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级地府职场整顿报告》 第1章 入殓三送黑无常 姚玎这段日子感觉非常丧,丧爆了。 姚玎,男,21岁,某不知名二本大学在校生,大四。专业学得焦头烂额,又没有考研的本事,目前正致力于专心打工,在阳间,他的副业是殡仪馆的入殓师学徒。 入殓师,也就是死人的化妆师,一个虽然还算神圣,但瘆人更多的职业。姚玎胆子不大,当然水平也不专业,之所以干了这么一份兼职,纯属造化弄人,被命运逼上了梁山。 这悲惨的命运还得从头讲起,浅浅回顾他的人生,四个大字精准概括:烂命一条。 出生的时候他妈难产,他爹车祸,俩人撇下他一个先天性心脏病的早产儿,一前一后撒手人寰。 那会儿在亲戚们看来,他就是一人人喊打的灾星,指定是那年祖坟风水不好,才出了这么个咒亲妨友的天煞孤星,又是做法驱邪,又是绞尽脑汁想把他“意外死亡”,出尽了邪招。 得亏他有个心善的奶奶,老太太是位眼盲心不盲的唯物主义战士,不信封建迷信鬼神风水之说,拼了老命护着他,他才得以留下这条多舛的烂命长大。 从小到大他是多病多灾,算命的说他是童子命,还是阴间来的什么鬼童子,注定活得倒霉,命不长久。 童子命,一般长相俊美,艺术天赋高,命途多舛,灾病不断,不太喜欢异性。 姚玎,典型童子命。 算命的倒是没说错,童子命的人,在几个特殊的岁数特别容易被收走,姚玎就是,每到特定的年纪,都得经历一次命悬一线。 可有件事怪。每次,他躺在抢救室心电图平坡、或躺地上口吐白沫的时候,都看见黑白无常在旁边掐秒表了,可不等最后一口气咽下,俩鬼接个电话,总说这一单阎王不让接,然后转身钻进阵仙风就走了,他奇迹生还。 后来,他相依为命的奶奶寿终正寝,只剩下他一个孤家寡人在世上,过上了吃了上顿没下顿,过了今天愁明天的日子。 那时候他活得郁闷极了,心脏病也犯得勤快,身心长期备受折磨,也想不开轻生过几次。 可是他回回想死,回回死不了,一到关键时刻阎王就捞他,犯病了捞,想不开捞,就连他从十楼跳下去,都能来阵大风把他刮树杈子上。 造化弄人,他只能生不如死的熬着,鬼门关晃悠了几年终于气急了,十八岁那年,他跟黑白无常干了一架。 其实说他单方面发癫更准确,他搂着黑无常的大腿,死活不回那奄奄一息的破身体里去,黑无常给阎王打电话,他也扯脖子对着电话大喊: 有你们这么欺负人的吗!活活不明白死死不了,我做什么孽了这么作践我?在阳间吊着一口气受罪你们以为是什么好事吗?!操,折磨人为乐是吧?全他娘是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阎王这才拍着大腿良心发现,这事办得属实不地道,不仅不地道,多少还沾点缺心眼,日后传出去必要落人口舌,叫人以为他是多糊涂的官。 这就说到了为什么管入殓叫阳间兼职,因为阎王为此向他郑重道歉,并给他介绍了一份阴间兼职——阎王送了他双阴阳眼,自那之后,他便成了阴阳两界的摆渡人,也叫送魂使者。 送魂使者这差事,简单来说,就是给黑白无常打下手。有些死得贼冤、心愿未了的鬼不愿意走,黑白无常没空伺候,就交到送魂使者手里,帮着了却一下身后事,只要过程不破了阴阳两界的规矩,怎么着都行。 若能渡化厉鬼安生投胎,便算使者身上的功德一件,这辈子功德积多了,等到了下面可以直接给地府编制,若是没那官瘾就急着投胎,也包能进个大富大贵的人家。 说白了,地府便宜外包,还画大饼。 一开始他干得还算起劲,一是他心地善良,二是有些好鬼临走能送点遗物、私房钱啥的,不多,也不样样值钱,但苍蝇腿也是肉,聊胜于无。 可干得稍微久点,他就有点力不从心了。 毕竟大半夜正睡着觉,突然一双血淋淋的大手啪的拍在屁股上,边哭边喊还老娘命来这档子事搁谁都难受。一回两回还行,时间一长,他岌岌可危的身心健康就顶不住了,多少回死到临头,都是黑白无常及时赶到,把他吓飞的魂强按回去的。 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找了个小殡仪馆做学徒,当起了半吊子的入殓师。 在那个小殡仪馆里,基本上遇的都是寿终正寝的老人家,一是对手艺要求不高,以他的便宜水平绰绰有余,二是老鬼比较体面,再激动也不至于咧开血盆大口就鬼哭狼嚎,哭急眼了还上手薅人头发。 只要抢先接下容易的单,那些四处乱飘、动不动就玩命的就得归黑白无常处理了,姚玎已经不敢再对这狗日的贱命有什么要求,既然死不了,那就尽量少遭罪,这是他职业生涯中唯一的奢望。 钱难挣,屎难吃,阳间是这个道理,阴间也一样。 那么话再说回来,这个被命运痛击腰间盘的送魂使者,最近有一点特别的不开心极了。 大概是半个月前,殡仪馆里送来个年轻人,听说是警察,26岁,英年早逝,因公殉职,没见什么外伤,但是送来的时候魂已经没了。 魂没了,别说交代心愿,转世投胎也够呛,好端端一个年轻伟大的人民公仆,奉献了自己宝贵的生命,临了却不得善终,真是见者落泪,闻者心碎。 姚玎这人心软,共情能力又特强,一见这命运悲惨、比自己都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倒霉蛋,心里就难过得要命,几天都郁郁寡欢。 过了三天,殡仪馆里又送来个年轻人,听说是在路上走着走着,嘎巴一下就死了,来的时候魂也没了,跟上一个警察长得一模一样。 合着还是双胞胎一前一后的遭此横祸,姚玎这下更难过了,心里忍不住直骂那缺德的阎王爷,他妈的,真是应了那句话,阎王叫你三更死,谁能留你到五更?26岁,正是生机勃勃的年纪,好好的两兄弟说没就没了,这世上有那么多该死的人不死,为什么灾难总是要降临在无辜的人身上?! 又过了几天,殡仪馆又送来个年轻人,也是长着前几天双胞胎的那张脸,也是同样的26岁,这回可了不得,听说人是诈尸的,刚走到太平间门口,俩眼一翻又死了。 来的时候还吓坏了保洁阿姨,阿姨一见又是熟面孔,顿时花容失色妈呀一声,手上的墩布一个没攥稳,啪的怼爆了姚玎小电驴的头灯。 姚玎这回是真哭了,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也向来是一个坚强的人,但这人间惨剧实在太惨绝人寰了。 他不禁心想,为何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偏找苦命人?如果他是被命运痛击了腰间盘,那这家人就是被生活踢碎了半月板,一家两个一表人才的好儿子,短短几天接连惨遭不幸,这狗日的草菅人命的阎王爷,看人家长一样手痒,消消乐的瘾上来了是吧?真他妈无情无义,无法无天,仗势欺人,令人发指! 况且杀人不过头点地啊!死就死了,还让人家死去活来是要干嘛啊?! 最重要的,还有这小电驴的灯!已经没法保修了!! 老天爷!!!!!!! 不过,不幸中的万幸,最后来这个是有魂的。 只是这个鬼魂的状态姚玎从来没见过,虽然轻飘飘的,却十分有质感。 姚玎对着他的魂这么一捏,虽是不属于活人的特殊触感,却包含着几分新鲜皮肤的弹性,摸久了好像还有温度似的,冥冥之中仿佛蕴着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 但最不可思议的还是,姚玎从业以来第一次见心这么大的鬼。这个暴毙又诈尸的老哥,灵魂析出身体后第一件事是睡起了大觉,而且睡得很香,姚玎扒拉了他好几次想把他叫醒,问问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没,这人都只回应他如雷贯耳的鼾声。 行吧,人各有命,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见他没反应,姚玎叹口气便换上工作服,开始给这张熟悉的脸化妆。 这尸体的样子看着安逸得很,不需要怎么修饰,遗容就足够栩栩如生,工作于是结束得很快,等他松口气拍完了照片,一阵青烟弥漫,掐点狂魔白无常准时出现。 她身边没跟着黑无常,看着心情也不太好,头发随意挽着,勾魂锁链搭在肩上,妆画得也不重,姑娘本就长着张稚气的小圆脸,这会儿看着更没了什么压迫感。 跟姚玎对接的黑白无常是一男一女,眼前这位小美女就是白无常。 虽然无常鬼是一年轻姑娘,这有悖常人心中的刻板印象,总有较真儿的死人投诉她形象有碍死亡体验,但姚玎不这么想,他觉着死了还能被漂亮姑娘带走,那他娘不是福报吗?多少人活一辈子都没这艳福,临死过过眼瘾都算便宜他们的。 相比较下,要投诉也该投诉那个黑无常才对。 那黑无常和神话传说里也有些差距,不是不够吓人,是吓人得过分。他没见过那位黑爷的真面目,每一次他都是混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双细挑凌厉的三白眼,做派也是人狠话不多,能动手从来不开口。 姚玎从没听他说过话,但二话不说提刀就砍的事可不少见,有时有些劝不动的怨鬼非要张牙舞爪,胳膊腿这位黑爷是说卸就卸,等卸完老实了,白姑娘才会悠悠的补充道:鬼魂零件不全的,下辈子投胎也是缺胳膊少腿,你说你非招他干嘛。 不过好像有段日子没见过他了。仔细一想,自打这对兄弟出事开始,就一直只有白无常一个。 姚玎心里不免犯了嘀咕,这边正想问问黑爷去了哪,白无常就低着嗓子喊了一句,“哎,老周,走了,起来起来。” 说着她还从兜里拿出了黑无常的令牌,一把丢在那躺着的人身上,不耐烦的在原地边等边跺脚尖。 “白爷,这……?” “哦,忘告诉你了,你孟哥调岗了,最近忙着练书法呢。” “那这位……?” “新同事,老周,刚上岗的黑无常。正好你看,长得还挺黑的呢。” 姚玎正发着愣,那位新上任的黑爷一个挺身,腾的就坐了起来,魂魄脱离身体后仍然是与活人无异的样子。 他揉揉眼下床站定,拿着牌子转手一挥,就着上了一身威风凛凛的黑红制服,青烟弥漫之间,身后闪出了把镰刀来。 — - “老子活了三回,回回冤死,到现在还没抓住是谁干的!” 这位黑爷起来,和姚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叫屈,边说还边揩了一把没挤出来的假想泪,看得一边的白爷白眼差点翻到了天上。 “行了周时钰,这回认命了没?认了赶紧走了。” “不行!认不了!” 新黑爷周时钰往自己的尸体上一坐,赌气样跟三岁似的。 “呃……要不您看,您有什么遗愿未了就告诉我,我帮您看看能不能解决呢?” 姚玎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没忍住插了句嘴。现在是凌晨三点一刻,要不是这短命鬼在这耗着,他早该下班了。 周时钰听了这话一下来了精神,眼睛放着光从尸身上下来,拍上姚玎瘦薄的肩膀就晃,“怎么,难不成你也是警察?” “不是,我大学生。我室友人送外号包打听,回头给你问问。” “……哈?” “我殡仪馆同事回头也给你问,行吧大哥?我们保洁王姨情报网可广了。” 周时钰本还挂着笑的脸逐渐木僵,接着就一屁股绝望的坐在了地上,眼神在旁边的空地儿上扫了两眼,看样子是还想躺下滚两圈。 “哎呦你……行了,可真烦人,快点走吧!你耽误人家下班了都!” 白无常无奈,锁链套头将他连拖带拽几步,转身一阵青烟就跟着那人一起消失了。 姚玎觉着这新黑爷铁定是有点什么毛病,未来的阴间兼职可能更要如履薄冰,一想到要跟这种人共事,他心中死意淡淡,有苦难言。 第2章 倒霉警察闹地府 往回倒到半个月前,说说这位可怜的新黑爷周时钰。 周时钰,男,26岁,生前是个警察,美丽灿烂的人生至少在倒霉冤死之前,和姚玎是截然相反的。 他当警察的原因是家里人都是警察,就像他爹姓周他也姓周,没人问他为什么当警察,他也不知道为啥,可能是他爷爷周老厅长,他爸周局长和他妈李副局长的人格魅力指引,他也稀里糊涂踏上了这条光辉之路。 他小时候有个十分疼爱的亲妹妹,得了白血病,七八岁的时候就不在了,在他26年风调雨顺的人生里,算是唯一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雪。除此之外,他家境优渥,无忧无虑,生活幸福美满,26年人生里的大事小情,只要心想,都能事成,也就是他没想要天上的星星,不然星星都能为他掉下来。 老天爷就像能听得见他的心声似的,他说他想当高富帅,他就是高富帅,他说他想风流,想左拥右抱金枪不倒,他就可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艳遇不断,他喝多了酒,半夜两点多钟在酒吧里边舞动青春边对着迪斯科球大喊:我周时钰是谁?我周时钰就是上天入地、宇宙皇帝!我,就是明天死了!后天,最多后天!阎王爷都得亲自给我送回来! 然后第二天他就死了。 怎么说,一切发生得挺突然的,当时他正出任务逮人,跑着跑着43码的鞋就从42码的脚上飞了出去,虽说时间紧迫,追人要紧,但是地上的石头子实在扎脚,无奈他只能弯腰赶紧捡一把。 他这边脑袋刚低下去,就觉着谁踹了他屁股一脚,而后他脚底一晃,正好就跌在道边,叽里咕噜顺坡摔进了底下的人工湖。 好在脑袋没摔懵,湖水也不深,几下就让他游上来了。那边同事拿了目标过来喊他,他也边招手边抬脚往那边走,走着走着,他忽觉眼前一黑,登时咕咚倒在了地上,没气了。 同事们全都吓得不轻,火急火燎抬他上车要往医院送,可没等车开出多远,就被黑白无常截了胡。 他感觉到自己的魂悬在身体上头,车后座上有一黑一白俩人,凶神恶煞,一左一右坐在了他旁边,那位白小妞手上还戴着块限量款卡西欧手表,边点头边数秒。 “时辰到了,带走。” 她手一挥,另一边的黑大哥二话没说,抓着他的后脖子往外一拽,仨人便都留在了原地。 车来车往穿过身体毫无感觉,周时钰这才反应过来眼下是什么状况,以及接他的这两位到底是谁。 他死球了,这俩人就是黑白无常。 “不是,我说……二、二位是不是认错人了?我那什么……我阳寿尽了吗?” 周时钰咽了咽已经不存在的唾沫,还想挣扎几下,奈何掐着他的黑哥们儿手劲大得惊人,稳稳逮着他跟拎猫似的轻巧,噔噔噔噔就往搭档招出来的青烟阵里走。 “哎哎、哎!你听见没啊?!我说你领错人了啊大哥?!你赶紧撒开我!!老子着急抢救呢!!!” “啧,叫唤啥啊你,你死透了。” 白小妞不耐烦,冷冷白他一眼便从怀里掏出了本册子,本季度东三省各县区勾魂任务名册,哗啦哗啦翻到对应日期举到他面前,在周时钰三个字上反手就是一个大红叉。 - - “哎呦喂——!不好了不好了!阎王爷!有个新来的造反了!!” 这边一尖嘴猴腮的小鬼正鼻青脸肿边跑边喊着,下一秒就被一脚窝进了阎罗大殿,吓得案台边上的阎王一口茶水没来得及咽肚子里,全喷在了眼前的金丝卷轴上。 一边的判官正瞌睡着,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开,余光已见一壮后生撸胳膊挽袖子,气势汹汹拎着拳头冲了进来。 那猛鬼阳气极盛,光是步子啪啪踏在地上都响得反常,黑白无常在后头追得气喘吁吁,四条腿也没撵上他两条。 这边的阎王岁数大了反应更慢,没等直起腰来看清来者何人,沙包般的拳头已经抡圆了招呼在了他脸上,只听“咣”的一记回声嘹亮,阎王连人带椅子仰倒在地,发出了痛苦的嚎叫。 那猛鬼踩在桌上甩甩拳头,扭头又看见抖如筛糠的判官,反手夺了他的毛笔一记扫堂腿,老头当即也直挺挺倒去了阎王旁边,哎呦哎呦一块哀叫起来。 好一个恶鬼!一套行云流水的连招打完,追过来的一群鬼差全都被震慑在原地动弹不得,甚至有点想要鼓掌的冲动,这地府里上千年都不曾有过如此震撼人心的场面,拳打阎王脚踢判官,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千古绝响,实在千古绝响! “他妈的,你个狗眼昏花的老东西,赶紧把老子复活!” 而这恶鬼,正是刚冤死的周时钰。他从桌上下去,按着俩鬼官又是一通乱拳,可这么揍着也不见哀嚎的俩老头答应一句,周时钰揪着那判官老头的羊角胡眼珠一转,心想:这俩老头跟古装电视剧里模样相当,该不会是听不懂现代人说话吧?于是啧了声赶紧改口。 “呔!无耻老儿!速速还爷爷命来!!” “壮士饶命、壮士饶命啊!!有话好商量行不行啊!咋还打人呢!” “哦,会说白话啊。”周时钰停下手,见那判官还要抗旁边那根大毛笔,一把就薅住了他裤子拽回来补了两脚。 “那行,老子也不跟你废话,赶紧把我送回去,不然你俩今天都别想活!” 鼻青脸肿的阎王不敢吭声,只敢在那铁拳之下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拉起晕头转向的老判官一块,赶忙哗啦啦的给他翻起了生死簿。 “敢问壮士大名呐……?” 阎王哆哆嗦嗦捻着书页,照着日期一页一页紧忙的翻。 “周时钰,星期天那个周,时间的时,金玉的钰。” “周时钰,周时钰……怎么没有周时钰……下半年九月中旬……” “这不在这呢吗,瞎啊!” “不是,这怎么好像谁乱填的?也没在表格里啊?” 阎王颤颤巍巍,指着表格上头被个V挤进去的“今天死”三个字,总觉着脑袋顶上的视线让人毛毛的。 “小伙子什么职业啊?生辰八字讲一讲?” “警察,生辰八字不知道,怎么?” “警察啊,我还以为土匪呢……。” 判官幽怨的看了他一眼,合起生死簿退了两步,“老弟,我看你精力这么好,八成是阳寿未尽,但是这生死簿上写了你今天死,兴许哪个缺德的手贱,我们也没有办法……斗胆问一句?你怎么死的?” “出任务。” “老弟,你看,人民警察因公殉职,挺光荣的,要不你直接去投胎,我们给你物色个好人家?” 这话一出来,周时钰一下就火了。 “因什么公殉职我因公殉职!我他妈查电信诈骗的我殉什么职我殉职!咋的,查手机号码查死的啊?” 他嚷,“物色个屁!老子这辈子要什么有什么,我还用你物色?我不管,谁要害我和我没关系,赶紧送我回去!”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的,全是愁容满面,只有两个无常气定神闲。看了半天的热闹,白无常才上前了一步,拽着周时钰的后领子就把他拎到了自己旁边。 “想回去可以啊,但是得回答我一个问题。”她挑眉道,“你还记得谢媛媛吗?” 周时钰脑子多快,生怕丢了机会赶紧连连点头,“记得记得!” 谢媛媛谁?记得个屁。 “行,那我帮你,你回去吧。” 话音一落满殿的人目瞪口呆,这次倒只有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了半张脸的黑无常反应最大,他皱眉盯了周时钰半天,恶狠狠竖了个中指。 - - 于是周时钰就此开始了他的死去活来之旅。 他猜对了开头,阎王爷确实送他回了人间,但他没能猜中结局。 第一次他从棺材里醒了过来,一群人正要埋他。 诈尸跑路的过程惊心动魄,他直接敲开棺材板,爬出坟坑撒腿就跑,吓得他爹傻了,他妈晕了,他弟哇哇大叫,殡葬一条龙服务队多米诺骨牌似的坐倒在地,惊声尖叫此起彼伏。 可当务之急不在此,他脑仁不大,没空分心思考这诈尸的烂摊子怎么收拾,他只想先抓出害死他那狗日的是谁。 他首先想到列个嫌疑人名单,可思来想去,认识他的人多,他得罪过的也不少,得罪过他还死了的倒是想不出有谁,死了还敢在阎王眼皮底下整他的,这么深仇大恨的应该不至于有吧? 哎?不对啊?那在生死簿上动手脚的肯定是死人啊?自己在阳间找啥? 他想着想着就想得抓耳挠腮,感觉脑壳痒痒的,好像要长脑子了。 唉,算了算了,反正活了,先上路边公厕洗把脸再说吧,洗洗冷静一下先。这满脸廉价化妆品又黏又闷的,嘴巴通红脸煞白,还扑个骚粉的腮红,什么破玩意什么破手艺,这年头啥人都能做殡葬啊? 周时钰骂骂咧咧的在公厕里洗脸,左一层右一层往下抠粉底液,弄了半天才勉强搓干净个大概,看清了自己原本英俊潇洒的模样。 凉水一拔,他神清气爽,想在解决深仇大恨前先出门透透风,刚走出公厕没有十步远,就嘎巴一下厥在了地上,死了。 - - “不是,我他妈怎么又死了?!” 周时钰进了阎罗殿就要抡拳头,吓得阎王离老远就啊啊的喊起来。 “怎么回事?!啊?闹呢??我地府官员回乡视察呢?!” “哎呀,小兄弟!我们真的尽力了!” 阎王欲哭无泪,连连摆手,“你带着尸体乱跑,这可是扰乱三界秩序、胡作非为、倒反天罡!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可周时钰不管,撸起袖子就要揍丫死老头子。 “老弟,你看要不这样!” 一边的判官沉不住气了,摇了摇头长叹口气,看了那边的黑白无常一眼,压低了嗓子,“你看,我这也快退休了,我们这县级地府空出了个职位,我看你凶神恶煞,特别适合当黑无常,不如这重任就委给你怎么样?” “那我不还是死的?死人差事有个屁用!” “非也、非也!老弟,你看,黑无常能经常来往人间,你也不算跟阳间断了联系,无常又有香火供奉,阴德攒多了,下辈子投胎投得不会差的!” “无常到阳间是索命的,那能一样吗?我还能扛个镰刀回家?” “呃……这倒不能。” “那有个屁用!我要的是复活、复活!复活你懂吗!” “唉呀……老弟!我跟你讲,回魂这事吧,今天就算把天王老子请下来,这例也是破不得的呀!你是死得冤枉了点,可左右你也回不去了,倒不如抓住机会,往前看呀!” 判官说着皱起老眉,连瞪眼带比划的,模样相当诚恳,“你看你也闹了几天了,我们这小小县级地府,你闹一闹倒不碍事,可若是这事传出去、给上面知道了,领导要怪罪下来杀一儆百,你可就惨啦!轻则落你个永世不得超生,重则、那可是祸及九族后代,非你一人之灾啊!不值当!” 这话周时钰倒听进去些,他细琢磨琢磨,也是这么个道理。 他死得不明不白,这口气确实难咽,可人死不能复生,他也不是不懂。自己一个已经冤死,要是再殃及家里的双亲和弟弟怎么办? 从小他鬼故事听的不少,虽不知道阴曹地府怎么还分什么县级,可鬼神就是鬼神,鬼神那些通天的本事,凡人肯定不能与之抗衡,自己是俩眼一翻痛快死了,活人可经不起折腾。 他弟就是那种灵异体质的小孩,有事没事就被小鬼骑脖梗,今儿生病明儿驱邪的,遭了不少罪,那还只是招上了泛泛之辈而已,万一因为自己的冲动,他招上了厉害的咋办?家里已经没了俩孩子,再经不起这种打击了。 或许往前看就是最好的结果吧。要不先咬咬牙把命认了,别的事以后再说吧。 “……那行,我当。但是我得先回去一趟,我要留点遗言。” “得嘞老弟,你去你去!” 阎王爽快答应,周时钰又一溜风的跑了。 “唉……孟令你小子赶紧的,牌子卸了!免得那傻子折你的阴德!” 前脚周时钰刚走,后脚判官赶紧扒了黑无常的牌子,反手摸过一边的阴差簿,把黑无常的名改成了周时钰。 那边的周时钰重新从太平间醒过来,此行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告诉老妈他很好,虽然他死了,但他永远活着! 老头咋样无所谓,老弟也自求多福吧,但妈妈他放不下!妈妈辛苦生下他们、养他们长大,失去了两个骨肉的妈妈一定痛不欲生,他别的已经做不到了,但至少,他要让妈妈心里好过一点! 谁伤心都无所谓!妈妈不能伤心!他这辈子最见不得妈妈流眼泪! 他一个挺尸翻下床,抢了瞠目结舌的门卫大爷的衣服,三裹两裹匆忙穿上,撒丫子就往外跑。 妈妈!我来了!!!!!! 周时钰大喊着一路狂奔,没成想刚奔到门口,他两眼又是一黑,仰面瘫倒,死了。 第3章 白无常为爱走钢丝 谢媛媛是谁,我看你丫根本不记得,就硬装。 白无常那天听了周时钰的胡说,其实半拉字都没信,就这二两马尿下肚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主儿,还能指望他记得二十年前的事?做梦。 那么问题来了,谢媛媛究竟是谁呢? 答案就是——这位白爷。 白无常本名谢媛媛,祖上几代都是白无常,一脉单传子承父业,到了她爹这辈突然生了个姑娘,于是就有了她这位绝代女无常。 她和周时钰是怎么认识的,就得从这说起。 地府官位按照古时候的规矩,男官传男不传女,女官传女不传男,而像她这样生于冥界的孩子,是不能投胎到阳间的。 但自从改革开放之后,地府也慢慢与时俱进,建国后有规定,三界所有在编的神鬼妖,都禁止滥用法术,那些天上的、人间的,顶多不如从前自在,而地府则是所有工作都变得难以开展——最首要的问题就是,忙不过来。 仙儿们只要保保平安、吃吃香火就行,日子别提有多舒坦,可他们地府得把所有鬼魂收走,转生的转生,处理的处理,工作量极大。 以前世道乱,不是所有鬼都有命转世投胎,不少都盘踞在阳间各处为非作歹,或四处闲飘,让神啊妖啊道士啊灭了吃了的,都没人去管。 而那时候的地府众人也法力无边,分身无处不在,无论阳间有多少游魂飘荡,收拾起来都易如反掌。 实在收拾不完,或者懒得收拾的边角料,那就放他们四处溜达去呗,捉鬼的、算命的、写志怪小说的,都得吃饭不是。 而现在,时代不同了,人死了也有人格,也有责任,也受道德纪律的保护和制约,不能在阳间瞎晃悠,都得带走。 人多了,鬼差的法术倒受限了,大量的接引工作堆积,无法完成,地府的体系于是面临改革,在长时间的探索与实践中,地府的工作模式逐渐走向了规范化。 如今各地区都有自己的地府,地府按等级分为省级地府、市级地府、县级地府,以及自治区、直辖市、特别行政区地府,黑白无常大同小异,分为省级无常、市级无常、县级无常、自治区、直辖市、特别行政区无常,还有个比较特殊的流动无常。 由于无常的工作量大,也常遇见棘手的突发状况,所以除了地方固定无常,还有一些游走各处、哪有需要往哪搬的,叫做流动无常。 但即便如此,很多县级地府还是面临着人手不足、香火不够供奉太多编制鬼差的问题,所以常会到阳间雇佣一些童子命的凡人,来分担一部分无常的工作。 阎王会帮这些童子化解命中的生死劫,并亲赠阴阳眼,这样就可以免费使唤他们,称为“送魂使者”。 阎王:他们还得谢咱呢! 县级以上的地府不发这种外包,一是因为人间推行唯物主义,上级地府也得响应政策、积极配合,这种事明面上是不合规矩的;二是因为越往上香火越多,人家不缺养无常那仨瓜俩枣,县级以上的黑白无常都在两对以上,若有必要,还可按需增加。 所以,这样的人多集中在县、乡、镇、村,这也是乡镇怪谈多、大仙多的重要原因所在。 法术不够,技术来凑,阳间科技在发展,阴间科技同样在进步。法术被削,鬼差之间不能及时取得联络时,手机就成了最方便的通讯工具,只要把各自的灵力像存号码似的存在手机里,彼此之间就有了信号联系,可以随时呼叫。 而现在的烧纸供奉也都与时俱进了,阳间人现在除了元宝纸钱、酒肉瓜果,还经常往下烧什么纸手机、纸电脑,供奉奶茶、零食、肯德基全家桶,什么都有,等鬼魂投了胎,家里年年烧的东西就充公了,谢媛媛那块限量版卡西欧,就是从不知道谁给好哥们烧的电子大礼包里淘的。 而关于无常的任职要求和地府工作待遇,话就说回来了。 曾经黑白无常只传男,岗位是世袭,如今时代变了,无常除了世袭,还可以报考选拔,而只要一文一武配合相当,性别也不再是必要条件。 白无常要求通文,黑无常要求善武,简单来说,白无常主打对死人话疗,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无用,黑无常还略懂些拳脚。 谢媛媛是世袭白无常,她的太太太爷爷就是初代无常谢必安。地府自古以来不变的规定是,官员如果任职期间有重大贡献,其子女是可以投胎成人的,所以,以谢媛媛的身份,想投胎其实很容易,而即便她不投胎,接着做白无常,保底也该是市级无常。 可她如今为何只是个小小的县级无常?兜兜转转,话又得说回周时钰的头上。 白无常传到她这一代是个姑娘,她爹觉着反正血脉也在断这了,姑娘家家当什么无常鬼,不如离开地府这破地方,去人间享一辈子清福,所以早早为女儿做好了准备。 等她长大些,时机差不多了,老谢头便大手一挥,拿出攒了半辈子的功德准备送她去投胎。 但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临走那天,奈何桥边一熊孩子乱跑,一头撞翻了饮水机,两大桶孟婆汤全泼进了忘川,孟婆只能回去重新熬,一整天的投胎进度都受到了影响。 鬼神转世讲究择吉日,因为这意外,老谢头掐算了老长时间的吉日错过去了,这在转生上属大凶之兆,恐怕强求只能坏了天命,得不偿失。 就这样,谢媛媛没能投胎。不过好在,老天爷给她关上一扇门,同时留了个纱窗,老阎王为表安慰,颇为大方的给了小丫头一个特权,允许她在阴盛阳衰的日子去阳间玩玩。 时值雨季,她掰掰手指头算算,这可是个不短的假期,一点火没上,屁颠屁颠就玩去了。 她第一次去阳间,降落的姿势还不熟练,一阵青烟过后,她大脸朝下就摔在了块墓碑上。 阳间的东西被阴间的人撞了,自然遭不住,石碑东倒西歪直接碎了个稀巴烂,花束果盘撒了满地,吓得旁边一孩子哇哇大叫,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谢媛媛爬起来的时候,看见了墓主人的照片和名字,是个和她岁数相仿的小姑娘,咧着小嘴笑得特甜,名叫周月朗。 她对生死并无概念,只喃喃了句等我回家给你多赔些功德,就拍拍屁股爬起来,还十分好心的拉了一边跌倒的小男孩一把。 “对不起,我……” 没等话说完,面前的小男孩就咧个大嘴哭起来,边哭边喊你赔我妹妹的墓碑和零食!谢媛媛歪头仔细一看,男孩和遗照上那个孩子长得像极了,比她大的样子,应该是周月朗的哥哥。 谢媛媛仰着小脸,对着鼻涕一把泪一把的男孩说道,“我叫谢媛媛,我爹爹是白无常,等我回家去,就让他找着你妹妹,一定投胎去个好人家行不?” 听了这话男孩不哭了,上下瞅了两圈苍白得有点透明的小姑娘,撅起嘴来嘟嘟囔囔的问,“真的?你爸真是?” “我骗你干嘛!我是从地府来的,地府里的官我都认识,就算你现在死了,我也能让阎王叔叔亲自把你送回来!” 男孩听罢,一下子破涕为笑,胡乱抹抹脸拉住了谢媛媛的小手,“那你还让她投我家来行不行?我……我叫周时钰!你别忘了,回去告诉你爸,让他找我家!” “那你不报答报答我呀?一个墓碑就换一个小孩,那我多亏呀?” “那……要不这样?我家可有钱了,我爸比玉皇大帝还有钱!他就是高血压,老躺床上哼哼,我妈人也好,和电视上的恶婆婆都不一样,等你长大了嫁进我家来,我给你买房子和车,行不行?” “真的吗?那你反悔了怎么办?” “那你就给我带走呗!” 小男孩一本正经伸出小手指头,和她拉了个勾。 俩人刚达成共识相视一笑,下一秒忽然雷声大作,乌云黑压压过来悬在了俩人脑瓜顶上,白无常急吼吼现身,一把捞走了自家闺女,气得直跺脚。 “可不能乱说!可不能乱说啊!” 没等谢媛媛反应过来,一阵青烟,俩人回了地府。后来的事她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次年她爹和阎王说了情,给周时钰家投去了个孩子,是不是周月朗她也不知道,他爹说是,她也信了。 后来她长大到了十几岁,父亲那辈几位鬼差都退了休,她到底是接了无常的班。 前任黑无常孤家寡人一个,别说儿女,媳妇都没捞着,投胎的时候因为是童男之身,让其他单位那些搓佛珠的看上了,还赐了个高僧的命。 这么一来黑无常就空了位,当年无人通过选拔,地府里其他官员的孩子,谢媛媛还一个都瞧不上眼。 思来想去,她跑到了孟婆那,捞来了她老人家的养子。 这位兄台名叫孟令,身形挺拔,乌发垂肩,双瞳赤红,额间生一道绛紫色符文,气质寡淡清冷,脸蛋却十分漂亮,若不是他胸前比自己少了两团东西,谢媛媛都要以为这美人是个女孩。 在所有地府子弟里,他的法术最为高强,而且他为人沉稳,工作认真,行事干脆利落,俩人一起做了很长一段时间市级无常,合作相当愉快。 谢媛媛还曾对他芳心暗许,只可惜这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怎么说呢?就是空有样貌,但八杆子打不出个瘪屁,是个闷葫芦。 无常生活本就乏味,搭档还是个拿眼神说话的闷墩儿,更是雪上加霜。孟令的沉默寡言,寡到谢媛媛一度以为他有语言障碍的程度,除了工作中必要的沟通以外,谢媛媛想和他交流只能靠观察:观察表情,观察动作,观察眼神,久而久之连他抖一下睫毛都看懂了什么意思。 其他姑娘见了二人都说:白爷多好的福气呀!黑爷生得这么好看,就算是个石头雕的,天天看着也高兴! 谢媛媛听了就愁,他可不就是和石头疙瘩一样,光好看有屁用,别人羡慕有个屁用,针不扎自己身上一个个哪知道难受呢! 于是,谢媛媛乏味的生活,只能靠着心里的那个约定排解了。 虽说她谢媛媛生来就是地府鬼将之女,淡漠生死不屑离别的心态比不少老鬼还透彻,实际上抛去这环境赋予的性格,她本身特别单纯。 她觉着那个约定她记着周时钰就记着,她给他家还了个孩子回去,他也一定在等着娶她。 主要她也想离开地府了,她曾以为这里的鬼差们没有生离死别,定是比人快乐,长大了才发现不是的,少了死亡赋予的价值,那这无边的生命究竟有什么意义?她冥思苦想不得其解,就觉着周时钰能给她答案。 就为了这份执念,她主动申请调去了周时钰所在的地方,屈尊降贵当起了县级无常,只为盯着周时钰,看他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娶自己回家。 可能是因为跟其他人社交有障碍,她的闷葫芦搭档也跟她一起同甘苦、共患难去了。 谢媛媛就这么一天天长大,也看着周时钰一天天长大,左等右等,也不见他还记着什么约定。 直到某一天,她听见了周时钰吹牛逼的话耳熟,什么就算死了,阎王也把他送回去,那腔调,像极了他们许下约定那天。 谢媛媛大喜过望,原来他没忘!于是二话没说就在生死簿上勾了一笔,给周时钰仨字后面夹了个“今天死”,顺便在他出任务捡鞋的时候偷偷踹了他一脚,准备把他直接带走。 只是万万没想到,周时钰是个脾气这么爆的。 死了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实在不行重新投胎呗?谢媛媛看着他闹,心里就简简单单这么想着。 可眼见他没完没了,她忽然又觉着,周时钰也挺可怜的。他的爹娘又不像自己的爹娘,退休了找个地方一呆,几百年都能活,她太太太爷爷现在也活得筋道着呢!可凡人的一生就只有短短数十载,爹爹以前就常说,凡人总对死亡有怨,是因为凡人的死就是永别。 永别,永别是什么感觉? 悲伤?愤怒?失望?所谓痛、与怨? 她向来不懂凡人这些心思,只是曾见搭档在工作中受过许多创伤,知道那些滋味并不好受。 所以她问出了那个问题,你还记得谢媛媛吗? 她想着,如果他记得,自己就帮他,就算是那种说谎的记得,她也不管。毕竟他们两个有孽缘,就是得冤冤相报,就算帮他会给自己惹麻烦也无所谓,全当还他了。 她背后找了几位老官爷求情,希望他们帮周时钰想想办法,后来是老判官明了她的心思,灵机一动,给了个好法子:刚好这恶鬼闹得大伙没办法,干脆就把他栓在黑无常的位子上,以后就由不得他张狂了,这么一来,以后朝夕相处,同甘苦、共患难的,他和谢媛媛的事也只是时间问题。 谢媛媛想,这倒也行。反正周时钰来了,感情先慢慢培养,什么买车买房的,虚无,低级趣味,下辈子再说。 第4章 狗皮黏膏药 可刚搭档了没几天,谢媛媛的美好幻想就破灭了。 她以前的好搭档孟令,也就不爱说话算个毛病,其他方面俩人可是珠联璧合、相辅相成。 工作上,白爷指哪,黑爷打哪,合作起来行云流水、天衣无缝,从无意见相左的时候;生活里,孟令也是谢媛媛说什么他听什么,她说往左,孟令就不会往右,她想要天上的星星,孟令也能一声不吭去摘,从来就没有过胳膊肘拧胯骨轴的时候。 哪像这天杀的周时钰,活么不会干,眼色么不会看,除了给人添堵,啥他都不会。 这阵子谢媛媛对他还算照顾,教他无常的法术口令,带着他熟悉工作,还给他申请了新的制服跟镰刀。可这狗日的倒好,别的地方有工作一概不去,一天好几趟的往姚玎那殡仪馆钻,成天看冰柜里自己那邦邦硬的尸体,看着看着拉面一样的眼泪就淌下来了。 后来他家里人把他拉走火化了,他就成天蹲在冰柜旁边忆往昔,抑郁得像条狗一样,怎么拽都拽不走。 又一次独自完成了工作后,谢媛媛受不了了。她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回去从地府兵器库里精挑细选,扛了根半人高的狼牙棒直奔殡仪馆,气势汹汹直指旮旯里周时钰的脑袋,毫无淑女形象的怒吼。 “周时钰你到底想怎样?你走是不走!” 吓得旁边的姚玎手一哆嗦,差点把口红杵进尸体嘴里。 “白爷……我有心脏病,您悠着……” “我不走!” 话没落下,那边周时钰又是一大嗓子,姚玎捂着心脏差点跪在地上。 “我必须得弄清楚我怎么死的!搞不准就是谁心肠歹毒,找的大仙做法害我,我不查清楚了肯定死不瞑目!” “你都化成灰了瞑不瞑目有意义吗?” 谢媛媛果断撅回去。可她虽然嘴不饶人,心倒是有点虚了起来。 弄死周时钰这事,她做得确实欠考虑,可事已至此,人都炼了,也没有后悔的余地了嘛! “反正都这样了,你往前看吧周时钰,你不是也挺幸运吗?死了就当鬼差,别人还没这福气呢!” “哈?!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周时钰听得怒冲天灵盖,腾地从地上站起来,可指着谢媛媛嚷完,他又感觉哪不对,妈的,她本来也不懂生离死别的痛,骂了也没杀伤力啊? 于是他转身,又恶狠狠指向姚玎,“你!给你!你要不要!你说!” 姚玎缩着脑袋,看看他又看看谢媛媛。 果断的点了点头。 “……” 谢媛媛抱起胳膊冷哼一声。 “不是、你怎么回事哥们?生命诚可贵啊?!你就没有家人吗?你就没有留恋吗?” “没有。” 姚玎如实回答,“我是孤儿。” “对不起。” 周时钰吃瘪,赶紧鞠躬道歉,谢媛媛笑得噗呲一声。 但周时钰不服,他又清清嗓子问,“那你就没有爱人吗?女朋友、梦中情人、白月光,这个年纪肯定有吧!” “没有。” 姚玎又答,“我是同性恋。” “……呃,那、那男朋友!超脱世俗的真爱!什么山盟海誓、约定对抗全世界的那什么,呃、灵魂伴侣!总有吧!” “没有,现在男同都俗得很,恋爱只在下半身谈。” 姚玎更加淡然道,“我是处男。” 谢媛媛低头按住嘴角,肩膀清晰的发抖。 周时钰抱着胳膊抠抠脑壳,再想,“那你就没有理想吗?你的人生就没有追求吗?人活一辈子,短短数十载,总有什么理想想趁活着的时候实现吧!!” “没有。”姚玎答得更干脆了。“我一点出息都没有,我就想早点死。” 谢媛媛死死绷着嘴唇忍笑,假装眺望天花板。 周时钰还是不服,皱着眉头转圈挠脑袋,再想,再问,“那你就不怕死?” 姚玎又答,“我都跟鬼成天混一块了,我怕什么死。” “你就不怕死了警察查你手机?” 对,查手机!周时钰觉得自己终于说到了点子上,而且还是自己的专业领域,中气都足了。 他赶紧叉腰挺直了身板,竖起食指牛逼哄哄的甩手,“我跟你说,你要是意外死亡,警察可是会查你所有电子产品的数据的!你拍过什么照片,看过什么小网站,跟谁说过别人坏话,统统给你打印出来!贴墙上!开会分析!” 姚玎无语,谢媛媛倒突然想起了什么,右拳敲上左手心,接话道,“生前事嘛!这些地府也查呀,判官那边要看的!” “……” 周时钰噎住了。 他咽了咽不存在的唾沫,低声挤着问,“……我、我的也查了吗?” “那当然了,鬼差的更要严查!就你那思想品德,十多项不合格呢!” 谢媛媛于是来了劲头,掰着手指头数起来,“你,小时候在农村老家,你二叔蹲旱厕,你跟在后头拿二踢脚炸茅坑,还骑猪烧柴禾垛,胖揍大公鸡;小学,你往你爸单位饮水机里撒尿,骗别人说是你爸新买的茶叶;初中,你忽悠同学,说你俩是异能人,俩人一块从二楼往下跳,要回赛尔号世界;高中,你骗女同学自己混社会,雇十多个小黄毛拦在学校门口管人家叫大嫂,在学校厕所里抽烟,拿烟头烫教导主任裤衩,上了大学……” “你你你你你等会儿……!停!停!我认!我认命!我认了!” 那点磕碜事一抖落,周时钰是汗流浃背、黑脸通红,赶紧过去捂她的嘴,“我走!走,咱俩这就走!” “上了大学怎么?” 姚玎不管,举手又问。 “没怎么!我警校的!根正苗红!你少打听!” 周时钰念着磕巴咒语使劲在身前画圈,只想立刻终止这场酣畅淋漓的当众扒裤衩子,可他越急,青烟越跟蚊香似的只有悠悠一丝,怎么也打不开阴阳传送门。 “哎呀……!你行啦!” 老前辈白爷推开他的手呸呸两口,手随便一挥,青烟瞬间弥散,大门痛快打开。 周时钰闷头就要往里钻,谢媛媛倒一把扯住了他的衣带子,把他拉了回来。 “你,等会儿。” 谢媛媛清了清嗓子,换了一副模样。她叹口气,把方才不屑皱起的眉头松开了些。 她改变主意了。 她想,就周时钰这一根直肠通大脑的犟种,就算今天走了,明天还得是那副苦大仇深的熊样,没完没了。 反正这事是自己干的,他再怎么折腾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既然查不明白,那就放他随便查去吧!省得他整天唧唧歪歪,惹人心烦。 而且再说工作,他干活都不如姚玎利索,带着也是个拖油瓶,上班已经够累的了,这种猪队友留着干嘛?眼不见心不烦。 “你要是非不想走,我也不强求你。” 于是谢媛媛松了口,收起了狼牙棒,“反正也没什么活能指望上你,你就化了形悄悄在阳间呆着吧。化形以后,地府里的鬼差不容易感应到你,但你也得记住,就算化形,白天也不能出门乱晃,不能被人发现你没有影子,也别往阳气太重的地方去,万事多加小心,别做出头的事。还有,千万别被熟人家人什么的看见,不然……” “不是,你等等?”周时钰这回倒懵了,“你什么意思?你同意了?同意我留在阳间?” “你是不是聋?” “不聋不聋!” “那你就呆着吧!爱查什么干什么的,随你,别给我惹事就行了!” 说罢,谢媛媛头也没回的进了青烟阵,走了。 徒留周时钰在原地,目瞪口呆。 可上嘴皮碰下嘴皮容易,回头怎么和领导交代呢?头疼,谢媛媛想想就头疼,思来想去,有万一东窗事发,就折她功德来赔这一个办法。 毕竟再怎么说,他也是跟自己有过约定的未婚夫,那叫什么来着?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不能跑,况且自己还欠着他一条命呢。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来日方长,更倒霉的日子还在后头呢,就别巴巴儿劝别人认命了,自己先认命吧。 - - “所以,哥们你看,我一个鬼也无处可去,外面世界那么凶险,我看你面善,又能和鬼啊魂儿的交流,不如留我住几天呗?” 白无常前脚刚走,周时钰立马堆了一脸的笑,黏上了旁边的姚玎。 “黑爷,这……恐怕不行。” 姚玎看着那片没散尽的青烟,心中暗暗腹诽:这群阴间玩意怎么没一个省油的灯,老骗人干活也就罢了,这又要上人家里住了,要不要脸呢? 这黑无常还一点眼色都没有,看不见人家满脸的苦大仇深,又狗皮膏药似的往上贴,姚玎烦得蛋都紧了。 要真是什么光荣殉职、兄弟俩都死了,给人民英雄几分薄面也是情理之中,可这货死得蹊跷,也没为社会做啥贡献,各种行为还虎了吧唧、跟超雄儿童似的,带回家不添堵嘛? 唉,男的烦死了。 一边的黑无常还在没完没了,合着手接着往近了凑,模样可怜兮兮的,“我听小白说过,总有厉鬼缠着你,你看你收留了我,我帮你镇走他们,这不两全其美么?” “黑爷,您这就强人所难了。我阳气虚,您再给我一起镇没了怎么办?” “哎呦,你有所不知,我活着的时候就阳刚,死了之后也阳刚,浑身都是阳气!保证镇不没!来来来不信你试试!” 他说着就一把给姚玎拉到了身前,扣着后脑勺把他整脸都按进了自己宽阔的胸膛,自信满满道,“你看,是不是?” 把姚玎一下按懵了。 面对如此理直气壮的性骚扰,姚玎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 妈的,就烦你们这些没有边界感的臭直男! 不过他倒说的没错,姚玎感受到了。一般的鬼与人接触时会给人造成强烈的不适,轻则阴气侵体、精气外泄,造成高烧昏迷,重则三魂六魄出窍乱飞,让人状若痴呆,而像白爷那样强大的鬼差,都不用触碰,只是靠近些就让人浑身发冷、头疼脑热,哪哪都难受。 可这位黑爷就不一样。 他的化形拥有肉身般温热柔软的质感,一股能量由他的形神向外发散,分毫不带阴冷的压迫感,而是格外温暖,姚玎感到一阵热流平和的钻入自己的七窍,十分舒服,身体跟嗑了药一样飘飘然,连他常年没有工作激情的心脏,都因这力量有力的跃动起来。 这是什么?单纯的阳气重吗?还是什么其他原因? 姚玎不知道,只是埋在那胸膛上默默感受并思考。 周时钰见他没反应,心想别是真给他镇死了,赶紧撒开手拍拍他肩膀。 “哎!你没事吧?” “……没。” 姚玎轻飘的应了一声,心中觉着有点可惜,他还没爽够呢。 俩人相视无言了一小会儿,姚玎改变了些心意,如此看来,这人也不是一无是处。 于是他最终认命的点点头,勾手示意他跟自己去更衣室换衣服。 “先说好,我家小,就一个屋,你只能睡地上。先把这身行头换了,你……你能变一身便服吗?不能的话穿我衣服走吧……呃,你穿着可能小点,凑合凑合。” “那你这是同意了?” “啊。” “哎呦、哎呦兄弟!你太够意思了!” 周时钰大喜过望,说着就从后头拦腰给他抱了起来,甩狗似的转了两圈,直到咣当一声,姚玎的脑袋撞上了门框,他才讪讪的松开手。 第5章 黑无常无效救风尘 两人回到住处已经是午夜,现在正值秋末,姚玎把外套给了还不会变衣服的黑爷穿,一件单衣冻了一路,已经有点流鼻涕了。 俩人停在一破破烂烂的小区门口,警卫室里的门卫大爷瘫在椅子里,翘脚丫子睡得正香。姚玎拍了几下警卫室的玻璃,人没醒,没办法,黑爷左右确认跟前没人,直接穿墙而过,姚玎只能爬上不算高的折叠门,费力翻了进去。 小区里一共挤着六栋楼,看着像电视剧里十几二十年前的贫民房,满墙的办.证通下水,大小便者死全家,没走几步,就见一大爷顶风作案,正对着电线杆子颤颤巍巍的撒尿。 姚玎走在前头,周时钰皱眉跟在后头,俩人进了最里面那栋楼。 楼下的防盗锁已经坏了,门一拉,破锣似的桄榔桄榔响。老楼里没有电梯,只有拐着弯的铁管扶手窄楼梯,脚步踏在水泥台阶上声音全楼道回响,昏黄的声控灯一闪一闪的。 唯一没灯的楼层就是姚玎住的八楼,连走带歇的爬到地方,姚玎扶着墙呼哧带喘。 其实他平时会走得更慢点,爬楼对他脆弱的心肺来说是种折磨,可今天他身边跟了个周时钰,男人的自尊心不允许他表现得弱柳扶风,他咬着牙噔噔的往上走,速度得快平常两倍。 可周时钰没想这些,他看着姚玎那喘红的脸是真胆儿突,上楼的时候他没注意,停下了才看见姚玎东倒西歪、汗都下来了。 他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是不知道冷了,不代表人家不冷啊?一道上理所当然的穿着人家的衣服,光顾着四处看热闹,也不关心人家会不会冻感冒了,看看,看看给人孩子冻的!上楼都喘了! 周时钰,你愚蠢!冷漠! 他心里叨咕着自己,赶紧扶着姚玎拍拍后背,“没事吧?你还好不?” 借着点楼下的亮光,周时钰低头想去看看他的表情。可关切的眼神盯得姚玎浑身不自在,他下意识侧了一步避开那目光,轻声应付着答,“没事,心脏不好,容易、咳咳……容易喘。” 周时钰见他这可怜样,赶紧又伸手给他前后顺顺,“唉呀……你咋不早说啊?你说你走不动,我带你上来不就得了?” 周时钰这话说得诚心,毕竟他生前可是人民警察,还是一家子警察养大的孩子,心里是满怀舍己为人的使命感的。 而且虽说刚才因为紧张,他把召唤阵给演砸了,但这不能代表他法术不行,他觉着自己聪明着呢!这几天他跟谢媛媛学法术学得相当认真,咒语也记得滚瓜烂熟,像带人闪现这种程度的法术,他信手拈来。 “不用了,谢谢。如果在阳间滥用法术,白爷会生你的气。” 姚玎捂嘴尽量压下咳嗽,哑声淡淡拒绝,只闷头在兜里摸钥匙。 毕竟白爷可千叮咛万嘱咐了,别做出头的事,别给她找麻烦,他一人皮痒非找挨骂随便,可别扯上无辜群众,多晦气呢。 周时钰倒不以为然,语调相当开朗,“害!不用法术也无所谓,多大点事!你这么轻巧,我一扛就走,八层楼哥能带你跑三个来回!” 单细胞壮汉周时钰独自开朗,连说带往肩膀上比划,牙花子一咧,跟偷面袋子的一只耳似的。 姚玎只觉得无语,他悄悄在黑暗里翻了个白眼,拎着钥匙插进锁眼一转,咔嗒,打开那扇破门进了屋。 然后周时钰往里看了一眼,一下就不开朗了。 怎么说,他受到了一点视觉与认知上的强烈冲击,他活了26年,还从来没见过这么破的地儿。 回来这一路越走越荒凉,他心下本就有点犯嘀咕,但奈何现在寄人篱下,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可这屋门一开,他是真忍不住了,这屋子之狭窄简陋,让他不存在的头皮都紧起来了。 周时钰虽说是富家子弟,但普通人的日子他也不是没概念,大学那会儿他常去家境一般的室友家玩,那些住宅虽说不上档次,但顶多也就屋子小点、东西旧点,好歹看得出是住人的地方,也算得上温馨。 可这里不一样,这根本就是个冰冷的牛棚。 屋里的拉绳灯依然是暗黄色的,顶棚很矮,破窗户晃荡着漏风,空气里是夜风和颜料的味道,气温和气氛都拔凉拔凉的。 整个屋子多说不到二十平,一张堆满画稿的桌子、一个衣柜和一张单人床把小空间塞得满满登登。 往里有个半透的推拉玻璃门,边框是木制的,玻璃碎了一块。门没关,能看见里面还有一条狭窄的空间,被中间的半截布帘分成两半。 里边是马桶和洗手池,水龙头上卡着个破花洒,上面顶着个老旧的热水器,这算洗手间。 外边有一个碗架子、一口锅,算是厨房,架子是悬空的,底下是个排水口,厨房和淋浴的水应该都往那一个地方淌。 没有冰箱,没有空调,甚至没有洗衣机,唯一看着结实些的电器,就是桌上那盏台灯。 桌子旁边有个小快递箱,里面放着半袋米和一捆挂面,一把蔫巴青菜和一袋见底的白盐,至于其他的,周时钰左看右看,电磁炉旁边还有半瓶酱油,桌上的笔架里插着些药瓶药板,要是墙里没藏,那屋里的东西应该就这么多了。 “这……这地方还能住人?” “就这破地方,一个月百来块租的呢。” 姚玎无所谓的一应,锁好门弯腰捡起箱子里的挂面,拿着想了想,又从箱子底下扒拉出来一袋三鲜伊面,“吃吗?听白爷说你们鬼差能吃点阳间东西。你要不嫌寒酸,我给你煮了。” “行,不嫌弃不嫌弃!” 周时钰其实有点嫌弃。他这辈子还不知道一块五的方便面什么味呢,小时候他妈说过,这些稀烂贱的玩意吃了不行,有致癌物,穿肠烂肚,慢性自杀,别说吃,都不让他惦记。 但他转念又想,人家都这么家徒四壁了,还能好心好意拿吃的招待自己,拒绝了得多伤人家的心啊?穿啥肠烂啥肚的,能咋的,死都死了还寻思那些。 于是他一脸期待的表情点了头,等面的功夫,自己坐在了他办公桌的旁边的折叠椅上。 屋子小得几眼就看完了,没什么可好奇的,姚玎正抱着胳膊等水开煮面,一眼也不搭理他,周时钰无聊,就瞟了一眼桌上那些画稿。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桌上一堆一堆的都是精美的手绘画作。有风景、肖像画、还有些卡通画,拿什么画的都有,彩铅笔、圆珠笔、甚至儿童油画棒,颜色漂亮又细腻,对于周时钰这种没艺术细胞的大老粗来说,简直就是满桌子的奇迹,他边看就边嚷嚷了起来。 “我去!哥们,你这么厉害啊?这画得也太好了吧!这都是你画的啊?” “嗯。个人爱好。”那边冻得略沙哑的声音淡淡过来,“我叫姚玎,在这就别互相叫黑爷和哥们了,周时钰是吗?看吧,别翻乱了就行。” “好嘞!哎呦,看看这画的,多好看……” 周时钰一张接着一张的细细欣赏,翻到一张铅笔画的时候,他在纸板边缘发现半个暗红色的指纹。 警察的直觉,那是一点血。他不由自主地摸上去,余光见姚玎已经关上了玻璃拉门,专心煮面没看这边,便悄悄闭上了眼。 无常能通过触碰肉身已死之人留下的某些痕迹,看见此人的某段记忆、并感受其留下痕迹那一时刻的状态,以便调查一些逃逸鬼魂的去向。 除了无常,判官中,惩恶司、赏善司和查察司三位也会这门法术。除此之外,他们还可以通过接触亡魂读取其生平,以便对其进行判决发落。 而为了监管送魂使者,他们获得阴阳眼的同时,会自动与地府结下契约,结契后,送魂使者也会被所有在编的无常和判官如此感应。 而能被无常感应的痕迹,阴间讲是骨、肉、血、身体发肤之类有人精气的东西,阳间讲就是能验出DNA的玩意,人在那一段时间里的所思所想、所见所感都会留存在这些痕迹中,当事人感受深浅不同,留下的回忆长短、共感轻重也不同。 周时钰闭上眼感知起了姚玎那枚指印,开始只是为了试试新学的法术好不好使,没想能看见什么有的没的。 可咒语在心中一默,他感受到一股出乎意料的情绪,竟由那浅淡的痕迹、近乎汹涌的涌入他心头,让他的胸口抽痛了一下。 ——他看见姚玎在画画的时候沉默的抹眼泪,画上有一团乌黑的草影,是泪珠浸湿纸面后的补救。 他画的是幼时与奶奶同住的破败村屋,比这个地方还要破,小屋在他的记忆里已经渐渐模糊了,所以画上很多地方也是模糊的。 背坐在椅子上烧灶的是他的奶奶,画这张画的时候,老人已经去世很多年了。姚玎翻纸找橡皮时分心,锋利的纸沿划破了他的手,留下了那枚指纹。 这薄薄的纸,在那瞬间也将他的心脏割开了。周时钰忽然心如刀绞,一阵强烈的鼻酸上涌,他看到男孩想着老人满是皱纹的面庞,一滴水猝不及防晃出眼眶,他赶忙用沾满铅灰的手捂住双眼,可无论如何紧咬牙关,眼泪还是不断、不断的顺着指缝流出来。 他那时在想,奶奶是他唯一的亲人,是世界上唯一爱他、希望他活下去的人。没有奶奶的日子,他活得很累。 周时钰猛地睁开眼,原本下意识的想要放下那画,可看着那团灰黑的水渍,又举着沉默了很久。 那样的心情他懂一些,可不敢说感同身受。他失去过一个妹妹,可他和妹妹那时候都小,如今十几年过去,太多幸福早已将伤痛冲淡,他从小养尊处优,这辈子没受过一点罪,单说年幼的妹妹病逝,又能给他留下多少难以磨灭的苦痛?不能说全然忘怀,但也只剩思念与遗憾。 可姚玎不一样,画面上的是他唯一的家人、亲情、理解、依靠,他落在画上的一滴眼泪,哭的是他看不到头的一无所有。 过去他们没有钱拍照片,所以现在他只画得出奶奶远远的背影,因为时间的洪流日复一日、不断冲刷他的记忆,他已经描摹不出奶奶的样子了。 这小小半滴掺着泪的指尖血,其中苦楚,周时钰难以下咽。 “面好了。” 玻璃拉门开了个缝,姚玎的声音和方便面的香味一起飘进来,周时钰这才匆忙放下那张画。 姚玎拿肩膀顶开推拉门,端着两碗面出来了,烫得嘴里嘶嘶儿的。 “帮我挪个地方,快点的太烫了。” 周时钰赶紧挪开几张稿子,等他放下了碗,又仔细一张张捡起来码好,轻手轻脚帮他放到一边,再拿自己不怕烫的手把碗摆开。 两小碗面里方便面混着挂面,周时钰面前那碗里卧着颗鸡蛋,还掺着几根方才看见的蔫巴菜叶,姚玎那碗里光秃秃的,顶上只有点蛋清沫和调料包里自带的葱花片片。 唉,日子都这么苦了心地还这么善良、这么会心疼人,老天爷!你开眼看看吧!这是多好的孩子啊! 周时钰看得是满心感动,心中感叹不断,刚要开口谦让,姚玎就指着有蛋的那碗,“放反了,那是我的。” ……啊? 周时钰挠头,“这、我以为你招待我……” “你都死了又不需要营养,别浪费,这都花钱买的。” 姚玎十分冷漠道。 周时钰尴尬的收回呼之欲出的感动,把面碗调换回来,重新坐下了。 姚玎又踢踢凳子腿,“你能起来吗,我就一把椅子。” 周时钰更是对他的待客之道疑惑不解,“不是,我是客人我还站着吃吗?” “你不怕烫,端着碗也能吃,我这**凡胎的,得就着桌子。桌子这么高,蹲也不是站也不是,我又不是鬼,不会悬着。” 姚玎理直气壮,周时钰也没办法,只能重重叹口气把屁股抬起来,端着碗站旁边了。 周时钰在心里默默给姚玎打了个新标签:为人处事较为恶劣。 姚玎倒是相当坦然的坐下,翘起了二郎腿,拿筷子慢悠悠夹开七分熟的完美鸡蛋,夹起一块放嘴边吹吹,故意瞄了旁边罚站的周时钰一眼。 周时钰感觉他那眼神不憋好屁,心里更是不爽,扭头气哼哼蹲在了墙根底下,故意把面嗦得很大声以表不满。 他猜对了,姚玎就是在笑他。见周时钰那副赌气的熊样,姚玎噗呲就笑出了声,笑得周时钰嗓子眼一紧,嘴里一呛,面条就跟拖布一样披了一下巴。 姚玎心满意足,给二郎腿换了个面。 其实有蛋那碗,姚玎真是给周时钰的。他就是被周时钰那既感动又同情的表情搞得心里不痛快,好像自己是什么打肿脸充胖子的难民似的,招待他的心情都搞臭了。 不过他最后还是把半拉蛋夹进了周时钰碗里,毕竟做东道主的,太抠门了也不像话,别等他走了别再四处埋汰自己。 周时钰倒也不忌讳,哼了一声夹起鸡蛋全塞进嘴,左右咀嚼反复品味,那**兮兮的表情像是在说算你识相。 “你生前是不是没缺过钱?” 姚玎论根儿挑着面条细嚼慢咽。从周时钰家属在殡仪馆的阵仗就看得出,他生前应该是个生活富足、众星捧月的少爷,不仅如此,从他走进小区到进门的各种反应也能看得出来。 姚玎心细,周时钰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落在他眼里,他都能咂摸出些味道——周时钰嫌这狗窝破,也嫌弃这面破,还觉着自己相当可怜,优越的同情心都映在那双大得什么都藏不住的眼睛里,巴巴儿的对着自己看。 “……你画画这么好,应该去当个美术老师,肯定挣得比现在多。当老师多有前途啊,再考个证、挂个学校,比在殡仪馆强。” 周时钰没接茬,但语气姚玎依然不喜欢。听着像教人做事似的,这些大别人几岁的半拉中年人都一样,觉着多打了几年工自己就足智多谋、看透世界了,这好那不好的,老对别人指手画脚。 “当过,在兴趣班。学生跟家长都跟没长脑子似的,懒得伺候。” 姚玎说着下巴指指旁边的画,“现在就卖卖画。” “你是美术学院的学生?” “不是,我哪有钱上美院。我末流二本,学风景园林的。” 周时钰一个警校生不懂这些,嚼嚼咽了腮帮子里鼓鼓囊塞的面条,又问,“那你卖画挣钱吗?” “挣啊,不然谁起早贪黑的画这些玩意。” “一个月能挣多少啊?” “卖画三四千,殡仪馆两千,家属满意塞个红包,师傅能分我一两百。送魂的时候偶尔发点死人财,还能再划拉个五七八百的,但不是每个月都有。” 周时钰一手端碗一手扒拉着算,“那也不少啊!你在这县城一个月挣得比我都多!那你咋不换个好点的地方住呢?这、还有这,就破面条破青菜,一点营养都没有,小脸儿都要饿嘬腮了,你钱都花哪去了?” “卡里。不想花,喜欢攒,攒钱心里踏实。” 又是那种关心一般的口吻,姚玎有点聊烦了。他撂下筷子端走碗里泡得繁殖的面条,回了那半拉小厨房,啪的把碗放到了架子上。 周时钰一点没看懂气氛,光出溜儿的大脑一旋转,心想提高生活质量的钱他不花,那肯定是舍不得花,既然如此,不让他花不就得了? 于是他又说道,“那你挣的钱都攒着,我帮你换个更好的住处咋样?” 姚玎皱眉,还算客气的问,“你要介绍工作给我?还是像其他死翘翘的甲方一样,想花点私房钱让我帮忙了却身后事?” “NO NO NO!” 周时钰自以为十分机智的举起筷子晃,“小白不让我跟家里人见面,没说不让我托梦啊!我回头托梦给我爸妈,告诉他们我在另一边挺好的,多亏你照顾,为表感谢,让他们给你安排个好地方住,再给你叫个阿姨来,做做饭、洗洗衣、照顾照顾你,我跟你一起住也能沾沾光,你看咋样?” 周时钰越说越上头,站起来撂下碗,表情又开朗了,“你身体不好,做这些工作哪熬得住啊!叫他们给你找个清闲点的班上,你就坐在办公室玩玩手机就行了,房租和平时的开销都不用你出,你挣的钱就自己攒着,咋样!哥们够意思吧!” 周时钰说得忘情,浑然未觉姚玎此刻脸已黑得要命,那张本就清淡的面孔眉眼一沉,恨不得比鬼还阴森。 “周时钰,你觉和自己很了不起吗?” 明显带着火气的语气让周时钰怔住了。 他有些诧异的歪头,“啊……?” “你觉得对别人大发慈悲能显得你很善良吗?施舍别人让你很有成就感吗?摆弄别人的人生、践踏别人的努力、蔑视别人的自尊你很爽吗?” “啊?不、不是,我没这意思!你误会……” “我管你什么意思!” 姚玎看起来应该又心动过速了,周时钰见他气息明显粗重、胸膛剧烈起伏。 他大步过去踢开椅子,把自己的外套从周时钰的身上扒下来,直把人往门口推搡。 “你给你家里人托梦去吧!说你当上黑无常了,让你家里给你摆排位造祠堂请你进去住!我这狗窝装不下你!” “不是,姚玎,你这人咋不识好歹呢你?!” “我自己日子过得好好的,用你管什么闲事?不对你的傲慢感恩戴德就叫不识好歹了?哈?你以为你谁啊?” “我傲慢?我看是你傲慢!我就想帮帮你咋了?想让你过得好点就是伤你自尊了?你几岁啊你?” 周时钰说着说着也火了,单手捏着小拇指举到姚玎眼前愤愤的,“你瞅你那逼抠儿大点儿的心眼!还在这说什么自尊,咋的?尊严能当饭吃啊?还是清高就能活得舒坦了?你遭罪有瘾啊?妈的,小肚鸡肠、自作自受!你奶就这么教你的啊?啊?” 此话一出,姚玎怔住、呼吸一滞,瞳孔都骤缩成了一点。 周时钰在这话脱口的瞬间,立刻意识到说得实在太重了,赶紧收声给了自己的破嘴一巴掌,心里气急败坏大骂自己。 说他妈什么呢周时钰!缺心眼吧! 可还没等他说出道歉的话,姚玎怒睁的两眼都红了,他的喘息不住颤抖,重得恨不得能听见肺里的回音。 他掐着周时钰的脖子,猛然将他推向身后的门板,周时钰的身体只是形神,猝不及防一半都穿门而出。 凡人无法伤害鬼神,周时钰感觉不到窒息,也感觉不到疼痛,但他可以通过姚玎的手与他共感。 此刻姚玎的心跳相当混乱,心绪更是相当混乱。 如浪潮般激荡的愤怒、悲伤、不安、羞耻、其间还夹杂着一些更晦涩的情绪。 ——对无法控制这些感受、无法改变这种卑鄙人格的无助和愧疚。 “姚玎、我……” 周时钰还是心软,他的固执很快在那波动的共感中化去,因而才回想起姚玎本来就和他不一样,他明明才见识过,那颗脆弱敏感的心比他想象得易碎许多。 是啊,他说得没错,不劳而获的日子真就对谁都好吗?不见得,作为一个终身受益者,周时钰在这个问题上注定目光短浅,有什么资格大谈特谈别人尊严的分量。 这怎么不算是傲慢呢?这不就是实打实的傲慢吗? 而且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比起人家一个学生,自己才是老大不小的人了,还管不住自己的破嘴吗?那说的是人话吗? 将心比心,如果换别人来说自己老妈教儿子教得差,口不择言拿死去的妹妹戳自己肺管子,自己又会作何感想? 自己却不知轻重的说他的奶奶,那可是他的奶奶。 周时钰觉得自己确实错了,大错特错,人家生气怎么不应该?给自己俩耳刮子都算人家慈悲为怀。 他得道歉,立马道歉。 周时钰这么想着,赶紧抬手握住姚玎青筋暴起的手背,“姚玎、对不起,我错……” “滚!!!!!” 但姚玎大声喝断了他,将他的形神用力推出了紧闭的门,直到双手掌心重重撞在门板上,又握紧拳头狠狠砸了两把。 第6章 判官一怒为红颜 谢媛媛现在的心情很复杂。 怎么说,她在阴间呆了二十多年,白无常也干了五六年的时间,按理说阴曹地府、人间百态,什么场面能没见过? 但今天她开眼了,堂堂地府阴帅黑无常,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没见过,这场面她真没见过。 事情还得说回昨天晚上,周时钰没在姚玎那好好呆着,而是莫名回了地府找她,见面就垂头丧气、摆张苦瓜脸,也不说怎么了。 谢媛媛向来不是好事的人,人家不说她就不问,于是只若无其事的拉他换衣服上妆、带他照常上班去了。 俩人忙活了一宿还多,周时钰始终不发一语,一直是那副怨巴巴的表情。 谢媛媛原本真不在意他有什么心事,毕竟他脑子里想的什么还用猜吗?无非是忆往昔幸福岁月,看今朝一无所有,劲还没过呗,成天整那个阴死阳活的没出息样,搭理他都是浪费时间。 可是一个女人的同情心,总是一个男人蹬鼻子上脸最好的台阶。 俩人忙完了工作回地府,周时钰就在鬼门关外头坐着,闷头搂着他那镰刀杆子不吭声,一个劲抠上头的雕花,凶神恶煞的无常妆也没压住委屈巴拉的表情,嘴撅得可怜极了。 谢媛媛想他刚来时还不可一世的自称老子,这才几天就给打击成孙子了,她眼瞧着,实在有点于心不忍,思来想去的还是唉呀叹口气,过去踢了他一下。 “行了你,都几天了啊?没完了是吧?” “……”,周时钰摇摇头,下巴忧郁的搁到膝盖上,“这件事我已经想开了,是因为别的。” “别的?啥事啊?”谢媛媛拿手指尖搓搓自己的下巴思考,“嗯……你跟小姚吵架了?” 女人精准的第六感直戳周时钰心窝,他抬起头看谢媛媛,没等出声,两道波涛汹涌的眼泪就下来了,煞白的粉底被冲出了两条麦色的沟,他甚至还发出了老牛一般的哭声。 谢媛媛瞬间心生恶寒,鸡皮疙瘩顺着尾巴骨发到了天灵盖,嘶了口气赶紧后退半步。 顶天立地一黑无常,阳间也活了快三十年了,说哭就哭,还哭成这熊样,恶不恶心啊这男的?! 谢媛媛捂着胸口,嘴撇得双下巴都挤出来了,强忍着悔意问,“……什么事啊?他把你骨灰扬了?” 周时钰摇头,光抽嗒也不说话。 谢媛媛见他这窝囊样,又急又恼,“唉呀——!大老爷们儿的你成何体统呀!快别哭了!什么矛盾你倒是说啊?能帮我就帮你行不行!” 周时钰听了这话才直起背,眼含热泪连连点头,边吸鼻子边拿袖子抹脸,连鼻涕带眼泪在脸上和稀泥。 谢媛媛这辈子真没这么无语过。她捏紧眉头在心中默念: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鸡比他脑仁小、狗不会站着走…… 周时钰拍拍屁股从地上起来,一把拉住谢媛媛的手,比人家大两圈的手牛劲上来,把那嫩葱白似的十指攥得嘎嘣响。 他张嘴欲言,连起了好几下,颤颤巍巍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下巴抖得跟缝纫机似的。 “老周,你有话好好说,把我手松开。” 谢媛媛是个传统的地府女孩,一向秉持未曾婚娶、男女授受不亲原则,更何况周时钰手上还有黏糊糊的眼泪,上来就抓,埋汰死了都。 “小白啊……哥心里难受!” 但周时钰不看人眼色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谢媛媛的手使劲甩,他还使劲拽。 “我知道你难受,哥,你先松开行不行?” “小白啊!哥特别难受!你不明白,哥跟你说……” 周时钰又深吸口气酝酿上情绪了,可没等接着说,他就见谢媛媛往他身后看了一眼,面上表情十分复杂,片刻后,还默哀一般缓缓闭上了眼。 周时钰回头,还没等看清楚怎么回事,就被一根比大腿还粗的毛笔抡出了十几米,当场不省人事。 - - 时间倒退回半个小时前,正在准备地府书法等级考试的孟令,又又又又又被他的新同事狠狠的骚扰了。 老判官退休,他接任成为了当地地府的查察司,在判官司四人中,他主要负责查案、审判和写生死簿。这份工作清闲些,差事多在文书上,不必像无常那样整天阴阳两界的跑,除了得跟搭档拆伙这点美中不足,原本还算件美差。 直到那个他非常讨厌的碎嘴子——惩恶司钟玄熠,一听到消息就跑来给他道贺,他马上就产生了辞职的念头,并在心里咒骂起了周时钰的祖宗十八代。 “小~红~花~,爷的小~红~花~~~~” 判官殿中未见其人先闻其大嗓门,孟令咬着后槽牙,猛一个大墨点杵上宣纸,再提笔楷书都飞成了狂草。 他反手抄起写烂的纸团成球,那冤家刚从门口一探头,他就稳准狠的一丢,当当正正招呼在他面门上。 那人遭了一纸团,虽哇啊的叫了一声,倒也不见气恼,反而灵巧的抬手一接,大摇大摆进门丢进了垃圾筒,还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四大判官中的惩恶司,他们的工作是为罪大恶极之人下最恐怖的狱、上最凶残的刑,历来都是鬼差中最严肃威武、凶神恶煞的一位。自打孟令降生,钟玄熠就是惩恶司,彼时他记忆中的这个人,还与惩恶司该有的模样无差—— 一头卷曲深红、如火簇般的长发,两道粗硬的分梢眉,他身形高挑,貌若青年,气场却如百年鬼神一般磅礴、令人不寒而栗,棱角分明的白玉面庞总是深沉冷硬,一双金瞳窄小,如何看人都凌厉瘆人。 孟令原本是忘川河畔的一朵彼岸花,遭小鬼冲撞破了修炼,灵魄才化作幼童自保。那是十几年前的事,当时下班路过的孟婆见他披着草叶在河边坐着,额间一叶细长花符隐隐发着紫光,不像一般小鬼,便将他带走,继而收养下来。 那时候,孟婆还大老远的把那县级惩恶司叫去看过他。 男人千里迢迢去了,见了面,就蹲在他面前摆一副冷脸打量,上下一通扫视一言不发,模样像是多不满意似的,唯独摸上他额间那枚印记时,眉眼似是柔和了些。 孟令只记得有这么个人,后来俩人也没再见过面。直到前阵子,谢媛媛闹着要调去下属县级地府,孟令舍不得搭档,也义无反顾跟着去了,由此,他又一次见到了那个男人。 那个十几年不见,容貌依旧,脑子却不幸变质的傻叉。 也不知钟玄熠这些年是受了什么刺激,改头换面得面目全非,逼也不装了,脸也不拉了,疯了。 可能是人老了、嘴碎了,原本又凶又拽、沉默寡言的家伙,如今见谁都是一副眯眯眼的笑模样,整天拎着张核动力嘴就爱说话,跟同事说,跟领导说,跟小鬼说,就连马上亡命刀下的怨鬼,他都能拉着唠上几句屁嗑。 听说孟令来,他更是激动得叨叨个没完,重逢的第一件事就是搂着他啪啪的拍后背,给碎嘴子拉上发条:哎呦,这不是孟婆家的小红花嘛?长这么大啦?比我都高啦!你来干啥啦?这是你搭档啊?这不老白家小媛媛吗?哎呦,真漂亮呀!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多大啦?成婚没呐?你看我们小红花咋样啊?多标志的人儿啊!你俩多般配啊!小红花,你觉得咋样?你说句话啊! 孟令心里崩溃极了,可刀尖般的眼神也扎不住他的嘴。 孟令还偏是个极度不会表达、有什么都憋在心里的闷葫芦,也怪他自己,钟玄熠没事就跑去逗弄他,他都是在心里烦的,嘴上八竿子都打不出个瘪屁,就算后来被烦极了,直接动手他也挤不出半句反抗的话。 就比如现在,孟令气急败坏一纸团过去,那家伙也不气不恼,进门就往孟令身边贴,还笑嘻嘻去看那练了一桌的字,歪着屁股顶了脸拉成长白山的孟令一下。 “哎呦,写得真好看呀,我们小红花~” 钟玄熠举起写飞的那张,对着头顶上的冥火灯泡旁若无人般仔细欣赏,“你都不知道以前的判官写字多难看!我们那时候还没这规矩呢,非考什么书法等级证,这楷那楷都得学,也不知道是谁想出来消遣鬼的损招,会办事不就行了?唉……好在我们小红花聪明,干什么像什么样儿,看看,看看!这字写得,笔力遒劲,鸾翔凤翥,矫若惊龙,洋洋洒洒,多漂亮!” 不速之客品那张破字品得津津有味,嘴一咧,两颗锐利的虎牙明晃晃露出来,更衬得那副笑脸得意极了。 孟令一味垮着脸不吭声,只阴恻恻的盯着他,实在急了才把那张纸夺回来,团巴团巴近距离丢他脑袋上,意思是送客。 可钟玄熠就爱看他生气,这一下正中下怀。他笑着垂下眼,手指绕着孟令垂腰的细软发梢,抬脚从桌子右边绕到左边,又站住了,根本没打算走。 “媛媛呢?她换了新搭档还满意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此话一出,孟令的脸更黑了。 “害,瞧我这话问的。就咱这破烂县城地府,谁能比你让人满意呢?况且我看媛媛还挺喜欢你的,是吧?” 钟玄熠笑得更灿烂了,眼都眯成了两道月牙缝,“她能忍你,那她肯定喜欢你,不然她就是菩萨,整天光抱个不吭声的漂亮瓶子,都能慈眉善目、乐得出来。” “……” 孟令听得出这话阴阳怪气,咬牙切齿愤愤的,长久闲置的语言系统拼命运转,半天才憋出闷闷一声,“……我跟她说话的。” 钟玄熠顿住,眨了眨金灿灿的眼、难以置信般看他,下一秒就扑哧一声,弯腰拍着桌子嘎嘎大笑起来。 笑声震耳欲聋,笑得孟令面红耳赤,直想找个缝钻进去。 可惜,亡魂惹到了前黑爷,是踢到了铁板,但同事惹到了孟令,那纯是踢到了棉花。见钟玄熠不走,孟令一怒之下,怒了一下,窝窝囊囊把笔一扔,扛起搁在旁边的法器大毛笔,自己走了。 可他刚走了几步,钟玄熠也立马跟了上去,嘴上还是不依不饶的,“哎、哎,怎么了?怎么一提她的事你就急了啊?” 孟令心想,我不是急半天了吗?你瞎啊?! 但他就是不说。 孟令抬手想要唤个法阵离开,随便穿去哪躲躲都行,不料那人反应奇快,还不等他张开手,两指便啪的弹在他腕上,打断了法术凝向他掌中的脉流。 “是舍不得跟她分开,还是她身边多了个如意郎君,心里不痛快?” 被人逮着痛处猛戳,孟令恼羞成怒,更大步的往外冲想要离开是非之地,步履生风长发都跟着阵阵扬起,周身阴气弥散得反常。 可他走一步,那人就锲而不舍的跟一步,钟玄熠快步追到他旁边背过身,还想往他面前绕。 “你要是真那么在意她,我跟你说句实话?” “不听。” 孟令终于铿锵的吐出了两个字。 可惜被钟玄熠当屁处理了。 “我说真的,其实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事的。” 但钟玄熠这回稍微收敛了脸上笑意,模样倒多了几分认真。 “我来是想告诉你放宽心,缘分这东西都是写在命数里的,没法强求也没法强拆。新来那小子缘分不在她那,他俩几辈子也凑不到一块去,你不必太挂心。” 他说着,又拍了拍孟令的肩膀,“倒是你啊,我说,可没有姑娘会喜欢笨嘴拙舌、光叫人猜的男人。心里怎么惦记没用,你得表示啊!多厉害的姑娘她也是姑娘,需要偏爱,需要安全感,你得大大方方的,懂吗?” 孟令听着这些不知不觉缓了脚步,却皱起了眉头。 其实他也不想一味沉默的。他其实有满肚子的话想要反驳,可有些话他不会说、不愿说,也实在难以启齿。 什么谁和谁有缘、怎么讨姑娘喜欢,他一朵花搞不明白那些——而且最主要的,他娘亲说过,世间情爱都得讲阴阳相合才可生生不息,不合是不能在一起的,而他们草木精怪的躯体,有些生来便与众不同。 ——阴阳同存,就像他一样。 但并不像其他一些花草,本体不分雌雄、修成躯体才不分雌雄,孟令原本是雄花,化形该是纯粹的男性模样。可由于当年的小鬼冲撞,他的灵魄阳虚,形态异变,之后无论如何修炼弥补,也再无法改变那阴柔美丽的面容、吹弹可破的皮肉、温润清透的声音、和两相合宜的身体。 什么姑娘,什么缘分,一开始就跟他这种残次品无关。 这种事如何能对旁人启齿?这些年来他压抑心底、无法言说的从不是什么无稽的感情,而是这副躯体的秘密。 草木精怪身上都会有些花草形态的印记,雌为红、雄为蓝,同体为紫,一般都生在腰腹、前胸、后背、手脚或是脖子上,个别倒霉的也会生在脸上。 孟令便生得一道紫色三瓣狭印,偏偏还生在脑门上。 因为建国后限制成精,所以如今知道其中含义的,只有小部分见多识广的老鬼,一般鬼顶多觉着亮堂堂的好看,瞧不出什么所以然。 可在孟令心里,这事只要自己知道,露着脑门就跟脱裤子裸奔没一点区别。他总是控制不住战战兢兢的心,就算别人只是欣赏他的俊脸,他都觉着那眼神是在摸他,是想钻进衣物,从额头到身体、花纹到禁区、将他剥得□□。 以前他总想着挡上,可这东西有灵性,就算是用布料妆容遮盖,也会向外泛出明显的紫光。 所以后来孟令选择掩耳盗铃,改挡脸了。 无辜异变的身体、被命运阉割的七情六欲、努力也无法改变的现状,这许多苦恼困扰他多年,心事越多,话就越少,久而久之,他才变得性格孤僻、沉默寡言。 他笃定,这样的自己是不能和谁相知相爱、阴阳相合、延续后代的。 而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对怎样的人动情。男人?女人?还是和他一样的妖?他不知道,他一直都很迷茫,在这些年的沉默之中,他常想着同样的问题——自己为何偏这般降临世间?他不喜欢,这有悖他意愿的身躯,这草率的命运,连自己都这般心如乱麻,又何谈与他人的缘分? 这副自己都厌恶的残忍皮囊,这颗空虚而困顿的心,若轻易寄托去别处,也只能做任由谁亵玩的劳什子,不过是自轻自贱、自讨没趣。 而这彷徨苍白的生命,直到谢媛媛选他做搭档起,才随着那些与她在一起的时光,逐渐生出了色彩。 谢媛媛聪慧、飒爽,虽是骄纵的大小姐脾气、好欺负人些,心却十足的温柔善良。孟令不说话的时候,她嘴上虽有抱怨,可总愿意细心揣摩他的心思,替他跟人沟通交际;孟令偶尔说话的时候,她都全心全意认真的听、耐心的应,然后盈盈的对他笑道,“这不是挺会讲的嘛?下次多说点啊你。” 这种摆渡亡灵的工作长年累月地做,心中总有不痛快的时候,两人也曾对彼此敞开过心扉。 在城郊的一棵吊死无数人的歪脖子树上,两人曾一起对着明月叹息,谢媛媛坐在树杈上晃悠腿,为不懂凡人失去生命的痛苦而伤脑筋,孟令则是为能够体会而怅然若失,蹲在一旁轻轻抚摸一根已经朽去的吊绳。 孟令拥有异常强大的共感力,强到仅凭一滴血,他便能摸清亡魂全部的记忆脉络,甚至深扎其潜意识进行通感,只要目标还在三界之中,他就是天罗地网。 虽说这是难得的天赋,可过度的感知容易导致情绪失控,他时常会因此在工作中行事鲁莽;而有时,一些积怨过于强烈,便如烧红的烙铁一般,若结结实实握上去,情绪与躯体都会烫得皮开肉绽,留下久久难愈的疼痛。 他没意识到这是天赋必然的代价,而是一直将此归咎于自己心志软弱、修行怠惰,是精神层面经受的锻打不够多、不够狠、不得要领,才总是忧思过度,以至不堪重负,深陷痛苦。 与他相反,谢媛媛从不做接触共感这种事。她觉得尸体和死人的东西都脏兮兮的,要是非摸不可就让孟令摸,她一下都不想碰;而且,她一点都不在乎怨鬼大吼大叫的原因,工作而已,别人去火葬场干嘛关司机什么事,爱乐意不乐意,全都一脖子套走完事。 所以她心中困惑,只能问孟令,“凡人为什么都那么讨厌死呢?死到底什么感觉啊?” 孟令指尖的腐绳里生前事已经模糊,只剩幽深的痛与怨缭绕,他正出神,便只淡淡的如实回答,“……痛,与怨。” 谢媛媛听罢,沉吟片刻,又扭头看他,“那你呢?建立共感的时候,你也一样痛吗?” 孟令不说话,只是轻微的点了点头。 谢媛媛与他一同沉默,仔细看着他低垂的双眼中浮光流转,许久,她才重新抬起头对着月亮长长叹气,挪挪屁股坐得离孟令近些。 “拥有这样的天赋很辛苦吧?若是已经备受煎熬,却还一味的忍耐,天赋也会成为负担的。……如果试着说出来呢?和谁倾诉出来的话,肯定会好受些。” 她托着脸颊扬起嘴角,“比如——对你的搭档?毕竟可没人能比我更懂你。你已经很努力了,阿令,你应该认可自己的强大,然后放松一点。” 孟令怔怔看着她,总是忧郁下沉的眼皮缓慢抬起,那一刻,谢媛媛的笑容远胜月辉沁人肺腑,牢牢刻进了他赤亮的瞳仁。 从那天起,孟令待她之心,便注定不会止于浅薄的情爱。他认为他们之间的一定是更深刻的羁绊——知己,挚友,灵魂伴侣,虽然谢媛媛好像对待身边每个人都这样,但孟令就觉得他们之间肯定和别人不同,一开始就不同。 毕竟他可是谢媛媛亲选的搭档,在这个基础上,谢媛媛对他说的话肯定都有更深的感**彩,她说她懂他,懂字什么含金量?那可是懂啊!谁不知道一个懂字的意义是多么伟大? 谢媛媛指定跟他天下第一好,而且他俩天天在一块,天天在一块的关系那是一般的铁吗?知道什么叫近水楼台先得月吗?谁又能比得上一个日夜陪伴的身边人呢?谁懂相知相守的幸运有可遇不可求?这难道不也是一种命中注定吗? 孟令始终单方面坚信着,虽然他不说话,但他们心灵上是互通的,感情也是互通的,谢媛媛一定也很把他放在心上,把他当作最特别的朋友,什么精神扶贫一次被乞丐纠缠终身,那纯纯无稽之谈,妒忌之言,荒谬,可笑! 而换搭档的事,虽说于他有如天崩地裂一般,但他反复的劝过自己——小情小爱而已,小情小爱无法撼动革命友情,姻缘是天命不可违,但友谊可是发自心灵的自我意志,所以不要紧,区区真命天子,怎可撼动挚友的地位? 而且既然是自幼立下婚约,那确实算人家先来的,也不能说是抢,要是那男的真能靠谱,孟令当然愿意看她得到幸福,只要她和自己不会因此离心,她最好能多幸福就多幸福。 可那厮是个什么玩意? 那是个什么玩意?! 野蛮、粗俗、言行无状、胡搅蛮缠,这档子腌臜货色能给她什么幸福? 还婚约,跟这种人约什么约?他连班都上不明白,简直废物,垃圾,令人发指!令人神鬼怪妖魔都发指! 什么缘分,还缘分,谢媛媛占个媛,他就占个粪! “唉,你要是实在不放心他俩,那我破例透点秘密给你怎么样?关于那小子的事。” 孟令心里半辈子都回味完了,钟玄熠还在耳边没完没了的嘚嘚,烦得他脑门直蹦青筋,一路两眼冒火,四处寻觅到底能把这口气撒在哪。 就在孟令苦寻无果,只得大步踏向鬼门关,打算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干钟玄熠一顿的功夫,正巧见关口有一黑一白两个人影,正在来回拉扯。 他定睛一看,黑的是那周时钰,白的是谢媛媛。 只见那大胆狂徒正紧紧抓着谢媛媛双手,状似欲行不轨,而谢媛媛使劲挣脱也无济于事,正面色急恼,言语反抗,气氛十分焦灼。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说时迟、那时快,孟令浑身黑气外泄,气势汹汹、大步流星前去,翻手扬起身后硕长毛笔照着那人后脑勺猛的一挥,电光火石之间,周时钰腾空飞向鬼门关的门楼柱子,咣当,砸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