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红尘》 第1章 第 1 章 “公子吃些什么?” 我目光从窗外繁华的街市转回到小二身上,照着邻桌方才报的菜名依次报了一遍。 小二捧着册子,在纸上龙飞凤舞落下几个字,替我添了茶水后告退。 我拿起茶盏浅啜一口,蹙了蹙眉,又放下。 太涩。 直到窗外来往路人数目恰好为九十九时,店内忽然热闹起来。 我转头望去,两拨男女正隔着一张空桌相对而立,都是年轻剑修。一拨着蓝底白衫,腰系浪海云纹的玉佩,修为最低的,也是筑基后期;另一波着天青水衫,袖口绣着青松翠竹的暗纹,修为最低,尚在练气后期。 “明明是我们先来的!”一位青衫少年走上前,愤愤不平。我看着那少年唇红齿白,脸颊气鼓的模样,觉得有些眼熟。 一位年纪稍小的蓝衫少年往前一步,脸虽稚嫩,说话却嚣张跋扈:“这店里,有谁看见是你们先来的?” 蓝衫少年扫视一周,看到附近的人都低下头吃饭不言语,露出一个得意洋洋的笑。 “方宁你欺人太甚!”青衫少年撸起袖子,打算上前争论,却被身旁的人横臂拦住。 叫做方宁的蓝衫少年叉着腰:“有本事的,就与我们碧海门打一场。修真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桓青真人身死道消之后,苍云派便一蹶不振到如今,足足过去了一百年!若淮真人避世不出,不理俗事,你们这门派有和没有,都是一个样。” 刚夹起的红烧肉沿着筷子尖,滑落回盘里。 方宁说的身死道消的桓青真人,正是我。 百年前我迎来飞升大劫,锻仙骨,塑仙体,一切顺利,却不想在最后的问心证道上折戟。 证道不成本该就此灰飞烟灭,但天道却言时机未到,要我再参红尘。 再醒来时,是在一处无名山洞,时间已过去百年。我的身体却回到了十**岁,九百年的修为被封印,与凡人无异。 既是要参红尘,我便打算在凡间四处游历。往日,我大半时日都待在山上,偶尔为了公事下山,鲜少在凡间停留。或许是无事一身轻,又或许是今时不同往日,凡间风物的确别有一番意趣,只说这美食就比山上的丰富多样。 “你......你少瞧不起人!”青衫少年咬牙切齿,眼睛因怒意发着亮,却似乎碍于某种原因,按捺住了动手的意思。 在他们僵持不下之际,我搁了筷,轻声叫住不知所措的小二。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纵使苍云派如方宁所言已经衰落,对凡人而言,也是轻易得罪不起。 小二听完,眼睛亮了一下,又很快暗了下去,面露迟疑:“可是公子,这恐怕要委屈您——” 我摇摇头:“无妨。” 我起身,打算悄悄从小二方才说的小门离去。 两方争执仍在继续,也让我心中疑惑更甚。在我历劫之前,苍云的事务都是若淮亲力亲为,他性情冷淡,但做事周到,一人便将苍云治理得井井有条。 那时苍云因避世声名不显,但在修真界同辈弟子中,苍云的实力始终位列前三。 短短百年,苍云怎会没落至此? 还有若淮...... 脑内思绪纷杂,不等我理出头绪,身后便传来脆生生的少年音:“秦涣哥哥!” 我身形一顿,在门槛处停下,循声回头。 果不其然是那青衫少年,我看着他由远及近奔过来,在我身前站定,笑意盈盈。 我回忆了一会,终于想起这青衫少年的身份:“叶道长。” “秦涣哥哥,上次我说过,叫我叶檀就好,”少年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他头一回下山,对被称为道长还不大适应,等到和他同行的几位一起赶到,他才忘了羞赧,朗声介绍道,“师兄师姐,这就是路上救过我的秦涣哥哥。” 方才拦住叶檀的青年抬眼看来,认真抱拳一礼:“在下苍云派季衡,师弟顽劣,多谢公子多次相救。若不嫌弃,江某想借花献佛,请公子与我们一道入席。” 季衡目光中隐含感激,想必是看出是我托小二将位置让给了他们。 “我没有!二师兄你胡说。”状况之外的叶檀红着脸瞪了季衡一眼,见我不回答,又转过脸来,眼巴巴地看着我。 一刻钟后。 小二上齐了菜,仍是我方才报的菜单,桌子却坐了七个人。 浓郁的菜香里,叶檀开始绘声绘色地讲我英雄救少年的故事,说到动情之处,与叶檀年纪相仿的小姑娘眼里竟隐隐含了泪光。 见叶檀越说越离谱,我出声打断道:“叶道长,我只是分了你一半的绿豆糕。” 叶檀反驳道:“秦涣哥哥谦虚了,我那时刚完成任务气力不济,多亏你救了我还一路护送我到城内与师兄师姐汇合,我还没来得及感谢你,你就走了。” 我一时无言。 不提在季衡等人眼中,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如何护送得了剑修,分叶檀一半的绿豆糕也只是瞧他灰头土脸地坐在路边,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手中的绿豆糕,有些可怜。 叶檀得知我与他同路之后,便坚持要与我同行。 大抵是多年不曾与这般纯真的少年相处,我一时鬼迷心窍应下,却很快就后悔了。 他正是闲不住的年纪,路上见到些新奇的都会兴奋地指给我看,我不接他话也能自顾自地说个一时半刻,不似个剑修,倒像个头回出远门的孩子。 为此头疼之时,我不由得想起了若淮。 他与叶檀截然相反。 幼时便是安静的性子,皮肤苍白不带血色,身量比同龄的孩子还要小一些,穿着宽大的弟子袍常常连手指都被盖住,唇色很淡,眼睛黑白分明,常常是一副冷淡的表情。寻常孩子会有的喜怒哀乐,在他身上出现得极少。 加之根骨悟性极佳,我提点一句便能以一悟十,是天生的剑修苗子。 潋情那时打趣,我师父有我这般天赋极高的弟子已是罕见,却不想我捡回来的徒弟,同样远胜旁人,就连性子,也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尤其在寡言这一方面,更是青出于蓝。 我习惯安静,自然不曾察觉。 直到潋情的这句无心之言,我才留意到若淮的话比我还少一些。 即便同处一室,我和他一日交谈也至多不超过十句。 我偶尔想起自己许久不过问他的事,便会问他几句。这时他会微微怔住,垂下眼,平静地答几句话,无非是“弟子没有疑难”“弟子进境顺利”“多谢师尊关心”诸如此类。 有一回,我突发奇想带他去人间散心,他拉着我的衣袖,紧张地留意着周围人,目光戒备,仿佛下一刻有人要跳出来与他拼命。凡人见我二人神色严肃往往避我们不及,与我们说话也战战兢兢。 想来我和他皆不习惯热闹,后来也不曾再去。 路上,叶檀从抱怨课业繁重,清修无趣,讲到他此次下山如何惊险地完成任务,只等进城与师兄师姐会合。待入了城,我才在叶檀拉着我去见他师兄师姐前寻到机会离开。 修真界从无历劫失败尚能存活的记录,道在人在,道亡人亡。我虽做了易容,但若被人认出身份,只会引来非议,恐怕还要连累苍云。 我捏着筷子,思索等会寻个什么借口告辞。 就在叶檀添油加醋说到我对修真界向往已久,想带我一起去今年的大比时,我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我的身上。 我正要开口拒绝。 季衡却拿定主意:“既然如此,公子便与我们同行如何?方才听阿檀说,公子北上去的正是燕京,若是御剑,比马车赶路要快五日。大比一共举行三日,定不耽误公子私事,权当感激公子为我等解围的恩情。” 如此通情达理,我再不好拒绝。 所幸苍云见过我的人屈指可数,隔了一百年,更是寥寥无几。 叶檀见我没有拒绝,神色更是欢喜,忙同我介绍此次大比的背景。 修真界的大比十年才举行一次。有名的宗门道派齐聚一堂,派出门下的优秀弟子切磋交流,看看谁是修真界新秀,谁更可能成为一方大能。 除了展示门派实力之外,也是趁机宣传招收新弟子,笼络关系的好机会。叶檀他们此行,也有这一部分的目的。 今年主持大比的是玄天宗,不同于其他门派避世独立。玄天宗坐落于皇城脚下,宗内弟子多与朝中人有关系,此次给各门派安排的住宿,便是太祖皇帝在时所建的皇家园林。 从前大比的请柬都会按时送到我手上,邀我出席。我不习惯人多的场面,往往寻个理由推辞或是让其他人代我出面,轮到苍云举办时才会出席,后来我徒弟操持起门内事务,诸如此类的请柬再没到过我眼前。 因此,叶檀说起此次参会的门派,我几乎一概不知,也无法从他天花乱坠的描述里想象玄天宗如何挥金如土。 直到入了园林,才知叶檀所说不假。 园内亭台楼阁一应俱全,九曲回廊下挂着无风自动的铜铃,花草木石相互掩映,堪称一园有四季,百步不同天。然修道之人一心向道,除了像我一样未曾有过见识的和刚入门的后生好奇片刻以外,看见这些俗物并无反应。 叶檀一面张望,一面与我光明正大地咬耳朵:“这可比我们门派气派多了。” 叶檀的小师姐赶上了敲了一记叶檀的后脑勺:“阿檀,你这话若叫师父听见,少不得罚你抄三百遍清净经。” 叶檀摸了摸脑袋,笑嘻嘻地道:“只要师姐不告诉师父和大师兄,他们才不知道我说了什么呢。” 小师姐摇摇头,忽然神色一变。 只听不远处传来一道声音:“又闯了什么祸要人替你遮掩?” 叶檀僵着笑容,回过身,立刻乖巧作礼道:“师父。” 我顺着他们的方向看去,回廊尽头正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男人,年纪很轻,着白底青纹的道袍,头戴青玉冠,生着一对桃花眼,左眼下方缀着一颗小痣,面色淡淡。微风中,袖上金线若隐若现。 这是苍云派掌门的服饰。 我盯着那颗眼熟的小痣看了几眼,心道,顾徵真是长大了。 一百多年前我徒弟收他做弟子时,他还没桌子高,如今的气势与若淮做掌门时相比也不遑多让。 叶檀在路上时与我说了不少派内之事,自我陨落之后,若淮逐渐将派内事务分给各位长老掌管,直到顾徵步入金丹后期,掌门的位置才交到他的手里。 而我徒弟,正如那日碧海门的人所说,自此行踪不定。 顾徵责备地看了叶檀一眼,随后看向众人:“明日就要比试,如此散漫莫非胸有成竹?若一招都接不住,不必再回苍云。” 众人俯身称是。 叶檀偷偷看了我一眼,吐了吐舌头。 “尤其是你,叶檀,道心不定,回去罚清净经三百遍。若明日输给碧海门,加罚三百,”顾徵目光顺着叶檀看过来,话音微顿,“这位是?” 我简单作了个礼,正要开口说话,就被叶檀抢先:“师父,这位是秦涣,弟子下山历练时蒙他相救。秦涣哥哥对修道心向往之,我就求着师兄让他一道来了。” 顾徵再次看向我,神色温和:“既是有恩,苍云必不怠慢。公子若有需要,苍云自当竭尽全力。” 我心下一松,看来顾徵的确不曾认出我。他入门时年纪尚小,与我只见过数面,加之易容遮掩,瞒过他并不难。 “叨扰了。” 敲打完叶檀,顾徵不再停留。 叶檀领了罚也无半分收敛,东张西望片刻,追上顾徵问:“师父,怎么不见大师兄?” 顾徵脚步微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朝我们望来:“寻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又是寻人,师父每逢派里有大事都让大师兄去寻真人,可有哪回成了?别说大师兄,就是师父亲自去,也不见得能见上真人一面,”叶檀眼睛盯着练武场上相对而立的两拨人群,蹙眉啧了一声,“这碧海门怎么总是来找麻烦……哎!秦涣哥哥,你别拦着我,我要去帮师兄!” 叶檀顾及我是凡人,并未使力挣开。 我握着他的手臂,同样没有放手。 他气性高,若是在大比前与碧海门发生冲突,场面难以收拾。 “你刚筑基不久,境界不稳,不宜插手。不说碧海门其他人,方宁已是筑基后期。” 我话说出口才察觉不对,一介凡人如何能轻易看出修士的境界? 好在叶檀正在气头上,只是怒道:“境界又如何!即便我低他一个境界,他也照样被我打得落花流水。如果不是师父他……” “阿檀!”不远处的季衡闻言转过头,皱着眉。 叶檀自知失言,瞪了一眼趾高气昂的方宁,垂下眼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不说话了。 季衡负手而立,朗声道:“诸位若想比个高下,不如等到明日,也好请各家做个见证。” 两拨人就此不欢而散。 我看了一眼一脸不情愿的叶檀,他神情愤愤,冲着碧海门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方宁走在碧海门众人末尾,恰好回过头,见叶檀挑衅,指着他咬牙切齿道:“叶檀,我们明日走着瞧!” “走着瞧就走着瞧,”叶檀狠狠踩了一脚地上的枯枝,冷哼一声,“我叶檀从小到大还没怕过谁。” “阿檀。”季衡无奈地喊了一声。 叶檀无辜地眨了眨眼,小声道:“师兄我有分寸的。” 季衡摇摇头,叹了口气:“但愿如此。” “我现在就去练剑!”叶檀像一阵风闪过,青色身影跑到半路又停下招手,“秦涣哥哥,你若是累了便回长晖阁休息去,晚些时候我再来找你玩!” 我点头应了,自觉再留下去不便,抬步告辞。 玄天宗给各派安排的住宿巧妙暗合了各派的喜好和身份地位,以武场为中心,几家宗门大派各居一方,楼阁水榭一应俱全。而苍云派避世,加之名声不显,则被安排在园林东南角的长青山上。 我漫步绕过几处长廊,路过湖边宫殿,进出的人俱着蓝底白衫,是碧海门的住处。此处离武场不远,依山傍湖,闹中取静,足见碧海门现今在修真界的地位。 我望了望远处若隐若现的青山,以我如今凡人之躯,只能慢慢徒步过去,观风赏景权作消遣。 皇城因有龙气,理当灵气稀薄。但玄天宗先人耗时几代研制出一种大阵,接引周遭灵脉上的灵气,将其送入京城,此处的园林便在阵法之内。 若在大比中心有所悟,也可借此地灵气突破境界。 我踏过石板桥,便觉身后有风袭来,草叶窸窣作响,水流潺潺,鸟雀啁啾。 就在抬眼的一瞬间,天地忽然变得极静,落针可闻,风化作一缕极细的丝,轻柔绕过树梢,卷下一瓣花,正落在我的掌心。 我垂目看着花瓣。 醒来后我并非没有尝试过牵引灵气,只是修为被封之后,我对灵气几乎无法感知。偏偏是方才无心起的一念,打通了关窍。 虽然只能驱使极少的灵气,但灵海中的神识已经苏醒。 为什么是这个时候? 我百思不得其解。 不等理出一些头绪,更为棘手的事情却是摆在眼前——我迷路了。 皇家园林确是巧夺天工,一步一景,千变万化,只可惜我在记路方面天生不足。住在苍云山上时,我不常出门,偶尔几次出门也有若淮陪同,现下竟是几百年难见的困境了。 天色逐渐暗下,远处夜幕稀稀落落点缀着几颗星星,建筑轮廓渐渐模糊起来。 我心下微沉,以叶檀的脾气,若回去寻不到我,定会大费周章寻我,在这各派云集的节骨眼上,苍云不该再节外生枝了。 几番思量之后,我闭了眼,大乘期的神识分出一缕悄无声息地穿过无人经过的花林水草,片刻后触到熟悉的气息后停了下来,我睁开眼循着神识的痕迹抬步。 我走到长青山上时,月亮正半遮半掩地隐在云后,叶檀和他的师兄师姐没有回来,房间隐没在黑暗里。 苍云派不兴仆从杂役服侍,派内许多事都是弟子们亲力亲为,严禁奢侈浮华,故而没有点着灯直到天明的习惯。 山下灯火辉煌,山上灯火阑珊。 我一步步循着神识上阶,穿过整齐的厢房,那是叶檀等人的住处,掌门则居住在山顶的长生殿里,山顶正闪烁着几点暖黄的灯火。 我在朦胧的月色里推开屋门,走上木梯,拂开层层垂下的珠帘,室内放置着一架屏风,看不分明,约莫是绘着名山大川的。 我施施然绕过屏风,将珠帘轻晃的声音留在身后。 窗外笼着月亮的云忽然缓缓散了开去,皎洁的月光从雕花木窗漏进来,映在花纹繁复的地毯上,木窗的轮廓更加清晰。摆着青瓷茶具的红木圆桌后隐约有个人的身影。 我脚步微顿,停在了屏风前一尺处。 在月光轻柔披上他的肩时,我才看清这人穿着一身白衣,几乎与月光相融,衣衫上细细描了雪松云纹,袖间压着金线,勾勒出颀长的身形,头上插了一支白玉莲纹簪,墨发如瀑披散在背后。 我不自觉收紧袖中的手。 他缓缓转过身,脸一点一点被月光照亮。他的肤色冷白,目似点漆,垂下眼就能看见浓长的眼睫,抬目时却是一副生人勿近、无情无欲的气场,薄唇轻抿,像是生来就如此严肃正经一般。 可下一刻,那双眼像是荡碎了星辰。 我听见那惯常清冷的声音轻轻念道:“师尊。” 时隔百年,竟是这般情形下相见。 我后退半步。 人影紧跟着我往前迈步。 等我反应过来,若淮已经撞进了我怀里,我跟着连撤几步撞到屏风上。 他发间是冷冷的霜雪味,束冠之后比我高了许多。 他扣着我的腰,下巴抵在肩上,与我相贴的身体似乎还在微微颤动。 我身体僵直,不能动作,或许是因许久没有和人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 若淮小时候性子冷,门里无人敢拿他逗趣。 刚开始拿剑时被锋利的剑气划开皮肤也不喊疼,直到练完,皮肤上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嘴唇惨白,神情也是冷冷的。 他不愿意麻烦任何人,也很少向我求过什么,宁愿自己捱着。 我索性拉住他的手,将他袖子拂上去。 他动作慌乱地把手往后藏,墨黑的眼睛里流露出惶恐。 “只是上药,”我倾身把他往怀里一带,握着他的手臂,免得他上药时把手缩回去,“留疤不好。” 他闻言不再动作,只是维持着最初的姿势,看我不甚熟练地上药。 “好了,这几日不要沾水。” 他盯着自己的伤口好一会,才如梦方醒地从我怀里退出去,僵硬地行了大礼,瓮着声音道:“多谢师尊。” 那段时日或许是他身上伤最多的时候,我知道他与我一样不习惯与人接触,不忍心让他受此煎熬,后来就把瓷瓶给了他,嘱咐他若是用完了就来拿。 为了此事,我问医修多要了一些药,可那瓶药拿回去后,他再没问我取过新的。 他是天生剑骨,入门比寻常人快了一倍不止。 若淮抵着我的胸膛,收紧了手臂,又叫了一声:“师尊。” 我霎时从回忆里惊醒过来,发觉眼下我与他这样抱着实在怪异。 我醒后并没有和他师徒相认的心思,只想做个独来独去的悠闲散人。若是来日飞升,他自会知晓;若是又死一次,也不叫他再经历一回当年之事。 想明白后,我轻轻挣动了一下,说:“你认错了,我不是你师尊。” 若淮猛地抬头,眼角隐隐透着水光。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我,直直望进我眼底:“我不会认错。” 我面不改色地把他手臂轻轻拂开,偏过头道:“在下只是一介凡人,与你素未谋面。” 若淮反抓住我的手臂,惶急跪下。 “弟子有错,但请师尊责罚,”他声音越来越低,“只求不要……不要再丢下弟子一人。” 我心神一震。 我向来不喜跪拜之礼,苍云上下亦是如此。若淮是我的徒弟,更是免去这些礼节。可如今...... 他说他有错,可他何错之有? 一切的路都是我选的。 “你……”我下意识开口。 若淮却已经昏迷过去,手里还紧紧抓着我的袖子。 我腾出左手摸索到他的腕部。 还好,是忧思过度加上连夜赶路累得睡着了。 我轻轻叹了口气,将他扶至邻近的榻上。 第3章 第 3 章 “秦涣哥哥在看什么?”叶檀顺着我目光看去。 我收回望向高台的目光:“没什么,只是不曾见过如此盛景有些好奇。” 玄天宗将各派掌门请到高台上观赛,其余参加比试的弟子都坐在台下各派席内。玄天宗坐在主位,其余门派掌门按实力分坐两侧。顾徵坐在不靠前也不靠后的一处楼中,旁边站着一名资质不凡、剑眉星目的年轻人,想必就是顾徵的大弟子。 当中并无若淮的身影。 昨日他昏迷后,我借着仅剩无几的灵力模仿了他的字迹传信给顾徵。顾徵将他接走后,我才回到长晖阁。 剑修最忌心魔,一朝道心不稳,不说历劫时凶险万分,此生再难更进一步,若是境界下跌会遭反噬。 “这有什么,”叶檀叉着腰,佩剑上悬着的青玉剑穗随着身形微微晃动,“你且看我怎么把方宁那小子打下台,叫苍云派今日扬眉吐气——二师兄你敲我头做什么!” “你啊,师父和大师兄都在台上看着呢。话说得这么满,小心一招也接不下来。” 叶檀捂着头瞪了一眼:“这次可不一样,大师兄叫我放开了打,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好好好,快去吧,外头已通传三次,再不去就当你弃赛了。” 叶檀被季衡推着往外走,却还抽空回头和我招了招手。身侧的青玉剑穗随风扬起,同主人一样恣意。 而我醒来时,断离剑被封在识海之内,剑穗已不知所踪。 那是若淮亲自替我编的剑穗,中间穿了半环状的羊脂玉,在光下十分通透。那段时日他领了派中大半的下山任务,无论奖励多少,他都一应接下。 “送我的?”我捻着那截温凉的羊脂玉问他。 若淮那时已经是少年身形,弟子服恰好勾勒出笔直的身形,脸色仍是淡淡,他垂着眼:“弟子见诸位长老佩剑都有剑穗,就自作主张自己编了一个。师尊若是觉得不好,就丢……” “你编得很漂亮,”我打断他的话,把剑穗和断离递到他手中,“替我系上吧。” 他这才松了已经掐进掌心的手指,接过断离,认真把剑穗系了上去。 我轻轻叹了一声,目光落到台中央的叶檀身侧随风微动的剑穗上,心道,恐怕它已经被雷劫击碎了。 叶檀的实力的确出乎意料,除了苍云派众人仍是一副习以为常的神情外,其他门派的年轻人脸上皆从看好戏的神态转作震惊。 方宁是筑基后期,而刚刚迈入筑基的叶檀仍能在境界压制下与之平分秋色,甚至有几招有更甚一筹之势,只因叶檀的灵气更为纯净浓厚,剑招简洁利落,处处指向方宁破绽。 一道剑光闪过,叶檀剑尖直指方宁咽喉。 胜负已分。 原来是这样。 我望向高台,正襟危坐的顾徵似有所觉偏头看来。 我错开了目光。 顾徵和若淮并不相似。若淮剑招凌厉,虽不张扬但出剑时锋芒毕露;顾徵柔中带刚,于无形处见凛然剑意。当年苍云因我和若淮名声大噪,虽有心避世,却难免站在风口浪尖之上。顾徵选择韬光养晦,的确是破解之法。 只是今日这番高调登场一反常态的用意为何呢? “秦涣哥哥!”叶檀举起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怎又出了神?” 我看向他:“在想你方才场上最后那一剑,跃阶制敌并不容易。” 叶檀呆了一呆,耳根微红,抱着剑故作矜持地道:“还是师父教得好,明后两日可还有好戏瞧呢。” 我问道:“既是如此,那日碧海门挑衅为何退让?” 叶檀试探地看了眼季衡,季衡无奈地点了点头。 这便是能说的意思了。 叶檀神神秘秘凑到我耳边说:“昨夜大师兄传了师父的命令,要我们不遗余力。苍云韬光养晦这么多年,想必我师父觉得如今是个好时机,而且昨日真人也来了……只是后来不知何故,真人又匆匆离去,没让他见到碧海门吃瘪的样子真是可惜。” 我听到若淮的去向,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今日你一战成名,要谨慎祸从口出,招来无妄之灾。顾掌门望你戒骄戒躁,当心他听到又罚你。” 叶檀挑了挑眉,轻哼一声,剑穗轻轻一晃,少年意气毕现:“我可不怕,他们若有不服的,我就打到他们服气为止。虽说桓青真人仙去了,我们苍云也不是好惹的。” 我无奈看了他一眼:“天外有人,何况人心各异,并非所有事都能用武力解决。纵使是桓青真人也有他做不到的事情。” 叶檀嘴上“嗯嗯”几声,目光却已经被吸引到道场上。 >>> 三日大比足够苍云的名声传遍整个修真界,尽管苍云并非最后胜的最多的道派,但能堪堪排在玄天宗和妙音寺之下,足见实力强悍。若非弟子不如前两者多,排名最终如何也未可知。 顾徵的大弟子江云生年纪轻轻已经是金丹中期,与玄天宗大弟子比试时隐隐有破境的征兆,以微毫之差略胜他一筹,成了大会三日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事迹。 回长青山的路上,我缀在苍云队伍后尾,垂眼看着脚下的青石板路,心里盘算着明日清早与苍云众人道别后该往何处去,不料却被来人挡住了路。 “秦公子,掌门邀您到长生殿一叙,请随我来。” 我打量了几眼江云生,无端想起潋情那句苍云大弟子代代出美人的戏言。 我颔首道:“有劳。” 长生殿高处有一座亭台,正对着这座园林的西北处,站在此处远眺能将园林各处收进眼底,也算是个得天独厚的地方。 清风徐来,吹动垂落的纱帘。顾徵端坐于亭台中央,垂眸饮了一口茶。 “顾掌门。” “秦公子请坐,”顾徵倾身往我身前的白瓷茶杯里倒了半杯茶,清透的茶水映出我的脸,茶面上悠悠冒着纯净的灵气,“先喝口茶。” 我握着微凉的杯壁,顿了顿,依言饮了。 温凉的茶水混着淡淡的雪松气味,像是饮了一捧高山霜雪,至冷至清,至澈至明。待灵气走过一遍五脏六腑后回味起来却是极尽温柔缱绻,全无冷意。 我细细品着茶,舌尖隐约尝到了一丝甜味,只是如蜻蜓点水一般转瞬即逝。 时隔百年,我再次喝到这茶,竟是在这样的时候。 顾徵道:“茶名仰雪,出自家师之手,秦公子觉得如何?” 我自然说好。 苍云素来有煮茶磨练道心的传统,将所悟所思所想融入煮茶的每一步,如此煮出的茶最能表现煮茶人的心境,茶煮好了,道心也就成了。我年轻时也常以此自观,但并不好此道。倒是若淮,自金丹到元婴,再到大乘,煮茶从未落下。 “仰雪是家师悟出第一道剑意时烹煮而成,取了孤雪峰顶的新雪、露水和雪松松针,小火煮一个时辰再晾至温凉方可饮用,”顾徵看了我一眼,又望向远处朦胧的山脉,“但最重要的是里面的道心和剑意……说远了,秦公子若喜欢,可以带一些回去,我这里还有以前存下的茶叶,请公子收下。” 我道了谢:“不知掌门寻我来此,有何事相商?” 顾徵放下茶盏:“后日我们便启程回苍云,不知秦公子有何打算。” 我斟酌片刻,答道:“称不上打算,只想四处走走遍览名山大川,接下去往哪里走尚未有定论。” “秦公子觉得苍云如何?”顾徵说,“听阿檀说,公子对修道神往已久,过几日苍云会招收新弟子,我观公子天资卓越,不如来苍云一试。” “这恐怕不妥。” “为何?” “入苍云是修行,行走江湖也是修行,得掌门青眼是在下的荣幸,只是在下更想再多看看人间风光,恐怕让掌门失望。” 顾徵神色不变:“秦公子不必现在下定结论,明日云生带着众弟子出游,公子随他们去完再答复不迟,”顾徵淡然道,“或许公子今晚就会改变心意也尚未可知。” 我未置可否,起身告辞。 不料神隐了一百年的天道在今夜入了我的梦。 “你且去苍云。”天道如此说道。 “你要我体悟红尘,我游历人间数日已有些感悟,为何一定要去苍云?” 天道化身的老者捋了一下胡子,高深莫测地道:“要识得红尘滋味,自要往最深处去。桓青,你尚未勘透何为情,如何谈放下,又如何问心证道。” 一梦毕,困意全消,我披衣起身倚着栏杆,望向夜幕里遥遥挂着的一轮弯月。 一语成谶,终究是顺了顾徵的意。 第4章 第 4 章 苍云收徒相较于其他门派而言,更为随性,虽也喜好年幼的孩子,但更讲究一个缘字。倘若能走完九百九十九阶青石登至苍云峰顶,就是苍云认可的弟子。 “秦涣哥哥,真的不需要我陪你一起走吗?”叶檀四处张望了一下,凑近我小声道,“今年慕名来苍云的人不少,你路上千万小心护山大阵制造的幻境,我当年整整爬了一天才到的峰顶。” 我摸了摸他的头:“你穿着苍云的弟子服,让别人见了要怎么想我?你二师兄还在等你,赶快去吧。” “那我在峰顶等你,”叶檀依依不舍地回头挥手,“我还等着做你师兄呢。” 我嘴角的笑意僵了一瞬,收回伸出的手,转身抬步上阶。 护山大阵对参试者的考验因人而异,有人一步一幻境,也有人顺风顺水一路无阻。前者有叶檀,后者有若淮。 我因在苍云出生,不曾参与过这些试炼,唯一一次走石阶还是我把若淮带回来收他为徒的时候。 那时正逢我下山游历,路过一处山洞察觉到有隐隐约约的妖气,于是进洞查看。原是入魔的大妖掳了附近村镇的孩子,想用孩童魂魄炼丹提升功力。我与他厮杀半个时辰将他制服,收进法器里,随后将孩子们一个个送回家。 若淮是最后一个。 他身形瘦弱,衣衫破旧,走路不太稳健,好似一阵风过就会被吹倒,眼神却沉稳平静不似幼儿。别的小孩子因为害怕一直牢牢牵着我的手或是衣角,问我一些修真界的奇闻逸事好讨一个安慰,只有他不远不近地跟在我身后,一声不吭。直到只剩下我和他时,他也仍旧和我隔了一尺的距离,袖口被他攥在手心里,皱得不成样子。 我俯下身,放低了声音:“你家住何处。” 他垂着眼,睫毛轻轻颤动着:“我没有家。” “你父母呢?” “我不知道,”若淮声音越来越轻,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才抬起头,用乌黑的瞳仁望着我,“仙人若想送,送我到前面的庙便可,只是我有个请求。” 那庙是我们来时经过的,外观破败,掉了漆的木门上挂着蛛丝,门槛前堆着大大小小的枯叶,是个久无供奉的破庙。 我蹙了蹙眉,原先我猜测这孩子只是家境不富裕,却不曾想到这样漂亮的孩子是个孤儿。 我蹲下身:“但说无妨。” “我可以不要那个药吗?” 若淮说的药,是我与每个孩子分别前给的清心丹,有清心凝神之效。成年人见了嗜血的大妖尚且要腿软害怕,遑论年纪这样小的孩子。但我给的清心丹里面还掺了忘忧草,与其只是替他们赶走一段时日的梦魇,不如彻底忘记。 我目光微动,问道:“为何?” 他低头盯着破旧不堪的鞋:“我不想忘记今天的事,我不怕做噩梦,我……” “可以。”我如此答道。 他愣了愣,似乎不敢相信,直到我起身,他绷紧的肩顿时放松下来:“多谢您,仙人留步,我自己回去就好。” 若淮半生不熟地朝我作了个揖,缓缓转过身去。 “等一下,”我从袖中取出一粒丹药,递到他身前,“这个你收下。” 他盯着我掌中与清净丹长得相似的丹药,面露犹豫。 “只作安神之用。”见他迟迟不收,我把丹药塞到他手里。 他惊慌失措地接了,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道了一声谢,随后捧着丹药转身。庙与我所站的位置约有十丈远,若淮的步子很小,走得比来时慢得很多。我站在原地目送着他越走越远,心想着该回苍云了,却迟迟没有动身。 庙的门槛很高,若淮不得不分出一只手扶着门框进去。 在他一脚迈入庙内时,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突然望过来,纯净的目光隔着暮色降临的阑珊灯火落在我的身上。 他的左脚停在门槛外再没有迈进去。 直到我走到他面前,他仍是僵着身体,怔怔地看着我。我将手伸到他面前,问道:“我正缺一个徒弟,愿不愿随我走?” 他愣了愣,半晌后勾了勾唇角,露出一对不甚明显的浅浅的梨涡:“愿意。” 后来,我就牵着他上了苍云。 苍云并无师父带着徒弟过试炼的先例,尽管他年纪太小,终究引来了派内众人的非议。我师父痴迷剑术不理门中事务,虽有心帮我说话,但不能教众人心服口服。 我立于堂前,仍像上山时那样牵着若淮的手:“护山大阵的试炼无论是谁都不能从中干涉,他对若淮不设考验,自有他的道理。来日他若有飞升之机,也是为苍云增光。” 我抬头望向山顶,天边的晚霞迸射出万道金光染红半边天空。连绵起伏的山脉镀上灿金的边,宁静祥和,广阔深远。穿着天青色弟子服的叶檀正站在一块大岩石上朝我挥手。 我突然想起落日余晖下小小的若淮扶着门框投过来的目光,心里叹了一声。除去刚见面时我曾见过他那般神情,成为我徒弟之后,过去的痕迹似乎都在一夜之间消散了。 他很快成为苍云最优秀的弟子,稳重、克己,确实是天生奇才。 我缓步走到叶檀身侧。 叶檀蹦蹦跳跳地拉着我往里走:“秦涣哥哥你也太厉害了,师父的眼光果然独到,自苍云开宗立派以来,你是第二个护山大阵没有给出任何考验的弟子!想必明日收徒有热闹可看了,今日天色已晚,我先带你去沉心园挑一间住下,路上与你细细说些门规事宜……也不知道潋情真人明日会不会来。” “潋情真人?” “他是桓青真人的至交,”叶檀凑近我,神神秘秘地道,“但与苍云关系密切,虽然桓青真人仙去百年,苍云每逢大事都会邀潋情真人来,他只要有空必会赴约。上次收徒大典,他就送了我许多新奇的吃食。” 我心中一沉。 如今我做的伪装能不能骗过若淮尚未可知。潋情与我最相熟不过,我的伪装在他眼里无异于形同虚设。 “不过,我方才想起来师父说潋情真人去了西域游历,明日八成是赶不回来了,”叶檀面露可惜,随即又很快地高兴起来,“我还是先说说明日的大典事宜吧,长老们和我师父会在大典上选出合自己眼缘的弟子,你今日受到护山大阵青睐,有不少长老属意你,毕竟要捡一个像若淮真人那样惊才绝艳的徒弟几乎和飞升一样困难…… “长老们都有各自的山峰,苍云峰作为主峰除了要商议大事或举行宗门大比外,平日只有刚入门的弟子在这里修行。明日你认了师父搬去其他峰,也是要在这里读书的,”叶檀在粉墙黛瓦的沉心园外站定,笑道,“当然,若是你选了我师父,我们便可以一起读书了。” >>> “秦涣应该来我灵兽峰!” “应该来丹鼎峰!” “都别吵了,这么好的资质应当来我千符峰!” …… 我垂眸站在堂下。 顾徵神色自若地坐在主位品茶,似乎长老们的争执与他无关,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一刻后,堂内突然安静下来。 远处隐隐传来长剑嗡鸣的声音。 顾徵放下茶盏起身。 一阵寒风挟着冷冽的剑气破开议事堂的三扇门,一道白影现于堂上,垂眸将长剑归入鞘中。不同于在长晖阁的那晚,他此时长发半束,添了几分柔和,但眉眼依旧是清冷的。 只是远远看见这个人,仿佛就能闻到他身上的沁凉的霜雪气。 我随着众人一道躬身行礼。 顾徵恭敬道:“师父今日提前出关可是为了收徒而来?堂下这些弟子尚未认师,许是与师父有些缘分。” 若淮的目光扫过众人,突然如有实质地压在了我身上。 “我要他。” 顾徵会意:“秦涣,抬起头来。” 我抬头对上若淮的视线。 说来也怪,明明我和他隔得很远,我却觉得,那双眼睛里只映着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