” 温母温父急忙起身,张翩生也急吼吼得想要冲进去,但拉着温母的手被门口的护士挣断:“您先回去吧”。 出了医院,张翩生不好意思让李司机送他一个人回去,便顺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在车上,他的一颗心慢慢地在被填满,仿佛前襟上还有温由潮抓出的褶皱。 “他还是需要我的”。 张翩生从家中的清晨等到了黄昏,才等到了疲惫的温父:“还没有睡啊?” “是的,先生。” “也是,你也还小,这件事的刺激对你也大”。 “小温呢?” “啊”。温父换了口气:“和他妈妈在医院呢。” “好孩子,谢谢你了。”面前的张翩生,有了一副他姐姐的样貌。 晨光熹微,日头透过树枝的缝隙落在地上,像点点碎银。 温由潮睁开了眼。窗边,温母昏昏欲睡——连夜坐飞机确实折磨人。 “妈妈?” “哎!”温母奔到窗前:“小温?” “嗯”。 温母几近哽咽,但还是开了口:“要不要吃华夫饼?” “还是油条吧。” “妈妈”,温由潮舌头还有点打结:“翩生哥呢?” “他太累了,我让他先回家了。” “那爸爸呢?” “我现在叫他来” “还要翩生哥” “好” 温由潮忽然感到头晕目眩,前夜他受到的刺激太大了。 “妈妈,妈妈?” “啊?” “我可以不上钢琴课了吗?” 温母实在不愿意让他半途而废,但情况特殊,看着儿子眼眶开始发红—— “好啊” “琼斯先生呢?我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杀人了?” “没有、没有”,温母连声道:“报了警,他现在被撵走了” “妈妈,我不是故意的,但他、他……”温由潮已经忍不住委屈: “我是不是脏了?” “放心,没有。”温母声音有些颤抖,拉住了温由潮的手,向他传递出掌心的温度。但他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真的好痛啊妈妈……” 温母早已遏制不住悲伤,顾不得形象,一把搂住温由潮放声大哭。 “苦啊……啊……” “为什么啊啊啊!” 温由潮颤颤巍巍地举起了右手,轻轻地放在温母搂住他的那只手上: “妈妈都有白头发了” “那你早点好,帮我染发好不好?” “你还是找爸爸吧”,温由潮笑了:“色弱,我全给你染白了怎么办?” “那我就顶一头奶奶灰” “咚咚”两声,门开了,温由潮扑着坐起来,温母连忙按住他:“早餐还是躺着吃吧。” “早餐?” “早餐。”温母笑嘻嘻地看着他:“你以为是?” “是爸爸,我想爸爸了。” “还有你翩生哥?” “……是” “感情好是好事”,温母叹了口气:“但是你15岁,我怎么知道你的心思” “啊?妈……” “好啦,早餐要凉了,赶紧吃,后天带你去艺术馆” “就我俩?” “是你俩,你爸爸在那边竞标的事还没有忙完,我们要走了。” 温由潮有些不满,这是天大的委屈父母却走过场一样。但此刻更多的是震惊,他对张翩生是……爱吗?如果爱的话,自己为什么不知道、温母又怎么知道? 但这么想也是喧宾夺主。对张翩生的感情,只能是他的私心。前夜对他的刺激太大,痛苦不能回忆,但他却忍不住怀念起那人的怀抱。 “我失态了吗?” “他会因为这事嫌弃我吗?” “……” 脑子里问题太多,让他看起来有些呆滞。 “发什么呆呢?” “没什么!”他飞快地咬了一口油条,不出所料的被烫了。 “妈妈!” “哎——唉?你爸来了” 温由潮慌慌忙忙地坐起身,看着走进病房的父亲,以及他身边的张翩生。 “我和你妈妈先走了”,即使告别,温父也没有太多表情。 “哦” “翩生后天和你去浮筠,明天出院多穿点”。浮筠是温父一个艺术家朋友开的展厅,出于友谊,画作多以素描为主。旗下也有画室,温由潮现在的老师就来自这里。 “好” “还有”,温父看了温母一眼:“翩生的房间现在也在二楼,晚上写作业不要影响到人家” “真的?” “这么激动……”话还没有说完,温父就被推出了病房。 “妈妈爸爸先走啦,到那边回电话。”温母的声音传来。 “好!”温由潮对着门喊了一声,然后不好意思地看着已经坐在他旁边的张翩生。 “谢谢” “什么?” 温由潮有些懊恼:“就是前……” “不谢”,张翩生静静的望着他: “但是你好重” 温由潮登时就不愿意咽下那一口油条了,嘴里鼓鼓囊囊的说: “真的?” “真的” “那我不吃了”,他作势要吐,却被按住了嘴—— “我抱得动” “啊?” “就当减肥了。” “这人真拧巴”,温由潮撇了撇嘴。开始期待出院。后天、不,未来的每一天都值得期待。 第5章 我要变成二次元了吗? 0028的的确确影响了张翩生,0029迟迟没有诞生。电脑桌面上的文件夹停留在编号0028,像一个念想——0028留给他的念想;又像是一颗钉子,将张翩生的迟钝、自私死死地钉在桌面上。 钉在回忆里。 他播放0028的次数已经远远超过以往的总和,17岁那个不眠之夜的记号被作了又作。 “他爱我” “他真的爱我” “我爱他,对吗?” 这种问题从来没有人会回应他,温府里以前的仆人都全被遣散了,每个人都拿到了一笔不少的遣散费。李司机最多,如若不是他在这里的号召力,张翩生的融入还有些挑战。 他们现在还保有联系。想到这里,张翩生播出了李司机的电话。 “……张先生?”一阵振铃声后,李司机接起了电话。 “是我” “又要去机场吗?” “不是的,李叔” “啊?” “带我出去透口气吧?” “好的,那您稍等半小时,我现在出门” “麻烦你了” 强行结束一段难忘的恋情是困难的,每个人都有时长不一的戒断,出去进行一次小旅游是明智的。 “先生,您在吗?我到门口了” “我现在出门” 临近晌午,外出的小径却依旧凉爽,这是几支斜斜地插在前门的湘妃竹的功劳。温由潮三年以前的创意,张翩生对此有所保留。他站在竹影里面向大门,李镀、也就是李司机的车就在不远处。春天,湘妃竹好闻的气味传来,翠绿色的叶子在磕磕绊绊地为他送行。背后是静谧的府邸,他片刻愣神,随后迈开了腿。 “到了多久?” “没多久,先生。” 李镀开的还是之前常常接送他们上下学的那辆黑色宾利,虽然温由潮抗议了许多次:对于上学来说,这车太高调了。但是在温父看来,提前提高派头可以减少不少麻烦,这是经验之谈。 “去艾江边” “好的” 江边的过路人们扶着帽子颤颤巍巍地往前走,躲避着猖獗的攻击,风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在车窗外呼啸,江水挣扎着向岸边翻滚。他想要开窗,让风狂妄的轨道碾过他烦躁的胸膛。 “先生,您还是不要开窗了,这怕是对您的偏头痛不好” 张翩生不得不惊异于李镀的细致,但是心里的情绪不停涌起,回忆掺杂着懊恼发起一次又一次攻势。 “那你停车吧,我下去走走” 李镀不想让之前的努力付之东流,发病时的张翩生曾经面色苍白地抱着头跪倒在客厅,类似的回忆不胜枚举。但看到他的鼻梁上的层层叠叠的不耐已经拔地而起,还是找了一个车少的地方停了下来。 “您结束之后给我打电话,我去找您” “不用了,你回去吧” “啊?” “我自己打车就行” “艾江边不好打车,更何况这个季节还在刮……” “小憬该下课了” 李憬是李司机的女儿,现在今年16,上高一。接孩子是由头,但他也不好戳穿,讷讷地应了声。 张翩生迫不及待地冲向岸边,与狂风打了照面。人群早已不知被吹散在哪里,但江水依旧。午前的阳光朦朦胧胧,照在岸边曲曲折折的路上,他一脚深一脚浅地漫步,潮湿的泥沙地上留下一串脚印。 被0028表白那天的晚上,他也独自一人来过艾江,水里映照出一张失神的脸。潮起潮落,他对温由潮的感情周而复始,但是0028何其无辜: “他只是爱我”。 不知不觉中,夕阳西下,他走到了渡口。如果要去对岸需要乘船,可惜他早已失去出门带钱的习惯,又开始懊恼刚刚将李镀赶走。江边的风已经染上夕阳红,不再凶猛。 深思熟虑后,他决定走回去。 “不过30里,比固原学生扫墓近多了”,他这样安慰自己。 迈开了回家的路程,步伐格外轻快,张翩生觉得自己身体素质不错,并怀着这种自信晕倒在回家的路上,甚至还没有离开艾江边。 再睁眼人已经第二天上午了,医院窗边的榕树沙沙作响,像是他的如今的卧室。周围传来仪器运作的响声,医生护士步履匆匆。病床的枕头很软,他挣扎着起身,却被按了下去。 “您还是先躺着比较好” 声音居高临下,他忍不住抬起了头,迎面是一个青年男人,应该是刚入社会的学生,相貌算得上周正。有些面熟,但是现在确实想不起来。银框眼睛下乌青一片,“他昨夜在陪床啊”张翩生先入为主地想到。 “您昨天晕倒在艾江边了” “我想我猜得出来”,语气说不上礼貌,但对方也没有不耐烦。 “请原谅我的冒失,但是我现在的确掏不出来住院费,刚刚护士已经来过一次了” “我自己结”,张翩生还是成功爬了起来:“我们之前有交情吗?” 男人有些结巴:“并没有,医生说您应该因为长时间工作导致了短暂性昏迷,现在需要静养。我有事,我先走了” “稍等”,男人在门口停下脚步看了回去。 “我不喜欢欠人情,不论你出于见义勇为或者学校什么莫名其妙的研究课题之类原因,起码占用了你的时间,留下你的电话吧” “啊?” “会有用的” “谢谢您,不必了。”年轻人放缓了语气:“如果有需要我会出现的” “真是怪人”,张翩生这样想,尽管人家对他有救命之恩。敷衍地挥了挥手,放任人家离开了。 周围的仪器“滴滴滴”地叫着,真烦!头痛后知后觉,他终于理解了为什么懊恼是成长的底色,又开始昨天后悔赶走李镀:“真耽误事,我记得这两天还得……”。 刚刚沉沉地闭上眼,耳边又传来脚步声。 “后悔了?现在留电话还来得及”,他自信地开了口。22岁以后,他自认为算是有点成就。 “先生,既然您醒了,我建议还是下楼交一下费出院吧。医院床位没有那么多,您也没有那么严重。” “额……”,想到空荡荡的别墅,他甚至觉得医院充满人间烟火:“我要先续住,我身体还是不舒服” “那您也得先交费”,护士有些无语地离开了病房。 “哦哦,好的”,太尴尬了,他无比庆幸旁边病床没有人。 一楼大厅人满为患,“医院果然不能一个人来”,他暗自想到。“为什么我没有例外?”,他又有些委屈。 办完住院手续,他回到了病房,意想不到的是李镀也在,看到他明显眼睛一亮: “张先生您回来了?” “啊……我想是的,你怎么在这里?” “小璋告诉我的” “那个小孩儿?感觉一个学生敢在这里陪我一个晚上成绩也不会太差,就是轴了点……我的帮助对他很大的”。他几乎没有对主动李镀说过这么多话,但还没有发觉。 “您说的对,他的成绩的确很好,但是他已经21了,大三” “那岂不是和……”,留下一个仓促的尾音,这个年龄确实敏感,索性李镀没有接茬。 “不是故意扫兴,但现在不是讨论您救命恩人身份的时间”,他摇了摇手机,屏幕上是申请通知: “讲座,下个月的科技讲座,您还有印象吗?就是从您毕业以后每年都有的那个,今年是第六届。昨天联系不到您,S大的电话都打到我这里了” 张翩生一愣,才想起来这回事: “我过一周回去准备,麻烦你了,还专门找我一趟” 李镀起身离开:“这没有什么,但是原谅我的冒失,昨天您真不该让我先走的。您的工作我没有权利干预,但是看着您长这么大,以您的身体,我真的不希望您再进一次医院”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高额的遣散费也好、时不常的小生意也罢,张翩生的心里泛起一阵暖流: “我知道了,谢谢你” 目送李镀离开后,他将身体深深地沉进被子里,真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用小憩来代替这样的休息,便于随时起身修改电脑上的数据,好久没有这样放松过了。马上11点,但他一点都不饿。 “遭了!昨天早上出门时眼镜还在充电,那个链子还没有断。”他一骨碌翻起来。 “但是应该没有事吧……”,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第6章 要戳破玻璃纸了 温由潮只是受了惊吓,身体上没有什么伤口,又总是缠着陪床的张翩生讲话弄的人家烦不甚烦。第二天便顺理成章的出了院,张翩生和他一起去一楼大厅办了手续。 “我去就行,你还能再躺躺” “我也要去” “这是规定,病人不能一个人缴费” “那我就是例外”。大病初愈,温由潮习惯性撒起了娇: “就这一次” 回了家,温父温母走得匆忙,但屋里还算干净。温由潮长舒一口气:“还是家里舒服,病床睡得我好难受” “那你再去补会觉” “算了吧,比起这个,我还是更关心你的新房间。你允许我参观参观吗?” “还没有收拾东西,昨天温先生刚刚回来阿姨的电话就来了” “阿姨?” “就是姨姥” 按照辈分,他理应称温母一声姨姥,但这对于一个刚刚步入中年的女士来说太失礼了。 “大侄子怎么还偷偷给自己加辈分?”温由潮佯装生气。 “因为小叔叔这个称呼也怪怪的” “哈哈哈哈哈那你怎么叫我” “……” 也许是觉得这个话题继续讨论下去太过暧昧,两个人默契地闭了嘴。 “要我帮你收拾吗?” “你还是去床上躺着吧,病床那么难受” 温由潮有些不满,但的确抵挡不住困意: “好吧” 听着对方的上楼声,张翩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怪自己失言,无缘无故地把话题引到辈分上,这若有若无的血缘,强迫他克制自己。 当真是爱如潮水。 东西其实并不多,他小小的房间容纳不下,手里一个鼓鼓囊囊的纸箱足够令他满足。房间在二楼,温由潮房间的隔壁。迁居是温父对他的嘉奖,也是新的责任,他忍不住陷入幻想。一双清晨被惊醒美梦的双眼带着恼火,一起上楼的脚步声暧昧不清……越来越过分,张翩生不得不强迫自己清醒。 叹了口气,他轻轻的关上了房间的门,像是告别了一段回忆,好的坏的、都过去了。锁上门后将钥匙留在锁孔里便马不停蹄地上了楼。 “真的是,有什么好开心的”,张翩生盯着纸箱笑,抬眼却看到那人在自己的房间门口苦恼地揉着脑袋,刚刚洗干净的头发变得毛茸茸的。 “怎么了?” 温由潮被吓了一跳:“你怎么这么快?” “又没有多少东西” “我可以和你睡吗?” “啊?”张翩生的心漏了一拍,鞭炮齐鸣。 “我不太想上我的床”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张翩生,生怕对方拒绝。新的床单被套,但一张纸皱过永远有痕。旧景重现,难免有些应激。 前日惨痛的回忆重新席卷,一盆冷水泼醒了他:“好啊,但你不能白睡,来给我铺床” “可以”温由潮的声音带上笑意:“谢谢” 拧开房门,一扇落地窗映入眼帘,一洁如洗,阿姨明天都会整理。房间和温由潮的一般大,设施一应俱全。想到自己刚刚离开的那个“地下室”,张翩生心里不知是酸涩,还是庆贺。 “怎么就这些东西啊”,温由潮叫到。 “所以我收拾得快啊,小叔叔一点点活也想偷懒?” 张翩生忍不住打趣,回头却不小心落入一个久久的拥抱,领口沾上一大片泪水: “都结束了” 他不知道怎么回应这样的偷懒申请,只好拥回去: “我知道” 温由潮抽抽噎噎地抱怨自己:“怪我,什么视如己出、什么‘爸爸妈妈不会骗你’,全是假的,全是假的!我说为什么他不让我进你的房间……骗子,保护什么**,这么点东西你哪有什么**!” “哪有,我很喜欢,比之前好太……” “那不一样!”温由潮忍不住抬起头反驳,半湿的衬衫终于得到拯救。 “从今天开始,‘好’的标准只能我来定制” “好” “也不许有**!” 这有些过分,温由潮想。他的情商刚刚好,说出口就后悔了,好在对方没有多想。 “好叔叔,现在先帮我收拾个好房间好吗?”张翩生哭笑不得。看着对方心情尚可,温由潮也放下心来: “那就先收拾床” “为什么?” “我困了,明天还要去浮筠” “好,那就铺个好床” 眼睛为对方下着雨,便在心里打上一把伞。拉拉扯扯,藕断丝连。 浮筠门前人声鼎沸,全是捧场来的。整修后的第一次开门,温父的朋友姓房,艺术水平算得上登峰造极。阳光照的人睁不开眼。初夏的清晨衬衫已经可以黏在胸口,细细密密的汗珠遮在人的睫毛上痒痒的。跟着人家沾了光,两个人拿着绿卡光明正大地“身先士卒”。 圃一进入,静谧氛围扑面而来。阳光透过高窗,在地面上洒下斑驳光影。展厅中央,一副辽阔的“日落西江”,房先生年轻时的得意之作,线条似在律动。虽然对他的技艺有所耳闻,但见到实物后温由潮还是不由得吃了一惊。他几乎黑白的世界里居然也可以拥有这种充满美感的珍奇,色彩斑斓已是俗物。 沿着展厅漫步,风景素描依次展开。有的来自艺术馆主人,有的则假手于房门弟子。静谧乡村,寥寥几笔绘出田野广袤、农舍质朴,清新泥土气息仿佛溢出画面;繁华都市的街景,精准线条构建出高楼大厦,人群与车辆充满动态与活力。 馆内角落,一组静物素描散发独特魅力。褶皱桌布、陈旧陶罐、娇艳花朵,在画家笔下逼真呈现。光影明暗处理巧妙,让静物仿佛有了生命,陶罐似在诉说岁月。一张小篇幅的空谷幽兰,花朵正吐露芬芳。 “真的有味道欸”,温由潮靠近后惊喜道。 张翩生也嗅了一下:“应该是新装修结束后甲醛没有散干净” “扫兴”,捧场的小艺术家撇了撇嘴角。 墙壁上,抽象素描打破常规认知。扭曲线条、夸张形状,看似无序却蕴含独特秩序与情感。脚步声渐渐密了起来,少不了观者驻足凝视,试图解读作者的内心隐秘,试图在这抽象世界中探寻共鸣。 “这是反抗精神!” “这是对现世的不满” “他一定渴望自由” “……” “哪有那么复杂”,温由潮暗自腹诽,当着一堆人的面和张翩生咬耳朵: “房先生说了,这几副是他以前考文化课考试时留下的草稿,有一次风景没有画好被老师吐槽‘还不如这个’,所以就一直留着了。” “你声音有点大,信不信被听到了人家会揍你?” “那你可得保护好我”,和张翩生相处了近半年,这种程度的玩笑他已经开的轻车熟路。 “你的小绿卡比我实用多了” 出口处,巨型人物素描如磁石般吸引目光。一位文质彬彬的男士,眼眸深邃,直觉里这眉目间绝对藏着故事。每一道笔触都倾注着情感,仿若能触摸到他的灵魂。在这样细腻的画面中,右下角凌厉的签名格格不入。 “房念澄?好名字”,张翩生斜挎着温由潮的照相机,他实在看不下去对方看展还要折磨自己。这个金发可怜虫的手臂已经被磨破了,现在又痛又痒:他老是把相机带子转来转去。 “这是他的笔名” “他还写书?” “那就是艺名”,突如其来反驳让温由潮有些不爽:“之前业内有个大佬叫怀清,他想蹭热度就起了这个名字” “反正挺好听,画也不错。我可以用‘好’来评价吗小叔叔?” 自己之前细枝末节的话被人事无巨细地记下来,不爽烟消云散: “准了” 参观结束了,但到了门口又磨叽起来:外面太热了,但是再欣赏一遍画作的确无聊。两个人进退维谷时,房念澄救星一般出现了。 “小温?天哪,怎么这么大了。这位是翩生吧,哎呦,成绩响当当的好,真不错”,长长的头发弯弯曲曲,与男人的艺术家身份十分吻合。挺立的鼻梁下,红润的嘴唇露出和善的弧度。 “房叔!”,温由潮回以一个热烈的拥抱,张翩生也好奇地打量着他。男人的无名指上有明显的戒指印,应该是刚刚摘下来,张翩生悄悄为自己的洞察力鼓掌。 “外面太热了,对吧?今天人多了,那几个志愿的小解说员还没有来,我才懒得作秀呢。走,跟我去工作室看看,小温喜欢的尼奥尼最近刚刚到货,翩生也来尝尝我新做的冰淇淋,艺术家也是需要消遣的” 听到这话,温由潮拼了命地向他使眼色,生怕他又不解风情“房叔的冰淇淋可好吃了”。 “好啊,谢谢您”,张翩生回以一个腼腆的笑。 第7章 大病初愈,初遇嘉宾 躺在病床上,他不断地想象连接两个世界被发现的后果。准确来说,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与一个先进的编程。进入S大学校的第一个课时,白发苍苍的教授就警告过他们不要去私自尝试链接个体意识与世界——起码在技术成熟以前不可以,风险太大了。 但为了温由潮,他破了例,现在已经没有了回头箭。 隔壁床在第二天就搬来了一个小女孩,看着十一、二岁,扎了一个麻花辫。没见过她妈妈,爸爸除了第一天安置了床铺后就无影无踪了,一个人在病房待了三天。偶尔晚上无聊的时候两人也会聊天,但大部分都没有什么营养。 “十一岁了?” “十二” “你家长这么忙啊?” “嗯,赶稿” “艺术家?” “应该吧,我才和他们见面一个星期” “你怎么了?” “升旗仪式中暑,谁知道就不让我回家了”。她气鼓鼓地下了床拿水杯:“还要我再住一个月,又不说原因,我还要查眼保健操呢” “这么厉害啊” “嗯” “真敷衍”,他心里想着,两个人都没在说活,一个晚上的时间就这么被打发了。 早起去楼下吃早饭,赶查房前跑回病房,再应付应付护士关于心率的疑问后一个早上就过去了。下午比较热闹,病人会慢慢多起来,无论是住院还是出院。人一多,难免有争吵。这个时候他就舒舒服服地靠在床头的软包上,假装抱一本书,然后把耳朵伸得老长,听累了再去吃晚饭,一天就过去了。 有一说一,这样生活比以前规律多了,无论多久以前,硬生生把医院当成了疗养院,堂而皇之的理由是有猝死风险。 “叔叔你怎么一天这么无聊?” “没有作业吗?我是哥哥” “哦,那哥哥在家里一定很辛苦” 一周转瞬即逝,出院前一夜,他专门开大了窗户就为了迎接病愈的清晨,虽然没有病。查房的小护士喜极而泣:终于不用担心因为病房没有人被骂了。 “哥哥要回家了吗?” “昂,舍不得我?” “不是,但是你走了我会无聊” “我这么重要啊”,他拎着李镀送来的果篮回头逗人家。 “嗯” 他拿出一个香蕉递过去:“那你好好听爸妈的话” “连人在哪都不知道”,她撇了撇嘴,接过了香蕉: “谢谢”,漏出了门牙上被蛀出来的大黑点。 李镀的车就停在地下,他顺理成章地坐在副驾驶:“还麻烦你来接我一下” “应该的,先生” 驶出地下停车场的一瞬间,明艳的阳光刺痛了他的双眼,像是在双瞳中绽开了一颗花椒。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感受眼皮上的温暖在慢慢流淌。 “那次那个男生你怎么认识的?” “哦,就上次您让我去机场接华教授,小璋是他带的学生。听说我认识您就留了电话,结果真的派上了用场” “那他很厉害了” “嗯,生物科技,已经保研了” “真是长江后浪推前后,我以前都只能一点一点往上考……我记得你哥哥也是生物科技?” 车已经驶入了郊区:“您东西都带齐了吗?”李镀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 “也没有带什么,你的这个果篮真不小”。又过了两个路口,车稳稳的停在了别墅门口。 “一个星期不在家,太脏了我就不邀请你进去了”。张翩生伸了一个懒腰,下车险些站不住。 “好的,那我先回去了,您注意休息。哦,别忘了讲座” 他挥了挥手:“知道了”。走到门口开门,钥匙一直在兜里放着,摸出来时发现上面别了一个香草冰淇淋的钥匙扣,邻床的小虫牙偷偷送的。 “真幼稚!” 别墅里冷冷清清的。天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几片云,影子在窗户旁边的地毯上嬉戏打闹,窗台上的铃兰懒懒散散地摆着头,平添了几分生意。他疲惫地上楼,棕色的外套带子跟在后面亦步亦趋,挂过木质台阶时留下了几丝布料。 走到最后一间,几棵个子高的湘妃竹拍在玻璃上,碎了一片日光在地上零零散散地躺着。明明是自由职业,此刻也感到了什么叫身不由己。眼镜放在电脑旁边,翻开电脑,是文件夹里温由潮的照片,不知道是哪一个意识。 恋恋不舍地把文件夹最小化,打开浏览器开始搜索演讲稿。二十几岁的人做讲座还得和小学生念检讨一样,他对自己无可奈何。去S大做讲座是从他毕业时开始就开始的,那年他23,已经在准备考研了。按理说作为一个能在母校做演讲的学生,保研应该十拿九稳,但他的确没有。每年都是给新入学的学生做讲座,激发一下人家的好奇心和创造力,所以不用担心创新的问题,把上网搜到的新的资料和去年的揉吧揉吧就行了。 11点到家没有休息,3点就完成了任务。把稿件发给S大的负责人后感觉有点饿,便下楼吃点东西,谁知道吃出了一身冷汗: 有人来过他家里! 一楼的餐厅旁边就是他以前的房间,除了揪出之前逃跑的0027外一直锁着。但是他刚刚吃面包时随便撇一眼就看出来不对劲,锁上的黄铜被磨得掉了一大块,在灯光照耀下格外显眼,像一颗黑洞洞的瞳孔在盯着他。 怎么办怎么办,报警吗?可是的确什么都没有丢啊?更关键的是,如果让其它人发现他在做这种研究的话……别说能不能把实验进行下去,念在他对社会的贡献上判无期都已经是法外开恩;如果不报警的话,万一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人还在家里怎么办?他的目的是什么、他藏在哪里……问题像乱麻一样绕在脑海里,他还不如继续住院呢! 浑浑噩噩地嚼完了面包,面包屑掉了一身,但是他一点都没有注意。即将参加的讲座、对0028的感情、电脑里的秘密…… 好烦。 拿着一杯掺了白糖的咖啡上楼,下午的阳光斜斜地射在房间里,有些刺眼,但比早上好多了。麻木地翻开电脑,他留意到左下角的文件夹图标,是他回来时还放在桌面上那个。单击打开,是0028的录像,停留在他给张翩生表白的下午,脑子里灵光乍现: 会不会是0028?这种想法实属无稽之谈,但此刻切实可行。0028出车祸的晚上他就离开了意识,此后再也没有注意过里面发生了什么。 如果0028抢救回来了呢?热恋中的张翩生不辞而别,0028只能到处寻找他的下落,误打误撞地找到了那台电脑、阅读了指南、带上了眼镜……然后来到了这个世界。所以对于0028来说是穿越到了三年以后,但是这里与他的生活大相径庭。 没有父母、没有工作、找不到家…… 他会到哪里去? 张翩生疯了一样跑出家门,他的目标很明确,去艾江: “真是的,早点来我还不至于进医院,还是那么会麻烦人” 按照记忆,0028出车祸前一天两人刚刚在艾江边过散步。 “翩生,我的失忆怎么又严重了,如果有一天记不得你了怎么办”。无论是在一起前还是在一起后,他极少用这种语气说话,手拽住一旁人的衣角。 “那就记得艾江,艾江会记得”。张翩生将有些冰凉的手攥紧,静静地看着江水说。 艾江离这儿近20公里,他选择从地库里开出摩托,这是22岁时温由潮送他的生日礼物。他技术不好所以极少开,但早上刚刚使唤完李镀也不好意思再把他叫出来。更何况这只是猜测,如果没有结果岂不是在消遣人家,打工人的命也是命。 拧了拧油门,所幸还能驾驶。他的头发已经好久没有剪过了,在风的托举下感觉后脑勺很茂盛,像是开过了柳树林。裤子很贴身,他也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感觉。 是期待吗?是紧张吗?会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难说。 马上就到艾江边了,他前额的头发全在拽着头皮,风糊住了眼睛。他拼了命地往江边看,人不多,但比晕倒那天热闹,两两三三聚在河滩上看水鸟。一滩鸿鹭翩翩起舞,但他实在无心欣赏,目光已经被一个单薄的人吸引。 他混在人群里面,像一条影子在被风吹得摇摇摆摆。 第8章 老辈子爱情,感动不保真 工作室在三楼,平时不设开放,开门后浓浓的木屑味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咳咳,房叔,冰淇淋里不会有荤菜吧?” 房念澄尴尬地笑了笑:“抱歉,我也才来这几天,有个大篇幅要赶就一直没有收拾。不过你们放心,全是健康环保绿色材料,木屑是那天画框摔坏了留下的” 三个人坐在窗边,这里受木屑的荼毒最少。房念澄端来了甜点,里面有温由潮心心念念的冰淇淋。 “哇,房叔你手艺真好!这是草莓的,这是菠萝的……欸?这是什么,绿色的不都是哈密瓜吗?为什么味道不一样”。 “这是香草的吧”,张翩生接过后尝了尝。看着温由潮意犹未尽:“你别吃太多,老嗓子疼” “知道了” 房念澄看着他们,突然就笑了,长长的头发在窗边的阳光下镀了一层金,变得和瞳孔一个颜色。 张翩生抿着嘴:“我说错了?不是香草的?” “没有没有,真厉害,就是香草的”。他看了看瓷盘子,可怜的冰淇淋已经被刮了七七八八: “你们喜欢哪一个?” “喜欢草莓的”,温由潮学着抢答。 “啊?”房念澄拼尽脑汁也没有想起来哪一副作品里有草莓。 “房叔叔说楼下的画呢”,张翩生把手放在旁边人的一点一点的肩膀上:“不是冰淇淋,花猫”。 “哦哦,抱歉。”温由潮嘴的周围绿绿的,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喜欢出口那副人像”。张翩生说:“眼睛真漂亮,鼻梁也很英气。您认识他吗?” “哈哈,当然,我也最喜欢那副”。房念澄从地上捡起几根笔,在空中比了比:“我和大学霸审美一样耶,那副我画了快七个月,想想真是……唉” “啊?不应该啊房叔,我爸说你三个星期就可以出一副,是手受伤了吗?”。温由潮终于舍得把勺子从嘴里拿出来了,嘴角已经被压出了痕。 “没有受伤,是我记不得他长什么样了”。房念澄的目光有些破碎:“我喜欢了他整整五年,12岁喜欢到17岁,还说要考同一所大学呢……就是不敢说。唉,谁知道这个骗子高三要出国了,如果不是家里突然破产,我一定要追过去” 两人齐齐抬头,看着他来回倒腾笔的力气逐渐增大,手上的青筋时隐时现。 “我只能送他到机场,当时人可真多,连拥抱的勇气都没有。我怕别人说我家里落魄了就跑来攀高枝,所以他张开怀抱的时候脑子一热,和他击了个掌,然后转头就跑,几乎边跑边哭……”。 房念澄面上不显,但声音已经变得断断续续的:“我听到他在喊我,好大声。我多希望分贝能带来回头的勇气,但是没有!一点都没有,结果后来画他的时候连面孔都想不起来……照片太久都失真了,我只能靠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祈祷梦到他……梦到一次,就画一点。” 鼻子埋在掌心,他微微颤抖。温由潮不忍心故事就这样结束,将手搭在房念澄面前的桌沿:“你们回来还见面了对吧房叔?我记得小时候我爸带我和你一起去机场接过人,说是国外来的”。 “抱歉,小温,但不是他,是他父母。他死了,好端端的非要去参加什么维和……连尸体都没有”。 温由潮狠狠地闭上了眼:“平白无故问这些干什么!” “抱歉啊,房叔”。温由潮满脸歉意地望着对方,愧疚地不能钻进大地里。张翩生心里也很震撼,他从来没有想过一直等待的代价会这么沉重。 “哈哈没事儿啊,本来就是我先开了头。如果走不出来我也不会画他的……小温,冰箱里面还有蛋糕,知道你在家覃姐姐肯定不让你吃。好不容易来一趟去尝点,我帮你瞒着你妈妈” “哦……好”,温由潮弱弱地应了声,起身走了。 “翩生?”房念澄晃了晃手中的笔:“你在听吗?” “啊啊?我在,抱歉房叔”。张翩生这才回过神:“所以就、就没有了吗?” “哈哈哈,当然不是,大学霸怎么也信啦?他现在还在家做饭呢,我俩只是没有公开而已”。他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泪水:“逗逗他而已” “那样最好了”。张翩生有了笑意:“那你们准备……” “翩生,我看的出来,什么都看的出来。不是我在危言耸听,但我是幸运的,但是别人呢?爱情会有魔力我相信,但它太虚无缥缈了”。房念澄把手搭在腿上看着他: “请你遵从内心” 张翩生汗津津地抓着椅子把手,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接话。他爱温由潮?是的,绝对。可是温由潮才15岁,知道什么是爱吗?他配得上爱温由潮吗?自己现在对于他的一切好,只能因为温父收留了他想要做出的回报而已,不能越过雷池半步。 是回报、血缘;是朝夕相处、刚好情窦初开……反正不能是爱! 温由潮顺着窗户旁边的走廊一路往前,走廊这边是工作室,另一边是艺术家的小休息室。墙上栏杆井井有条的影子被他拨得一颤一颤的,就像在挽留。拉开门,一面爬满了绿萝的装饰墙迎接了他,茂密的枝叶拉拉扯扯的,遮住了墙以前的颜色。 冰箱在厨房,打开后果然飘出来一阵奶油香。心情太沉重了,需要美食,15岁的小孩都这样想。拿勺子分了一半津津有味地往嘴里喂,好吃得边吃边到处转圈。 厨房门前一个小工作桌上面摆满了纸张,大部分都是房念澄一时兴起的灵感留下的涂鸦。五彩斑斓的世界对温由潮来说没有什么区别,反倒是在一众画作里一张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体检报告更引人注意。 “房叔生病了?” 他一手抱着碗,一手翻起了纸。房念澄没有病,因为患者名字不是他。这张纸的主人温由潮不认识,上面大部分专业的数据他也看不懂,只好将目光下移,最后一行手写着“健康,可以继续进行”,知情人处是温杭的签名。 “我爸?” “我爸去医院干什么?” 问题太多影响了味觉,他感觉有些吞咽困难,只好放下了蛋糕往回走,满腹心事等着房念澄解答。 但他回来的时候看到两个人表情都有些僵硬,只好先小心翼翼地坐回原位。看看左边的张翩生,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再看看面前的房念澄,眼神也空空荡荡的,话头不得不被低压的氛围按了下去,三个人相对无言。 还是房念澄先打破了僵局,他把笔放在桌子上:“怎么样,蛋糕吃了吗?” “好吃,是今天才做的吗?”。温由潮点点头,又看了看张翩生,却发现对方也在看他。 “你要去尝尝吗?” “谢谢,但我不喜欢吃蛋糕” “我就吃了个蛋糕,你怎么变这么客气?”他的语气不对,温由潮一下就发现了。 “没有啊?”张翩生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现在这么反常,但似乎说什么都不合适,只好重新把头埋在臂弯里。太阳光照在他的后脑勺上,一颗小痣被照得发红。 看对方没有应声,温由潮也不好自讨没趣,便把刚刚压下去的话头又拉了起来: “房叔,你那个体检单子哪儿的?” “咳咳咳……啊?哪个”。冷不丁被提问一下,专心摆弄笔的那人硬生生呛了口口水。其实他早听清了,但现在一点不是时候回答。只好装疯卖傻、求个思考时间。 “就是你桌子上那个,冰箱旁边那个桌子” “啊,那个啊……是之前工作室的朋友,身体老是不太好,刚好老温认识医院的人就随便做了个体检。他也没有什么亲属,老温就帮忙签了个字做担保。” “哦哦”。虽然还是不太懂,但是张翩生现在把手放在他肩膀上,他也没有心思再听下去了,便草草敷衍了回去: “这样啊,那我爸人还怪好的” 张翩生放在他肩膀上的手有点凉。温由潮想,有时间一定也要让张翩生去体检一下,签他的名字……越想越美,正要开口请求时,“咚”的一声,墙上的相框已经掉在地上,精致的彩色玻璃碎了一地。 “小温、翩生?”房念澄已经拉开了凳子:愣着干嘛?跑啊,地震了!” 张翩生如梦初醒,攥着旁边那人的手腕就往下跑。力气太大,手腕上的骨节硌得他掌心疼。 第9章 爱你?我是最久的 此刻,张翩生无比庆幸自己保留有健身的习惯,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一个人抗走确实比较醒目,但这比让他继续独自在人群里徘徊好的多。 怀里的人太平静了,圃一搂住,他就感觉到这人明显收着力,甚至扑腾了几下后就安静了下来。这让他不免便顺着肩膀上的力度看,发现那人也在直勾勾地望着他。下巴尖尖的,明亮的眼睛有些凸起,里面盛着明媚的江面,在太阳的反射下波光粼粼。动了动嘴,还是呜咽出了声: “你怎么老了这么多” “啊?”手一抖,他差点把怀里的人摔出去,这和想象中差也太多了。既没有落入一个泪眼朦胧的怀抱,也没有迎来一阵委屈的拳打脚踢,劈头盖脸的年龄拷问让他敛了声,甚至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解释。思来想去,还是关心为上。 “你瘦了” “是,我瘦了,拜你所赐。我的记性再糟糕,也不会忘记处心积虑追到的男朋友的。在病床上的时候我好痛,还在想你。”此时的温由潮才似乎如梦初醒:“放我下来!真奇怪,原来出车祸后人也是可以思考的,为什么你不愿意再等等我?还是说,你压根就不差我一个”。 一口气说的有点多,温由潮的嘴难以忽视地抖了抖。他笑了,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掺了几缕残阳。相见的场景和他想的不一样,清醒的那天他已经感受过肝肠寸断。他们什么都克服了、什么都答应了、什么都结束了……明明在变好了,为什么迎来的却是不辞而别。 关于失踪,张翩生没有张口。对于温由潮来说,书桌上的电脑已经解释一切。江边的人依旧很多,他感到了周围望向这边的目光,好熟悉,但他现在不想考虑。太阳正在慢慢合上眼,周围的柳条染上了旖旎的水色。他感觉侧脸有些滚烫,也许是因为正好承接了温由潮眼中反射的残阳,明晃晃照的他失去了对视的勇气,妥协地低下了头: “那你现在怎么想?” “我怎么想不重要”。因为他低着头的缘故,温由潮的话变得有些居高临下:“只有一点,我不是0028,我就是温由潮、陪你45年的温由潮。真奇怪,我居然现在不是老头。我不愿意承认还会原谅一个莫名其妙失踪的爱人,但我的的确确骗不了自己,如果你也爱我……” 张翩生低着的头被忽然抬起,下巴上的手冰冰的,他猝不及防撞入了一双满溢的情绪: “那就请继续吧” 话已至此,没有什么再迟钝的了。激烈的吻不适合久别重逢,用一个深深的拥抱代替。两人都有点恍惚,视角里的对方有了重影,原来是婆娑的泪眼兜起了此刻滤镜般的残阳。 到家后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郊区的房子孤零零地立在一片绿意里,像是圈住了一座孤岛。窗外斜斜地飞过几只雁,剪影投在没有开灯的卧室,张翩生把怀抱里的人搂得要喘不上气。 “你能不能再讲讲你是怎么过来的?”算不上患得患失,但他现在仍然有些不真实感。 怀里的柔软换了个方向,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你已经听了好几次了。好困,我要睡觉。” “你是小温?” “……昂” “你也是0028,没错吧?” “对” “所以……你算重生了?” “不知道,反正再睁眼时间就快进到你来我家了” “从哪睁眼?” “你说从哪?” 涉及这个话题,两人都敛了声。温由潮先翻了回去,留给他一个窄窄的后背。也是,手术前受了不少罪,如果他一直泡在子世界里,体型没有变也是正常的,张翩生颤颤巍巍地将手放在隆起的脊椎上却又是心酸。感受到后背上的温度,温由潮面上不动声色,委屈却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青梅竹马、生死之交、毫无嫌隙……多好啊,这么就变成这样了呢?掌心上细微的颤抖瞒不过张翩生,对方心里不舒服他一清二楚。可要怎么开口呢?解释他一意孤行、忘恩负义、冷血无情? 不可以。且不说事情的缘由,便是那相伴多年的情分也堵得他发不出声音。情分?他笑了。自己心里口口声声说情深义重,到头来换给人家的是家破人亡、病入膏肓…… 他,还配不配重新得到温由潮的爱? 各怀心事的静谧被午夜闹铃打破了,张翩生接起电话,对面是S大的主任: “抱歉啊翩生,影响你休息了,但实在是没有办法。我们明天所有的课都推到后天就是为了王教授的专业知识培训,结果刚刚接到通知他住院了,我们又不能再重新安排这周的课表……你看看能不能明天来做讲座?” 想到桌面上凌乱的文件夹,他叹了口气:“好的主任,具体几点?” 对方听起来很惊喜:“你能同意就太好了,那就下午三点左右吧,早点休息” 挂断电话后,张翩生的脸前又冒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什么讲座?”像是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开口机会,他理了理对方褶皱的衣领,衣服是他的。 “就是你在电脑上看到的那个,我是当时子世界实验最成功的” “所以我是最成功的意识了?”想不到处心积虑得到了这样的回复,话题又结束了。温由潮自嘲地笑了笑: “也好,还有人记得我” 张翩生彻底失控,那些悔恨的记忆一并用上心口。因为被利用他报复多少人,可为什么偏偏连带了最无辜的温由潮?泪水将要落下,脸颊却被抬起,身边人的声音多么坚定: “我都知道,去做明天讲座的准备吧” 从凌晨三点开始,温由潮面无表情地看着张翩生为了讲座忙碌到天光乍现,连带着他也没有合眼。按照对方的要求,他们准时到了学校,一人拎了一袋张翩生买的包子。 也好,他忙他的,我忙我的。这样想着,他播出了一个电话,对面是一个温柔的女声接的很快: “您好,嫦屏路派出所,您需要什么帮助?” “我要举报”。温由潮深深地吸了口气:“有人研究非法科技” 张翩生踏上讲台的时候,窗外警笛长鸣。温由潮感觉很有意思,一个非法研究还出动了两辆车。 为什么多年前温家被灭门的时候不愿意这样大张旗鼓地进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