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明珠》 第1章 叛党 夜色浓稠,远处乌云翻涌如墨,月光被层层遮蔽,仅透出几缕微光。 盛夏的时节,天气燥热得很,直棂窗洞开着,偶有几丝凉风吹进来,伴着风吹竹叶的簌簌声,略消解了几分烦闷。 知微理好手中佛经,站起身来锤锤酸痛的肩颈,转过头一看,那厢抄写佛经的娘子,早已伏案睡着了。 娘子青丝如锻,肆意铺散在桌案上,姣好的面容映着桌上暖黄的烛火,更添了几分少女的娇憨之态。 微风徐来,烛火跳跃,娘子脸颊下压着的佛经被风吹起一角,知微起身关上窗,心中暗暗感慨,娘子不是沉静的性子,年纪又小,这回竟如此耐得住心性。她拘在这庙中已七八日了,日日与方丈他们诵经,为家中老夫人祈福。 老夫人是娘子的外家阿婆,数月来病痛缠身,小娘子便不远千里从长安来到河间照料阿婆,老夫人信佛,娘子于是向佛光寺捐了许多香火,为阿婆向神佛祝祷,如今老夫人身体大安,娘子这是还愿来了。 知微取过一旁的披风给小娘子披上,灭了烛火,悄默声退了出去。 夜里忽然狂风大作,直棂窗重重摔在墙壁上,发出老大一阵声响,攸宁被这一声巨响吵醒,迷迷糊糊抬起头,还没等她弄明白怎么回事,颈间的冰凉一瞬就让她清醒了过来。 今日本是十五,满月如玉盘,这时候乌云飘过,皎皎月光透过直棂窗倾洒下来,照在眼前这柄光可鉴人的宝剑上,映着攸宁惨白的脸。 攸宁对兵器没什么研究,但光看也知道,自己只要稍作挣扎,这利刃便可划破她的喉管。 外间守着攸宁从家中带来的护卫,听见屋内巨响,不免要出声询问:“小娘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攸宁尽可能忽略颈间的威胁,尽可能平稳地开口:“无事,风而已。” 维持着这姿势没敢动,也不知道身后那人究竟是何许人也,攸宁深吸一口气,继而强忍着惧意低声周旋:“壮士,手下留情,河间曲家是我外家,你有何诉求,我们坐下来好好说行吗?” 那人没开口应答,攸宁只觉得他沉沉的呼吸似乎滞了一瞬,这时候整个人微微静下来,一股浓浓的血腥气猛地钻进了攸宁的鼻腔。 在河间这地界,不必提什么朝廷命官,曲家的名头比什么都好使。攸宁的阿翁曲公曾是跟随高祖皇帝马上打天下的功臣,为开国三国公之一,子侄后辈皆在朝为官,是故曲家是河间最有名望的望族,刺史亦要让其三份薄面。 又等了片刻,那人果然收起了利剑,“原来是曲家人。我不欲伤人,借你地方躲躲,过后自然会走。” 听声音,这是一位郎君。 攸宁悻悻地摸了摸脖子,也没敢说“这是我的闺房你在这不合适”一类的话,扭过头去打量他,这才发现他果真受伤了,而且伤得极重,身上大大小小的割伤砍伤无数,但都不紧要,最紧要的是胸膛处插着的一支羽箭,箭尾被削掉一截,唯余一段光秃秃的木杆,切口处整齐,像是那柄利剑的杰作。 因着阿婆的病,攸宁学过几日医术,看得出这箭的位置不好,别说她是个半吊子,她就是杏林妙手,这也是棘手的病症。 果然,那人很快便撑不住了,顺着墙根下滑,几乎是整个人跌在了地上,急雨顺着窗子滑进来,拍打在他早已湿透的身上。医者仁心,攸宁也管不了那许多,倾身关上窗子,扯开他的破衣裳往那伤口猛撒金疮药,一手执起他的手腕,三指搭上他腕脉。 摸过了左手摸右手,攸宁擦擦额角的冷汗,有些心虚地抬眼看他,斟酌再三才开口,“依我看,郎君有风寒侵体之脉象。” 头顶传来一声嗤笑,再仔细看看,这人脸色虽脏污,实在难掩姿色,可这么凉凉一眼望过来,直叫她打了个寒颤。 攸宁也只能苦笑两声,待再要开口时,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这让攸宁对自己那本来荒谬的诊断又有了些许信服,医书上言,寒气入肺便会咳嗽,于是转身捡起早就掉在地上的披风盖在了他身上,自己冒雨跑了出去。 待她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碗黄色的糊状物,那是她自制的祛寒秘方,去小厨房将生姜切碎,混上蜂蜜调制成糊状,热敷在颈部,便可缓解咳嗽的症状,这雨下得急,好在小厨房离正房极近,不然定要淋成落汤鸡了。 攸宁趁着他怔愣,将热巾帕裹着蜂蜜糊敷了上去,但不知道哪个步骤出了差错,他咳得更厉害了。咳嗽带出的口水里带着血丝,把攸宁吓坏了,就算药不对症,也不至于咳血吧。 那人横了她一眼,她手一抖,巾帕脱手,掉在了地上。一只冰凉的手攥着她细细的腕子,他的气息不稳,但声音低沉,能听出咬牙切齿的感觉:“小娘子若要谋杀,不如用砒霜,见效还快些。” 随后不知是痛得还是累得,阖上双眼闭目养神去了。 “郎君睡不着吧?我为郎君点上一支安神香,郎君好安寝。” “不必。” 只听“噗嗤”一声皮肉撕裂的闷响,那人捏着箭尾生生扯出了这支箭,带着倒钩的箭簇带出一块血淋淋的红肉,吓得攸宁惊叫出声,手忙脚乱地拿绣帕捂住了那骇人的伤口。 那人眼下溅上一滴鲜红的血,冷白的面容更添妖异。 “金疮药给我。” “金创药用完了。” 攸宁颤着声线,“《青囊拾遗》有载,童子尿可以止血,要不……” 那人黑着脸一把掐上她脖颈,“你敢用,我屠了这庙!” 本来这话是极吓人的,但攸宁盯着他眼下那滴鲜血,看出些色厉内荏的伪装之态。他都伤得快死了,谁屠谁还不一定呢。眼见着那伤口附近的衣衫颜色越来越深,攸宁示意他赶紧放开自己,自己也稍稍用了些力掰他的手,那人不知是脱力还是怎么的,轻轻一拨,手臂便从她的脖颈处坠落,实打实摔在了地上。 “这箭若伤了肺腑,怎可这么生生拔出来?我看你真是不要命了。”攸宁嘟嘟囔囔地替他紧紧按住伤口止血,“这庙偏僻,更何况今夜下雨,山路不好走,一时半会很难请来医师。” 言罢做出一副无奈的表情,“你也看到了,我虽会些医术,可实在不精于此,本想叫你捱上一会儿,等雨小些再为你寻医师,谁料你如此急不可耐……” 对面的人冷冷打断了她的话,“你就不问问我是谁?娘子的心,未免太大了些。” 攸宁面上浮起几分得意,“郎君并未掩饰,怎么还明知故问呢?这铜鱼符挂在身上,我想认不出来都难。” 大雍律例,中央及地方五品以上官员可佩鱼符,河间隶属河北道,不管他是州府的军官,还是回家探亲的长安官员,总之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匪徒就是了。 那人眼中透出了然之色,“我乃河北道行军司马,因公务至河间,不料中了叛党的圈套,才至于此。” 他抬眼深深凝视攸宁片刻,又歇了几息才继续道,“某若能活命,必不忘娘子救命之恩。” 话音刚落就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攸宁暗道不好,这怕不是伤了肺了,手脚麻利地撕裂裙摆缠住伤口。 反正人是必然要救的。 前朝时门阀林立,几乎压倒皇权,绵延到新朝,百年簪缨世族不过三家,分别为临安傅氏、浔阳牧氏、幽州魏氏,虽不如前朝那样鼎盛,但百年世家底蕴雄厚,威望犹在。而河北道魏节使,正是魏家家主。 行军司马是节度使的心腹臂膀,这人年纪轻轻便居如此要职,也算是年少有为。 攸宁扶他躺下,跑去床上抱了一床锦被盖在他身上,走前殷殷叮嘱,“万不可再动了,我命人速去寻医师来。” 岂料她刚要起身,就听见一阵急急的叩门声,护卫焦急的声音随后而至,“娘子,出事了!” 攸宁心跳突突的,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快步过去拉开门,远远地,看见知微打伞向这边来,攸宁疑惑道,“我正要去寻你呢,什么事这般着急,大半夜扰人清梦?” “庙里来了一群兵卒,为首者自称幽州别驾,声称庙里进了叛党,要进我们院子拿人!” 又是叛党? 攸宁回头望望,这伙人口中的“叛党”,大约就是屋里这位了吧。 知微是她身边最沉稳不过的婢女,此时虽慌张,言语却还算有条理,“婢子在门上和他们打过照面,这群人穿着兵卒的制服,模样却凶神恶煞的,不像是一般的军士。阿俏带着护卫仆役们在门上挡着,若他们不为叛党,而为娘子,咱们决计是拦不住的,娘子,这可怎么办是好?” 河间向来太平,攸宁此行不过带了知微和阿俏两个婢女,四个护卫并几个仆役而已,若对方要强闯,他们绝无还手之力。 攸宁所住的竹林小院位于佛光寺东北角,且对方进庙中搜查,没道理只来她这一处,从山门殿一路搜查过来,必会惊动所有人,碍于曲家,庙中方丈对攸宁一行人一向礼遇有加,如今那群人还没破门而入,想必定是方丈从旁劝导。 暗自定了定神,攸宁带着知微与那守夜的护卫一起,行过内院的曲水潺潺,她边走边悄声吩咐知微,“你去东西厢房仔细找找可还有金疮药,若有,去我房间交给里面人,若没有,便回去替我看着那人,情况不好立即来寻我。” 知微虽诧异,但没多问,应了声是,便欲往东厢房去,娘子性子开朗,但从来都是个有主见的人,知微向来对她的命令无有疑义。 只是没来得及去,便透过月洞门瞧见一群魁梧的兵勇身披蓑衣站在中院,领头那人肩宽体阔,眸光犀利,看起来是个十足的狠角色。 攸宁眼疾手快,一把推开了护卫,带着知微脚步不停,穿过了月洞门。 在疾风暴雨的摧残下,院中两棵垂丝海棠的枝丫不住地摇曳,正如攸宁此时一颗七上八下的心。 知微上前一步将攸宁护在身后,其余人包括阿俏,俱已经被来人压在刀下了。 为首那人长了一张方块脸,冷硬,毫无柔和之感,一双眼睛如刀般锋利,闪着森冷的光。 “小娘子得罪,在下萧明,追查叛党至此,遍寻不得,如今只剩小娘子这一处了,还请速速交出叛党!” 这话说得不客气,似乎笃定了他们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一向和善内敛的方丈此刻急得团团转,“使君万万不可,此乃女眷禅房,岂可擅闯啊!” 那位幽州别驾恍若未闻,只死死地盯着攸宁,她心里打鼓,但面上不动声色,知道自己丝毫不能露怯。 “使君说笑了,就算您是魏节使的股肱之臣,三更半夜要搜佛光寺,也得请了河间刺史的碟文来,否则,冒犯了我这一屋子的女眷,明日弹劾使君的奏章便会出现在圣人的御案上。” 她拂开知微的手走到前面,不卑不亢道,“再者,不论查案与否,都请使君先放开我的婢女。” 她没想到,他不仅听不进方丈的话,对她的话也是充耳不闻,抬起手向后打了个手势,训练有素的兵勇便气势汹汹地闯进来东西厢房。 曲家老夫人常年礼佛,经常到佛光寺小住,这间小院便是专门为老夫人建的。东厢房是间茶寮,西厢房作藏经之用,虽不住人,可也是私人领域。 大雨模糊了视线,但攸宁仍能看清,那人咧开嘴,嘴角扯出一个夸张的弧度,阴恻恻盯着她,像极了吃人的恶鬼。 第2章 魏氏三郎 攸宁恨得牙痒痒,那人却笑得玩味,“搜都搜了,也不差这最后一处,多谢曲娘子配合。” 众人一听他喊曲娘子,就知道他误会了,那厢被压在刀下的阿俏抢在方丈之前开了口,“你是何等人,也敢如此无礼!我家娘子是武阳侯府顾娘子,荣国公是娘子的亲阿舅,若再敢乱来,有你好果子吃!” “阿俏!” 阿俏向来是个傻大胆,刀架脖子上了也敢放狠话,攸宁是家中幼女,在外家也是年纪最小的后辈,自小千娇万宠,身边的女使也得脸,何时受过这样的屈辱,如今这是有点恼怒昏头了。 若他们不管不顾杀了她,可怎么是好? 但阿俏冲动归冲动,向对方亮明了身份,他要动手,就更得掂量掂量了。 “婢子无状,使君见笑了,这妮子从小与我一同长大,平时也娇惯着,没受过什么委屈,烦请使君先放她回来,回头我一定好生管教。” 萧明渐渐收起了笑,压着刀的将士用眼神向长官请示,刀锋向下半寸,一副欲杀人的姿态,长官却不为所动。 曲家固然门庭煊赫,但若要论及圣上的宠信,自然还是顾侯爷更胜一筹。 十七年前的武阳侯还是定边州一个小小的折冲府校尉,彼时陇西扰攘大雍边境,圣上命强将率兵退敌,岂料当时的将领贪功冒进以至兵败,顾向松临危受命,重整败军,夺取陇西粮道控制权,大败陇西,自此一战成名。 荣耀加身班师回朝,一跃成为长安新贵,至今仍为圣上心腹中的心腹。 一个女使罢了,他倒也不甚在意,若非万不得已,他也不想一并得罪顾氏和曲氏两个世家大族。 “原来是顾娘子,某失礼了。” 说完转头示意下属将人放了,军令如山,下属虽不情愿,还是收回了刀,将阿俏狠狠往前一推,推得阿俏一个踉跄,跌在了地上。 知微上前扶起阿俏退到了一边,攸宁悄悄舒出一口气。 大雨掩盖了搜屋的声音,两队人马很快退了出来,自然是一无所获。 接下来,便只剩住人的一间正房和左右两间耳房。 萧明:“请顾娘子行个方便?” 攸宁笑笑:“恕难从命,使君无刺史牒文肆意搜庙,已然触犯律法,我若不加以阻拦,岂非助纣为虐?” 萧明按紧腰间佩剑,似是在衡量是否要硬闯进去,只是如此一来,难免得罪顾氏,他身侧有个颧骨高突、眼窝凹陷的将士不住地出声催促。许是想到这是在河间,武阳侯终究鞭长莫及,他缓缓抬起右手—— 他身后的士兵动作很快,那个高颧骨从攸宁身侧经过,用一双凶狠锐利的眼凝视她片刻,像猛兽锁定了猎物,攸宁不错眼珠地回看过去,突然向后错了半步,出其不意地,一把拔出了他腰间横刀。 那高颧骨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中间愣了片刻,随身的武器就这样到了攸宁手里。 刹那间寒光一现,高颧骨的胳膊上张开了一道三尺来长的血口子。 攸宁自小有最好的师父教授骑射,也习学过一些防身的拳脚功夫,不过闺阁十六年,第一次实践罢了。 等他回过神来要夺回兵器,那把横刀已经压上了他的脖颈。 攸宁执刀的手微微发抖,眼神却冷。 “松漠逆虏犯我国土,使君不但不管,反倒受其驱使,与之勾连围攻佛寺,是想让佛祖看看你是如何通敌卖国的吗?” 萧明瞳孔骤缩,眼神中现了杀意。 松漠是大雍东北边境一个游牧民族,与大雍时战时和,和平时也互通有无,攸宁曾在长安见过几个松漠人,高颧骨,低鼻梁,眼窝凹陷,恰是刀下这人的面貌,人群中,还有十几个与之相似的。 “使君一口一个叛党,殊不知,你这个幽州别驾才是真正的逆贼!你今日杀了我固然容易,但也会因此激怒朝廷,即使你眼下无不臣之心,也将在大雍官场再无立足之地!” 人群中这位高颧骨松漠人的下属开始蠢蠢欲动,攸宁将刀狠狠下压,刀刃划破皮肉,血水混着雨水一起滚落。 此举让刀下的松漠人不敢再动,他应是其中首领一类,急急说了几句攸宁听不懂的番邦话,那群人便不再骚动了。 “若使君今日肯退,我便当使君不曾来过,待回长安之时,定会回禀阿耶,记使君今日之情。你们河北道内部如何,我不欲管,也请莫要牵扯我一个闺阁女子!” 攸宁自然知道,此举会让对方更欲除之而后快,但若不将筹码都摆在桌面上,便更是粘板上的鱼肉了。 她看似中立,其实心已然偏向屋里的郎君了,否则即刻把人交出去,也更有全身而退的把握。可一个身受重伤,一个勾结外邦,人心都是肉长的,她自然知道该信谁。 “娘子好聪慧,可聪慧用错了地方,只会让人恨得咬牙切齿。” 攸宁微微一笑,移开手中的刀,卯足了劲,一脚将那松漠人踹了回去。 “多谢使君,既得使君一声夸,要不要我帮使君想一想,该如何向俞刺史解释一下此行何意?” 暴雨愈烈,待人行至二门上,院中众人才听到了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萧明顺着攸宁的视线回过头,看见河间刺史俞江带着府兵漏夜冒雨赶来,身边还站着个护卫,看服饰,应当是这位顾娘子身边的人,心中暗道不妙。他伸手想拉过攸宁,以此为筹码全身而退,却落了个空,转过头一看,攸宁早带着人后退了八百步,正扯着嗓子对俞刺史喊话—— “俞叔叔,萧别驾漏夜赶来捉拿松漠贼寇,已然全部捉拿归案,正问我是否吓坏了呢!” 话音刚落,萧明脸色骤变,只消几息,他就明白自己眼下该做什么了。他不可能明目张胆对俞江动手,为了不让俞江知晓自己与松漠人勾连,此时只能顺着攸宁的意思,拿下这些松漠人。 他看向松漠头领的眼神愈冷,其中蕴含的深意对方一下子就明白了。 那松漠头领用他磕磕绊绊的中原话骂萧明:“你!小人行径!气煞吾!” 萧明青筋暴起,拔刀相向。他手底下人也对其余的松漠人大打出手。 可那人身姿矫健,一片混乱中向攸宁这边扑过来,比起方才更加凶猛,是背水一战的悍然决绝。 攸宁撒腿就跑,还是没能跑过他。 她跑到正屋门前滑了一跤,眼见着就要跌在地上,脖子上挂着的暖玉也从领口里滑了出来,那是一枚和田玉环,中间镂刻蟠螭纹,相较寻常女郎佩戴的玉环略大了些,纹样也不寻常。 千钧一发之间,攸宁竟还伸出手来将它护在了怀里,可见有多宝贝。 想象之中的痛感却并没出现,正门洞开,她扑进一个宽阔的怀抱中。 因为恐惧,心在胸腔里鼓噪如雷,她紧紧缩在来人怀里,他的手扶在她腰间。此刻惧意消减,安全感如潮水般涌来,可一颗躁动的心却怎么也安稳不了。 身后刀剑入肉的声音响起,与雨水不同,有什么温热的液体喷溅在了她的背上。 攸宁一把抱紧了眼前人,没敢回头望。 是以没能看见萧明淬毒利刃般的凌厉眼神和俞江讳莫如深的表情。 这人伤得重,只杀这么一个人,已然用了所有的气力,腿脚一软委在地上。 “郎君?” 攸宁唤了几声,那人没出声,忽然肩上一重,他的头连同整个身子都压向她,攸宁的力气难以支撑,艰难地抱着他跪到了地上。 身侧的人过来扶了她一把,正是那个今晚在屋外守夜,后来被她推走去搬救兵的护卫云仓。 “云仓,快去请医师来!他伤得极重!” 云仓侧身让出一位背着药箱的阿伯,“这位正是回春堂的李医师。” “快快!先将人挪到里头去!” 来不及赞叹云仓的心细如发,众人手忙脚乱地抬着伤员往屋里走。 外头打得热火朝天,里面也不遑多让。 李医师一看那人伤口便倒吸一口冷气,“糊涂啊!箭伤最忌讳的就是贸然拔箭!怎么就给拔了呢?” “快先去烧些热水!” 伤者咳嗽两声,嘴角渗出血来,李医师道了一声不妙,“肺络受损,气血两伤啊。” 他一边剪开伤口周围衣衫,一边将众人支使得团团转。 “取烧酒来!” “来个人按住他的肩膀!” 攸宁自告奋勇上前,准备使出吃奶的力气按住他,没想到那人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烧酒清洗过伤口,敷上止血散,再用桑皮线缝合伤口,无论哪一样,都是常人难以忍受的疼痛。 可他身体虽不住地轻颤着,人却一声不吭,只直勾勾地盯着攸宁。 “小郎君运气倒好,这箭只伤了肺表,若再深半寸,可就不妙了。” “好了,我开了一副药,能止咳止血,早晚煎服,切记不可再剧烈活动。夜已深了,老朽这就告辞了。” “云仓,好生送李医师下山。” 此时暴乱平息,雨势停歇,俞刺史请走了萧明,还顺带清理了那些松漠人的尸首,托萧明的福,这些人一个活口也没留下。 最后萧明是功是过,便不归攸宁管了。 经过了这一遭,攸宁是断断不敢再留在这里了,命云仓他们备车,趁着萧明离开,把那人一起打包带回了曲府。 回去时惊动了杨老夫人,也就是攸宁的外祖母,老夫人身边的女使在院门口等着攸宁,吩咐等小娘子回来请人去颐寿园。 攸宁打点下人,安置好那男子,跟着人往颐寿园去。河间老宅住着杨老夫人,并她外祖父几个兄弟的支脉,但杨老夫人喜好清净,用一面墙垣隔出东西院,独自住在东院,她的几位妯娌均已仙去了,是以平日里和西院往来不多,只逢年过节小辈前来请安,互送些礼品罢了。西院几位夫人往这边跑得倒是勤,她也明白她们的意思,无非是为了家中几个男人的前程,叫阿舅能帮则帮,是以几位堂舅的官职都是阿舅举荐的。 刚过垂花门,攸宁就看见女使搀扶着杨老夫人等在院中,面露急色。 她三步并作两步扑到外祖母怀里,“阿婆,更深露重的,怎么不在屋里好好歇着?” 杨老夫人拉着她转了好几圈,仔仔细细地检查,“外头动静大得很,我听下人说,是有松漠贼寇闯进佛光寺了?阿弥陀佛,没伤到我的宁宁吧,昂?” 攸宁搀着老人家往回走,“阿婆放心吧,我好着呢,幸好俞刺史及时赶来,贼寇连我一根头发丝都没碰着呢!” 借着月光看不真切,等回到屋内,烛火明亮,杨老夫人这才看清她衣衫上溅了好大一片鲜红的血,被雨水晕开,乍一看颇为骇人。 “呀!这是怎么弄得?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哪里伤着了?” 攸宁一看便知,这定是杀那松漠人时溅上去的,拉着她的手好一阵安抚,“阿婆莫慌,这是那些松漠人的血。今夜我在庙中遇见一位受了重伤的郎君,他自说是河北道行军司马。”后面的话不好直咧咧说出来,攸宁屏退左右,亲自扶着外祖母进了内室,“其实是那位萧别驾与松漠人勾连,欲害这位郎君性命,我无论如何做不到坐视不理,只好将计就计,推说萧别驾是追击松漠人至此,也算糊弄了过去。” 杨老夫人听后大惊失色,恨不得用食指将她脑袋戳出个洞来。 “你这孩子,那人勾结贼匪,不是善类,岂能这么出头冒尖啊?那人再怎么重伤也好,可保全自身更要紧!” 攸宁吐吐舌头,没再顶嘴。 她知道外祖母只是忧心她的安危,但其实并不觉得她做的是错的。 果然听见她叹了口气继续道,“我的阿宁长大了,能辨忠奸,有胆识,也机敏,叫阿婆欣慰。只是我这个深宅妇人,最放心不下的唯有你的安危,怕你伤着碰着,我一把老骨头,受不住那个打击。” 杨老夫人话音一转,又道:“不过阿宁可知道,河北道行军司马是何人物?” 攸宁说知道啊,“行军司马掌管军务,是节度使的左膀右臂。” 杨老夫人面上一副了然的笑,“幽州魏氏镇守河北道多年,家声远播,德望昭彰,家主为河北道节度使,而这位行军司马,是魏节使的独子,名叫魏晅,在家中行三,人称一声魏三郎。你救下他,也算是结个善缘。” 没想到那人竟是这等身份。 攸宁去偏房简单洗漱过,回来脱了鞋,在杨老夫人身侧躺下。老夫人用一双干燥温暖的手掌轻拍她的背部,像幼时哄她入睡那样。 “阿婆听说,魏三郎在战场上屡建奇功,是位骁勇的郎君,至今尚未娶妻。魏家家风好,魏氏的郎君少有妻妾成群的,魏节使更是只有一位妻房,这位三郎也当是个洁身自好的,是位不错的郎子人选。” 攸宁听得哭笑不得,“阿婆,你说什么呢!怎么又扯到选郎子了!我和靖王退婚还没多久,也并没多少人知道,更何况,我也没那个心思呀!” “好吧好吧,我不说就是了。” 攸宁闭上眼睛装睡,心却起了涟漪,靖王这颗石子掷下去,至今仍能牵动她的喜悲。 女使进来熄了灯,眼前变成漆黑的一片,攸宁静静躺着,却开始回味起阿婆的话来。 脑海中浮现出今日种种,种种又汇成一个魏晅。 魏家家风好,那应该不会做出未娶正妻便先纳妾,还有了庶长子这种事吧? 第3章 刺杀 攸宁昨日将魏晅安置在一处空院子,今日日上三竿时她才睡醒,杨老夫人早就起身了,她伸了个懒腰,起床梳洗,随后便有下人来报,说魏郎君已经醒了,想见小娘子。 她挑了挑眉,待知微给她梳妆完毕,起身至镜前端详自己的装扮。 藕色上襦搭鹅黄色十二破裙,再配一件朱红色宝相花纹织金锦半臂,整个人明媚又灿烂,十五六岁的年纪,面上还略显稚嫩,却难掩灵秀,假以时日,定是艳惊四座的绝代风华。 纤长玉指拂过腰间玉带钩,攸宁露出一个满意的笑,“走吧。” 刚出屋门,主仆三个便看见一位身穿桃红襦裙的女使等在院中,攸宁认得,她是西院二房大娘子身边的女使云萝。 那位大娘子名唤曲华然,虽也是攸宁的表姐,但她惯会当面一套背面一套,攸宁和她向来不对付,不知今日她的女使怎么过东院来了。 见了攸宁,那云萝便笑着迎上来,“三娘子可算起了,叫我们娘子好等。娘子听说三娘子昨日从佛光寺回来,便想着邀三娘子一起去打马球呢!” 攸宁上面还有两个姐姐,是以大家都称呼她为三娘子,阿婆年轻时爱好打马球,阿翁便在宅院后开辟了一处场地,平素在家中,也可以一家人一起打马球。阿婆年岁渐长,如今身体大不如前,早就不亲自上场了,年轻一辈的子弟中,尤数攸宁马球打的最好,逢着与表兄表姐们一起回老宅的时候,便一起在后院马球场上酣畅淋漓地打上一场。 华然打马球也算小辈中的佼佼者,但攸宁和西府中人甚少往来,不爱和她们一起玩。如此殷勤,怕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你们娘子有雅兴,我倒乐意奉陪,只别到最后输了哭鼻子,还要上长辈跟前告我一状,又说我欺负她。” 云萝笑得不如一开始那般自然了,“怎么会,三娘子真是误会我们娘子了,娘子现如今陪着老夫人在花园赏花,三娘子稍待,婢子速去回禀。” 攸宁叫住她,“可我眼下要出门,若真有事,不妨叫你家大娘子去我院中等上一等,我稍后自去会她。” 泥金披帛在空中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攸宁带着自己的两个女使拂袖离去,路过云萝时,阿俏从鼻孔中挤出哼的一声。 走进旁边的院子,攸宁便看见院内盆池边上的廊亭中,端坐着一位身姿笔挺的郎君,宽肩,窄腰,墨色发带如蛟龙缠绕,将三千青丝高高束起。 金灿灿的日光洒在他身上,整个人熠熠生辉,真是好一个芝兰玉树少年郎! 昨日的衣衫不能再穿,他身上的这件,应当是阿婆取了表兄的来。 攸宁叫知微和阿俏在门口等着,自己迈步跨进了院子,“昨日医师吩咐要少活动,怎么这就起来了?” 那人回过头来,眼底的淡漠散了些,有如初春时节冰雪消融。 攸宁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她可记得初见时他冷冰冰的样子,对于他的变化,也只道是昨夜有过了生死的交情,才与初见时不一样罢了。 “行伍中人,皆是如此。” 他比手请攸宁坐下,斟了一杯茶给她,她这个主人反倒像来做客的了。 “话虽如此,但郎君如今身不在行伍之中,何苦累着自己,应当好好遵循医嘱,养好身体才是。” 她抿了口茶,简略地将昨日萧明的所作所为阐述了一遍,“事已至此,便暂且留在我家中养病吧,你重伤未愈,难保他们不会在外面设了陷阱等着你,现在至少他们还不敢光明正大进我府中杀你。” “你为什么要救我?” 攸宁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随口敷衍道,“佛说,救人一命……” 魏晅撇了她一眼,“胜造七级浮屠?” 攸宁点了点头。 他又问,“娘子不求报酬?” 攸宁又点头,“自然。我自小受家中教导,不是挟恩求报之人,魏郎君且放心吧。” “你知道我的身份了?” 这句话是反问的语气,但其实他并没十分诧异。 “魏三郎这个身份很见不得人?” “自然不是,我只是想,小娘子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便知道萧明勾结外邦,目标是节度使的位置,他现今一击不得手,小娘子便和我一样变成他的心腹之患了。” “一山不容二虎,魏节使想必也容不下如此有异心的人吧?待郎君伤养好了,便要回去杀虎,这头老虎对我而言自然就没有威胁了。” 魏晅的眼中露出一点笑意,攸宁还没瞧真切,对面那人却突然严肃起来,拉起她的胳膊猛地将她拽向自己。 有什么暗器擦过攸宁的手腕,她腕间的菩提手串断裂,红棕色的菩提子从空中散落,落到魏晅手里,成了另一种暗器。 他素手一扬,攸宁还没看清什么东西飞出去了,顺着他的手势看过去,只见远处一个身穿黑色圆领袍的人腾空而起,欲跳过墙垣进来,被魏晅一颗菩提子打得从空中掉落。庭院中的墙垣不高,用来划分区域,不像家宅四周的墙垣,更能起到防御的作用。是以有身手的人想要越过,并不是难事。 虽然中了一击,但那人还是进来了。 看这身装扮,倒像是她家中仆从。 魏晅起身将她护到身后,一个起跃跳出廊亭,与那人厮打起来。 攸宁大声呼喊外面的护卫。 心中大为惊骇,才说过家中安全,不想竟出了这样的纰漏,让这样一个杀手混了进来! 这人身手敏捷,训练有素,魏晅伤重,应对他却也能不落下风,若是他未尝受伤,这人一定不是他的对手。 攸宁有心帮他,也牵挂他的伤,但对自己的身手有清晰的认知,贸然上前只能拖后腿,只能小心地藏好自己。 护卫很快进了院子,那人见势不妙,杀招更凶了些,魏晅为躲这一招,侧身闪避,脚下踩空了石面,重心骤失向盆池跌去。 “小心!” 盆池埋入地下,平日里养些朱鱼和荷花,池水不深,但池底淤泥很厚,况且他身上尽是伤,沾了这池水,身上的创口发炎可就不妙了。 护卫们涌进来,那人纵身跃上屋顶跑了。 攸宁没有犹豫,立即跳下池水,向魏晅游去。她幼时落过水,从那时起便立誓要学会凫水,是以她的水性娴熟,比一般的贵女更加全能。 他今日穿一身黑色襕袍,鲜血浸染也显不出颜色,但攸宁知道,经过这一番动作,昨日医师缝好的伤口定是又裂开了。 近了,更近了。 那人近在眼前,攸宁眼前尽是鲜红,只觉得仿佛这池水也变成了红色的。 待二人回到岸上,魏晅便拧起了眉头,攸宁知道他状况不好,赶紧叫阿俏去请府医。 “你的伤口又裂开了,我让人去请府医了,你再撑一撑,好不好?” 他不言语,只紧皱着眉,左手抬起捂着耳朵。 “耳朵进水了吗?” 攸宁俯身查看他的耳朵,手刚伸过去,便被他一把攥住了。 “做什么?我的伤口裂开了,贵府上可有医师?” 攸宁听得一头雾水,她不是方才才讲过,去为他请府医了吗?他这话问的真奇怪。 这时她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转头望向知微,看见知微也是一脸讶异。 许是周围太吵没听清,她于是又讲了一遍:“已经去请府医了,我们先回屋里等着吧。” 魏晅盯着她的眼睛有些失神,确切来讲,或许说盯着她的嘴更恰当些。攸宁浑身都湿透了,额发紧贴着肌肤,水珠顺着下颌线滴落在锁骨凹陷处。 护卫们一大半去追歹徒,知微一个眼神斜过去,剩下的也全部低垂着眼,不敢抬头看自家小娘子。 攸宁指挥护卫们将魏晅腾挪进去,又吩咐人寻干净衣衫来给他换上。 “去取三勒浆、生肌散和艾草来,先给他清洗一下伤口。” 知微叫小丫头回去取来披风给她披上,温声道,“娘子,先去换身衣裳吧,天气虽热,沾了池水却也怕受凉。” 攸宁跟知微回自己院子,脱下身上的湿衣服,换了一身海天霞的襦裙,她心里记挂着魏晅的伤,换好后立马又赶回去了,知微本想说为她烧水沐浴,看见自家小娘子火急火燎的模样,也歇了这个念头。 急虽急,临出门时,攸宁想起自己走前曾让曲华然在院中等自己,起先以为她许是等久了不耐烦,所以先走了,但华然今日有些许反常,她便多了个心眼,问门口的女使:“西府大娘子可来过?” 女使摇摇头,“大娘子不曾来过。” 攸宁皱起眉头,曲华然今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眼下没空管她,她几乎是小跑着一路跑进院子,看见杨老夫人院中的几个女使候在屋门外,便知道阿婆来了。 停下歇了几口气,攸宁推开屋门。 一扇云母屏风与里面枕席之处分隔开,杨老夫人坐在外面,听府医向她述说魏晅的情况。 “小郎君的伤已经处理好了,需得好好将养,万不可再遇水了。这些时日也得小心观察着,兴许会伤脓,或发热,伤脓则用黄蜀葵花研成末,用醋调和,敷于伤口之上,再用**、没药,生肌收口。若发热,便用泻心汤或三黄汤,稍后我将药方写下,按方煎药就是了。” “有劳医师,请跟我来。” 杨老夫人身边的女使檀香比手请医师去写药方,攸宁上前几步走到阿婆跟前。 杨老夫人拉着她的手在原地转了个圈,“你这祖宗,非把我这老婆子吓死才罢休,你没伤着吧?” “阿婆放心,是魏郎君救了我,我一点也没伤着。” 且她观今日那人,觉得他应当是专程为了魏晅而来,保不齐还是那幽州别驾萧明的人。 “我们府里也不是谁都能进,怎么会突然有人行刺?阿婆可问过陈管家了?” 阿婆向一旁的女使使了个眼色,那女使高声喝一句:“进来吧!” 只见管家陈忠微低压着腰,小跑着进来,进来先向老夫人行大礼,再见过小娘子。 “老夫人明鉴,老奴细细盘查过手底下的人,一个也不曾少,数月来,府中也不曾采买奴仆,老奴实在不知这人究竟是打哪冒出来的呀!” 陈忠是府里几十年的老人了,负责东府里采买及许多日常事宜,不能一口咬定说他一定不会背叛主家,只能说这个概率极低。 杨老夫人有心锻炼攸宁,并没出声拿主意,只问攸宁:“阿宁认为,此人是打哪来的?” 攸宁略略思索过,道,“他若不是正路子进来的,府上不会没有一人察觉。况且据我今日观察,这人是奔着魏郎君来的,若府里长久埋伏着这么一个人,突然暴露身份,却是对这样一位客人发难,未免有些说不通。” 杨老夫人面露满意之色,“继续说。” 攸宁又想了片刻,突然有如醍醐灌顶,将今日的种种不寻常都串联了起来。 “阿婆,华然表姐说要约我打马球,怎么突然又回去了?” 杨老夫人端起茶盏来抿了一口,“哦?她没差人知会你吗?她说身体不适,改日再来找你,你刚出门便走了。” 攸宁面色冷了下来,“若不是我们东府的人,便只能是今日她曲大娘子带来的人了。” 杨老夫人对她的赞赏溢于言表,“不错,阿婆已经差人去请人了,待她来了,阿宁自己问问她吧。” 可她与魏晅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究竟为什么要带杀手行刺他? 第4章 对峙 攸宁从魏晅的院子出来,回到外祖母的颐寿园,华然已经等在厅堂中了。 攸宁站在门前三步远的地方观察她,并不急着进去。屋里坐着的主仆两个心不在焉,并没注意到有人在站在这。 数日未见,曲华然那张素来倨傲的脸上带上了些许慌张,端起茶盏又放下,手中的锦帕也被她扯得几乎变了形。 往日攸宁的脸上总带着笑,见人先展三分笑颜,不论是喜欢的人还是不喜欢的人,若遇着了,她也没有冷面相对的时候。 但眼下,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魏晅为节度使之子,是朝廷命官,也是世家之子,名门之后,若在她们府上出事,曲家自然难辞其咎,但更要紧的是,曲华然今日带进来的人能行刺魏晅,便也能行刺其他人,若明日她换一个目标,向外祖母下手呢? 攸宁每次心情不好或心神不宁时,会无意识地摸索腕间的菩提手串,手串是落水之后,阿娘在慈恩寺为她请的,请住持开过光,说是带在身上可以辟邪保平安,那个时候她还小,手腕更细些,这么多年过去上头的太阳子菩提加了几颗,她一直贴身戴在身上。 眼下她的手再度伸向腕间时,却摸了个空,她这才想起来,菩提串的绳线断裂,珠子被魏晅用来打那贼人了。 定了定神,攸宁带着知微迈进厅堂。 “怎么是你过来?” “很意外吗?你不是方才还约我一起打马球,怎么,拿我当完借口,就翻脸不认人了?” 华然“腾”地站起来,“顾攸宁,你什么意思?我好歹算你表姐,约你打个马球而已,怎么就是寻你当借口了?” 攸宁盯着华然的眼睛,与她一起站着对峙,气势上不落半分下风,“是不是借口你心里有数,你带过来的人意欲行刺府上贵客,你敢说,这不是你授意的?” 华然矢口否认,“我何时授意人行刺了?凡事都要讲证据,你莫要空口白牙污蔑于我!你又如何就能确定那人是我带来的?我来寻你打马球,可你贵人事忙,我一时约不到你,只好先回去了,至于其他的,那时我人都不在东院了,又和我什么相干?” 攸宁说当然和你相干,“听说大娘子院里今早新来了个护卫,敢问大娘子,护卫何在?新人入府要签订文契,做入籍登记,可若不是今日府里出了事,陈管家去查,我还不知道你这个护卫是跳过了这一道道章程直接入的府。而这一切,都仰赖大娘子你啊。” 华然眼神躲闪,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但仍不肯服输,“他入府仓促,底下人忽略了这些细微之处也是有的,我们西院和东院向来是各过各的,我身边添人,没有必要向东院报备吧?” 再这么跟她拉扯下去,掰扯到天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于是攸宁只道,“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话,吩咐人将他带来,你能不能做到?” 华然自然不会和她说不能,只能吩咐云萝回去唤人来。 攸宁偏头吩咐知微,“你跟着去,若唤不来人,便请表舅母过来走一趟,就说家里闯进了贼虏,惊扰了贵客,涉及西院内宅家私,须得请当家主母过来料理。” 知微和云萝一起走了,厅堂中只剩下攸宁和华然,华然这时才反应过来,那人行刺的不是攸宁,而是这位府上的贵客。 “府中来了什么贵客?” 攸宁冷笑一声,“你的护卫去杀人家,你却不知道他是谁吗?华然阿姐,我唤你一声阿姐,有些事情你看不清,那便让阿妹我来与你分说明白。府中那位贵客乃是幽州魏氏三郎,你就算与他有仇怨,也不能在自己家中动手杀人吧?他日东窗事发,不但你逃不掉,整个曲家,和你外祖家都脱不了干系。并且我十分想不通,河间曲家的大娘子,与驻守幽州的魏三郎究竟是如何结仇的?” 说出这番话时攸宁有意观察她,提到魏三郎时华然疑惑的神情不似作假,她与魏晅似乎并不相识。 “什么魏三郎?我不认识什么魏三郎,更别提结什么仇怨了,那人也只是我雇的一个普通护卫,我雇他时也不知道他竟怀着这种心思啊!” 攸宁听出了她话中的错漏,不让她钻一点空子,“府中雇佣护卫这种小事哪轮得到阿姐你亲自出面,更别提为他打点上下直接入府,说你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我是万万不能相信的。你平时怎么闹我都管不着,但今日这事险些闹出人命,还是在我们东院发生的,那我就不能不管,今日你带进来的人能对旁人下手,他日难保不会伤到阿婆,所以此事我绝不善罢甘休。你不想和我说这护卫的来头没关系,等表舅和表舅母过来,我们再当着他们的面好好分说分说。” “顾攸宁,你别太过分!” 华然气急败坏,上前两步扬起手,可这一巴掌没落到攸宁脸上,行至一半,被赶来的檀香攥住了。 攸宁转过头,果然看见杨老夫人已经到了门前。 “引狼入室还不知悔改,在家中对姐妹动起手来,你爷娘平素便是这样教导你的?” 攸宁上前搀住阿婆,扶她在上首坐下,杨老夫人对西院的小辈不亲近,也正因此,平时也不曾急言令色地训斥过,今日这还是头一遭。 “伯祖母,今日这事华然真的不知情,三妹妹不由分说就往我身上泼脏水,我真的冤枉啊!” 恰在此时,知微和云萝跟着西院王夫人过来了。攸宁的阿翁这一脉为长房,阿翁还有两个弟弟,但两位叔祖父和两位叔祖母都已过世,华然的父亲为二房长子,其妻王氏,如今掌管整个西院。 王夫人行至门口,看见杨老夫人上坐了,三步并做两步进门来。 “哎哟这是怎么了?怎么惹得伯母发了这么大的火?” 随后看向华然,“定是你这丫头没轻没重地胡来,惹了你伯祖母生气,还不赶紧给伯祖母认错?” 华然犟着不肯,还想辩驳,被王夫人一个眼神瞪回去了,只能老老实实地低声认错,“伯祖母息怒,华然知道错了。” 攸宁就站在一旁,静静看着她们母女两个唱双簧。女儿行差踏错,做母亲的不一定不知情,但一但有旁人怪罪,她一定会下意识地回护。 王夫人确实是知道的,今日东院发生的事她多少有耳闻,本还打算晚点过来探望老太太,看看究竟怎么个事,这件事本不与西院相干,但老夫人要是出事,她必得在跟前侍奉着,既尽了孝道,也能为这一院子的男人博个好前程。 还没来得及去,云萝就带着知微上门了。王夫人是个精明人儿,光打一个照面就知道这事恐怕和自家小娘子有关,但当娘的心疼女儿,她不怨怪华然引狼入室,只恨华然为什么没能把这事如实告诉她,她也好提前替她擦屁股,不至于被人揪住把柄。路上云萝把前因后果一说,她心里也就有数了。 王夫人侍立在杨老夫人身边,接过身旁女使奉上的茶盏,亲手递与老夫人。 “华然她年轻不懂事,回头我一定狠狠教训她,伯母别和小辈一般见识,气坏了身子不值当。”随后话音一转,“我听说今日东院进了贼人,可把我给吓坏了,还好伯母你没事,光天化日,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敢直接进我们府中来行刺!真是不像话。” 杨老夫人接过那盏茶,语气却并没软下来半分。 “这要问你生的好女儿,行刺那人是她带来的护卫,这是经院里多人查实了的,你们想要我老婆子的命就直说,没必要私下里搞这些动作。” 王夫人和华然的脸上写满了惊惶,纷纷连声否认。 “伯母,日月可鉴,我们怎么敢生这样的心思?华然她也是受人蒙蔽的,她院里今早是新来了个护卫,那也是管家在外面选好了送进来的,只还没来得及走完流程罢了。” 杨老夫人抬手挥退厅堂里侍奉的女使,满脸的恨铁不成钢看着王夫人,“我是老了,可还没瞎,西院那么多双眼睛,总有人会不经意看见什么,华然到了可以议婚的年纪,你这当娘的却如此不上心,让她自己胡来!你可知她常在外与外男相会,还瞒着你这母亲?这便也罢了,昨日幽州魏氏郎君来府上做客,今日她引来贼人,那人将他给伤着了!万幸魏郎君性命无忧,若出了事,我曲家可能脱得了干系?” 王夫人着实是给惊着了,扭头看看一脸惊愕的女儿,就知道这事十有**是真的。 颤着一根手指指向华然,“你伯祖母说的可是真的?你有了意中人,只管告诉阿娘,我托大媒替你上门说和就是了,怎么可以自己胡来?叫外人知道,要怎么看我们曲家的女郎?” 华然急急出声辩驳,“阿娘,我们只是正常相处,并不曾胡来……” 王夫人轻抚胸口,“这事我回去再和你算账。” 言罢扭头向杨老夫人认错,说请伯母息怒,“是我这个当娘的疏忽了,竟没察觉到女儿的变化。” 然后调转话头,“魏郎君昨日来府上做客,这事我倒不曾听说,不知是昨日何时来的呀?” 攸宁心下一动,这倒把她给问住了,若说是昨日夜里,恐怕话头又要被引到她身上去了。虽是事发突然,且关乎人命,但未出阁的女郎和外男共乘,也难免要被人说嘴。 正想着,杨老夫人先出了声,“他赶在阿宁头前,是昨天傍晚来的,因快入夜了,你不知道也属正常。” 把王夫人给搪塞过去,杨老夫人又问华然,“那护卫到底什么来头,现下还不肯说吗?伯祖母相信不是你指使他对魏郎君下的手,但你恐怕是被人当了枪使,你得告诉家里长辈,我们也好酌情料理。” 华然心里又急又气,终于哭出声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抬眼间还瞟了攸宁一眼,“是……是那个人,说那护卫倾慕三妹妹,只盼望能进府侍奉,时不时看着三妹妹,我也没想到他竟是怀着歹心的呀!” 这下可把杨老夫人气得不轻,“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将你的心窍迷成这样?若那护卫对你三妹妹起了邪念,可不就是害了你三妹妹吗?依我看,外头那人心术不正,也别托什么大媒上门议亲了,你只管说出来,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叫你母亲去给你料理了就是了。” 华然一看杨老夫人态度强硬,不敢一味向她哭求,只好盈着一汪眼泪看向她母亲。 “阿娘……陆郎君是很好的人,他是幽州录事参军,他说过几个月就要上门提亲的。” 攸宁和杨老夫人对视一眼,看到了对方眼里的了然,录事参军是别驾手下的官员,今日这事,果然还是萧明的手笔。 “你这傻孩子,被人利用了还不自知,哪里是有人倾慕你三妹妹,这些都是为达目的的借口罢了,听伯祖母的话,趁早跟她断了,再让你母亲给你物色好的,我曲家的女郎个个都好,还愁找不到好郎子吗?” 华然哭声不止,被她母亲哄着带走了,也许那位录事参军和华然有真感情,但他利用了华然也是事实。 杨老夫人为着这事累了一中午,疲惫不堪,午饭略进了些就歇着去了。 攸宁也回去歇了一觉,香香甜甜地睡到了晚间用暮食的时候,刚准备去颐寿园找外祖母用饭,便听见外面女使进来传话,说魏郎君高热不断,怎么也喂不进药,请娘子示下。 这事找她不如找府医,攸宁下令去请人,但这饭到底没吃成,命人给外祖母传个话,今晚不过去用暮食,她便起身往魏晅那处去了。 第5章 耳疾 攸宁比府医要先到,一进门就看见本应该在里间侍奉的女使小厮都惶惶然站在屏风后,攸宁十分疑惑,忙问怎么了。 “回娘子的话,一开始郎君昏迷着,喂不进药,后来郎君醒了,手里却拿着刀,不让人靠近,而且根本不听人劝告,我们实在是不敢进去。” 这人是烧糊涂了不成? 攸宁疑惑着绕过屏风,看见那人仰躺在卧枕上,迷蒙着双眼盯着屋顶,垂放在床上的手,确实紧紧握着一把匕首。 女使说他不让人靠近,但攸宁这样走着过去,也不见他有什么反应,还是等走近了,他的目光才倏地闪了过来。 他这一扭头可吓了攸宁一跳,攸宁一面按住自己骤然狂跳的心脏,一面出声埋怨,“真是吓了我一跳,是我,你放心,那贼人已经走了,现在府上没有危险。你发了热,需得服药才能好,我叫女使将你的药热一热,你用了睡一觉,好不好?” 那人像是没听见,只静静盯着攸宁,攸宁不甘示弱地回视,看见他悄悄藏起了身侧的匕首。 “你怎么来了?” 攸宁说:“我得来啊,你发着热不吃药,别再折在我家。” 魏晅回:“知道了。今日多谢你了,有什么事明日再和我说吧,今日我要休息了。” 攸宁说:“不行,今日我看着你吃,你不吃药我不走。” 魏晅沉默片刻,“有什么事不能明日再说吗?” 攸宁满脸黑线,微微瞪大了双眼,“你聋了吗?我让你吃药。” 魏晅只盯着她的唇,没什么反应,若非要说,他的唇似乎动了动,却没再出声,似乎有些错愕。 攸宁也意识到自己这样十分失礼,但话已经脱口而出了,也没办法再收回来,况且是他莫名其妙在先的,今日不知为何与他交流这般费力,她略有烦躁也在情理之中嘛。 正犹豫着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听见门口的小厮说府医已经到了,恰好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赶紧把人迎进来,给魏晅垫上脉枕,好让医师把脉。 过了好一会,府医才放下了魏晅的手,起身向攸宁回话时,面上带着些愧疚不安,看得攸宁心里一惊。 攸宁看了魏晅一眼,道:“陈医师,借一步说话。” 待出了正屋的门,到了院中,攸宁才问起魏晅的情况。 “可是魏郎君的病症有什么问题?” 碎金般的残阳穿过廊檐,在廊柱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黄昏的太阳不似正午一般毒辣,但仍有余威,余晖洒在身上,也叫人生出一股一股的燥意。 陈医师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额头满是细密的汗珠,他抬手用衣袖抹去额角的汗,才道,“是老朽的疏漏,郎君的耳朵有沉疴,兴许是此次受了伤,也兴许是伤口引起发热,才会导致耳疾复发,老朽不知郎君原先的情况,不能贸然医治。” 攸宁听了这话,脑袋里头“嗡”的一声,整个人都有些发晕,“你的意思是说……他的耳朵真的有问题。” 今日他那些不着四六的应答,都是因为他的耳疾吗? 武将在战场上拼杀,一身沉疴是常有的,大雍子民人人都该敬重,她先前竟还说了那样的话…… 反正现在是怎么想怎么后悔,好在人还在她们府上养伤,她往后更加尽心照看也就是了。 攸宁吩咐人去取笔墨纸砚来,一字一字写给他看。 攸宁问:你的耳朵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本就心存愧疚,攸宁再看向他时,看出些娇弱可怜的况味。他起身斜倚着软枕,素白色的中衣松松系着墨色绦带,面色苍白透着青灰,显得那双眸子愈发漆黑,几缕墨发从肩头垂下,整个人乖顺得不行,哪还看得出是常年征战沙场的铁面将军。 攸宁这头愧疚着,魏晅那头许是察觉了她的情绪,反而笑着宽慰她,“老毛病了,几年前的旧伤,一遇水便发作,烦请医师开些温通经络的药,吃上几剂便好了。” 只是笑得略有几分不自然,攸宁也见过他冷硬的一面,猜想那才是他平日里的面孔,如今为了宽她的心,他恍若换了个人,只像个寻常性情温润的世家郎君。 医师带着小厮去重写药方,女使端走了那碗凉透的药,等会儿要重新煎了送过来。 期间攸宁对他说,“对不住,我刚才那句是无心的,我没想到你真的有耳疾……哦不不不,即便如此,那话也很伤人,实在是不应该说出口,魏小将军是戍守边疆的英雄,英雄不记女郎过,你就原谅了我这次,昂?” 其实攸宁觉得,刚刚那句冒犯的话他应该也没听到,但自己心里那关过不去,索性道歉的话也不必拿笔写了,也像刚才那样直接说出口,以求自己心安。 谁知他竟然说,“小娘子不必道歉,是我没有据实相告,怠慢了小娘子。” 攸宁大惊失色,羞臊的脸都红了,颤着声音问,“你能听到?” 谁知他答,“听不见,但是几个简单的字眼能通过口型来辨别,像对不住。” 还有你聋了。 攸宁替他补全了后半句,当时自己这话出口,攸宁看见他愣了一下,果然不是错觉。 攸宁只好继续写给他看:我是诚心与你道歉的,我实在不该说那样的话,虽然现今于事无补,但好歹也得让你看见我的诚意,今晚给你添一道玉露羹,我亲自做。 将这话递给他,然后就撂下了笔,攸宁并没看他是什么反应,便带着知微和阿俏往小厨房去了。 阿俏问,“娘子真要亲自做呀,也太给他面子了,夫人都没吃过几回呢。” 阿俏口中的夫人是攸宁的阿娘,武阳侯夫人曲竟遥,这回攸宁来老宅照料杨老夫人,又学医术又精进厨艺,给老夫人倒是做了不少,反而是在自己家中的时候,因事事都有阿娘操心,她平白生出许多懒怠的心思,没怎么动过手,只在一些特定的日子讨巧,做来哄阿娘开心。 攸宁道,“谁让我嘴这么碎呢,既然冒犯了人家,用点心思也是应该的。” 知微在一旁认同地点点头,“娘子略做些尽个心意也就是了,我和阿俏给你打下手。” 攸宁正是这么想的,于是等到了小厨房,三个人合力做出一碗玉露羹来,由知微带人送过去,又做了一碗杏仁酪,命阿俏给杨老夫人送去,攸宁则回自己院子见了护卫首领。 “那个人身手很好,有好几次快要追上,结果都让他侥幸逃走了,我们没和他动过手,也看不出他的路数,后面我看实在追不上,就带着人先回来了。” 攸宁问,“可看清他往哪个方向走了?” “途径清风巷,往郊外去了。” “你差人去打听打听,幽州别驾萧明在河间的宅邸在哪……”攸宁话没说完,又改口道,“算了,先下去吧。” 本想着人查明萧明是否住在清风巷,后来转念一想,既然已经可以基本确定幕后黑手,就没必要再往下查了,那位杀手不是傻子,逃跑的路线多半不会经过主人的宅院,萧明和清风巷,大抵也没什么关联。 经此一事,萧明应该会消停些时日,但也不是完全稳妥。 思忖片刻,攸宁想到一个好法子,只是此事还需外祖母出面才好。 正要带人往颐寿园去,攸宁便看见檀香从二门上进来,于是停住了脚步。待走到近前了,她向攸宁行了个万福礼。檀香是外祖母跟前极得脸的女使,攸宁哪能让她真蹲下去,待礼行到一半便将人扶了起来。 “檀香姐姐快请起,怎么是你亲自过来,可是阿婆有什么急事?” 檀香笑着答:“有了今日一事,老夫人怕再有第二次,未免夜长梦多,已经给俞刺史去了信,请他遣人护卫我们宅邸,直到魏郎君伤愈。老夫人叫我来请小娘子安心,贼人顾及着刺史府,我们家也不是什么寻常人家,定然是不敢再来了。” 有了官府介入,就不只是家宅私怨那么简单了。 她是阿娘教养出来的女郎,阿娘呢,又是阿婆教养出来的,在行事作风方面一脉相承,她现在也能时常和长辈们想到一处去,但她们总能先她一步,做出最妥当的判断。 攸宁笑着送走檀香,总算又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刚去小厨房忙了一通,险些忘了自己还饿着,赶紧吩咐人传暮食,攸宁特意添了一道葱醋鸡,以慰劳自己连日来的辛苦。 末了又说,“再添一个白龙臛吧,知微和阿俏都喜欢。” 知微和阿俏从小与她一起长大,她不论去哪都带着她们,攸宁并不是个刻板的主子,不需要和长辈吃饭的时候,会叫她们坐下一起吃。 此刻三人一起坐下,将一顿再寻常不过的暮食,吃出了难得安稳的况味。经过昨日和今日的惊心动魄,几个女郎的心也经过了反复淬炼。再去回想,还是觉得不可思议,短短的一日之内竟能发生这么多事。 阿俏的心思其实最简单,只要吃饱了,便什么都是小事,此刻满嘴泛着油光,满足地眯起眼睛,“这么想来也是好事,不然现如今我们应该还在佛光寺吃素斋饭呢。” 逗得攸宁不住地笑,知微拿指头戳她的头,说她就知道吃。 话虽这么说,可阿俏没动筷子,碗里的肉却越堆越多。 攸宁撇撇嘴,“怎么光给她夹,阿俏年纪还小,吃多了肉长不高。” 不能厚此薄彼,知微手里公用的朱尾箸还没放下,又转头给攸宁夹菜。 笑着说,“娘子近日辛苦,更该多用些。” 话音拖着长长的尾巴,柔软绵长。 知微是饶州人,南方的女郎,语调与北方人不同,即便幼时就随家人来到了长安,说话也仍然有南方女郎特有的韵调,知微总是轻声细语的,像春水漫流,叫人听了心里软软的。 三个人中阿俏年纪最小,但也不过比攸宁小上一岁而已,知微陪在攸宁身边比阿俏早些,她长攸宁两岁,平日里也操心最多。阿俏对攸宁来说是极好的玩伴,知微则更像贴心的阿姐。 十八岁的女郎,在寻常人家早该议亲成婚了,若要再留便成了老姑娘。攸宁也不愿意耽误她,但知微自己没主意,她托阿娘帮忙物色,也还没寻着合适的人选,她反正是觉得宁缺毋滥,总不能将知微随便打发了去,在身边多留上几年也没什么关系。 知微呢,看得更开,不觉得嫁了人的日子会比现在更好,日后等娘子许了人家,她和阿俏跟着过去,给娘子做一辈子的女使也很好。 太阳西斜从天际落下,夜幕降临,烛光莹润,更显此刻温馨,窗外的知了仍不知疲倦的争鸣,应和着屋内一片欢声笑语。 闺中的无忧岁月,正是这个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