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腹惨死,重生后我抢她圣宠,夺凤位》 第4章 等着瞧,有他后悔的那天 分明是他们不想要她这个女儿,现在却倒打一耙。 邢夫人质疑她的用意不足为奇,毕竟,侍女和秀女,可不是一字之差。 邢烟并不去争论,她只想要预期的结果。 “我没说要换爹娘,我只是不想连累长姐。” 她低垂下眼睑,露出隐忍且委屈的表情,泛红的眼圈,渗出一滴泪,要落不落的,就那么挂在眼睑上。 众人各怀鬼胎,再次陷入沉默。 邢云圣宠不衰,宁安侯才能在朝堂挺直腰板呼风唤雨,邢夫人才能顶着一品诰命的名号在贵妇堆里耀武扬威。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就这么定了吧,入宫的事情本宫来安排。”邢云抢先做了决定。 后宫佳丽三千,新人层出不穷,没有孩子傍身,圣宠不过是无根的浮云。 那包麝香的出现,让她心里草木皆兵。 借腹生子是险着,一旦露馅,犯的乃是欺君大罪,势必触怒龙颜。 她承担不起那个后果。 现在她贵为嫔位,是后宫最得宠的女人。 邢烟就算入宫,位份低,又无根基,绝对翻不起浪。 只要她诞下麟儿,邢云自有法子让她消失。 宁安侯没作声。 他心乱如麻,邢云高升,他在朝堂上的地位才会更上一层楼。 但若借腹生子被曝光,那可是要诛九族的呀! 他也不想承担任何风险。 邢夫人微闭着眼眸,快速捻动着佛珠,嘴里念念有词,却也再没说一句话。 邢烟快速扫了众人一眼,心里已经有了底。 换爹这事儿成了。 好端端的生辰,谁也无心庆贺了,宁安侯寻了个借口,携着邢夫人赶紧出宫,邢烟也在其列。 只是,来时有多得意,走时就有多狼狈。 马车行驶到半道儿,宁安侯匆匆下车离开,一直到掌灯时分,他才匆匆回来。 一进府,他就直奔邢烟的小院。 彼时,邢烟正慢条斯理地吃着晚饭,虽只是几个简单小菜,她却吃得津津有味儿。 廊道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未抬头,就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 “说,你到底想做什么?” 宁安侯冲进来,一巴掌打落了邢烟手里的碗,另一只手顺势遏住她的喉咙。 那双被愤怒和怀疑填满的眸子,死死地盯着邢烟。 花盆里的秘密是邢烟发现的,换爹的主意是邢烟提出的,她可真能耐啊! 事后复盘,他惊觉今日的事儿有太多巧合,而每个巧合都让他出乎意料。 脱离掌控的感觉催生了他的多疑,他过来是兴师问罪的。 但知父莫如女。 宁安侯什么德行,邢烟却了如指掌。 “我能做什么?”她的泪水一下子盈满眼眶。 他怒,他疑,邢烟就弱,柔。 “爹不是说了,只要我替长姐生下孩子,就让我回侯府做回二小姐吗?难道爹只是哄骗我?” 她看向宁安侯,眸子里的无知和无助一览无余。 一连三问,问得宁安侯无以回答。 “你最好不要有其他心思。” 他收了收手上的力道,窒息的感觉便在邢烟的喉间弥漫。 她奋力挣扎,惊恐不安,很合他的意。 宁安侯松了手,邢烟顺势跌坐在地上,浑身颤抖不已。 见她一副翻不起浪的软弱样,宁安侯很满意,他厉声道:“这辈子,只要你活着,我就永远是你爹。别想着跟我耍花招,否则让你生不如死!” 亲爹的威胁,总是又狠又辣。 邢烟司空见惯,她绝不逞口舌之能。 宁安侯突然造访来这一出,邢烟心里明了,换爹一事已安排妥当。 “回侯府的约定,爹也别忘了。”她扬起脸,大着胆子看向他。 宁安侯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甩了甩衣袖,大步朝门口走去。 “这几日你哪儿也不准去,等我安排。” 等,是这个世界上最考验人心的时候。 夜长梦多,总会有不可控延伸出焦灼。 北齐秀女选拔,程序颇为繁琐,想要走捷径,几乎不可能。 邢云是否能安排得当?宁安侯是否能只手通天?这些都无人得知。 事情会不会临时有变?他们有没有发现她的意图?这些她心里都没有底。 但她清楚,焦灼只会添乱。 撑得住风平浪静,才能控得住风诡云谲。 这一等,一直等到选秀当天。 一大早,妆娘就过来给邢烟梳妆打扮,而后又有人领着她去了前厅。 邢烟知道,这是要带她去见冒牌爹了。 果然,刚过廊道,就听到前厅传来郎朗笑声。 “……侯爷的大恩大德,下官没齿难忘……” 邢烟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这才见到会客座椅上的人。 那人年岁与宁安侯相近,身材矮小,体型肥胖,颇有倭瓜之态。 邢烟认得他,他叫胡德刚,是工部侍郎,跟宁安侯是故交,更是宁安侯的死忠粉,替宁安侯干了很多见不得人的坏事。 说他俩狼狈为奸,一点都不为过。 邢烟有些失望,她本以为可以换一个比宁安侯强点的爹,却不想竟然换了这么个玩意儿。 她对胡德刚不满意,可对方对她却是极为满意。 胡德刚眯缝着眼打量邢烟,眸子里闪烁着惊喜。 她生得清秀,肤白唇红,五官里有几分邢云的影子,却因在乡间长大,如水的眸子多了丝灵动。 似迷鹿,似野兔。 “爹。” 邢烟冲着宁安侯福身行礼,目不斜视。 胡德刚却着急地开了口,“侯爷,这位就是烟儿姑娘?” 宁安侯端坐首位,一手端着茶碗,一手握着茶盖吹拂着茶水,“从今往后,她就是你的女儿了。” 她像个物件,轻易就被亲爹转送出去了。 邢烟不悲,眼里闪过一抹讥诮。 等着瞧,她一定会让他后悔今天的决定! 宁安侯话音刚落,胡德刚笑得一脸老褶子挤到了一处,“多谢侯爷成全,是老夫有福了。” 邢烟故作乖巧,识趣,她看向胡德刚,福身行礼,“爹,请受女儿一拜。” “使不得使不得,你马上就要成为宫里的小主了,爹以后还得仰仗你呢。”胡德刚赶紧扶住她。 是后来,邢烟才知道,胡德刚本就有一女,乳名也叫烟儿。 只是胡小姐已有心仪之人,不肯入宫选秀,这才让她有了可乘之机。 “选秀之事,侯爷已经替你张罗好了,一会儿爹就送你去秀场。” 胡德刚很快进入角色,俨然一副亲爹派头。 邢烟冲宁安侯深深一拜,算是把父女之间最后一点情分拜完了。 “多谢侯爷筹谋,烟儿走了。” 第5章 借力,偶遇长姐的闺蜜 宁安侯摆摆手,很是不耐烦,“别忘了你进宫的使命,你要是不听话,本候不光可以给你换爹,还可以给你脑袋换个家。” 他说得出,就做得到。 邢烟露出一副深信不疑,又不甘无助的样子,“侯爷也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出了侯府,邢烟就上了胡家的马车,胡德刚亲自护送邢烟去秀场。 临入门时,他突然冲邢烟行了一个大礼,“拜托了。” 语重心长,颠覆了邢烟对他的刻板印象。 不过,她没多想,浅浅福身回礼,便头也不回地入了秀场。 等候区人声鼎沸,目光所及环肥燕瘦,皆是各色美女。 旁人或窃窃私语,或左顾右盼,眸色间不掩紧张与忐忑。 倒是邢烟显得极其的淡然。 她独立于一隅,恨意却在心间蔓延。 他们煞费苦心地将她玩弄于股掌,不过是因为她身上具有某种不可替代的价值。 前一世,她亼亼一生,魂归乱葬岗。 宁安侯可恶,邢云可恨,可她清楚地知道,在他们身后还藏着一只操纵全局的手。 重活一世,她一定要将那只手从黑暗中揪出来。 她要他们都不得好死! 然而,凭借她一己之力想要扭转乾坤,根本不可能。 邢烟需要借力。 她悠悠地将目光投向了那群花枝招展的秀女。 此刻,她们泯然于众人,但今天之后,她们中会有人成为人上人。 这便是邢烟想要借的力。 突然,一张熟悉的脸闯入邢烟的视线。 孟楠柠,邢云的手帕交。 前一世,她是新入宫的答应,就住在青岚居的偏殿,圣宠寥寥,因与邢云亲近,日子过得倒不算差。 邢烟与她就见过一面。 那天,孟楠柠侍寝回来,满脸羞涩地来找邢云,两人躲在内室说着私房话。 邢云就在一门之隔的暗间,她透过门缝,恰巧看清了孟楠柠的容颜。 而那一眼,注定了她们今生的“缘分”。 敌人的朋友是敌人,但也可以是“朋友”。 孟楠柠着一袭银粉色织锦杏花长裙,娉婷立于人群之末,两道柳叶眉微蹙,眸光焦灼地盯着秀场的入口。 她是专程为了一个人才来参加选秀的。 隔着人群,邢烟盯着孟楠柠那张标致的鹅蛋脸,脑子里浮起前世的一些旧事,心里立刻导演了一出好戏。 “清清!” 她笑得一脸娇俏,快步走到孟楠柠的身后,一手轻拍她的肩头,另一手在孟楠柠回头时快速扫过她的耳畔。 将她的耳环收入囊中,而孟楠柠毫无察觉。 四目相对,孟楠柠一脸陌生,邢烟一脸尬笑。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她不停地摆手道歉。 秀女都出于官邸人家,熟人相遇不算为奇。 邢烟找的这个借口合情合理。 孟楠柠并未多言,只是收回目光,又看向了秀场入口。 很快,传召嬷嬷开始核验身份,十人一组,念到名字的秀女由另一位嬷嬷带往里间。 邢烟与孟楠柠本不在一组,因一名秀女身体抱恙,邢烟主动请缨替补,两人得以出现在同一组。 这一次,邢烟故意慢了一步,站在了孟楠柠的身后。 “孟小姐,刚才多有冒犯,你与我的好姐妹清清长得太像了。”邢烟再次道歉。 孟楠柠淡淡地扫了邢烟一眼,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疏离。 “不碍事。” 秀女之间本就存在竞争关系,同组更甚。 邢烟不再继续套近乎。 众人随着嬷嬷到了里间,最后一次检查仪容仪表。 毕竟,殿前失仪是大忌。 “我的耳环!” 终于,孟楠柠发现了异样。 众人循声朝她望了过来,只见她一脸惊慌地摸着左耳,正四下寻找丢失的那只红宝石镶金耳环。 秀女到了准备区,就不能折返候场地。 孟楠柠急得都要哭了,其他秀女一脸淡漠,没人在意她的着急忙慌。 但邢烟站了出来。 “你别着急,我帮你一起找,你仔细想想,什么时候丢的?” 孟楠柠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这会儿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说着,泪水就要滑落下来。 邢烟赶紧掏出帕子替她擦干,“哭花了脸就不好了,咱们一起找,肯定能找到的。” 患难见真情。 想让敌人变成朋友,一定要有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两人分头寻找,找了好一会儿,邢烟才在入口的石缝里“找”到了那只耳环。 失而复得,孟楠柠感激不尽。 “谢谢你,胡小姐!”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的。”邢烟憨然一笑,主动替孟楠柠戴上耳环。 “我这支簪子与你的耳环很配,孟小姐若不嫌弃,就当是我提前恭祝孟小姐得偿所愿的贺礼吧!” 邢烟说着,就将发间那支红珊瑚如意簪取下插入孟楠柠的发间。 “这如何是好!” 孟楠柠嘴上说着拒绝,但手却没有推开。 她皮肤白皙,发如瀑布,那支红珊瑚如意簪与红宝石镶金耳环相得益彰,衬托得她愈发高贵典雅。 想与人关系亲近,光靠一段记忆肯定不够,还得需要一些实实在在的联结。 譬如,物物互换。 孟楠柠收了邢烟的发簪,便将自己那只琉璃海棠簪送给了邢烟。 “也祝胡小姐得偿所愿。” 随着嬷嬷一声高呼,入场时间到了。 众人低垂着头,毕恭毕敬地跟在引领嬷嬷身后,依序进入。 场内分外肃穆,只有太监尖细的声音在此起彼伏。 “秀女孟楠柠,年方十九,其父邕州知府……” 穿着明黄色龙袍的穆玄澈,年纪不过二十五,俊容冷眸,周身散发着帝王的尊贵威仪。他倚坐高位,微眯眼眸,目光淡淡地扫过场下的秀女。 被叫到名字的孟楠柠起身往前一步,跪地等召,却不想发间的簪子突然滑落,在青石板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吓得俯地请罪,脊背微颤,“皇上恕罪!” 高座上的穆玄澈眸色微凝,眸光被那只簪子吸引。 他挥手示意,太监立刻拾起那只发簪呈上。 红珊瑚如意簪不算贵重,也并无精巧之技,可不怎的,穆玄澈心里某根遥远的弦好似被拨弄了一下。 他把玩着手里的发簪,抬眸朝跪地的孟楠柠扫了一眼,沉声道:“留下吧!” 天子亲口说留的人,必定与众不同。 “秀女孟南柠,赐贵人……” 太监奸细的声音再次响起,邢烟心里闪过一抹得意。 这回,她不光借到了力,还能看到一出好戏。 很快,轮到了她。 “胡烟,年方十六,工部侍郎胡德刚之女。” 太监念完邢烟的信息,略微停顿了片刻,然后高呼道“留”。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邢烟依照规矩谢恩。 “民女胡烟谢皇上恩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座上却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抬起头来。” 邢烟心里了然,这是云嫔交代过的结果。 她激起了天子的好奇,但她现在绝不能入了天子的眼。 有些力现在必须借,有些力现在只能避。 “民女……惶恐!” 邢烟噤若寒蝉,俯地不起,脊背微颤,仿若没见过世面似的。 穆玄澈并非喜爱女色之徒,北庆大举选秀,不过是为了皇室开枝散叶,毕竟他继承大统至今,还不曾诞下一位皇子。 见邢烟如此不识趣,他不耐地挥了挥手。 太监随声道:“秀女胡烟,赐答应……” 第6章 侯爷的好意,也可以这么笑纳 这是邢烟想要的结果。 无足轻重,可有可无。 但极易隐身,也最能让敌人放松警惕。 她恭敬地谢恩离场,面上看不出丝毫情绪,但心底却十分满足。 一粒尘埃微不足道,只要懂得蛰伏蓄力,就一定可以掀起飓风。 秀场外,人声鼎沸。 选中的秀女,被家眷簇拥,一派其乐融融;落选的女子,或暗自神伤,或哭泣怒骂。 选秀,仿佛一瞬间就决定了她们的人生。 男子寒窗苦读数十载,一朝科举中第,便可驰骋疆域书写功名,为世人称赞; 偏偏女子只能寄情于选秀,甘当笼中雀,穷尽一生只为争夺一个男人的恩宠。 宫腔内的鲜衣怒马固然可羡,可角斗的惨烈与艰险更甚。 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少不了争抢。 邢烟淡漠的眸光扫过熙攘的人群,她清楚地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便进入了角斗场。 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只能往前走。 胡德刚得到邢烟中选的消息后,就赶回府了,只有小厮牵着马车候在一边。 邢烟认出了小厮,移步便朝马车走去。 突然,人群里响起一声清脆的女声。 “胡妹妹,请留步!” 邢烟停步回头,就见孟楠柠在丫鬟的搀扶下朝这边走来。 她满面红光,喜笑嫣然,眉眼间藏匿不住的欢欣。 此次选秀,她是唯一获得贵人位份的女子。 这份殊荣,也只有五年前的邢云得到过。 “孟姐姐,恭喜你!” 邢烟规规矩矩的行了一个福身礼。 按理说,两人都尚未正式册封,此刻也都还只是秀女身份,邢烟完全不用行这样的大礼。 但对于一个突然脱颖而出的人来说,明礼是对她最大的尊重。 孟楠柠自小与邢云交好,却始终都只是邢云身边的那片绿叶,她能够享受到的荣光,不过是邢云身上溢出来的一点光亮而已。 她乐于当绿叶,但不代表甘于当绿叶。 人,都有渴望被看见的需求。 孟楠柠可以压抑这份需求,但她不是例外。 此次选秀,她本是为邢云而来。 可她没想到幸运眷顾,她竟然可以和邢云一样,入宫便享有贵人的殊荣。 这份殊荣,让她有些迷失自己。 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也可以是一颗闪闪发光的星辰。 “胡妹妹,你这是折煞我。” 邢烟的有礼,让孟楠柠受宠若惊。 她上前挽住邢烟的手腕,“多谢妹妹的发簪,我能有今日这份福气,妹妹功不可没。” 她来道谢是真。 毕竟,如果没有邢烟替她找回耳环,又将发簪赠予她,她不一定能得到天子青睐。 可除了道谢,她还有别的目的。 现在她是贵人身份了,不一定入宫要当邢云的绿叶,她也可以做自己的红花。 但若是要做红花,就不能单枪匹马独活。 后宫艰险,她需要一些帮手,巩固自己的地位。 若邢烟识趣,她便早早结了这份善缘,若邢烟不懂规矩,她也可以早做打算。 邢烟到底是活过一世,她一眼就看穿了孟南柠的心思。 “孟姐姐严重了,姐姐能入圣心,是姐姐与皇上有缘,妹妹可不敢邀功。” 邢烟的话句句都砸在孟南柠的心坎儿上。 第一次被看见,还是被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看见,她的心早就飘得找不到北了。 “承妹妹吉言,咱们入宫了可要守望相助。” 孟南柠俨然一副上位者的姿态,邢烟也不戳穿,颔首应声。 孟南柠高中,孟家也十分高调,离场时敲锣打鼓,响彻半条街。 邢烟目送着孟南柠的花桥离开,眸中闪烁着深意。 她独身走向马车,小厮挥动鞭子,马车驶入街道。 她掀开布帘朝外望去,繁华如过眼烟云,而立于苍穹之上,才能俯瞰众生。 体味过低到尘埃里的卑微与无奈,她才更想居于上位主宰自己的命运。 掌灯时分,马车在胡府门口停了下来。 胡府不大,门楣也不高,掩于市井深处,少了几分威严。 邢烟中选的消息早就传回了,不过胡府并未高调庆贺,只是在大门口高挂起两个红色灯笼。 正门敞开,管家喜庆地指挥着小厮牵着马车入内。 “臣胡德刚携夫人刘氏拜见小主!” 前庭,邢烟刚下马车,胡德刚就领着一众人跪在了地上。 这是邢烟第二次见到胡德刚。 他一身青褐色常服,大腹便便,跪地叩首,很是恭敬。 随着他跪在一侧的刘氏,清瘦朴素,绾着简单的发髻,不见朱钗玉佩。她低垂着头,邢烟却瞧见了她泛红的眼圈。 他们不是一家人,现在却被某种利益关系捆绑,必须是一家人。 “爹,娘,快快请起。” 邢烟识趣,大大方方地上前将二位搀扶起身。 刘氏的泪水落在邢烟的手腕处,滚烫又炙热。 “烟儿,委屈你了。” 这一句,声音不大,却重重地砸在邢烟的心里,激起一层层涟漪。 生她的亲娘从无觉得她委屈,而眼前这个陌生的妇人,却似乎很是心疼。 真是可笑! 邢烟看向刘氏,牵扯嘴角,露出一抹没有温度的笑意,“娘,女儿是去宫里享福,您要替女儿高兴才是。” “就是就是,咱们女儿马上就是娘娘啦!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胡德刚眯缝着眼,忙不迭地附和着。 刘氏的眸色却在不经意间暗了暗,她看向邢烟,好似有话说,却又忍住了。 “老爷,侯府来人了!” 就在这时,管家着急忙慌地过来通报。 邢烟的心不由得一沉,宁安侯可真是阴魂不散啊! “我去去就来。” 胡德刚不敢怠慢,他加紧脚步,随着管家就朝大门口走去。 “烟儿,我们先去更衣。” 刘氏走过来,伸手牵住邢烟的手腕,手指纤瘦有力,她要将邢烟带离。 “别怕!”她低声说道。 然而,邢烟还没迈步,闫三的声音就从门口远远地传来了。 “二小姐,恭喜啊!” 他耀武扬威地走在胡德刚的前面,脸上带着狗仗人势的得意忘形。 他径直走到邢烟的面前,说道:“侯爷交代了,二小姐已经封为小主,身边不能没有人伺候,从今天开始,彩月就跟在你身边。” “彩月,过来见过二小姐。” 闫三招了招手,就有一个打扮花枝招展的女子走了过来,她眉眼间与闫三有着相似的狗仗人势。 一直走到邢烟面前,她才不屑地福了个身,“彩月见过二小姐。” 不等邢烟发话,她就直起了腰身。 很明显,她是宁安侯要安插在邢烟身边的眼线。 不管邢烟情不情愿,邢烟都要“笑纳”这份好意。 “啪!” 清脆的耳光落在了彩月的脸上。 一直沉默的刘氏,突然厉声喝道:“不懂规矩的腌臜东西!见到主子不行跪礼,你是想给小主招灾引祸?还是想翻身做主子?” 她凶着脸,叉着腰,像极了护崽子的母狼。 有形的耳光落在彩月脸上,留下五个清晰的手指印,而无形的耳光落在闫三的脸上,他讪讪地立在一侧黑透了脸。 打狗要看主人,彩月出自侯府,虽是奴婢,可不是什么人就能随意掌掴的。 胡德刚吓坏了,他慌张地拦住刘氏,额上的冷汗涔涔地往外冒。 “夫人,你这是又忘了喝药吗?” “闫总管,真是对不住啊,侯爷是知道的,我家夫人有癔症,只要情绪一激动,就容易犯病。您大人有大量,多多包涵!” 胡德刚转头给闫三作揖道歉。 他得罪不起宁安侯,自然也得罪不起宁安侯身边的狗。 ”黄妈,你还愣着做什么?快扶夫人进去喝药!” 为防止刘氏继续发疯,他示意丫鬟婆子赶紧带走刘氏。 邢烟置身事外,只觉刚才这一幕太意外了。 她长这么大,亲娘从未给过她庇佑,养母从未给过她温暖,而这个假娘竟然替她出手教训恶人。 刘妈听命准备带走刘氏,可她的癔症似乎更严重了。 “混账东西,我打死你,打死你!” 她嘴里念念有词,仿佛真疯了一般。 她红着眼,甩开刘妈,冲上前对着彩月就是一顿脚踢。 胡德刚忙不迭地上前阻拦,刘氏抡起拳头照打不误。 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 彩月躲闪不及,被踢得满身狼狈,四下逃窜,她躲到闫三的身后,抱住他的腿,呼叫道:“爹,救我!” 她的声音并不大,可邢烟却听得清清楚楚,那一瞬,一抹寒光在她眼里蹙起。 第7章 蓄力,状元郎的承诺 闫三做的恶事罄竹难书,邢烟当然不可能放过他。 但狼竟然把崽子送到了她门口,她岂有不收的道理? 何况打蛇打七寸,焉知彩月就不是闫三的七寸呢? “彩月,你没事儿吧?” 当着闫三的面,邢烟一脸关切地将彩月扶起,还亲手替她掸去衣衫上的灰尘。 仿佛两人没有主仆之别。 “好痛!” 刘氏那几脚踢得不轻,彩月痛哭流涕。 她想向闫三求助,邢烟却挡在了她的身前,遮挡住了她看向闫三的视线。 “你没事儿我就放心了。” “闫总管,今天真是对不住啊!” 刘氏被丫鬟婆子们护着回了内院,胡德刚这才脱身过来应对闫三。 他腆着一张大脸拱手赔礼。 刚才的混乱中,他挨了刘氏好几拳头。 刘氏是不是真的有病,邢烟不得而知,但她下手可真是狠啊,胡德刚的一只眼睛红肿不堪,现在只能睁开一条缝。 闫三并未把胡德刚放在眼里,他闷哼一声道:“胡大人记住了,坏了侯爷的事,你我谁担待不起!” 这是给胡德刚敲警钟。 “不敢,不敢!”胡德刚点头哈腰地保证。 二人虚与委蛇,邢烟可不想引火上身。 她看向彩月,说道:“我们先回厢房吧。” 闻此,胡德刚立刻命丫鬟领路,带邢烟去内院。 闫三一双不放心的眼睛赤裸裸地落在邢烟的身上,叮嘱道:“彩月虽是奴婢,但出自侯府,二小姐可别轻慢了她。” 这是想替彩月撑腰。 邢烟抬眸,视线落在闫三那张邪魅的脸上。 缓缓道:“闫总管放心,我当彩月是自家妹妹,何况她是侯爷的好意,我怎会惹侯爷不痛快?” 他以为邢烟并不知彩月的真实身份,终于放了心。 到了后院,丫鬟将邢烟安置在厢房就离开了。 丫鬟刚走,彩月就露出了真面目。 她瘸着腿走向邢烟,得意地说道:“侯爷说了,二小姐以后都得听我的。” 狐假虎威这一套,她学得挺快,跟闫三如出一辙。 狐狸就是狐狸,邢烟可不会给彩月继续发挥的机会,她抬手就给了彩月一个大耳光。 “你刚才叫我什么?” 她对着打过彩月的那只手漫不经心地吹着冷气,渗着寒意的眸子若无其事地瞟了彩月一眼。 杀气四溢。 彩月本以为邢烟被侯府抛弃了,是可以随意欺负的,却不想对方扮猪吃老虎,是根硬骨头。 她捂着被打痛的脸,往后退了一步,不忿地低声道:“二小姐……” 邢烟两道柳叶眉微蹙,随着彩月紧逼一步,“嗯?” 她身量高过彩月,气势更是甚于她,那双如同寒冰一般的眸子深不可测,彩月只与她对视一眼,便不寒而栗。 她忙改口道:“小……小主!” 邢烟牵扯嘴角,露出一抹冷笑,用更为渗人的语调问道:“刚才你说什么?” 她周身散发着强大的气息,不露自威,彩月骨子里的奴性慢慢释放出来。 她惨白着一张脸,扑通一声跪在了邢烟的面前,“以后奴婢听小主的!” 邢烟淡淡地扫了彩月一眼,放下那只刚打过人的手,转身慢悠悠地朝软塌走去,“这话可得记好咯,别怪我没提醒你,失了规矩,侯爷也救不了你!” 邢烟没再发声,彩月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因着宁安侯这层关系,邢烟暂且不能将彩月怎么样,但尊卑有别,她绝不允许有人一开始就乱了规矩。 来日方长,有些仇得慢慢报。 胡德刚命人送来饭菜,彩月经过一番敲打,倒识趣了许多,立在一侧伺候邢烟用膳。 这一晚,邢烟睡得比较早。 或许是初到胡府的缘故,她在那张陌生的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成眠。 夜色浓郁,偌大的胡府安静极了。 突然,邢烟听到院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警觉地翻身下床,攥着发簪躲到了床侧。 窸窸窣窣的声音由远而近,在她门口停了下来。 “咚咚咚!” 轻微的叩门声在暗夜里显得那么清晰。 邢烟屏住呼吸,并未出声。 叩门声再次响起。 “谁?” 黑暗中,邢烟冷哼喝道。 “小主,是我!” 房外传来刘氏的声音。 闻此,邢烟紧绷的神经这才稍微放松了几分。 她抓起床尾的外衣披上,快步走向门口,将房门打开。 月光如银,门外除了刘氏,还站着三个人。 不及邢烟开口,刘氏先说了话,“小主,可否进屋说话?” 邢烟点了点头,返身回屋,跟着刘氏进来的侍女熟稔地点燃了房间里的烛火。 光亮刚起,刘氏携着一同入内的三人齐刷刷跪在了地上。 “你们这是做什么?” 邢烟诧异地后退了一步。 “民女胡烟携夫君朱云彬,见过小主,小主的大恩大德,我们夫妇没齿难忘!” 刘氏身旁的女子亮明了身份。 她便是胡府的大小姐胡烟,胡德刚的独女,邢烟冒名的真人。 她穿着一袭黑衣,不施脂粉,容貌却显得不俗,她拉着身旁的男子,一起给邢烟磕头。 深夜造访,他们夫妇只为登门致谢。 邢烟顶替胡烟选秀入宫,纯属无意之举,为的是解自己的围报仇雪恨,可她想到自己竟然在无意中帮到了胡小姐。 前一世,邢烟根本没机会认识胡烟。 但她却认识朱云彬。 朱云彬出身寒门,天资过人,第一次参加科举考试就一举夺魁,成为北庆最炙手可热的状元郎。 因着仪表堂堂,前途无量,状元郎一时间成了达官贵胄争相攀附的人。 然而,朱云彬不仅学识过人、能力出众,为人也很有原则,他不畏权贵、不慕功名、不好女色,年纪轻轻就成了天子的肱骨之臣。 前一世,邢烟被幽禁暗室,却从丫鬟口中听闻不少跟他有关的奇闻轶事,不过,她无缘见到他的真颜。 此刻,状元郎还不是状元郎,他还只是一介穷书生,但他身上不俗的气质已经显现出来。 邢烟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脑子却转得飞快。 后宫与朝堂密不可分,她想要在后宫崛起,自然离不开朝堂的支持。 宁安侯和胡德刚是一丘之貉,必然靠不住,但朱云彬身家清白,未来可以成为她最好的支持。 所以,蓄力得趁早。 “夫人,胡小姐,你们快快请起!” 邢烟弯腰赶紧搀扶起刘氏,而后又将胡烟拉起。 “今日多谢夫人今日出手,替我教训恶人。”邢烟先冲刘氏福了一身,刘氏赶忙拦住她。 “使不得,你现在是小主,是我们胡家的恩人。若不是你,烟儿她就……” 刘氏说不下去了,声音哽咽不止。 北庆的选秀具有强制性,凡官宦人家出身的女子,到了一定年纪必须参加选秀。恶意不参加的,会受到重罚。 胡小姐是胡府的独女,是刘氏的掌上明珠,做父母的自然希望她幸福快乐。她不愿选秀入宫,只想与心上人过平淡生活,这本是遥不可及的美梦。 而邢烟的出现,恰巧让她美梦成真。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我害了你!”胡小姐一直不停地说着道歉的话。 一入宫门深似海,本该她面对的尔虞我诈,现在却由邢烟代替她经受。 她的幸福是建立在邢烟的牺牲上,她良心不安。 可有些事,本就是甲之砒霜、乙之膏蜜。 邢烟看向胡小姐,温声说道:“我帮你们,也是帮自己。其实,该我谢谢你才是!” 二人年纪相仿,但境遇却迥异。 邢烟没法解释为何一定要入宫,有些事,不必对每个人都说。 无可奈何是人生的底色。 将一手烂牌打好才是人生的精彩。 今日,刘氏出手教训彩月,邢烟是意外的。 即便,她知道刘氏不完全是为了自己。 但一个从未被爱过的人,会对每一份爱都抱有感激。 但她也不单单只是感激。 她想要在后宫站得高走得远,必须要善于谋划,懂得蓄力。 所以,此刻面对眼前几个人,邢烟毫无隐瞒地坦诚了内心。 “胡德刚那个老鳖三不知道要干什么,但小主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伤害到你的。” 刘氏信誓旦旦地说道。 胡小姐握住邢烟的手,她善良单纯,也说道:“只要我能帮得上小主的,小主开口便是。” 邢烟重重地点了点头。 刘氏和胡小姐都给了承诺,但未来的状元郎还没表态呢! “谢谢你们,那我就祝胡小姐和朱公子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说到这儿,邢烟缓缓地将目光落在了朱云彬地身上。 他很上套,抱拳单膝跪地,掷地有声,“承蒙小主成全,他日若草民高中,一定报答小主的恩情!” 得了这句准话,邢烟心满意足了。 这把力,她算是提前蓄上了。 但邢烟没想到的是,惊喜还在后头呢! 第8章 邢烟得到宝珠 “我和娘还有几句话想跟小主说,夫君先出去吧。” 胡小姐冲朱云彬说道,他点了点头,随着侍女便离开了。 等他一走,胡小姐就将身侧的丫鬟宝珠推到了邢烟的面前。 “小主代我入宫,这一路不知道要经历多少凶险,民女感激不尽,却不知道能帮小主做些什么才能逢凶化吉,我便让宝珠以后跟着你吧!” 宝珠身材敦实,面如银盘,一双眼亮晶晶的,看着很是机灵。 听闻胡小姐这么说,她立刻跪在邢烟的面前行礼,“奴婢宝珠见过小主,小主吉祥如意!” 邢烟以为胡小姐这么做,是为了做实身份。 虽然宁安侯神通广大,已经将她身份的事儿处理得天衣无缝,可她毕竟不是胡烟,若有心人想要拿此做文章,她确实很被动。 宝珠是胡小姐的贴身婢女,自小就在胡小姐身边,她可以帮助邢烟完美复刻胡小姐的生活印记,也能佐证邢烟身份的真实性。 可入宫不是去享福,不知道要经历一些什么血雨腥风,邢烟心里藏着仇恨,不一定护得了宝珠的周全。 而她若是留在胡小姐身边,朱云彬日后高中,胡小姐得到诰命,宝珠作为胡小姐的婢女,日子绝对不会难过。 思及此,邢烟扶住宝珠的胳膊,拒绝道:“你快请起!我身边已经有婢女了。” 宝珠是个直性子,见邢烟不要自己,她执拗地跪在地上就是不肯起。 “小主,你就让宝珠留在你身边吧,宝珠可有本事了,宝珠发誓,对小主就如同对我家小姐一样,宝珠跟着小主进宫绝不给小主添乱,一定拼尽全力护小主周全。” 她说着,一本正经地举起右手发誓。 刘氏也跟着帮腔,“小主,你就让宝珠跟着你吧,也算是我们为你尽一点心意。” 来自旁人的暖心和好意,邢烟还不习惯。 亏欠,容易掣肘。 胡小姐没料到邢烟是个倔脾气,她灵机一动,俏皮一笑,冲着宝珠说道:“宝珠,你想跟着小主进宫,得有几分真本事才行。快,把你学的那些东西展示给小主瞧瞧!” “好嘞!” 宝珠原本跪在地上,可一个腾空,竟然轻飘飘地站了起来,她的动作迅速又利落,落地后还摆出一个潇洒的姿势,惊得邢烟目瞪口呆。 前一世,她在乡下的时候见过江湖杂耍,会这些拳脚功夫的都是男子,她没想到,宝珠作为女子,身上竟然会有这样的本事。 顿时,她来了兴趣,冲宝珠问道:“你练过?” 宝珠用力地点了点头,并不矫情,和盘托出。 “奴婢会点猫脚功夫,打个三五人没问题,再多的,奴婢没打过,有机会可以试试。” 她憨憨地一笑,挠了一下后脑勺又补充道:“不过打不赢也不要紧,奴婢力气大,脚步快,可以背着小主跑!保准没人能追上。” 宝珠说着,就要背上邢烟试试,满屋子的人都被她逗笑了。 宝珠来了劲儿,继续炫耀,“小主,我可不止会打架。识药!驯兽!口技……我都会一点。” 她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把自己习得的那些与闺房女子无关的“特技”一一说来。 见邢烟露出一脸好奇,刘氏笑着解释道:“烟儿小时候是个好奇鬼,这儿也想学,那儿也想学,尤其是对男子会的技能好奇的不行。我跟他爹本想着让她尝尝鲜,便让她带着两个丫鬟学着玩,谁知道她自己只有三分钟热度,倒是两个丫鬟学成了人精。” “娘,你又取笑我。” 胡小姐羞得往刘氏怀里钻,宝珠笑得裂开了嘴,邢烟也笑了。 突然,她想起什么似的,竖起一根指头在嘴边做出嘘声的手势。 彩月就睡在隔壁,她可是宁安侯的眼线,若让她知道宝珠的这一身本事,她一定会告知宁安侯。 “小主,您放心吧,隔壁那货,我一早就在她的饭菜里加了点东西,她现在睡得跟死猪一样,现在醒不了。” 宝珠兴高采烈地说道。 邢烟终于放下心来。 报仇原本是她一个人的事,她本不想连累无辜,可宝珠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若是留在她身边为她所用,定可以成为她的一道安全屏障。 “谢谢你们!这份好意我就收下了。” 邢烟没再拒绝,刘氏与胡小姐倒是松了一口气。 众人又说了几句话,刘氏便带着胡小姐离开了。 宝珠留了下来,她执意要在厢房外给邢烟守夜。 虽然她看上去玩性大,咋咋呼呼,可邢烟却惊奇地发现,她实则是一个粗中有细,做事一丝不苟的人。 有了宝珠在身边,邢烟这一觉睡得分外踏实。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宫里的册封诏书就送来了。 宝珠早早地替邢烟梳妆,随着她去前厅跪地等旨。 彩月还在隔壁呼呼地睡大觉,全然不知道这回事。 胡德刚着官服,刘氏打扮得庄重得体,全府上下,有序地跪着等候宣旨的太监过来。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宣旨的太监才来。 答应只是正七品,在后宫妃嫔里属于末等。 宣旨的太监并未当回事,只是照本宣科一番走完流程,胡德刚亲自奉上赏银,太监拿了打赏,没说一句恭维的吉祥话就大摇大摆地走了。 按照旨意,邢烟须随教引嬷嬷学习半个月的宫规,合格后方能入宫。 分给邢烟的教引嬷嬷姓孙,年纪偏长,不拘言笑。 她冲邢烟规规矩矩地行了拜见礼,冷声道:“自今日起,便由老奴教导小主学习宮规。卯时起,亥时休,不得延误,小主及身边丫鬟须同时学习。十五日后小主须通过考核,方可入宫。” 孙嬷嬷话音刚落,宝珠趁她不注意,压低声音冲邢烟嘟囔了一句:“小主,这个嬷嬷看着好凶呀!” 邢烟立刻制止了宝珠的小动作,她抬眸看向孙嬷嬷,眸色里却闪过一缕不易察觉的暖意。 在见到孙嬷嬷第一眼时,邢烟就认出了她。 前一世,邢烟被邢云藏匿青岚居,替邢云侍寝前,邢云也找人教过她规矩。 好巧不巧的是,教习她规矩的人就是孙嬷嬷。 孙嬷嬷为人刻板,沉默寡言,在后宫没什么存在感。 邢云让她来给邢烟教习宫里的规矩,她一个字也不多问,只是尽本分做自己该做的事。 在旁人看来,她与邢烟没有任何交集。 但邢烟却记得,她送过自己一句话:“素位而行!” 只可惜,那时的邢烟身不由己,即便听懂了道理,也没能力改变自己任人宰割的处境。 这一世两人再次相遇,邢烟笑吟吟地看向孙嬷嬷,温声道:“有劳嬷嬷了。” 她吩咐宝珠安顿好孙嬷嬷的住处,特意交代将孙嬷嬷房里的熏香换成蜡梅。 却不想,孙嬷嬷并不领情。 她执意让宝珠撤走,厉声道:“老奴是来教习小主宮规的,不是来府上享清福的!” 邢烟也不恼,只是让宝珠按照孙嬷嬷的吩咐做。 一炷香后,孙嬷嬷板着脸出现在了教习室,却意外发现邢烟的身边只站着一个丫鬟。 她沉下脸,喝道:“老奴先前问过府上,伺候小主的还有一位婢女,时辰到了,怎么不见人?” “她马上到!” 宝珠狡黠地冲邢烟眨了眨眼,迅速出了门,不一会儿,她便拽着哈欠连天的彩月过来了。 “为人奴婢,侍奉其主,不守规矩,就是打主子的脸!” 孙嬷嬷话音未落,手里的戒尺就扬了起来。 彩月不明所以,刚仰起脸,戒尺带着凛冽的风就落在她的脸颊上。 “啪!” 声音又脆又响。 第9章 孙嬷嬷奉上秘笈 彩月的半边脸瞬间肿成了猪头。 她呆愣在原地,刚要替自己分辨,孙嬷嬷再次发声,提高了音量,硬生生将她涌到嗓子眼儿的话堵了回去。 “主仆一体,主兴仆荣,仆狂主损。主子有主子的规矩要守,做奴婢的更要谨言慎行,守好奴婢的规矩。老奴是皇上派来负责胡小主学习宮规的嬷嬷,小主的丫鬟不守规矩,老奴可罚的?” 孙嬷嬷一双眸子看向邢烟,眼神却是不容置疑。 她要惩罚彩月,正中邢烟的下怀。 孙嬷嬷代表的是皇宫,她自是不能护短,立刻表态道:“谨听嬷嬷的教诲。” 孙嬷嬷径直走向廊道一角,指着路口的青石板冲彩月说道:“今日你便在这里跪足十个时辰,老奴要好好教教你规矩。” 彩月哪儿敢反驳,孙嬷嬷搬出了皇帝,她只有照做的份儿。 彩月按照孙嬷嬷的要求,挺直了腰板,在廊道拐角最显眼的位置跪着。 内院来来往往的人,一个个都瞧见了她狼狈不堪的样子。 他们虽然不敢嘲笑她,可那种躲闪又幸灾乐祸的眼神,就像耳光一样打在彩月的脸上疼。 她虽是宁安侯府的人,可孙嬷嬷是宫里来的,她要惩戒彩月,没人敢拦着。 彩月又气又恨,却无计可施。 那半张肿着的脸很痛,昨天被刘氏踢伤的腿也很痛,她跪在青石板路上,摇摇欲坠。 可每次刚晃动一下,孙嬷嬷的戒尺就狠狠地打在她的后背上。 直到她再也不敢动弹半分。 邢烟领着宝珠认真地跟着孙嬷嬷学习宮规,一直到亥时才结束。 邢烟在乡下长大,身体糙实,并不觉得累。 宝珠自幼是练家子,完全没把这点苦当回事。 倒是彩月,在侯府仗着闫三庇护,没吃什么苦,来胡府两日,几经磋磨,便觉得要了半条命。 但自此,她便老实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主仆三人继续跟着孙嬷嬷学习。 她虽严厉,但教习得倒是挺认真的。 邢烟悟性高,规矩学得很快,孙嬷嬷很是满意。 眼看着教习的时间就要到了,可邢烟与孙嬷嬷之间依旧只是教与学的关系。 前世,她被幽禁青岚居,对后宫的生活了解不深。 孙嬷嬷现在教导的也都只是明面上的东西,而真正受用的却是暗地里那些潜规则。 孙嬷嬷在皇宫呆了大半辈子,能做到教习嬷嬷这个位置,她一定有自己的独家秘笈。 邢烟真正想要学的,便是她半辈子积淀的智慧。 但孙嬷嬷为人谨慎,又不近人情,邢烟一时间找不到突破口。 不过,事在人为,没有突破口不代表不可以创造突破口。 这一日,晚膳休息时间,邢烟支走了彩月,独留下宝珠。 她漫不经心地问道:“宝珠,有什么法子能让人突然感染风寒?” 宝珠没有多问,而是笃定地说道:“这个不难,小主想让什么人感染风寒?奴婢可以做到。” 邢烟没有明说,她端着茶盏,眯着一双桃花眼,朝孙嬷嬷的房间望了一眼。 宝珠聪慧,立刻明了,“小主放心,这事儿包在奴婢身上。” 当晚,孙嬷嬷便有了头痛脑昏的症状。 第二天晨起,她浑身火烫,强撑着下了床,却晕厥在教习室。 “彩月,你快去请府医!”邢烟吩咐道。 彩月心里乐开花了,这段时间她被孙嬷嬷磋磨,怀恨在心。 “奴婢现在就去。”她嘴里应声,脚下却故意放慢了步子。 “小主,我来扶嬷嬷回屋。”宝珠力气大,一把搀扶起孙嬷嬷,便将她扶了回去。 邢烟净手,在床榻前亲自照顾孙嬷嬷。 “小主,使不得。”孙嬷嬷虚弱不堪,想要拒绝邢烟。 她虽是教习嬷嬷,但终究是奴婢,邢烟虽只是答应,但是宫里的主子。 主仆有别,尊卑有序。 但邢烟却并不把这些放在心上。 宝珠打湿了帕子拧干,邢烟接过来,自然地放在孙嬷嬷的额上,帮她降温。 “嬷嬷,一日为师,终生为师。您尽心教导我,我照顾您理所应当。” 过了好一阵,府医终于来了,他给孙嬷嬷开了风寒药,宝珠接过,亲自去熬药。 彩月正准备离开,邢烟却叫住了她。 “知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当着孙嬷嬷的面,邢烟冷着一张脸喝道。 彩月抱着侥幸的心理,大着胆子狡辩道:“奴婢不知。” 邢烟替孙嬷嬷掖了掖被子,语气冰到了极致,“既然不知,那你就跪在这里好好想想。” 床榻上的孙嬷嬷虽病着,脑袋却是清醒的,邢烟的这番话她都听到了。 她在后宫当差,什么样儿的人没见过啊,彩月的那点小心思,当然瞒不了她。 彩月是邢烟的人,可邢烟没有袒护她,反而替自己做主。 孙嬷嬷不由得多看了邢烟一眼。 过了一会儿,宝珠将熬好的药端来,邢烟接过,亲自给嬷嬷喂药。 “小主,你这是折煞老奴。”孙嬷嬷受宠若惊。 邢烟却给孙嬷嬷福了一身,“嬷嬷教导我们,主仆一体,主兴仆荣,仆狂主损。彩月不守规矩,是我的错。请嬷嬷允许我将功补过。” 邢烟如此拎得清,孙嬷嬷顿时对她刮目相看。 孙嬷嬷一连病了两日,邢烟衣不解带照顾了她两日。 她没有一丁点主子的架子,凡事亲力亲为,不多言,不邀功。 孙嬷嬷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北庆每年都选秀,入宫的小主不计其数,但像邢烟这般知分寸、不倨傲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孙嬷嬷在宫里待了大半辈子,看多了起起落落,她从不对任何人交心。 但她却想额外提点邢烟几句。 教习结束的那一晚,她找到了邢烟。 后宫就是个大染缸,明面上秩序井然,暗地里却风起云涌。 任何人想要在这个染缸里活下来,必须要清楚生存法则。 孙嬷嬷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所知、所见、所闻告知了邢烟。 临了,她语重心长地说道:“小主,前路未卜,老奴送您一句话:素位其行,静待东风!” 前一世,邢烟听到过‘素位其行’这四个字,知道孙嬷嬷是希望她少生妄念,安身立命。 但她没有听到静待东风这几个字。 静待东风,孙嬷嬷要她等待的东风指的是什么? 邢烟一头雾水,但她没有急着知道答案。 而是毕恭毕敬地跟孙嬷嬷道谢:“嬷嬷赠言,我会铭记于心。” 二月十六,邢烟顺利通过了宮规考核,正式以答应身份入宫。 宝珠、彩月作为她的贴身婢女,随她前往。 刘氏是当家主母,掌管胡府的财务。她不顾胡德刚的反对,为邢烟准备了丰厚的钱财作为傍身之用。 刘氏的这份厚爱,邢烟没有拒绝。 有钱能使鬼推磨。 在后宫那个巨大的销金池里,她要立足,没钱不行。 然而,一入皇宫,邢烟就得到了一个噩耗,她被分到青岚居侧殿,要与邢云为伴了。 第10章 邢烟入住青岚居 知道被分到青岚居侧殿时,邢烟面上格外平静。 邢云将她视作棋子,是绝不会让她脱离自己的掌控。 只有她在邢云的视线范围内,邢云才会放心。 可邢云似乎忘了,这世上还有一个词叫引狼入室。 不过,这是后话。 引领太监领着邢烟一行人朝青岚居走去,为首的公公收了宝珠给的打赏,话便多说了几句。 “胡小主好福气!这青岚居主殿住的可是宫里最得宠的云嫔娘娘,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胡小主可得好好把握机会啊!” 邢烟不由得在心里冷笑一声:一入宫就跟云嫔争宠,这不是找死吗? 她好不容易重活一世,有太多重要的事儿要做。 争宠这种小事儿,还是让别人来吧。 “多谢公公提点!”邢烟不卑不亢地应声道。 一行人很快便到了青岚居,宝珠和彩月都是第一次入宫,眼里满是新奇。 红墙黄瓦,雕栏画栋,奢华中尽显皇家庄严,青石板铺就的甬道,洁净平整,一草一木都规整有序。 “小主,青岚居好漂亮啊!”宝珠忍不住赞叹道。 彩月却白了她一眼,“真是乡巴佬!这里可是皇宫啊!云嫔娘娘住的地方能不漂亮嘛?赶紧把你那张没见过世面的嘴闭上,小心得罪了云嫔娘娘,罚你去辛者库!” 听闻辛者库这三个字,邢烟的眼眸不由得深了深。 云嫔性情乖张,一有不顺,就爱拿宫人撒气,惯常的手法就是罚他们去辛者库。 想不到的是,她这点邪恶心思,闫三竟然知道。 看来,邢烟小瞧了闫三。 “好了,你俩都不要再说了。入了宫,大家同为一体,安分守己最重要。” 邢烟出言制止,二人便噤了声。 青岚居离养心殿最近,庭院最大。 云嫔成为一宫主位时,皇帝将这里赏赐给了她,还按照她的喜好重新布置了一番。 云嫔不喜欢与旁人同住,皇帝便特许她一人独享主殿与侧殿。 她索性命人将主殿与侧殿的院墙打通,又将侧殿改造一番,变成了自己的库房。 邢烟出现在侧殿门口时,云嫔身边的大宫女翠香正指挥着宫人清理库房。 见到邢烟,她也不行礼,态度极其的傲慢。 “胡小主这么快就来了?真是不巧了,我们娘娘的东西还没收拾完呢。” 她话音未落,就走向一名正在搬屏风的太监,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混账东西,你是想找死啊!这可是皇上赏赐给娘娘的,娘娘最喜欢了。毛手毛脚的,弄坏了你有几条命赔?” 被打的太监吓得噤若寒蝉,忙不迭地给她赔小心。 翠香叉着腰,凶巴巴地训斥道:“都给我听好了,轻拿轻放,务必保证所有东西完好无损,否则,小心你们脑袋搬家!” 所有人应声,随之手上的动作也慢了几分。 前一世,邢烟跟翠香打的交道最多。 她深得邢云信任,嚣张跋扈,手段狠辣。 在邢烟被幽禁的那段时间里,为了讨云嫔欢心,她可是变着花样儿地折磨邢烟。 邢烟替邢云生下孩子时,也是翠香提议,用一碗红花汤致她血尽而亡。 重活一世,邢烟当然不可能让翠香逃过死亡名单。 只是,凡事不可操之过急。 “小主,她分明是想故意拖延时间。”宝珠压低了声音在邢烟耳边说道。 翠香这点小心思,邢烟当然看出来了。 但她是邢云的人,领的是邢云的令。 入宫第一天就给她下马威,是震慑,更是试探。 邢烟若是不知好歹,自恃身份沉不住气,邢云肯定不会给她好果子吃。 在邢云看来,她是棋手,邢烟是棋子,棋子必定为棋手所用。 可是,入了棋局,鹿死谁手,看的是各自的本事。 邢烟淡定地冲宝珠使了个眼色,而后走向翠香,歉意地说道:“是我来得不巧,给姐姐添乱了,我这就去给姐姐赔不是。” 她在翠香得意地注视下朝主殿走去。 跟邢云较量,没必要硬碰硬。 该识趣的时候要识趣,该示弱的时候要示弱。 膨胀她的自大,助长她的嚣张,才能让她站得越高,跌得越惨。 主殿内。 明珠点缀,纱幔环绕,幽香满溢。 云嫔依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宫女跪在地上轻轻地为她捶着腿。 邢烟依照规矩行万福礼,“嫔妾胡答应,见过云嫔娘娘!娘娘吉祥!” 云嫔缓缓睁开眼睑,视线落在邢烟的身上打量。 她今日穿着樱粉色云锦长裙,腰束同色系缎带,墨色的秀发轻轻挽起,斜插着一支桃红色薇灵簪。 薄施粉黛,袅袅婷婷。 有几分小家碧玉之态,但在美女如云的后宫,实在是算不得惊艳。 她双手轻扶左膝,右腿微屈下蹲,动作很标准,但被乡野沾染过的眼睛里透着怯懦,看着像是一副上不了台面、争不了宠的样子。 云嫔很嫌弃,却又很满意。 她缓缓地收回视线,敲打道:“入了宫,就要安分守己,若是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休怪本宫不客气。” 她趾高气扬,语气与宁安侯如出一辙。 在这偌大的后宫,她想捏死邢烟,可以如同捏死一只蚂蚁那般容易。 邢烟低垂着头,自觉地把定心丸往云嫔嘴边送:“长姐放心,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同住一个屋檐下,当然要低头。 但低头不是认输,而是蛰伏。 云嫔不耐地挥手道:“出去吧!” 邢烟刚起身,翠香就回来了,她斟了茶,径直走向云嫔,完全无视邢烟的存在。 云嫔接过茶盏,小抿了一口,淡淡地问道:“库房可清理完了?” “回娘娘的话,今天恐怕是清理不完了。那帮奴才笨手笨脚的,一个个都怕损坏了娘娘的宝物担待不起。奴婢催了他们好几回,越催他们反而越慢。”翠香应声道。 “那就再多安排几个人手!”云嫔蹙着眉头,语气仍旧是不咸不淡的。 “咱们青岚居的宫人,只要不当差的,都过去了,奴婢想破脑袋,也不知道还能去哪里借人了。” 翠香说着,拿眼神朝邢烟瞟。 眼前就站着三个大活人,正是干活儿的好劳力! 翠香给邢烟喂话,邢烟却故意装作没听懂。 “内务府给嫔妾安排了几个人,翠香姑娘若是不嫌弃的话,嫔妾一会儿就让他们过去帮忙。” 她存了防范心理,免得踩了翠香的坑。 可偏偏有人急不可耐地往坑里跳。 “奴婢彩月愿替娘娘分忧!”彩月跪地请缨,一双眼睛谄媚地偷偷瞟向云嫔。 她着急地表明自己的身份,想要跟云嫔拉上关系,可她却忘了,她虽然来自宁安侯府,虽然身负宁安侯的嘱托,但她的身份是个奴婢。 云嫔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是冲翠香使了个眼色。 翠香便凛声道:“那你随我来吧。” 彩月起身,立刻屁颠屁颠地跟着翠香走了。 内务府分配给邢烟宫里的人迟迟未来。 邢烟索性带着宝珠直接去内务府要人。 这一日,是所有中选小主入宫的日子,内务府忙得热火朝天。 邢烟到的时候,孟南柠的侍女秋菊先她一步,正跟总管陈德祥说着话。 “陈公公,我家小主说了,那张花梨木嵌玉石栏杆罗汉床颜色沉了一些,她不喜欢……” 秋菊话音未落,陈德祥立刻谄媚地抢过话头,“不喜欢不要紧,奴才这里好东西多着咧,一定让小主挑到满意为止。” “秋菊姑娘快里边请,先喝口茶歇歇脚,以后这种小事儿啊,您跟小的们知会一声就行,可不能辛苦您亲自跑。” 秋菊毫无避讳地将一包赏银塞给了陈公公,“茶就不喝了,小主那里忙着咧!陈公公为我家小主费心了,我家小主都会记得的。” 陈德祥收了赏银,眉开眼笑,说着奉承话一直将秋菊送到大门外。 待他回来,宝珠立刻迎了上去,“陈公公,内务府安排给胡小主的宫人什么时候到啊?” 陈德祥一秒变脸,鼻翼里发出一声冷哼,“等着吧!” 后宫本就是个捧高踩低的角斗场,孟南柠以贵人身份入宫,宫人见风使舵,对她的事自是极为上心。而答应居于妃嫔末位,身份低微,被怠慢不足为奇。 邢烟深知,耐得住寂寞,才享得尽繁华。 这种时候,稍安勿躁才是上上策。 “小主,他们欺负人。”宝珠愤愤不平道。 邢烟微微一笑,不气不恼,“你呀,就是沉不住气!咱们先等等,指不定有好事发生呢!” 那一日,宝珠一直等到夕阳西沉,内务府安排的宫人才到位。 但邢烟说的好事儿,真的发生了! 第11章 孟南柠抢了云嫔的宠 孟南柠一入宫就被皇上翻了绿头牌,这个消息在后宫传得沸沸扬扬。 青岚居也未得幸免。 主殿内,云嫔大发雷霆。 “本宫念及与她多年手帕交,想让她入宫享几天富贵,她竟然一入宫就想跟本宫争圣宠,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 “娘娘,您重情重义,是孟贵人白眼狼。她此时得了圣宠又如何?一个赝品而已,早晚要遭反噬的。您可千万别为这么个东西动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翠香一个劲儿地宽慰。 这些话,云嫔自然不会让邢烟听到。 可她有个旁人不知道的本事:在一定距离内,不管周遭环境多嘈杂,只要她用心听,什么声音她都能听到。 云嫔越怒,邢烟心里越喜。 前一世,孟南柠依附于邢云,充当了她的左膀右臂,干了不少为虎作伥的坏事。 这一世,邢烟制造了秀场的偶遇,还特意赠予她一支发簪。 那支发簪不止改变了孟南柠的命运,还间接戳破了她与邢云之间的塑料姐妹情。 所以,惩戒恶人,不一定非要自己动手。 狗咬狗,有时候更有趣。 而她现在要做的,便是隔岸观火,让狗咬得更凶猛一些。 内务府安排的三名宫人已经就位。 太监小邓子,个子矮小瘦弱,沉默寡言。 两个宫女,一高一矮,高的左腿有点瘸,叫春分,矮的年纪较小,叫夏至。 宝珠快速核验了他们的身份,训诫一番后,带到了邢烟的面前。 三人看着都不太灵光。 但能在后宫生存下来的人,又有几个是真的愚钝? 邢烟的眸光在几人身上打量了一番,最后落在库房忙碌的彩月身上。 这只碍眼的耗子该换个地方呆了。 “你将彩月叫来。”邢烟冲宝珠说道。 彩月刚到,邢烟就给了她惊喜:“这几个人,就交给你来调教吧。” 彩月受宠若惊,她到邢烟身边以来一直都是被打压的状态。 邢烟这么做,一定是想让她当掌事宫女的意思吧? 看来,邢烟很怕云嫔娘娘,那她只要跟云嫔娘娘亲近些,就能拿捏邢烟啦! “好嘞!”她愉快地领了差事。 屁颠屁颠领着那三人便去了库房帮忙。她叉腰给他们训话,俨然翠香附体。 “小主,彩月这人嘴碎爱八卦,把人交给她靠谱吗?”宝珠担忧地说道。 邢烟微眯着眼眸,笑道:“不靠谱才好。” 她自命不凡,拎不清自己的身份,摆谱装大是少不了的,同为宫人,自有貌恭而不心服之人给她挖坑。 而这些在后宫当差的人,可不都是吃素的,借上位者之手,除掉自己的眼中钉,这种招手他们玩得贼溜。 邢烟没有隐瞒宝珠,她在宝珠耳旁低语了几句,宝珠的眉眼都笑弯了。 “小主,这一招真是绝啊!” 宝珠麻利地收拾出一间空房,安顿邢烟先歇着。 一墙之隔的库房里,彩月带着一群人继续清理云嫔的宝物。 可不知是谁起的头,大家开始八卦起孟南柠了。 新人入宫,理应见过中宫皇后才能侍寝,可她刚入宫当天就被皇上翻了绿牌,这真是前所未闻啊。 宫人们聚在一起,添油加醋,说得天花乱坠。 宝珠饶有兴致地听了一会儿,见时间不早了,便催促道:“小主,奴婢伺候您休息吧!明天一早,您还得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呢!” 北庆的宫规里,其中一条便是新人入宫要先给皇后娘娘请安。 但由于皇后薨世,中宫主位一直空缺,这条宫规就慢慢变成了新人入宫第一日给太后请安。 这条规定不太合理,可新后的人选迟迟未定,大家便默认了。 忙了一整天,邢烟确实疲惫不堪,她合衣躺下,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天刚微亮。 宝珠已经烧好热水,跟彩月一起服侍邢烟洗漱。 “今天的妆容和服饰,都要更素雅一些。”邢烟吩咐道。 去给太后请安,后宫所有的妃嫔都会出现,邢烟作为新人,只有低调才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宝珠心领神会,替邢烟化了一个淡妆,朱钗只选择了最简单的珍珠式样,搭配着藕粉色长裙,看着温婉贤淑,文静典雅。 收拾妥当,邢烟做了安排。 “彩月,你在侯府待过,是见过世面的人。以后寝殿的人事安排都由你来负责。” 闻此,彩月得意地瞟了一眼宝珠,应声道:“小主放心,奴婢绝对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你办事,我放心。这殿里该如何布置,人员如何安排,都由你来决定。你身份与他们不同,凡事不用亲力亲为。一会儿宝珠随我去慈宁宫,你昨日忙了一天,待会儿回屋好好歇歇。” 邢烟给彩月委以重任,还刻意抬高她的身份,这让她各种飘飘然。 她也很想跟着邢烟去慈宁宫见见世面,可她实在是太困太累想休息了。所以,对于邢烟的安排,彩月愉快地接受了。 不等邢烟出门,彩月就回了自己的房补觉。 瞥见她得意忘形的背影,邢烟嘴角不由得牵扯出一抹冷笑。 她幽幽地问了宝珠了一句:“昨晚交代给你的事儿都办妥了吗?” 宝珠重重地点头,“小主放心,一切安排妥当。” 想让人亡,先让她狂。 邢烟的眼前仿佛看到了彩月的下场。 她蹁跹走向青岚居门外,安静地等着主殿的云嫔出来。 约莫过了两刻钟,主殿的大门才打开,云嫔身着一袭绣满牡丹的浅紫色锦绣宫装,缓缓地走了出来。 晨曦的微光照在她身上,金线勾勒的花瓣仿佛鲜活了一般,微风轻拂,裙袂摇曳,美不胜收。 “姐姐吉祥!”邢烟主动福身行礼。 走近了一些,邢烟才看清云嫔的脸,肤若凝脂,唇若点绛,妆容精致,让她看起来完美无瑕。朱钗环佩,全是稀有宝物,衬托得她高贵典雅。 只是,厚重的脂粉却没有掩盖住她眼底的青灰。 孟楠柠承欢一夜,云嫔失眠一宿。 狗咬狗还没开始,云嫔就有了败下阵来的苗头。 邢烟将一切尽收眼底,故作歉疚,说道:“昨夜叨扰到姐姐休息,嫔妾给姐姐赔不是了。” 她脸上写满无辜,却把云嫔的肺管子往死里戳。 “闭上你的狗嘴!” 云嫔没好气地怒喝邢烟一句,转身快步折返主殿。 “给本宫把脂粉再涂厚一点!” 房内,云嫔的声音传入邢烟的耳中。 她垂手立在云嫔的肩舆后侧,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过了好一会儿,云嫔出来了,脸上的脂粉果然厚重了不少,像冬日上了霜的梨。 白倒是白,就是过犹不及,怪异了一些。 翠香搀着云嫔坐上肩舆,一行人直奔慈宁宫,邢烟携着宝珠随着人群亦步亦趋。 然而,离慈宁宫还有几步距离时,里面又传来有关孟楠柠的言辞。 “听说了吗?昨个皇上翻了孟贵人的牌子,夜里叫了三回水,皇上还特意准她留宿养心殿,你们说,这后宫的天是不是要变了?” 后宫会不会变天,邢烟还不敢确定,但她注意到,云嫔的脸倒是变了。 白里透着红,红里透着黑,黑里透着紫…… 第12章 云嫔被罚:后宫要变天了 “娘娘,您别往心里去,冯嫔就是嫉妒您得宠,才故意挑拨离间。” 翠香作为头号狗腿子,第一时间站出来安抚云嫔的玻璃心。 邢烟在听到冯嫔这个名字时,眼前一亮。 前一世,她没见过冯嫔,却听过不少关于她的糗事。 她是皇上府邸的老人,早年替皇上诞下一位公主,得以晋升为嫔位,但她是个出了名的碎嘴子,特爱八卦。 有一回她八卦皇上和云嫔的风流事,恰巧被皇上知晓了,从此彻底冷落了她。 她不得宠,却爱争宠。 与云嫔交锋多回,每次她都败下阵来。 于是,她学乖了,只要与云嫔同场,就缩着脑袋躲得远远的。 宫里的人给她取了个绰号:鹌鹑。 不过,云嫔不在场时,她就会出来各种瞎蹦跶。 冯嫔不知道孟南柠与云嫔的关系,但她说的话却像是利箭一样,直戳云嫔的心窝子。 她端坐肩舆,气得如同一只鼓鼓的河豚。 “总有一天,本宫要割了她的舌头。”云嫔咬牙切齿地说道。 宫人抬着肩舆上的云嫔跨过慈宁宫的大门时,冯嫔背对着门口,还在人群里口若悬河。 “冯嫔说这后宫要变天了,本宫倒是好奇了,怎么个变法儿啊?” 云嫔坐在肩舆上,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冯嫔,冷声问道。 旁人见云嫔来了,识趣地闪开了。 冯嫔当场石化,脸色刷白,而后耷拉下脑袋,赶紧往犄角旮旯里躲。 邢烟目光落在仓皇逃窜的冯嫔身上,眸子不由得深了深。 她逃窜的样子确实很像一只鹌鹑。 不过,在给云嫔添堵这件事上,她可是一块上好的绊脚石。 云嫔从肩舆上下来,傲气十足地朝主殿走去。 她是宠妃,即便位份不高,可凭借皇上这么多年独一无二的宠爱,这些年一直在后宫横行霸道。 众人看不惯,但也不会像冯嫔一样傻乎乎地往枪口撞。 每个人都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谁也没有说话。 邢烟作为新人,没资格进入主殿,只能站在殿外等传召。 她耳力好,云嫔刚进去没多久,她就听到殿内传来一阵脚步声,沉缓,威严。 “太后驾到!”嬷嬷高声通传。 “臣妾恭请皇太后圣安!”殿内殿外的人全部跪地行叩礼。 太后在嬷嬷的搀扶下,朝首位的凤椅走去,淡声道:“都起来吧!” 邢烟微微抬头朝她望去,只见太后穿着一身墨绿色云锦常服,浑身上下没有一件华贵的饰品,只是右手持一串降色佛珠,一边走一边缓慢地捻动。 她面容慈祥,宛若一尊菩萨,那历经沧桑又洞悉一切的眼眸,平和地扫过殿内嫔妃的身影,而后视线落在云嫔身上,眉心不由得微蹙了一下。 “云嫔也算是宫里的老人了,应该明白,皇上宠你,那是皇帝的恩典。但后宫自有后宫的规矩,什么人可以穿什么衣服,宫规铁律写得明明白白。这身衣服……你压不住,以后就不要再穿了。” 太后一出场就直接敲打云嫔,而且还是当着这么多妃嫔的面,这是头一回。 众人敏感地察觉到宫里的某些风向变了,一个个带着探究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云嫔。 一直以来,云嫔虽然不得太后的喜欢,但因皇帝的缘故,太后对她颇为宽容,二人明面上一直保持着和谐的关系。 但今天,这种和谐好似要打破了。 邢烟注意到,很多人都露出了看好戏的架势。 云嫔本就窝了一肚子火,现在太后也想敲打她,她想都没想,就直接怼了回去:“可这身衣服是皇上赏赐给臣妾的,皇上说臣妾穿着好看,还特意让尚衣局给臣妾做了好几身。太后娘娘要是不喜欢,那臣妾以后来慈宁宫就不穿了。”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皇太后的权威啊! “放肆!”太后一声厉喝。 “穿错了衣服,还敢顶撞哀家,看来是哀家平日里对你太宽容了。自今日起,禁足你宫中三月,每日抄写《女诫》《内训》百遍,哀家要你一笔一划,把那些你忘到脑后的规矩,都给哀家刻到骨头里去!” 太后深居慈宁宫,虔心礼佛,既不关乎朝政,也不插手后宫事务。她省去了平日里妃嫔的晨昏日省,只是在重大日子才会露面。 如此严厉的惩戒妃嫔还真是少见!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大气也不敢出。 邢烟注意到,冯嫔的嘴角露出了得意的笑。 云嫔心里不服,但嘴上却再也不敢逞能。 太后缓缓地将目光投向了殿外,神色恢复如常,说道:“听说今年入宫的新人都是美人胚子,让她们进来吧,哀家要瞧瞧。” 嬷嬷领命,招呼着新人入内,按照位份跪地给太后请安。 “嫔妾见过太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殿内此起彼伏地响起一阵银铃般的声音。 太后慈爱的目光扫过每一位新人,缓缓说道:“嗯,模样都还周正。既入了这宫闱,你们要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谨守规矩,一言一行,皆关乎皇家颜面,不可有半点差错。” “哀家希望你们记住,既享了这份尊荣,就得担得起这份责任。你们要尽心竭力,早日为皇家诞育龙嗣……” “嫔妾谨遵太后教诲!” “赏!” 太后言毕,嬷嬷端来赏赐,新人们领了赏赐再次谢恩。 太后赏罚分明,让众人看到了她的格局、气度,反观云嫔的言行,实在是上不了台面。 这样一个人就算得了圣宠又如何? 没孩子傍身,不服众,她便没资格当国母。 高手过招,不用出招,便可知输赢。 邢烟作为局外人,看得清清楚楚,太后是在通过惩戒云嫔拉拢人心。 可一向不问世事的太后为何要这么做呢?难道是因为新人孟南柠的出现打破了后宫的平衡? 旁人会这么想,邢烟可不这么认为。 太后出自护国公府,她要扶持的也只能是护国公府的人。 她啊,在下一盘大棋呢! 众人领完赏赐,在主位娘娘的身后站定,太后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视线意外落在邢烟的身上。 四目相对,邢烟并未躲闪。 她想的是,如何让太后为她所用。 毕竟,太后身份尊贵,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邢烟若是能得她庇佑,重生之路必然可以少走弯路。 要成为太后的盟友,可没那么容易。 她不能显得太愚笨,更不能显得太功利。 但邢烟深谙一个道理:真正的猎手,得以猎物的姿态出现。 她眸含懵懂,脸颊飞上一抹红云,将初入宫的无知与羞涩表露无疑。 太后缓缓地收回目光,看向了冯嫔,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孟贵人来了吗?” 正常情况下,只要云嫔在,冯嫔都会避其锋芒。 但今天太后惩戒了云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给冯嫔撑了腰。 冯嫔毫不畏惧地起身,施礼应道:“回太后娘娘,皇上昨个翻了孟贵人的绿头牌。想必孟妹妹这会儿正从养心殿赶过来吧!” 闻此,太后的嘴角露出一抹极淡却意味深长的笑意,她端起茶盏,轻呷了一口,“孟贵人刚入宫便得皇帝青眼,是她的福气,也是她的本事。哀家看着,很好。你们也都好好学着点!” 众妃嫔应道:“谨记太后教诲!” 太后一直强调规矩的重要性,云嫔触犯宫规遭到了惩戒,孟南柠的行径不合格却得到表扬。 云嫔心中不平,愤怒值飙升,一张脸憋得通红。 太后却像是浑然不知似的,褪下腕上那只如意金玉手镯递给刘嬷嬷,说道:“一会儿把这个赏赐给她!” 那可是太后一直戴在腕上的镯子呀,何其贵重! 太后竟然堂而皇之地赏给了孟贵人,这是多大的恩宠啊! 在场的妃嫔眼里都露出了震惊与艳羡。 “孟贵人真是好福气!刚入宫不止得到了皇上的青睐,还得到了太后的偏爱!” “孟妹妹以后肯定前途无量!” “一会儿咱们也去孟妹妹那里沾沾好运气,她就是祥瑞附体……” …… 殿内此起彼伏地响起各种阿谀奉承的话,太后端坐高位,只是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对这一切置若罔闻。 那些声音钻入云嫔的耳中,好似万蚁噬心。 她如坐针毡,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 可她不傻,太后有意要磋磨她,她这个时候往枪口上送,岂不是又要受罚? 一想到要禁足三个月,云嫔心里的火就恨不得烧了慈宁宫。 邢烟本想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 可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云嫔还没帮她处理那只碍眼的“耗子”呢! 第13章 彩月作死在云嫔手里 所以,她得帮云嫔破了这僵局。 思及此,邢烟一秒进入病体,她一手扶额轻按眉头,单薄的身躯晃了晃,跌撞在云嫔的椅背上。 动静有点大,一下子就吸引了太后的注意力。 “胡答应这是怎么呢?”太后问道。 邢烟稳住身躯,向太后欠身,气若游丝地说道:“禀告太后娘娘,嫔妾前几日不小心染了风寒,身子还不甚好,今早出门急了些,忘了服药,所以头晕得有些厉害,请太后娘娘恕罪!” 太后捻动着佛珠,沉声道:“既如此,大家无事就跪安吧!” 众人起身行礼。 云嫔如临大赦,敷衍了事的福了福身,第一个冲出了慈宁宫。 翠香搀扶着她坐上肩舆,示意宫人回青岚居,可云嫔却发话了。 “走,去养心殿,本宫要去找皇上评理!” 她高坐在肩舆上,怒火消散了几分,委屈开始在她心里蔓延。 孟南柠刚得宠,太后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拿她开刀,她的颜面何存? 禁足她三个月,不就是想给孟南柠创造机会,抢走她的恩宠吗? 凭什么啊? 她才是皇上的心尖宠,她不信皇上会为了一个刚入宫的新人,就让她变成昨日黄花。 坐以待毙?这不是她的风格。 “娘娘,您千万别冲动!”翠香冲上前,伸手拽住了肩舆的腿。 “太后娘娘今日的做法分明就是故意激怒您,您若是在这个时候乱了方寸,岂不是中了她的圈套?方才胡小主机灵,破了太后娘娘的局,您可千万别再上太后娘娘的当了。” 翠香有理有据地分析着,邢烟也跟着帮腔。 “翠香言之有理。此时孟贵人风头正盛,姐姐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人盯着,此时若是行差就错,一定会被有心人利用。” 邢烟直陈厉害关系,但云嫔心头这口气憋得难受。 “难道本宫就要坐以待毙吗?” 三个月的禁足期,万一孟南柠取代了她怎么办? 云嫔的担忧不无道理。 很多人都希望这件事发生,包括邢烟。 只是,那些人是孟南柠胜出,打压云嫔独宠的局面,最好自己因此也得宠。 而邢烟不同,她无关结果,她要的是博得云嫔的信任。 一方面改变自己被动的局面,积蓄力量,强大自身;另一方面,在无形中蚕食云嫔,让她在希望与失望之间受尽折磨。 因此,她要引导云嫔朝着她设定的路线去走。 “孟贵人只是刚入宫的新人,能否长久得到圣宠还不得而知,但姐姐宠冠六宫多年,又岂是孟贵人轻易可替代的?大家只知道孟贵人现在得皇上青睐,所以才对姐姐落井下石,可她们不知道孟贵人与姐姐乃是手帕交。” “孟贵人愿为姐姐入宫,足以说明她也是看重情意之人。嫔妾愿替姐姐走一遭,转达姐姐的问候之意,嫔妾相信,孟贵人定能明白姐姐的一番心意,愿意与姐姐守望相助。” 云嫔习惯了居于高位,用睥睨众生的目光看待一切,在她眼里,她与孟南柠,一个是红花,一个是绿叶,绿叶只能陪衬红花。 “本宫让她入宫,是来替本宫分忧的,不是来跟本宫争宠的。”她眸中闪烁着妒火,愤愤不平。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种滋味当然不好受。 但不好受的滋味,受多了就会习惯。 “娘娘,胡小主言之有理。孟贵人刚承宠,那些嫉妒您的人都恨不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只要您与孟贵人修好,那些想挑拨离间的人就无处下手了。” “您被太后禁足,旁人替您求情没用,孟贵人正当红,若她肯出面,这事儿就有解了。眼下当务之急是解除禁足,至于以后的事儿,咱们再慢慢筹划。” 云嫔虽然冲动蛮横,但冷静下来却是个听得进去话的人。翠香与邢烟,你一句我一句,终于把她的理智拉了回来。 不过,她嘴上还是争强好胜,“想绊倒本宫,没那么容易。有朝一日本宫荣登凤位,再一个个好好地收拾她们。” 末了,她看向邢烟,眸中的寒光已经微微退去。 “待会儿你就替本宫走一遭,该怎么说,不用本宫教你吧?” 邢烟低头颔首,身上散发着一枚棋子该有的恭顺,“姐姐放心,嫔妾知道该怎么做。” 云嫔长舒了一口气,伸手扶额,微闭眼睑,沉声道:“回青岚居。” 然而,她的情绪刚平复不多一会儿,就有人戳她肺管子了。 众人行到青岚居外,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真是一群没用的东西,在宫里当差这么久,让你们去打听点消息都不会。这么死脑筋,早晚得罚去辛者库!” 彩月正在训斥宫人,声音尖酸刻薄。 邢烟的嘴角不由得牵扯出一抹满意的笑。 宝珠安排的事儿,果然办得不错,那三人很上道。 “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在叫嚣?”云嫔睁开眼睑,不耐烦地问道。 罚去辛者库,这是她平时爱说的话,竟然有人背地里模仿她?! 邢烟赶紧上前行礼,“回姐姐的话,是嫔妾宫里的彩月。” 云嫔蹙了蹙眉,没说话,但里面却传来了宫人的哭泣求饶声。 “姐姐,您就饶过我们吧,小主交代过我们要谨言慎行,不该打听的消息不可以去打听的。” “孟贵人是主子,我们是奴婢,做奴婢的只用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儿就行了,主子如何得宠,如何风光,跟咱们真的没关系啊。” “彩月姑娘,您心气儿高,不甘心当麻雀,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可奴才是个没把儿的,只想规规矩矩地当好差,伺候好主子,您要奴才做的事儿,奴才办不到,奴才认罚。” “啪!”清脆的耳光声响起。 接着便是鞭子抽打的声音,“贱骨头,我看你就是找死!” “姐姐恕罪,嫔妾殿里的人没规矩,嫔妾现在就去管教她们。” 邢烟露出一副吓得不行的样子,赶紧往侧殿赶。 而端坐在肩舆的云嫔,此刻脸色却黑成了锅底。 这一天,因为孟南柠,她受了委屈、挨了罚。 青岚居,是她的地盘,竟然有宫人敢在这里对孟南柠津津乐道。 甚至,还想飞上枝头,也分一杯羹。 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她倒是要看看,这是个什么东西! 云嫔下了肩舆,在翠香的搀扶下,直奔侧殿。 邢烟出现时,彩月正挥舞着鞭子抽打着跪在地上的小邓子,春分和夏至也跪在地上,哭着不住地求情。 “彩月姐姐,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放肆!谁让你随意打人的?” 宝珠到底是练家子,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把从彩月手里拽过了鞭子。 随后进来的邢烟,目光锐利地扫过跪在地上的三人,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夏至哭得满脸都是泪,连连给邢烟磕头。 “小主,您要替奴婢们做主。彩月姑娘非要奴婢们去蓝雨阁打听孟贵人得宠的事儿,宫里有规矩,各宫奴婢不可以肆意打听主子的事。奴婢们不从,彩月姑娘就要罚奴婢们。” 邢烟转而看向彩月,眼里满是失望,“彩月,你出自侯府,身份不同,自该知晓分寸。我对你信任,才委以重任,你是忘了规矩吗?” 邢烟训话彩月时,已经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没有回头,知道是云嫔。 故意亮出彩月出自侯府的身份,她是要给彩月继续作死的机会。 毕竟,云嫔最不喜欢的便是身边的人背刺自己。 不过,彩月不知道这是个圈套。 她见云嫔出现,以为救星来了,扬起下巴,挑衅地看向邢烟,“奴婢当然知道规矩,让她们打听消息,也是为了知己知彼,好帮助云嫔娘娘固宠。” 好一张巧舌如簧的嘴! 云嫔眼底的寒芒顿时窜了起来。 她贵为妃嫔,宠冠六宫,什么时候失宠了? 一个小小的奴婢,竟然恬不知耻地说帮她固宠! 自不量力! 对于这种自不量力的人,云嫔从来不会浪费时间。 “拔了她的舌头,送去辛者库!” 第14章 勾起了皇上的好奇心 “是,娘娘。” 翠香领了令,立刻招呼了两个壮硕的婆子过来。 彩月吓坏了,连连后退,她忙不迭地表明自己的身份。 “娘娘,云嫔娘娘,我是侯爷派来的人,我爹是闫三,您不可以这样对我……” “一个奴婢而已,也敢口出狂言!闫三没有管教好你,那就让本宫教教你什么叫规矩。” 云嫔冷哼一声,拂袖走出侧殿。 彩月只觉得天都要塌了,她一边躲闪婆子的抓捕,一边向邢烟求助。 “小主,您要救我啊!我要是出了事,侯爷不会放过你的!” 都到这个时候了,彩月竟然还抱着这种幻想。 邢烟之所以选择借刀杀人,就是因为明白鞭长莫及的道理。 邢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我也想帮你,却是爱莫能助啊!” 彩月慌不择路地逃,婆子们拼命围追堵截。 青岚居一时闹得鸡飞狗跳,邢烟置身事外,任由事态发展。 翠香嫌彩月聒噪,催促道:“快把她的嘴堵上,小心扰了娘娘的耳根,你们也吃不了兜着走!” 婆子们可不想陪彩月去辛者库历练。 两人舍命般生扑过去,一人骑坐在彩月的身上,摁住她的手脚,另一人从腰间掏出一块脏兮兮的破布,狠狠地往彩月嘴里塞。 “呜呜呜……” 彩月趴在地上奋力地挣扎,婆子抡起拳头,照着她的后脑勺就是一击,彩月立刻晕死过去了。 婆子们起身,一人拽住彩月的一条胳膊,拖着她就朝青岚居的后门走去。 殿内终于清净了。 借云嫔的手解决了彩月,邢烟达到了自己的目的,顿觉神清气爽。 “胡小主,这不识抬举的东西,娘娘出手替你解决了,侯爷那边娘娘自会解释。蓝雨阁那边,还得麻烦小主走一遭了。” 这是翠香第一次这么客气地跟邢烟说话。 替云嫔奔走,本就是邢烟这枚棋子的职责。 她不能拒绝。 “嫔妾现在就去蓝雨阁,只是需要姐姐的一件信物。” 翠香会意,说道:“奴婢马上去取。” 很快她就折返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宝蓝色的锦盒,盒子里面是一只上好的翡翠玉镯。 “你把这只镯子交给她,让她务必在皇上面前替娘娘陈情。” 邢烟应了声,携着宝珠便出了门。 青岚居外已经有侍卫奉令把守,邢烟亮明了身份,他们并未阻拦。 走出青岚居没多远,宝珠按捺不住好奇,问道:“小主,云嫔娘娘被禁足是咎由自取,大家都想着落井下石,您怎么在这个时候还要帮她?” 邢烟与云嫔之间的恩怨,宝珠并不知晓,但她却看出来了,她家小主并不想与云嫔交好。 墙倒众人推,邢烟这个时候去扶墙,万一墙倒被砸怎么办?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这个时候该落井下石或者袖手旁观?”邢烟问道。 宝珠重重地点了点头,“现在孟贵人当红,她的好日子肯定到头了。” 邢烟微笑着摇了摇头,“那你可知道有句话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云嫔虽不得人心,可她毕竟在后宫专宠五年,想要绊倒她没那么容易。” “而我刚入宫,势单力薄,贸然蹚这趟浑水,岂不是自不量力、以卵击石?何况我只答应帮她传话,又没说要帮她争宠。” 她说着,眼眸中闪过一丝狡黠。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小主是想做这个渔翁!” 宝珠聪慧,一点就通。 “嘘——”邢烟将食指放于唇前,宝珠狠狠地点头,立刻噤声。 她家小主在憋大招,要干大事,宝珠一想到这儿,内心的激动就无法抑制。 她在心里暗暗发誓,不管邢烟打算做什么,她愿肝脑涂地。 孟楠柠在选秀中拔得头筹,又是新人入宫里第一个侍寝的,本就受人关注。 今日,太后又当着所有妃嫔的面力挺她,更是让她在宫里出尽了风头。 有些生了攀附心思的低微妃嫔,便盘踞在此,想跟孟南柠套套近乎。 青岚居离蓝雨阁有一段距离,邢烟和宝珠走了好一阵才到。 远远的,里面就传来鼎沸的人声。 邢烟只是个末位答应,上不了台面,这个时候没必要进去凑热闹。 她来自青岚居,主位云嫔被禁足,旁人只顾捧高踩低,说不定还要拿她开刀。 思及此,邢烟带着宝珠去了蓝雨阁旁的花园盘桓了一阵。 一直等到最后一拨人离开,邢烟这才带着宝珠登门拜访。 “嫔妾给姐姐请安!恭喜姐姐拔得头筹!” 邢烟立刻福身,毕恭毕敬地行礼。 孟南柠喜不自禁,忙将她拉起,“胡妹妹,咱们姐妹之间就不要讲这些虚礼了,你快随我进来。” “昨个入宫我便是要找你的,没成想冯公公来宣旨。今天你要是不来找我,我就要去寻你了。” 孟南柠挽着邢烟的手臂,引着她朝殿内走去。 蓝雨阁的主殿空置着,侧殿虽然不大,因只住着孟南柠,便显得又宽敞又舒服。 贵人高了答应两个位份,屋内的一应陈设就更精致一些。 孟南柠侍寝后,内务府还有各宫送了不少赏赐过来,此刻都堆在殿内,如同一座小山一般。 孟南柠很兴奋,一个劲儿地跟邢烟炫耀着。 “这些都是好东西,有些是皇上赏赐的,有些是各宫娘娘送来的,赶明妹妹侍寝了,肯定比我这里还要多。” 这一刻,争宠的意义具象化了。 难怪后宫的女人拼了命地往上爬,为的就是享受到更多更好的荣华富贵。 邢烟重活一世,虽然对争宠没兴趣,可她对权力和富贵却抱有极大的野心。 不过,这些野心现在可不能暴露。 “孟姐姐莫取笑我了,我不过是个小小的答应,哪有姐姐这样的好福气!”邢烟谦虚道。 她送上了自己的贺礼,是一对红珊瑚玛瑙耳环。 孟南柠接过,淡淡地看了一眼,转手就递给了贴身侍女秋菊。 “胡妹妹,你随我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孟南柠拉着邢烟的手朝寝殿走,她支开了秋菊,神秘兮兮地掩上了房门。 “妹妹,你可否告诉我一个实情:你送我的那支红珊瑚如意发簪是从何而来?”孟楠柠探究似的看向邢烟。 前一世,这支红色发簪随着邢烟入了宫,却落入邢云之手。 邢云凭借这支发簪,取代了穆玄澈心里的白月光。 等邢烟知晓发簪的来历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重生后的第一件事,她就是给发簪重新找了个主人。 赠予孟南柠,邢烟本就是有意为之。 目的就是想通过孟南柠勾起穆玄澈的好奇。 “怎么啦?好端端的,姐姐问这个做什么?”邢烟故作震惊。 孟南柠缓缓道来,“选秀当日,嫔妾能够得到皇上的青睐,全凭妹妹送的那支红珊瑚如意发簪。昨夜侍寝,皇上特意问起那支发簪的来历。嫔妾不知如何回答,所以特意来请教胡妹妹。” 她一双眼眸直直地看向邢烟,恨不得从她脸上得到答案。 看来,穆玄澈的好奇心已经成功被勾起了。 对于这个情况,邢烟很满意。 她筹谋了这么多事,绕了这么大弯子,就是为了在他面前出其不意。 第15章 邢烟等来了东风 她要是把真相告诉了孟南柠,还怎么让天子为她所用? 邢烟迎上孟南柠的目光,并不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故意追问道:“那支发簪不过是个寻常物件,皇上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怎么会对这样一个玩意儿感兴趣?” 邢烟装作不解,孟南柠也是一脸疑惑。 她不是个藏着掖着的性子,便如实说道:“皇上说这支簪子让他想起一位故人,他很想知道那位故人是否安好。所以嫔妾就想,若这支簪子真与皇上的那位故人有关,嫔妾替皇上找到那位故人,也算是功德一件。” 后宫的女人为了争宠,是无所不用其极。 一旦发现皇上有什么需求,必然是想尽一切办法去讨好争宠。 根本不会去想,她们做的这些皇上是否真的领情,又或者这么做了会给自己带来哪些弊端。 “姐姐,你这是糊涂啊!”邢烟抓住孟南柠的手,闷声叹了口气。 “皇上的那位故人恐怕是位女子吧?若真是被姐姐找到,姐姐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处境?” 孟南柠是因为一支发簪入了圣眼,皇上高看她,也只是因为发簪的缘故。 故人回归,皇上眼里怎么还会有她的位置? 孟楠柠吓得面如土色。 她好不容易脱颖而出有了高光时刻,她不想再次回到寂寂无名的状态里。 “妹妹,你快帮帮我,若皇上再问起,我该怎么回答?”孟南柠慌张地攥住邢烟的手,求助道。 孟楠柠越慌乱,邢烟便越淡定。 入宫前,她已经做了周密的筹划,目前,一切都有条不紊地按照她的筹划往前走。 孟南柠是她分散云嫔精力的一枚棋子,而穆玄澈才是让云嫔生不如死的刀。 如何运用好这把刀,需要智慧。 “皇上若问起,你便这么说……” 邢烟贴近孟南柠的耳畔,低语了一番。 孟南柠听了,立刻笑逐颜开,“好妹妹,这次得亏你提醒,不然我要是自作聪明就自毁前程了。” 替孟南柠解了困惑,邢烟这才亮明真正的来意。 她将那只宝蓝色锦盒递给孟南柠,说道:“今日妹妹前来除了恭贺姐姐,还有就是替云嫔娘娘转达心意。” 关于她俩手帕交的关系,邢烟装作不知道。 孟南柠接过锦盒,缓缓打开,盯着那只镯子看了好一阵,喃喃问道:“云嫔娘娘可还好?” 她本是为云嫔入的宫,却不想一入宫就抢了云嫔风头。 她当红,云嫔受罚。 云嫔会气成什么样儿,孟南柠不用想,也能猜到。 邢烟没有隐瞒,如实说道:“太后罚了她禁足,娘娘正气恼着。” 话,邢烟说得很隐晦。她相信孟南柠听得懂其中的意思。 孟南柠没说话,只是低垂着眼睑,长久地盯着那只镯子。 她像是在做某个艰难的抉择。 友情,她曾拥有;富贵,她刚刚到手。 鱼与熊掌,二者本就不可兼得。 可她还是生了既要又要的贪心。 “请妹妹转告云嫔娘娘,嫔妾一定竭力。” 得了准话,邢烟也没多逗留,赶回青岚居给云嫔复命。 主殿内。 云嫔依靠在妃榻上闭目养神,翠香正讲着各宫的糗事逗云嫔开心。 邢烟带来了孟南柠的承诺,云嫔愤愤地冷哼道:“本宫倒是要看看她能得意多久。” “娘娘才是真命天女,孟贵人只是东施效颦罢了,成不了气候的。”翠香附和着云嫔酸溜溜地说道。 “嫔妾就不打扰姐姐休息了,先行告退。” 邢烟正欲离开,翠香却叫住了她。 “胡小主,这些你拿回去抄写吧。”她说着,示意宫女奉上经文和抄写纸。 “胡小主今日为娘娘办的几件差事都很不错,娘娘有意倚重小主,小主可莫辜负了娘娘的一番好意。” 翠香那张嘴着实了得,她能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 太后罚云嫔抄写的经文,就这样变成了邢烟的任务。 不过,她没有拒绝。 “翠香姑娘给我一张姐姐的手稿吧,嫔妾不熟悉姐姐的字迹,免得给姐姐添乱。” 见邢烟如此识趣,翠香很满意,她找了一张云嫔之前抄写过的经文递给邢烟。 “好好写,奴婢可是会替娘娘认真检查的。”翠香眼里闪过一抹狡黠。 邢烟自始至终不露出分毫情绪,“翠香姑娘放心。” 回了侧殿,宝珠将那厚厚一摞纸放置案几,抱怨道:“小主,那个翠香真是坏透了。” 邢烟坐下,抓起云嫔写过的那张手稿,嘴角噙起一抹笑。 “傻宝珠,有句话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抄写经文可以修心修身,何乐而不为?再说了,学会了云嫔的字迹,以后可是有大用处的。” 宝珠捧着一杯热茶递过来,心疼道:“小主,奴婢知道您这么做有自己的道理,可抄写经文的活儿实在是太重了,您累坏了怎么办?奴婢识字,要不让奴婢来做吧。” 宝珠主动请缨,邢烟伸手在宝珠的前额轻敲了一下。 “放心吧,你家小主可没这么柔弱。这宫里指不定什么时候又要‘起风’了,咱们刚好避避风。” 宝珠觉得,她家小主似乎就是在等风来。 说到风,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小主,您还记得孙嬷嬷说的话吗?她说让您静待东风,你猜东风是什么?”宝珠故意卖了个关子。 邢烟浅浅一笑,笃定地说道:“一个人。” “小主,您这是太聪明了,就是一个人,而且还是咱们宫里的人,我现在就带他来见你。” 宝珠说完,快步走了出去,很快,她便带着一个人再次进来。 是小邓子。 “奴才小邓子给小主请安!” 小邓子弯着腰,低着头,一进屋就给邢烟行了跪礼。 邢烟微蹙起两道柳叶眉,疑惑地看向小邓子,他身上并无与众不同之处,甚至,比其他的宫人更为低调谦卑。 “你与孙嬷嬷认识?”邢烟居于座上,继续打量着小邓子。 “她是俺娘。”小邓子如实回答。 闻此,邢烟吃了一惊,她可没想到孙嬷嬷竟然安排自己的儿子到她身边当差。 小邓子重重地给邢烟磕了一头,“小主仁厚,俺娘都告诉奴才了,小主在俺娘生病时衣不解带亲自照顾,小主的这份恩情,小邓子一定会牢记在心。” 清楚了事情的缘由,邢烟示意小邓子起身,“孙嬷嬷尽心尽力教习我规矩,她生病,我照顾她是理所应当。你不必如此挂怀。只是不知,嬷嬷现在可好些了?” 小邓子赶紧点头,“回小主话,俺娘已经好了。俺娘说了,让奴才到小主身边来当差,一定要尽心尽力护小主周全。” “奴才自幼在这宫里长大,这宫里的事儿没谁比奴才更门清了。小主但凡有需求,只管交给奴才去办,奴才一定让小主满意。” 小邓子的这番陈词,让邢烟不觉眼前一亮。 这宫里住着的虽然都是主子,但是真正万事通的却是这些当差的宫人。 有了小邓子的加持,她想要实现复仇大计,就显得更容易了一些。 “既如此,那我就把宫里的事务都交给你了,宝珠主内,你主外,你们就是我的左膀右臂。” 邢烟做了安排,小邓子喜不自禁,又是跪地谢恩,“小主放心,奴才就是折了这条贱命,也一定会护小主周全。” 邢烟让宝珠塞给小邓子一个鼓鼓的荷包,小邓子连连摆手不肯收。 “收下吧,在宫里办事儿,没钱不行。何况,我现在就有一件要紧事要交给你。” 闻此,小邓子便没再拒绝,“但凭小主吩咐。” 此时的他,眼里有光,完全不似平日里那副唯唯诺诺毫无生气的样子。 邢烟低声吩咐,小邓子领了命,弓着腰快步走了出去。 亥时三刻,云嫔在翠香的伺候下准备就寝 皇上突然去了蓝雨阁的消息,却在这个时候传入了青岚居。 第16章 云嫔再次被罚 “你们听说了吗?皇上的依仗刚去了蓝雨阁!” “蓝雨阁住的是孟贵人吧?昨晚侍寝的不就是她吗?她可真是圣宠不绝啊!” “可不是嘛,花无百日红,总不能一直一枝独秀吧?” …… 青岚居门外,看守的侍卫们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声音越说越大。 宝珠从窗口往外瞧,就见翠香正站在门口倾耳听,而后,她快步返身回屋。 宝珠拍着手掌,兴奋道:“小主,好戏马上要开始了。” 邢烟却打了个哈欠,赶紧钻进被窝里,“快,熄灯吧!” 宝珠立刻吹灭烛火,侧殿陷入一片漆黑之中,但主殿那边,却传来惊天的动静。 先是瓷器落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接着就是金属撞击的闷响,而后是云嫔排山倒海的咆哮。 “真是岂有此理!她哪一点比得上本宫?妄本宫与她交心多年,却不知她竟藏着虎狼之心。本宫今日落难,她不帮不救,还要踩着本宫上位吗?” 云嫔的火气一阵高过一阵,狗腿子翠香则忙着给她灭火。 “娘娘,稍安勿躁!虎落平阳被犬欺,孟贵人再如何得意,也不多只是一只狗,而您只要忍过这一劫,教训她不是早晚的事儿吗?” “现在,胡小主已经替您周旋过了,您给了她修好的机会,若是她不知好歹,那她就是找死。” …… 主殿内的声音一直持续到后半夜,聒噪难听,邢烟却并不嫌吵,反而在云嫔骂骂咧咧的愤怒中睡了个好觉。 翌日,暴雨天。 邢烟起得晚了些,用过早膳,就开始抄写经文。 宝珠一边磨墨,一边跟邢烟汇报昨夜主殿的情况。 她记忆好,又擅长口技,一人分饰两角,模仿着云嫔与翠香的声音,惟妙惟肖。 术业有专攻,邢烟在笔墨上并不精通。 前一世,养母不曾给她请过教书先生,她没经历过开蒙,但她这人自幼好学,曾溜进村小蹭课,以替人完成课业的方式,学了不少字。 后来她被困青岚居,云嫔囚禁她的地方恰好堆放了很多旧书,百无聊赖之时,她一头扎进书堆,学到了很多东西。 一个学习力很强的人,生活是难不倒她的。 她对着云嫔的字迹观摩了一阵,很快便找到了字迹的特点,提笔模仿时,便做到了完全的还原。 宝珠惊诧道:“小主,您真是太厉害了。奴婢都分不清哪个是您写的,哪个是云嫔的字了。” 邢烟看着自己写下的那副可以以假乱真的经文,眉眼间也渗出笑意来。 多年后,邢烟就是凭借这一手字,给了云嫔致命一击! 不过,这是后话。 “小邓子回来了吗?”邢烟一边写字,一边问道。 宝珠立刻出门去寻,小邓子弓着腰赶紧入内。 “小主,奴才已经遵照您的吩咐,昨夜将孟贵人再次侍寝的消息传遍了六宫。今日一大早各宫已经开始对云嫔口诛笔伐了。” 后宫本就是个捧高踩低的地方,女人多了,是非便多。 没有是非,也会有人创造是非。 云嫔多行不义,旁人落井下石,这本就正常。 “孟贵人那边现在有动静吗?”邢烟头都没抬,淡淡地问道。 “回小主,刚奴才得到消息,孟贵人正前往慈宁宫给太后谢恩。”小邓子即刻将最新的消息奉上。 邢烟倒是一点都不例外。 孟南柠连续两晚侍寝,已经超越了云嫔刚入宫时受宠的程度。 太后是后宫权利最大的人,而且有意抬举她,她去谢恩是本分。 不过,邢烟知道,她不只是去谢恩,还要替云嫔求情。 “这个孟贵人可真是重情重义啊!”邢烟微微地摇了摇头,感叹道。 后宫的生存法则之一,不轻易干涉任何人的因果。 显然,孟南柠不懂这个道理。 那她必然要遭其反噬。 小邓子脸上露出一抹幸灾乐祸的笑来,“小主不知,孟贵人前脚刚出发,冯嫔后脚就跟着去了。这冯嫔自云嫔入宫以来,一直被压得死死的,这回逮着机会了绝不会善罢甘休。” 宝珠兴奋道:“那岂不是有好戏看了!” 慈宁宫。 孟贵人着一袭淡紫色流仙裙,翩然而至。她身段纤瘦高挑,裙摆绣就得流云花纹随着她的走动若隐若现,好似云雾缭绕。 “嫔妾孟氏,给太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快起来!走近些,让哀家好好瞧瞧。” 太后端坐高位,示意容嬷嬷搀扶起孟贵人,又冲她招招手,让她走近一些。 “不错,这脸蛋儿,这身段儿,都很不错,难怪能得皇上青睐。哀家瞧着你,很是喜欢。以后可要多来哀家这里走动。” 太后鲜少对宫里的妃嫔表现得如此亲近,孟南柠受宠若惊,又喜不自禁。 “谢太后娘娘垂爱,嫔妾以后一定经常来陪伴娘娘。” “宫里缺什么,就跟内务府讲,他们那帮狗奴才要是不听话,你就来跟哀家说,哀家替你撑腰。”太后笑着冲孟南柠说道。 孟南柠得了皇上的宠,本就有点飘,现在太后如此看重她,她飘得就更厉害了一些。 得皇上恩宠,又得太后怜爱,她真是后宫里最幸运的人啊! 指不定她还真有机会成为北齐最尊贵的女人呢! 孟南柠眼里放着绿油油的光,只觉得太后慈眉善目,是菩萨转世。 “嫔妾记住了!嫔妾定不会辜负太后娘娘的一番疼爱。” 太后拉着孟南柠聊了一会儿,便让刘嬷嬷送了赏赐。 “今日雨大,难得你有这份心,这几日你也辛苦了,早点回去歇息吧!” 她冲孟南柠慈爱地说道。 孟南柠心里一直装着事儿,她还没替云嫔求情。 太后这么慈善的人,肯定不会拒绝她的请求。 她大着胆子上前,跪在了太后的面前,“太后娘娘,嫔妾有个不情之请。” “哦?”太后探究地看向她,却没再说话。 这个意味深长的“哦”,孟南柠完全没明白其中的深意。 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是要好好斟酌的。 她只当太后是个通情达理的婆婆,脑子一热,就把心中所想吐露了出来。 “嫔妾入宫未觐见太后娘娘就侍寝,是嫔妾不合宮规,嫔妾甘愿受罚!云嫔因受嫔妾牵连遭禁足,嫔妾为此惶恐不安,还请太后娘娘收回成命,免了云嫔的禁足吧。” 殿内安静极了,孟南柠跪地俯首,等着太后发话。 但太后只是微闭着眼眸,捻动着佛珠,一个字都没有说。 “太后娘娘,你可要替嫔妾做主啊!杀死金豹的凶手找到了,就是云嫔!” 就在那时,冯嫔哭哭啼啼地从外面进来了。 她跪在太后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金豹是嫔妾圈养的小狗,一直陪伴嫔妾左右。云嫔就是看嫔妾不顺眼,所以才杀了嫔妾的狗。” 孟南柠这会儿后知后觉自己冒失了,也明白了太后沉默不语的因由。 然而覆水难收,说出去的话已经收不回来了。 她跪在那里,更加的不敢抬头,诚惶诚恐地等着太后发落。 “好啦,别哭了,哭得哀家心烦,一只狗而已,死了就死了嘛。”太后厉声呵斥道。 冯嫔却哭得更凶了,“娘娘,她杀的哪里是狗,分明就是想要嫔妾的命啊!娘娘,你要给嫔妾做主啊!嫔妾虽不得皇上喜欢,可嫔妾还有淑儿呀,要是嫔妾死了,淑儿可怎么办啊?” “你快起来,哭哭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哭能解决问题吗?都是当娘的人了,还整天这么不中用!” 太后又训斥了几句,这才看向跪地的孟南柠,冷声道:“你先回去吧!” 因着雨大,蓝雨阁离慈宁宫又远,孟南柠花了好长时间才回去。 然而,云嫔被罚一年俸禄的消息却先到了青岚居。 第17章 给云嫔洗脑 小邓子已经打听到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部告知了邢烟。 邢烟眸中含笑,冯嫔这块绊脚石,平时派不上用场,但关键时刻用来落井下石,却不容小觑。 主殿内。 云嫔听闻太后要罚她一年俸禄,顿时勃然大怒。 半年前,冯嫔的狗在御花园冲撞了她,龇牙咧嘴,狂吠不止,她受了不小的惊吓,便让人找了个僻静处打死了。 一条狗而已,她没放在心上。 这事儿处理的隐蔽,冯嫔并不知是云嫔所为。 可如今旧事重提,冯嫔言之凿凿。 太后为她撑腰,云嫔受罚理所当然。 孟南柠出了慈宁宫,大抵猜到太后是不会收回成命了。 不过,她并未想到太后会再次惩戒云嫔。 等她回了蓝雨阁,这个噩耗已经传遍六宫。 她吓坏了,忙使唤秋菊过来找邢烟解释。 “胡小主,我家小主求过太后娘娘了,谁知道冯嫔娘娘过去告状,说云嫔娘娘害死了她的狗……” “小主,您一定要替我家小主跟云嫔娘娘解释,她尽力了!” 邢烟一一应下,说道:“让你家小主放心,云嫔娘娘这边我会帮忙解释。” 秋菊不敢久呆,怕给孟南柠招惹麻烦,说完话匆匆离开。 送走了秋菊,宝珠有些不解,“小主,云嫔骂得那么凶,您为什么不让孟贵人知道?” 她都不知情,还怎么狗咬狗? 邢烟习惯深谋远虑,做事不看一时的得失。 她将抄好的经文放置一边,沉声道:“她俩现在实力不对等,孟贵人知道又如何,还是只能忍气吞声。” 等她俩势均力敌时,这场狗咬狗的戏才有趣。 主殿的谩骂声渐渐停了,邢烟看向窗外,脑中又有了新的谋划,她要借云嫔的手接近穆玄澈。 “你把今日抄写的经文整理好,我们去主殿。”邢烟吩咐道。 宝珠手脚麻利,立刻照做。 二人出现在云嫔面前时,她气不打一出来,抓起手边的茶盏就朝邢烟砸了过来。 怒声道:“本宫让你去蓝雨阁,你就是这么帮本宫的吗?” 她瞪大一双血红的眸子,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看着很是可怖。 邢烟没有躲闪,茶盏砸在她肩头,茶水撒了一身,杯盏落地,碎成好几片。 她委屈地将事情的始末说给云嫔听,“孟贵人确实为姐姐向太后娘娘求情了,只是不巧的是,她刚求完情,冯嫔就去了……” 邢烟说的这些,云嫔早就知道了。 “蠢货,本宫是让她去求皇上,她求太后做什么?是嫌本宫被罚得还不够重吗?” 她的怒火如同滔天的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邢烟将孟南柠写给云嫔的致歉信笺递上,云嫔草草地扫了一眼,就撕了个粉碎。 翠香也跟着义愤填膺,“孟贵人明知道娘娘在皇上心里的分量,只要皇上开口,娘娘的禁足就能解除了,她假模假样地去找太后,就是怕娘娘压她一头。” 主仆二人,泄愤似地诋毁孟南柠。 云嫔的丑陋,前一世邢烟就见识过了。 她想要得到什么,就一定会不择手段获取。 而她身边的人,只能充当她的工具。 有利用价值时,她还能装模作样一番,一旦失去利用价值,她必定毁之。 邢烟深谙这一点,所以在她还不能独当一面时,她需要让云嫔看到她的价值。 一直等到二人骂累了,邢烟才插上嘴。 “姐姐可听过一句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此次入宫的秀女有十人,唯独孟贵人脱颖而出,可她无论是出身还是样貌,都不是最出众的。保不准也有很多人嫉妒她,想给她使绊子。” “眼下大家借孟贵人打压姐姐,不过是嫉妒姐姐独宠多年,若姐姐此时懂得避其锋芒韬光养晦,旁人的目光便会转移到孟贵人的身上。” “姐姐承宠多年,与皇上情分深厚,又有侯爷朝堂筹谋,何人能与姐姐争锋?姐姐只用等风来就行了。” 邢烟的这番话,确实让迷雾中的云嫔看到了方向。 她在后宫飞扬跋扈,树敌众多,所以才会出现现在的困境。 太后惩戒她,皇上一定是知晓的,可他却选择不闻不问…… 可云嫔心里还是气啊! 她明明是凤凰,怎么就沦落到被山鸡欺负的时候了? 翠香上前替云嫔抚顺着胸口,“娘娘,胡答应说得对,咱们就等着,不就三个月嘛,等解除禁足了,咱们让皇上替您做主。” “皇上……” 一提到穆玄澈,云嫔的眼圈就红了。 那是她情窦初开就想嫁的男人,后来,她得偿所愿,还成了他的心尖宠。 因着帝王的身份,他不可能只有她一个女人。 可他还是给了云嫔六年如一日的独宠,这份偏爱给了她足够的底气在后宫纵横撒野。 可牡丹盆里的麝香,在她心里生了刺,她不敢百分百相信穆玄澈对她的情感了。 尤其是孟南柠入宫后,穆玄澈给了她比自己更多的宠爱,云嫔心里便愈加没底了。 见云嫔的情绪低落下来,翠香灵机一动,脑子里又有了新点子。 “娘娘,您只是被禁足,太后不允许您出入青岚居,但没说不允许皇上来啊!” 她扫了邢烟一眼,贴在云嫔耳侧,刻意压低了声音:“既然孟贵人不识抬举,娘娘要不先安排胡答应侍寝。拿她当诱饵,皇上肯定会来咱们青岚居。” 翠香的声音很小,可邢烟却听得清清楚楚。 前一世,她假冒云嫔侍寝,与醉酒的穆玄澈荒唐一夜,她怀了他的孩子,可他自始至终都不知晓。 这一世,邢烟生了逆天改命的心。 她知道,要想让穆玄澈成为自己手上最有力的刀,一定要先成为他心里那个最特别的人。 而一个轻易就被得到的女人,再特别也不会被看见。 往常翠香的提议,云嫔几乎都会支持,但这次,她却犹豫了。 她看向邢烟,带着试探问道:“本宫若现在安排你侍寝,你可愿意?” 邢烟露出诚惶诚恐之态,马上跪在了地上,表白心迹,“嫔妾不愿。” 当她说出这几个字时,云嫔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 “姐姐被禁足,嫔妾该与姐姐守望相助才是。嫔妾出自青岚居,与姐姐唇齿相依,嫔妾这个时候冒头,只会让旁人迁怒姐姐。” “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侍寝的事儿本宫自会替你张罗,不该有的心思,你最好不要有。” 云嫔趁机敲打了一番。 回了侧殿,邢烟立刻将小邓子叫了进来。 “你去打听一下皇上最近一段时间的行程。” 天子的行踪向来都是秘密,旁人无从知晓。 但这种事儿难不倒小邓子,“小主放心,这事儿包在奴才身上。” 小邓子领命,立刻出去做事了。 宝珠伺候邢烟就寝,她锁着眉头,想问又不敢问,任凭一脑袋的问号晃来晃去。 邢烟都看出来了,说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既然不愿侍寝,又为何打听皇上的行踪?” 宝珠被说中心事,重重地点头,“小主,奴婢正为这个疑惑,这不是自相矛盾的事儿吗?” 矛盾自有矛盾的道理,邢烟也不跟宝珠卖关子,抿嘴一笑,说道:“你家小主正在计划跟皇上来一场偶遇,特别一点的那种。” 宝珠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起来了,拉着邢烟一个劲儿地追问:“好小主,你快跟我说说,怎么个特别法儿?” “我还没想好,等小邓子打探回消息了再商议。” 因着邢烟这句话,宝珠只觉得这一夜的时间走得格外的慢。 她在心里默默祈祷,她家小主一出场就惊艳了皇上的眼,从此走上富贵荣华的人生。 这一晚,很多人都睡了个踏实觉。 皇上歇在养心殿,没翻任何妃嫔的牌子。 就在她们以为孟南柠不过尔尔时,上完早朝的穆玄澈却径直去了蓝雨阁。 接着,孟贵人晋升为孟嫔的消息就又传开了。 第18章 孟南柠晋升孟嫔 “小主,您快醒醒啊!又出大事儿了!” 邢烟是在睡梦中被宝珠叫醒的。 “孟贵人晋升了,现在是孟嫔了,整个后宫都传开了!” 宝珠摇晃着邢烟的胳膊,眼里写满惊诧。 孟南柠入宫不过三日,就以贵人身份晋升为嫔,堪称飞速啊! 这些都在邢烟的预料中,她并不震惊。 毕竟,始作俑者是她。 让草成树,让树壮大,为她所用。 这只是她计划里的一环。 这个人即便不是孟南柠,也会是别人。 邢烟伸了个懒腰,揉着惺忪的眼,问道:“小邓子回来了吗?” 她掀开被子下床,宝珠一边伺候着她更衣,一边答道:“刚回来不一会儿,不过翠香已经过来了好几回,说是云嫔要见您。” “小主,您还是快想想办法吧!孟嫔晋升了,云嫔肯定又要冲您撒气了。” 宝珠替邢烟担心,她却像是没事儿人一样。 “她又摔东西啦?”邢烟笑着问道。 “那倒没有,不过看翠香的脸色,应该没好事儿。” 闻此,邢烟便放下心来。 看来,她昨晚给云嫔做的心理建设起作用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必担忧。你给我上一个憔悴点的妆。”邢烟吩咐道。 宝珠化妆的手艺很不错,三五两下,就给邢烟上了黑眼圈,面色也变得蜡黄了几分。 铜镜里的她,看着就像是熬了深夜似的,无精打采。 主仆二人出现在云嫔面前时,邢烟不由得吃了一惊。 云嫔未施粉黛,双眸红肿,像是哭过一般,穿着寝衣靠在床头,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 “娘娘,胡答应来了。” 翠香递上熬好的参汤,云嫔摇了摇头,不肯喝。 遇事有怒,说明伤的不痛;不怒却丧,那就真的伤到元气了。 云嫔这三日遭遇的打击,无人能体会。 邢烟请了安,在床尾站定,不痛不痒地宽慰道:“姐姐,事已至此,您更应保重自己。往前看,事情总会有转机的。” “转机?”云嫔冷笑一声。 “等本宫出了这青岚居,恐怕给她提鞋都不够吧?” 翠香可不接受云嫔自惭形秽,“娘娘,孟嫔不过是麻雀飞上枝头,又不是真凤凰,她拿什么跟您比?” “皇上让她与本宫平起平坐,不就是觉得她跟本宫有得比吗?” 穆玄澈的态度,对她来说才是致命的中伤。 她接受穆玄澈置身事外,但不接受他趁人之危。 邢烟没做声,她在脑海中回忆这孙嬷嬷的话。 穆玄澈是位年轻的君主。 他是凭借铁腕登上王位,为了稳固江山,他几乎把所有精力都用在朝堂上。 登基五年,北齐开疆拓土,疆域辽阔,到了国力最鼎盛的时候。 北齐的后宫一直不算充盈。 王府本就只有三位佳丽,先皇后在穆玄澈登基不久薨了。 端妃曾育有一子,但于襁褓之中夭折,她为此伤心欲绝,消沉忧郁,沉浸于礼佛,深居简出,渐渐地便淡出了众人的视线。 丽妃名下有一女,不知为何她与皇上生了嫌隙,两人几乎到了井水不犯河水的地步,她也不求和,只沉浸撸娃。 上次邢烟在慈宁宫给太后请安时,并未见过她俩。 至于嫔位,倒是有三人,周嫔与云嫔同期秀女出身,因家人获罪蒙羞,在宫里行事颇为低调,自觉不参与争宠。 冯嫔出自王府,原本是先皇后的婢女,但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虽有一女,却不得皇上喜欢。 而云嫔自入宫那一日,便意外俘获圣心,她出身侯府,出阁之前就有美名。旁人便只能为其让道。 在云嫔之后,北齐也举办过一次选秀,不过最后并无秀女入宫。 传闻说是穆玄澈只想专宠云嫔一人。 这一次选秀,朝臣举力谏言。 帝王之业得有传承,穆玄澈没儿子可不行,既然宫里那几个女人生不出,就让新人来吧。 左右这些人入宫只是生育工具,云嫔并未放在心上。 十名秀女入宫,孟南柠获贵人位份,两位常在,七位答应。 云嫔虽对孟南柠的位份有些疑问,但却不觉得她会是自己的威胁。 然而,她轻视的人却赶超了她。 所以,在穆玄澈心里,她不如孟南柠吗? 女人本该是这世上最美的花,若执着于追逐被爱、恩宠,那便开不出独特的色彩。 穆玄澈是帝王,他爱美人,但更爱江山。 他对美人的爱,一定是满足了自己的某种需求。 说到底,他更爱的人其实是自己。 邢烟明白这个道理,才不把争宠当做毕生事业。 云嫔能在一众妃嫔里独宠多年,自然有她的本事和手段。 但人在被情绪裹挟时,尤其是在爱河里淌水时,脑子几乎是不受用的。 所以,邢烟打算给她织个梦境。 “姐姐有没有觉得,皇上可能是在用他的方式保护您。” 邢烟笃定地看向云嫔,给了她一个标新立异的暗示。 云嫔那双黯淡无光的眸子,瞬间就亮了。 “保护我?” “姐姐被太后娘娘惩戒,皇上早就知晓,却没有作为。站在姐姐的角度看,这有些反常;但我们换个角度,皇上若为了袒护姐姐忤逆太后,他便会遭朝臣指责。北庆重视孝道,皇上枉顾孝道,便会落人口实。” “姐姐被罚,众人叫好,皇上在这个时候晋升孟嫔位份,不就是为了转移大家的视线吗?树大招风,皇上这是想让孟嫔为姐姐挡风啊!嫔妾愚钝,倒是感动于皇上对姐姐的一往情深。” 邢烟缓缓地说着,低垂眉眼,仿佛她说的都是真的一般。 “娘娘,胡答应说的不无道理,娘娘与皇上伉俪情深,可不是随便一个阿猫阿狗就能取代的。您且看着,孟嫔啊,早晚得遭反噬。”翠香立刻欢欣鼓舞地附和道。 “那是。” 云嫔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开始沉浸在邢烟为她织就的梦境里了。 待邢烟回到侧殿,小邓子已经将皇上近一个月的行程整理了出来。 作为天子,他的行程十分单调。 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养心殿,来后宫的次数屈指可数,青岚居和蓝雨阁是唯二的去处。 邢烟拿着笔,将重点地方标注了一番。 御花园去过三回,全是在酉时二刻。 马场去过两回,约莫申时。 她盯着这两个地方看了好久,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灵光。 “这几日可会下雨?” 她对天象并不知晓,但宫里自然有通晓天象之人。 “司天监一定知道,奴才现在就去打听。” 宝珠在一旁听着,一头雾水,“小主,下雨有什么好的?您怎么突然关心哪天下雨了?” 邢烟朝窗外望去,目光落在养心殿的方向,意味深长地说道:“当然是去见皇上啊。” 想要给穆玄澈留下出其不意的印象,主动权必须在她手里。 很快,小邓子就打探到消息,三日后的傍晚便有雨。 得知邢烟的计划后,宝珠忐忑不安,“小主,这事儿能成吗?” 窥探天子的行踪,这是大忌。 邢烟却不以为然,“事在人为。” 那三日,她吩咐小邓子和宝珠做了许多准备。 然而,时间到了,雨却未来。 第19章 爬树的女子是谁? 炽热的太阳当空照,像是在嘲笑邢烟的自作聪明似的。 宝珠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们筹谋了那么久,等的就是这场雨。 “小主,这可怎么办啊?不下雨,咱们什么都做不了了。” 邢烟坐在窗前,看着蔚蓝的天空白云轻飘,她神色淡定自若。 雨,是能氤氲成一种氛围,尤其是傍晚的雨。 天色将暗未暗,细细密密的雨从天而降,莫名就抚慰了人心的浮躁。 她原本计划,在这样一个被细雨笼罩的黄昏,与穆玄澈邂逅在御花园。 留给他一个唯美的背影,在他心里种下一个锚点。 但天公不作美。 邢烟并不是一个轻易气馁的人。 “不做,怎么知道做不了?” 她换了一套乳白色拖地长裙,裙摆层层叠叠,仿若绽放的樱花。晚间有风,她特意搭上一条紫色披肩,边缘处银色丝线闪烁着点点微光。 如瀑长发披散肩头,单起一束挽成发髻,配一支白玉兰发簪。面上薄施脂粉,亭亭玉立,仿若出水芙蓉。 “小主,您打算怎么做?” 宝珠陪着邢烟来到御花园,此时正是晚膳时间,御花园空寂无人。 邢烟放眼四望,二月末的御花园,春寒料峭。万物刚从冬日苏醒,湖边的老柳树还没冒出嫩芽。 这里没什么景色可赏。 这个时刻,与穆玄澈在这样的环境下相遇,傻子都看得出来,这属于刻意为之。 弱者喜欢抱怨环境,只有强者才会懂得创造条件。 “嘘——” 邢烟耳力十足,突然听到了草丛里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鸟叫声。 “你去看看,那里是不是有只幼鸟。”邢烟吩咐道。 宝珠领命,赶紧前去查看,果真在草堆里看到了那只惊慌的雏鸟。 她很小,毛茸茸的,可爱至极。 “这么小,它肯定是从树上掉下来的。”宝珠将她抓起来,捧在手心里。 她抬头朝不远处的大树望去,企图寻找到鸟巢。 暮色已起,光线不算明亮,大树很高,不仔细看,很难看清。 邢烟这人不光耳力好,视力也很不错。 她在几米之外的地方朝上看,一眼便看到树桠处有个鸟巢。 “在那儿。” 她伸手指了指鸟巢的方向。 宝珠立刻请缨,“小主,我上树把它放回去吧。不然,它肯定活不了。” 宝珠有功夫在身,上树这种小事,难不住她。 “我来。” 就在宝珠要摩拳擦掌爬树时,邢烟将雏鸟放置到披风的帽子里,她抱着树干,如同一只灵活的猴子,蹭蹭蹭地就上了树。 在山里长大的那些时光,于她而言不只有苦难,她炼就了不少生存的技能。 爬树就是其中一项。 宝珠立在树下,惊得下巴都合不上,“小主,您慢点!” 她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邢烟,做好了要为她保驾护航的准备。 那棵树真高啊。 邢烟将雏鸟放入鸟巢里,那里面还有两只一模一样的小东西。 她坐在树桠的地方,伸出手指逗弄着它们,目光却看向了更远处的养心殿。 站得高,看得远。 她看到一群穿着朝服的人从养心殿走了出来。 却不见那抹明亮的黄。 养心殿。 穆玄澈刚打发走几位议事大臣。 北庆与蛮夷因边境线的纷争又起了战事,朝廷刚拨了十万军马连夜奔赴边境,战事凶险,伤亡惨烈。 这一战打得艰辛,胜算不大。 打不赢,就要坐下来谈,如何谈?总得提前有个方案。 臣子们各抒己见,穆玄澈听了,却只觉得更忧心。 他没胃口,晚膳也不想吃。 刚走到窗口极目远眺,竟意外发现远处的树上有一抹白,在深沉的暮色里,是那么的扎眼。 “赵德允,你看看,那是什么?” 穆玄澈伸手指向邢烟的方向,他拧着两道剑眉,依稀可见似乎是一个人。 赵德允伸手在额前搭起一个凉棚,眯缝着眼看过去,老眼昏花,啥都没看清。 “皇上,奴才这就让人过去瞧瞧。”他说着,立刻打发小太监过去看个究竟。 可穆玄澈的好奇心却突然窜了起来。 “朕自己去!” 他说着,迈着大步就朝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这偌大的皇宫,如同一个不透风的笼子。 待在这个笼子里的人,一个个循规蹈矩,分外无趣。 可就在刚才,他好似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身影。 像是鲜活的灵魂。 那抹明黄由远而近,移动得格外迅速。 穆玄澈完全不知道,树上的人正盯着他的动向。 “小主,下来吧,危险!”宝珠不停地催促道。 若是有人瞧见邢烟爬上了树,指不定会招来什么祸患。 她在树下急得直跺脚,邢烟却在树上悠哉乐哉。 直到穆玄澈已拐入御花园入口时,她嗖地一下,就从树上滑落下来。 稳稳落地,毫发无损。 下树之前,她故意将头上的发带留在了树桠上。 那抹白,正随风飘摇。 “慢点,小主,你都吓死我了。” 宝珠赶紧搀扶起邢烟,仔细地检查着她的手掌,生怕擦破了皮肤。 “快走吧。”邢烟催促道。 这一刻,她比宝珠还要着急。 两个人着急忙慌的如同逃难一般离开御花园。 前脚刚走,穆玄澈后脚就来了。 “皇上,您等等老奴。” 赵德允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着追,跑得气喘吁吁的。 跟在赵德允身后的两个小太监,也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穆玄澈在树下停住脚步,伸手指着那根白色的发带,冲赵德允说道:“上去把那个东西给朕取下来。” 赵德允顺着穆玄澈手指的位置看了一眼,看清了发带的位置,吓得大惊失色。 他年过半百,一把老骨头早就要散架了,哪儿还能爬树啊! “老奴……”赵德允为难地愣住了。 穆玄澈伸手又指向旁边两个小太监,“算了,你太老了,让他们来。” 那两个小太监吓得面面相觑,赶紧领命过来爬树。 可手脚并用了好几回,那棵树好似跟他们作对似的,任凭他们摆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姿势,就是爬不上去。 “滚开!” 穆玄澈看不下去了,他一把推开两个小太监,想要自己来。 赵德允眼力劲儿好,忙使唤小太监去找人。 穆玄澈自小习武,身手了得,然而爬树与习武是两码事,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爬上去一段,却又力不从心地跌落下来。 那条白色的发带,在树上随风摇曳,如同诱惑一般。 穆玄澈看得见,却摸不着。 小太监找来了好几个身手了得的御前侍卫,他们一个个摩拳擦掌,却又一个个败下阵来。 这偌大的后宫,竟然没有一个会爬树的男人。 可却出了一个爬上了树的女人! 她是谁? 她到底是谁? 穆玄澈这会儿只恨自己刚才走得慢了些。 “给朕查,务必查出这个会爬树的女子是谁?” 第20章 抢她风头的人 邢烟趁着暮色溜回了青岚居。 为了掩盖自己的行踪,她专程去了一趟内务府,领了不少抄经的宣纸回来。 两人气喘吁吁地抱着宣纸,在看守侍卫的注目下进了侧殿。 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管事的嬷嬷领着皇上的令就进了各宫,要找一个会爬树的女子。 邢烟早就换上了常服,在窗前的案几前坐定,沉浸于抄经的氛围中。 宝珠立于一侧,安静地磨墨。 主仆二人配合极好,一坐一立,一动一静。 嬷嬷入内,行礼后便亮明来意:“胡小主,今日傍晚你可去过御花园?” 邢烟起身,御前的嬷嬷代表的是皇上,她不可怠慢。 “回嬷嬷话,嫔妾傍晚出去过,不过是去内务府领宣纸,门口的守卫可以作证。” 内务府与御花园是两个方向。 怕嬷嬷不信,邢烟还道出了具体的时间。 御前的人办事格外严谨,嬷嬷过来之前已经问过守卫,与邢烟所答并无出入。 “胡小主可会爬树?”嬷嬷问得直接,锐利的眸光落在邢烟的身上打量。 不及她回答,宝珠噗嗤一声就笑了。 “宝珠,不准笑我。”邢烟仿佛领会宝珠未言之意,呵斥她,自己却羞红了脸。 嬷嬷蹙眉,邢烟忙解释道:“让嬷嬷见笑了,嫔妾幼时淘气,爬过一回湖边的柳树,不过那树承受不起嫔妾的重量,害得嫔妾掉进湖里,险些没了小命。后来家里便不准嫔妾靠近树,嫔妾也再未爬过树,不知这一段经历算不算会爬树?” 她长得清瘦,看着柔弱,一副养在深闺不谙世事的样子,嬷嬷用那双深邃的眸子仔细打量了邢烟一番。 只觉得她这啰嗦的说辞,有跃跃欲试的心思。 皇上对那会爬树的女子生了好奇,如此大费周章也要找出来,若真是后宫哪位小主或者娘娘,指不定就要圣宠加身了。 嬷嬷福了一身,“这段经历过于久远,想必不能算。” 嬷嬷刚正不阿,铁面无私,邢烟没有争辩,羞愧地低下了头,“那嫔妾不会爬树。” 宝珠装作愚笨无知,问道:“嬷嬷,皇上是不是喜欢爬树的女子呀?我家小主从今天开始学会不会太晚了?” “皇上的心思,咱们做奴婢的还是不要揣测的好。”嬷嬷义正言辞。 主仆二人主打一个装傻充愣,倒是成功蒙混过关。 主殿。 翠香将外面疯找爬树女子的事儿告知了云嫔。 她靠在软榻上,鼻翼里发出一声冷哼,“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能入宫做妃嫔的,一个个都是出自高官权贵,自小学的都是琴棋书画,哪会那些粗野的三脚猫功夫。 皇上好奇,不过是觉得新鲜,指不定是哪个宫人上树掏鸟,留下的恶作剧。 “会不会是胡答应?”翠香在一旁提醒道。 云嫔眼睑抬都没有抬,“她有那个时间吗?” 每日抄经百遍,可不是个轻松活儿,邢烟除了吃喝拉撒,其余时间都要坐在案几前抄写。 当初翠香故意将这个活儿安排给邢烟的时候,就是想用这种方式困住她。 “那是。胡答应就算有那个本事,也没那个胆子。”翠香附和道。 侧殿。 小邓子正垂手立在邢烟面前,将已经打探到的消息汇报给邢烟。 “冯嫔是第一个毛遂自荐的,她还找了证人证实树上的女子就是她。说她之所以爬到树上,是久不见皇上,甚是思念。” 听到冯嫔也来凑热闹,邢烟颇为诧异。 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自不量力。 “嬷嬷信了?”邢烟漫不经心地问道。 小邓子应道:“冯嫔是一宫主位,又言之凿凿,嬷嬷哪儿敢不信?” “不过——”小邓子的脸上闪过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接着说道:“除了冯嫔,沈答应,刘常在,也都自荐了。” 她俩都是刚入宫的新人,邢烟只在觐见太后那一日见过,印象并不深。 新人争宠,不择手段,不论时机,这很正常。 邢烟只是觉得,她俩实在是操之过急。 “嬷嬷也信了?”邢烟嗤笑道。 “嬷嬷信不信不要紧,关键是皇上信。”小邓子眉飞色舞地继续说道:“奴才打听到,明日傍晚皇上要举办一个小型的爬树比赛,冯嫔、刘常在、沈答应都会参赛,而且皇上还让会爬树的宫女也报名。” 听到这里,邢烟已经明白穆玄澈的心思了。 他大张旗鼓地举办所谓的爬树比赛,明面上是为找出爬树之人加以奖赏,暗地里却是惩戒撒谎之人。 撒谎便是欺君大罪! “小主,明天我们要去现场观摩吗?”宝珠一双眸子亮晶晶的,她做好了看戏吃瓜的准备。 “恐怕不去还不行。”邢烟预言道。 前一世,她虽与穆玄澈正面的接触不多。 他在政治上野心勃勃,有着雄韬伟略,是个不可多得的明君。 他爱才,惜才,善于用才,也堪称一代贤君。 但在情感的世界里,他却是个怪胎。 先皇后活着时,他对她爱答不理,可人没了之后,他又表现出一往情深。 后宫的妃嫔不热衷争宠,主要原因在于他。 谁越是争,他便越是冷。 人情冷暖的温度,只能由他来把控。 当然了,他对待云嫔是另说。 冯嫔这人是不长记性,碰了穆玄澈那么多硬钉子,竟然还如此冒进。 而刘常在和沈答应,不清楚形势就胡乱往上凑,实在是冒进了。 邢烟心里已经知道,明天这三人若是上不了树,那就要倒霉了。 第二日傍晚。 各宫收到通知,除了禁足的云嫔,其余的人都去御花园观摩爬树比赛。 敬妃与丽妃作为高位妃嫔,各自找了借口,并未出席这场荒诞的比赛。 邢烟到时,一眼便看到孟嫔站在最里层,她的册封礼虽然还未办,但已经摆出了嫔位的架势。 为了可以早退,邢烟选了最外围不起眼的位置。 穆玄澈并未出面。 赵德允拿了皇上手谕,凡是认为自己会爬树的,都要在那棵树前展示自己的爬树技能。 无论是妃嫔,还是宫人,爬上树摘下发带,必有重赏。 邢烟抬头仰望,她留下的白色发带还在随风飘扬。 爬树容易,爬到她那个高度可不容易。 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第21章 邢烟被皇上撞见了 最先上场的是冯嫔,她在侍女的帮助下,手脚并用地展示自己的爬树技能。 可是,那手、那脚却好似不听话似的,根本就不听她的使唤。 因为她是嫔位,观摩的众人只觉她如同小丑,但却不敢嘲笑。 冯嫔便开始装大,“赵公公,本宫今日状态不好,可否改日再赛?” 赵德允笑眯眯地看向冯嫔,拱手道:“老奴得请示过皇上,冯嫔娘娘要不再准备准备?” “本宫自会好好准备,到时候一鸣惊人!” 冯嫔大放厥词之后,才缓缓地离开。 接着出场的是刘常在,她撸起袖子,双手抓住树干,两脚猛地一蹬,就真的爬上了树。 或许是因为紧张,她刚爬到半人高的位置,手一滑,人就摔了下来。 “嫔妾再试一次。”她红着脸争取道。 赵德允点了点头,刘常在活动了一下手腕脚腕,深呼吸一口气,再次抓住树干,奋力往上爬。 “天啊!刘常在太厉害了,她竟然会爬树。你们说她会不会是第二个孟嫔?” 人群里,已经有人开始低声议论。 “我猜指不定会超过,她这个技能旁人都没有,皇上大张旗鼓地要把她找出来,肯定是觉得她与众不同。” 邢烟听到这些议论声,眼眸微微蹙起。 这些人的脑海路真是新奇呀! 刘常在这一次表现极好,已经爬到一人高的位置了。 那些人的话传入她的耳中,她心里一喜,手上的劲儿顿时泄了。 只听到“砰”的一声闷响,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人群里响起一阵幸灾乐祸的嗤笑声。 侍女忙过去搀扶,刘常在却怎么都起不了身,她疼得眼泪大滴大滴地往外涌。 赵德允立刻吩咐人去请太医。 刘常在之后,便是沈答应,她紧张得满头是汗,两只手试探性地触碰树干,却又触电般迅速收回。 旁人只觉她矫情,邢烟却意外发现,沈答应有洁癖。 侍女递上手套,她只是碰了碰树干,就放弃了。 到这里,邢烟已经了无兴趣。 “咱们回去吧。” 一场闹剧而已,闹到最后能不能收场还不一定。 她可不想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回到青岚居不久,小邓子就把比赛的结果打听到了。 参赛的三位妃嫔,以及报名的九位宫女,无一人爬上树桠取下发带。 皇上降职,三人都要受罚。 冯嫔被降为冯贵人。 刘常在被降为刘答应。 沈答应则为官女子。 除此之外,三人以后不得招,不能出现在皇上面前。 至于那九位宫女,则没人关心她们的去处,反正绝不是什么好地方。 青岚居主殿。 翠香兴高采烈地跟云嫔说着冯嫔的糗样儿,“冯贵人这回满意了,皇上先前只是不待见她,现在可是不让她见了。可怜二公主,那么乖巧的孩子,却有个这么蠢的娘。” 云嫔从未将冯嫔放在眼里,但她因冯嫔被罚了一年俸禄,这会儿见对方彻底歇菜,心里也升起一抹得意。 “跟本宫争宠,她还真把自己当根葱!” 侧殿。 小邓子绘声绘色地还原了现场,弥补了宝珠没有观摩全局的遗憾。 邢烟坐于案几前,执笔抄写经文,不怎么说话,只是在脑海中酝酿另一出大戏。 “听说西凉给皇上进贡了一匹汗血宝马?”邢烟若有所思地问道。 小邓子立刻应声,“回小主话,上个月初八进贡的,一直在御马场关着。那马倒是一匹好马,就是性子太烈,不受训。皇上前不久去看过一回,下了令,要御马官赶在花朝节前驯服。” “小主,您不会是想抢御马官的活儿吧?”宝珠惊呼道。 她家小主最近迈的步子有点大啊! 邢烟狡黠的一笑,“本小主就爱乐于助人。” 是夜。 宝珠提前在守卫的汤食里下了点蒙汗药。 几人依靠在一处,不知不觉入了梦乡。 邢烟与宝珠换上夜行衣,以小厮装扮,正大光明出了青岚居。 沿途的障碍,小邓子早就清理好了,两人直奔御马场,一路畅通无阻。 御马场的露天草棚里,几个御马官正在喝酒划拳。 “小主,让我来解决。” 宝珠猫着腰,沿着草棚的栏杆快速前行,然后找了个阴暗处躲藏起来,她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对着桌上的酒坛,伸手一弹。 几分钟之后,那几个御马官都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地。 邢烟冲宝珠竖起一个大拇指,夸赞道:“好身手!” 两人入了马厩,宝珠按照小邓子所说,迅速锁定了那匹桀骜不驯的汗血宝马的位置。 “小主,它在那里!”宝珠伸手指向马。 邢烟看过去,不由得惊呆了。 那马身姿挺拔,体型饱满优美,身体呈管状,胸部窄,背部长,肌肉发达,呈现出优雅又矫健的曲线。 它高昂着头,仿佛傲娇地展示着它高贵的血统。那身亮泽的毛皮,在昏暗的灯光,闪烁着迷人的光泽。 光是从外表来看,她已征服邢烟。 她不由地朝马靠近。 然而,那匹马似乎并不喜欢与人亲近,邢烟刚靠近几步,它就发出了抗议的声音。 嘴里嘶鸣不止,两只前蹄在地上咆哮。 “小主,别急!” 宝珠赶忙拦住邢烟。 她有驯兽的本领,平常的畜生,没有不被她驯服的。 她自信地上前,嘴里念念有词,一点点吸引马的注意力,然后根据它的反应,一点点靠近。 邢烟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匹马,不知为何,见到它的第一眼,她就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这匹马非她莫属。 宝珠成功地拉近了与马的距离,她伸手一只手,想要抚摸它的头。 突然,就在她的手尖快要触碰到马头时,马冲她扬起前蹄嘶叫不已。 宝珠动作快,立刻闪躲到一边。 她感叹道:“这畜生野得很!” 她还想再次靠近,邢烟却制止了她,“让我来。” 冥冥中她有一种感觉,这匹马认她。 前一世,在乡间她骑过马,也见过乡里汉子训马的场面。 夜色下,她循着记忆里的印痕,放缓步子朝马走了过去。 当马抬起头看向邢烟时,她便停下来,与它保持一段安全距离。 夜色下,她迈开坚定的脚步,缓缓地朝马走了过去。 一人一畜,四目相对,仿佛是定住了一般。 邢烟被一股神秘的力量驱使着,她拉开马厩的门,解开了缰绳。 “小主,危险!” 宝珠想要阻拦邢烟,但一切都晚了。 邢烟快速挪移到马的近前,她一手拽着缰绳,另一手强制性地摁住了马的头。 那是一匹桀骜不驯的马,它不接受这样毫无章法的驯服方式。 尝试甩头摆脱邢烟无果后,它嘶鸣一声,正欲冲邢烟扬起前蹄,邢烟却先它一步猛勒缰绳。 “跪下。” 她狠狠地拽住缰绳的一端,厉目瞪视着那马,用命令的口吻喝道。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那马停住了。 邢烟娇小,却散发出强大的气势, 那马高大,眼眸中却有了犹豫。 一人一马,再次保持定住的局面。 宝珠的心已经拎到了嗓子眼儿,她想要去救邢烟,又怕激怒了马。 正在她一筹莫展时,奇迹发生了,高大壮硕的汗血宝马,竟然前腿跪地,臣服在邢烟的面前。 宝珠又惊又喜,立刻取来马鞍帮邢烟装上。 御马场有一片很大的空地,邢烟骑上汗血宝马,挥舞着手里的马鞭,那马就撒开了腿在空地上肆意奔跑。 夜风沁凉,拂过邢烟的耳畔,让她感受到极致的速度和自由。 这一晚。 被政务烦心不得安眠的穆玄澈,趁着月色随意走走。 不知不觉,他就走到了御马场。 天子爱良才,也爱骏马。 这未曾降服的汗血宝马,是他心头的遗憾。 赵德允跟在穆玄澈的后侧,说道:“皇上,可要老奴去通传负责汗血宝马的御马官?” 穆玄澈摇了摇头,冷声道:“朕想自己瞧瞧。” 然而,他还没靠近,就听到御马场内传来马蹄震地的声响。 那声响铿锵有力,每一下都好似敲打在他的心里。 “是汗血宝马!”穆玄澈喜不自禁。 赵德允赶紧拱手,“恭喜皇上,喜得良驹。” 穆玄澈快步朝练马场走去,就见那汗血宝马在夜色中肆意狂奔,马上坐着一人,与夜色相容,却人马一体,仿若一道自由的灵魂。 “皇上在此,马上何人?” 赵德允尖着嗓子猛地叫了一声,所有美好的一切,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第22章 皇上翻了邢烟的绿头牌 最先听到这个声音的是宝珠,她吓得忙往树荫深处躲了躲。 光影昏暗,将她的身影遮挡得严严实实的。 可她突然意识到,她家小主还暴露在众人眼前。 怎么办? 要去救她家小主吗? 她虽然会点拳脚功夫,可这里是皇宫,高手云集,她不一定打得赢。 若她被抓了,她家小主必定暴露无遗。 邢烟此时正骑着汗血马在练马场飞奔,恐不知皇上降临,若她被皇上逮了个正着,后果不堪设想。 宝珠急得如热锅里的蚂蚁,想现身又不敢,不现身又不安。 她只能在内心祈祷,邢烟能有好运气。 而她伺机蛰伏,等着帮邢烟脱身。 那天,邢烟贪心了一些。 她原本的计划是驯服汗血宝马,为自己在花朝节上亮相做准备。 却不想纵马驰骋的感觉太爽了,她竟有一种不愿让马停下来的冲动。 冲动的代价是,她与皇上撞上了。 汗血马风驰电掣地奔驰着,赵公公的声音随着呼呼的风声钻入邢烟的耳中。 她眼力好,哪怕隔着好几百米,也在夜色中看清了穆玄澈那一身艳丽的明黄。 他负手而立,身形修长挺拔,夜风掀起他的衣角翻飞,他不为所动。 那张冷峻的脸上,是令众人生惧的威严。 但炯炯有神的眸子里,却迸射出震惊与欣喜。 有人驯服了汗血宝马! 这激动人心的一幕,让他淤积在心的烦忧一扫而光。 见穆玄澈的视线紧追汗血马的身影,邢烟知道,她已无处遁形。 片刻的慌乱之后,她迅速地冷静下来。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她可不会傻乎乎地束手就擒。 那身黑衣和小厮的装扮,便是她最好的掩护。 身下的汗血马便是她逃脱的帮手。 做了决定后,她立刻弯腰,将头埋在马颈处,任凭红棕毛扫过脸颊,两手拽紧手里的缰绳,两腿使劲儿一夹,马迎面朝穆玄澈的方向飞奔而来。 见势,赵德允赶紧上前,张开双臂,想要拦停汗血马。 “皇上在此,速速下马。” 他的话还没说完,蹭地一声,汗血马直接从他头上飞了出去。 伺机而动的宝珠,立刻在地上抓起一枚石子,对准赵德允的后脑勺就是一击。 赵德允直觉眼前一黑,身子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宝珠立刻从树荫处滚落到马厩的出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失在夜色里。 穆玄澈的注意力完全被汗血马吸引,待他留意到赵德允发生意外时,宝珠已经逃脱了。 汗血马的速度极快,冲出御马场就往原野外跑。 这么惊险又刺激的事儿,穆玄澈已经许久没有遇见了。 当是时,他立刻追了出去。 跑出一段路的邢烟,强勒住马绳,马放慢了速度,她翻身下马,照着马臀就是一拍。 “快回去!” 那马像是听懂了她的命令似的,掉转头就朝御马场奔去。 而她,趁机钻入一旁的灌木丛。 穆玄澈追过来时,汗血马正迈着优雅的步伐朝他走来。 夜色太浓,他未曾注意到马背上的人已经消失不见,两只眸子在看到汗血马时放了光。 按照惯例,被驯服的马性子会变得温顺。 他骨子里的征服欲再次膨胀,快步上前,抓住缰绳,然后翻身就要上马。 可汗血马与常马不同,它认了主之后,就不允许其他人骑自己。 它猛地站起,前蹄腾空,穆玄澈反应不及,直接被它甩下了地。 汗血马挣脱了穆玄澈,再次迈着优雅的步伐朝着御马场走去。 “噔噔噔……” 那清脆的蹄音,悦耳极了。 它如同王者一般,傲娇地在月色下勇往直前。 宝珠出手的石子并不重,只是恰巧打到了赵德允的穴位上。 他醒过来时,便见汗血马从身旁走过,而穆玄澈撑手从地上爬起。 “皇上,老奴护驾来迟!” 他踉跄着从地上起来,晃晃悠悠地朝穆玄澈走去,替他掸去衣衫上的尘土。 穆玄澈那双幽深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汗血马。 这是他的囊中之物,但有人竟然捷足先登了。 一股无名之火在心里盘踞,“查,朕要知道今晚驯马之人是谁。” “嗻!” 赵德允领命,立刻安排人手调查此事。 青岚居侧殿。 邢烟与宝珠已回到寝殿。 小邓子领命,开始四处打探外面的消息。 宝珠是吓坏了,一边伺候邢烟更衣就寝,一边在旁边叨叨个不停,“小主,您下次不能这么冒进了,会没命的。” 天啊,她竟然骑着汗血马从赵德允头上飞过。 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宝珠此时想起这一幕,还是觉得心惊胆战。 若是被皇上认出了身份,她们的脑袋可都要搬家了! “好啦,我不是没事儿嘛,看把你吓的。”邢烟嘴角一直噙着笑,她不以为然。 女子自幼被教导要遵守三从四德,谨言慎行,循规蹈矩,活得像个牵线木偶一般。 而男子则可以纵横四方,活得恣意随性。 今晚的冒进,第一次让她感觉到真实的活着。 那风在耳畔呼呼地吹,是自由的号角。 那夜在眼前一览无余,仿若灵魂脱离了躯壳。 在速度与激情之间,她爱极了这自由的感觉。 第二日,邢烟起得晚了些。 早膳时间,小邓子已将各路消息收集齐全。 “昨夜御马场的事现在由赵公公全权负责调查,不过并未大张旗鼓。奴才暗中打听到,皇上怀疑驯马的是名小厮,所以重点调查对象是宫里当差的男性。” “皇上昨夜被汗血马摔落在地,太医去查验过,除了一点皮外伤,并无大碍。不过,汗血马认了主,皇上十分震怒。” 邢烟闻此,嘴角噙起一抹得意的笑。 古往今来,汗血宝马几乎都是帝王的专属,她抢了穆玄澈的宝马,等同于虎口夺食。 很危险,很刺激,很有趣! 现在,她有点期待花朝节了。 她要以一种意外的方式,让汗血宝马名正言顺地成为她的良驹。 就是不知道到时候穆玄澈舍得还是不舍得? “皇上是下了重赏?”邢烟好奇地问道。 小邓子点头,“小主说对了,这一次,皇上可是下了黄金千两的重赏。” “不过,自从上次爬树比赛之后,这些人都学聪明了,知道皇上不是好糊弄的人,偷鸡不成蚀把米,容易丢了小命,所以无人敢冒领。” 一切都在邢烟的掌控中,她轻言道:“你继续关注着,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我。” 然而七天过去了,此事毫无进展。 御前的人将整个皇宫翻了个遍,却怎么也找不出那个能耐十足的小厮。 让一个人欢喜,再让一个人烦忧,这种极致的情绪体验,穆玄澈从未体验过。 他的心变得不宁。 暮色笼起时,他的心不受控似的升起一抹隐隐的期待。 走在御花园的路上,他时不时要抬头仰望树冠,期待着那名神秘的女子在某一刻出现在树上。 然而,每一次都落空。 后来,他又在深夜去了御马场两回。那匹汗血马在马厩里依旧傲娇,无人可以靠近。 他期待着夜空的练马场再次出现那个飘逸的身影。 可却一次都没有如愿。 期待和落空,复活了他心底的孤独,他许久都不曾入后宫。 这一晚,敬事房的太监照例端上盛放绿头牌的盘子,提醒道:“皇上,您有好些天没有翻牌子了。” 穆玄澈的眸光扫过一溜儿绿头牌,兴致寥寥。 他突然想起一个人,问道:“云嫔近来可好?” 这是云嫔出事后,他第一次打探她的消息。 赵德允应声道:“奴才打听过,云嫔娘娘闹了几日,如今倒是静下心来了。每日在殿内抄经习文,性子沉稳了不少。” “先前是朕太过宠溺她了,让她生了不能容人之心。如此也好,她倒是有所长进。”穆玄澈低语道。 他本从未生过冷落云嫔之心,但因那只红珊瑚发簪,有些潜藏在心底的情愫泛滥成灾,穆玄澈不知如何处理,便选择了置之不理。 “皇上圣明。”赵德允恭维道。 “这批新人礼,除了孟嫔,其余小主都不曾侍寝……”赵德允低垂眼眸,善意地提醒道。 穆玄澈的眸光再次扫向绿头牌,他想起云嫔曾经跟他提过一人。 “就她吧!”他随手翻起最左侧的一个绿头牌。 暮色弥漫开来,宫墙的阴影一寸寸淹没了青岚居偏殿的小庭院。 邢烟坐在窗前的案几边,一笔一划,专注地抄写经文。 突然,宝珠慌里慌张地从外面跑了进来。 “小主,敬事房的张公公刚从养心殿出来!皇上……皇上今晚翻了您的绿头牌!” 第23章 穆玄澈是只大菜鸟 邢烟手中的笔微微一滞,在纸上晕染出一个突兀的墨点。 按照她的计划,她与穆玄澈的第一次不该是这种形式。 男尊女卑下的宠幸,是不对等的施舍,换不来珍惜。 但计划不如变化,她能做的,便是顺势而为。 “小主,凤鸾春恩车已经在路上了,一会儿传召的公公就要来了,奴婢先侍奉您梳洗吧!”宝珠说道。 邢烟放下手里的笔,将那张晕染的纸揉成一团,扔进纸篓里。 “好。” 她面色沉凝,像是不曾有任何情绪一般。 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说的就是要有面对突发情况的定力。 她与穆玄澈之间,早晚都会有这一天。 既然提早来了,那就面对吧。 宝珠有一双巧手,很快就给邢烟化了一个清丽的妆。 她看上去像邻家小姐,一双如水眼眸,闪动着灵气与野性。 十分符合年龄与身份。 然而,邢烟盯着铜镜里自己的容颜看了许久后,却冲宝珠说道:“给我改得潦草一些。” 别的嫔妃侍寝,一个个都是争奇斗艳,恨不得将自己打扮成仙女下凡。 她家小主倒是标新立异,想要扮丑。 宝珠不解,问道:“小主,您这是为什么啊?” 邢烟抓起螺子黛,将宝珠化好的两条柳叶眉描粗,遮掩了她本身自带的灵气。 她又刻意将胭脂加重,面色便愈加绯红,说不出哪里不对,就是怪怪的。 “今夜我不能侍寝,更不能讨皇上欢心。”邢烟说得极为笃定。 做人一定要有自知之明,她现在还没有能力与云嫔抗衡,这种冒进的事不可以做。 她更不能再这个时候寄希望于穆玄澈。 他突然翻了她的牌子,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 而她想要逆风翻盘的人生,绝不是被人牵着鼻子走,更不是仰人鼻息。 她想要掌控自己的人生,就意味着每走一步都要精心筹谋。 一步错,步步错。 她不可以怀有侥幸心理。 更不能做违背人性。 宝珠心里替邢烟委屈,却也明白她家小主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她接过邢烟手里的脂粉,按照她的要求改妆。 凤鸾春恩车停靠在青岚居外时,邢烟已经做好了准备。 宝珠搀扶着邢烟上车,眼圈都红了,“小主,奴婢在这儿等您回来。” 邢烟的脸上却挂着笑,像个没事儿人一样,“替我备好荔枝煎”。 她头也不回地上了凤鸾春恩车。 车轮碾过宫道青石,辘辘之声在深夜里格外清晰。 到了养心殿,引路太监领着她便往里走。 “皇上厌蠢!胡答应可记住规矩了?”引路太监不放心,提醒了一遍。 邢烟毕恭毕敬地应道:“有劳公公费心了,嫔妾都记住了。” 穿过大殿,烛火煌煌,御座、紫檀大案、博古架上的珍玩,在烛火摇曳间,笼起一层辉煌却毫无温度的金光。 邢烟没有停留,更没有肆意张望,她随着引领太监入了东暖阁。 这里是皇上的寝宫,邢烟在此静候,房内一应陈设,应有尽有,极其奢华。 窗前摆着一盘棋,黑白子遍布其间,是一盘残局。 邢烟不擅长下棋,不过她在侯府见过几本棋谱,闲着无聊时翻过一翻,倒是无师自通了一些基本技法。 她站在棋盘前目不转睛之时,穆玄澈高大的身影缓缓地从屏风之后转了出来。 没有环佩叮当,没有前呼后拥,只有沉稳的步履在金砖上的轻微回响。 邢烟已有觉察,却装作浑然不知。 那双明黄色缎面、绣着五爪金龙的靴子,就那么毫无预兆地停在了邢烟身侧。 她后知后觉,惊得险些失礼,跪地叩首,“臣妾胡氏,恭请皇上圣安!” 穆玄澈的眸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抬起头来,让朕看看你。” 邢烟缓缓地抬起头,用那张粗拙的面容与穆玄澈相见。 不够端庄,不够秀丽,只能说容颜过分普通。 符合云嫔用人的标准。 穆玄澈迅速将视线挪移开来,他走向床边,在棋盘一侧坐了下来。 “你会下棋?” “回皇上话,臣妾会一点,但棋艺不精。”邢烟如实说道。 “坐下来,陪朕下两盘。” 穆玄澈说着,执白子落于棋盘之中,靠在椅背上,等着邢烟落棋。 自古以来,君王都爱下棋,有的是绝世高手,有的却只是装装样子。 穆玄澈也爱下棋,不过他的棋艺很一般。 众人皆知,却无人敢让这个事实暴露出来。 他与臣子对弈时,臣子总是想尽办法给他铺路,让他赢。 他与嫔妃下棋作乐,她们更是挖空心思烘托他棋艺高超。 云嫔入宫之前,就以聪颖闻名于京,尤其是擅长棋艺。 可他俩每次交手,云嫔却从未让他输过。 一个月前,他与云嫔在此对弈,她又和以前一样耍了小聪明,故意送棋,让他赢。 还说了不少恭维的话。 那天,穆玄澈突然觉得无趣至极。 他借口说累了,打发走了云嫔,之后就再没见过她。 这盘棋还保持着之前的局面,止步不前。 “那臣妾就献丑了。” 邢烟并未客气,她在穆玄澈对面的位置落座,抓起一枚黑子,直接就在穆玄澈刚落定的白子右侧放下。 这是一步最基础的技法。 然而,穆玄澈的眉头却拧成了川字。 他捏着白子,迟迟无法落定。 邢烟也不催,由着他胡乱地下。 一局下到尾声,邢烟已经发现了一个大秘密:穆玄澈是个菜鸟。 可他知道自己是菜鸟吗? 他接受别人知道他是菜鸟吗? 邢烟的脑子又活跃地转动起来。 下棋的若是别人,邢烟绝不会手下留情,直接杀他个片甲不留。 可现在坐在她对面的是皇上,她有几个胆子让皇上输? 所以,她下得很忐忑,很谨慎。 为了试探穆玄澈,她让两人打成了平手。 面对这个结局,穆玄澈有些意外。 他抬眸,视线再次落在邢烟的身上。 这个样貌普通的女子,身上好像有什么不普通的东西在闪耀。 “再来一局!” 穆玄澈话音未落,便有小太监靠近,将棋盘上的黑白子归入梨花木棋盒里。 两人在棋盘上又开始了厮杀,有了第一局的经验,邢烟心里有了底。 穆玄澈算是个有格局的人,并没有太看重输赢。 于是,她索性放开了性子,这局下到一半,邢烟赢了。 穆玄澈不敢置信地盯着棋盘,“朕输了?” 这么多年,邢烟可是第一个敢让他输的人。 这种震撼,实在是无法言表。 他很兴奋,那双眸子里顿时有了光彩。 “再来!” 他的棋瘾好似被激活了,输了一盘,再来一盘,两人一直下到天边泛了鱼肚白。 “皇上,您该上早朝了!”赵德允提醒道。 穆玄澈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棋桌。 “改日再下!” 他丢下一句话,便打发太监将邢烟送出去。 第24章 皇上赏赐了邢烟 邢烟回到青岚居时,天刚微微亮。 宝珠一夜未眠,她不放心,就在门口巴巴地守着。 见到邢烟从凤鸾车上下来,她立刻迎了上去,满眼都是担忧,“小主。” 邢烟熬了一夜,早就困得要命,她打着哈欠,说道:“我没事。” 宝珠搀扶着邢烟往里走,边走边说道:“翠香一直等着您,说云嫔娘娘要见你。” “小主,云嫔娘娘很生气,您可要当心一点啊!” 一切都在邢烟的预料之中。 云嫔可不允许自己的棋子脱离掌控。 “放心吧,你家小主没那么好拿捏的。你去备好荔枝煎,准备点米粥,我一会儿回来吃。” 邢烟叮嘱完,独自一人就去了云嫔那里。 主殿内的气氛充斥着紧张与压抑。 邢烟上前,给云嫔行了跪礼。 “嫔妾给姐姐请安!” 云嫔依靠在软榻上,脸色很是难看,她冷声喝道:“本宫看来你翅膀硬了!” 翠香也跟着帮腔,“胡答应是不是忘了,是谁让您入宫的?您入宫是来做什么的?云嫔娘娘对你厚爱有加,你就是这么回报娘娘的吗?” “姐姐息怒,其实皇上昨夜并未让嫔妾侍寝。” 邢烟低垂着头,一开口就爆出了个惊人的大瓜。 皇上翻了她的牌子,却没要她侍寝,这可真是让人意外啊。 看来,皇上不喜欢她这个类型。 也是,就她这种乡里长大的野鸡,怎么可能入得了皇上的眼。 云嫔的心稍稍安放了些许,她端起茶几上的参汤,抿了一口,问道:“那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邢烟仍旧跪在地上,耷拉着脑袋,闷声道:“皇上本来要打发嫔妾走的,可不知为何,皇上盯着那盘残局看了好一阵,非要嫔妾留下来陪他下棋。” 听到下棋这两个字,云嫔的眉头就蹙了起来。 她算是棋艺里的佼佼者,可平生最怕的便是陪穆玄澈下棋。 他的棋艺实在是太菜了,又菜又不自知,每次他都要拽着她下上好几盘。 人们都说,皇上爱下棋,就是为了赢棋。 所以,云嫔每次陪皇上下棋,都要想着法子让他赢,哄他开心。 让一个高手一直扮演菜鸟,挖空心思给对手喂棋,这本就是强人所难。 最难的是,让对方赢了,还要说一些奉承吹捧的话,让他赢得风光体面。 每次陪穆玄澈下完棋,云嫔就觉得心力交瘁。 上一次去养心殿,他又拉着自己陪他下棋。 云嫔勉为其难。 可能是那天她喂棋没有喂到穆玄澈的心坎儿上,他当时就变了脸,打发她回了青岚居。 云嫔本想主动示好的,可她怕穆玄澈又要拉着她下棋。 那盘没有下完的棋,一直都是她心里悬着的石头。 现在听闻邢烟替她下完了那盘棋,云嫔只觉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你也累了一夜,回去好好休息吧。” 她挥了挥手,将邢烟打发了出去。 侧殿。 宝珠已经备好了早膳,有邢烟心心念念的荔枝煎。 米粥盛在青花瓷碗里,几样小菜依次摆在桌上。 邢烟一进门,就急不可耐地抓了几颗荔枝煎送进嘴里,那甜滋滋的味道瞬间冲淡了口腔里的寡淡。 昨夜可真把她累惨了。 她再也不想陪穆玄澈下棋了。 她刚冒出这个念头,殿外突然响起一声尖厉的声音。 “内务府奉旨进献!” 宝珠快步迎了出去,就见陈德祥捧着一个紫檀木长匣子进来了。 “皇上口谕,胡小主昨夜辛劳,特赏赐‘凝碧’棋一副。” 陈公公笑盈盈地将匣子奉上。 邢烟跪地谢恩,一脸狐疑。 昨夜,她斗胆在棋盘上将穆玄澈彻底碾压了个遍,他没有降罪于她,她已觉得万幸。 可他为什么还赏赐给她一副好棋? “陈公公辛苦了。” 宝珠塞了赏银,将陈德祥送了出去。 主殿。 皇上赏赐邢烟一副棋的消息已经传到了云嫔的耳中。 “娘娘,您是没看到胡答应当时的表情,她惊得都傻住了。别的嫔妃侍寝完,皇上赏赐的可都是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唯独她,得了一副没有用的棋子。” 翠香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云嫔逗弄着笼中的雀鸟,冷嘲道:“贱人就是贱人,上不得台面。” 侧殿。 宝珠捧着紫檀木匣子入内,一脸欢喜。 不管皇上赏赐的是什么,总归是好东西。 她将匣子打开,映入眼帘的是层叠铺陈的明黄贡缎,贡缎中央,棋盘与棋子安然卧于其间。 那棋盘由一整块温润如脂的和田青玉琢磨而成,玉质细腻无瑕。 纵横十九道经纬,只以极细的银丝镶嵌而成,每一道银线都笔直如刀裁,在青玉的底子上闪烁着冷静而精准的寒光。 棋盘左右两侧,各卧着一只扁圆棋盒。 盒盖开启,里面是分盛的是黑白二色棋子。白子,是上等的羊脂白玉,纯净无瑕,握在掌心,温润如凝脂;黑子,则是墨玉中最为珍罕的“乌云片”,漆黑如最深的子夜,却又在墨色深处隐隐透出点点青芒,深沉而神秘。 “小主,这棋真好!” 宝珠夸赞道,却见邢烟沉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 “小主,您就别多想了,皇上赏赐您的东西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东西的价值。您看这棋的材质,绝对是稀世珍宝,价值连城。” 那棋确实是好东西,可穆玄澈为什么要赏赐给她? 她坐在桌前,捡起一枚荔枝煎塞进嘴里,抽丝剥茧般分析着穆玄澈背后的用意。 作为君王,他高高在上,从不缺貌恭与心服。 昨夜,她一次次地试探。 穆玄澈却并未因为她赢棋就降罪于她。 她当时只觉得他格局够大。 可现在看来,并不是如此。 “凝碧”乃西域进贡的珍宝,前一世穆玄澈将其赏赐给了云嫔,他俩经常在青岚居对弈。 这一世,穆玄澈却将“凝碧”赏赐给了邢烟。 他是希望日后可以经常来邢烟殿内与她对弈? 思及此,邢烟只觉得后脊上冒出一层层冷汗。 她绝不允许穆玄澈现在有这个念头。 “宝珠,你去把浴桶里的水换上凉水。”邢烟吩咐道。 宝珠一头雾水,“小主,您不是要洗热水澡吗?” “照我吩咐去做。”邢烟命令道。 宝珠没再多问,按照邢烟说的,将浴桶里的热水倒掉,全部换成了凉水。 二月底,空气里还透着凉意,邢烟用手试了试温度。 够凉。 她没犹豫,直接入桶将自己浸了进去。 “小主,您这样会生病的。” 宝珠慌了,她拉住邢烟的胳膊,想要阻止她伤害自己。 可邢烟却一把将宝珠推开,正色道:“不生这场病,我们恐怕都不能活命。” 她说得这么严重,宝珠吓坏了,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 “小主,可您也不用这样作践自己啊!奴婢会些三脚猫的工夫,可以让小主蒙混过关的。” 宝珠的本事,邢烟是知道的。 但这一次,她不想瞒天过海。 “只有真的生病,才不会露出马脚。宝珠,听我的,你再去打些凉水来!” 她冻得牙齿不住地打颤,却拼命忍着。 宝珠知道劝不住邢烟,她擦干泪,照着邢烟说的去做。 当晚,邢烟发起了高烧。 宝珠一直守在床边,待邢烟烧得迷糊了,这才去请太医。 邢烟被翻了绿头牌却没能侍寝的丑闻前脚在后宫刚传开。 后脚,皇上赏她一副棋的怪谈又让众人笑了个够。 太医进出青岚居侧殿,旁人知晓了,更觉她是个没福气的人。 邢烟成功地让自己从所有人的注视里消失了。 然而,穆玄澈却并不知情。 他是在一天晚膳后,突然想起与邢烟在棋盘上厮杀一夜的经历。 够爽,够有趣! 他想都没想,就冲赵德允说道:“宣胡答应来养心殿!” 第25章 皇上又宣邢烟去养心殿 赵德允不敢怠慢,立刻差徒弟小喜子去青岚居通传。 小喜子以为自己领了个好差事,屁颠屁颠就往青岚居跑,刚到殿门口,就瞅见宝珠垂泪送太医出来。 “傅太医,您一定要好好医治我家小主,她都昏迷三天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苏醒啊?” 小喜子闻言,如雷贯耳。 “宝珠姑娘,胡小主还没醒吗?皇上急宣她去养心殿,正等着呢!” 这差事办不妥,他没法在赵德允那里交差。 宝珠一听皇上又要召见邢烟,急得哇哇大哭。 “喜公公,我家小主自那日从养心殿回来就病倒了,这三日都没睁眼,恐怕是……” 凶多吉少这几个字她没说出口。 小喜子急得直跺脚,“这可怎么办啊?皇上要见胡答应,等着她下棋呢!” 又是下棋! 宝珠惊觉,一切都如邢烟所料。 “要不我陪喜公公走一趟?” 小喜子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领着宝珠前去复命。 赵德允等在冬暖阁门外,皇上已经催了两回了,还是不见邢烟的踪影。 眼见着小喜子回来了,却不想领回来一个哭哭啼啼的宫女。 “什么?胡答应病了?” 听闻到这个消息时,赵德允的脸上露出震惊又惊恐的表情。 这个胡答应怎么如此没福气? 皇上召她来下棋,这是天大的恩宠啊!她怎么就病了? 早不病晚不病的,为什么非要在皇上宣召她的时候生病啊? 他只觉得头皮发麻。 穆玄澈这几日都没出养心殿,不是在跟大臣们议事,就是在批阅奏章,他贴身伺候,知晓穆玄澈早已疲惫不堪。 今日晚膳时,他提议皇上要注意休息,还故意提到了对弈。 皇上宣了胡答应。 他本还在为自己的聪明暗自欢喜,却不想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师父,现在该怎么办啊?万岁爷问起,这可如何是好?” 小喜子又慌又乱。 冬暖阁内,突然传来穆玄澈冷厉的声音:“人呢?怎么还没来?” 他兀自坐在棋桌旁,一手执白子,一手执黑子,俊眸低垂。 今晚,他做好了与邢烟再次厮杀的准备。 这几日,他忙里偷闲地看了几本棋书,自觉技艺有所长进,他想跟邢烟切磋一番,看看成效如何。 赵德允重重叹息一声,硬着头皮弓着腰,战战兢兢地入内,“皇上,胡小主病了。” 告知这个噩耗时,他的手不受控地有些发抖。 穆玄澈正要落棋的手停留在半空,眉头拧起,“病了?” “病得很严重,太医过去瞧过了,是染了风寒。”赵德允如实说道。 “啪嗒!” 穆玄澈手里的棋子掉落在棋盘上。 期待落空,他的心情瞬间跌落谷底。 真扫兴! “嘱太医好生诊治。” 穆玄澈丢下一句话,起身,径直朝御花园走去。 然而,没走几步,他又撞见了那棵树。 白色的发带还在随风飘扬,可爬树的女子至今再未现身。 人一生所困为何?不过是得不到和已失去。 那爬树的女子,那训马的小厮,不就是得不到吗? 而那夜他虽一败涂地、却兴奋快乐的下棋体验,如今只能是回忆了。 他贵为天子,原来在面对遗憾和缺失时也无可奈何。 小喜子离开青岚居没多久,邢烟就醒了。 她确实病得不轻。 高烧退一阵,又烧起来,浑身一会儿火烫,一会儿寒冷,仿佛在冰火两重天中炼狱。 宝珠趁她清醒,将皇上派人宣她下棋的事如实禀报。 “小主,您说皇上还会派人来寻您吗?”宝珠担忧地问道。 邢烟靠在床头,气若游丝,却又笃定地说道:“很快还会有人来。” 果然,一切如同邢烟预料的一样。 赵德允为了弥补穆玄澈的遗憾,亲自领着太医院的黄院判过来给邢烟诊治。 这一刻,宝珠算是懂了邢烟为什么要真病了。 她那点三脚猫的工夫,确实可以糊弄一些医术一般的人,但像院判这种大咖,分分钟就能看出端倪。 欺君,是大罪。 幸亏邢烟没有铤而走险,否则现在就要倒大霉了。 黄院判年岁很大,他进了内殿,就开始给邢烟把脉。 “小主的脉象沉滞如石,此乃心血大亏之象。小主先前怕是劳心太过,耗损过剧,以致心血暗耗,神不守舍。” 他捋着胡须摇了摇头,看向邢烟苍白如纸的面色,又说道:“本就根基不稳,又猝感风寒,外邪乘虚而入,两相胶着,才致此凶险昏迷。” 他说这些的时候,赵德允一直都站在旁边。邢烟此刻处于半清醒状态,所以他们说话的声音全落入她耳中。 关于病理分析的部分,她不是很明白,但有一点她是听清楚了,黄院判说她病得很重。 宝珠是懂几分医理的,黄院判话音刚落,她就哭成了声。 “我家小主自入宫以来,每晚都挑灯抄写经文,未曾睡过一日整觉。那日自养心殿回来,吹了寒风便病倒了,这一病还不知道何时能痊愈?” 黄院判闷声叹了好几口气,“老夫先替小主开几剂药吃着,病来如山倒,不可操之过急。且好生将养着,等春寒过了,自会恢复如初。” 得了这话,赵德允心里算是有数了。 过了几日,穆玄澈又想宣召邢烟去养心殿对弈。 赵德允立刻将邢烟病的严重的消息告知于他,穆玄澈便打消了找邢烟下棋的念头。 自此,她终于彻底消失在所有人的注意里。 邢烟昏迷不醒的那几日,自是不能再替云嫔抄写经文,翠香便将纸笔都领回了。 因祸得福。 她成功地甩掉了云嫔强加在她身上的锅。 无压一身轻的邢烟,没了掣肘,便又开始一边养病,一边开始筹谋新的动作。 孟嫔的册封礼定在三日后。 礼成,她便是正儿八经的一宫主位了,与云嫔旗鼓相当。 古人云:一山不容二虎。 由此,她与云嫔的角逐赛才算正式开始。 云嫔还在禁足中,自是没机会看到好闺友孟南柠册封嫔位的仪式。 可若是有人替她看到呢? 思及此,邢烟的眸子里闪过一道冷芒,“请翠香姑娘过来一趟。” 第26章 云嫔的锅,邢烟不背 邢烟因病卸了抄写经文的重任之后,那活儿就变成翠香的了。 她累得苦不堪言。 日日都想把锅重新甩给邢烟,奈何邢烟躺在榻上,一副病得要死不活的样子。 宝珠过去传话,翠香喜不自禁,以为邢烟又能抄经了,忙让小宫女抱着纸墨往侧殿去。 可一入内,却见邢烟靠在床头仍旧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她心一沉,脸就垮了下来。 “胡小主让奴婢来所为何事?” “咳咳咳……” 邢烟正要开口说话,突然开启一阵剧烈的咳嗽。 像是要把肺给咳出来似的。 翠香嫌弃地捂住口鼻,往后退了一步 宝珠端来汤药上前,替邢烟抚着胸口,“小主,黄院判都交代过了,您不能太劳累,要多休息。” 翠香离得远远的,总觉得宝珠这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她使了个眼色,小宫女抱着纸笔缓缓地退出了侧殿。 “翠香姑娘。”邢烟终于止住了咳嗽,开口说道:“本应该我过去见姐姐的,奈何这病一直不见好,我怕让姐姐染了病气,所以才劳烦你来这一趟。” 她说几句就停下来喘息,“三日后便是孟嫔的册封礼,皇上下旨,各宫都要前去观礼恭贺,我刚入宫,没有拿得出手的贺礼,能否先找姐姐借一份……” 邢烟说到这里的时候,又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 翠香听了,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借贺礼这种闻所未闻的事儿,邢烟竟然开创了先河! “胡小主可真是敢开口啊!贺礼这种东西都想着找云嫔娘娘借。拿不出就别送,你都病成这样了,还想着凑别人的热闹?” 翠香冷言了几句,转身快步从侧殿走了出去。 她一走,宝珠就笑了,冲邢烟竖起一个大拇指,“小主,您这一招可真是高!借翠香的口提醒云嫔,也不知道云嫔会不会中招。” “咱们且等着瞧吧,她一定会出手。”邢烟笃定地说道。 她掀开被子下床,走到铜镜前坐下来,镜子里的她是久病未愈的模样。 她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样子,说道:“这段时间多亏了你,这妆容都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了。” 她的病其实早就好了,院判那边开的药,宝珠每日都在煎熬,不过邢烟都倒掉了。 黄院判来过一回之后,便让小太医定期过来复诊。 小太医的医术到底不精,宝珠耍了点小花招,他硬是没发现。 “小主,这病咱们还要装到什么时候?”宝珠好奇地问道。 “那就要看云嫔怎么出手了!”邢烟淡淡应声道。 她选定孟南柠这把刀,并不是要让云嫔致命,而是要狠狠地挫挫她的锐气。 独宠五年,她也该尝尝被碾压的感觉了。 主殿。 翠香气鼓鼓地将邢烟的话如实转告云嫔,“娘娘,胡答应脑子是不是烧糊涂了?孟嫔跟咱们不对付,她明知道还要去凑热闹,竟然把主意打到您身上,是把您当财库了吗?” 翠香愤愤不平,云嫔的眉头也拧成了川字。 她先前听了邢烟的劝告,确实韬光养晦了一段时间,但随着孟嫔册封礼的日子渐近,她内心的平静还是被嫉妒取代了。 孟南柠哪里比得上她了?凭什么可以跟她平起平坐? 随着翠香叨叨个不停,云嫔心底的怒火、嫉妒、不甘……彻底地翻涌开来。 “老虎不发威,他们还真是把我当病猫啊!”云嫔猛地一巴掌拍在茶几上。 她只是被禁足,又不是削去手足。 “胡答应不是要借贺礼嘛,你去库房挑一件给她,然后……” 云嫔的眸子里闪过一道冷芒,翠香会意,应声道:“娘娘放心,奴婢知道该怎么做。” 当晚,翠香就将一柄玉如意送了过来。 “娘娘说了,胡答应既然有求,娘娘一定有应。不过胡答应可要记住了,娘娘若有求,胡答应也得万死不辞。” 翠香的话说得很重,带有胁迫之意。 邢烟清楚,这把玉如意若接了,便是默认了要被云嫔利用。 她心里已经有了计划,欢喜道:“姐姐对嫔妾的好,嫔妾没齿难忘。” 翠香送完了礼,趾高气扬地走了出去。 那柄玉如意,宝珠仔细地检查了好多遍,可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她不信云嫔是个大方的人。 “小主,您说云嫔这是什么意思?”宝珠百思不得其解。 但邢烟心里已经清楚云嫔想要做什么。 前一世,她与云嫔打了太多交道,云嫔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她想要得到的东西一定会不择手段,得不到的就要彻底毁灭。 孟南柠晋升嫔位,她怎么可能让册封礼一帆风顺? 所以那玉如意只是表面的礼,真正的大“礼”还在后头呢! “她想要借刀杀人。”邢烟轻描淡写地说道。 “杀什么人?怎么杀人?难道她想要您取孟嫔的命吗?”宝珠惊得连连发问。 她家小主怎么这么命苦啊,疯狗打架,怎么还拉上她家小主送死啊? “小主,反正您病着,要不这个册封礼咱们不去了吧!”宝珠劝说道。 邢烟却一点都不慌,遇事见招拆招,才能解决问题。 “不至于,她顶多只是想破坏册封礼,我们且走一步看一步。” 果然,一切如她所料。 册封礼当日,邢烟拖着病体得前去观摩。 宝珠搀扶着她出门,刚走出侧殿,翠香就迎了过来。 她将一份精美的茶点递给邢烟,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份茶点是娘娘特意为胡小主准备的,该怎么做?胡小主清楚吧?” 原来大“礼”是一份茶点。 邢烟没装,大方接过茶点,应声道:“让姐姐费心了,嫔妾一定不会让姐姐失望。” 主仆二人出了青岚居的大门,走到僻静处时,宝珠将餐盒打开,里面是酥梨糕。 她拾起一块,在鼻翼前仔细地闻了闻,立刻惊得面色大变。 “小主,这里面有巴豆!” 巴豆性热,有大毒,误食可引起剧烈水泄、呕吐,如不及时解毒,易造成休克甚至死亡。 若是孟嫔食用了酥梨糕,后果不堪设想。 “小主,云嫔这是想借小主的手,让孟嫔在册封礼上失仪。”宝珠咬牙切齿地说道。 这一招可真是狠啊,不光破坏了孟嫔的册封礼,还让她在所有嫔妃面前成为笑话。 “小主,现在怎么办?” 孟嫔中毒,邢烟一定会倒霉;可若孟嫔没有中毒,云嫔那里她过不了关。 左右她家小主命悬一线。 宝珠急得不知所措,但邢烟却依旧淡如云烟。 “怕什么?巴豆又不是我放的,自有人背锅。” 第27章 皇上替她做主 蓝雨阁,处处洋溢着欢喜。 孟嫔已搬入主殿,偌大的院子此时完全属于她了。 她早早就穿好了朝服,等着吉时到,参加由礼部主持的册封仪式。 邢烟来时,时间尚早,宫里并无其他嫔妃。 “嫔妾恭喜孟姐姐!” 邢烟入内,奉上贺礼,毕恭毕敬地给孟嫔行了大礼。 孟嫔脸上堆满了笑,忙拉起邢烟,“妹妹身子可好些了?你能来,本宫已经很开心了,你还送我这么贵重的礼做什么?” 孟嫔说着客气话,邢烟却没当真。 她示意宝珠将食盒打开,“这盒酥梨糕是云嫔娘娘做的,她嘱咐嫔妾别告诉姐姐。” 邢烟故意说道。 云嫔把这盒酥梨糕给她时,可没说不让她道明真主。 “云嫔姐姐还记得本宫爱吃酥梨糕,有心了。” 孟嫔看着那精致的酥梨糕,有刹那的怅然。 她与云嫔之间,虽有了嫌隙,可那些曾经一起经历的过往,却是抹不去的。 她拾起一块便小尝。 “妹妹借姐姐的光,今日也有口福了。”邢烟说着,则贪嘴似的拾起一整块塞入嘴里。 宝珠吓坏了,她想要阻止又来不及。 只能隐晦提醒道:“小主,黄院判可提醒过您,不能乱吃甜品的。” 巴豆有毒,她家小主吃了那么大一块,这不是不要命了吗? “好宝珠,我快馋死了,你就让我吃一块嘛。”邢烟故作撒娇道。 孟嫔脸上带着盈盈的笑,关切道:“胡妹妹还是要多注意身体,一直病着,总不是好事。” 宫里其他嫔妃陆陆续续到了,孟嫔又过去与她们打招呼。 “小主,我会调制解药,咱们快回去吧。”宝珠一门心思只想邢烟好。 可有些时候人就是身不由己,邢烟若不以身犯险,她没法活命。 “你不用担心,我心里有数。”邢烟拍了拍宝珠的手,示意她放松。 很快,吉时已到。 册封使着一身枣红色官服入内,众人见状,按照位次退到一边。 孟嫔戴上朝冠,着朝服从正殿走出去。 引领女官上前,领着孟嫔跪拜行礼,册封使拾起香案上的册文开始宣读。 场面肃穆,安静得一根针掉下来的声音都能听见。 众嫔妃远远观摩,眸中满满都是钦羡。 孟南柠入宫不过半个多月,一下子就升为一宫主位,而蓝雨阁的主殿,已经按照嫔位的规格布置一新。 邢烟进来时瞟过一眼,虽不如云嫔华丽,但也是一等一的精美。 “什么时候我也能像孟嫔娘娘这样啊?我没出息,这辈子只要能奔到一宫主位,就算是孤独终老我也愿意。” “可不是嘛,只有做了主宫娘娘,咱们才算是高枕无忧了。” “以后咱们可要多来孟嫔娘娘这里走动,也沾沾她的喜气,我瞧着她比云嫔娘娘好相处多了……” “真希望她的恩宠超过青岚居那位……” 人群里窸窣的议论声此起彼伏,有捧高的,也有踩低的。 邢烟听着,心里并未有异样。 人总是会对比,也总是更利己。 册封使年轻俊美,声如洪钟,册文从他口中念出来,十分悦耳。 孟嫔挺直腰背,随着册封使一起宣读册文。 这一刻,她荣光无限。 等册文读完,她接了银册,行三跪三拜大礼后,这册封礼仪就算是礼成了。 终于,册文读完了。 册封使双手拿起银册,缓缓地交给孟嫔。 突然,一股绞痛从腹部传来,穿江倒海一般。 想要入恭的感觉来得迅猛又突如其来。 为了避免册封礼上失仪,她已经从昨天开始禁米水了。 今天早上,邢烟带来云嫔送给她的酥梨糕,她没忍住,吃了一小块。 所以……那块酥梨糕有问题? 孟嫔来不及多想,只能用尽洪荒之力忍着。 她接过银册,开始在引领女官的提示下,行三跪三拜大礼。 一跪一拜,她痛得满头大汗。 二跪二拜,她已经直不起腰身。 三跪三拜…… 她刚跪下去,还不曾直起腰,就听到一声巨响…… 接着,空气里弥漫开一阵恶臭。 她那身朝服之下,淌出了一滩黄色的不明物…… 这一幕,史无前例。 所有人都懵了! 秋菊慌里慌张地扯过一条毯子就冲了出去,她不知道如何是好,索性用毯子罩住了孟嫔的头。 “大家都散了吧!” 不知道谁叫了一嗓子,围观的人群立刻从蓝雨阁走了出去。 同时,孟嫔册封礼上失仪的事儿也在后宫传开了。 她成了所有人嘴里的笑话。 “快!去宣太医。”孟嫔哭着说道。 秋菊又提醒道:“娘娘,奴婢去养心殿请皇上来!” 孟嫔本想拦住秋菊,但她却犹豫了。 云嫔害她颜面尽失,她去皇上面前告状也算不得什么。 她在宫女的搀扶下,朝恭房走去。 然而,一推开门,却见邢烟晕倒在恭桶上。 “胡妹妹!” 孟嫔叫了一声,邢烟一点反应都没有。 “还愣着做什么?快扶你家小主去软榻上躺着。”孟嫔冲宝珠命令道。 邢烟在昏迷之前,对宝珠一再叮嘱,不管发生什么事儿,只管哭,但不要提云嫔。 养心殿。 册封使已经将今日的突发情况告知穆玄澈。 他刚忙完政事,此刻才得闲。 “竟然有这种事?”他有些难以置信。 嫔妃册封时,礼部会专门派人前去告知相关事宜。嫔妃为了册封礼顺利进行,早早就会做好一应准备。 孟南柠虽是新人,但她不可能不懂这个规矩。 “皇上,孟嫔身边的宫女秋菊哭着求见。”赵德允进来通传。 穆玄澈点了头,秋菊就进了大殿。 她跪在穆玄澈身前,哭诉道:“皇上,您要为我家娘娘做主啊,有人想害她……” 秋菊一直为孟嫔叫屈,穆玄澈也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走,朕去瞧瞧。” 等他到了蓝雨阁时,太医已为孟嫔与邢烟诊治。 孟嫔只吃了一点酥梨糕,所以她的症状不算重,太医开了解药,她服下一些后,已无大碍。 而邢烟就惨了,她本就大病了一场,身体弱不禁风,又吃了一整块的酥梨糕,此刻虽服用了解药,却一直昏迷不醒。 “皇上驾到!” 赵德允尖厉的声音在蓝雨阁传开时,孟嫔哭着迎了出去。 “皇上,臣妾差一点就见不到您了!”孟嫔泣不成声。 穆玄澈将她拉起来,蹙紧的眉头松了几分,“爱妃放心,朕绝不姑息恶人。” 他牵起孟嫔往里走,太医还在给邢烟扎针。 “到底怎么回事?”穆玄澈冷声问道。 太医立刻放下手里的针,跪地复命:“皇上,孟嫔娘娘和胡小主是服用了含有巴豆的酥梨糕。巴豆性热,有剧毒,误食轻者腹泻不止,重者可致命。” 那盒酥梨糕一共只有两块,孟嫔那块只吃了一半,还留有一半。 “幸亏孟嫔娘娘误食较少,没有酿成什么大祸,但胡小主食用较多,恐怕恢复还需要一些时日。”太医如实禀告。 穆玄澈阴沉着脸,锐利的眸子扫过软榻上的邢烟。 他对邢烟的印象并不深刻,只觉得她比上次见到的时候更清瘦了一些。 “这酥梨糕哪里来的?”穆玄澈怒问道。 对方没有想要孟嫔的命,只是想要她在册封礼上出糗。 这手段不算恶毒,但实在是恶心。 宝珠吓得不行,忙跪地承认:“回皇上话,这酥梨糕是奴婢带来的。” 她话音刚落,穆玄澈就下了令,“贱婢!拖出去杖毙!” “皇上,此事不关胡妹妹的事。”孟南柠忙给穆玄澈跪下。 秋菊抢话道:“那盒酥梨糕是云嫔赏赐给我家娘娘的,是她想要害我家娘娘的命。” 听闻这事儿跟云嫔有关,穆玄澈的眸色瞬间就暗了下来。 “到底怎么回事?你如实说来,但凡有一个虚字,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宝珠按照邢烟吩咐的,战战兢兢道:“今早出门,云嫔娘娘的侍女翠香,突然交给我家小主一盒酥梨糕,说孟嫔娘娘爱吃酥梨糕,嘱咐我家小主交给孟嫔娘娘,但不要告诉孟嫔娘娘是她送的。” “我家小主不知情,想着云嫔娘娘也是一番好意,所以就将酥梨糕奉上。她见酥梨糕美味,贪嘴抢吃了一块,这才……” 宝珠说完,跪在那里一个劲儿地哭。 现在,全屋子里的人都听清楚了,邢烟只是替罪羊。 云嫔才是始作俑者。 宝珠哭,秋菊哭,孟嫔也跟着哭。 穆玄澈可是说了要替她做主的。 君无戏言。 然而,天子起身,只是冲赵德允说道:“送胡答应回去,让太医好生照料她!” 而后,他走向孟嫔,心疼地替她拭去泪:“爱妃受委屈了,等朕调查清楚了,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第28章 皇上出现在门外 那天,邢烟是被人抬回青岚居的。 随她一同回来的还有一名太医,宝珠紧随邢烟身侧,一双眼睛哭得红肿不堪,如同熟透了的桃子。 翠香远远地瞅见了,赶紧回屋跟云嫔汇报。 “娘娘,那个胡答应果然脑子不好使,咱们只是让她给孟嫔一个下马威,她倒好,竟然差点把自己给折进去了。” 翠香奚落道。 孟嫔册封礼上出糗,云嫔听闻消息后,心情无比愉悦。 此刻,她正对着铜镜,欣赏着自己的盛世美颜。 邢烟只要把事儿办成了就好,至于有没有把自己折进去,她并不在意。 “她不是脑子不好使,是轴。本宫的差事可没那么好办,她行差就错一步,都是要掉脑袋的。但她想活命,还想着本宫放她自由,她怎么能不对自己狠?” 云嫔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 一个轴且想自由的人,便是一枚最好使的棋子。 “那是,娘娘给她差事,是给她搏命的机会。她要是不识趣,把差事办砸了,不用娘娘出手,她今天都走不出蓝雨阁。” 翠香又附和道。 “你去给她送两盒燕窝吧,既然活下来了,就要好好替本宫卖命。”云嫔的眸光看向了窗台那盆盛开的海棠。 自从上次牡丹盆里发现麝香之后,她便再也不待见牡丹了,特意让内务府换了海棠。 海棠花团锦簇,美是美,终究没有牡丹的国色天香。 “是。奴婢现在就去。” 翠香领了命令,火速拿了两盒燕窝,便朝侧殿而来。 “胡小主,娘娘念你有功,特意让奴婢来看看你。这两盒燕窝,你拿去好好补补身体。娘娘说了,胡小主既然福大命大,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翠香摆着一副上位者施舍的嘴脸。 宝珠脸上氤氲着怒火,她家小主差点因为云嫔丢了命,翠香竟然还敢在这里耀武扬威。 “翠香姑娘,我家小主今天可是豁出命去了。”宝珠愤愤地想要替邢烟打抱不平。 翠香抱着双臂,冷哼一声,伸手指向邢烟,说道:“这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嘛,怎么?想讹人?” “在这后宫里,不管是主子还是奴婢,这命啊,都不由己。胡答应命大,你可得小心一点。” 她话锋一转,威胁的话就脱口而出。 邢烟虚脱地靠在床头,立刻伸手拽住宝珠的袖子。 “宝珠,去给我倒杯水。”宝珠忍下怒火,转身走向茶桌。 邢烟欠了欠身子,冲翠香说道:“姐姐体恤疼惜我,待我身子好些了,再过去给姐姐谢恩。” 她很识趣,卑躬屈膝的样子,像极了一条听话的狗。 翠香十分满意,“还是胡小主识趣,不过不听话的奴婢,胡小主还是好好教教规矩,不然落外人手里,可没人护得了。” 翠香离开后,宝珠气的眼圈再次红了。 “小主,您就发句话吧,奴婢今晚就她上西天。” 她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可以治病救人,但也可以杀人要命。 她是个奴婢,但不是人人都想要拿捏得了她。 翠香一天到晚瞎蹦跶,满肚子坏水,打着云嫔的旗帜到处祸害人,她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就不该活在世上。 邢烟知道宝珠是个疾恶如仇的人,但在后宫里生存,不是比谁狠,而是比谁更能忍。 “你可以了结了翠香,但明天还有其他人取代她的位置。难道你也要一个个动手吗?” 邢烟这么一问,倒是把宝珠给问住了。 她没想随意杀人,实在是翠香欺人太甚。 她欺负自己就算了,她一个奴婢,凭什么还想要欺负她家小主? “可是小主,万一下一次云嫔是直接让你要人命呢?” 今天,她是幸运,才从阎王爷里捡回半条命。 可好运不会永远眷顾同一个人。 邢烟将视线投向窗口,远处是湛蓝的天。 她声音很轻,问道:“宝珠,你会射箭吗?” 宝珠重重地点头,“奴婢七岁时就学会了,而且奴婢的弓箭百发百中。” 邢烟赞许地看向她,又问道:“那你应该知道怎样才能让箭射得更远吧?” 宝珠摆出一个射箭的姿势,本想演示给邢烟看,但瞬间,她就明白了邢烟的意思。 “小主是想告诉奴婢,想让箭射得远,就要用力往后拉?” 邢烟点了点头,“咱们现在做的,就是射箭。只是这支箭,她看不见。所以,宝珠,忍不是懦弱,是为了蓄足力量,将咱们手里的箭射得更远。你信我,她们都不会好死!” 她眼里升起一抹杀气,宝珠似懂非懂,但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小主,奴婢听您的。” 蓝雨阁。 穆玄澈安抚了孟嫔一会儿,便打着政务繁忙离开了。 秋菊愤愤道:“娘娘,云嫔实在是太恶毒了,不过这次有皇上替咱们做主,她再也没机会欺负您了。” 孟嫔心里却如同明镜似的,她摇了摇头,“不会的,皇上根本就没想过惩戒云嫔。” 他若真想替她做主,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便会派人去调查。 他的迟疑,说明了一切。 “可是,皇上不是说了会给您一个交代吗?”秋菊天真地问道。 孟嫔微微叹了口气,她才入宫,根基浅,就算皇上对她有几分宠爱,也只是新鲜感作祟。而他与云嫔,毕竟有五年感情,她没得比。 “是啊,他会给,但绝不是处置云嫔。”孟嫔笃定地说道。 “娘娘,您就这么算了吗?她都差点害得您没命,这次要不是胡答应替您挡灾,奴婢真是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 秋菊替孟嫔委屈道。 “放心吧,他是天子,一诺千金。” 第二日一早,赵德允就来蓝雨阁了。 “孟嫔娘娘,恭喜您啊!” 他满脸堆笑地冲孟嫔扬了扬手里的明黄卷轴。 “圣旨到,孟嫔接旨——” 孟嫔一惊,赶紧跪地叩首。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嫔孟氏,柔嘉维则,淑慎性成,温慧宅心,克娴内则。特此封号——纯。” 孟嫔心里大喜,穆玄澈承诺说要给她一个交代,没想到竟然是给她赐封号。 这封号可比其他赏赐有意义。 她赶紧叩首谢恩。 “臣妾孟氏领旨,谢皇上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纯嫔亲自奉上打赏荷包,赵德允笑盈盈地走出了蓝雨阁。 “娘娘,皇上这是不打算追求云嫔的罪责了吗?她可是差一点害了您的命啊!” 纯嫔有了封号,在后宫就与众不同,还高出云嫔半个头。 秋菊真心替纯嫔开心,可一想到云嫔毫发无伤,心里又愤愤不平。 皇上没有处置云嫔,自有她的道理。 不过,纯嫔已经很满意了,皇上心里对她歉疚,便会对她上心,她要识趣,想法子固宠。 此外,她并不想与云嫔交恶。她刚入宫,若处处树敌,尤其是与云嫔沦为仇敌,一定会被人利用。 “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况且本宫又没什么大碍。”孟嫔淡淡地说道。 突然,她想起了邢烟。 她因祸得福有了封号,可邢烟差一点因为她丢了命。 纯嫔这个人迷信因果,从选秀开始,邢烟就如同福星一般,让她得偿所愿。只要她跟邢烟在一起,次次都是走好运。 “你替我去看看胡答应,告诉她,安心养好身子,本宫不会忘记她的恩情。” 秋菊带着两只老人参来了青岚居看望邢烟,替纯嫔传了话,没多逗留,便离开了。 可刚走出侧殿,却瞧见一抹明黄立在主殿外。 第29章 邢烟捡了个大便宜 “皇——” 秋菊吓坏了,她没想到竟然在青岚居遇见了穆玄澈。 他垂手站在主殿门外,赵德允领着一溜儿太监紧随他身后,每个太监手里都捧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好多稀奇宝物。 她刚叫出声,赵德允动作快,冲上去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穆玄澈只是扭头扫了她一眼,那眼底的杀气就弥漫开来。 秋菊立刻噤声。 然后在赵德允的视线内,蹑手蹑脚地退出青岚居。 主殿内。 云嫔正大发雷霆,她气得将窗台上的那两盆海棠花都推倒在地,屋子里响起噼里啪啦的碎裂声。 “本宫日后见到她,难不成还要叫她一声姐姐?她算个什么东西,她也配?” “皇上赐她封号,是打本宫的脸,本宫被禁足这么久,他一次都不曾来看望过本宫,却把那个狐狸精宠上了天。” 云嫔咆哮个不停,翠香跟着帮腔。 “娘娘,纯嫔不过是因祸得福,下一次她还能这么走运吗?奴婢听闻,纯嫔嚷着要皇上做主,她就是想逼皇上惩戒您。可那盒酥梨糕是胡答应送过去的,她没真凭实据,拿什么指认您?” “您与皇上多年情分,岂是她能取代的?皇上赐她封号,不过是为了堵住她的嘴,她还真是给根针就当棒槌了。依奴婢看,皇上就是觉得她蠢,所以才封她纯嫔。” …… 一扇门之隔,云嫔与翠香肆意揣度圣意,诋毁纯嫔。 门外,穆玄澈单手背在身后,挺拔的身躯紧绷,仿佛一张随时都要拔出的剑。 他黑着脸,薄唇抿成一道孤冷的弧线。 为了安抚孟南柠,他特赐了封号,旨在帮她平息宫里的恶言恶语。 担心云嫔失落,他下了早朝就过来探望,想着若云嫔有所改变,他便求了太后解除她的禁足。 当他兴致勃勃地出现在此时,听到的却是一番大放厥词。 怒火在他胸间萦绕,他隐而不发,可那只背在身后的手,却蜷缩成拳头,指节根根泛白。 “皇上,奴才去通传一声吧!”赵德顶着满头的冷汗,低声问道。 “走!” 穆玄澈调转身,迈着大步就朝青岚居门口走去。 皇上心里惦记云嫔,可云嫔却让皇上碰壁失望。 赵德允是人精,他清楚穆玄澈对云嫔非同寻常。 于是,他故意弄出一点声音,“皇上,那这些东西怎么办?” 他的声音不算大,但却穿过门帘传到了殿内人的耳朵里。 云嫔太久没听到赵德允的声音了,她诧异地看向了翠香,“皇上?” 翠香也听到了外面的声响,“奴婢去看看。” 她掀开门帘朝外望,恰巧看到穆玄澈那身独有的明黄消失在门口。 那一刻,她吓傻了。 “娘……娘,真是皇上……” 云嫔也大吃一惊,她慌忙追出来,却没有看到穆玄澈的身影,只看到太监捧着东西去了侧殿。 刚才她与云嫔多嚣张,此刻就有多慌张。 “怎么办?娘娘——” 翠香这会儿有种死到临头的感觉。 刚才她可是说了好多大逆不道的话。 她是奴婢,奴婢妄论主子,这是死罪。 云嫔只觉得脑子有些懵,被禁足这一个多月来,穆玄澈可是一次都没有来过。 那今天他是被哪股风吹过来的? 云嫔跌坐在软榻上,她想要冷静一些,可是脑子里嗡嗡乱想。 她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些什么,更不知道穆玄澈都听到了些什么。 这种失控感,让她坐立难安。 “你……你去侧殿打听打听,皇上什么时候过来的?”她吩咐道。 翠香走路打颤,她搀扶着墙,一步一步地朝侧殿挪动。 皇上来主殿的事儿,小邓子第一时间告知了邢烟。 “皇上没进去,就站在殿外一直听着。奴才隔得远远的,都能瞧见皇上那脸气的呀!”小邓子说着,还模仿着穆玄澈的样子给邢烟看。 “这一回云嫔可是把自己玩完了,真是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报。”宝珠一边收拾着皇上的赏赐,一边开心地说道。 “她不会玩完的。” 邢烟捧着药碗,喝了一大口,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咙往下钻,她忙抓起一颗荔枝煎塞到嘴里。 “为什么啊?”宝珠有些难以置信。 穆玄澈可是天子啊,他手里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云嫔口出狂言,难道不该遭到惩戒吗? 她是嫔妃,皇上念及旧情,可翠香那个恶毒的奴婢,不该以儆效尤吗? “有些事你以后就明白了,先把那些物品登记入库吧。” 有了云嫔的前车之鉴,邢烟没有再多说什么。 后宫能够走得长远的嫔妃,除了依靠皇上的恩宠,更重要的还有朝堂上的运筹帷幄。 云嫔之所以长青,宁远候的功劳不可忽视。 他今日隐而不发,除了念及旧情,更多的可能还是顾及朝局。 穆玄澈对云嫔确实用心,从他赏赐的这些物品就可以看出。 不管是锦罗绸缎,还是金银首饰,一切都是最好的。 宝珠将那些物品一件件展开给邢烟看,“小主,不管怎么说,咱们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好东西谁不稀罕呢? 穆玄澈本来想送给谁的不重要,重要的事这些东西现在属于她。 翠香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挪到了门口,她一抬眼就看到满屋子的好东西。 皇上果然是惦记云嫔娘娘的,那些东西可都是稀罕物啊! 此刻,她肠子都悔青了。 “翠香姑娘,你来做什么?”宝珠故意问道。 翠香脸色煞白,声音里完全没了之前的嚣张跋扈。 “宝珠,这些东西谁送来的啊?”她试探性地问道。 “喜公公呀!他说是皇上赏赐给我家小主的,你瞧瞧这珍珠的成色,还有这绫罗绸缎,奴婢眼拙,从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翠香姐姐,你来帮我掌掌眼,这个是什么啊?” 宝珠拉着翠香,指着一座纯金打造的送子观音像问道。 翠香顿觉不妙,脸色更加的难看。 这送子观音像本是皇上要赏赐给云嫔的,现在却成了邢烟的东西。 她的脑子已经不好使了,脱口道:“皇……皇上什么时候来的?” 见翠香入了圈套,宝珠装傻,“皇上来过吗?什么时候的事?” 她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跑到门口,拉着春分和夏至问道:“刚才你们俩可见到皇上来过?” 春分和夏至一直在殿外收拾,齐齐放下手里的工具,应声道:“奴婢们不曾见过皇上。” 这下子,翠香心里更没底了。 所有人都没有看到皇上来过,可偏偏只有她看到了那抹明黄。 难道是她看错了吗? 她开始陷入自我怀疑里。 “可能是我看错了吧。”她自言自语着,挪动脚步朝主殿走。 殿内,云嫔攥着娟子,在房内焦灼地来回走动。 见翠香终于回来了,她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抓住她的手,“皇上什么时候来的?他呆了多久?都听到什么了?” 云嫔连珠炮似的发问,问得翠香更不确定了。 “娘娘,她们也不知道。兴许……兴许是奴婢看花了眼吧!” 看花了眼? 云嫔所有的慌乱瞬间化作愤怒,抡起巴掌就扇打在翠香的脸上。 “你到底有没有看清楚?皇上是不是来过?想清楚再说。” 可翠香的脑子已经短路了。 她什么也想不起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哇哇地大哭,“娘娘,奴婢该死……奴婢是真的不记得了。” “赶紧想,赶紧给本宫想……” 云嫔疯了一般,两个巴掌左右开弓,照着翠香的脑袋就呼呼地扇打。 翠香被打得无处可躲,脑袋里只剩下一片空白,“奴……奴婢确定,皇……皇上没来过。” “对,皇上没来过,皇上一直都没有来,今天也不没来,一定是你看错了。”云嫔喃喃自语道。 她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摇摇欲坠,翠香强撑着起身去搀扶她,却被云嫔连踹了两脚。 “管好你的嘴,以后再乱说话,本宫决不轻饶!” 第30章 云嫔打上了邢烟的主意 一直到很晚,主殿才消停下来。 万籁俱寂,却像是在酝酿另一出躁动不安。 这一晚,久不入后宫的穆玄澈,突然翻了周嫔的绿头牌。 这个以谨小慎微著称,且毫无存在感的女人,就这样意外地进入大众的视野。 不过,没人将她放在心上。 毕竟,她在府邸时便不讨喜,入宫后又受母族牵累,这些年在宫里形同摆设。 但意外发生了。 第二天一早,穆玄澈竟然给周嫔赐了封号——“惠”。 夸她仁德宽厚、聪慧贤淑。 这个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疯狂地在后宫传扬,所有人为之震惊。 传到青岚居时,直接把云嫔的怒火和妒火掀上了天。 “凭什么?她一个罪臣之女,凭什么比本宫高半个头?” 云嫔气急败坏,她从未正眼看过惠嫔一眼,甚至连她长什么模样都记不太清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现在位分也比她高了半头。 翠香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她不敢多嘴,可又担心云嫔气坏了身子。 只好大着胆子安抚道:“娘娘,惠嫔是宫里的老人,一直不得宠,皇上是可怜她,才给她赐封号。她无母族支持,不足为惧,您不用把她放在心上的。” 云嫔从未将任何人放在心上,她气的是现在所有人将她当笑话了。 她在气头上,谁的话都听不进,抓起茶盏就朝翠香砸。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本宫何时怕过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你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 她无处发泄的怒火,悉数都撒到了翠香的头上。 她被泼了一身茶水,狼狈至极,但很听话,乖乖地闭上了嘴。 晌午。 皇上传了三公主去养心殿一起用膳,而后就给冯贵人复位了。 后宫再次掀起轩然大波。 冯嫔被降位才不过十来天,皇上竟然又恢复了她一宫主位的身份。 云嫔早上还没熄灭的火,这会儿又蹭地燃了起来。 “这个不要脸的老鹌鹑,被降位了还不消停!竟然利用孩子去勾引皇上!” 她气得嗷嗷地乱叫。 凭什么啊! 同样是受罚,她被禁足至今没有解除。 她第一次感觉到一碗水没端平的憋屈。 凭什么啊!凭什么她要受这种腌臜气? 她出不去,只能在屋子里撒气,瓷器被摔完了,她连架子上的书画也开始撕。 翠香心疼啊,可更害怕。 她缩着脑袋,如同鸵鸟一般,只是紧紧捂住自己的嘴,生怕云嫔的怒火烧到她头上来。 侧殿。 邢烟靠在软榻上捧着一本棋书随意地翻看着。 主殿里的动静从窗口传来,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她像是漠不关心似的。 宝珠一会儿给她添茶,一会儿给她加衣,笑得眉眼弯弯。 “小主,您听到了吗?云嫔都骂了一下午了!” 骂的可真是脏啊! “可惜了那些好东西,白白糟蹋了。” 宫人们将云嫔摔坏撕烂的东西清理出来时,她都看见了。 真是暴殄天物啊! “你啊,真是越来越八卦了!”邢烟轻轻点了一下宝珠的额头,笑道。 宝珠并不收敛,调侃道:“平日里翠香可会安慰云嫔了,今个儿倒是奇怪,她竟然一声都不吭。” “那是你听得不够认真,人家早上可是吭声了,不过挨了打后闭了嘴。”小邓子在外间忙碌,凑到窗前,幸灾乐祸地说道。 他比初来青岚居时要开朗了一些,邢烟倚重他,小邓子也不负邢烟的嘱托,每件差事都办得很不错。 宝珠靠在窗边,倚着窗棂问道: “小主,您说皇上为什么这么反常啊?周嫔入宫那么多年,皇上对她爱答不理,怎么突然无缘无故就给她赐了封号?还特意用了“惠”这个字?” “还有那个冯嫔,皇上明明很讨厌她,前段时间才降了她的位份,怎么这么快又给她复位了?” 惠,乃仁德、贤惠。 这个字寓意极好,但是众所周知,皇上把这个字赐给存在感极低的周嫔,有点名不副实。 至于冯嫔,她口碑烂,被皇上惩戒是罪有应得。 可才惩戒没几天就复位,实在是不该啊! 要知道,皇上一直宠幸云嫔,人家受了承接还在禁足呢! 皇上如此反常,究竟意在何为? 旁人不明白,邢烟倒是看明白了。 “皇上这么做,并不是要宠幸惠嫔和冯嫔,他是借此跟云嫔赌气呢!” 那可是被他放在心尖尖上五年的女人! 竟然背着他大放厥词。 看在往昔的情分上,穆玄澈给云嫔留了体面,没有当面斥责。 可他是天下之主,他不允许有人置喙他的决定。 所以,他要把曾经给了云嫔独一无二的宠,现在分给其他人。 他是在告诉云嫔,恃宠而骄可以,但越了界,不可以。 “奴婢好奇皇上能不能赌赢?”宝珠又问道。 赌气这种事,本就没有真正的输赢。 不过是失之桑榆,收之东隅。 穆玄澈想要的,不过是云嫔真正的臣服。 “皇上今晚要翻新人牌子了。”邢烟笃定地说道。 他既然恩宠了宫里的老人,自然不会冷落新人。 雨露均沾,百花争艳。 云嫔便再无专宠日。 对于邢烟的预测,宝珠一直以来都是坚信不疑。 “小主,如果皇上翻了您的牌子,您别拒绝好吗?”宝珠恳切地看向邢烟。 邢烟明白宝珠的意思,在这偌大的后宫,想要掌控自己的命运,离不开皇上的恩宠。 纯嫔与邢烟同时入宫,现在已是一宫主位。 至于其他新人,也都是虎视眈眈,挖空心思讨好皇上。 而她则一直对争宠各种不上心。 在宝珠看来,下一盘大棋没错,但是眼前利益也不应该放过。 “放心吧,今晚不会是我。”邢烟淡定地说道。 “小主,皇上不是喜欢下棋吗?您主动一点好不好?现在云嫔禁足,皇上正与之置气,奴婢觉得这是个机遇,咱们争取一下试试,万一逆风翻盘呢!” 宝珠一本正经地劝说邢烟。 她不知道邢烟心里早就有了自己的主意。 云嫔不会坐以待毙的,她一定会想办法争宠。 而邢烟,就是她争宠的利器。 “等一等吧,先不急。” 邢烟低垂下眼睑,再次将视线落在手上的书页间。 这一晚,如邢烟预料的一样,穆玄澈翻了新人的牌子。 邱常在成了那个幸运儿。 一夜恩宠不断,她得以晋升邱贵人。 自她开了头,其他所有新人依次受宠。 当然,如她们所期待的那样,穆玄澈全部给她们晋升了位份。 这一波操作,可把云嫔给气坏了。 她隐隐察觉,穆玄澈这是希望后宫百花齐放。 而且,似乎是冲她来的。 所以,那天皇上其实来过青岚居? “都过了这么多天了,你还没想起来吗?皇上那天到底来没来过青岚居?你想清楚了回答本宫。” 她内心惶恐不安,一个劲儿地冲翠香咆哮。 翠香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说没来过吧,云嫔非要说她撒谎。 说来过吧,云嫔怪她隐瞒。 她被打被骂,险些丢了小命。 “娘娘,咱们还是写信给侯爷吧,他一定有办法破局。” 翠香这一次开口,云嫔听进去了。 信是头天傍晚送出去的,回信是第二天一早送来的。 信里只有一句话:卒子过河,固宠为先。 意思是,启用邢烟这枚棋子,帮助她笼络圣心。 第31章 皇上让邢烟提条件 这件事,云嫔很犹豫。 纯嫔得宠,来势汹汹,她被禁足掣肘,一时分身乏术去争宠。 穆玄澈这波操作,让她如今的处境颇为尴尬。 她不再是一枝独秀。 若邢烟在这个时候有孕,必定会有很多人盯着她的肚子,若有人捷足先登,她不一定能够名正言顺地得到那个孩子。 对于不确定的事,云嫔不敢冒险。 不过这一次,翠香冒着被掌嘴的风险,又给了一个很好的提议。 “娘娘,侯爷只说让胡答应帮您固宠,并没有提到让胡答应现在有孕。奴婢觉得,只要胡答应能把皇上请来,其他的事儿咱们可以稍后谋划。” 不得不说,关键时刻翠香给的几个建议都很不错。 云嫔也都听进去了。 “避子手串还有吗?”云嫔的眸色暗了几分。 这个东西在后宫很常见,她库里就有好就几条。 她不能怀孕,别人自然也不可以。 “娘娘放心,奴婢知道该怎么做。” 翠香慢慢地在云嫔面前恢复了之前的状态。 午膳后,翠香过来通传,说云嫔要见邢烟。 小邓子已经探得消息,云嫔与宁远侯通了信。 邢烟虽然不知道信的内容,但已经猜到了几分。 “小主,云嫔不会是想打您的主意吧?”宝珠替邢烟担忧道。 她面色如初,不见忧色。 她身体刚恢复不久,出门前将衣衫拢得紧了些,“我们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邢烟在宝珠的搀扶下,出现在云嫔的面前。 彼此都是很长一段时间不曾见过。 邢烟大病了一场,面色憔悴,看着清瘦单薄。 云嫔连日来被怒火攻心,面上逆气横生。 她端坐高位,仍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样子,一双眼睥睨着邢烟,“你入宫也这么久了,其他新人都侍了寝,总不能让你落下被人嘲笑。这几日,本宫就会替你安排好,你先做好准备。” 这番虚伪的说辞,让人听了甚觉不悦。 宝珠担忧地看向她家小主,却见邢烟面上无任何情绪,她毕恭毕敬地施礼道:“谢姐姐恩典。” “胡小主,你之前替娘娘分忧,娘娘都记得的。这串翠玉缠枝春杏手串,是娘娘赏赐给你的。” 翠玉说着,将装着手串的锦盒递给了邢烟。 那手串,邢烟前一世见过。 云嫔曾经赏赐过一串给孟南柠,还说是什么奇珍异宝。 孟南柠一直当做宝贝戴在手腕上。 邢烟是无意中知晓那个手串的秘密。 说白了,就是避子串。 只是工艺巧妙,一般人确实发现不了。 前一世孟南柠感激涕零,视若至宝。以为云嫔与她姐妹情深,天天戴在晚上到处招摇炫耀。 没想到的是,这一世云嫔竟然将手串赏赐给了她。 其中未表达的意思,邢烟自是知晓的。 不过,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她接过锦盒,打开,说道:“让姐姐破费了,这手串真好看,嫔妾很喜欢。” 她说着,兀自戴上,爱不释手。 当日傍晚。 养心殿。 穆玄澈忙完了一日政务,正打算去御花园走走。 敬事房的太监就捧着托盘来了,“皇上,到了翻牌子的时间了。” 穆玄澈目光淡淡地扫过那些绿头牌,意外发现邢烟的牌子放在最醒目的位置。 “皇上,新人里胡答应之前未侍寝,今晚要不要就翻她的牌子?” 那太监大着胆子提议。 穆玄澈的手在伸向邢烟的绿头牌时,脑子里突然浮现出她晕厥时苍白的脸。 纯嫔册封礼的事儿过去半月有余了,也不知她身体可好了些。 “走,去青岚居。” 穆玄澈突然就做了这个决定。 皇上的依仗还未出发,他前来青岚居的消息已经传了过来。 主殿里,云嫔正坐在铜镜前梳妆,镜子里的她依旧貌美如花。 翠香为她描眉,信誓旦旦地拍着马屁,“娘娘,皇上一定会重新被您吸引的。” 云嫔媚眼如丝,“本宫与皇上恩爱有加,谁都别想从本宫身边抢走皇上。” 侧殿。 邢烟穿着常服,面上薄施脂粉,并未掩去病气。 窗外,暮色已起,穆玄澈很快就要来了。 “宝珠,去把皇上赏赐的那副棋拿来。” 棋盘在窗口的案几上摆定,邢烟披着夹衣,她一手执白子,一手执黑子,兀自下着棋。 小邓子早就出去打探消息了。 天色刚暗下来时,小邓子马不停蹄地回来通报,“小主,皇上的依仗来了。” 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邢烟目光快速地扫视四周,冲宝珠说道:“你去把熬好的药端来。” 宝珠诧异道:“小主,您不是许久都没有喝药了吗?皇上今晚可能会留宿这里,还是不要端药来吧!” 那东西晦气! “皇上今晚应该去主殿。” 邢烟掷地有声,云嫔搭好了台子让她唱戏,不是让她喧宾夺主的。 想让云嫔得偿所愿,这药作为道具必须出现。 宝珠虽然不解,但她知道邢烟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她应声道:“奴婢马上去。” 宝珠刚出去不久,穆玄澈就来了。 他进入青岚居,直奔侧殿。 宫人正要通传,他挥手阻止了,兀自朝殿内走来。 屋内烛火摇曳,窗口光线忽明忽暗,邢烟坐在那里,光影在她身上氤氲出一抹晦暗不明的氛围。 她面对棋盘,双手各执一子,专注地沉浸在棋局里。 棋盘旁有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她还没来得及喝。 穆玄澈朝她走近,她未曾察觉。 他便细细地打量着她,脊背挺拔,身形清瘦,但眉眼间却有一股子说不上来的劲儿。 与这皇宫里的女子格格不入。 他站在邢烟的身后,看她专注地下棋。 “皇上……” 宝珠端着一盘荔枝煎进来,恰巧看到这一幕,她露出诚惶诚恐的神情,赶紧要下跪。 邢烟闻声,如梦初醒,要起身行礼,肩上的夹衣却先落了下来。 “嫔妾给皇上请安!” “你身子还未好,免礼了。”穆玄澈摁住她的肩膀,他的手指温暖有力,滚烫的气息随着指尖传递到她的心里。 “谢皇上。” 邢烟顺势坐下,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小主,药快凉了,您赶紧趁热喝吧。”宝珠大胆地提醒道。 她将荔枝煎放到邢烟的面前。 穆玄澈在邢烟对面坐下来,目光扫向她那张苍白的脸,“可好些了?” “好多了。” 邢烟回答得简单明了。 她端起药碗,一饮而尽,那药看着就苦,但是她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不见一丝矫情。 她抓起一颗荔枝煎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嚼。 某一个瞬间,穆玄澈觉得眼前这个平平无奇的女子,好像身上发着光。 他蹙眉仔细看时,那光又好似消失了一般。 “那陪朕下两局吧!”穆玄澈拾起黑子,便开始在棋盘上布局。 若是换做别人,定然除了欣然同意,断不会多说一个字。 邢烟与穆玄澈交过手,知道他下棋的习惯。 “那可说好了,就两局。” 穆玄澈诧异的目光扫过邢烟,她却并不直视他的眼眸,而是专注于棋局。 已经很久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了。 他嘴角牵扯出一抹奇怪的笑,心情顿时愉悦了不少。 邢烟已经执白子落了一棋,穆玄澈不敢轻视,纵观全局,执黑子也入了局。 两人安静地下棋,谁也没有说话。 起初,邢烟还给穆玄澈让了几步棋,他确实比上次进步了许多,可菜鸟毕竟是菜鸟,蜕变是需要时日的。 不出意外,第一局以穆玄澈输了。 “重新来!” 棋盘如战场,他执黑子厮杀,却不服输。 第二局很快便开始。 穆玄澈先布局,邢烟紧随其后。这一次,邢烟没有给他什么表现的机会,两人交手不过十来个回合,穆玄澈就完败。 他怔怔地盯着棋盘看了好久,不相信自己输得这么轻而易举? “再来!” 他脱口而出。 邢烟却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了,“皇上,君无戏言!” 她善意地提醒,一双眸子亮如星辰般,仿佛照见了穆玄澈心底最真实的自己。 她挪开视线,起身冲他行了一礼,“嫔妾带病在身,扰了皇上的雅兴,请恕罪!” “算了,等你身子好了,朕再找你下棋。” 穆玄澈并未纠缠。 他本想今晚留宿邢烟这里,可她病着,又似乎有意拉开两人的距离。 强扭的瓜不甜。 他起身朝外面走去。 刚走到门口,他停顿下来,说道:“上次的事,朕还欠你一个交代,你可以跟朕提一个要求,朕会尽力成全你。” 他回头,视线落在邢烟身上。 深邃的眸子探究似地看着这个柔弱却要强的女人。 富贵,权力,地位,自由,只要他愿意,他都可以给。 但邢烟却让他意外了,她福神行礼,不卑不亢道:“等嫔妾想好了再告诉皇上!” 她没矫情地推辞,也没有贪婪地狮子大张口。 “好。” 许久之后,穆玄澈收回了目光,大步走了出去。 然而,他刚走出侧殿,就看到了跪在主殿门口的云嫔。 她盛装华服,满头珠钗,身上穿着的是他赏赐的牡丹长裙。 第32章 帮云嫔复宠 “皇上,臣妾知错了……” 云嫔娇艳欲滴,朱唇微启,一滴泪夺眶而出,顺着脸颊缓缓滑落。 她本就美得不可方物,又将相思、悔恨、痛惜糅杂于那双如水的眸子里,直叫人看了挪不开眼。 穆玄澈定定地看着她,心底的某根弦莫名就被拨动了。 他正想要走向云嫔,赵德允压低了声音,在穆玄澈的耳旁多了一句嘴。 “皇上,云嫔娘娘在这儿跪等了您半个时辰了。” 突然,穆玄澈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蹙起了一抹寒光。 他的行踪在未启程之前,云嫔便已知晓。 她甚至知道他不会留宿邢烟房内。 她盛装出现,不是巧遇,不为认错…… 一切都是精心策划的局。 其实,今日步入青岚居时,他便有了解除云嫔禁足的念头。 他确实气恼云嫔恃宠而骄过了分,但五年的相处积攒的情感,又怎可说散就散? 她被禁足一月有余,若肯真心认错,他趁机敲打几句,此事便翻篇了。 可就在刚才,因为赵德允那句话,穆玄澈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邢烟送他出门时的表情。 那个表情很微妙,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他现在明白了,难怪她要赶他走,原来是有人不让她留。 知错?呵,她知了哪门子错? 怒气突然又攀上穆玄澈的胸口。 他收回目光,迈开大步就朝门口走去。 “既然喜欢跪,那就跪着吧!” 云嫔错愕极了。 以前,她也有骄纵的时候,惹得穆玄澈动了气,她只要示弱给个台阶,他便会乖乖地下来。 今日,她拿出了全部的诚意认错,他竟然转身就走了! “皇上,皇上您不能这么对臣妾啊!” 她叫嚷着追出去,却在门口被侍卫拦住了。 她哭,她闹,她失态地发疯。 可穆玄澈已经走之夭夭。 “娘娘,皇上已经走了,咱们回去吧。”翠香拉住云嫔。 云嫔气恼地一巴掌扇了过去,“没用的东西!” 她将所有怒气都发泄到了翠香的身上。 偌大的宫殿,宫人们来来去去,翠香抱头蹲在地上,任凭云嫔拳打脚踢。 “姐姐,再打要出人命了。” 就在翠香快要招架不住时,邢烟从侧殿走了过来。 她还是穿着那身常服,因着晚间起了风,特意批了一件同色披风。 那张瘦削又苍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在迷蒙的暮气里显得格外寡淡。 云嫔气不打一处来,邢烟出现,她便将怒气转移到了邢烟的身上。 “废物!让你入宫是替本宫固宠的,你却连皇上都留不住!” 她抡起巴掌,想都没想就朝邢烟甩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邢烟躲都没躲,而是抬手扼住了云嫔的手腕。 “姐姐,稍安勿躁,这里人多眼杂,咱们有话进屋说。” 转瞬间,她反手抓住云嫔手腕,另一只手搀扶住云嫔的胳膊,半拖着她朝主殿走去。 所有人都震惊了。 刚才那一幕,邢烟分明是在跟云嫔对抗。 可为何眨眼间,对抗就变成了搀扶? “放开我,你这个贱人!” 云嫔还在气头上,她破口大骂,想要挣脱邢烟,可使了好几次劲儿,都不得行。 “皇上看着呢!” 邢烟丢出一句话,却把云嫔吓得瞬间老实了。 她回头四处张望,并不见穆玄澈的身影。 他不在,但指不定他安插的眼线在。 殿外人多口杂,青岚居不是密不透风的墙,这里的风吹草动都可能传入皇上的耳朵里。 她没再挣扎,随着邢烟回了主殿。 待她在软榻坐下来,邢烟这才开口,“姐姐糊涂,明知道皇上是在跟姐姐置气,您又何必火上浇油?” 云嫔愤愤道:“被禁足的是本宫,被惩戒的是本宫,被冷落的还是本宫。本宫才是那个最委屈的人,他跟本宫置哪门子气?” 邢烟轻笑道:“姐姐明知故问了。纯嫔册封礼上出糗,皇上已经查明是姐姐的手笔,但皇上不曾惩戒姐姐,赐纯嫔封号不过是为了堵住悠悠之口。姐姐怎会不明白皇上一番苦心?” “惠嫔不曾得宠,冯嫔不被宠,皇上突然抬举二人,姐姐真的不知其中缘由吗?” “今日皇上来了嫔妾这里,眼神却一直看向姐姐那边。嫔妾与皇上对弈,皇上心不在焉,下完两局棋便着急离开。嫔妾愚钝,却也看出皇上是思念姐姐。” 邢烟的一番说辞,驱散了云嫔心底的迷雾。 可她脑海中却浮现出穆玄澈离开时决绝的眼神,“他若真在乎本宫,为何本宫都跪地认错了,他还是走了?” 邢烟看向云嫔那身华丽的妆容,叹了口气,说道:“姐姐今日用力过猛了。皇上与姐姐不曾见面已一月有余,姐姐非但没有露出伤心憔悴之态,反而是盛装出现。皇上又怎么可能会相信姐姐是真的知道错了?” 邢烟一语点醒云嫔。 她是个事事都争强好胜的性格,不喜欢期期艾艾,穆玄澈曾说喜欢她明艳的样子,她便精心打扮以美艳之态出现。 可不想弄巧成拙,让他误会了自己。 “那现在本宫该怎么办?” 此刻,云嫔完全苟同了邢烟的分析,她心里升起一抹懊悔,继而毒辣的目光又看向了翠香。 若不是这个贱婢提议这么打扮,她怎会出师不捷? 翠香在云嫔眼里看到了杀气,她吓坏了,忙低下头避开云嫔的视线。 “过几日便是花朝节,嫔妾一定会想办法让皇上来见姐姐。到时候姐姐只用……” 邢烟贴心地替云嫔筹谋了一番,云嫔听完,脸色终于缓和下来。 “本宫等你的好消息!” 回到侧殿时,时辰已不早,宝珠伺候邢烟洗漱。 内殿没有其他人,宝珠憋了一晚上的话终于问出了口。 “小主,您真的要在花朝节上帮云嫔吗?” 翠香是云嫔的贴身侍女,却被她当众毒打,今日若邢烟反应及时,必然也会被云嫔掌掴。 宝珠不想邢烟帮她。 邢烟坐在铜镜前,卸去了头上的珠钗。 她浅笑道:“当然要帮。” “为什么啊?”宝珠的情绪有些激动。 “云嫔就是一只恶犬,这类人不值得您帮。小主,您多为自己想想吧,奴婢看出来了,皇上其实对您有意思,只要您愿意,肯定可以坐上比云嫔更高的位置。” 宝珠苦口婆心地劝说道。 邢烟知道,宝珠是为了她好。 可人不能只是盯着眼前,她与云嫔水火不容,可水想升温,只能靠火的燃烧。 当她还没有足够多的支点让自己强大、站稳时,帮云嫔便是帮自己。 前尘过往,邢烟从未忘记,她与云嫔之间隔着血海深仇,她怎么可能让那个女人顺风如意? “宝珠,你听好了,我其实比你更厌恶云嫔,更希望她死。可死对她来说实在是太便宜了。我帮她,是为了有一天能让她生不如死。” 这是第一次,邢烟这么跟宝珠说话。 宝珠心疼极了,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可是,小主,为了这样一个人,您折了自己值当吗?” 见宝珠哭,邢烟却笑了,她宠溺地替宝珠拭去脸颊上的泪珠。 “傻宝珠,你家小主怎么会折了自己?相信我,咱们的好日子要来了!” 第33章 皇上小心! 三月二十六,北庆一年一度的花朝节。 按照惯例,天子会在这一日偕后宫嫔妃一起祭花神、游春踏青。 祭祀在太庙举行,所有人须在寅时赶到。 那一日,邢烟特意起了个大早。 天色未明,空气里弥漫着寒气,她便与宝珠出了门。 青岚居离太庙很远,邢烟一路走得急,倒不觉得冷。 赶到时,白玉祭坛早已备好。 导引女官上前,引着邢烟按照品阶站定。 她是新入宫的答应,只能位于祭祀队伍的末端。 祭坛上,青烟缭绕,十二位花神牌位立于高高的神龛之上,牌位前供奉着各色时鲜花果,姹紫嫣红,鲜嫩欲滴。 空气里弥漫着沉水香燃烧的气息,庄重而悠远。 众人静默等候,气氛很是肃穆。 “吉时到!”礼官高呼一声。 礼乐声起,穆玄澈便率领众人朝祭坛走去。 他身着玄色十二章文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率先登上祭坛。 他身姿挺拔,面容在旒珠的掩映下看不真切,唯有一股沉凝如山的威仪自然流泻,令坛下所有目光都本能地低垂下去。 冗长而庄严的祭文在礼官淳厚悠长的吟诵中回荡,宣告着对花神的敬意与祈愿。 众嫔妃跪于蒲团,依礼叩拜。 祭文吟诵结束后,就轮到献花礼了。 按照北庆的规定,献花礼应该由皇后来担任,不过因为中宫一直空缺的缘故,这些年穆玄澈便指定由云嫔代献。 今年情况特殊,云嫔禁足,这一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便落在了纯嫔的身上。 她在众人瞩目中,仪态万方地捧起一束象征富贵荣华的魏紫牡丹,款步上前,供奉在代表四月牡丹神的神位前。 她刚放下手中花束,几只轻盈的彩蝶,不知从何处飞来,竟无视祭坛的庄严肃穆,无视缭绕的香烟,蹁跹着、执着地围着纯嫔飞舞。 祭坛上下,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目光都凝固在这一幕奇景上。 礼乐停了,诵经声停了,连风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花神显灵啦!” “这是花神眷顾纯嫔的吉兆!纯嫔娘娘得此殊荣,实乃我北庆后宫之福。” 人群里,不知道是谁带着刻意的激动和赞叹叫了一嗓子。 而后,附和声起,此起彼伏。 邢烟夹在人群最后,却在抬头一瞬间,触碰到无数复杂的眼眸。 惊疑、羡慕、嫉妒……种种复杂情绪在那些眼睛里翻涌。 树大招风。 放眼这北庆后宫,除了不得宠的那几个高位嫔妃,余下众人里,唯有纯嫔圣宠最浓。 她不过是入宫新人,短短一个多月就取代了云嫔的位置。 邢烟敏感地察觉,有些人开始按捺不住了。 不过,纯嫔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她沉浸在这份荣耀里,微微侧着头,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神眷惊住了。 献完花,她缓缓退下祭坛。 那几只彩蝶竟也恋恋不舍地跟了她一小段,才在宫人惊疑的驱赶下翩然飞散。 祭祀结束,接下来是踏青游春,地点设在御苑深处的一片临湖绿林。 花红柳绿,山清水秀,风景美不胜收。 穆玄澈负手走在最前面,他心情似乎颇佳,不时驻足欣赏枝头开得最盛的几簇红花。 纯嫔伴在君侧,笑语晏晏。 此时没了祭祀的肃穆气氛,嫔妃们边走也边聊了起来。 “想不到纯嫔年纪轻轻,争宠倒是挺有手段的!祭祀花神这种事儿她已经抢了风头,竟然还自导自演出什么花神眷顾这种把戏!” “她要是没手段,能一入宫就搞定皇上吗?你们不会忘了吧?云嫔可是因为她还在禁足呢!” “花无百日红,云嫔现在都被挤下神坛了,她又能得意多久?指不定接下来是谁冒头呢!” …… 那些人极力压低了声音说话,可邢烟耳力实在是太好了,她们完全不顾及自己的言辞,肆意地诋毁着纯嫔。 邢烟对这些声音无感,她看到不远处宫人们布置了凉亭,于是便朝那里走去。 她身子虚弱,捡了一张座椅歇息,可刚坐下没几分钟,就来了个俊俏的侍女。 她态度并不恭敬,指着邢烟坐下的椅子,说道:“胡小主,这儿是我家小主的位置。” 宝珠刚要争辩,邢烟拦住了她。 她朝那侍女身后望去,就见正摇着丝扇轻慢地看着邢烟。 她以常在入宫,因爬树事件降位,又迅速复位,近来在后宫很是自鸣得意。 触碰到对方眼里的不屑,邢烟倒是没有争辩,她起身冲刘常在福了一礼,自觉地让出了位置。 “刘常在,请!” 宝珠气鼓鼓地为邢烟鸣不平,“小主,她不过是个常在,凭什么要您给她让位置?” 邢烟冲宝珠使了个眼色,待走出一段距离后,她才开口,“你也知道她是常在,而我只是个小小的答应。既然她品阶比我高,要我让就让呗,不就是个座椅嘛,咱们好不容易出来走走,你陪我去湖边转转。” 邢烟看得开,可宝珠却看不透。 “小主,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就这样拿捏你,以后就会有人学样做样了。”宝珠担忧不已。 “不会的。” 邢烟笃定地说道。 刘常在不正常,邢烟从进入太庙的时候就发现了,不过她并不确定。 刚才,刘常在抢了她的位置,邢烟却无意间撞破了她眼里的慌张。 那么高调的一个人,突然远离人群,专门往隐蔽的地方钻,这本身就不正常。 穆玄澈带着一众嫔妃去了湖边,邢烟也朝那里走去。 突然,一种异样的、低沉而密集的嗡鸣声传来,毫无征兆地刺破了绿林里的欢声笑语。 起初,那声音混杂在风声和笑语中,并不明显,但转瞬间就变得清晰、刺耳,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急迫感!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春日宁静。 邢烟循声望去,就见一团黑黄相间的“云雾”不知从何处骤然涌现。 速度快得惊人,带着令人胆寒的嗡鸣,如同被无形的指挥棒精准指引,直扑纯嫔而去! “是毒蜂!”宝珠惊呼道。 邢烟也看清楚了,毒蜂尾部尖锐的螫针在阳光下闪着不祥的幽光! 嫔妃吓得四下逃窜,宫人蜂拥而上,保护穆玄澈,纯嫔被毒蜂包围,已无处可躲。 “小主,快跑啊!” 宝珠顾不得那么多,脱下外衫罩在邢烟的头上,就护着她逃窜。 那嗡鸣声充斥耳旁,死亡的寒意如冰水兜头浇下。 “皇上,救我!”纯嫔凄厉的声音响起,邢烟回眸间,就见穆玄澈闻声奔去,将自己全部暴露在危险之中。 邢烟从小便在山野长大,与毒蜂打交道多,自然知道如何与这群怪兽较量。 她抓起头上的外衫,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做出了反应,猛地朝纯嫔扑去,宝珠随即将纯嫔推入湖中。 蜂群找不到目标,开始四下乱窜。 穆玄澈随后赶来,却被几只毒蜂缠绕。邢烟用尽全身力气,不顾一切地朝着那道玄色身影猛地扑撞过去!她纤细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带着一股决绝的冲势。 “皇上小心——!” 第34章 朕的女人你也敢怠慢? 穆玄澈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力撞得一个趔趄。 那道修长的身形向后连退几步,反应过来的侍卫赶紧将他扶住,他这才稳住脚跟。 邢烟却因这全力一扑,彻底失去了平衡,她重重地摔倒在铺满花瓣的青石小径上。 刚才围绕着穆玄澈的那几只毒蜂,此刻全被邢烟吸引。 她裸露在外的颈项、脸颊、手背,成了它们攻击的集中地。 邢烟来不及起身,便索性蜷缩在地,利用地面减少身体裸露的面积。 她双手拼命地挥舞,试图驱赶那些疯狂叮刺的恶魔。 可即便邢烟有乡村生活经历,有与毒蜂斗争的经验,她还是被蛰刺了好几口。 “护驾!快!保护娘娘!” 侍卫统领的吼声如同炸雷。 训练有素的侍卫们终于反应过来,一部分人迅速围成人墙护住穆玄澈,一部分人保护嫔妃撤离,另一部分人则挥舞着佩刀、脱下外袍,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扑打驱赶蜂群。 毒蜂仍在绿林流连,惊慌失措的人群四下乱窜,场面乱作一团。 混乱持续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实则不过片刻。 在侍卫们奋不顾身地扑打驱赶下,狂暴的蜂群终于被击溃驱散,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嗡嗡的余响。 邢烟早将那几只疯狂叮刺的毒蜂拍死了,人们慌乱逃窜时,她已与宝珠协力,将跳入湖中躲过一劫的纯嫔捞了起来。 纯嫔浑身都湿透了,她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邢烟脱下外衣罩在她身上,安抚道:“孟姐姐,没事儿了。” 纯嫔惊魂甫定,她惨白着一张狼狈不堪的脸,紧紧抱住邢烟,“胡妹妹,是有人想杀本宫!” 毒蜂突然出现,而且以纯嫔为目标,这确实不像是意外,倒像是有人故意为之。 不过,捕风捉影的事,不能乱说。 邢烟轻轻地拍打着纯嫔的后背,“别怕,皇上一定会查明真相的。” 危机过去,穆玄澈一把拂开挡在身前的侍卫,快步朝纯嫔走来。 他脸色铁青,旒珠后的目光锐利如刀。 见穆玄澈走来,纯嫔一把推开邢烟,她踉跄着起身,哭着扑入穆玄澈的怀里。 “皇上,臣妾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皇上了!” 她哭得声嘶力竭,悲恸惨绝。 穆玄澈的大手在她湿漉漉的后背上轻轻拍打着,目光却落在发髻散了一半的邢烟身上。 她裸露的颈侧、脸颊、手背上,赫然可见好几个迅速红肿起来的蛰痕,高高隆起,紫黑发亮,边缘泛着可怕的红晕,如同丑陋的烙印。 那一定很疼吧! 可她脸上却不见一丝泪痕,好像对痛缺乏感知似的。 她低垂着眉眼冲穆玄澈微微福身,识趣地领着浑身湿透的宝珠退场。 “皇上,您要替臣妾做主啊!是有人想要害臣妾。”纯嫔哭泣不止。 穆玄澈的脸黑透了,两道剑眉早已拧成川字,有人想在他眼皮底子下搞事情,是活腻了吗? “爱妃别怕,朕一定会彻查此事,还你一个公道!” 原本精心策划的花朝节,因为这场猝不及防的意外,草草收场了。 各宫嫔妃在宫人的簇拥下,返回自己的住处。 穆玄澈一连下了两道令: 要求太医院派人全力救治被毒蜂蜇伤的人。 责令慎刑司两日内必须查明毒蜂袭击人的真相。 待他发号施令结束,偌大的绿林处,已不见邢烟的身影。 穆玄澈环顾四周,隐忍着怒火问道:“黄振宇安在?” 闻声,太医院判黄振宇赶紧弓腰小跑着前来复命,“皇上,微臣在。” “受伤者多少?”穆玄澈冷声问道。 黄院判不敢怠慢,赶紧如实回答:“受伤者共计三十七人,轻伤三十二人,重伤五人,重伤里宫人有四,嫔妃一人。” “哪位嫔妃?”穆玄澈的眸光猛地蹙紧,脑海中却浮现出了邢烟的影子。 那个柔弱却在危难时倾尽全力保护她的傻女人! 又愚笨,又倔强! “回皇上话,是胡答应。微臣已经派了太医去青岚居替胡答应治疗。” 一个小小的答应,黄院判没太放在心上。 可穆玄澈的心却在听到这个确切答案时,不由得收紧了,他迈开大步,径直往前走。 赵德允已知晓穆玄澈要去哪里,他紧随其后,呼道:“摆驾青岚居!” 青岚居。 太医留了药膏,便匆匆离开了。 寝殿内,宝珠替邢烟褪下衣衫清理伤口,被毒蜂蛰咬之处红肿泛紫,有几处还残留毒针。 宝珠小心翼翼地将毒针拔出,邢烟疼得叫出了声。 “小主,下次您不能再以身犯险了。有人想要害纯嫔,那是她们的事,咱们就别掺和了吧!” 宝珠心疼不已,一边替邢烟敷药,一边劝说道。 邢烟疼痛难忍,却并不畏惧,“放心吧,你家小主心里有数。我这条命贵着呢!可不会轻易丢了。”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邢烟来不及整理衣衫,穆玄澈便突然出现在了寝殿内。 她慌忙抓起外衣捂住胸口,羞得面色通红,却不忘礼仪跪地请安,“嫔妾参见皇上!” “免礼!” 穆玄澈大步走到她身前,眸光落在她白皙的肌肤上,她脸上那红肿的蜇伤便映入他的眼睑。 他蹙眉问道:“太医可瞧过了?” 宝珠跪在地上应声,“回皇上话,太医来过了,给小主开了药,刚才奴婢已经替小主敷上了。” 邢烟背转身,快速整理衣衫。 然而脖颈那个高高隆起的蜇伤,却深深地刺痛了穆玄澈的眼睛。 敷了药还是这个样子,显然是有人敷衍了。 怒火开始在他眼里升腾。 答应也是他的女人,这些狗奴才竟然敢如此怠慢! 怒不可竭的穆玄澈快步走出了寝殿,他厉声喝道:“派到青岚居的太医是谁?” 黄振宇跪地应道:“是微臣的徒儿朱医士。” “杖二十!” 不及黄振宇的话说完,穆玄澈一拍案几,就下了责令。 赵德允立刻派人去办。 黄振宇的额上冷汗淋漓,垂首不敢分辨半句。 穆玄澈伸手指向他,骂道:“朕看你是活腻了!胡答应救驾有功,你竟如此怠慢?谁给你的胆子!” 黄院判吓得后脊一凛,颤声叩首,“皇上息怒,微臣知罪,请皇上责罚!” “从现在开始,胡答应由你亲自诊治,若有差池,你提项上人头来见朕!” 穆玄澈发了怒,黄院判再也不敢怠慢,领命谢恩后,他亲自来给邢烟诊治。 朱医士留下的药膏,是太医院先前调配的,主要用于蚊虫叮咬,并不是专门针对毒蜂蜇伤的。 黄院判亲手替邢烟将先前涂抹的药膏清理干净,重新查验蜇伤。 穆玄澈负手立于窗边,高大挺拔的身影在暮色渐合的窗纸上投下深沉的阴影。 “如何?”他声音低沉冷冽,紧张地问道。 黄院判收回搭在邢烟腕间的手,额上冷汗涔涔。 他起身,噗通一声跪在皇帝面前,声音带着惊魂未定的颤抖。 “回禀皇上,胡小主乃是被毒针蜂所蛰!这种蜂攻击性强,毒性猛烈,蜇伤剧痛难当。所幸蜇伤只是遍布颈项手臂,且毒性入体尚不算太深,微臣会亲自给小主调配解毒药膏……” “毒针蜂?”穆玄澈诧异地问道。 御苑是有专人负责打理的,不该出现毒针蜂这种东西。 看来有人故意为之。 他如同寒潭深水的眸光,落在黄院判的身上,又问道:“此蜂习性如何?” “回皇上,”黄院判的头垂得更低了。 “毒针蜂性情虽凶悍,但若非受到惊扰或被攻击巢穴,极少成群主动袭击生人。尤其……尤其像今日这般。除非……” “除非什么?”穆玄澈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无形的压力。 黄院判身体一颤,伏得更低:“除非……除非被袭之人身上,沾染了某种极其吸引、甚至能激怒毒蜂的特殊气味之物!” 第35章 你就那么不待见朕 殿内空气骤然凝滞,仿佛连烛火都屏住了呼吸。 黄院判那沉甸甸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穆玄澈心底猛地炸开,激荡起滔天巨澜,冰冷而汹涌。 “命蔡鸿英着力调查!” 穆玄澈的声音低沉如铁,每一个字都淬着寒冰,“朕要知道,究竟是何方妖孽,胆敢在朕的后宫兴风作浪!” 黄院判的结论,邢烟心中早已猜测到,并不意外。 那些毒蜂,目标明确,只扑纯嫔,却在纯嫔落水后如无头苍蝇般散开,这指向再清晰不过了。纯嫔身上,必然带着某种能吸引、甚至是指引毒蜂的物件。 只是当时情势危急,只顾着将她从水中捞起,根本无暇细究那致命之物究竟是什么。 “胡妹妹!你可还好?” 殿外忽地响起纯嫔那带着哭腔、却又难掩一丝刻意拔高的声音。 她由宫女秋菊搀扶着,身后还跟着几个捧着锦盒的小太监,盒中尽是些名贵的滋补药材。 一进屋,她便“扑通”一声跪倒在穆玄澈面前,攥着丝帕的手抖得厉害,泪珠儿断了线似的往下滚。 “皇上!今日臣妾险遭毒手,若非胡妹妹舍身相救,臣妾、臣妾早已……早已如了那歹人的心愿,魂断御湖了!” 她泣不成声,转而望向榻上的邢烟,更是情真意切,“皇上!您定要替臣妾和胡妹妹做主啊!可怜胡妹妹为了救臣妾,竟被毒蜂伤成这般模样……臣妾心如刀绞啊!” 穆玄澈面沉似水,薄唇紧抿,伸手虚扶了一下纯嫔的手臂,声音听不出情绪:“起来说话。朕已责令蔡鸿英彻查,定会揪出幕后黑手,还你们一个公道。” 此时,黄院判已为邢烟诊治完毕,躬身退了出去,亲自调配外敷的药膏。 殿内药气混合着熏香,气氛微妙。 纯嫔突然造访,意在何为,邢烟在她入门那一刻便知晓。 不过,她并不表露半分情绪。 她倚在软枕上,脸色苍白,手臂上的红肿伤痕在纱衣下若隐若现。 她对着纯嫔虚弱地笑了笑,声音带着伤后的喑哑:“纯嫔姐姐言重了。妹妹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姐姐无恙便好。” 闻此,纯嫔的泪反而落得更急了,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怎么也止不住。 她挣脱开秋菊的手,竟作势又要跪下:“妹妹救命之恩,如同再造!姐姐无以为报,请受我一拜!” 这一拜,姿态做得十足,目光却似有若无地瞟向一旁的九五至尊。 邢烟心中了然,强撑着坐起一些,伸手牢牢扶住纯嫔的手臂:“姐姐万万使不得!这岂非折煞妹妹?” 她指尖感受到纯嫔手臂的微颤,并非全是恐惧,更有一种极力压抑的激动。 这是纯嫔第一次踏足青岚居。 名为探望感谢,邢烟却心如明镜——醉翁之意,从来就不在她这杯薄酒上。 果然,一番感激涕零的表演过后,纯嫔的注意力便如磁石般牢牢吸附在穆玄澈身上。 她挪着小步,怯生生地靠近皇帝,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惶,声音软糯得能掐出水来: “皇上,臣妾……臣妾心中实在惶恐。今日之事太过凶险,臣妾怕……怕那歹人未曾得手,会再生毒计害臣妾性命……臣妾、臣妾实在不敢一个人待着……” 她抬起婆娑的泪眼,怯怯的、却又无比清晰地望向穆玄澈,话锋一转,“不知……不知可否今晚就留在胡妹妹这里?有妹妹在,臣妾心里也能踏实些……” 她嘴上说的是想留在邢烟这里寻求庇护,但那盈盈含泪的目光,却像带着钩子,只缠着穆玄澈一人。 那未尽之意,昭然若揭。 她想要的,是穆玄澈。 邢烟看得分明,她不屑于争宠,也不相信宠是争来的。 所以,不等穆玄澈开口,她抢先一步,声音温顺而体贴,甚至带着点善解人意的笑意: “纯嫔姐姐说得是。只是妹妹这青岚居地方狭小,寝殿更是简陋,唯恐委屈了姐姐,反倒让姐姐休息不好。依妹妹看……” 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转向穆玄澈,“不如让皇上陪姐姐回宫吧。有皇上真龙天子在侧,什么魑魅魍魉也近不得姐姐的身,姐姐自然高枕无忧。” 纯嫔想争,那她就让嘛! 邢烟的这番话,简直如同神助! 精准无误地将纯嫔心中百转千回却又难以启齿的期盼,坦坦荡荡地说了出来。 纯嫔眼中瞬间迸发出难以掩饰的惊喜和期待,泪光都亮了几分。 今日,她是最大的受害者,是受了天大委屈的苦主。 穆玄澈为了安抚她受惊的心神,留在她的寝殿陪伴,于情于理,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可邢烟不知,她的这番话却像一颗石子,精准地砸在穆玄澈的心湖。 他原本微蹙的剑眉倏地拧紧,幽深如寒潭的目光猛地射向榻上看似温顺的邢烟。 她在推他出去? 她就这般不待见他? 别的嫔妃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将他留下,她却如此轻描淡写地将他推给旁人? 莫名的,一股难以言喻的愠怒在他胸中翻腾。 穆玄澈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沉声对纯嫔道:“爱妃先回去,好生歇着。朕……稍后便到。” 纯嫔得了这句准话,心满意足,立刻见好就收。 她脸上泪痕未干,却已绽开一抹柔弱的、惹人怜惜的笑容:“是,臣妾告退。皇上……臣妾就在宫里,等着您。您可……别让臣妾等得太久。” 她一步三回头,目光依依不舍地在穆玄澈身上流连,终于由秋菊搀扶着,袅袅婷婷地离开了青岚居。 纯嫔的身影刚一消失,穆玄澈周身那股无形的威压便骤然弥漫开来。 他看也不看,只冷冷一挥手:“都下去。” 殿内侍立的宫女太监如蒙大赦,屏息凝神,悄无声息地迅速退了出去,寝殿内瞬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空气仿佛被抽空,寂静得能听到烛芯轻微的爆裂声。 穆玄澈高大的身影立在榻前,投下的阴影几乎将邢烟完全笼罩。 他幽深如古井的眼眸紧紧锁住她,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她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 方才压抑的冷冽终于不再掩饰,带着一丝被冒犯的寒意: “你,就这般怕朕?” 别的嫔妃,哪一个不是挖空心思往他身边凑?唯有她,非但不争不抢,竟还如此干脆利落地将他推向别人! 邢烟迎着他审视的目光,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温顺得体的浅笑,仿佛听不懂那话语中的锋利:“皇上乃九五之尊,真龙天子。嫔妾对皇上,唯有敬重。何谈一个‘怕’字?” “既非怕朕,”穆玄澈向前逼近一步,无形的压迫感瞬间增强,声音低沉而危险,“为何急着把朕推给别人?” 他需要一个解释。 一个能说服他,或者至少能让他看透她心思的解释。 邢烟的笑容淡了些,却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嫔妾岂敢?纯嫔姐姐今日受了大惊吓,花容失色,胆战心惊。皇上多陪伴她,安抚她受惊之心神,难道不是理所应当吗?”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自己缠着细布、隐隐作痛的手臂上,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至于嫔妾……” 她抬起眼,清澈的目光直直望进穆玄澈深邃的眼底,那里面似乎蕴藏着某种他无法完全解读的情绪: “救她,救您,不过是嫔妾该做的。这身伤,自有太医照料,安静休养便是。” 第36章 皇上对邢烟生了疑 “所以,你不需要朕陪?” 穆玄澈逼视着邢烟的眼眸,心有不甘。 他试图看穿她的心思,但她却用一堵厚厚的墙将他拦截在外。 他从未在哪个女人面前吃过这样的瘪。 殿内烛火摇曳,将他的身影拉得巨大,投射在雕花屏风上,如同一张无形的网。 邢烟垂下眼睑,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 她救纯嫔,救穆玄澈,只是出于本能,却不想让自己深陷旋涡中心。 他问,你不需要吗? 可他又如何知晓,在这深宫之中,一个低位嫔妃的“需要”何其奢侈,又何其危险。 纯嫔今日的“需要”,是帝王垂怜,是争宠固位。 而她邢烟的“需要”,是远离这漩涡中心,是在夹缝中寻求新生。 空气中残留的淡淡药味和龙涎香混合在一起,竟有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邢烟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眼中已是一片澄澈的平静。 “皇上说笑了,嫔妾有太医诊治,有宫人伺候,已是莫大的恩典。皇上日理万机,江山社稷系于一身,嫔妾这点小伤小痛,怎敢劳烦圣心挂念?更不敢……与纯嫔姐姐所受的惊吓相提并论。” 她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将自己摆得极低,低到尘埃里,也划出了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 她是臣妾,是救驾的“工具”,唯独不是需要帝王温情抚慰的“女人”。 这番话,滴水不漏,却像冰冷的丝绸,缠绕在穆玄澈的心头,越收越紧。 他看着她低垂的眉眼,那温顺的姿态下,分明藏着一种近乎顽固的疏离。 可她越是表现得无欲无求,识大体,顾大局,就越发显得她心底那扇门关得严严实实。 几次三番,三番几次,她拒绝他的靠近,也拒绝他探究的目光。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在穆玄澈胸中升腾。 他见过无数女子在他面前巧笑倩兮,或娇嗔,或邀宠,或楚楚可怜博取同情,却从未见过像邢烟这样,明明身陷囹圄,伤痕累累,却能将“推拒”做得如此理直气壮。 仿佛他的垂青是一种负担。 “小伤小痛?” 穆玄澈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他猛地俯身,修长有力的手指猝不及防地攫住了邢烟那只受伤的手腕! 力道之大,痛得邢烟瞬间蹙紧了眉头。 他拉高她的手臂,迫使她抬起脸,直视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翻涌着怒火的眼眸。 那层层叠叠的纱袖滑落,露出她纤细的手腕上分外明显的蛰伤。 红肿,紫黑,触目惊心。 “看看你这一身狼狈!这也叫小伤小痛?”他的气息拂过她的面颊,冰冷而灼人。 忽然,他目光锐利如刀,质疑在眼底泛滥。 “你老实回答朕,今日之举究竟是救朕与纯嫔?还是救你自己?” 邢烟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骨头仿佛都要被捏碎。 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她救了人,却被穆玄澈怀疑了。 巨大的屈辱感和冰冷的愤怒瞬间淹没了她。 邢烟猛地抬头,迎上穆玄澈那审视猜忌的目光,那双总是平静如水的眼眸,此刻终于燃起了两簇小小的、倔强的火焰。 “皇上!” “那蜂群来势汹汹,嫔妾情急之下,只想着不能让蜂群伤到纯嫔姐姐与您,至于纯嫔姐姐身上为何引来毒蜂……嫔妾不知!更不敢妄加揣测!” “皇上若疑心嫔妾别有用心,大可命蔡统领连嫔妾一并彻查!嫔妾行得正坐得直,无所畏惧!” 邢烟一口气说完,胸膛微微起伏,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 那眼中的倔强和坦荡,像一道刺目的光,竟让穆玄澈攫住她手腕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松了一瞬。 “无所畏惧?”穆玄澈冷笑一声,松开了对她的钳制,但那股迫人的威压丝毫未减。 他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睥睨着邢烟,像在审视一件难以理解的器物。“你最好记住你今日所言。” 他袖袍一甩,转身欲走。 那玄色的龙袍在烛光下划过一道冷硬的弧线,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皇上!” 邢烟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强撑出来的镇定,“纯嫔姐姐……还在等您。”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点火星,彻底点燃了穆玄澈压抑的雷霆之怒。 他倏然停步,猛地回身,那双幽深的眸子里此刻寒光凛冽,几乎要将人冻僵。 “你!” 他盯着她,一字一句,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很好!朕,如你所愿!” 穆玄澈大步流星地朝殿门走去,沉重的殿门被他带着怒意猛地拉开,又在他身后“砰”地一声重重关上! 殿内瞬间只剩下邢烟一人。 刚才强撑的气势如同潮水般退去,手腕上的剧痛和手臂上蜂蛰的灼热感一起袭来,让她浑身脱力,重重跌回冰冷的软枕上。 “小主…” 宝珠的声音带着哭腔,心疼得声音都在发颤,“皇上……皇上方才分明是想留下的,您……您何必非要将他往外推?今日御苑里所有人可都瞧得真真儿的!是您不顾性命救了纯嫔娘娘,挡在了皇上身前啊!您拿命搏来的功劳,这泼天的恩宠,为何就不要呢?” 邢烟筹谋多时,今日明明有这般大的功劳,又受了这样重的伤,正是固宠邀怜的大好时机,宝珠想不通,她怎就硬生生把皇上推走了? 邢烟微阖着眼眸,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疲惫的阴影。 面对宝珠的不解与心疼,她唇瓣微动,最终却是什么解释也没说出口。 旁人眼里,今日她抢了头功。 可穆玄澈的话,也让邢烟清楚地意识到,多大的功劳,就对应多大的危险。 毒针蜂不是凭空而来,作恶之人为了脱罪一定会不择手段。 穆玄澈能想到她可能别有居心,那作恶之人又如何想不到栽赃陷害? 一旦那人想把锅甩给她这个末位答应,她该如何应对? “把所有人都叫进来。” 邢烟的声音极其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 宝珠不敢怠慢,立刻转身出去传唤。 片刻之后,一阵刻意放轻却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春分、夏至,还有机灵的太监小邓子,全都屏息凝神地出现在内殿中央,垂手侍立。 邢烟艰难地侧过头,清冷如霜的目光缓缓扫过面前这三张熟悉又带着忧惧的脸庞。 “从这一刻起,你们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这殿里殿外,每一寸地方,每一口吃食,每一句话语,都不许出半点差池。” 她开口,声音虽低哑,却字字清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她顿了顿,因疼痛而微微蹙眉,语气更沉,“一只苍蝇……也不能让它不明不白地飞进来!” “小主放心!奴婢(奴才)等定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三人没有丝毫犹豫,齐齐跪倒在地,声音虽压得低,却透着斩钉截铁的郑重。 邢烟的目光如针,精准地落在小邓子身上。 “小邓子,”她声音更沉了几分,“你去打听清楚,刘常在最近几日,都接触过哪些人?尤其是宫里那些平日不起眼、手脚却未必干净的内侍。记住了,一个都不能漏掉。” 她特意强调了“内侍”二字,暗示着某种怀疑的方向。 小邓子心头一凛,立刻叩首,眼神里透着一股机敏劲儿:“奴才明白!小主放心,这事儿包在奴才身上,掘地三尺也给您查个水落石出!” 邢烟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的一角。她环视着跪在面前的三人,眼神复杂,既有上位者的威压,也罕见地流露出一丝坦诚的沉重。 “今日皆因我一人鲁莽冲动之举,可能将你们所有人都拖入一场无妄之灾的漩涡之中。” 她微微喘息,手臂上的灼痛让她额角又沁出一层冷汗,“那暗处的歹人做了恶事,未必甘心。他们需要一只替罪羊,而我此刻负伤在身,又‘恰巧’出现在风口浪尖,恐怕就是最现成的那个靶子。” “这种飞来横祸,我不希望它发生。”邢烟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我需要你们帮我,我们一起熬过这一劫。” 这番话,不再是命令,而是托付,是将身家性命都交付出去的信任。 殿内三人听得心头剧震,一股悲壮与誓死效忠的热血涌了上来。 他们再次深深叩首,额头几乎触及冰冷的地砖,声音虽轻,却无比坚定:“小主言重了!奴婢(奴才)们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定当竭尽全力护小主周全!绝不让小人奸计得逞!” 誓言落定,殿内只剩下邢烟压抑的喘息声,和一种山雨欲来的、令人窒息的凝重。 第37章 给邢烟扣屎盆子 夜色如墨。 宫灯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摇曳不定,将穆玄澈孤绝的身影拖得忽长忽短。 他步履沉稳,方向本是纯嫔的蓝雨阁,却在临近宫门时,毫无征兆地一转,踏入了御花园那幽深曲折、被夜色吞噬的小径。 赵德允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小跑着才跟上皇帝骤然改变的步伐。 “赵德允。” 穆玄澈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比浸透了夜露的青石板更冷,瞬间刺破了沉寂。 赵德允一个激灵,几乎是扑跪在湿冷的石径上,额头紧贴地面:“奴才在!请皇上吩咐!” “传朕口谕。” 穆玄澈负手而立,目光穿透眼前层叠的黑暗,投向更幽深莫测的远方。 那眼神锐利如鹰隼,仿佛能洞穿宫墙,直抵人心深处潜藏的魑魅魍魉。 “命蔡鸿英,不仅要彻查毒蜂来源、引蜂之物,更要给朕彻查胡答应,入宫前所有经历,入宫后一举一动,接触过何人,说过何话……” 他每个字都像淬了寒冰砸在地上。 “事无巨细,给朕查个清清楚楚!水落石出之前,不必回禀!” “是!奴才遵旨!定一字不差传于蔡统领!” 赵德允声音发颤,深深叩首,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彻查!还是对一个刚“救驾有功”的答应! 这哪里是恩宠,分明是雷霆震怒的前兆! 这位胡答应,怕是触了真正的逆鳞了。 青岚居主殿。 烛光柔和,与殿外森冷的夜色形成鲜明对比。 云嫔慵懒地倚在紫檀木案几前,纤纤玉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琴弦,不成调的《今夕何夕》在殿内低回流转。 她唇角噙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近乎畅快的笑意。 禁足一个多余,她被纯嫔取而代之,处处憋屈烦闷。 但今日毒蜂事件闹得阖宫震动,听闻纯嫔当众出丑,被吓得花容失色。 光是想想那场景,云嫔就觉得心头积压多日的郁气一扫而空。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替她出了这口恶气! 这深宫里的水啊,搅得越浑,对她才越有利。 “娘娘,” 翠香小心翼翼地奉上一盏热茶,觑着云嫔的脸色,低声道,“奴婢听闻胡答应伤得极重,手臂被毒蜂蛰得惨不忍睹,太医说……恐会留下疤痕。” 云嫔拨弦的手指微微一顿,发出一声刺耳的杂音。 她眼皮都未抬,嘴角那抹笑意却倏地转冷,带着刻骨的讥诮:“既想出风头博取天大的功劳和皇上垂怜,就要承受这烈火烹油的代价,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她端起茶盏,轻轻撇去浮沫,语气轻飘飘,却字字淬毒,“‘既当婊子又立牌坊’,这是她自作自受,活该受着!” 说罢,她指尖用力,琴弦猛地一振,发出一个高亢而突兀的音符,在寂静的殿内久久回荡。 翌日清晨 夏至手持小铲,正仔细检查着殿外那株虬枝盘结的老梅树根部,邢烟吩咐的,任何角落都不放过。 忽然,她动作一滞,敏锐地发现树根旁一处泥土的颜色与周围有细微差别,像是新近被翻动过。 她心头一凛,立刻蹲下身,用铲子小心翼翼地拨开浮土。 不过寸许深,一个巴掌大小、用普通褐色粗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东西露了出来! 夏至强压住心跳,用布垫着手,飞快地将它挖出,转身疾步奔向殿内。 “小主!宝珠姐姐!有发现!” 殿内,邢烟正倚在榻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几分清明。 宝珠闻声立刻上前,接过那沉甸甸的布包,放在鼻尖下,极其谨慎地嗅了嗅。 只一瞬,她脸色骤变! “小主!”宝珠的声音带着震惊和后怕。 她迅速打开布包,里面是几朵已经干枯蜷缩、颜色暗沉的深紫色花朵,散发着一种奇特的、近乎甜腻的幽香。 “是醉蜜花!” 她猛地抬头看向邢烟,眼中满是骇然。 “这是西域养蜂人秘传之物!此花香气极其特殊,对蜂类有致命的吸引力!寻常蜜蜂尚且趋之若鹜,何况是本就凶戾的毒针蜂!只需一朵,就能引得方圆十数丈的蜂群发狂!” 她捏着那枯花的手指微微颤抖,“这东西在我们殿外的梅树下被发现,分明是有人想栽赃嫁祸给小主您啊!” 邢烟的眼神瞬间冰寒刺骨,盯着那几朵小小的枯花,如同盯着淬毒的匕首。 那歹人在作恶之前就做了周密的策划,而她便是天选的替罪羊。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气血和怒火,声音冷得像冰:“宝珠分析得没错,春分、夏至,你们立刻将这青岚居里里外外,每一寸土地,每一个角落,花盆底下,房梁缝隙,给我彻底再搜一遍!看看还有没有这种腌臜东西!” “是!” 春分夏至脸色发白,立刻领命而去,动作比平时更加迅疾谨慎。 就在这时,小邓子也脚步匆匆地从外面回来,脸上带着一丝激动和凝重。 他压低声音禀报:“小主!奴才打听到了!刘常在自从复位之后,行事高调了许多,尤其爱往各宫娘娘处走动‘凑热闹’。”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奴才特意留心了她接触的人,发现她与乾清宫茶水房当差的小路子来往甚密!奴才查了这个小路子,他与刘常在竟是同乡,昨日就在御苑当差,您看到的那人正是他。” 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在这一刻,被“醉蜜花”和“同乡小路子”这两根无形的线,隐隐串联了起来。 邢烟的眼神死死盯在宝珠手中那几朵散发着诡异甜香的枯花上。 冰寒刺骨的感觉从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连手臂上火烧火燎的蜂蛰之痛似乎都被这彻骨的寒意暂时冻结。 “栽赃嫁祸!”她低声重复着宝珠的话,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 “好一个一石二鸟的毒计!既想害了纯嫔,又想将这滔天罪责扣在我头上!” 她猛地抬眼,目光如淬火的利刃扫向小邓子,“那小路子,昨日在御苑当差,具体在何处?靠近事发地点吗?” 小邓子被这目光看得心头一凛,连忙回道:“回小主,奴才打听得真真儿的!小路子昨日就在御苑东侧的‘听雨轩’附近当值,负责清理廊道!那地方离出事的花丛,不过百步之遥!” 第38章 护驾有功,擢升邢烟常在 邢烟复又垂下眼睑,昨日御苑之事在她脑海中重现,她一点点剥离细节。 晨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落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将那本就清冷的面容衬得愈发沉静如水。 “小路子那边,”邢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凝,“你仔细盯着,看看他这两日是否有些不该有的动静。” 侍立一旁的小邓子躬着身,声音里透着十二分的恭敬:“是,小主。奴才明白。” 他不敢有丝毫耽搁,倒退着迅速地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宝珠,她谨慎地环顾四周一眼,而后凑到邢烟身前,几乎是贴着邢烟的耳廓,气息轻若蚊蚋:“小主,方才夫人那边递了消息进来……” 入宫之前,刘氏曾承诺会尽全力护邢烟周全。入宫之后,刘氏也曾通过宝珠给邢烟传递过几次消息,都是跟胡德刚有关。 邢烟抬眸看向宝珠。 宝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宫里派了人到府上打听您从前的事了。” 闻此,邢烟那两道远山似的黛眉,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如同平静湖面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 天子多疑,查她是早晚的事,只是邢烟没料到,这动作,比她预想的还要快些。 那就查吧,反正早晚都要过这一关。 一丝极淡的冷意在她眼底闪过,随即又归于深潭般的平静。 她并不担心。 宁远侯神通广大,既然能将她运作入宫,自然有能力将不该被查到的痕迹抹得干干净净。 更何况,她如今对禁足的云嫔还有大用。他们绝不会允许她这颗刚刚布下的棋子,在此时就折了。 “夫人让您千万宽心,”宝珠见她神色未有大动,才继续道,“府上的事,夫人定会处理得滴水不漏,绝不会给小主您添一丝一毫的麻烦。” “无碍。” 邢烟终于开口,声音是一贯的清冷,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笃定,“他们什么也查不到。” 那语气,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结果。 宝珠闻言,心头那点微末的担忧也彻底消散了。 邢烟向来心思缜密,行事低调如同影子。 入宫以来,除了必要的请安,几乎足不出户,更不与其他嫔妃往来。 后宫这边,任谁想查,怕也只能查到一片刻意维持的空白。 案几上那碗浓黑如墨的汤药凉了一些,她端起来,一饮而尽,眉头未曾动过分毫。 宝珠接过空了的药碗,看着碗底残留的深褐色药渍,她心里一直有个狐疑。 “小主,意图谋害纯嫔和栽赃于您的就是刘常在吗?” 她不过刚入宫月余,竟然能掀起如此大的风浪,实在是让人瞠目结舌。 邢烟没有立刻回答。 她接过宝珠递上的清水,轻轻漱了漱口,才用丝帕拭了拭唇角,动作优雅得不带一丝烟火气。 后宫水深,魑隗魍魉不容易看清。但只要行过不义之举,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刘常在被怀疑或无辜,都需要证据证明。 邢烟相信,这宫里一定有人比她更想知道真相。 邢烟抬眸,目光似乎穿透了紧闭的窗棂,望向深不可测的宫闱深处,唇边勾起一抹极淡、近乎虚幻的弧度,“是不是她,明日就知道了。” 这一晚,养心殿灯火通明。 慎刑司总领蔡鸿英脚步轻捷地进来复命,他已将穆玄澈交代查探胡答应底细的事办得妥妥帖帖。 “皇上。”蔡鸿英躬身,声音清晰平稳,“奴才仔细查访过了。胡答应入宫之前,身家清白,并无任何特别之处。只在选秀之时,与纯嫔娘娘有过一段渊源。” 他顿了顿,将打探到的细节娓娓道来,“当时纯嫔娘娘的耳环不慎遗失,险些在殿选时失仪,情况颇为紧急。是胡小主眼尖心细,帮纯嫔娘娘找回了那只耳环,解了燃眉之急。” 穆玄澈执笔批阅奏折的手微微一顿,笔尖悬停在朱砂之上,晕开一点小小的红痕。 他眼中掠过一丝讶异。 选秀之时,众秀女明争暗斗犹恐不及,竟然会有人会在素不相识的情况下,对另外一人伸出援助之手。这份情谊,在深宫之中,显得格外突兀且珍贵。 “胡小主入宫之后,性子沉静,深居简出。奴才查得,她只去过蓝雨阁两回。” 蔡鸿英察言观色,继续道,“据奴才探听,二人关系算不得多么亲近。胡小主平日极少与其他嫔妃往来,为人极其低调。对宫人倒是颇为宽和体恤,下人们都道她心善。” 他话锋微转,点出另一层关系:“另外,奴才还查到,胡小主的父亲曾在宁远侯麾下效力。胡答应能入宫,曾得过云嫔娘娘的举荐。她入宫后一直住在云嫔娘娘侧殿的偏房里。至于两人的关系——” 他斟酌着措辞,“胡答应待云嫔娘娘恭敬有礼,但二人交往确实不算频繁。奴才观之,胡小主是个谨小慎微之人,恐因云嫔娘娘尚在禁足,所以才不敢与皇上亲近。” 穆玄澈静静地听着,指节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御案上轻轻叩击。 他对那个胡答应所知甚少,如同雾里看花。 但云嫔……他太了解她了。 那是个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的人。 邢烟住在侧殿,应该没少被她敲打。 这一刻,弥漫在他心里的疑云渐次消散。 御苑里,她奋不顾身地保护纯嫔,不过是出于那份在选秀时结下的、难能可贵的姐妹情谊,如此重情重义之人,他竟然疑之! 甚至于她在他面前表露出来的拒人千里的冷淡,并非怀了别的心思,不过是因为畏惧云嫔,畏惧这深宫里无处不在的倾轧,他竟然怒之! 他冷峻的眉宇,在灯火映照下,不自觉地舒展了几分。 “赵德允。” 穆玄澈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沉寂,比平日少了几分冷硬。 一直屏息凝神侍立在侧的赵德允立刻趋步上前,他敏锐地察觉到穆玄澈眉宇间那层寒霜似乎消融了些许,连忙躬身应道:“皇上,奴才在。” “传朕口谕。” 穆玄澈的目光落回奏折,朱笔却已提起,心情显然不错,“胡氏答应,御苑护驾有功,忠勇可嘉,擢升常在。赏……锦缎十匹,明珠一斛,玉如意一对。” “嗻!”赵德允心中了然,这胡常在,怕是要时来运转了。 他不敢怠慢,立刻领旨退下安排。 青岚居,夜色已深。 宝珠替邢烟卸下钗环,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披散下来,衬得她肤色愈发莹白。 她换上了柔软的寝衣,正准备吹熄最后一盏摇曳的烛火安歇。 突然,一阵略显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夜的宁静。 紧接着,是内侍特有的尖细通传声在殿外响起: “皇上口谕到——!” 邢烟动作一顿,与宝珠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宝珠眼中满是惊疑不定,连忙帮邢烟拢了拢寝衣。 殿门被轻轻推开,赵德允亲自领着一众内侍鱼贯而入。 他们手中捧着明黄的锦缎、流光溢彩的明珠、温润剔透的玉如意,在昏暗的室内瞬间映照出一片耀眼的华彩。 赵德允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目光落在只着寝衣、长发披肩的邢烟身上,朗声道: “传皇上口谕!胡氏答应,御苑护驾有功,忠勇可嘉,着即擢升常在!赐锦缎明珠玉如意,钦此——!” 声音在寂静的寝殿内回荡。 邢烟微微垂首,她依着规矩,屈膝深深一福,声音清越而平稳:“臣妾胡氏谢主隆恩。” 第39章 刘常在中了邢烟的计 青岚居主殿 邢烟晋升常在的消息,如同一盆冰水,猝不及防地浇在云嫔的心头。 “她倒是好本事!” 云嫔斜倚在铺着锦缎软垫的贵妃榻上,指尖死死掐着丝帕,那精心保养的蔻丹几乎要嵌进掌心。 烛火在她阴晴不定的脸上跳跃,映出一片晦暗不明。 “本宫抬举她入宫,是让她替本宫生子固宠!可不是让她踩着本宫的肩膀往上爬,来与本宫争宠的!” 侍立一旁的翠香心头一紧,连忙躬身劝慰:“娘娘息怒。胡常在即便升了位份,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常在,根基浅薄,如同浮萍,翻不起浪来。皇上此番擢升她,是因她护驾有功,这恩宠来得快,去得也未必慢。” “重要的是,皇上因着此事,近来必然会多来咱们青岚居走动。只要皇上的龙足踏进这青岚居的大门,娘娘您复宠的机会,不就来了么?” 云嫔紧抿着唇,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终究是强压下了那股翻腾的妒火和不安。 翠香说得对。邢烟不过是个五根无基、仰她鼻息存活的棋子罢了。 就算侥幸得了点恩宠,升了位份,又能如何?她的一切荣辱,依旧牢牢系在自己身上。 “哼,”云嫔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量她也不敢生出二心!本宫能给她富贵,就能让她一无所有。” 蓝雨阁。 秋菊正执着一柄温润的玉梳,小心翼翼地梳理着纯嫔瀑布般的青丝。 她轻声禀报:“娘娘,皇上晋了胡答应的位份,她如今是常在了。” 纯嫔执起一支点翠凤钗,在发髻旁比划着,动作优雅而沉静。镜中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却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 “她是为了救本宫,才遭了那毒针蜂的罪,这份情意,无论她是真心还是假意,本宫都不能忘。” 纯嫔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语。 昨晚在青岚居,邢烟不动声色地配合她争宠。那份默契,那份助力,让她在孤立无援时感受到一丝暖意。 “奴婢瞧着,胡常在待娘娘,倒是有几分真心实意的。”秋菊低声附和。 纯嫔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笑意却未达眼底:“真心与否,此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本宫需要她。” 她放下凤钗,指尖轻轻拂过镜面,“昨日那场祸事,若非她挡下,本宫此刻怕已是容颜尽毁,甚至性命堪忧。” 她的声音冷了下来,“独木不成林。本宫想要走得更远,身边必须要有人相助。” 她抬眸,看向镜中秋菊的倒影,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明日一早,随本宫去青岚居道贺。把库房里那对成色最好的翡翠镯子,还有新得的几匹云锦,都备上。” 翌日清早。 素来冷清的青岚居侧殿,突然就变成了后宫最炙手可热的地方。 前来道贺的人络绎不绝,各种或真心或假意的笑容在殿内浮动。脂粉香气混杂着各色礼物的华光,几乎令人窒息。 邢烟是这深宫之中,第一个并非因侍寝承恩而获晋封的嫔妃。 护驾有功,这四个字总让人联想到泼天的恩宠,那些与她并不熟识的嫔妃,涌过来都想跟她拉个关系。 还有些人是为了八卦,毕竟那场惊心动魄的“毒针蜂”事件真相未明,她们想要从这旋涡中心窥探一二。 新人里最是活络的金常在,早已挤到前头,将一个精巧的珐琅小盒塞到邢烟手中,脸上堆满热切的笑容:“胡姐姐大喜!这是嫔妾娘家特意托人送进宫的‘玉肌生雪膏’,专治外伤去疤,效果顶顶好!姐姐快用上,可别留了痕迹才好。” 她话语亲昵,仿佛两人是相识多年的闺中密友。 “金常在有心了。” 邢烟的声音清清冷冷的,听不出太多情绪,唇边只噙着一丝极淡的、礼节性的弧度。 其余几位常在、答应也纷纷上前,送上或贵重或精巧的礼物,口中说着吉祥话。 “胡妹妹。” 纯嫔来时,邢烟的殿内已经挤满了人。 她甫一开口,声音便已带上浓重的鼻音。 在众人的注视下,她完全不顾殿内还有其他低阶嫔妃在场,也忘了那些繁琐的宫规礼仪,急切地越过众人,双手紧紧地攥住了邢烟那只未受伤的手。 “好妹妹,此番真是上天眷顾,若非妹妹你……” 她说着,眼眸里迅速蒙上一层水雾,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 她极力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去,再开口时,语气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郑重与不容置疑的决心。 “姐姐这条命,是妹妹你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这份舍身相护的深情大义,姐姐铭感五内,刻骨难忘。妹妹放心,你今日为姐姐受过的痛,姐姐都记在心里,从今往后,只要姐姐在一天,定当倾尽全力护妹妹周全,绝不负你今日这番深情厚谊。” 纯嫔的话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窝子里掏出来的,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分量。 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纯嫔娘娘,更像是一个生死关头被至亲所救、满心都是感激与后怕的姐姐。 邢烟心里明白,纯嫔之所以当着众人说这番话,不过是为了演一出姐妹情深的戏。 她俩一个圣宠正浓,一个救驾有功。 强强联手,便可以在这偌大的后宫所向披靡。 当然啦,她不只是向众人表明她与邢烟的盟友关系,她还在给那些低位嫔妃传递一个信息,只要对她有用,她都会真诚以待。 看穿了纯嫔的心思,邢烟也不戳破。 她仍是那副谦和的模样,“姐姐言重了,嫔妾不过只是举手之劳,所幸那歹人不曾得逞。” 邢烟故意将话引导到作恶之人身上。 金常在攥着帕子抹眼泪,愤愤道:“胡姐姐重情重义,让妹妹感动至极。嫔妾只恨没有本事,不然非要将那歹人打入十八层地狱。” “那歹人其心可诛,要是被抓住了,必不得好死!” “皇上限期蔡统领两日内查明真相,也不知查出真凶了没?”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歹人之事时,刘常在就坐在角落里,一直冷眼旁观。 邢烟一直有意无意地观察着她,见众人咒骂歹人时,刘常在的脸色晦暗了几分。 她故意试探道:“嫔妾听闻刘姐姐那日在恭房躲过了一劫,不知可有见过什么可疑之人?” 邢烟带着满脸的八卦,将众人的目光都引到了刘常在的身上。 她像是被这句话点燃了引线似的,唇角噙着一丝冷笑,“嫔妾没见过什么可疑之心,倒是听人说过贼喊捉贼之事……” “胡常在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在污蔑纯嫔娘娘和胡姐姐自导自演吗?”金常在心直口快,她有意巴结邢烟,挺身而出跟刘常在对战。 一切都朝着邢烟预设的方向发展。 她端起杯盏,做出一副看好戏的架势。 台子都搭好了,群演都找到了,现在该刘常在表演了。 一直隐而不发的刘常在,此刻再也忍不住了,“这还不明显吗?那事发生之后,纯嫔娘娘因祸得福,圣宠更浓,胡常在也因救驾有功晋升位份。这泼天的富贵,大家不觉得太巧吗?” 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刘常在的指控赤裸而恶毒,直接将矛头指向了事件中最大的两个“受益者”。她暗示这一切,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今日来道贺的人里,并不是所有人都想跟邢烟交好的,刘常在的话便直中她们的下怀。 纯嫔气得脸色煞白,她猛地站起身,指着刘常在,声音发颤:“刘常在!你……你血口喷人!本宫与邢烟妹妹的情谊,岂是你能污蔑的?你如此恶语中伤,是何居心!” “污蔑?” 刘常在毫不示弱地迎上纯嫔愤怒的目光,也站了起来,“嫔妾不过是说出了大家心里的疑惑罢了!为何偏偏是纯嫔娘娘您遭了算计?为何偏偏是胡常在救了您?为何偏偏是您二位得了天大的好处?您位份高,就能压着不让妹妹说句实话吗?这后宫,难道连一句真话都容不下了?” 她声音拔高,带着哭腔,仿佛受了天大的冤枉。 殿内众人噤若寒蝉,目光在剑拔弩张的三人之间游移,气氛紧绷到了极点。 就在这混乱的当口,殿门外骤然传来一声尖厉高亢的通传: “皇上驾到——!” 第40章 皇上对邢烟刮目相看 邢烟微微抬眸,只见那抹刺目的明黄已然进入青岚居,正挟着雷霆之势,直奔侧殿而来。 殿内空气骤然凝固。 方才还暗流涌动的嫔妃们瞬间慌乱起身,钗环相撞的细碎脆响此起彼伏,人人都在仓促地整理着稍显凌乱的衣饰,试图在帝王驾临前恢复一丝体面。 “嗒!嗒!嗒……”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每一步都像踏在众人紧绷的心弦上。 穆玄澈高大的身影逆着光出现在雕花门框处,龙袍上的金线在昏暗中折射出冰冷的寒芒。 他深邃的眼眸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缓缓扫过殿内每一张面孔,所及之处,众人无不屏息垂首。 “臣妾/嫔妾参见皇上!” 呼啦啦跪倒一片,参差不齐的问安声里透着难以掩饰的惶恐。 纯嫔反应最快,几乎是穆玄澈站定的瞬间,她便如离弦之箭般扑跪到他脚边。 未语泪先流,晶莹的泪珠滚落腮边,声音凄楚哀婉:“皇上!皇上您要为臣妾和胡妹妹做主啊!” 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指向刘常在的方向,指尖因激动而颤抖,“刘常在……她竟如此恶毒,污蔑臣妾与邢烟妹妹的清白!说臣妾二人自导自演这毒针蜂之祸!臣妾……臣妾……” 她泣不成声,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气息都哽在喉间,那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模样被她演绎得淋漓尽致。 刘常在岂肯落后? 立刻“噗通”一声重重跪倒,眼泪说来就来,瞬间盈满眼眶,抢着分辨道:“皇上明鉴!嫔妾不过是心中存疑,为求真相直言几句罢了,何来污蔑之说?分明是纯嫔娘娘仗势欺人,压着不让嫔妾开口!嫔妾冤枉啊,皇上!” 她语调急促,字字含冤,仿佛自己才是那蒙冤受屈之人。 两人一左一右跪在穆玄澈身前,一个凄楚哀绝,一个委屈控诉,嘤嘤的哭泣声在死寂的殿内交织缠绕,更添了几分令人心烦意乱的压抑。 穆玄澈的眉头死死拧紧,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眼神冷冽得几乎能掉下冰渣,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殿内温度骤降。 邢烟安静地跪在纯嫔身后不远,依旧是那个靠近角落、不起眼的位置。 她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沉默得像一尊玉雕。 作为被刘常在指认为“沆瀣一气”的另一个受害人,纯嫔已气得花容失色,而她却沉默得仿佛与己无关。 “胡常在,”穆玄澈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压抑的寂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你怎么不分辩?” 邢烟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如水,迎向帝王审视的视线,声音清晰而沉稳。 “回皇上,刘常在心中有疑虑,直言不讳,嫔妾觉得这并无不妥。至于毒针蜂一事,究竟是我与纯嫔娘娘自导自演,还是另有居心叵测之人暗中构陷,皇上圣明,已着慎刑司详查。嫔妾相信,皇上定能明察秋毫,还无辜者以清白,予作恶者以严惩。” 一番话,不卑不亢,条理分明,既未急于撇清,也未攀咬他人,只将信任全然交付于帝王之手。 穆玄澈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从最初的探究,渐渐转为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 一个刚刚晋位、根基未稳的低阶嫔妃,骤逢构陷与纷争,竟能如此沉得住气,不因圣宠而骄纵妄言,亦不因污蔑而方寸大乱。 在这满殿或惶恐、或激动、或算计的混乱中,她的这份冷静自持,如同一泓清泉。 尤其是那句“相信皇上自有论断”,更是在无形中熨帖了帝王之心。 而相比之下,纯嫔作为新人里位份最高的嫔妃,一遇风波,便失了方寸,只顾哭诉。 穆玄澈看向纯嫔的目光便多了一丝失望。 “你们呢?也都觉得,是纯嫔与胡常在自导自演?” 穆玄澈锐利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鞭子,扫过殿内噤若寒蝉的众人。 众人噤若寒蝉,只将头压得更低,“嫔妾/臣妾相信皇上圣裁!” 闻言,穆玄澈这才撩起龙袍下摆,在主位上安然落座。 他冰冷的视线如同两道冰锥,牢牢钉在刘常在的脸上。 侍立一旁的赵德允心领神会,立刻上前一步,用他那穿透力极强的尖细嗓音呼道:“毒针蜂谋害纯嫔娘娘一案,皇上圣心烛照,洞若观火,已然查明真相!带人犯——!” 众嫔妃起身,退让到一边。 邢烟随着众人将视线投向殿门口,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两名身形魁梧、面容冷硬的御前侍卫便押着两个抖如秋风落叶的人影走了进来。 两人头上皆罩着厚厚的黑布套子,看不清面容,只能从那筛糠般剧烈颤抖的身体上感受到极致的恐惧。 紧随其后的,是慎刑司总管蔡鸿英。 他一身玄色蟒袍,面色阴鸷,步履无声,周身仿佛缠绕着刚从阴冷地牢里带出的肃杀之气。 他目不斜视,径直走到穆玄澈座前,躬身行礼,“启禀皇上,奴才奉旨彻查,现已查明,毒针蜂袭击纯嫔娘娘一事,实乃有人精心设计,蓄意谋害!” 他摊开手掌,掌心赫然托着一朵色泽妖异、形似迷迭的干花,“此物名为‘醉迷香’,其香奇异,最能吸引毒针蜂这等凶物。歹人正是利用此物,设下毒计,欲行不轨!” 蔡鸿英说话间,那双阴冷的眸子如同毒蛇的信子,有意无意地扫过刘常在。 邢烟离刘常在最近,她微微侧目,就见刘常在的脸色“唰”的惨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瑟缩了一下。 “奴才奉旨搜查各宫,分别在蓝雨阁,朱雀殿,乾清宫发现了此物的残迹。” 蔡鸿英说着,便让人将证物呈递上来。 “这朵绒花出自蓝雨阁,是花朝节当日纯嫔娘娘佩戴的,花蕊里有醉迷香的残留。” “这盒胭脂出自朱雀殿,是刘常日用的胭脂,夹层里藏有醉迷香的粉末。” “这个香包出自乾清宫,是当值太监小路子的私物,布包上沾染有此物的香气!” “皇上,臣妾无辜啊!” 不及蔡鸿英把话说完,纯嫔又跪在穆玄澈面前哭诉起来。 金常在也吓傻了,“皇上,嫔妾不知小路子为何有此物?” 一片惊疑声中,唯独刘常在死死咬着下唇,面无人色,不敢发出一言。 穆玄澈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枷锁,沉沉地压向刘常在:“刘常在,你可认得此物?” 刘常在浑身一颤,几乎是本能地矢口否认:“嫔……嫔妾不认得。” “砰——!” 穆玄澈抓起手边的青玉茶盏,裹挟着雷霆之怒,狠狠砸在她身前的地砖上! 瓷片四溅,滚烫的茶水混着茶叶泼溅开来,有几滴甚至溅到了刘常在的裙摆上,吓得她尖叫一声,猛地向后跌坐。 “毒妇!事到如今,还敢狡辩!”穆玄澈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蕴含着毁灭性的风暴。 赵德允一个眼神,侍卫立刻粗暴地扯下了两名犯人头上的黑布套子! 那脸色惨白、涕泪糊了满脸的宫女,正是刘常在的贴身心腹兰芝! 而旁边那个抖得几乎瘫软在地的小太监,赫然是在乾清宫当差的小路子! 两人口中塞着麻核,眼神涣散,充满了绝望的惊恐。 蔡鸿英面无表情地一把扯下兰芝口中的麻核,厉声喝道:“皇上面前,从实招来!若有半句虚言,慎刑司七十二道刑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兰芝还未开口,刘常在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了。 “兰芝!你这背主忘恩的贱婢!是谁?!是谁指使你污蔑本宫的?!说!快给本宫说啊!” 她状若疯魔般指向兰芝,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背叛的愤怒而扭曲尖厉,她张牙舞爪地就要扑过去撕打,却被身后如铁钳般的侍卫死死按住双臂,动弹不得,只剩下一双猩红的眼睛死死瞪着兰芝,满是怨毒。 兰芝被刘常在的疯狂吓坏了,她浑身剧颤,额头“咚咚”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鲜血瞬间渗出。 “皇上饶命!那……那‘醉香蜜’是刘常在让奴婢偷偷去西市黑街花重金买的。花朝节前一日,小主去纯嫔娘娘宫里请安,趁众人不注意,悄悄将花粉抹在了纯嫔娘娘那日佩戴的簪花上……” 兰芝招了,小路子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也招了。 “奴才糊涂,求皇上饶命!十日前刘常在找到奴才,让奴才在花朝节那日用醉迷香将毒针蜂引去御苑,他许诺奴才,事成之后调奴才去她宫里当总领太监,奴才一时鬼迷心窍,才……” 第41章 邢烟再次被翻绿头牌 铁证如山,刘常在再无狡辩的可能。 她面无人色,跌坐在地。 一道道目光如同无形的芒刺,密集地扎在她身上。 有纯嫔毫不掩饰的刻骨憎恨,有金常在等人劫后余生的厌弃与鄙夷,也有邢烟淡漠如水的平静……唯独没有半分怜悯。 多行不义,终自毙。 她入宫不过月余,便在帝王恩宠的浮沉中迷失了本心,妄图以阴毒手段凌驾众人之上,最终换来的,是一条通往地狱的死路。 “皇上!” 纯嫔的哭诉打破了沉寂,她泪水涟涟,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指向地上失魂落魄的刘常在,“此等恶妇蛇蝎心肠,若不处以极刑,何以震慑六宫,儆效后来者?!” 穆玄澈眉宇间已凝结起浓重的不耐与厌烦。 他霍然起身,明黄的龙袍带起一阵冷风,声音如同淬了寒冰,“刘氏,谋害宫嫔,罪证确凿,罪无可恕!即刻打入冷宫,赐白绫——自尽!” “不——!皇上!嫔妾知错了!嫔妾真的知错了!是嫔妾鬼迷心窍,不该痴心妄想恩宠!求皇上开恩!饶命啊皇上……饶命……” 刘常在终于从巨大的恐惧中惊醒,爆发出凄厉绝望的哀嚎。 然而,她的求饶声很快被粗暴地打断,两名侍卫如铁钳般架起她绵软的身体,毫不留情地向外拖去。 至于兰芝与小路子,结局更为惨烈。 他们甚至未能发出一声完整的哀鸣,便在殿外空旷处被当众处以杖毙之刑。 穆玄澈拂袖离去,带着一身凛冽寒意。其余嫔妃如蒙大赦,也纷纷敛衽告退,步履匆匆,只想尽快逃离这血腥与阴谋交织之地。 唯有纯嫔,脚步微顿,留在了原地。 “胡妹妹,经此一事,这深宫之中,本宫日后能倚仗、能信任的,怕也只剩下妹妹你了。” 她转向邢烟,脸上泪痕未干,眼底却已没了方才的悲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意味深长的审视与拉拢。 话中隐含的结盟之意,邢烟岂能不懂? 她唇边绽开一抹温顺谦恭的笑意,微微垂首,声音清越而真诚:“姐姐言重了。妹妹与姐姐相识于微末,承蒙姐姐不弃,多加照拂。日后自当与姐姐同心同德,守望相助,在这深宫之中,互为依靠。” 得了邢烟这滴水不漏的承诺,纯嫔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这才颔首,带着胜利者的姿态,款款离去。 待纯嫔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宝珠才端着温好的汤药悄然进来。 “小主,奴婢瞧着,刚皇上赐死刘常在时,纯嫔似乎犹嫌不足。这样的人,心肠未免太过狠厉了些。小主日后与她相处,还是要多留几分心,保持些距离为好。” “我心里有数。”邢烟接过药碗,语气平淡无波。 纯嫔眼里一闪而过的嗜血快意,邢烟看得分明。 她可没忘,纯嫔前一世可是云嫔的好搭子,两人臭味相投,干了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 人的嗜血本性一旦被激发,只会被放大。 邢烟笃信,纯嫔不会让刘常在死得那么容易。 “让小邓子盯着冷宫那边。”邢烟做了吩咐。 午后,小邓子传来了消息。 “小主,刘常在……殁了。” “怎么死的?”邢烟小口啜饮着苦涩的药汁,眼皮都未抬一下。 小邓子凑近了些,声音几不可闻,带着寒气:“皇上赐了白绫,但奴才打听到,刘常在咽气前糟了大罪,被人活活碾碎了全身筋骨……” 他顿了一下,喉头滚动,才艰难地吐出后半句:“据说是纯嫔让人动的手……” “此事皇上可知晓?”邢烟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波澜。 “纯嫔行事极是隐蔽,皇上本就对刘氏厌恶至极,恐怕无人敢多嘴禀报这等‘小事’。”小邓子回道。 邢烟放下药碗,指尖轻轻划过温热的碗壁,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想办法……让该知道的人知道。” 莞莞类卿,纯嫔是因一只红色发簪入了穆玄澈的眼,她还真以为自己入了圣心? 今日穆玄澈投向她那最后寡淡甚至隐含失望的一瞥,邢烟敏锐地捕捉到了。 她现在要做的,便是让这粒失望的种子,在帝王心中悄然生根、发芽、壮大。 夜色如墨,悄然浸染了宫阙。 出乎意料地,穆玄澈翻了邢烟的绿头牌。 按理说,她有伤在身,穆玄澈不该这么做的。 可他既然如此做了,必有深意。 邢烟未作他想,只平静地吩咐宝珠按规矩梳妆。 临行前,她低声嘱咐宝珠:“去主殿告诉云嫔娘娘,机会来了。” 凤鸾春恩车载着她,在寂静的宫道上驶向养心殿。 东暖阁内,穆玄澈独自坐在紫檀木嵌玉的棋案前,修长的手指各执一黑一白两枚棋子,对着空荡的棋盘,仿佛在推演着无声的杀局。 他并未抬头看进来的邢烟,只沉声道:“过来,陪朕下两局。” 薄唇紧抿,周身气压低得骇人。 邢烟依言,无声地在他对面落座。 檀香袅袅,棋子落在玉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成了殿内唯一的旋律。 几番无声的厮杀后,穆玄澈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打破了沉寂:“朕赐死了刘常在,你如何看?” 邢烟执棋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她抬眸看向穆玄澈,他面色沉凝如水,深不见底,窥探不到半分真实情绪。 “刘常在谋害宫嫔,罪证确凿,其行当诛。皇上赐死她,是正宫规,肃清禁掖,以儆效尤,再正当不过。” 邢烟的回答清晰而冷静,不带一丝个人情绪。 穆玄澈的目光依旧落在棋盘上,指尖摩挲着一枚温润的黑玉棋子,仿佛不经意地继续道:“朕听闻,她临死之前并非平静赴死,而是经历了极致的折磨。” 点到即止,却字字千钧。 邢烟心中了然,小邓子散出去的消息,已然精准地落入了帝王耳中。 以他的手段,想要查清是何人所为,易如反掌。 邢烟没有追问,也没有急于撇清,只是沉默。 此刻的沉默,比任何辩解都更有力量。 “你为何不问是何人所为?”穆玄澈终于抬起眼,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锐利地锁定了邢烟,“也不怕……朕疑心于你?” 邢烟迎着他的审视,神情依旧是那份令人捉摸不透的淡然,仿佛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清冷而恒定。 “嫔妾未曾做过的事,何须心虚?” 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嫔妾更相信,皇上若想知晓真相,自能查个水落石出,无须嫔妾置喙。” 穆玄澈的眸光深深地锁在邢烟的身上,这份近乎固执的、毫无保留的信任,像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他此刻烦躁冰冷的心弦。 不争不抢,不慌不乱,遇事冷静自持,对他交付全然的信任……在这处处算计的深宫之中,这份笃定,显得如此珍贵而温暖,悄然融化了他心头的坚冰。 “皇上。” 邢烟的声音带着一丝清浅的笑意,纤指轻点棋盘。 “您……又输了。” 她从容起身,仪态优雅,“今日皇上心绪不宁,改日若得闲暇,嫔妾再陪皇上好好手谈几局,如何?” 面对邢烟这份疏离又坦荡的“体贴”,穆玄澈并没有生出一丝恼意。 她还没做好准备的事,他不打算勉强。 “陪朕出去走走。” 他起身,不容置喙地说道,率先向外走去。 邢烟安静地跟在他身侧半步之后。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在月色笼罩的宫道上。没有言语,却奇异地形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 步履无声,两人竟走到了青岚居门前。 “嫔妾谢皇上相送。”邢烟在侧殿门口停下脚步,敛衽行礼。 “铮…铮…叮咚……” 一阵清越空灵、如泣如诉的琴音,如月光流水般,正从青岚居主殿流淌而出。 是那曲《今夕何夕》。 云嫔的琴技本就高超,此刻更似倾注了无尽的思念与哀婉,每一个音符都带着钩子,精准地撩拨着帝王心底最柔软、最隐秘的那根弦。 穆玄澈深邃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琴声牵引,望向主殿的方向。 邢烟没有丝毫犹豫,再次行礼,声音清晰而平静:“嫔妾告退。” 随即,她转身,步履决绝地踏入侧殿的阴影之中,没有半分留恋或迟疑。 穆玄澈的目光追随着邢烟消失的背影,停留了好一瞬,而后,便大步朝着主殿的灯火走去…… 第42章 侍寝有功,邢烟晋升贵人 翌日。 天光熹微,殿宇间的琉璃瓦上还凝着未散的晨露。 穆玄澈从青岚居正殿步出,明黄的龙袍在微凉晨风中拂动,径直乘辇前往宣政殿上朝。 他前脚刚走,后脚值守在主殿周围的侍卫便如潮水般无声退去,仿佛先前长达一月有余的严密看守从未存在过。 紧接着,内务府的太监们便捧着各色锦盒、漆盘鱼贯而入,流水似的赏赐源源不断地送进主殿。 “小主,云嫔复宠了,禁足也解除了。” 宝珠一边伺候着邢烟洗漱,一边将主殿的盛况说给她听。 邢烟面色恬淡,看不出喜怒。 云嫔急于复宠,夺回属于她的圣宠,她不过是顺手成全罢了。 后宫里的局势又要变了。 邢烟吩咐道:“这几日你多留心一些,云嫔复宠,青岚居少不得人来人往,别让有心之人有了可乘之机。” 宝珠立刻应声,“小主放心,奴婢定不让一只飞蛾闯入。” 主殿内,萦绕许久的阴郁和颓丧一扫而光。 珠翠宝光、绫罗绸缎堆满了桌案,无声宣告着主人的复宠。 云嫔端坐在精致的紫檀木梳妆台前,菱花铜镜映出她精心描画的容颜。 她的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眼底那被压抑多时的得意与嚣张重新燃起,如同淬了火的星子,亮得灼人。 “娘娘,皇上特意吩咐了,晚膳时分要来陪您用膳呢。”翠香满脸堆笑,声音里透着十二分的谄媚,“这次胡常在可真是立了大功!从今往后,看这后宫里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敢给娘娘您添堵!” 听着这顺耳的奉承,云嫔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仿佛饮了蜜糖。 她对着镜子扶了扶鬓边的点翠步摇,语气轻慢而笃定:“这些恩宠,本就是本宫应得的。那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人,也配来分一杯羹?” 她的脑子里浮现出纯嫔的影子,不过是个小跟班,当她的绿叶都不配,竟然还想抢走她的荣光? 现在她复了宠,倒是要让所有人瞧瞧,什么才能称得上红花? 云嫔的眼里掠过一丝算计,说道:“你去库房挑几样不打紧的小玩意儿,给胡常在送去。好歹她也算替本宫出了点力。” 翠香心领神会,立刻应声退下,在库房里挑拣了几件成色普通、样式也寻常的玉饰和布匹,捧着就往侧殿走去。 刚至侧殿门口,却见御前总管太监赵德允带着两个小太监,也正朝这边来,手里还捧着一卷明黄的圣旨。 “胡常在领旨——!” 赵德允那特有的尖细嗓音在清晨的庭院里格外清晰。 邢烟心头猛地一惊,她已“功成身退”,穆玄澈又给她下什么旨? 她强压下疑虑,快步走到院中,敛衽垂首。 赵德允脸上堆满了喜气洋洋的笑容,展开圣旨,朗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常在胡氏,柔嘉淑慎,侍寝有功,深得朕心。着即晋封为贵人!钦此——!” 侍寝有功? 邢烟脑中轰然一响,昨夜皇帝分明歇在主殿云嫔处,她连龙榻的边儿都没沾着! 这突如其来的晋升,究竟是何用意? 是试探?是补偿?还是……另有所图? 无数个念头瞬间在邢烟心里翻涌,她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恭谨地伏下身去:“臣妾胡氏,叩谢皇上隆恩!” 翠香抱着那几件寒酸的“赏赐”,躲在廊柱后看得真真切切,惊得差点脱手。 她慌忙转身,小跑着溜回主殿,一进门就气喘吁吁地回禀:“娘娘!不好了!皇上……皇上他晋了胡常在的位份!赵公公亲自去宣的旨,封她做贵人了!” “什么?!” 云嫔手中把玩的一支赤金簪子“啪嗒”一声掉在妆台上,脸上的得意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惊愕与迅速蔓延的阴沉。 “你是说,皇上又抬举了她?昨夜他明明歇在本宫这里!” 她声音陡然拔高,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一个没有侍寝的女人,为什么要晋升她的位份? 穆玄澈此举,究竟是想抬举胡贵人,还是在……警告她? 她原本春风十里的那颗心,此刻又陷入万马奔腾的凌乱里…… 宝珠奉上厚厚的打赏荷包,赵德允一行喜笑颜开地离开了。 待他们一走,宝珠立刻将殿门掩上。 “小主,皇上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宝珠满腹疑虑。 邢烟并未侍寝,为何要说她侍寝有功? 邢烟将圣旨放在案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明黄的绢帛,心绪如乱麻。 穆玄澈查过她,必定一无所获,所以晋封她为常在。如今短短数日,竟又晋为贵人……这绝非寻常。 “他或许是在试探。” 邢烟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冰冷的剖析,“将我架在这火上烤,看看有多少人会眼红,有多少人会出手,又有多少人……会露出马脚。” 这是帝王惯用的权术,用恩宠做饵,引蛇出洞。 又或者…… 她眼神微闪,她刻意在他心湖投下的石子,当真激起了涟漪? 他对她……起了别样的心思? 邢烟不敢多想,因为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巨大的风险。 “小邓子,”她压下翻腾的心绪,恢复冷静,“外面现在都传些什么?” 小邓子机灵地躬身回话:“回小主,昨夜皇上翻了您的牌子又亲自送您回来,大家伙儿原是该议论您该不该升贵人的。可奇了,眼下风口浪尖上,她们倒更在意云嫔娘娘解禁的事儿。都说云嫔娘娘手段了得,恐怕宫里又要变天了……” 邢烟闻言,心头猛地一沉。 这风向不对! 与其说是穆玄澈怀疑她,此刻这看似“补偿”实则将她置于风口浪尖的晋升,以及宫人们刻意将焦点引向云嫔的议论,倒更像是在……保护她? 或者说,在云嫔的虎视眈眈下,他对她这份“未成”的恩宠,竟真的……有了些在意? 这念头让她后背微微发凉。 帝王的“在意”,是蜜糖,更是砒霜。 “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邢烟目光落在宝珠和小邓子的身上,语气凝重。 “眼下是山雨欲来,一步都不能错。内务府新拨过来的那几个宫女太监,宝珠,小邓子,你们务必仔细盯着,里里外外都要掌好眼。” 是夜。 华灯初上,穆玄澈的龙辇果然再次驾临青岚居,毫无悬念地直奔主殿。 云嫔早已盛装以待,一身嫣红云锦宫装衬得她肤光胜雪,珠翠环绕,精心描画的眉眼在烛光下顾盼生辉。 席间,她巧笑倩兮,亲手为穆玄澈布菜斟酒。 “多日不见,爱妃是越发娇艳动人了。”穆玄澈执起酒杯,目光在她脸上流连,笑意温和。 云嫔红唇微嘟,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和娇嗔,依偎过去:“皇上,您明知道臣妾这些日子有多思念您……可您眼里只有新人,怕是早忘了臣妾的好处了。” 这话里藏着钩子,意有所指。 穆玄澈恍若未闻她话中的锋芒,放下酒杯,顺势将她揽近了些。 语气带着安抚的意味,却又滴水不漏:“朕擢升胡贵人,自有道理。一来,她是你亲自举荐的人,朕抬举她,便是抬举你;” 他顿了顿,目光显得格外真诚,“二来,爱妃禁足期间,朕听闻胡贵人不避嫌疑,时常过来陪伴宽慰。如今朕晋她的位份,她自会感念爱妃的提携之恩。” 这一番话,情理兼备,将帝王心术包裹在脉脉温情之下,瞬间熨帖了云嫔那颗猜忌的心。 原来如此!皇上所做的一切,竟都是为了巩固她的地位,为了让她身边有个得力又感恩的帮手! 巨大的喜悦和虚荣感如暖流涌遍全身,云嫔眼中瞬间盈满了感动的泪光,娇呼一声“皇上……”,便柔若无骨地投入了他怀中,将昨夜的不快和今日的疑虑尽数抛诸脑后。 这一夜,穆玄澈自然是留宿在主殿。 第二日,更多的、更丰厚的赏赐流水般涌入主殿,珠宝玉器、古玩字画,几乎要将殿内填满。 云嫔志得意满,对着满室光华,心情好到了极点。 她慵懒地倚在软榻上,纤指随意一点,对翠香吩咐道:“去,把昨儿个皇上新赏的那对翡翠镯子,还有那匹浮光锦,挑出来。再搭上两件像样的头面,给咱们的胡贵人送去。皇上说得对,她侍奉本宫有功,本宫自然要好好‘赏’她。” 第43章 寻花神婆助孕 翠香领了命,带着几个捧着锦盒的小宫女,趾高气扬地踏进了侧殿。 锦盒打开,珠光宝气瞬间照亮了略显朴素的室内。 “胡贵人”,翠香下巴微抬,声音倨傲,“娘娘念你办事得力,特赏下这些好东西。娘娘说了,该赏的,绝不会吝啬。” 她顿了顿,眼神锐利地扫过邢烟平静的脸,加重了语气,“不过呢,娘娘也嘱咐奴婢带句话儿:望贵人您时刻谨记初心,莫要被些不该有的贪念,迷了心智才好。” 这话里的敲打之意,如同冰锥般尖锐。 云嫔在用赏赐提醒邢烟:你只是棋子,安分守己才是本分,休要妄想染指圣宠。 邢烟脸上丝毫不见愠色,反而绽开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感激的微笑。 “为姐姐分忧,不过是尽本分罢了,姐姐实在言重了。姐姐的厚爱,嫔妾铭记于心,定不负姐姐期许。” 她语气温顺,姿态放得极低。 翠香见她如此“识相”,满意地点点头,留下赏赐,带着人扬长而去。 待翠香一行人离开,宝珠便忍不住了,小脸气得通红:“欺人太甚!小主,云嫔娘娘这分明是过河拆桥!您费尽心思帮她复了宠,她倒好,转头就拿这些东西来敲打您!生怕您沾了半点皇恩!” 邢烟没说话,只是走到桌边,端起那碗一直温着的、墨汁般浓黑的汤药。 苦涩的气息弥漫开来。 她垂眸看着碗中自己模糊的倒影,眼神沉静如水。 然后,仰头,将那极苦的药汁一饮而尽,喉间滚动,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宝珠,今日的胡贵人,已非昔日的胡常在了。” 她拿起帕子,轻轻拭去嘴角的药渍,动作优雅,“争这一时意气有何用?安心等着。这深宫里的机会,就像这药里的沉渣,只要火候到了,自然会浮上来。” 邢烟脸上隐隐显出一抹成竹在胸的从容,宝珠心中的愤懑也消散了大半,眼睛亮了起来。 “奴婢先前真是愚钝!别的娘娘小主入宫,哪个不是削尖了脑袋往皇上跟前凑?只有小主您避其锋芒,甚至主动将机会拱手让人。现在奴婢可算明白了,小主您这一招‘以退为进’,才是真正的高明棋路!” 邢烟抿唇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深处。 “心急,是吃不了热豆腐的。想在这步步惊心的皇宫里站稳脚跟,甚至走得更远,就得耐得住性子,一步一步把路走稳、走实。” “奴婢明白了!以后奴婢什么都听小主的!咱们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宝珠用力地点着头,眸子里满是信心。 贵人与嫔隔着一步之遥,却有着天壤之别。 邢烟想要与云嫔分庭抗礼,就必须成为一宫主位。 可想将对方取而代之,她唯一的筹码便是圣心。 然而云嫔与穆玄澈之间,有着五年朝夕相伴的情分积淀。 且圣心易变。 从一开始,她便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硬碰硬是下下策。 反其道而行之才能博得一线生机。 她不走寻常路,用身体去缠绕穆玄澈,而是在他心里种下一粒好奇的种子,吸引他来发掘她的奇妙与魅力。 她不曾多言,亦不曾多为,却用步步后退给他留下了无尽想象的空间。 直到他看她的眼神里多了探究,言语间多了不经意的维护,邢烟便知道,那粒好奇的种子已在他心里催发出微妙的悸动。 只是,他不曾察觉。 而她要做的,就是将这点微末的“动心”,小心翼翼地滋养、放大,最终让它沉淀为帝王心中一份难以割舍的“长情”。 这需要时间,更需要耐心和精妙的谋算。 “纯嫔那边,近日如何了?”邢烟收回目光,仿佛闲聊般提起。 提起纯嫔,宝珠立刻来了精神,压低声音道:“奴婢听说纯嫔娘娘这几日可是卯足了劲儿!天天亲自在小厨房守着,熬了各色滋补汤水,巴巴地往养心殿送呢。可惜啊……” 宝珠撇撇嘴,“皇上都以‘政务繁忙’为由,一次都没见她。” 穆玄澈因为刘常在的事有意疏远纯嫔,邢烟是清楚始末的,不过纯嫔却不知情。 云嫔复宠,她当然有危机意识,这才如无头苍蝇到处瞎碰。 “看来,她是真的着急了。”邢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 “狗”已经养肥了,咬起来才有趣! “准备一下,我们去一趟蓝雨阁。”邢烟起身,理了理并无褶皱的衣襟,唇边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午后的蓝雨阁比起青岚居主殿的煊赫,显得有些冷清。 邢烟带着宝珠来时,殿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未散尽的药味和一种挥之不去的焦虑气息。 邢烟姿态放得极低,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嫔妾给纯嫔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纯嫔连忙上前,亲手将邢烟扶起,脸上堆满了笑容,但那笑容里透着明显的勉强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胡妹妹快请起!你这可是折煞姐姐了!该是我去给你道贺才是!你晋了贵人,是大喜事啊!只是……” 她叹了口气,用手揉了揉额角,眼神闪烁,“姐姐我这几日身子实在不爽利,懒怠动弹,倒让妹妹先跑一趟,真是过意不去。” 邢烟心知肚明,她所谓的“身子不爽利”,不过是害怕在青岚居撞见复宠后气焰正盛的云嫔罢了。 她也不点破,只顺着话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关切:“姐姐身子可好些了?可请太医仔细瞧过?” “唉,老毛病了,不碍事,将养着便是。” 纯嫔拉着邢烟坐下,语气疲惫,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浓重的愁云。 邢烟敏锐地捕捉到她强颜欢笑下的低落和惶恐,便试探着开口:“云嫔娘娘如今解了禁足,姐姐与她曾有旧谊,可想过去坐坐,叙叙旧?” 她问得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纯嫔的眼圈瞬间就红了,“本宫如何没想过?只是如今宫里风言风语,都说本宫趁她禁足期间处心积虑想取代她,本宫真是百口莫辩!” 气氛已烘托至此,纯嫔的恐惧和孤立无援已袒露无遗。 她害怕云嫔的报复,深知自己根基浅薄,绝非云嫔的对手。 内心渴望和解,却又拉不下脸面,更恐惧和解不成反受其辱。 邢烟心中了然,面上却满是同情,轻轻握住纯嫔冰凉的手:“姐姐,嫔妾完全明白您的苦处!您什么都没做错,却平白被人编排。” “嫔妾只是替姐姐惋惜,替您和云嫔娘娘惋惜!一段好好的姐妹情分,竟生生被那些小人的闲言碎语给离间了,实在令人痛心!” “可不是嘛!”纯嫔仿佛找到了知音,“当初我入宫,还是因着她的引荐,谁能想到,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她哽咽着,没有再说下去。 见纯嫔的情绪已被完全调动,彻底“上道”,邢烟知道火候到了。 她压低了声音,语气真挚,仿佛推心置腹:“姐姐,妹妹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您莫怪妹妹僭越。您入宫时日尚短,根基不深,前番‘毒针蜂’之事,幸得皇上圣明烛照,还了您清白。可姐姐,咱们不能每次都指望这般侥幸啊!您得多替自己、替将来的安稳日子想想才是。” 她观察着纯嫔的反应,见其眼神动摇,便继续循循善诱:“与云嫔娘娘重修旧好,于姐姐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旁人知道您有云嫔娘娘这位旧友倚仗,谁还敢轻易动歪心思陷害姐姐?姐姐说是不是?” “妹妹!你……你真是说到姐姐心坎里去了!” 纯嫔紧紧抓住邢烟的手,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眼中燃起希望,随即又被巨大的迷茫取代。 “只是本宫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与她冰释前嫌啊!” 邢烟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眸光微闪,如同最精明的猎人,终于将猎物引到了陷阱边缘。 她凑近了些,带着引导的意味:“姐姐,其实您心里最清楚,云嫔娘娘最想要的是什么。她所求的,若您能助她得偿所愿,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定能让她冰释前嫌,甚至感激不尽。” 云嫔最想要的…… 纯嫔浑身一震! 她当然知道!皇嗣! 云嫔做梦都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为此寻遍名医,几乎成了执念。 “妹妹听闻,江湖上有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花神婆’,最擅长的就是诊治妇人疑难杂症,尤其是不孕之症!若是姐姐能替云嫔娘娘寻得……” 邢烟点到为止。 纯嫔的眼里顿时燃烧起希望之火,若她真能替云嫔找到花神婆,这份“大礼”的分量,足以撼动任何嫌隙! 巨大的诱惑让她心跳加速。 但顷刻间,另一个念头又如冰水浇下。 今日不同往昔,她已是位份高出云嫔半头的嫔妃,若云嫔有了身孕,母凭子贵,会不会趁机翻脸不认人,甚至恩将仇报…… 纯嫔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复杂,希望、恐惧、算计、犹豫交织在一起,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沉默了片刻,端起茶盏掩饰着内心的剧烈挣扎,最终,只含糊地吐出一句:“让本宫再想想。” 邢烟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她知道,种子已经种下,恐惧和渴望会日夜啃噬纯嫔的心。 她不需要逼迫,在恐惧的驱使下,在孤注一掷的渴望中,纯嫔最终会“想通”的。 她只需静待花开,或者静观其变。 第44章 纯嫔上了邢烟的套 “小主,咱们真要让那花神婆去帮云嫔娘娘么?”宝珠好奇地问道。 云嫔盛宠不衰,中宫又空缺多年,她若是有子,只怕真要只手遮天了。 邢烟入宫的目的是替云嫔生子固宠,一旦她的利用价值成了多余,那云嫔一定会不择手段让她消失。 宝珠的担忧真实又直白。 邢烟没说话,她的眸色如同沉入深潭的古玉,幽暗难辨。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透出冰冷的算计。 “帮?” 她轻轻吐出这个字,带着一丝玩味。 “算帮也不算帮。” 她的声音沉了下来,像淬了寒冰:“你可知,人在什么时候最痛?” 宝珠屏息凝神。 “是希望燃起,又被亲手掐灭的时候。” 邢烟收回目光,转向宝珠,眼底是一片毫无波澜的深寂。 “让她以为自己握住了救命稻草,再让她眼睁睁看着那稻草化为灰烬……这才是我要她受的。” 她要的,从来就不是简单的无子,而是让云嫔在绝望的深渊里反复挣扎,尝尽求而不得、得而复失的锥心之痛。 宝珠心头一凛,瞬间明白了邢烟的用意,郑重地点点头:“奴婢懂了。” “夫人那边,你把花神婆这事儿交代清楚,让她去办。记着务必隐秘,一丝风声都不能漏出去。” 邢烟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宝珠挺直了背脊,神色肃然,“小主放心,奴婢定会将此事办得天衣无缝,绝不留半点痕迹。” 蓝雨阁。 邢烟离去后,纯嫔只觉得心口像是被塞进了一团乱麻,七上八下,坐立难安。 殿内熏着上好的沉水香,往日能让她静心,此刻却只觉得那香气腻人,闷得她喘不过气。 自从云嫔复宠,皇上便对她骤然冷落。 那些宫人私底下嚼舌根的话,像细密的针,不断扎进她的耳朵里。 她好不容易爬上一宫主位,位份明明比云嫔还高了半头,可这恩宠,却如指间流沙,攥得越紧,流失得越快。 她满心焦灼,想反击,想争宠,却像是一拳打进了厚厚的棉花里,无处着力,徒留满心憋闷。 秋菊小心翼翼地奉上新茶,觑着她的脸色,试探着开口:“娘娘,胡贵人先前提的那法子,奴婢觉着或许可以一试?那花神婆的名头,民间传得神乎其神,都说她能助人得子。咱们即便不帮衬云嫔娘娘,若能请她入宫,替娘娘您调理一二,也是天大的福分啊!” 秋菊的声音带着一丝热切,“若娘娘真能怀上龙裔,诞下皇子,那便是北庆开国以来的头一份尊贵!届时,谁还敢小觑了娘娘?” 纯嫔烦躁地挥了挥手,茶盏被碰得叮当作响。 她何尝不想有孕?何尝不想靠着皇嗣爬得更高一些。可现实如冷水浇头,她入宫时间短,根基未稳,即便侥幸有了身孕,在这步步惊心的后宫里,她真有那本事护住腹中骨肉,平安生产吗? 云嫔正得宠,她的存在就如一头蛰伏在暗处的巨兽,让她坐立难安。 只要云嫔一日不倒,她这个纯嫔,便一日不得安枕。 在这深宫之中,她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穆玄澈的恩宠,才是她唯一的护身符,是比虚无缥缈的子嗣更直接的保障。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对秋菊吩咐道,“今日气躁,你去小厨房,仔细煲一罐冰糖莲子羹来。我们去养心殿。” 秋菊闻言,眉头紧锁:“娘娘,我们都连着送了五六日了,皇上不是推说政务繁忙,就是直接让赵公公挡了驾,连面儿都不肯见,奴婢怕……” 她没敢说完,怕触怒了纯嫔,但意思再明白不过,这分明是徒劳无功,自取其辱。 纯嫔何尝不知? “即便是无用功,也得做。万一皇上今日心情好,愿意见本宫一面呢?” 那“万一”二字,轻飘飘的,却承载着她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 秋菊不敢再劝,只得应声退下。 不多时,一罐精心熬制的冰糖莲子羹便备好了。 养心殿外。 纯嫔捧着那罐冰糖莲子羹,指尖却微微发颤。 远远的,她便看见赵德允垂手侍立在紧闭的殿门外,如同一尊泥塑木雕。 “赵公公辛苦了。” 纯嫔强自镇定,脸上堆起最温婉得体的笑容,走上前去。 赵德允闻声抬头,脸上立刻堆起一个标准而疏离的笑容,躬身行礼,动作一丝不苟,却透着一股公事公办的凉薄。 “奴才给纯嫔娘娘请安。皇上正与几位大人商议紧急军务,恐怕一时半会儿不得空见娘娘。这羹汤……” 他目光扫过纯嫔手中的食盒,客气地推拒,“娘娘的心意,奴才定会转达。只是今日实在不便,还请娘娘先回宫歇息吧。” 这说辞,与过去几日并无二致。 纯嫔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像一层随时会剥落的脂粉。 她固执地站在原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无妨,本宫……本宫就在此等候。公公不必为难,皇上忙完了,烦请通传一声便是。” 她抱着那罐莲子羹,如同抱着最后一根稻草。 赵德允面有难色,却也不好强行驱赶,只得陪笑道:“那……娘娘您且稍候。”说完便垂手侍立,不再多言。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与等待中,一阵环佩叮当的清脆声响由远及近。 只见云嫔身着流光溢彩的云锦宫装,发髻高绾,珠翠环绕,在宫女翠香的搀扶下,仪态万千地迤逦而来。 她眼波流转,目光轻飘飘地掠过殿门外略显狼狈的纯嫔,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嘲讽。 按宫规,她位份比纯嫔低了半头,本该行礼问安,然而此刻,她只是微微扬着下巴,恍若未见。 赵德允立刻像换了个人,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容,小步迎了上去,腰弯得更深。 “哟,云嫔娘娘来了!皇上正议着事儿呢,娘娘您稍等片刻,奴才这就进去看看……” 云嫔傲娇地点点头,示意翠香将手中同样捧着的精致食盒递过去:“这是本宫亲手为皇上熬的莲子羹,最是清心败火。烦劳公公先送进去。” 她的声音娇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赵德允连声应诺,双手恭敬地接过食盒,转身便快步进了殿门,与方才对待纯嫔时的推脱敷衍,判若两人。 这鲜明的对比,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纯嫔脸上。 她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捧着食盒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 “云嫔娘娘,”纯嫔强忍着心头的屈辱和翻涌的酸涩,艰难地挤出声音,试图维持最后的体面,“真是……好久不见啊。” 云嫔这才仿佛刚看见她一般,慢悠悠地转过身,一双凤目上下打量着纯嫔,唇边噙着一抹刻薄的笑意。 “是啊,有很长一段日子没见了,没想到纯嫔竟已贵为一宫主位,位份……还压了本宫半头呢。” 她刻意强调了“压了半头”,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当真是三日不见,刮目相看啊。” 云嫔语气中的讥讽,浓得化不开。 “娘娘误会了!”纯嫔急切地想要辩解,脸上血色尽褪,“臣妾入宫得蒙圣恩,是皇上的恩典,臣妾从未有过与娘娘争宠之心,当日臣妾有向太后求情……” “呵!” 不等纯嫔把话说完,云嫔嘴里就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 她打断了纯嫔的话,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当初本宫一片好心,邀你入宫,原是想着姐妹情深,互相有个照应。谁曾想……” 她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带着彻骨的寒意,“引狼入室,反被你这‘好姐妹’分走了本宫的恩宠!你当本宫是傻子么?” 那冰冷的、充满恨意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过纯嫔的肌肤,让她瞬间如坠冰窟。 那是她无比熟悉的眼神,是云嫔对付那些挡路之人时,惯常流露出的、毫不掩饰的杀意。 “云嫔娘娘!皇上请您进去说话!” 赵德允适时地从殿内出来,满脸堆笑地高声通传。 云嫔最后剜了纯嫔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警告、不屑,还有赤裸裸的、即将动手的威胁。 她没再多说一个字,只冷冷地、清晰无比地吐出三个字:“走着瞧!” 随即,她扬起头,像一只斗胜的孔雀,姿态高傲地转身,裙裾摇曳,款款步入了那象征着权力核心的养心殿。 殿门在纯嫔眼前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噗通——噗通——” 纯嫔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云嫔离去时那怨毒的眼神,如同烙印,深深灼烫在她的视网膜上。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抽走了她全身的力气。 她与云嫔相交多年,太清楚这位好姐妹的手段了! 那些曾经施加在别人身上的阴毒伎俩,若尽数朝她倾泻而来…… 她不敢想! “娘娘!” 秋菊惊呼一声,慌忙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纯嫔脸色惨白如金纸,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冰冷的汗珠,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那是一种源于对云嫔深入骨髓的了解而产生的、近乎本能的恐惧。 她猛地抓住秋菊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肉里,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惧而变得尖厉急促:“走!快走!去青岚居!现在就去!” 第45章 助纯嫔与云嫔修好 离开养心殿时,暮色如泼墨般晕染开来。 纯嫔一路踉跄着奔向青岚居,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云嫔离去时那淬毒般的眼神,还有那句冰冷的“走着瞧”,在她脑中反复炸响,将她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一路,她心神俱裂,脚下虚浮,接连摔了好几跤,华美的宫裙在石板地上蹭破了多处,沾染上尘土与草屑,鬓发散乱,金钗歪斜,狼狈不堪。 “娘娘!您慢点!当心脚下!” 秋菊气喘吁吁地搀扶着她,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满眼都是惊惶与担忧。 纯嫔的手冰冷如铁,紧紧抓着秋菊的手臂,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青岚侧殿。 小邓子脚步匆匆,几乎是贴着墙根溜了进来,压低嗓子向正一个人对弈的邢烟禀报。 “小主,纯嫔娘娘朝咱们这儿来了!看那样子……像是后面有鬼在追,慌得不成样子!” 邢烟正凝神于眼前的棋盘,左手捻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右手则是一枚墨玉黑子。 闻言,她指尖的动作微微一顿,唇角无声地向上牵起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 “哦?” 她的声音平稳无波,“想不到,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 小邓子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纯嫔娘娘在养心殿外头,跟云嫔娘娘撞上了。皇上压根没见她,却让云嫔娘娘进去伴驾了。” 他小心翼翼地补充道,“纯嫔娘娘那脸色,白得像纸,眼里的惊惧藏都藏不住。” 邢烟眸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了然。 她随手将指间捻着的两枚棋子丢回棋盒,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棋子落定,她施施然起身,径直朝寝殿走去。 “宝珠,纯嫔若来,就说我连日心神不宁,刚饮了安神汤睡下了。务必……让她等着。” 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 “是,小主。” 宝珠心领神会,垂首应道,“您安心歇息,外面有奴婢在。” 约莫一炷香后,纯嫔带着一身暮气和狼狈,跌跌撞撞地闯进了青岚居的侧殿。 “宝珠!你家小主呢?” 她声音嘶哑,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甚至顾不得整理凌乱的仪容。 宝珠抬眼望去,纯嫔的长裙不仅多处破损,裙摆还沾着泥污,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下几缕碎发贴在汗湿的额角。 最刺目的是她那双眼睛,瞳孔因巨大的恐惧而微微放大,空洞失焦,仿佛刚从什么极可怖的梦魇中挣脱出来。 宝珠立刻敛起惊色,换上恰到好处的为难与关切:“给纯嫔娘娘请安。娘娘来得真是不巧,我家小主这几日总睡不安稳,方才实在撑不住,喝了太医开的安神汤,已经歇下了。那药性……怕是得睡足两个时辰才能缓过来呢。” 她语气里满是歉意。 “两个时辰?!” 纯嫔一听,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焦灼如同烈火燎原,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 “这……这可如何是好?本宫有十万火急的要事寻她!” 她急得在原地踱步,目光频频向内殿张望。 宝珠面露难色,欲言又止,眼神若有似无地朝主殿方向飘了一下,声音放得极轻。 “娘娘的急事……不知可否先告知奴婢?待小主醒了,奴婢定一字不漏地转达,再陪着小主即刻去蓝雨阁回禀娘娘?只是……”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提醒,“眼下时辰不早了,主殿那位……也不知几时回来。娘娘您看……” “主殿”二字如同淬毒的针,瞬间刺中了纯嫔最敏感的神经! 云嫔那张盛气凌人、充满怨毒的脸庞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她猛地打了个寒噤,一股寒气从脊椎直冲头顶,刚刚升起的一点想强等的念头立刻被巨大的恐惧掐灭。 “不……不了!” 纯嫔慌忙摆手,声音都变了调。 “本宫……本宫这就回去!等你家小主醒了,务必让她速速来蓝雨阁!就说……就说本宫有性命攸关的要事与她商议!千万!千万要快!” 她语无伦次地交代完,仿佛再多待一刻都会被无形的危险吞噬,甚至来不及让宝珠送,便带着秋菊,如同惊弓之鸟般,仓皇地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看着纯嫔狼狈逃离的背影,宝珠转身进了内殿。 “小主,人打发走了。瞧着是真吓破了胆。”宝珠低声回禀。 邢烟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指尖轻轻拂过一株含苞的玉兰,神色淡然:“你做得很好。” 宝珠有些不解:“小主既给她指了路,为何方才……?” “急火攻心,方知甘霖珍贵。” 邢烟的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声音平静无波。 “她现在虽急,却未必肯全然信我,也未必能豁得出去。只有让那火烧得再旺些,烧得她五内俱焚、无路可走,她才会把递过去的任何东西,都死死攥住,当作唯一的救命稻草。” “那我们今夜还去蓝雨阁吗?”宝珠又问。 邢烟缓缓摇头:“让她自己再熬一熬。” 三日后。 邢烟终于“得闲”造访蓝雨阁。 当她见到纯嫔时,眼底不由得掠过一丝讶异。 短短三日,纯嫔竟憔悴得判若两人! 她眼窝深陷,眼下是浓重的乌青,双颊微微凹陷,嘴唇干裂,几处明显的燎泡红肿不堪。 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萎靡地靠在榻上,生生苍老了好几岁。 显然,这三日她是在极度的恐惧和煎熬中度过的。 “姐姐!”邢烟快步上前,语气里满是关切与震惊,“您这是怎么了?怎的病得如此厉害?” 这一声呼唤,如同打开了闸门。 纯嫔猛地抬头,看见邢烟,浑浊的眼中瞬间爆发出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光亮! 她挣扎着扑过来,死死抓住邢烟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邢烟的皮肉里。 “妹妹!我的好妹妹!快救救我!救救姐姐啊!” 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砸在邢烟的手背上,带着绝望的温度。 她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濒死的恐惧。 邢烟反手轻轻拍抚着纯嫔剧烈颤抖的背脊,声音放得极柔,带着困惑:“姐姐何出此言?究竟发生了何事?您慢慢说,妹妹听着。” 纯嫔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一边抽泣,一边语无伦次地将养心殿外受辱、云嫔的威胁和那句“走着瞧”复述了一遍,说到最后,浑身抖如筛糠。 “我知道她!我太了解她了!胡妹妹,她要动手了!她真的要对我下手了!她的手段阴狠毒辣,我……我根本招架不住啊!我会死的!妹妹!” 邢烟听完,长长叹了口气,脸上也蒙上一层愁云,带着深深的“无奈”与“歉意”。 “那日姐姐冒着风险来寻我,妹妹本想第二日就来看望姐姐,奈何……”她欲言又止,恰到好处的留白,将未尽之语化作一声更沉重的叹息。 “不怪你!姐姐知道你的难处!” 纯嫔急切地打断她,头点得如同捣蒜。 “好妹妹!” 她再次抓紧邢烟,像是抓住最后的生机,眼中迸发出孤注一掷的光芒。 “你可知……如何才能寻到那位花神婆?本宫想明白了!无论如何,哪怕豁出一切,也要与云嫔修好!这是唯一的活路了!” 她口中的修好二字,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悲壮。 邢烟低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深处的算计。 她沉默片刻,似乎在斟酌,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回忆的悠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引诱。 “姐姐既问起,妹妹也不敢相瞒。说来,妹妹与这花神婆,倒也有些渊源。” 她抬起眼,目光诚恳地看着纯嫔,“不瞒姐姐,妹妹的父母当年亦是子嗣艰难。高堂多年求子不得,遍访名医也束手无策。直到有一次机缘巧合,母亲在乡间偶遇了那位行踪飘忽的花神婆,得了一副药方……后来,才有了我。” 她将自己的身世娓娓道来,话语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宿命感和神秘色彩。 纯嫔的眼睛瞬间被点亮了! 如同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簇微弱的希望之火。 她屏住呼吸,身体前倾,急不可耐地追问:“当真?那这位花神婆,如今身在何处?妹妹可有法子寻到她?” 邢烟微微蹙起秀眉,露出几分“为难”之色,轻叹道:“姐姐也知,此等高人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行踪飘忽,确实难寻其踪。不过……” 她话锋微转,带着一丝不确定,“妹妹依稀记得母亲曾提过一嘴,说是这位花神婆似乎每年四月半,都会去城隍庙上香祈福?或许……那是个机缘?” “四月半……城隍庙……” 纯嫔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原本黯淡无光的脸上,骤然焕发出一种近乎狂喜的光彩!仿佛干涸的河床瞬间涌入了活水,绝望的死地逢见生机! 她猛地攥紧邢烟的手,力气之大让邢烟都微微蹙眉。 “多谢妹妹!多谢妹妹指点迷津!” 纯嫔激动得语无伦次,眼中泪水未干,却已充满了希冀,“妹妹今日之恩,姐姐没齿难忘!你……你可是救了姐姐的命啊!” 是夜。 邢烟的脚步刚踏入青岚居殿门,主殿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瓷器碎裂声! 紧接着,是云嫔那拔高了八度、尖利得几乎要刺破耳膜的怒骂,如同雷霆炸响,穿透了寂静的宫墙。 “贱人!她怎么敢有孕?” 第46章 邢烟枕下有麝香 邢烟悄无声息地回到侧殿,步履轻得像掠过水面的风。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她可不想成为云嫔盛怒之下的牺牲品。 邢烟刚坐下,小邓子从外面进来,碎步趋近,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回禀:“小主,惠嫔娘娘——有喜了!” “哦?” 邢烟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眸底深处,沉淀着浓稠的玩味与了然。 穆玄澈不过是为了气恼云嫔,才一时兴起翻了惠嫔的牌子,顺手晋了她的位份。 谁能料到,仅仅一夜春宵,竟让她腹中结下了龙种。 “这倒真是出人意料。” 邢烟指尖轻轻摩挲着微凉的茶盏边缘,低语喃喃。 惠嫔不得宠,原本不是任何人的威胁。 可如今不同了,她有了身孕,若是能平安诞下这个孩子,母凭子贵,便可以更上一层楼。 这对于求子不得的云嫔而言,不啻于最响亮的耳光,最剜心的羞辱。 五年了,她承恩无数,圣眷优渥,偏偏那平坦的小腹,始终不见丝毫动静。 “皇上原定今夜要来云嫔娘娘处用膳的,方才……也传旨改道惠嫔娘娘的玉芙宫了。” 小邓子觑着邢烟的脸色,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 邢烟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这偌大的金丝牢笼里,帝王的恩宠固然是青云梯,却终究如流云易散。 想要真正在这深宫扎下根来,枝繁叶茂,唯有子嗣,才是那最坚不可摧的磐石。 但穆玄澈登基六载,子息却单薄得可怜。 除却丽妃与冯嫔膝下各养着一位公主,其余的妃嫔,即便侥幸怀上,也多在诡谲风波中无声无息地消逝了。 敬妃曾诞下皇长子,何等风光,可那孩子未满半岁便莫名夭折…… 这宫里的孩子,从落地到长大,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之上,艰难得令人窒息。 可正因艰难,才显得更加可贵。 惠嫔有孕,必然在穆玄澈心底的分量会不同往昔。 若她诞下的是皇子,那必然是贵不可言。 对于尚未发生的事,人总会未雨绸缪般提前焦虑。 譬如此刻的云嫔,她一定担心惠嫔抢走她的恩宠,甚至抢走她对中宫之位的希冀。 主殿的怒火还在肆意燃烧,邢烟却叮嘱宝珠道:“今夜早些歇息吧。” 这份独属于云嫔的煎熬,只能由她自己,在漫漫长夜中,一口一口,艰难的咀嚼吞咽。 她抬眼看向小邓子,“主殿那边警醒些,听着动静。” 主殿。 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混杂着压抑不住的悲泣,在富丽堂皇的殿宇内回荡,如同风暴肆虐。 “凭什么?!她们一个个……凭什么都能怀上龙种!凭什么偏偏是本宫不能?!” 云嫔双目赤红,素来娇媚的脸庞因极致的愤怒与痛苦而扭曲,昂贵的玉簪被她狠狠掼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啊!”翠香慌忙跪地劝阻,声音带着哭腔。 “太医不是早说了么?您身子康健,只是……只是与皇子的缘分还未到!娘娘洪福齐天,定会有嫡亲皇子的!” “缘分未到?呵!” 云嫔发出一声凄厉的冷笑,泪水混着脂粉蜿蜒而下。 “等她们都生下皇子,一个个踩着本宫的头顶爬到妃位、贵妃位上去吗?那时本宫的‘缘分’才来?!本宫等得起吗?!” 翠香眼神闪烁,膝行几步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娘娘,您忘了?咱们……不是还有一颗棋子么?” 她抬眼,窥探着云嫔的神色,“胡贵人入宫至今,尚未承恩。不如先设法安排她侍寝?若她能侥幸怀上……” 云嫔的哭声戛然而止,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盯住翠香。 翠香心下一横,声音更添几分狠戾:“妇人生产本就是九死一生的事情,到时候咱们只需跟稳婆交代一声,来个‘去母留子’,娘娘将孩子抱到膝下养着,往后这宫里谁还敢与您一决高低……” 主殿的密谋,那压抑着狠毒的细碎声响,未能逃过小邓子如影随形的耳目。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回到侧殿,脸色煞白:“小主!大事不好!云嫔娘娘她……竟想让您去争宠怀胎!她们……她们还密谋着日后要‘去母留子’,甚至可能对小主您下毒手啊!” 他将偷听到的只言片语拼凑起来,惊魂未定地转述。 宝珠听得倒抽一口冷气,气得浑身发抖:“好狠毒的心肠!不光要算计小主的孩子,竟还想要小主的命!” 邢烟却依旧端坐如常,面上波澜不惊,仿佛听到的只是无关痛痒的闲话。 她缓缓起身,踱至窗边,目光穿透窗棂,投向主殿那灯火通明的方向,幽深的眼底是看透一切的冰冷与嘲讽。 前世那血泊中的绝望与剧痛,仿佛再次漫过脚踝…… 良久,她转过身,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小邓子,去替我办件事……” 她示意宝珠取来一个早已备好的、不起眼的褐色药包,塞入小邓子手中。 小邓子紧握药包,心领神会,躬身疾步退下,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邢烟的目光转向宝珠,又递给她另一个一模一样的药包,唇边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这一份,由你来安排。明日一早……” 她的声音轻缓,却字字如冰,“我们便送云嫔娘娘一出……终身难忘的‘好戏’。” 翌日清晨。 青岚居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慌乱尖利的惊叫声彻底打破宁静,陷入了名副其实的“鸡飞狗跳”。 主殿内,翠香正战战兢兢地侍奉云嫔梳妆,目光无意间扫过窗台那盆开得正艳的海棠花。 她心头莫名一跳,鬼使神差般,竟伸手拨开了花盆底部的几片落叶,一枚散发着特殊、令人心悸气味的深褐色块状物,赫然映入眼帘! “娘……娘娘!”翠香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变了调,指尖颤抖地指向那盆花,“麝……是麝香!” 云嫔闻言猛地回头,目光触及那物,脸上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尽,惨白如纸,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连呼吸都停滞了! 那深植于骨髓的恐惧与多年不孕的痛楚,在这一刻再次爆发! “为什么这东西又出现在本宫房内?” 云嫔咆哮喝道。 随后,殿内便又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 而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侧殿也传来宝珠惊恐万分的哭喊: “小主!不好了!您的枕头……您的枕头里面竟然藏着害人的东西!” 第47章 纯嫔送来求子丹 “娘娘!不好了!” 翠香几乎是跌撞着冲回主殿,声音因惊骇而尖厉,“胡贵人的侧殿里也……也发现了那害人的东西!” 云嫔此刻正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那盆海棠花盆底搜出的麝香,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心头最敏感、最痛楚的旧伤上。 她正厉声命令宫人将寝殿翻个底朝天,恨不得掘地三尺也要揪出所有隐藏的毒物。 翠香带来的新消息,如同一盆冰水,浇得她浑身一僵。 “什么?” 云嫔猛地转身,细长的柳眉紧紧蹙起,眼中交织着难以置信与深深的困惑。 “你是说有人在她房里也放了麝香?” 她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丝帕。 邢烟尚未侍寝,竟也遭此毒手?这背后之人竟不只是针对她云嫔,连她预备的“棋子”也不放过? 这个认知,突然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心头的迷雾。 她长长吁出一口浊气,竟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看来,不是皇上。” 语气里是卸下千斤重担后的庆幸。 自第一次在那盆名贵的牡丹花盆底发现麝香起,一丝对帝王无情的冰冷猜疑,便如同毒蛇般盘踞在她心底,日夜啃噬。 此刻,这疑虑终于得以消散,只要不是穆玄澈,这深宫再险恶,她也有应对的底气。 翠香迅速捕捉到主子情绪的变化,心思急转:“娘娘,既然暗处有人已经惦记上胡贵人了,那让她侍寝怀孕这条路,眼下怕是走不通了。这颗棋子,咱们可不能白白折了。” 云嫔疲惫地点点头,眸中算计的光芒重新凝聚:“暂且……把她留着吧。以备不时之需。” 棋子虽暂时不能用,但只要人在,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侧殿引发的“动静”,其声势丝毫不亚于主殿的翻江倒海。 邢烟仅穿着单薄的寝衣,匆匆罩了件素色长衫,乌发凌乱,一张小脸哭得梨花带雨,跌跌撞撞便冲进了主殿。 “姐姐!姐姐救我!” 甫一进门,邢烟便“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砖上,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簌簌滚落,声音凄惶无助,“求姐姐护我!有人要害我啊!” 云嫔本就因惠嫔有孕之事憋着一肚子邪火,清晨又因麝香惊吓方寸大乱,好不容易强自镇定下来,此刻被邢烟这哭天抢地的阵仗一闹,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烦躁不堪。 她不耐地翻了个白眼,语气冰冷:“你又未曾侍寝,连皇上的面都没正经见过几回,你怕个什么劲儿?” 邢烟抬起泪眼,眼中满是惊惧,声音颤抖:“姐姐,那歹人会不会是知道了嫔妾与姐姐的关系,才连带着要除了我?” 她瑟缩着肩膀,仿佛真的被巨大的恐惧攫住。 云嫔看着她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心底那点不耐里又掺进一丝鄙夷。 到底是经历过风浪的人,既然确认了幕后黑手不是皇帝,她便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倨傲与镇定。 “胡说什么!” 她斥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本宫与你能有什么特别的关系?不过同住一宫罢了!少在这里自己吓唬自己!你眼下又不用侍寝,安分待着便是,天塌不下来!” 她挥挥手,像驱赶一只聒噪的苍蝇,“行了,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赶紧回去!” 邢烟又抽噎了好一阵,在宝珠的搀扶下,才一步三回头,哀哀切切地退了出去。 看着那消失在门外的身影,翠香撇撇嘴,低声道:“这胡贵人平日里瞧着倒有几分沉稳劲儿,原来事儿真落到自己头上,也不过是个慌不择路的无头苍蝇罢了。” 云嫔的心思已完全不在邢烟身上,她端坐起身,眼神锐利如刀:“去给侯爷传信,让他动用所有力量,务必给本宫查清楚,究竟是谁胆敢在背后对本宫下此毒手!” 她顿了顿,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角,声音恢复了平日的矜贵,“把殿里收拾干净利落,一会儿,陪本宫去趟养心殿。” 午后,养心殿外。 云嫔精心梳妆,带着亲手煲好的温补汤羹款步前来。 惠嫔有了孕,她更要牟足了劲儿拢住穆玄澈的心。 殿门口,赵德允见云嫔前来,远远地就躬身行礼。 “云嫔娘娘万安。今儿个实在不巧,皇上正在里头陪着三公主习字呢。吩咐了,谁也不见。” “三公主……” 云嫔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仿佛精美的瓷器裂开了一道细缝。 穆玄澈子嗣单薄,膝下唯二的孩子便是大公主与三公主。 丽妃因故与皇帝生隙,连带着大公主也与生分。 于是,这三公主便成了帝王仅有的、能享受天伦之乐的寄托。 男人在女人与孩子之间,血脉的牵绊终究更深。 她云嫔再是得宠,终究只是个没有子嗣傍身的妃嫔。 何况她是个大人,难道还能去跟一个懵懂稚童争宠不成? 一股浓重的无力感瞬间淹没了她。 “有劳赵公公。” 云嫔勉强维持着体面,将汤盅递给了赵德允,转身离开时,那挺直的脊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落寞。 回青岚居的路上,云嫔沉默不语,方才强撑的镇定早已消散,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与自怜。 没有子嗣,她再有圣宠,心里也是无根之木。 翠香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再次开口劝慰:“娘娘,您看要不要再让侯爷去寻访民间的妇科圣手?天下之大,总归有能人异士的。奴婢前些日子就听宫里的老嬷嬷提过一嘴,说是有个叫‘花神婆’的,手段神奇得很!专治女子难孕之症,但凡吃她一副药,保管能怀上!” 这类虚无缥缈的“江湖神医”传闻,这些年云嫔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起初她每次都满怀希望,重金求药,可一碗碗苦汁灌下去,肚子依旧平坦如初。 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破灭,留下的只有更深的绝望和怀疑。 “呵!” 云嫔发出一声短促而自嘲的冷笑,眼神空洞地望着宫墙。 “太医院多少圣手国医都瞧过了,各地进贡的‘神药’也吃得够多了,还不是一样?什么花神婆,不过是些招摇撞骗、哄人钱财的江湖把戏罢了!” 她嘴上说得斩钉截铁,极力否认,然而心底那潭死水,却因这熟悉的名字,还是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荡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万一……万一是真的呢? 这念头如同鬼魅,悄然滋生。 青岚居外。 还未靠近宫门,云嫔便意外地发现,纯嫔竟在殿门口静静伫立,似乎在等她。 见到纯嫔那张温婉含笑的脸,云嫔胸中那股刚刚被强行压下的邪火,“腾”地一下又窜了上来! “纯嫔今日怎得如此清闲,有空驾临我这青岚居?是想来看本宫笑话么?还是来炫耀你高出我半个头的恩宠?” 云嫔语带讥讽,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 纯嫔的脸色白了白,显然预料到会碰钉子,但她强忍着,依旧维持着低姿态,微微福身。 “姐姐误会了,妹妹绝无此意。” 她不敢争辩,只是从袖中取出一个雕工精致的檀木小匣,双手奉上,眼中带着一种近乎灼热的殷切。 “妹妹只是偶然听闻民间有位‘花神婆’,神通广大,专解女子不孕之苦。恰巧托家中人费了些周折寻到了她。这是妹妹为姐姐求来的灵药,愿姐姐早日得偿所愿,为陛下诞育龙嗣!” 她的话语恳切,目光紧紧锁住云嫔,仿佛献上的是能救命的仙丹。 云嫔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她不能生育的隐秘伤痛,昔日闺中密信里向纯嫔倾诉的苦楚,此刻竟成了对方用来羞辱她、彰显自己优越的工具! 这看似“好心”的赠药,无异于在她鲜血淋漓的伤口上撒盐! “放肆!” 云嫔勃然大怒,猛地一挥袖,狠狠推开纯嫔递过来的匣子,力道之大,让纯嫔踉跄了一步。 “本宫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操心!更轮不到你来可怜嘲讽!” 她看也不看纯嫔瞬间煞白的脸和委屈的神情,带着一身凛冽的怒气,昂首挺胸,大步流星地走进了自己的寝殿,重重关上了殿门。 殿门外,纯嫔僵在原地,捧着被推歪的匣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殿门内,翠香却是个极有眼色的。 她迅速上前,对着门外的纯嫔福了福身,“纯嫔娘娘一片心意,奴婢替我家娘娘心领了。” 说着,她动作麻利地从纯嫔手中接过了那个檀木匣子,随即闪身入内,殿门“哐当”一声彻底隔绝了内外。 侧殿。 小邓子将主殿门口发生的这一幕,连同云嫔的反应、翠香接药的动作,事无巨细地禀报给了倚在软榻上的邢烟。 “小主,纯嫔的药……云嫔娘娘收下了。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小邓子低声问道。 邢烟半阖着眼帘,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榻沿,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深不可测的笑意,眸色沉静如古井深潭。 “急什么?”她的声音轻缓,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笃定。 “让那颗希望的种子,先在绝望的土壤里悄悄地发个芽吧。” 第48章 赶走穆玄澈 惠嫔有孕的消息,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荡起宫闱深处经久不息的涟漪。 一连数日,玉芙宫门庭若市,各色娇艳的身影穿梭不息,美其名曰“沾沾喜气”。 谁人不知,这份“喜气”的核心,是皇帝穆玄澈每日处理完冗杂朝政后,雷打不动驾临玉芙宫的身影。 “小主,惠嫔娘娘如今风头正劲,咱们…是不是也该去玉芙宫道声贺?” 宝珠觑着邢烟的神色,小心翼翼地提醒。 邢烟搁下手中半卷的书册,目光平静无波。 她位份不高,与惠嫔素无深交,此时趋之若鹜,不过是徒惹人侧目,平添几分“巴结”的嫌疑。 “不急。” 她声音清冷,“且等两日,待这热闹劲儿稍缓些再去。” 天公似解人意。 这日清晨,细雨如丝,悄无声息地织就一张朦胧的网,将宫苑的喧嚣滤去了大半。 邢烟特意吩咐宝珠备了礼,几样温补的药材,包装得素净雅致。 礼不重,恰如其分,是她一个低阶贵人该有的体面。 既不失礼数,也不显谄媚。 主仆二人踏着湿漉漉的青石小径来到玉芙宫。 雨声淅沥,宫内果然清寂,不见其他嫔妃的踪迹。 惠嫔的贴身侍女玉莹闻报,忙打起帘子迎出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胡贵人冒雨前来,快请里面坐。” 这是邢烟头一遭踏入玉芙宫。 一进门,一股与惠嫔如今“盛宠”极不相称的孤清之气便扑面而来。 庭院疏落,几株草木恹恹地垂着头,显出几分营养不良的萧索。 殿内陈设更是简朴得近乎寒素,不见一丝一毫的奢靡华彩,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寂寥。 惠嫔半倚在内殿的软榻上,面色苍白,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郁色。 见邢烟进来,她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微微抬手示意免礼落座。 “胡贵人有心了。” 声音细弱,带着明显的疲惫,仿佛多说几个字都耗尽了力气。 玉莹奉上茶水,低声替主子解释:“小主素来性子沉静,身子骨也弱些,如今有了龙裔,孕反又格外厉害,这两日实在起不得身,只能静养着,怠慢贵人了。” 邢烟唇边始终噙着温婉谦和的笑意,姿态放得极低:“惠嫔娘娘福泽深厚,是阖宫的喜事。娘娘千万保重凤体才是要紧。” 她示意宝珠将带来的酸梅呈上,“听闻娘娘害喜不适,嫔妾备了些止吐的酸梅,虽不值什么,但愿能稍解娘娘烦忧。” 惠嫔捻起一颗梅子放入口中,酸涩的滋味瞬间压下了喉头的翻涌,胸口的窒闷感竟真的舒缓了不少。 “多谢胡妹妹,这梅子极好。” 她低声道谢,语气虽缓和了些,那份疏离与寡言却依旧明显。 殿内一时寂静,只闻窗外沙沙雨声。 两个本就不甚相熟的人,在刻意维持的客套后,便陷入了无话可谈的尴尬。 邢烟识趣地起身告退:“娘娘好生歇息,嫔妾改日再来探望。” 她敛衽行礼,转身正欲退出,却不想迎面撞上了一道高大的玄色身影。 穆玄澈竟在此时踏雨而来。 他显然是刚下早朝,一身玄色龙袍衬得身形挺拔,步履沉稳,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仪,径直走向内殿。 “嫔妾参见皇上。” 邢烟心头微凛,立刻垂首屈膝行礼。 穆玄澈的目光扫过殿内,深邃的眼眸在触及邢烟时,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眼前景象对比鲜明:邢烟一身素净,却气色莹润,白皙的脸颊透着健康的粉晕,身姿挺拔如雨中新荷;而榻上的惠嫔,即便怀着龙种,依旧清瘦单薄,病恹恹地蜷着,眼神里甚至藏着一丝见到他时难以掩饰的惶恐。 “胡贵人有心了。” 皇帝开口,竟与惠嫔方才所言如出一辙,只是语气更显沉凝。 他转向惠嫔,声音刻意放温和了些:“今日可好些了?” 然而,身体却下意识地与软榻保持着一段距离,那份关切里透着一丝不易亲近的疏离。 惠嫔慌忙垂眼,声音愈发低微:“回皇上,好多了,多亏胡妹妹送来的止吐酸梅,臣妾用了些,已不再吐了……” 她话未说完,穆玄澈的目光已再次落回邢烟身上。 满宫嫔妃涌向玉芙宫,心思昭然若揭。 唯有她,冒雨前来,衣着素简,无半分争宠的艳色,所赠之物亦是实实在在为孕体着想。 这份不着痕迹的用心,如细流般悄然浸润,竟比刻意的谄媚更让他心弦微动。 此刻再看她,那副宠辱不惊的恬淡,在脂粉堆里更显得卓尔不群。 “既然你好些了,那朕明日再来看你。” 穆玄澈温言一句,便不再停留,转身向外走去。 行至门口,他脚步微顿,侧首看向邢烟,“胡贵人也正要走?雨势未歇,陪朕走一程吧。” 帝王金口已开,邢烟自无推拒之理。 她向惠嫔再次福了福身,便安静地跟上那道玄色背影。 细雨如雾,赵德允早已撑起一柄宽大的明黄油纸伞,恭敬地罩在帝王头顶。 穆玄澈身形微顿,赵德允会意,将伞略略倾斜,邢烟便被纳入这方干燥的天地。 两人并肩而行,距离骤然拉近。 他身上清冽的龙涎香混着雨水的微腥气息,丝丝缕缕萦绕在她鼻尖;而她发间衣袂沾染的淡淡茉莉幽香,也似有若无地拂过他的感官。 一路无话,唯有伞面上细密的雨点敲打声,和脚下踏过湿滑石径的轻响。 这奇异的沉默并未令人不适,反而有种难言的默契流淌其间。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青岚居的院门前。 邢烟停步,规规矩矩地行礼:“谢皇上相送,雨湿路滑,皇上留步。” 她姿态恭谨,言语间却是明确地划下了界限,暗示不便请圣驾入内。 穆玄澈脚步未停,反而更近一步,目光越过她看向侧殿方向:“无妨。陪朕下两局,权当避雨。” 他心中了然她的顾忌,这份刻意的克制与疏离,他并非不知缘由。 奇怪的是,他竟不觉反感,仿佛冥冥中有股力量,让他甘愿顺应她无声划下的规则。 侧殿内,棋盘依旧静静摆在窗边小几上,黑白子错落,凝固着一局未完的残局。 穆玄澈踱步过去,修长的手指拂过冰凉的棋子,眉峰微挑:“平日里,也是自己与自己对弈?” 他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探究。 邢烟跟在他身侧,垂眸整理棋盘:“偶尔觉得闷了,便胡乱摆弄几手,聊以自遣。” 她的回答轻描淡写。 宫里的女人觉得闷,想的无不是如何引他前来。 唯有她,宁愿选择这种无声无息的方式,独自咀嚼那份孤清。 穆玄澈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胶着在她沉静的侧脸上。 那份遗世独立的恬淡,像磁石般吸引着他。 他撩袍落座,执起黑子:“那今日,便让朕做你的对手。” 棋局再开。 穆玄澈落子如风,攻势凌厉,步步紧逼,尽显帝王杀伐决断;邢烟则凝神静气,素手拈着白子,每每沉吟片刻才肯落下,棋路绵密谨慎,却又并非一味退缩,偶有奇招,如静水深流下的暗涌。 两人皆沉浸其中,殿内只闻棋子清脆的落盘声。 窗外雨声淅沥,仿佛为这场无声的厮杀添了天然注脚。 这一刻,尘世喧嚣皆被摒除,唯余棋枰方寸间的风云激荡。 一局终了,穆玄澈的黑子以半目险胜。 一丝自得的笑意终于在他紧抿的唇边化开:“爱妃今日似乎心不在焉?” 他语带调侃,目光却锐利地锁住她。 往日,他可只能甘当她的手下败将啊。 “是皇上棋艺精进,嫔妾望尘莫及。” 邢烟神色平静,手下已利落地将棋子复位,“再来?” 第二局厮杀更为胶着。 邢烟的白棋一度如困龙出渊,搅得黑棋阵营大乱。 然而,几番激烈的缠斗后,最终还是穆玄澈的黑子以微弱优势锁定了胜局。 连下两局,穆玄澈眉宇间难掩意气风发。 他这段时日确曾抽空钻研棋谱,却未曾料想进步如此神速。 喜悦之余,他更笃定,这胜利并非源于自身的突飞猛进,唯一的解释,便是对手状态有异。 “爱妃方才,心思飘向何处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带着探究,试图从那波澜不惊的眸子里寻出蛛丝马迹。 邢烟指尖捻着一枚白玉棋子,指腹感受着那冰凉的圆润,片刻后,才抬眼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回皇上,方才听宫人说,云嫔娘娘的头风旧疾又犯了,此刻想必正难受得紧。皇上不如……移驾去瞧瞧?” “嫔妾今日技不如人,甘拜下风。待潜心研习几日,棋艺有所精进,再向皇上讨教不迟。” 言毕,她已盈盈起身,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告退礼。 这几乎是明目张胆的“逐客令”,且是将他推向另一个女人的宫殿! 方才棋局带来的轻松愉悦瞬间冻结。 穆玄澈脸上的笑意如潮水般褪去,只余下深潭般的冷峻。他缓缓起身,高大的身影在邢烟面前投下一片阴影,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沉甸甸地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似要将她彻底看穿。 然而,那平静无波的表面下,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思? 越是看不透,那份引而不发的独特魅力,反而如藤蔓般悄然缠绕上他的心头。 他沉默片刻,终是拂袖转身,声音听不出喜怒:“也好。那过几日,朕再与爱妃手谈。” 玄色的袍角划过门槛,消失在细密的雨帘之后。 待那抹明黄彻底远去,宝珠才长舒一口气,凑上前来,满脸不解:“小主!您就算不留皇上,干嘛非要把皇上往云嫔娘娘那儿推呀?” 邢烟重新坐回棋枰前,慢条斯理地开始收拾散落的棋子,指尖划过冰凉的玉石,发出轻微的脆响。 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近乎虚无的弧度,声音轻得如同耳语:“总得让那位主殿里的娘娘觉着,皇上来我这儿是安全的,且我于她是有用的。” 她顿了顿,拈起一枚关键位置的黑子,那是穆玄澈方才奠定胜局的一步。 她凝视着棋子,眼波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微光,声音更低,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笃定。 “何况,真正想留的人是赶不走的。” 第49章 皇上将汗血马赏赐给了邢烟 穆玄澈的身影随着邢烟没入青岚居侧殿的瞬间,恰被翠香觑了个正着。 她心头一紧,提起裙裾便入了殿内,急急地向歪在美人榻上的云嫔禀报:“娘娘!皇上……皇上他往胡贵人那儿去了!” 云嫔指尖捻着的一颗蜜饯“啪嗒”落在锦垫上,滚了几滚。 她那张精心描画的脸,霎时如同蒙上了一层荫翳。 “他去那边做什么?”声音冷得能淬出冰碴子。 自打惠嫔有了龙裔,皇上处理完朝政,不是一头扎进玉芙宫嘘寒问暖,便是陪着三公主描红习字,她这儿已是门庭冷落数日。 今日细雨缠绵,穆玄澈竟然去了邢烟的侧殿。 翠香觑着主子的脸色,压低了声音说道:“奴婢……奴婢不知详情,只远远瞧见,皇上同胡贵人合撑着一把伞进来的……” “混账东西!” 云嫔猛地一拍榻沿,震得小几上的茶盏叮当作响。 “本宫还没腾出手料理她,她倒先起了争宠的心思!打量着本宫是泥捏的不成?” 云嫔胸中那股郁结的妒火,混杂着被忽视的委屈,烧得她口不择言,对着邢烟便是好一番刻毒的咒骂。 主仆二人正将这“不识抬举”的邢烟贬斥得体无完肤时,殿外忽地响起宫人清晰又带着一丝惶恐的通传:“皇上驾到——” 翠香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便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冰凉的地砖。 云嫔的反应快如闪电。 她倏地抬手,指尖在如云的鬓发间飞快掠过,将那支点翠步摇扶得端端正正。 同时,眼中迅速积蓄起水汽,只一眨眼,那泪水便似断了线的珍珠,簌簌滚落,在她精心敷就的胭脂上划出两道清晰的湿痕。 “皇上……” 她口中发出一声带着无限委屈的呜咽,娇躯已如乳燕投林般离榻而起,不等穆玄澈走近,便疾步扑入他怀中。 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连日来的幽怨与相思在这一刻决堤倾泻,哭得双肩耸动,梨花带雨。 “爱妃,这是怎么了?” 穆玄澈被她撞得微一踉跄,蹙紧了英挺的眉宇,语气带着真切的诧异,伸手欲扶她。 云嫔仰起那张泪痕斑驳、我见犹怜的脸,任由他的指腹带着薄茧,轻轻拭过她湿凉的面颊。 “皇上您许久都不来看臣妾,臣妾……臣妾以为皇上把臣妾忘了……不要臣妾了……” 她抽噎着,声音破碎。 穆玄澈嘴角牵起一丝无奈的笑意,大手包裹住她冰凉微颤的小手,引着她走向软榻。 “你啊,惯会胡思乱想。” 两人落座,云嫔便如同被抽去了骨头,整个人软绵绵地依偎进穆玄澈宽阔的怀里,脸埋在他明黄的龙袍前襟,贪婪地汲取着那份久违的暖意和龙涎香的气息。 “臣妾惶恐,年老色衰,又未能为皇上诞育一儿半女,长此以往,皇上身边新人如花,早晚要将臣妾抛诸脑后了。” 她噘着红唇,一边哀哀切切地诉说,泪水一边不停地滑落,将那昂贵的衣料洇湿一小片。 穆玄澈耐着性子,一手轻拍她的背,温言哄道:“爱妃何须妄自菲薄,更不必与旁人相较。在朕心中,无人能与爱妃相提并论。” 这话他说过多次,此刻却莫名少了几分往日的笃定。 “可是……”云嫔抬起泪眼,波光流转间带着试探。 “新入宫的妹妹们,一个个鲜嫩得能掐出水,比臣妾年轻,比臣妾漂亮……更比臣妾懂得如何……如何笼络皇上的心。” 她的话语含沙射影,矛头直指刚刚“偶遇”皇上的邢烟。 穆玄澈何等敏锐,立刻听出了这浓得化不开的醋意。 脑海中不期然又浮现出邢烟那张清冷克制的脸。 是她,那般“大度”地将自己推向了云嫔的怀抱。 而此刻怀中这位,却如此咄咄逼人,锱铢必较。 两相对照,高下立判。 他眸色微沉,深邃的目光锁住云嫔含泪的眼:“朕与爱妃相知相伴五载有余,难道爱妃竟在怀疑朕待你的真心?” 穆玄澈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威压。 云嫔的心猛地一沉,如坠冰窟。 她可以在穆玄澈面前撒娇、任性,甚至耍些无伤大雅的小性子,但质疑天子真心这条线是万万碰不得的! 她立刻收敛了泪意,换上惶恐又依恋的神情,急急辩解:“皇上待臣妾恩重如山,情深似海!臣妾从未有过半分怀疑!只是……只是太在乎皇上了,才会患得患失……” 穆玄澈握着她柔荑的手紧了紧,声音低沉而带着深意:“朕只愿爱妃能如初入宫时那般,无忧无虑,开心快乐便好。” 初入宫时的她,明艳照人,心思单纯得如同一泓清泉,满心满眼只装着他一人。 或许正因她眉宇间那几分神似他心底深处某个难以磨灭的影子,他才赐予了她旁人难以企及的荣宠。 然而,岁月流逝,不知是宫闱浸染了她,还是她自己迷失了本心。 穆玄澈清晰地感觉到,怀中的佳人,心思早已不再纯粹,充满了算计、权衡与对得失的斤斤计较。 一旦沾染了这些,那份曾经让他心动的清透便开始消散了。 此时,邢烟那模糊的影子,又一次顽固地浮现在他眼前。 淡淡的,不张扬,不扎眼,像初秋绽放的一朵雏菊,安静地开在角落,却偏偏让人过目难忘,升起一丝挥之不去的探究欲。 这一夜,穆玄澈终究留宿在了云嫔这里。 翌日清晨,内务府的赏赐再次流水般送了过来。 翠香喜滋滋地指挥着小太监登记造册,入库封存,脸上笑开了花。 “娘娘,胡贵人果然对您忠心耿耿!奴婢打听得真真儿的,昨儿皇上去了她那儿,她竟假说娘娘您头风发作,皇上听了立时心急如焚,二话不说就摆驾咱们这儿了!” 她凑到云嫔耳边,声音里满是邀功的得意。 云嫔正对镜梳妆,菱花镜中映出一张容光焕发的脸。 听闻此言,她唇角勾起一抹心满意足的笑意,如春花初绽。 穆玄澈因何而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来了,且留宿了。 这后宫的恩宠,如同镜花水月,能攥住一日便是一日。 “哼,算她识相,还懂得本分。”云嫔懒洋洋地哼了一声,指尖拨弄着妆匣里一支新得的赤金点翠凤簪。 翠香会意,立刻从那堆赏赐中挑拣出几件成色普通、不甚值钱的玉器钗环,亲自捧着,趾高气扬地送往青岚居侧殿。 养心殿内 朝议方散,穆玄澈又留下几位重臣商讨北境军务,案牍劳形,不觉已是日影西斜。 匆匆用过午膳,他照例起身踱步消食。 然而今日,那两条腿仿佛生了自我意识,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往青岚居的方向拐。 邢烟那张隐忍克制、却又仿佛蕴藏着无限秘密的脸庞,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也说不清缘由,只是想再去坐坐,哪怕只是手谈一局也好。 可一想到昨日她毫不犹豫将自己推给云嫔的情景,心中那点微澜又平复下去。 去了又如何?不过是再被她“礼送出境”一次罢了。 “皇上,咱们……是去青岚居么?”贴身大太监赵德允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问道。 穆玄澈蓦地回神,抬眼望向殿外灰蒙蒙的天空,似在寻找一个借口。 “那匹西域进贡的汗血宝马,御马监那边可曾驯服了?” 那匹神骏非凡的枣红马,本是预备在花朝节上展示天威的祥瑞,奈何性子暴烈如雷,几个顶尖的御马官轮番上阵都铩羽而归。后来花朝节上又出了毒针蜂那档子事,这马便被暂时搁置了。 赵德允躬身答道:“回皇上,那马……性子委实太过刚烈,御马官们使尽了浑身解数,眼下也只能勉强靠近喂食,骑乘……恐还需些时日。” 穆玄澈闻言,反倒被勾起一丝兴味。“走,瞧瞧去。” 皇帝的銮驾甫一出现在御马场,场中所有人等皆惶恐跪伏,山呼万岁。 穆玄澈摆摆手,径自走向那间单独隔开的精贵马厩。 枣红色的汗血马依旧神采奕奕,皮毛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缎子般的光泽,高昂着头颅,睥睨着来人。 穆玄澈尚未靠近三尺之内,它便猛地喷出两道灼热的白气,前蹄烦躁地刨击着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眼神桀骜不驯,充满了野性的警告。 “皇上小心!” 御马官首领一个箭步上前,紧张地挡在皇帝与烈马之间,额角沁出冷汗。 “这畜生野性未除,凶悍非常,驯服尚需时日,万望皇上保重龙体!” 穆玄澈依言停下脚步,隔着一段距离,与那匹烈马遥遥对视。 一人一马,眼神同样锐利,同样带着不容侵犯的骄傲。 就在这无声的对峙中,穆玄澈竟从马儿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琥珀色瞳孔深处,看到了一个模糊却异常清晰的影子。 是邢烟! 明明她是那样隐忍,那样克制,像一潭深不见底的静水。 可偏偏就在这匹烈马狂放不羁的眼神里,他捕捉到了邢烟灵魂深处可能被深深掩埋的东西:那份本应属于她的恣意,那份被宫规压抑的野性,那份对自由无言的渴望。 这些璀璨的光芒或许暂时蛰伏,却从未真正熄灭,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只待一个契机便会喷薄而出。 这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 穆玄澈几乎未加思索,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转身便走,只留下一句不容置疑的口谕。 “赵德允,传旨,将这匹汗血宝马——赏赐给胡贵人。” 赵德允脚步一顿,惊愕得几乎忘了跟上,脑袋里嗡嗡作响。 “皇上,这……此马乃西域珍宝,千金难求,且野性难驯,尚未驯服……” 赏给一位深宫嫔妃?这……这合适吗? 然而穆玄澈心意已决,步履轻快地踏上了回程的御道,似乎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带着某种试探与深意的决定,颇为满意。 圣旨一下,如同在平静的后宫湖面投下一块巨石。 皇帝赏赐胡贵人邢烟一匹尚未驯服的西域汗血宝马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瞬间传遍了六宫的每一个角落。 主殿内,云嫔听完翠香绘声绘色地禀报,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直笑得花枝乱颤,几乎喘不过气,眼角都沁出了泪花。 “皇上……皇上这可真是……真是别出心裁!” 她捂着笑得发痛的肚子,语气里充满了幸灾乐祸的讥讽。 “赏给胡贵人一匹野性难驯的畜生!是觉得她和这畜生相像吗?” 第50章 懂她?还是试探她? “娘娘这么一说,奴婢倒觉得胡贵人确实挺像一匹野马驹子的……” 主殿里的刺耳的哄笑声不断涌出,裹挟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与刻薄的奚落,仿佛无形的针尖,密密匝匝地扎向侧殿的方向。 邢烟端坐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杯沿,唇角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心口处像揣进了一只雀跃的小鸟,扑棱着翅膀。 这份从天而降的赏赐,正中她的下怀。 此刻回想起来,依旧觉得难以置信,恍如一场美梦成真。 “小主,那可是汗血马啊!整个北庆,翻遍疆土也寻不出第二匹来!如今,它真真正正属于您了!” 宝珠激动得双颊泛红,声音都带着颤。 “上回您偷偷……咳,悄悄骑了一遭,惊险是惊险了些,可往后,您想何时骑,就光明正大地去骑!再不用提心吊胆了!” 邢烟含笑点头,那晚月下纵马的画面瞬间清晰起来。 夜风呼啸着掠过耳畔,强劲的马蹄踏碎寂静,每一次颠簸都牵动着心弦,那份挣脱束缚、肆意驰骋的极致快感,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入骨髓,至今仍在血脉里隐隐激荡。 “是啊!” 她轻声喟叹,目光投向窗外虚空。 穆玄澈这份礼,送得实在刁钻,却又精准无比地击中了她的心坎。 她爱马,更爱那份自由驰骋的感觉。 他竟知晓? 小邓子躬着身,小心翼翼地将主殿那边不堪入耳的讥诮言语,一字不落地禀报回来。 宝珠听得柳眉倒竖,粉拳紧握,愤然道:“她们懂什么?一群井底之蛙!哼,还不如皇上懂小主的心思呢!” 宝珠无心的一句话,却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邢烟平静的心湖骤然激起涟漪。 她眸中的笑意倏地凝住,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暗芒。 方才只顾着沉浸在天降横福的狂喜里,竟忘了去深究帝王此举背后的深意。 这份厚赏,是源于他洞悉了她的喜好? 抑或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试探?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比那九幽寒潭更难以捉摸。 邢烟的心绪不由得沉静下来,开始往那幽微深处细细揣摩。 “小主,咱们赶紧去御马场领赏吧!奴婢……奴婢也想试试那神驹的风采,就一小会儿,成吗?” 宝珠按捺不住兴奋,拽着邢烟的衣袖,半是央求半是撒娇地摇晃着。 邢烟被她孩子气的模样逗笑了,抬手轻点她的额头:“准了。” 然而笑意未散,她话锋一转,语气复归沉静,“只是,眼下风口浪尖,我们刚得了天大的脸面,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且等几日,待这阵风头过去,尘埃落定些再去不迟。” 宝珠深知自家小主素来谨慎,虽有些失落,也只得乖巧应下:“是,奴婢听小主的。” 穆玄澈虽将汗血马赏给了邢烟,这稀世名驹却仍如往常一般,豢养在宫苑深处的御马场里。 按宫规,得了赏赐,尤其是这等活物,主位是该亲去认领、以示恩荣的。可御马场上下人等一连数日伸长脖子候着,也不见邢烟的踪影。 后宫里也有很多人睁大了眼睛,想要看看邢烟是如何领这份赏赐。 可她偏偏让所有人失望了,一直等到风平浪静,她才带着宝珠,悄然前往御马场。 御马场开阔,空气中弥漫着干草、皮革与牲畜特有的气息。 然而,当邢烟踏入马厩区域时,一道迥异于寻常宫妃的身影瞬间攫住了她的视线。 那人背对着入口,一身玄色紧身戎装,勾勒出挺拔利落的线条,腰间束着犀角带,足蹬薄底快靴,墨发高束,未簪一钗一钿,通身上下不见半分女儿家的柔婉,反倒透着一股沙场淬炼出的凛然英气,如同出鞘的利刃。 几名御马官垂手侍立在她身后,神色恭敬,大气不敢出。 她只是静默地伫立在汗血马专属的华贵马厩前,身姿如松,目光如电,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厩内那匹通体赤红、神骏非凡的宝马。 人与马,隔着栅栏无声对峙,一种奇异的、属于强者之间的气场在无声流转。 “臣妾参见丽妃娘娘。” 邢烟收敛心神,上前一步,依礼福身。 宝珠是头一回见到这位传闻中的丽妃,惊得差点忘了行礼。 眼前这位妃嫔,不施脂粉,不着裙钗,那扑面而来的刚硬气息,简直比许多将军还要慑人。 丽妃闻声,缓缓侧过半边身子。 一张线条清晰、肤色微深的面庞转了过来,剑眉斜飞入鬓,一双眸子深邃锐利,如同漠北鹰隼,带着审视的寒光,在邢烟身上飞快地扫过,掠过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讶异。 “你就是胡贵人?” 她的嗓音低沉微沙,亦不似寻常女子的清亮婉转,带着一种金戈铁马般的质感。 邢烟垂眸,姿态恭谨:“回娘娘的话,嫔妾正是胡氏。” 丽妃未再言语,那锐利的目光又在邢烟身上停留了片刻,仿佛要将她看穿。 随即,她利落地收回视线,不再看那汗血马一眼,亦未与邢烟客套,只冷然转身,迈开大步,径直离去,步履间带起一股飒飒劲风。 “小主,这位丽妃娘娘……真是个怪人。” 宝珠望着那迅速消失在马场尽头的背影,忍不住低声咕哝,语气里充满了惊奇。 邢烟的目光追随着那抹玄色身影,记忆的闸门却轰然洞开,翻涌起前尘往事。 前世,她与丽妃并无交集,却对其事迹如雷贯耳。 丽妃出身将门,父为镇守北疆的擎天柱石镇北大将军。 丽妃自幼长于漠北风沙,心志更胜男儿,毕生夙愿便是追随父兄,以血肉之躯护佑边关。 奈何女儿身终究是桎梏,在穆玄澈还是亲王时,便入府为侧妃,并很快诞下长公主。 漠北烽烟不息,长公主尚在襁褓,镇北大将军遭蛮夷暗算重伤的消息便传回京都。 丽妃忧心如焚,泣血恳求归北探望,却被穆玄澈断然拒绝。 其后,大将军伤重不治,丽妃三位骁勇善战的兄长相继血染疆场,壮烈殉国……而她,至亲离世,竟连最后一面都未能得见。 自那以后,丽妃关了殿门,也关了心门,与穆玄澈一刀两断,形同陌路。 方才那短暂的对视,邢烟已然明了,丽妃对这匹象征着力量与自由的汗血宝马,绝非无动于衷。 那眼神深处,是掩藏不住的喜爱与向往。 只是,骄傲如她,终究未曾开口。 良驹配英雄,人人渴慕。 然,缘分二字,强求不得。 邢烟收敛心神,走向那匹熟悉的汗血马。 许是嗅到了曾经征服过它的气息,原本因丽妃的审视而略显焦躁、刨着蹄子的宝马,竟奇异地安静下来,喷了个响鼻,硕大的头颅微微垂下,温顺地蹭了蹭邢烟伸过去的手掌。 一旁察言观色的御马官见状,立刻堆起满脸谄笑,连声奉承:“胡贵人果然与这神驹有缘!瞧这马儿见了您,多温顺!皇上圣明烛照,慧眼识珠,这宝马配贵人,真真是天作之合啊!” 邢烟只淡淡一笑,并未接话。 她仔细叮嘱了御马官几句关于饲料、饮水和刷洗的细节,又示意宝珠打赏了些银钱,便不再逗留,带着宝珠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然而,当她们主仆二人踏着夕阳余晖回到青岚居时,一股异样的紧张气氛扑面而来。 主殿方向,竟传来一声高过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娘娘!娘娘您醒醒啊!您别吓奴婢!您这是怎么了呀!” 翠香那凄厉惊恐的哭嚎声,如同淬了冰的锥子,瞬间刺破了青岚居黄昏的宁静,将整个院落都拖入一片惶然不安之中。 小邓子快步凑了过来,脸色煞白,声音急促:“小主!不好了!方才云嫔娘娘不知何故,突然就晕厥过去了!” 邢烟心头猛地一沉,顾不得细问,提起裙摆便疾步朝主殿奔去。 殿内已乱作一团。 宫人们手忙脚乱地将云嫔安置在雕花拔步床上,只见她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唇色泛着不祥的青紫,气息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俨然一副人事不省的濒危之态。 翠香跪伏在床边,哭得肝肠寸断,浑身抖如筛糠。 “太医可请了?” 邢烟强行压下心头惊悸,快步上前,伸手迅速探向云嫔的鼻息,又翻开她的眼皮查看。 触手一片冰凉,气息微弱得令人心惊。 翠香六神无主,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奴婢已……已派人去禀报皇上了!娘娘,娘娘她……” 邢烟当机立断,沉声吩咐小邓子:“快去太医院!务必请黄院判亲自过来!一刻都耽搁不得!”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在这混乱的时刻如同一根定海神针。 翠香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抽噎着,竭力回想:“娘娘今日……一直好好的,早膳午膳都与往常无异,并无不妥,只是……” 她猛地想起什么,慌忙扑向床头的紫檀木梳妆匣,哆哆嗦嗦地打开,从里面掏出一个描金绘彩的精致小盒。 “不对!娘娘午睡起来后,服用了一颗纯嫔娘娘送来的求子丹……” “云嫔服用了什么?!” 一声裹挟着雷霆之怒的冰冷厉喝,骤然在门口炸响! 殿内空气瞬间冻结。 只见穆玄澈一身玄色常服,面沉似水,眸底寒霜密布,带着一身凛冽的煞气,大步流星地踏入这混乱的漩涡中心。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向翠香手中那个刺眼的小盒。 第51章 纯嫔褫夺封号降位答应 翠香被穆玄澈那裹挟着雷霆之怒的喝问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骨头,“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 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金砖地面,瘦小的身躯筛糠般剧烈颤抖,连牙齿都在格格作响。 “说!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穆玄澈的声音如同淬了寒冰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死寂的空气里,每一个字都带着令人胆寒的重量。 翠香哪里还敢有半分隐瞒?她带着哭腔,声音破碎不堪:“回……回禀皇上,前些日子纯嫔娘娘她……她给云嫔娘娘送来了一盒药丸,说是……说是出自花神婆之手的‘求子丹’,能助……助我家娘娘得偿所愿,早日怀上龙裔……” 她断断续续,将纯嫔如何献宝、云嫔如何信以为真并开始服用的事情,抖落得一干二净。 随着翠香的叙述,穆玄澈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去,如同暴风雨前堆积的浓重铅云,眼底翻涌着骇人的风暴。 那盒所谓的“求子丹”,此刻在他眼中无异于夺命的毒药! “胡闹!” 一声震怒的厉喝如惊雷炸响。 “江湖术士的鬼蜮伎俩也敢轻信!愚不可及!” 他周身散发的低气压几乎让殿内所有人窒息,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宫女太监们个个面无人色,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连呼吸都屏住了。 “赵德允!” 穆玄澈的声音冷得掉渣,“即刻去蓝雨阁,把纯嫔给朕‘请’来!不得延误!” “嗻!” 赵德允心头一凛,不敢有丝毫怠慢,躬身领命,脚步急促地消失在殿外。 几乎是前后脚,黄院判提着药箱,在宫人引领下匆匆赶到,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邢烟立刻上前引路,语速沉稳却难掩急切:“黄院判,快请看看云嫔娘娘。” 黄院判不敢耽搁,凝神屏息,三指搭上云嫔纤细的手腕。 片刻,他那花白的眉毛便紧紧拧成了一个疙瘩,面色凝重异常。 “云嫔娘娘脉象浮数而促,气血逆乱……这、这分明是服用了某种药性极其峻烈、催动心火的虎狼之药,导致急火攻心,气机壅闭,这才骤然晕厥!” 他的诊断掷地有声。 此刻的翠香,早已将所有祸根都钉死在那盒药丸上,闻言立刻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将手中紧攥的药盒高高捧起,泣不成声。 “院判大人!就是这个!我家娘娘就是用了纯嫔娘娘送的这个药丸才……才这样的啊!” 黄院判接过盒子,取出一枚暗红色的药丸,指尖稍一用力将其碾碎成粉,凑到鼻尖下深深一嗅。 一股极其浓烈、甚至有些刺鼻的异香瞬间冲入鼻腔。 他面色大变,沉声道:“此药气味辛窜异常!里面定是掺杂了大量能令人亢奋、燥热的植物药草,如莨菪子、曼陀罗花之类,分量极重!娘娘近日是否本就睡眠不安,心绪难宁?” 翠香拼命点头,如同捣蒜:“是!是!娘娘前段时日一直难以安枕,精神倦怠……” “这便是了!” 黄院判重重叹息一声,“娘娘本就心气不足,心血暗耗,如同干涸之河床。骤然服下此等烈火烹油般的虎狼之药,药力猛烈催动,心脉不堪重负,气血狂飙,这才导致瞬间晕厥,险象环生!幸而发现及时……万幸,暂无性命之忧。然切记,此类来历不明、药性凶险之物,绝不可再沾染分毫!” 他郑重地下了结论,开了方子,嘱咐煎服安神定悸之药。 邢烟始终安静地侍立在一旁,眼帘微垂,掩去了眸底深处所有翻涌的情绪。 这药丸的“玄机”,她心知肚明。 但此刻,她必须完美地扮演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不露丝毫破绽。 蓝雨阁。 秋菊远远望见乾清宫总管赵德允的身影朝这边行来,顿时喜上眉梢,一路小跑着冲进殿内。 声音都带着雀跃的颤音:“娘娘!娘娘!大喜!赵公公亲自来了!定是皇上召您侍寝呢!” 此时虽只是黄昏,但被巨大惊喜冲昏头脑的纯嫔哪里顾得上细想? 她激动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慌忙起身,语无伦次地吩咐:“快!快!快给本宫梳妆!要最明艳的胭脂!戴那支皇上赏的步摇!” 她手忙脚乱地坐到妆台前,铜镜中映出一张因兴奋而染上红晕的脸庞。 然而,那精心描画的妆容还未完成,赵德允已带着一身冷肃的气息踏入了殿内。 他脸上没有半分平日里的圆滑笑意,只有公事公办的刻板与冰冷,声音也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急促。 “纯嫔娘娘,皇上口谕,命您即刻随奴才走一趟。” 纯嫔被巨大的喜悦蒙蔽了双眼双耳,竟丝毫未察觉赵德允语气中的异样与脸上的寒霜。 她兀自沉浸在即将承宠的幻想中,娇声道:“赵公公稍待片刻,本宫这就好,马上就好……” “娘娘!” 赵德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商量的强硬,“皇上那边催得紧,奴才担待不起!还请娘娘即刻动身,莫要再耽搁了!” 他眼神锐利,语气中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与不耐。 赵德允一再催促,纯嫔虽觉有些奇怪,但也不敢违逆“圣意”,只得草草理了理鬓发,怀揣着忐忑与期待,跟着他匆匆出了门。 然而,越走,纯嫔的心越往下沉。 这方向……分明不是通往养心殿,而是朝着青岚居! 一股不祥的预感悄然爬上心头,她几次想开口询问,却被赵德允那冷硬的侧脸和急促的脚步堵了回去。 直到踏入青岚居的院门,那股扑面而来的压抑、紧张、甚至带着血腥气的死寂氛围,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透了她全身! “臣妾参见皇……” 纯嫔强压着恐慌,刚屈膝欲行礼。 话未说完,回应她的是一道裹挟着劲风的黑影! 穆玄澈眸中怒火滔天,抄起手边那个精致的描金药盒,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朝着纯嫔的额头砸了过去! “砰!”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那盒子的棱角尖锐如刀!纯嫔只觉得额角一阵剧痛,仿佛头骨都要裂开,温热的液体瞬间汹涌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顺着脸颊蜿蜒流淌,滴落在华美的衣襟上,洇开刺目的殷红。 剧痛和惊恐让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气,软软地瘫跪在地,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额角的伤口血流不止,衬得她脸色惨白如纸。 “纯嫔娘娘!您安的什么心肠?!” 翠香如同被点燃的炮仗,立刻扑了上来,指着纯嫔的鼻子,声泪俱下地控诉。 “我家娘娘素来与人为善,何时害过您半分?!您倒好!眼见我家娘娘圣眷正浓,便假惺惺地来巴结讨好,送什么劳什子‘求子丹’!还非说是花神婆的灵药!您分明就是包藏祸心,想害死我家娘娘啊!” 她的指控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纯嫔被这突如其来的罪名砸懵了,剧痛加上恐惧,让她脑中一片空白,只能徒劳地摇头,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今日若非皇上圣明在此做主,我家娘娘怕是……怕是就要被你这毒妇害死了啊!” 翠香哭天抢地,字字句句都在火上浇油。 纯嫔挣扎着抬起被血糊住的眼,模糊的视线恰好捕捉到床榻上云嫔那毫无生气的脸。 刹那间,她明白了! 是那药丸! 是那盒她以为能结善缘的“求子丹”! “皇上!冤枉!臣妾冤枉啊!” 纯嫔不顾额头的剧痛,猛地以头抢地,发出“咚咚”的闷响,声音凄厉绝望。 “臣妾是真的一心想要帮云嫔姐姐!臣妾绝无害人之心啊皇上!那药……那药是臣妾的母亲千辛万苦,亲自去城隍庙求那花神婆得来的……臣妾自己都舍不得吃,想着云嫔姐姐才……皇上明鉴!臣妾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她涕泪横流,声嘶力竭地辩解着,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然而,她的每一个字,落在穆玄澈耳中,都只让他想起另一个惨死的女人——刘常在! 那个至死都未能瞑目的女人! 一个连对濒死之人都能施以酷刑的女人,又怎会对一个抢了她恩宠、碍了她眼的人心存善意? 她的辩解,在此刻的穆玄澈听来,虚伪至极,聒噪刺耳! 他甚至不愿再多看她一眼,那副涕泪交加、额角淌血的狼狈模样,只让他感到无比的厌恶与烦躁。 他猛地一挥手,仿佛要挥开一只恼人的苍蝇,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宣判了纯嫔的命运。 “纯嫔,心思歹毒,戕害宫嫔,其心可诛!即日起,褫夺‘纯’字封号,降为答应!禁足于蓝雨阁,闭门思过三个月!无旨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轰隆!” 这判决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纯嫔头顶! 降位?褫夺封号?禁足三月?! 她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僵在原地,连额头的剧痛都忘记了,只剩下无边的冰冷和难以置信的绝望。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穆玄澈,仿佛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玩笑的痕迹。 可回应她的,只有穆玄澈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如同看待秽物般的深深厌恶! 不等她发出任何声音,两名如狼似虎的太监已经面无表情地冲上前来。 一左一右死死架住了她瘫软的手臂,如同拖拽一件废弃的垃圾,毫不留情地将她从这充满血腥与绝望的殿宇中粗暴地拖了出去。 地上,只留下一道蜿蜒刺目的血迹,和她那破碎的、无声的呜咽…… 第52章 兴师问罪 翠香立刻指挥着宫人上前,手脚麻利地清理地面上那片刺目的脏污与残留的零星血迹。 空气中,那股甜腻又带着铁锈气息的血腥味固执地萦绕着,久久不散,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惊心动魄。 邢烟的目光,却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久久投向孟答应被拖离的方向,幽深难测。 君恩浩荡,曾如何璀璨地成就了孟氏那段短暂的传奇,将她推向旁人艳羡的高光时刻。 然而,帝王心瞬息万变,仅仅片刻之间,她便从那云端直坠尘埃,粉身碎骨。 天子无情,甚至吝于给她一个辩解的机会,一个眼神都欠奉,便已定了她的生死。 殿内死寂,落针可闻。 唯有那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穆玄澈冰冷的视线,从榻上昏迷不醒、面色苍白的云嫔身上移开,缓缓转向一直静默立于床尾阴影处的邢烟。 她依旧是她,那副仿佛亘古不变的淡漠疏离,精致的眉眼间波澜不惊。 既无惊惧惶恐,亦无半分幸灾乐祸的痕迹。 仿佛这宫闱之中,旁人的荣辱起落,生杀予夺,于她而言,不过是浮云过眼,激不起一丝涟漪。 “那匹马,可还喜欢?” 穆玄澈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邢烟立刻躬身,姿态恭谨得无可挑剔:“谢皇上赏赐,嫔妾很喜欢。” 她低垂眼帘,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周身散发出的那份恰到好处的恭敬,像一层无形的冰壳,再次将穆玄澈隔离开来。 一股难以名状的淤堵感在穆玄澈心口翻腾。 说不清是因云嫔那脆弱苍白的模样,还是眼前人这拒人千里的疏离。 他霍然起身,玄色龙袍带起一阵微凉的风,径直朝殿门走去。 “云嫔这里,你多关照些。待她醒了,朕再来看她。” 话音未落,人已大步流星地消失在门外。 翠香小心翼翼地捧着刚熬好的汤药,一勺勺喂进云嫔口中。 直至后半夜,那浓密的睫毛才微微颤动,云嫔幽幽转醒。 “娘娘!您可算醒了!奴婢……奴婢魂都要吓飞了!” 翠香扑到榻边,眼圈通红,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动作极尽轻柔地伺候云嫔靠坐起来。 云嫔蹙着精致的柳眉,目光略显茫然地扫过寝殿,最终落在不远处静立如画的邢烟身上。 她抬手抚额,声音带着初醒的虚弱:“本宫……这是怎么了?” “娘娘!” 翠香立刻像是找到了宣泄口,声音瞬间拔高,带着刻骨的怨毒。 “是那心思歹毒的孟答应!她假意献药,实则是包藏祸心,意图谋害娘娘您啊……” 她添油加醋,将孟答应如何“居心叵测”,云嫔如何“惨遭毒手”,皇上如何“雷霆震怒”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 云嫔的脸色随着翠香的讲述,一点点沉下去,最后变得如同淬了寒冰。 不过,在那抹寒冰之后,竟然浮现出一抹得意。 “孟答应?” 翠香马上禀明:“……皇上圣明,当场褫夺了那贱人的封号,将她降位答应,闭门思过三个月,任何人不得探视!” 听到这个结果,云嫔紧蹙的眉头终于不易察觉地松开了些许。 “哼,自作孽,不可活!” 云嫔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攥着锦被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泛白。 “姐姐好生歇息,嫔妾明日再来探望姐姐。” 邢烟敏锐地捕捉到云嫔眼中翻涌的怨毒与翠香那欲言又止的兴奋,心知这对主仆定有满腹的恶毒言语要倾吐,便适时地告退。 “今日多亏了胡贵人及时察觉!” 翠香在邢烟转身之际,终于想起说了句场面话。 “能为姐姐分忧,是嫔妾的本分。” 邢烟并未居功,语气平淡。 云嫔略显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不耐:“你也累了,下去歇着吧。” 邢烟的身影刚消失在珠帘后,寝殿内的空气便骤然一变。 “贱人!命倒是硬得很!都到了这个地步,皇上竟还留她性命!” 云嫔猛地坐直身体,眼中再无半分柔弱,只剩下淬了毒的恨意与不甘。 翠香连忙凑近,压低了声音,带着邀功的谄媚:“娘娘息怒!皇上这次可是实打实地站在您这边!您当时晕倒,皇上那紧张的样子,奴婢可瞧得真真儿的!赵公公立刻就把那贱人拿下了,皇上连一个字都懒得听她分辩……” 她添枝加叶地描绘着穆玄澈的“关切”与“震怒”。 云嫔靠在织金引枕上,听着翠香的描述,眼中那份得意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晕染开来,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此事好在有惊无险,让那贱人再也翻不起浪!” “娘娘说的是!那孟氏不过是只上不得台面的野山鸡,拿什么跟娘娘您比?这次栽了,那是老天爷开眼,报应不爽……” 主殿内,压抑而畅快的低笑声,如同毒蛇吐信,在寂静的夜里弥漫开来。 侧殿。 宝珠伺候邢烟卸下钗环,她却毫无睡意。 烛火摇曳,在她沉静的眸子里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云嫔的手段,她早已领教。 孟答应诚心修好反被构陷,那所谓的“求子丹”确实有猫腻,但绝不足以让云嫔“晕厥濒死”。 唯一的解释,便是云嫔不惜以身作饵,自导自演了一场苦肉计。 而这场戏,最刺痛邢烟心的,是穆玄澈的反应。 身为帝王,他不查不问,不听辩解,甚至不交慎刑司,只凭云嫔的晕厥和自己的“直觉”,便雷霆万钧地定了孟答应的罪。 所谓君恩,原来如此浩荡,却又如此……廉价易逝,来去如风,全凭帝王一念。 “小主,”小邓子悄无声息地溜进来,低声道,“主殿那边,有新动静了。” “说。” 邢烟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明日一早,云嫔娘娘便会去求皇上,允准侯夫人入宫探望……” 邢烟眸光微凝,心中了然。 该来的,终究要来。 她转向宝珠,声音沉静无波:“之前交代你的事,都办妥了?” 宝珠用力点头,眼中闪着精光:“奴婢谨遵小主吩咐,已让夫人将花神婆四月半必至城隍庙的消息,不着痕迹地散了出去。据回报,侯夫人……确实去了。” 邢烟闻言,细长的眉眼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一道锐利的寒芒在她眼底深处飞快闪过,快得如同错觉。 棋盘已布,棋子已动。 翌日。 早朝方散,穆玄澈的御驾便到了青岚居。 “皇上……” 云嫔如同柔弱无骨的藤蔓,瞬间缠绕上去,未语泪先流,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若非皇上为臣妾主持公道,臣妾这条命……昨日怕是就要交代给阎王了……” 她伏在穆玄澈胸前,哭得肝肠寸断,肩头不住耸动。 许是昨日的“惊险”犹在眼前,穆玄澈此刻对她确实多了几分怜惜,温言安抚道:“爱妃休要胡言!朕岂容这等魑魅魍魉害你?恶人已惩,爱妃安心便是。” “臣妾心里……就是怕……” 云嫔抬起泪眼,哀婉凄切,“昨夜醒来,不见皇上在侧,臣妾只觉得心都空了……” “朕这几日得空,便多来陪你。”穆玄澈承诺道。 云嫔这才破涕为笑,脸上犹带泪痕,却已如雨后初荷,娇艳动人。 恰在此时,翠香端着刚熬好的药进来,状似无意地插话道:“皇上有所不知,娘娘昨日昏迷中,一直断断续续唤着‘阿娘’……奴婢听着,心都要碎了……” 人在极度脆弱之时,对母亲的孺慕思念,是至真至纯的情感流露。 这句话,精准地戳中了穆玄澈心底最柔软也最痛楚的角落。 他幼年离国为质,孤身飘零异乡,多少个寒夜也曾这般在梦中哭喊着“阿娘”。 可悲的是,当他终于历尽艰辛回到故土,他的生母早已…… 思及此,一股浓重的酸楚与怜惜涌上心头。 他看着云嫔苍白依赖的小脸,沉声道:“既如此,便让侯夫人入宫,陪伴爱妃几日吧。” “真的吗?皇上!” 云嫔惊喜地睁大泪眼,仿佛得到了世间最珍贵的恩赐。 “臣妾……臣妾真的可以见到母亲了?” 圣谕一下,邢夫人当日便奉旨入宫。 然而,这位侯夫人踏进青岚居的第一件事,却并非直奔女儿云嫔的寝殿嘘寒问暖。 而是带着一身肃杀之气,径直朝着邢烟所在的偏殿而来,显然是要兴师问罪。 第53章 邢烟的好运要开始了 “跪下!” 邢夫人甫一踏入偏殿,便是一声凌厉的呵斥,声线如同淬了冰的鞭子,抽打在寂静的空气里。 那张精心保养、雍容华贵的脸上,此刻阴云密布,怒意几乎要冲破脂粉的覆盖,喷薄而出。 她居高临下地睥睨着邢烟,眼神锐利如刀。 宝珠惊得浑身一颤,下意识看向自家小主。 却见邢烟面上无波无澜,仿佛那声呵斥并非冲她而来。她缓缓起身,动作间不见丝毫迟疑或屈辱,平静得令人心惊,然后在邢夫人冰冷的注视下,依言跪了下去。 裙裾铺散在冰冷的地砖上,她的脊背却挺得笔直,像一株风雪中不肯折腰的青竹。 邢夫人对她的顺从似乎颇为满意,这才在宝珠慌忙搬来的上座椅中款款落座。 她手中捻动着一串光滑的紫檀佛珠,指尖动作看似平和,可那双描画精致的眼眸里,翻滚的怒涛却丝毫未减。 “还记得入宫时的初心吗?” 她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审判的意味。 邢烟微微抬眸,目光平静地迎上邢夫人的视线,声音清晰而冷冽:“不曾忘记。” 回答得干脆利落,不带半分犹豫。 “不曾忘记?” 邢夫人像是被这简洁的回答刺痛了某根神经,眼中失望更甚,化作浓浓的讥讽。 “你与云儿皆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你长姐如今贵为云嫔,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让你入宫,是让你来替你长姐分忧解难的,不是让你来添乱、来挡路的!” “啪!” 她猛地一掌拍在身旁的黄花梨小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 “短短入宫不过两月有余,你倒真是好本事!接连晋升,风头无两,怎么?是想踩着你长姐的肩膀往上爬?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忘了自己是谁,忘了是谁给了你这入宫的机会!” 邢夫人疾言厉色,字字诛心。 邢烟跪在下方,神情却始终淡漠,仿佛那些刻薄的话语只是吹过耳畔的微风,激不起她眼底半分涟漪。 她只是静静地听着,像一座隔绝了所有情绪的石像。 “你长姐被禁足之时,你在何处?可曾为她周旋半句?她如今被那贱人毒害,九死一生,你又在哪里?竟不能替她挡灾分毫……” 邢夫人越说越激动,胸脯剧烈起伏,那张贵妇人的脸孔因愤怒而微微扭曲。 她似乎全然忘记,此刻跪在她面前、承受着她所有怨毒指责的,也是她的亲生骨肉。 一通宣泄完毕,邢夫人胸中那口恶气似乎才稍稍平复。 她冷冷地扫了邢烟一眼,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起身:“你且在这里好好跪着,反省己过!皇上既恩准我在宫里多住几日,我有的是时间,好好给你立立规矩,让你清醒清醒!” 说罢,她不再看邢烟一眼,昂着头,裙裾带风,大步流星地径直朝主殿方向走去,仿佛多留一刻都嫌污了身份。 殿门合拢,室内重归寂静,只剩下那无形的压迫感沉甸甸地弥漫。 宝珠早已泪流满面,她扑到邢烟身边,想将她搀扶起来。 “小主!侯夫人她……她怎么能这样对您?您也是她的亲生女儿啊!手心手背都是肉,她怎能如此偏心刻薄!” 泪水吧嗒吧嗒地砸在地砖上,洇开小小的深色印记。 邢烟的眸子里依旧是一片清冷的寒潭,深不见底,一丝波澜也无。 她轻轻拂开宝珠的手,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起伏:“习惯了就好。” “可是小主!” 宝珠哽咽着,替她万般委屈。 “您入宫以来,哪次不是在暗地里护着云嫔娘娘?她闹出那么多事端,哪次不是您帮着遮掩、善后?凭什么……凭什么到头来,所有的错都成了您的?所有的罪都要您来担?” 邢烟看着宝珠哭得通红的眼睛,嘴角竟微微向上弯了一下,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好宝珠,这些真的不算什么。你若真心疼我……” 她顿了顿,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轻松的调侃,“去把那碟子荔枝煎给我拿一点过来,跪着怪无聊的。” 见她此刻竟还有心思“苦中作乐”,宝珠的心更是揪成了一团,眼泪掉得更凶了。 她一边抹泪一边去取来精致的点心碟,小心翼翼地捻起一颗晶莹剔透的荔枝煎,喂到邢烟唇边。 “小主,您放心,奴婢绝不会让她们一直这样欺负您的!” 宝珠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 邢烟顺从地含住那颗甜点,清甜的滋味在口中化开。她脸上绽放出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意,那笑意映在她沉静的眼底,仿佛冰湖上掠过的一丝微光。 “不会的。” 她轻声说,目光投向邢夫人离去的方向,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幽深,“她来了,我的好运或许也要开始了。” 前世种种浮光掠影般闪过心头。 那时,她对这份血缘亲情尚存一丝愚昧的幻想,以为虎毒不食子,以为算计时总该顾念一丝母女情分。 可现实给了她最响亮的耳光。 邢夫人做事,从来都是又狠又绝,不留余地。 在她眼中,唯有云嫔才是她的女儿,是光耀门楣的希望。而邢烟?不过是随时可以牺牲、用来垫脚的棋子罢了。 重活一世,那点对亲情的奢望早已被碾得粉碎。 邢夫人给了她这副躯壳,却也仅此而已。 既然对方不仁在先,她又何必愚守那虚无的“义”? 主殿。 邢夫人踏入云嫔的寝殿,方才在偏殿的冷厉肃杀瞬间被满面心疼与慈爱取代。 她疾步上前,一把将靠在引枕上的云嫔搂入怀中,声音哽咽:“我的心肝儿!可吓死娘了!那起子黑了心肝的贱人,定不得好死!” 她轻抚着云嫔的背,如同护着稀世珍宝,“云儿莫怕,放宽心,你爹知道了这事儿,定不会轻饶了孟家!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云嫔依偎在母亲怀里,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骄矜与依赖:“那是自然,爹爹最疼我了。” 被母亲这般珍视的感觉,极大地抚慰了她昨夜受惊的心绪。 正说着,内务府的太监鱼贯而入,送来了穆玄澈赏赐的绫罗绸缎、珍玩补品,琳琅满目摆了一地。 邢夫人看着这些御赐之物,脸上终于露出了入宫后第一个真切满意的笑容,眼角眉梢都舒展开来。 “瞧瞧,皇上心里还是最看重我们云儿的!只要圣眷在,什么坎儿过不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说着,从贴身荷包里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个精巧的锦囊,打开后,里面是一颗龙眼大小、泛着奇异光泽的深褐色药丸。 “这是娘亲亲自去城隍庙,找花神婆跪求来的‘求子丹’!” 邢夫人压低声音,带着神秘与笃信,“放心,你爹谨慎,早找了京城里好几个顶尖的郎中验看过了,都说用料精纯,绝无问题,安全得很!” 云嫔接过那颗沉甸甸的药丸,指尖能感受到一丝微凉。 想到关于花神婆送子灵验的种种传说,她苍白的脸上终于荡漾开充满希冀的笑容。 “都说花神婆的药效神乎其神,但愿此番,本宫能得偿所愿……” “菩萨一定会保佑的!” 邢夫人斩钉截铁,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野心光芒,“保佑我们云儿一举得男!到时候母凭子贵,那中宫之位……” 她话未说完,便被云嫔略显紧张地打断。 “娘!” 云嫔嗔怪地看了母亲一眼,压低了声音,“这是宫里,隔墙有耳,慎言!” 邢夫人自知失言,连忙笑着伸手虚掩了下嘴:“是是是,娘一时高兴忘了形,娘注意,娘注意。” 但那眼中对未来的憧憬与算计,却丝毫未减。 母女俩亲昵地说了一会儿体己话,邢夫人这才想起正事,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凑近云嫔耳边。 “你爹特意让娘带话进来,说……恐夜长梦多。那丫头如今已是贵人位份,再拖下去,怕是不好掌控了。得趁现在,让她尽早侍寝。一旦……一旦她有了身孕,后面的事,就由不得她了。你爹的意思是,趁她根基未稳,羽翼未丰,正是拿捏的好时候。” 邢夫人话语中的“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让邢烟侍寝生子,然后去母留子,将这个孩子记在云嫔名下,成为云嫔稳固地位甚至冲击后位的筹码,这是宁远侯府为云嫔铺设的一条捷径。 云嫔闻言,秀眉微蹙,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穆玄澈对邢烟的态度她看在眼里,分明是疏离冷淡,甚至入宫至今都未曾召幸。 可不知为何,每次想到要将邢烟送到龙床上,她心底深处就莫名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抗拒和隐隐的不安,仿佛有什么东西会脱离掌控。 “此事……容本宫再想想。”云嫔的声音带着一丝犹豫。 “云儿!” 邢夫人握住女儿的手,语重心长地劝道,“娘知道你心里委屈,觉得膈应。可咱们谋划了这么久,图的是什么?不就是想要一个能让你地位稳如泰山的皇子吗?只要有了孩子,一切就都值得!” 她观察着云嫔的神色,继续加码,“你从今日起就按时服用这求子丹,万一……万一老天开眼,你自己也怀上了龙种,岂不是两全其美?到时候再找个由头把她打发了,或是神不知鬼不觉……她生下的孩子,不就名正言顺是你的嫡子了?” 邢夫人这番直白又冷酷的算计,终于一点点撬动了云嫔心中的壁垒。 那嫡子两个字,像带着魔力的钥匙,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的一角。 想到唾手可得的皇子,想到未来可能的中宫之位……那份对邢烟模糊的不安,终究被巨大的利益诱惑和母亲描绘的“美好”前景所压制。 云嫔的目光落在手心的求子丹上,那奇异的光泽仿佛带着某种蛊惑。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断的冷硬。 她抬起眼,看向母亲,缓缓点了点头,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娇媚,却透着一股寒意:“行。那就……照娘说的去办。” 第54章 朕要见胡贵人 云嫔心意既定,便不再踌躇,只一个眼神示意,翠香便心领神会地躬身退下,着手安排那至关重要的一夜。 邢夫人心中终究悬着一丝不安,思忖片刻,决意再去侧殿敲打邢烟一番。 她折返时,只见邢烟依旧维持着先前跪伏的姿态,单薄的脊背挺得笔直,一动不动。 这份顺从的姿态落在邢夫人眼中,总算熨帖了几分她作为母亲的权威。 她矜持地步入殿内,裙裾拂过光洁的地砖,无声地在软榻上落座,居高临下地投去一瞥。 那目光,是审视,是淡漠,唯独寻不到一丝母女间应有的温存。 或许,自小便将邢烟舍于别处抚养,这骨血相连的情分,早已在经年累月的疏离中消磨殆尽。 “你长姐方才传话,”邢夫人捻动着腕间温润的佛珠,声音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言道你近来还算知晓分寸,懂得进退。既如此,长姐自会为你筹谋,不日便安排你侍奉圣驾。你要时刻谨记,这份恩典,皆源于你长姐的提携。往后无论何事,皆须以你长姐的荣辱为先,她的心意便是你的方向。这话,可刻进心里了?” 邢烟低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 她安静地立在一旁,身形单薄得像一株随时会被风吹折的细柳。 对于邢夫人的每一句训诫,她都只是微微颔首,用那几乎听不出起伏的、温顺至极的语调回应:“是,记住了。” 邢夫人望着她这副仿佛油盐不进的模样,心头莫名涌上一股烦躁,夹杂着难以言喻的隔阂。 她闷闷地叹息一声,这叹息里听不出多少疼惜,倒像是面对一件不甚满意的物件时发出的无奈。 这母女之间,横亘着的岂止是千山万水?那无形的沟壑深得足以吞噬一切亲缘。 “你也莫要觉得委屈,”邢夫人的语气缓了缓,试图带上一点安抚,却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现实。 “你长姐如今正立在风口浪尖上,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暗箭藏着。爹娘不得不为她多思虑几分。须知在这深宫之中,一族的荣辱皆系于她一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道理,你可真懂?” “懂。” 邢烟的回应依旧简洁,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淡然口吻。 邢夫人彻底失了与她周旋的耐心。 指尖的佛珠捻动得快了些,发出细碎而急促的碰撞声。 她霍然起身,不再看邢烟一眼,径直朝门外走去,只留下一句带着告诫与疏离的话飘散在殿内微凉的空气中:“你好自为之罢。” 殿门合拢的轻响甫落,一直屏息侍立在角落的宝珠立刻像只轻盈的雀儿般凑到邢烟身边,眼中闪烁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光芒:“小主!云嫔这是想通了,您可以去侍寝了!” 邢烟的目光却穿透了窗棂,投向庭院深处被宫灯晕染得朦胧的夜色,久久未语。 宝珠的雀跃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她心湖半分涟漪。 云嫔哪里是想通? 分明是权衡利弊后,终于狠心落下了这步棋——借她的腹,诞下龙嗣,稳固己位。 “她不会让我得宠的。” 邢烟收回目光,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笃定。 宝珠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小主,您这话说的!您能不能得到圣心垂怜,云嫔娘娘如何拦得住?只要皇上心里喜欢您,谁又能挡得住这天大的恩宠呢?” 旁人尽可以如此天真的幻想,邢烟却清醒如冰。 圣心?那是最飘忽难测的东西。 在未能真正成为穆玄澈心头那抹无法替代的印记之前,她必须步步为营,如履薄冰。 更何况,她的长姐邢云,心性手段皆非良善。 任何试图分薄她圣宠的人,必将招致她最阴狠无情的打压。 邢烟绝不允许自己尚在蛰伏之际,便被这位长姐以雷霆手段,无声无息地碾碎在通往龙床的甬道上。 是夜,星子寥落。 在云嫔刻意的安排下,邢烟捧着一个小小的紫檀食盒,踏着清冷的月色,走向了帝王所居的养心殿。 殿内灯火煌煌,亮如白昼。 边境战事突现转机,几位身着朝服的军机重臣正围聚在巨大的舆图前,神情凝重地低声商议着后续部署,气氛紧张而肃穆。 穆玄澈端坐于御案之后,眉宇间虽难掩疲惫,但连日笼罩的阴郁因这捷报而消散了几分。 邢烟捧着那罐犹带余温的山参粥,静静侍立在殿外,身影被廊柱的阴影半掩着。 赵德允一眼瞥见,心中着实吃了一惊,忙趋步上前,压低了嗓音道:“胡贵人?您……您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宫中妃嫔给皇帝送汤水点心是常事,但这位深居简出的胡贵人,却是头一遭。 且这时辰,实在算不得早。 邢烟微微屈膝,仪态恭谨:“公公辛苦。嫔妾听闻圣上近日为国事宵衣旰食,龙体辛劳,故特熬了些许山参粥,聊表心意。” 她的声音清冷,在这肃静的殿外显得格外清晰。 “贵人稍候,奴才这就替您送进去问问。” 赵德允接过食盒,不敢怠慢,躬身入内。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御案旁,觑着穆玄澈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将食盒捧上:“皇上,胡贵人送了些滋补的山参粥来,您看……” 穆玄澈正凝神听着一位大臣的分析,只随意地摆了摆手,示意搁下。 赵德允略一迟疑。 作为御前第一得用的老奴,他深知这位胡贵人在皇上心中的微妙位置。 虽未显宠,却绝非寻常。 他悄然将食盒又往前递了半分,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刻意的提醒:“回皇上,是……胡贵人亲自送来的,人还在殿外候着呢。” “谁?” 穆玄澈仿佛骤然回神,猛地抬起头,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你说是谁?”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讨论戛然而止。 几位大臣面面相觑,不知何事引得圣上如此反应。 赵德允连忙趋前两步,躬身回禀:“是胡贵人。此刻正在殿外恭候圣裁。” 穆玄澈只觉得心口毫无预兆地重重跳了几下,一股难以言喻的躁动在血液中奔涌。 他目光扫过殿中诸臣,几乎是立刻下了决断:“宣她进殿!” 话音未落,又想起眼前情景,对几位大臣道:“今日所议甚好,余下之事,明日再议。诸位爱卿且先退下吧。” 圣命突至,几位军机大臣纵然满腹狐疑,也只能躬身告退。 退出殿门时,几人目光交错,俱是惊疑不定:胡贵人?哪一位胡贵人?竟能让素来不耽女色、勤于政务的皇上在军机议政中途破例召见?这从未听闻过的名号,莫非……圣心已有所属? 一个个揣着满腹的疑问,踏入了殿外的夜色。 赵德允得了旨意,不敢耽搁,疾步出殿宣召。 然而方才邢烟静立的地方,却不见她的身影…… 第55章 皇上喜欢嫔妾? 赵德允躬身捧着那紫檀食盒,身影没入那片煌煌灯火与议政声浪交织的深处时,邢烟果断地转身,压低了声音,语速快而清晰:“宝珠,我们走。” 话音未落,她已迈开步子,绣鞋踏在冰冷的宫砖上,发出急促却并不杂乱的轻响,竟是不再顾及任何仪态,急匆匆地沿着来时那条被宫灯映照得半明半暗的甬道折返而去。 裙裾被带起的夜风吹拂,在她身后划过一道决然的弧线。 宝珠完全愣住了,一时反应不及,眼睁睁看着自家小主已走出好几步远,才慌忙小跑着追上去,脸上写满了不解和焦急。 压着嗓子急急问道:“小主!小主您等等!刚才赵公公不是说让咱们先在殿外候着吗?这……这怎么就突然走了?” 她一头雾水,完全跟不上邢烟的思路。 在她看来,此行目的不就是借着送粥的机会面圣侍寝吗? 皇帝就在里面,赵公公也进去通传了,这不正是该耐心等待宣召、把握良机的时候?哪有主动离开的道理? 邢烟脚下未停,甚至步伐更快了几分,仿佛身后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在推着她,又或是急于逃离某个即将成型的漩涡。 夜风吹动她鬓边的碎发,拂过她略显紧绷的侧脸。 听到宝珠的疑问,她并未回头,只是从紧抿的唇间逸出一句低语,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笃定和冰冷的清醒。 “该等的人,不是我。” 这句话像是一句晦涩的谶语,宝珠听得更加茫然。 不是她该等?那该等的是谁? 然而邢烟显然无意解释。她不再言语,只专注于脚下的路,身影在宫灯投下的长长光影间快速穿梭,目标明确地朝着御花园那片更显幽暗的方向疾行。 宝珠满腹疑惑,却又不敢再多问,只能提着裙摆,气喘吁吁地紧跟在后,两人急促的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宫道上显得格外清晰,敲碎了深宫之夜沉滞的空气。 …… 养心殿外,赵德允一眼扫去,不见邢烟的身影。 他心头一紧,额上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连忙带着小太监喜子,顺着宫灯照亮的甬道一路寻去。 终于在御花园入口处的幽暗甬道里,看见了邢烟那抹即将隐入更深处黑暗的纤细背影。 “胡贵人留步!胡贵人!” 赵德允气喘吁吁地小跑上前,挡在邢烟面前,急声道,“皇上宣您即刻进殿觐见!您……您怎么就走了呢?” 他一边引着邢烟往回走,一边忍不住问。 邢烟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与恭谨,仿佛不解其意:“公公方才不是说圣上正忙于国事?嫔妾想着,既已将心意送到,不敢再扰圣躬,便先行告退了。” 养心殿内,穆玄澈已离了御座,在空阔的殿中负手踱步。 时间似乎被拉长了,往日赵德允出去宣一声,妃嫔无不即刻趋前拜见,从未让他等候片刻。 偏偏今夜,这个意外出现的邢烟,竟让他尝到了久违的、近乎焦灼的等待滋味。 他踱步的节奏不自觉地加快,目光频频扫向殿门。 这种为一个女人而心绪不宁、翘首以盼的感觉,于他这位九五之尊而言,实在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终于,殿门开处,赵德允引着那抹素淡的身影重新出现在煌煌灯火之下。 “嫔妾参见皇上,吾皇万岁。” 邢烟依足礼数,盈盈下拜。 姿态无可挑剔,却无半分谄媚亲近之意。 穆玄澈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发髻上,又缓缓移至她沉静的侧脸,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比往日更幽邃了几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 “平身。” 他声音低沉,目光转向御案上那碗被赵德允适时捧上的粥,“粥,甚好。你有心了。” 他其实并无多少食欲,然而那碗由她亲手熬制、温度恰好的山参粥,竟被他一口一口,不知不觉间吃得干干净净。 侍立一旁的赵德允瞥见那只空碗,脸上立刻堆起欣慰的笑容,忍不住插言道:“皇上这几日胃口欠佳,今日胡贵人这粥,倒真是对了脾胃,竟用了整碗,奴才看着都欢喜。” 穆玄澈闻言,略带警告地瞪了赵德允一眼,嫌他多嘴。 按照常理,此刻的妃嫔应当顺势而上,娇声软语道:“皇上若喜欢,嫔妾愿日日为皇上熬制。” 然而,他目光转向邢烟,却见她依旧只是那般安静地立着,神情依旧是那副疏离的淡然,仿佛那碗被喝空的粥与她并无多大干系。 “谢皇上不弃。” 她只是微微颔首,声音清浅,再无下文。 赵德允极有眼色,见此情景,立刻屏退左右,自己也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殿,轻轻合拢了沉重的殿门。 偌大的宫殿瞬间陷入一种异样的寂静,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穆玄澈起身,一步一步走向邢烟。 他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投下浓重的阴影。 他伸出手,不由分说地握住了她置于身前的手。 她的手,冰凉如玉,触感细腻;他的手,宽厚温暖,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两只截然不同的手交叠在一起,他脚下通往东暖阁的步子,迈得异常坚定有力。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指尖传递来的微不可察的僵硬和潜藏的抗拒,但这丝抗拒,非但未能浇熄他心头的火焰,反而因她今夜意外的主动靠近,而点燃了更炽烈的惊喜与占有欲。 暖阁内,烛影摇红,龙涎香的气息弥漫在温暖的空气中。 穆玄澈停下脚步,抬手,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轻轻捏住了邢烟小巧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迎上他深邃如夜的目光。 她的眼眸清澈见底,如同两泓映着月光的寒潭,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却平静无波,寻不到一丝慌乱或情动。 “你怕朕?” 他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暖阁中回荡。 她被迫仰视着他,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轻颤动了一下,却并未躲闪。 清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反诘:“圣上乃天子,威仪四海,嫔妾敬之畏之,理所应当。然‘怕’之一字……敢问圣上,嫔妾为何要怕?” 将问题原封不动地抛回,甚至带上了一丝坦然的困惑。 穆玄澈微微一怔,随即眼底的兴味更浓,他俯身靠近,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她的耳廓,换了个更直接也更危险的问法。 “那你……喜欢朕?” 邢烟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定定地回望着他近在咫尺的俊朗面容,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片刻后,她樱唇微启,吐出的依然是轻飘飘的反问,却像一根羽毛,搔刮在他心尖最痒处。 “圣上……喜欢嫔妾么?” 又是反问! 她对他抛出的所有试探,都巧妙地用反问挡了回来。 他想要的答案,她吝啬于给予一字半句,反而步步紧逼,将问题抛回给他,像一场无声的角力。 突然,一股难以遏制的燥热从下腹窜起,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点燃了他所有的理智。 那些探究、那些试探、那些关于喜欢与否的追问,在此刻都显得多余而可笑。 他只想占有眼前这个如谜一般、又冷又韧的女人,用最原始的方式确认她的存在,感受她的臣服。 他不再言语,手臂骤然发力,强劲地揽住她纤细的腰肢,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 邢烟的身体瞬间绷紧,却没有任何挣扎的动作,只是顺从地将头轻轻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任由他抱着,大步流星地走向那张象征着无上皇权的龙床。 她温顺得像一只献祭的羔羊,闭着眼,任他予取予求,仿佛连一丝一毫反抗的念头都不曾有过。 帐幔垂落,遮住了一室旖旎春光。 第56章 得不到的才会骚动不安 巫山云雨初歇。 空气里还氤氲着未散尽的暧昧与燥热,此刻却沉淀为一种旷久的、近乎凝滞的平静。 邢烟蜷缩一侧,汗意浸润的肌肤,白如名窑新瓷,洇着薄红,在昏昧烛光里流转着诱人的微芒。 穆玄澈侧目,却见邢烟蜷缩如幼兽,身形虽单薄,却在薄衾下勾勒出惊心动魄的起伏。 他心头那簇刚被满足的火苗,竟因这美景又“腾”地复燃起来。 炽热的大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自然而然地再次朝她纤细却柔韧的腰际攀援,意图重温方才的温存。 然而,不及他的大手落下,邢烟倏然起身,像受惊的蝶。 她一把扯过滑落的锦被紧紧捂住胸口,也隔开了两人之间最后一点肌肤相亲的距离。 “时辰不早了,嫔妾该回去了。” 她低垂着眼帘,恢复了往日的低眉顺眼,仿佛刚才的婉转承欢只是一场幻梦。 这突如其来的疏离和抗拒,像一盆冷水,猝不及防地浇在穆玄澈心头滚烫的岩浆上。 他方才的慵懒惬意瞬间冻结,一股被冒犯的恼怒和被推开的烦躁猛地窜起,堵在心口,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不仅仅是想再次采撷她的芳泽,那缠绵过后的宁静与满足,让他莫名地想拥着她,说些平日里绝不会出口的心事。 可她这拒人千里的姿态,将这片刻的温情撕得粉碎! 穆玄澈的眉头骤然锁紧,深邃的眼眸里翻滚着不解与愠怒,沉沉地落在她墨发披散、线条优美的单薄肩头。 那肩头微微颤抖着。 “你到底在怕什么?” 他沉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压出来,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 他无法理解,在这后宫之中,在他龙榻之上,一个刚刚承欢的嫔妃,还有什么可畏惧的? 难道他堂堂天子,还不足以成为她的倚仗? 邢烟缓缓抬起眉眼。 那双平日里清澈如水的眸子,此刻却迷蒙着一层氤氲的雾气,像隔着一层薄纱,让人看不清真实的情绪。 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用一种近乎叹息的、带着淡淡哀伤和讽刺的语气反问:“皇上真的不知道吗?” 她的目光平静,却又像带着无形的针尖,直直刺向穆玄澈。 “朕……” 穆玄澈被她问得一滞,心头那股无名火瞬间被一种更深的不安和滞涩取代。 她眼中的那抹了然和失望,像一根刺扎进他心里。 他当然知道后宫倾轧,但他从未想过,这些阴暗会成为她抗拒他的理由。 “朕是天子!” 穆玄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帝王的威压,试图用身份碾碎她的顾虑。 “这天下都是朕的,难道还护不住你一个小小的嫔妃不成?!” 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被质疑能力的愠怒和一种急于证明什么的焦躁。 他紧紧盯着邢烟,眼神锐利如鹰,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动摇或信服。 然而,邢烟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层雾气似乎更深了些。 她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悲悯的情绪,仿佛在说:皇上,您手握乾坤,可在这吃人的深宫,您的宠爱,本身就是最大的靶子。 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地、坚定地移开了目光。 穆玄澈被她的沉默彻底堵得哑口无言。 那无声的控诉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他默不作声,只觉得刚才因情动而松弛的心再次被淤堵得密不透风,沉重不堪。 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和难以言喻的烦躁攫住了他。 邢烟不再看他,背转过身,动作带着一种刻意拉开的疏离。 她弯下腰,将散落一地的、象征着方才亲密无间的衣衫,一件一件,缓慢而仔细地拾起。 “今日是嫔妾冲动了,还望皇上海涵。”她一边穿着衣物,一边轻声说道。 这恭敬的、划清界限的言语,在此刻听来只觉得无比刺耳和莫名其妙。 穆玄澈就那么僵立在原地,像一尊冰冷的雕塑,看着她一件一件地将自己重新包裹进那象征着嫔妃身份的宫装里。 看着她行云流水般完成那套繁琐的礼节,看着她转身,决然地、头也不回地从东暖阁那扇象征着帝王恩宠的门走了出去。 只有不得宠、惹了圣怒的嫔妃才会在半夜被无声无息地送回宫。 可他明明是想留下她的…… 殿外。 宝珠吃了一惊,看着邢烟独自走出,脸色苍白却眼神清明,她不敢多言,只默默随着主子踏上归途。 “小主,您为何……不留宿?”宝珠终是按捺不住,悄声问道。 夜风拂过御花园,带着微凉,彻底吹散了邢烟脑中残留的迷离热意,只余一片冰冷的清明。 “得而未得,方教人念念不忘。”她语声笃定。 一夜缠绵,她本可沉溺其中。 身为帝王,穆玄澈给了她足够的温存。 然而她再清楚不过,一旦沉沦,这点费尽心思才在他心头刻下的“与众不同”,便会顷刻消散,泯然众人。 “小主……奴婢愚钝,实在不懂。”宝珠茫然摇头。 邢烟抿唇,行至御花园岔路,能望见养心殿灯火处,蓦然驻足回眸。 夜色如幕,那一片辉煌烛火,灼灼如星。 仿佛穿透这沉沉黑暗,她已看见殿内那双深邃凝望的眼。 “宝珠,”她收回目光,声音平静无波,“从明日起,我们……‘早睡晚起’。” 养心殿。 邢烟决然离去后,偌大的东暖阁,不知为何骤然变得空旷得令人窒息。 睡意全消,穆玄澈烦躁地在殿内来回踱步,仿佛只有这焦灼的步履,才能驱散心头那团无名躁郁。 这感觉陌生又奇异,他堂堂帝王,竟为一个女子如此抓心挠肝。 他猛地推开窗棂,目光投向浓稠的夜色深处。 那离去的倩影早已不见踪迹,他却固执地凝望着,仿佛要将那片黑暗洞穿。 …… 邢烟归来的动静虽轻,却未能逃过有心人的耳目。 翠香躲在门缝后窥见了全程。 翌日清晨,她便迫不及待地禀报云嫔。 “娘娘,昨儿后半夜胡贵人竟自个儿回来了!皇上连凤鸾春恩车都没赐呢,奴婢瞧得真真儿的,她和宝珠是徒步走回来的!” 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幸灾乐祸。 云嫔闻言,眉梢眼角悄然浮起一丝得色。 若真得了圣宠,此刻内务府的赏赐早该流水般送来了。 偏殿那头,至今仍是静悄悄的。 邢夫人低语道,“云儿,你大可不必过于担忧,她不足为虑。” …… 早朝散后,穆玄澈照例留下军机大臣议事。 可任谁都瞧得出,御座上的天子心绪不佳。他面沉似水,本就寡言,此刻更是惜字如金。 人虽端坐龙椅之上,神思却分明已不知飘向何方。 无人敢点破。 捱到晌午,赵德允觑着皇帝脸色,寻了个由头将大臣们打发走了。 穆玄澈便那么枯坐了一下午,如一尊失了魂的雕像。 “皇上,”赵德允小心翼翼试探,“可要奴才……宣胡贵人过来陪您手谈几局?” 穆玄澈只疲惫地摆了摆手。 他心里淤堵不堪,耳畔反复回荡着她昨夜那声低问:“皇上……喜欢嫔妾吗?” 她问了他,竟然问住了他! 暮色四合。 穆玄澈再也坐不住了。 这个搅乱了他一池心水的女子,他必须当面问个明白。 龙行虎步刚至青岚居外,便见偏殿一片漆黑,寂然无声。 赵德允忙去询问,片刻折返,低声回禀:“皇上,胡贵人身子不适,已然安歇了。” 穆玄澈立在阶下,眉峰再次紧蹙。 什么身子不适?分明是刻意躲他! “皇上……” 一个娇柔婉转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 第57章 让他惦记 伴随着这声音,一道娉婷婀娜的身影,如一朵在暗夜中骤然盛放的海棠,带着灼人的艳色和不容忽视的存在感,精准地“飘”到了他的身侧。 是云嫔。 她显然是精心妆扮过,鬓边簪着新摘的、犹带夜露的牡丹花,花瓣的嫣红与她饱满欲滴的唇色相映成辉。 身上那件水红色绣金线牡丹的宫装,在殿内残存的烛光下流淌着奢靡的光泽。 她那双精心描画过的凤眼,此刻盈满了毫不掩饰的惊喜与倾慕,仿佛穆玄澈的到来是她生命中最大的恩赐。 她伸出的手,柔弱无骨,带着温热的体温和一种刻意的、讨好的力度,不容拒绝地、紧紧地挽住了穆玄澈尚的手臂。 指尖甚至带着一点不容忽视的力道,像是怕他挣脱。 随即,她整个人便如藤蔓找到了依附的大树,柔若无骨的、几乎是将全身的重量都依偎了上来。 那饱满温软的丰盈隔着薄薄的衣料,紧紧贴着他的手臂,传递着一种充满暗示性的温热和压迫感。 “臣妾方才在灯下给皇上绣着荷包,心想着皇上日理万机,不知何时才能得空……” 她仰起脸,下巴微微抬起,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吐气如兰,声音更是揉进了十二分的甜腻与委屈,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钩子。 “没想到,皇上竟惦念着臣妾,亲自过来了……臣妾真是欢喜极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计算过,既要表达思念,又要彰显自己的“贤惠”,更要强调这“意外之喜”是皇上的恩宠。 她身上那浓郁的、属于上等牡丹花露的香气,带着强大的、带着侵略性的气息,瞬间将穆玄澈包裹。 这香气与邢烟身上那若有似无的、仿佛雨后青草般的冷香截然不同。 甜腻得让他心头那股淤堵感更甚,甚至隐隐有些发闷。 穆玄澈张了张嘴,本想说点什么,可云嫔竟没给他机会。 她用力地挽紧穆玄澈的手臂,几乎是将他往自己的寝殿里带。 “臣妾得了两罐新茶,皇上快随臣妾进来歇歇吧。” 她巧笑倩兮,声音里的欢喜几乎要溢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女主人的姿态,牵引着还有些恍惚的穆玄澈离去…… 侧殿。 宝珠隐在窗棂的暗影里,屏息注视着外间的动静。 “小主,”她蹑足回到床前,声音压得极低,“您真是神了!皇上果然来了!而且真被云嫔娘娘请走了!” 帐幔深处,邢烟倚着床头,未置一词。 唯有一双眸子,在无边的黑暗中,亮得惊人,如同淬了寒星的冷玉。 “嗯。” 她只轻轻应了一声,声音在寂静里清晰而平稳。 “小主,您就不担心吗?皇上好不容易才注意到您,您真的要把他推开?” 宝珠实在忍不住,心都揪紧了。 邢烟缓缓转过头,唇角竟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在夜色里显得有些莫测:“担心?他去了云嫔那儿,恰恰证明我推开他是对的。” 宝珠茫然地睁大眼睛,她不太懂。 邢烟的声音低而清晰,像是在分析一盘精妙的棋局。 “皇上是什么人?九五之尊,予取予求。他今夜为何而来?是因为昨日被我拒绝,心有不甘,是那股‘不得’的劲头在烧着他。他来找我,是想要一个答案,或者,是想要重新掌控局面,证明他的意志不容违逆。” “可我避而不见,这就像在他那股烧得正旺的心火上,又泼了一盆冷水。他满腔的疑问、不甘,甚至可能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被拒绝而生的恼怒,都找不到出口。” 邢烟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去了云嫔那儿,不是因为他此刻有多想宠幸云嫔,而是他需要一个地方,暂时转移那无处安放的烦闷和挫败感。云嫔的温柔乡,是他此刻最容易抵达的避风港,用以平息那被我挑起的、连他自己都理不清的波澜。” 宝珠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得小主的话像绕口令,却又隐隐觉得有道理。 “那皇上在云嫔娘娘那儿,难道就不会忘了您吗?” “忘?” 邢烟轻笑一声,带着淡淡的嘲弄。 “宝珠,这世间最容易让人记住的,不是‘得到’,而是‘差一点得到’或‘为何得不到’。昨夜,我给了他极致的欢愉,却又在最该缠绵的时刻抽身而退。今夜,他想来寻个答案,却又被拒之门外。这两重‘不得’,就像两根刺,已经扎在他心里了。” “他在云嫔那里,越是被温柔熨帖,越是会忍不住想起昨夜我的‘不懂规矩’,想起我问他‘皇上喜欢嫔妾吗?’时那双含雾的眼,想起我决然离去的背影,想起今夜这扇紧闭的、拒绝他的门。云嫔的百依百顺,只会衬得我的‘不驯’更加鲜明,更加让他……心痒难耐,耿耿于怀。” 邢烟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主殿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似乎还能听到隐约的笑语。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洞悉人心的力量。 “让他惦记着吧。这份‘惦记’,就是我在这深宫里安身立命的第一步。云嫔承宠又如何?她承的,不过是他此刻无处宣泄的情绪罢了。而我,要的是他心底那个解不开的结。” 宝珠看着黑暗中邢烟沉静的侧脸,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一种与外表柔弱截然不同的力量。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中的惶恐奇迹般地消散了大半,只剩下对小主深不可测的敬畏。 “那小主,我们接下来……”宝珠小声问。 “继续‘病’着。” 邢烟收回目光,重新躺下,拉好薄被,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无比坚定。 “睡吧。养精蓄锐。好戏,才刚刚开始。” 她闭上眼睛,隔绝了窗外主殿的喧嚣。 养心殿里那双因“不得”而愈发深沉的眼,青岚居主殿里云嫔自以为得计的欢愉,都成了她心中冰冷棋局的一部分。 她要的,从来不是一夜恩宠,也不是帝王的片刻垂怜。 她要的,是让他心甘情愿地,一步步走进她织就的网里,再也忘不掉,放不下。 第58章 我想见皇上 这一夜,格外漫长。 卯时初刻,天色将明未明,灰白的曦光悄然浸染宫闱。穆玄澈起身更衣,准备上朝。 明黄的朝服加身,帝王威仪尽显。 他步出主殿,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向那几间偏居一隅的侧殿。 晨曦微光里,那几间屋子显得格外寒碜简陋,如同其主人一般,透着一种刻意收敛的低调与沉寂。 窗棂紧闭,一丝灯火也无,仿佛空置。 穆玄澈脚步微顿。 邢烟在躲他,这一点,他心知肚明。 昨夜在云嫔处的温存,似乎浇熄了心头那股无明火,然而此刻,残留的余烬里翻涌起的,却是更深沉的失落,如这未散的晨雾,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来。 “皇上,时辰快到了。”赵德允躬身,低声催促。 穆玄澈蓦然回神,目光从那片死寂的侧殿收回,再无半分留恋,大步流星地朝宫门方向走去。 袍袖带起的风,掠过冰冷的石阶。 这一日,邢烟刻意比平时迟起了一个时辰。 当她在菱花镜前坐下,任由宝珠梳理长发时,小邓子悄声进来回话。 “主子,蓝雨阁那位……”小邓子压低了嗓子,“这几日哭喊不休,孟答应口口声声喊冤,嚷着非要面圣……” 宝珠正将一缕青丝挽起,闻言接口道:“孟答应是自作孽。明明握着一手好牌,偏生打得稀烂。如今皇上厌弃了她,怎可能再见?况且,云嫔娘娘那关,她也断然过不去。” 孟南柠从有封号的嫔位骤然跌落尘埃,贬为答应,虽仍困居蓝雨阁,但用度规制一落千丈。 由奢入俭,其痛锥心。 失宠的煎熬,于她而言,是精神与物质双重的凌迟。 镜中的邢烟眸光微动,一丝异样的神采转瞬即逝。 “宝珠,”她声音平静,“晚些时候,你随我去瞧瞧她。” “主子?” 宝珠手中玉梳一顿,面露惊诧。 “您去瞧她作甚?她如今就是个晦气缠身的,阖宫上下避之唯恐不及。若让云嫔知晓您去探望,还不知要生出多少风波来刁难您!” 邢烟唇角极淡地向上牵了一下,那笑意未达眼底,只留下一抹难以捉摸的深意。 “不让她知道,不就成了?” “皇上既未将她打入冷宫,便意味着她尚有可用之处。若想有朝一日能为我所用,此刻雪中送炭,便是最好的时机。”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笃定。 小邓子立刻会意,躬身笑道:“贵人放心,奴才定会打点妥当,确保贵人此行万无一失,绝无人察觉。” 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 穆玄澈的身影,又一次出现在青岚居宫门外。 他的脚步尚未踏入宫门,侧殿那扇紧闭的房门便“吱呀”一声,迅速合拢。 紧接着,殿内唯一透出的那点微弱灯火,也倏然熄灭。 更显诡异的是,殿外廊下,竟连一个值守的宫人也无。 他是怀着一丝微渺的侥幸而来,而邢烟,却用这般决绝的姿态,轻易碾碎了他最后一点念想。 几乎在同时,云嫔已如昨日一般,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婉笑意,袅袅婷婷地迎了出来,将他引入主殿温暖的灯火深处。 夜色浓稠如墨,邢烟带着宝珠,在小邓子轻车熟路的引领和掩护下,悄然出了青岚居。 三人身影融入夜色,如鬼魅般潜行,目标直指蓝雨阁。 不过短短十余日,这昔日的繁盛之地已是门庭冷落,显出破败之相。 小邓子机灵地提着酒水上前,与守门的侍卫低声寒暄套近乎。 趁着这片刻的松懈,邢烟带着宝珠,迅速闪身进入那扇半掩的大门。 殿内空旷而阴冷,只余几盏残烛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烛光昏黄,将影子拉扯得忽长忽短,更添几分凄凉。 空气中弥漫着若有似无的药味和尘埃的气息。 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从内室幽幽传来。 “嫔妾冤枉啊……嫔妾从未存心害过云嫔娘娘……为何皇上就是不肯信我……为何……”是孟南柠嘶哑绝望的声音。 “小主,您……您快别哭了……” 侍女秋菊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与无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如今还是答应,只要人在,总……总还有指望……” “没用的……皇上连见都不肯见我一面……” 回应她的,是更汹涌的悲泣。 邢烟驻足于内室虚掩的门扉前,抬手,指节轻轻叩响了门板。 “谁?!” 门内哭声戛然而止,孟南柠的声音骤然拔高,充满了惊惧。 秋菊快步过来,警惕地拉开一条门缝。 看清门外站着的邢烟主仆,她眼中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胡……胡贵人?!您……您怎么来了?” 听到“胡贵人”三字,孟南柠几乎是连滚爬地冲了过来。 她发髻散乱,双眼红肿如桃,昔日娇艳的脸庞此刻憔悴不堪,布满了泪痕。 “胡妹妹……不,胡姐姐!” 孟南柠扑到邢烟面前,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冰凉的地砖硌着膝盖也浑然不觉。 她紧紧抓住邢烟的裙裾,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胡姐姐!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邢烟眉心微蹙,俯身用力搀扶她:“孟姐姐,快起来说话。” 宝珠和秋菊也连忙上前,三人合力才将瘫软如泥的孟南柠搀扶起来,安置在冰冷的绣墩上。 孟南柠的情绪彻底崩溃,泪水汹涌不止,仿佛要将这些日子积攒的恐惧和委屈尽数倾泻。 “胡姐姐,你一定要信我!那药丸真的没有问题!是我娘亲特意请了可靠的郎中反复试过的,我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谋害云嫔啊……” 她语无伦次,死死抓着邢烟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 邢烟端坐一旁,静默地看着她歇斯底里,良久,才低低叹出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沉重:“我信。” 然而,这轻飘飘的“信”字,又能改变什么?皇帝穆玄澈不信,这深宫便无人能信。 “胡姐姐!” 孟南柠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猛地从绣墩上滑落,再次重重跪在邢烟脚边。 “姐姐,你帮帮我!帮我见见皇上!求你了!” 她仰着头,泪水糊满了脸,眼中是孤注一掷的疯狂祈求。 “你……快起来。” 邢烟离座,再次伸手去扶。 孟南柠却死死抱住她的手臂,仿佛那是她唯一的生路。 “姐姐若不肯答应,我就跪死在这里!反正……反正活着也是生不如死……” 她将所有的绝望和重量都压在了邢烟身上,带着一种濒死的胁迫。 邢烟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情绪。 她的声音轻而缥缈,带着恰到好处的无奈与无力:“你也知晓,我位分低微,人微言轻……在皇上面前,哪里说得上话……” “我懂!我都懂的,胡姐姐!”孟南柠急切地打断她,仿佛生怕她拒绝。 她颤抖着手,从自己散乱的发髻上摸索着,拔下一支簪子,双手捧着,高高举到邢烟面前. 那正是当初邢烟赠予她的那支红珊瑚发簪,那支曾为她带来短暂荣宠的“吉物”。 “姐姐无需替我说什么!只求姐姐……帮我把这支簪子……带给皇上!求你了!” 她的眼中燃烧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 邢烟的目光落在那支熟悉的红珊瑚簪上,温润的珊瑚在昏黄的烛光下,依旧折射出一点刺目的艳红。 她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支尚带着孟南柠体温的簪子,指尖微凉。“我……尽力而为。” 她的承诺轻得像一声叹息。 她示意宝珠将带来的几样点心、药材和一小包银两交给秋菊。 离开时,孟南柠又忍不住悲从中来,伏在秋菊肩头恸哭失声。 “患难见真情……胡姐姐今日之恩,孟南柠铭记五内!若他日……若他日能有翻身之时,绝不敢忘姐姐今日援手之情!” 她抬起泪眼,一字一句,说得无比用力,仿佛在用生命起誓。 走出蓝雨阁那扇沉重的大门,寒意扑面而来。 宝珠搀扶着邢烟,忍不住低声问道:“小主,我们……真要替孟答应把这发簪呈给皇上么?”孟答应此举,无非是想勾起皇上旧情,搏那一线渺茫生机,难道真要让她如愿? “自然要送。” 邢烟的声音在夜色中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宝珠依旧不解:“为何?孟答应已然跌入尘埃,自身难保。小主即便不帮她,她也无可奈何啊。” 邢烟停下脚步,抬头望向深宫上方那方被高墙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墨色天空,脸上笼罩着一层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 夜风吹动她鬓边的碎发,更添几分冷寂。她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蕴含着冰冷的算计:“不帮她一把,如何能换来她死心塌地为我所用?” 指向云嫔的那把刀,孟南柠便是其中一柄。她会让这把淬毒的利刃,在最恰当的时机,直刺要害。 第59章 你可有半分思念朕 邢烟应承了孟南柠的恳求,却并不急于行动。 穆玄澈一连三日驾临青岚居,她便避了他三日。 第四日,那抹明黄的身影,终究未再出现。 宝珠时刻留意着主殿的动静,稍有风吹草动,便急急禀报邢烟。 “小主,云嫔娘娘出宫了,提着食盒,瞧着方向,是往养心殿给皇上送汤羹去了。” 邢烟端坐棋盘前,左手执黑,右手捻白,心神尽数沉浸于纵横交错的棋局之中,对宝珠的禀报置若罔闻。 “你啊,就是太闲了。”她头也不抬,声音平淡无波。 宝珠撅起嘴,小声嘟囔:“小主您也太……太沉得住气了。” 不多时,小邓子也猫着腰进来,低声道:“小主,云嫔确是去了养心殿,不过……皇上没留她多久,就打发出来了。” 这两人俨然成了邢烟宫外的耳目,将种种细微的波澜小心传递进来。 一局终了,邢烟将黑白子分拣入盒,发出清脆的玉石碰撞声。 她抬眸,问道:“蓝雨阁那边,孟答应近日如何了?” 小邓子忙躬身:“回小主,自打您上次探望宽慰之后,孟答应倒是平静了许多,不再哭闹。听说近日总在精心梳妆打扮,想是存着面圣的心思呢。” 宝珠闻言,忍不住惊疑:“她竟真信小主能办成此事?” 邢烟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深不见底的笑意,指尖轻轻敲了敲棋盒边缘,“因为这是她眼下,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了。”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小邓子,“去仔细探听,皇上这几日,晚膳后常去何处散心?” 欲擒故纵的把戏,吊足了胃口,也需适时给点甜头。 穆玄澈在青岚居屡屡碰壁,失望而去。 若一味躲避,这后宫佳丽三千,终会有人趁虚而入,在他心头抹去她的痕迹。 他终究是帝王,耐心有限。 小邓子办事利落,不多时便回禀:“小主,奴才打探到了,皇上这几日,晚膳后总爱去御花园东头的未水湖散散步……” “好,”邢烟眸光微闪,当即决断,“我们今晚就去未水湖。” 这一日的装扮,她特意吩咐宝珠,只作最寻常的打扮,粉黛薄施,力求不着痕迹,宛如清水芙蓉。 暮色四合,天光由靛青转为沉沉的墨蓝。 邢烟在宝珠的陪伴下,悄然前往未水湖。 她比穆玄澈早到了一刻钟。 未水湖畔有座临水凉亭,小邓子探得清楚,穆玄澈每回至此,必在此亭中投喂湖中锦鲤。 宝珠捧着一小袋鱼食,邢烟倚着朱漆栏杆,指尖捻起饵料,漫不经心地撒向水面。 粼粼波光下,一尾尾色彩斑斓的锦鲤争相浮头,搅碎一池静谧。 “小主,皇上来了。” 宝珠眼尖,借着整理裙摆的姿势,压着嗓子提醒,声音绷得极紧。 邢烟身形纹丝未动,甚至连投饵的节奏都未曾紊乱半分,仿佛全然沉浸在与游鱼的嬉戏中。 穆玄澈处理完堆积的奏折,只觉烦闷,信步踱向未水湖,权当透口气。连日于青岚居受挫,他对后宫兴致索然,倒不如在此看看游鱼自在。 然而,当他步履无声地靠近凉亭时,一阵细微却熟悉的对话声,如羽毛般拂过耳际。 “小主您瞧,那条大红鲤,又肥又壮,憨头憨脑的,多喂它些吧!” “不能再给了,方才就属它抢得最凶,剩下的,该分给旁的了……” 穆玄澈脚步倏然一顿,几乎疑心是自己连日思虑过甚,生了幻听。 是她的声音! 夜色与树影交织,亭中人影模糊,但那清泠泠的语调,他绝不会错认。 心念电转间,脚下步伐已不由自主地加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径直朝那亭子走去。 “小主,鱼食都让您喂完啦!您答应给我的小红鲤还没吃上几口呢!”宝珠带着点撒娇的抱怨声再次清晰地传来。 “好啦,”一个带着无奈笑意的声音应道,“明日定给你那小红鲤多带些,我保证……” 话音未落,亭中那纤细的身影已直起身来。 恰在此时,穆玄澈已踏至亭口,月光与宫灯的光晕交融,清晰地映照出那张让他连日来辗转反侧、又爱又恼的容颜。 是她! 那个避他如蛇蝎的女人! 穆玄澈心头猛地一撞,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瞬间涌起,混杂着失而复得的悸动与积压的郁气。 “皇上——!” 宝珠惊觉来人,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跪倒行礼。 邢烟闻声回眸,正撞入穆玄澈深邃如渊的眼瞳之中。 这一瞬的惊诧与对视,仿佛被无限拉长。 月色下,她不施浓妆的脸庞清丽绝伦,宛如雨后初绽的白莲。那双总是含烟笼雾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盛满了纯粹的意外,清澈见底。 “嫔……嫔妾参见皇上!” 邢烟似才反应过来,慌忙垂下眼睫,屈膝行礼,脊背绷得笔直,那份突如其来的“惊吓”毫不作伪。 穆玄澈大步流星地踏入亭中,直至在她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笼罩。 “平身。”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 邢烟缓缓起身,却始终低垂着头颅,不敢再与他对视,像只受惊的小鹿。 躲了他这些时日,此刻终于被他“逮”了个正着。 穆玄澈挥了挥手,宝珠如蒙大赦,立刻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凉亭,远远侍立。 亭中只剩二人。 晚风拂过湖面,带来潮湿的水汽。 “为何躲着朕?” 穆玄澈背着手,目光沉沉锁住她,脚下不自觉地又向前逼近一步。 邢烟却如同被惊扰般,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拉开距离。 “哪有……” 她声音虽低,否认却异常干脆,只是那微微颤抖的尾音泄露了一丝心虚。 穆玄澈剑眉微蹙,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剖向她:“那你今日,是专程在此等候朕驾?” 邢烟沉默一瞬,竟缓缓点了点头,低声道:“是。” 声音很轻,却清晰无比。 这一个“是”字,像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荡开了穆玄澈连日积聚的阴霾。 他紧蹙的眉头不易察觉地松缓了几分,心底那口郁气似乎也找到了出口。 然而,未等他心绪完全舒展,邢烟却倏然从袖中取出一物,双手恭敬地捧到他面前——一支红珊瑚发簪,在月光下流转着温润却刺目的光泽。 “孟答应……她日夜思念皇上,恳求嫔妾将此物……”她的话音尚未落下。 一股无名邪火“腾”地窜上穆玄澈的心头! 那刚刚缓和的心绪瞬间被浇熄,取而代之的是被愚弄、被轻视的狂怒! 他没有去接那簪子,而是猛地伸出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钳住了邢烟小巧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来! “那你呢?!” 他俯身逼近,灼热的呼吸几乎喷薄在她脸上,眼底翻涌着骇人的风暴,声音压抑着雷霆万钧,“你可曾有过半分思念朕?!” 他实在想不通!这个女人,究竟意欲何为?将他推向云嫔的是她,为孟南柠牵线搭桥的也是她!难道在她眼中,他这个九五之尊,不过是可以随意推让的玩物,是毫无分量的存在?! 邢烟被迫迎上他燃着烈火的视线,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她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苍白惊惶的倒影,以及那一片足以焚毁一切的怒海。 雾气瞬间在她眼中弥漫、积聚,凝成泫然欲滴的晶莹。 “皇上……您弄疼嫔妾了……嫔妾惶恐……”她声音破碎,带着细微的哭腔。 穆玄澈钳制的手下意识地一松。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邢烟竟飞快地将那支红珊瑚发簪塞进他松开的手掌中! 随即,她像一只受惊的蝶,猛地转身,提起裙裾,头也不回地逃离了凉亭! 第60章 把水搅浑 穆玄澈死死攥着那支朱红珊瑚簪,温润的触感此刻却像烙铁般灼烫掌心,一股无处宣泄的怒火在胸腔中横冲直撞! 她哪里是惶恐逃窜?那分明是避之不及! 在她心里,他这九五之尊的分量,竟轻如鸿毛? 被愤怒彻底吞噬理智的帝王,猛地发力,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支曾寄托着旖旎情思的簪子,在他指间应声断为两截! 他看也不看,随手将那冰冷的断簪掷向身旁的赵德允。 “去告诉她,”穆玄澈的声音淬着寒冰,字字诛心,“趁早死了这份心!” 他厌恶一个人时,若对方安分守己,随时间流逝,或许尚能得他一丝垂怜。但若不知死活地往上贴,只会让他厌恶更深,避如蛇蝎。 孟南柠,终究是太蠢,也太急了。 赵德允稳稳接住那两截断簪,指尖感受到玉质的冰凉和断裂处的尖锐,心中暗叹一声,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忙躬身领命:“奴才遵旨。” 他转身,提着昏黄的宫灯,步履无声却迅疾地朝蓝雨阁方向而去。 蓝雨阁内,孟南柠正对镜理妆,日日精心描摹,只为那不知何时降临的“重逢”时刻,能再次攫住帝王的目光。 “小主!小主!” 秋菊眼尖,从殿门缝隙窥见那盏熟悉的御前灯笼由远及近,心头狂喜,几乎是扑到孟南柠身边. “赵公公!是赵公公提着灯来了!定是皇上……皇上想起您了!” 孟南柠闻言,眼中瞬间迸发出璀璨的光芒,笑靥如花,慌忙对镜扶正鬓边珠钗,“秋菊!快!快帮我看看这耳坠可还衬这身衣裳?胭脂会不会淡了些?” “衬!都衬!小主天生丽质,怎样都好看……” 秋菊激动得语无伦次。 殿门被推开,赵德允的身影裹挟着夜间的凉意踏入。 他脸上毫无表情,像戴着一张冰冷的面具,目光在孟南柠精心装扮的脸上只停留了一瞬,便径直走到她面前。 “孟小主。” 声音平板无波,带着御前大太监特有的疏离。 “赵公公!” 孟南柠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期盼,“可是……可是皇上召见嫔妾?” 赵德允眼皮都未抬一下,缓缓从袖中掏出那两截断簪,摊在掌心。“此物,可是小主的?” 孟南柠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笑容僵在嘴角,目光死死盯在那断裂的珊瑚红上,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这……” “皇上有口谕,” 赵德允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重锤砸在孟南柠心上,“命小主安心思过,旁的心思,还是莫要再有了。” 他说得隐晦,却已足够残酷。 言罢,他将那两截断簪轻轻搁在冰冷的案桌上,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声响,转身便要离开。 “公公!公公留步!”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孟南柠,她猛地扑跪在地,不管不顾地死死攥住赵德允的袍角,声音凄厉. “公公!嫔妾冤枉啊!求求您,求您在皇上面前替嫔妾说句话!嫔妾对皇上一片赤诚,天地可鉴!怎会……怎会去害云嫔娘娘啊……” 赵德允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垂眸看着匍匐在地的孟南柠,脸上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只剩下冰封般的冷漠. “孟小主,跟咱家说这些无用。眼下是皇上不想见您。皇上念旧,留小主在此思省,已是恩典。小主若再不安分……”他顿了顿,未尽之言裹挟着森森寒意,“只怕连这蓝雨阁,也未必能住了。” “公公!嫔妾只想见皇上一面!只要一面!让嫔妾当面澄清……” 孟南柠泣不成声,绝望地哀求。 赵德允不再多言,猛地一抽袍角,力道之大,让孟南柠直接跌坐在地。 “咱家还要回去复命,孟小主,好自为之。” 冰冷的话语落下,赵德允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外,沉重的殿门“哐当”一声合拢,隔绝了最后一丝微光。 “公公——!” 孟南柠撕心裂肺的哭喊在空寂的殿内回荡,凄厉得如同鬼泣。 她瘫坐在冰冷的地砖上,抓起那两截断簪,珊瑚的尖锐硌得掌心生疼,却远不及心口那被生生撕裂的痛楚。 泪水汹涌而下,冲花了精心描绘的妆容。 “不会了……他再也不会见我了……他厌弃我了……” 她喃喃自语,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秋菊含着泪,拼命想将她搀扶起来:“小主,赵公公说得对,皇上没把您打入冷宫,就还有指望!咱们等!总能等到机会……” 然而,孟南柠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是死死攥着断簪,任由绝望的泪水浸透衣衫。 当夜。 邢烟便知晓了凉亭后续的一切。 小邓子垂首,将赵德允如何传旨、孟南柠如何崩溃,一一细述。 邢烟静坐灯下,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边缘。 她未料穆玄澈竟决绝至此。 这断簪,不仅彻底斩断了孟南柠的恩宠,更如一面冰冷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帝王的无心与无情。 任何试图揣测圣心、奢求情意的念头,在此刻都显得无比可笑,也让她心底最后一丝微澜彻底沉寂。 “小主,”小邓子声音压得更低,禀报另一个更惊人的消息,“还有一事……孟答应的父亲,邕州知府孟大人,今日早朝被宁远侯当庭参劾,罪名是……侵吞邕州水患的赈济银两!证据确凿,龙颜震怒!孟家……怕是要完了……” 前朝风云,邢烟素来不闻不问。 她那位权倾朝野的父亲,或是她那位依附宁远侯的侍郎父亲,都自有其屹立不倒的根基。 孟家依附宁远侯,本是一党,然孟南柠成了云嫔的眼中钉,宁远侯为表“忠心”、撇清关系,自然要拿孟家开刀祭旗。 前朝后宫,从来唇齿相依,一损俱损。 “蓝雨阁今夜之事,云嫔可知晓?” 邢烟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 小邓子回道:“赵公公行事隐秘,回养心殿复命亦是悄无声息,后宫……暂时无人知晓。” 邢烟闻言,眸光微转,视线投向主殿那片灯火通明的方向,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冰冷的弧度。 “那就想办法,让她知道。” 她轻声道,如同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潭水,不搅一搅,怎知底下藏着什么?” “奴才明白!” 小邓子心领神会,无需多问,立刻躬身退下安排。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主殿内便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紧接着是云嫔拔高的、充满怨毒与鄙夷的怒斥. “下作没脸皮的贱人!都成了烂泥里的玩意儿了,还敢腆着脸使手段勾引皇上!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腌臜东西……” 邢烟倚在窗边软榻上,手里捧着一卷书册,仿佛沉浸在字里行间。 窗外主殿的喧嚣怒骂,成了她阅读时最“应景”的背景音。 烛光映着她沉静的侧脸,无波无澜。 翌日。 朝堂剧震的消息便如瘟疫般传遍宫闱。 邕州知府孟宗翰,贪墨巨万赈灾银,罪证如山!天子震怒,下旨抄没孟府家产,男丁流徙岭南瘴疠之地,女眷没入官婢! 纵使后宫不得干政,如此雷霆万钧的处置,也足以让所有人心惊胆战。 小邓子无需邢烟再吩咐,第一时间便将这足以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精准地投进了蓝雨阁。 当秋菊带着哭腔,将这灭顶之灾的噩耗断断续续说出时,孟南柠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彻底消失,她瞪大的双眼里,最后一点微光也熄灭了。 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被扼断般的抽气,身体晃了晃,随即像一截被砍倒的枯木,直挺挺地朝后栽倒下去! “砰”的一声闷响,人已重重摔在冰冷的地上,双目紧闭,面如金纸,气息微弱。 “小主!小主!您醒醒啊!别吓奴婢!” 秋菊吓得魂飞魄散,扑上去拼命摇晃呼喊,却得不到丝毫回应。 殿门被从外面锁住,呼救无门。 绝望的泪水糊满了秋菊的脸,她猛地看向墙角那处隐秘的、仅供猫狗出入的破洞。 没有丝毫犹豫,秋菊手脚并用地爬向那处狗洞,粗粝的砖石磨破了她的掌心与膝盖,她咬着牙,瘦小的身躯拼命地朝那狭窄、肮脏的洞口钻去。 出了蓝雨阁,她心下无半分犹豫,直奔青岚居…… 第61章 孟南柠怀孕了 “来了!来了!” 小邓子几乎是蹿进来的,脸上是压不住的兴奋与叹服,“小主!您真是神机妙算!秋菊果然来了!” 蓝雨阁的守卫,小邓子早已打点妥当,那处隐秘的狗洞,亦是刻意留下的破绽。 秋菊从那里爬出时,巡逻的侍卫只是默契地将目光移开,视而不见。 一切皆如邢烟所料,秋菊爬出牢笼般蓝雨阁的第一时间,便如离弦之箭,直奔青岚居而来。 “走,去迎她一迎。” 邢烟闻言,放下手中书卷,连披风都未及取,只带着宝珠,便匆匆步入了沉沉的夜色。 秋菊一路惊惶,如履薄冰,专挑僻静小径,竭力避开所有人影。 然而,她尚未抵达青岚居,便被早已等候在暗处的宝珠截住了。 “秋菊?真是你?!” 宝珠佯装惊诧,一把将她拉入更深的阴影里,“你怎么出来了?不要命了?” 秋菊双眼肿得如核桃,泪水在脏污的脸上冲出两道沟壑,声音嘶哑破碎。 “宝珠姐姐!求求你,我家小主……小主她晕死过去了!求求胡贵人……求她想法子,救救小主,找个太医吧……” 她极力想忍住哭泣,但绝望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下。 宝珠警惕地四下张望一番,压低声音:“我家小主正为孟答应忧心如焚,本想趁夜悄悄过去探望……你随我来!” 她拉着秋菊,快步走向附近一座废弃的凉亭。 凉亭暗影里,邢烟的身影静静伫立。 秋菊一见,如同见了救命菩萨,“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狠狠磕在冰冷的石板上。 “胡贵人!求求您!救救我家小主吧!求您了!” 泣血般的哀求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邢烟快步上前,用力将她搀扶起来,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沉重与关切。 “孟家的事我已听说了。本想今夜寻机去看望孟姐姐。你先别急,皇上既未迁怒于她本人,便说明事情尚有转圜余地。” 秋菊仿佛抓住了一丝微光,拼命点头:“我家小主听到噩耗,当场就……就厥了过去,现在……现在还躺在冰凉的地上不省人事啊!胡贵人,求您……求您开恩,帮我家小主请个太医吧!奴婢给您磕头了!” 她说着又要跪下。 邢烟却先一步紧紧攥住了她的胳膊,阻止了她的动作,脸上浮现出深深的为难与无奈。 “秋菊,非是我不愿帮孟姐姐,实是我位卑言轻,有心无力啊。” 她顿了顿,凑近秋菊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你速去慈宁宫!求太后娘娘!她老人家最是慈悲心肠,且在这宫里无人敢拦她老人家!” 秋菊浑浊的泪眼中猛地迸发出绝处逢生的光亮!她瞬间明白了邢烟的深意。 “胡贵人!您……您是我家小主的再生父母!大恩大德,奴婢永世不忘!奴婢这就去!这就去!” 秋菊再顾不得其他,朝着慈宁宫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再次冲入浓墨般的夜色里。 宝珠扶着邢烟往回走,忍不住低声问道:“小主,您为何……要给秋菊指这条明路?” 蓝雨阁这惊涛骇浪,小主分明是幕后推手之一。孟答应如今如同瘟疫,人人避之不及,按常理,小主也该置身事外才是。 邢烟驻足,回望那吞噬了秋菊身影的无边黑暗,声音清冷得如同浸过寒潭的水:“她活着,对我而言,还有大用。” 蓝雨阁的风吹草动,尽在小邓子掌控之中。 秋菊果真不负所望,竟凭着一股孤勇,硬是闯到了慈宁宫外! 不久,太后身边最得力的刘嬷嬷,便亲自跟着秋菊返回了蓝雨阁。 紧接着,太医院的灯火,也破例照亮了那扇紧闭已久的宫门。 青岚居主殿内,烛火通明。 云嫔正斜倚在贵妃榻上,唇角噙着一丝志得意满的冷笑。 这一次,她终于将孟南柠彻底踩进了泥潭,再无翻身之日! 一个失了圣心、家族覆灭的罪臣之女,在这深宫,注定生不如死! 然而,这份快意并未持续多久。 太医前脚刚离开蓝雨阁,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便如同长了翅膀,瞬间点燃了整个后宫。 孟答应,有孕了! 消息传到邢烟耳中时,她亦是微微一怔,但旋即,一抹洞悉一切、带着冰冷玩味的笑意,缓缓在她眼底晕开。 这出戏,倒是越来越精彩了。 孟南柠腹中这块肉,无异于溺水者抓住的浮木,足以让她绝地翻盘! 而此刻主殿内的云嫔…… “什么?!那个贱人她怀上了?!” 云嫔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扭曲的嫉妒和难以置信的狂怒让她猛地从榻上弹起,抓起手边那只价值不菲的缠枝莲茶盏,狠狠掼在地上! “哗啦——!” 刺耳的碎裂声惊得殿内宫人齐齐一颤。 翠香慌忙上前,强作镇定地劝慰:“娘娘息怒!她就算怀上了又如何?一个罪臣之女,无依无靠,能不能生下来、养得大,还是两说呢!娘娘何必……” “滚!都给本宫滚出去!” 云嫔厉声嘶吼,胸口剧烈起伏,翠香的话如同火上浇油。 她此刻心中翻涌的,并非仅仅是孟南柠可能母凭子贵的威胁,更是那蚀骨剜心的嫉妒与不甘! 她费尽心机、恩宠不断却迟迟无孕,凭什么一个被她踩在脚下的贱婢,竟能先她一步怀上龙种?! 那消息,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她最隐秘、最疼痛的伤口! 得知孟南柠有孕,太后凤驾亲临蓝雨阁。 当夜,那如同枷锁般守在阁外的侍卫便撤得干干净净。 紧接着,太后的赏赐如同流水般送入,虽以皇帝的名义,却处处彰显着太后的庇护。 “小主,咱们……要去看看孟答应吗?” 宝珠这次学乖了,主动请示。 邢烟好整以暇地坐在窗边,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沉沉夜色,落在了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晚些时候。” 她的声音波澜不惊。 此刻的蓝雨阁是风口浪尖,过早露面,非智者所为。 翌日清晨。 穆玄澈并未亲至蓝雨阁,但内务府总管却带着丰厚的赏赐出现了。 这份沉默的姿态,已足够说明皇帝虽厌弃孟南柠其人,对她腹中的皇嗣,却看得极重。 一时间,后宫风向骤变。 各宫妃嫔,无论真心假意,或亲自登门,或遣心腹宫女,纷纷送来了贺礼。 直到喧嚣渐歇,蓝雨阁重归一种紧绷的平静,邢烟才在更深露重之时,悄然造访。 内室,灯火如豆。 孟南柠倚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如纸,那双曾盛满骄纵与野心的眸子,此刻只剩下空洞的哀伤和麻木的泪水,无声地沿着脸颊滑落。 “小主,您快别哭了,太医说了,忧思伤身,更伤胎儿啊!如今您有了龙裔傍身,以后……以后就有指望了……” 秋菊守在床边,苦口婆心地劝着,声音里也带着哽咽。 然而,孟南柠仿佛沉溺在灭门的滔天恨意与悲痛中,对秋菊的劝慰置若罔闻。 就在这时,邢烟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内室门口。 孟南柠空洞的目光触及邢烟,仿佛瞬间被注入了某种力量。 她猛地挣扎着扑向邢烟,如同濒死之人抓住最后的浮木,将脸深深埋进邢烟怀中,压抑已久的悲愤与恨意终于爆发出来: “胡姐姐!我恨!我好恨啊!她毁了我……更毁了我爹娘!毁了我孟家满门啊!!” 邢烟稳稳接住她颤抖的身体,手臂温柔地环住她,另一只手,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安抚节奏,轻轻拍抚着孟南柠单薄的后背。 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淬火的针,精准地刺入孟南柠混沌的意识:“既然恨,就更该好好活着……” 邢烟微微一顿,目光越过孟南柠颤抖的肩头,望向窗外深不见底的黑暗,一字一句,重若千钧:“活出个……让她咬牙切齿、夜不能寐的样子来,不是么? 第62章 替云嫔背杀人的罪名 “胡姐姐,你信我吗?” 孟南柠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被水浸泡过的棉絮,沉甸甸地坠着。 “我原本是真心想同她修好的,那求子丹,是我娘亲费尽心思、不知叩了多少头才求来的……” 话未说完,邢烟已轻轻拉过她,用行动截断了那徒劳的辩解。 她将孟南柠拉离些许,目光如定海神针般,直直望进那双被泪水反复冲刷、红肿不堪的眼眸深处。 “我信。” 两个字,清晰,笃定,如同磐石投入死水。 从冤屈降临的那一刻起,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正面、如此坚定地告诉她:你是清白的。 不是辩解后的无奈接受,不是敷衍的安慰,而是斩钉截铁的信任。 她不是没有试图分辨过,只是这深宫之中,从未有人愿意给她一个“信”字。 因为不信,她被褫夺位份,囚于方寸之地,尊严扫地。 因为不信,连累父母双亲,整个孟府百余口人,顷刻间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积压在胸口的滔天委屈,如同被硬生生撕裂的堤坝,再也无法遏制。 孟南柠浑身一颤,骤然爆发出更汹涌的悲声,那哭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回荡在冷寂的殿宇里,带着令人心碎的绝望。 邢烟没有劝慰,只是更轻柔地、一下一下拍抚着她剧烈起伏的脊背。 “哭吧,”她的声音低缓,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哭出来,心里才痛快些。” 孟南柠再无顾忌,像濒死的幼兽找到了唯一的依靠,将脸深深埋进邢烟的肩颈,扯着早已沙哑的嗓子,放任自己在这份迟来的信任里,将所有的屈辱、恐惧和愤怒,尽数化作滚烫的泪,肆意奔流。 泪水终有枯竭之时,恨意却如附骨之蛆,绵绵不绝。 不知过了多久,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渐渐低弱,化作断断续续的抽噎。 孟南柠缓缓抬起脸,用衣袖胡乱抹去脸上狼藉的泪痕,那双红肿的眼睛里,方才的脆弱无助已被一种近乎冰冷的清醒取代。 “胡姐姐,”她的声音因哭泣而沙哑,却异常清晰,“经此一事,我算是彻底醒了。这宫里,谁是真心,谁是假意,如今看得分明。” 她顿了顿,手不自觉地覆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往后,我就只为腹中这块肉活着。只要这孩子能平安降生……” 她的声音哽了一下,随即染上一丝淬毒的寒意,“我就不信,等不到她失宠败落的那天!” 邢烟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指尖传递着无声的力量。“眼下最要紧的,是顾好自己。留得青山在,方有日后筹谋的资本。” “皇上……” 孟南柠低垂眼帘,遮住眼底最后一丝残存的光亮,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已不敢指望了。” 那是她曾以为能托付终身、托付一切的人,最终却给了她最深的绝望。 自她有孕的消息传出,穆玄澈除了命内务府送来一次例行赏赐,便再无半点关切,仿佛这宫墙之内,从未有过一个叫孟南柠的可怜人。 “往后,姐姐便是我在这吃人的后宫里,唯一能信、能靠的人了。” 孟南柠抬起眼,目光灼灼,带着献祭般的虔诚,“姐姐但凡有所需,我孟南柠,必当倾尽全力!” 这正是邢烟想要的。 孟南柠此刻,便是一枚淬了剧毒的棋子,哪怕只是一枚过河卒子,用好了,也能在云嫔那张看似无懈可击的锦绣图上,撕开一道猝不及防的血口。 邢烟微微颔首,点到即止:“孟姐姐,得空多去慈宁宫走动走动,沾沾太后的福泽,总是好的。” 孟南柠心领神会,重重点头:“胡姐姐的话,我记下了。” 然而,还未等孟南柠寻得机会攀附上太后这棵参天大树,云嫔的毒爪,已急不可耐地伸了过来。 这一日,天光尚未大亮,邢烟犹在朦胧睡意之中,便听得殿外传来翠香那刻意拔高的嗓音,一声声催促着宝珠,说是云嫔有“十万火急”之事召见。 宝珠在外间婉拒了数次,翠香竟失了耐心,索性在殿门外扯开了嗓子,那尖利的声音穿透门扉,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 “胡贵人!云嫔娘娘召见!贵人若是再磨蹭,让娘娘久等怪罪下来,您可担待不起!” 邢烟被这聒噪惊醒,心下一沉。翠香如此作态,准没好事。 她匆匆起身梳洗,赶到主殿时,扑面而来的便是云嫔那张因嫉恨而扭曲的脸。 那张原本娇艳的脸庞此刻浮肿不堪,双眼更是红肿如桃,里面翻涌着被怒火、不甘和恶毒反复熬煮的浑浊情绪,死死盯在邢烟身上。 “我看你是翅膀硬了,连本宫都敢怠慢!” 邢烟前脚刚踏入寝殿门槛,云嫔便抓起手边一个滚烫的茶碗,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了过去! 邢烟早有防备,身形敏捷地向旁一闪。 茶碗裹挟着风声擦过她的衣袂,“啪嚓”一声脆响,在她脚边炸裂开来,滚烫的茶水混着碎瓷四溅。 “姐姐息怒!” 邢烟稳住身形,故作惊惶不解,“您这是怎么了?大清早的,谁惹您动这么大的肝火?” 云嫔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指着邢烟的手指都在发颤:“怎么了?你还有脸问本宫怎么了?!一个个都是没用的废物!本宫要你们何用?不如现在就打发你们去辛者库,日日刷那肮脏的恭桶!” 她破口大骂,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刺耳,回荡在空旷的殿内。 翠香连忙端着一碗参汤,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娘娘息怒,您消消气,奴婢还想长长久久地伺候您呢!” 她一边替云嫔顺着气,一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语带深意,“不过就是个不得宠的小答应,侥幸怀上了,又能翻起什么浪?这后宫多少双眼睛盯着呢,生不生得下来……呵,那还不一定呢!” 翠香的话像淬了毒的针,邢烟心头猛地一紧。 云嫔,是要对孟南柠腹中的那块肉下手了! “贱人!” 云嫔啐了一口,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怨毒,“她也配怀上龙裔?她也配?!” 翠香立刻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如同毒蛇吐信:“既然娘娘觉得她不配,那让她‘不配’就是了。这后宫里头,哪个嫔妃的肚子能有造化,说到底,还不是娘娘您一句话的事儿?”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怂恿的暗示。 云嫔紧蹙着眉头,抿唇不语,但眼中翻腾的恶念却泄露了她的动摇。 前世种种血淋淋的记忆瞬间涌入邢烟脑海——那些在翠香巧舌如簧的撺掇下,无声无息消失的龙裔。 一个自身无法孕育的人,最见不得别人能生。那种扭曲到极致的嫉恨,足以将人变成噬人的恶鬼。 “娘娘,您看这事儿……”翠香的声音压得更低,目光却意有所指地瞟向了站在下首的邢烟。 邢烟虽听不清翠香具体说了什么,但那眼神中的算计和指向性,已让她心头警铃大作。 云嫔要借刀杀人! 果然,翠香话音落下,云嫔便阴沉着脸,重重地点了点头。 翠香得了授意,立刻快步走出寝殿。不多时,她捧着一个巴掌大小、通体暗紫、雕工古拙的木匣子走了回来。 “胡贵人,” 翠香将紫木匣子递到邢烟面前,脸上堆着虚假的笑意,眼神却冰冷。 “劳烦您把这个亲自送到孟答应手上。具体该怎么说、怎么做,贵人您是聪明人,心里头,想必该有分寸吧?” 匣盖微启,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药味隐隐逸出。 邢烟的目光落在匣内那颗龙眼大小、通体乌黑、泛着诡异幽光的药丸上,心头寒气直冒。 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没有伸手去接,而是惊疑不定地看向云嫔:“姐姐,这……这是何物?” “你管它是什么?叫你给,你便给!”云嫔不耐烦地厉声呵斥。 翠香立刻帮腔,将那匣子又往前递了递。 “贵人放心,自然是好东西,上好的安胎药罢了。您只管让孟答应服下,至于这药的来处嘛……就不必向她提起了。” 她脸上的笑容加深,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笃定,“胡贵人,快接着吧。娘娘交代的差事,您总不会不尽心尽力吧?” 邢烟彻底明白了。这不是送药,这是让她去做那把沾血的刀!云嫔怎会有半分好心给孟南柠安胎?这分明是一剂催命的毒药!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面上挤出一丝顺从,伸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仿佛带着诅咒的紫木匣子。 “姐姐放心,”她垂下眼帘,掩去眸底翻涌的寒意,“嫔妾定将此物……送到孟答应手中。” 翠香立刻补充道,语气不容置疑:“不是送到就行,是要亲眼看着孟答应把它服下。” 这一刻,邢烟再无半分侥幸。 这颗药丸,必是堕胎之物无疑! 她不再多言,捧着那冰冷的匣子,躬身告退。 回到侧殿,邢烟将那紫木匣子递给早已候在一旁、面色凝重的宝珠。 “看看,”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这究竟是什么?” 宝珠接过匣子,小心翼翼地取出那颗乌黑的药丸,只凑近鼻端轻轻一嗅,脸色瞬间煞白,失声低呼:“小主!这……这是烈性无比的堕胎药‘断红散’!气味辛辣刺鼻,药性极烈,服用后一个时辰内必见红!小主,您这是从何得来?” 她的声音因恐惧而微微发颤。 邢烟没有回答,但宝珠从她冰冷的神情和这药丸的来源,已然猜到了七八分,声音压得更低:“小主,云嫔娘娘……她是想借您的手,杀了孟答应的孩子?!” 邢烟缓缓抬眼,眸中寒光凛冽,一字一句,如同冰锥落地: “不,她是想让我——替她背上这杀人的罪名!” 第63章 朕不见 “小主,这可怎么办?” 宝珠捧着那紫木匣子,指尖冰凉,声音都变了调。 “您若真替她背上这残害龙裔的罪名……那可是诛九族的滔天大罪啊!” 她吓得六神无主,仿佛已看到断头台的阴影笼罩下来。 邢烟却只是抬手,轻轻抚平袖口一道细微的褶皱,唇角甚至噙着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 “慌什么?天塌不了。” 她的声音平静得近乎诡异。 “小主!这不是侥幸的时候!” 宝珠急得几乎要跺脚,语速飞快,“皇上再不待见孟答应,可龙裔血脉,那是天家根本!孟答应前脚落胎,后脚刀子就会架在您脖子上!到时候人证物证俱在,您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啊!” 她仿佛已经预见了那百口莫辩的绝境。 邢烟的目光掠过窗外阴沉的天色,眸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封的决断。 “我知道。”她简短回应,“若真到了那一步,我自有脱身的法子。” 兵行险着,她早已打定主意,这是一场与虎谋皮的豪赌。 云嫔将“断红散”交给邢烟后,如同催命符一般。不过半日功夫,翠香那令人厌烦的身影,已借着送点心、传口谕的名头,在主殿与侧殿之间来回穿梭了两趟。 每一次,那尖细的嗓音里都裹着明晃晃的催促和暗藏的威胁,显然,云嫔信不过邢烟的忠心,更怕她临阵退缩。 “小主,咱们……咱们去禀明皇上吧!” 宝珠心惊胆战,再次抓住这看似唯一的救命稻草,“皇上总不会纵容云嫔如此戕害皇嗣……” 邢烟闻言,唇边那抹冷笑骤然加深,带着刻骨的讥诮:“他?” 一个字,道尽千般讽意。 云嫔的每一次嚣张跋扈,哪一次不是踩着他的默许和纵容步步登高? 指望那个男人在龙裔和她之间主持公道?简直是痴人说梦。 她早已看透,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她邢烟,只靠自己! 当翠香第三次“恰巧”路过侧殿门口,那催促的意味已毫不掩饰时,邢烟终于推开了房门。 “胡贵人,”翠香立刻堆起笑脸迎上来,眼底却精光闪烁,“您是明白人。娘娘说了,只要您替她解了这心头之患,日后定不会亏待你。” 云嫔的空头许诺,画得饼又大又圆。 邢烟心中嗤笑,面上却恰到好处地浮现一丝恭顺与惶恐:“嫔妾是娘娘一手提携的人,自当为娘娘分忧解难。” 得了这句保证,翠香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轻松,压低了声音,带着笃定:“胡贵人聪慧过人,这事儿……定能办得天衣无缝。” 邢烟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嫔妾尽力而为。” 蓝雨阁。 这里仿佛被遗忘在深宫的角落,门可罗雀。 孟南柠调养了几日,脸上总算有了点血色,但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阴郁,让她整个人看起来依旧脆弱如琉璃。 邢烟的再次造访,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 孟南柠眼中瞬间迸发出光彩,几乎是扑上来挽住了邢烟的胳膊,声音里带着久违的欣喜:“好姐姐!你能来,我……我真是……”欢喜之情溢于言表,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一旁的秋菊也连忙帮腔:“是啊胡贵人,我家小主日日念叨您呢,您如今可是我们小主心里的主心骨……” 邢烟任由她挽着往里走,脸上却不见半分暖意。 未等落座,她便抬手止住了孟南柠的客套,目光沉静地落在对方依旧平坦的小腹上,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砸落:“孟姐姐,你腹中的龙裔,恐怕……保不住了。” “什么?!” 孟南柠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血色“唰”地褪尽。 她下意识地双手紧紧护住小腹,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 “姐姐……你说什么?什么叫保不住了?谁……谁敢动我的孩子?!” “小主别急,胡贵人定是……定是跟您说笑的……” 秋菊吓得脸色发白,试图安慰。 “我没有说笑。” 邢烟的声音斩钉截铁。她示意宝珠上前,打开了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紫木匣子。 “这里面,是云嫔命我送来的‘安胎药’。” 邢烟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孟南柠眼底,“我已找人验过,它真正的名字叫‘断红散’,是药性极烈的堕胎药。” “堕……堕胎药?!” 孟南柠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一步,死死盯着匣中那颗乌黑诡异的药丸,仿佛看到了索命的恶鬼。 最后一丝侥幸被无情碾碎,她的脸色惨白如纸,连嘴唇都失去了颜色。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她以为自己寻到了太后这座靠山,便能护住腹中这点微弱的希望,可云嫔的狠毒,远超她的想象。 这是要赶尽杀绝,不留一丝余地!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顺着她苍白冰冷的脸颊滑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她……她这是连条活路都不给我留啊……”她喃喃自语,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无尽的绝望。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中,邢烟却从袖中取出另一枚颜色、大小都极其相似的药丸。 “孟姐姐若还信我,”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意味,“便服下这颗。这是我暗中寻可靠郎中调制的假药,它能制造出小产的脉象和症状,但绝不会真正伤及龙裔分毫。” 两颗药丸,如同两条截然不同的命运之路,冰冷地呈现在孟南柠面前。 然而,孟南柠的目光在那两颗药丸上只停留了一瞬。 她忽然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凉的苦笑,抬起泪眼看向邢烟,那眼中方才的脆弱绝望竟被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所取代。 “我不信!我不信她真能在这朗朗乾坤下只手遮天!” 话音未落,她猛地出手,一把夺过那个装着致命“断红散”的紫木匣子! 动作快得让邢烟和宝珠都来不及反应! “小主!您要去哪儿?!”秋菊惊叫着扑上去阻拦。 但孟南柠像是被绝望点燃了最后的力量,脚下生风,竟不顾一切地冲出了蓝雨阁! 她瘦弱的身影在风里,决绝得如同一支离弦的箭。 “跟上她!” 邢烟脸色骤变,立刻低喝一声,带着宝珠和秋菊疾步追了出去。 谁也没想到,这个口口声声对皇帝已死心的女人,在濒临绝境之际,竟会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力量,并且直奔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所在——养心殿! 她要去告御状! 她要亲手将云嫔的罪证,摔到那个薄情寡义的男人面前! “胡贵人!小主她……她这是要去养心殿告御状啊!”秋菊一边追赶,一边带着哭腔喊道,恐惧几乎让她腿软。 邢烟的心猛地沉了下去,眸色瞬间暗如寒潭。 女人的心啊,终究还是存着那一丝微末的侥幸,总想在那绝境之中,抓住那看似唯一的、属于公道的稻草。 养心殿外。 “赵公公!赵公公!求您通传!嫔妾要见皇上!云嫔……云嫔她要毒害嫔妾的孩子!她给嫔妾送来了堕胎药啊——!” 孟南柠不顾宫规礼仪,几乎是扑跪在殿前冰冷的汉白玉阶上,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她双手高高举着那个紫木匣子,如同捧着最后的希望与绝望。 殿内,穆玄澈正与几位重臣商议国事,殿外这突如其来的凄厉哭喊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瞬间打破了肃穆的气氛。 赵德允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上前阻拦:“哎哟,我的孟小主!皇上早有旨意,无召不得面圣!您这是……您这是要老奴的命啊!快起来,快起来!” 他试图搀扶,却被孟南柠死死挣开。 “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求皇上为嫔妾做主!为龙裔做主啊——!” 她仿佛已经失去了理智,只剩下这唯一执念,反复哭喊着,声音凄厉绝望,穿透厚重的殿门。 “孟姐姐!快起来!这样只会触怒圣颜!” 邢烟赶到,急切地想要将她从冰冷的地上扶起。 她深知,孟南柠此举非但无法博得同情,只会让那个男人更加厌弃她的不识大体与疯癫。 然而,此刻的孟南柠哪里听得进去? “何人在外喧哗?!” 殿内,穆玄澈蕴着薄怒的冰冷声音如同惊雷般炸响。 赵德允冷汗涔涔,连滚带爬地入内回禀:“回……回皇上,是……是孟答应,她……” “孟答应?”穆玄澈的眉头瞬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厌烦之色毫不掩饰,“赶走!” “嗻!” 赵德允得了旨意,如蒙大赦,立刻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太监冲出来,七手八脚地就要将哭喊挣扎的孟南柠拖离。 “皇上!皇上您见见嫔妾!嫔妾有证据!云嫔她……” 孟南柠如同陷入绝境的困兽,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死死抱住殿前的蟠龙柱,指甲在光滑的柱面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披头散发,状若疯魔。 她所有的委屈、恐惧、不甘和那点微弱的希望,都化作了这不顾一切的挣扎。 拉扯推搡之间,场面混乱不堪。 邢烟站在一旁,心焦如焚却又无能为力。 就在这混乱的瞬间,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地面—— 一道刺目惊心的殷红,如同毒蛇吐信,正悄无声息地蜿蜒着,从孟南柠素色的裙裾下蔓延开来,在冰冷的汉白玉地砖上,洇开一朵朵绝望而妖异的血花…… 第64章 孩子没了 “血——!” 秋菊的瞳孔骤然紧缩,失声尖叫,颤抖的手指死死指向地面那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这一声惊呼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炸开! 拉扯的太监们像被烫到般猛地松手,惊惶失措地连连后退。 赵德允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你……你们这群没长眼的混账东西!快!快传太医!快啊!” 孟南柠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僵立在原地。 她的动作变得异常迟缓,视线艰难地、一寸寸下移,最终凝固在自己裙裾下方。 那刺目的猩红正源源不断地蜿蜒而出,浸透了素色的布料,在冰冷的汉白玉地砖上洇开一片绝望的沼泽。 “孟姐姐!” 邢烟心头剧震,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的外衫,疾步上前,用那件还带着体温的衣裳紧紧裹住孟南柠的腰际,试图遮挡那不断蔓延的鲜红。 “别怕!不会有事的!” 她用力攥住孟南柠冰凉颤抖的手,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孟南柠的手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唇瓣剧烈地哆嗦着,拼命想将汹涌的泪水憋回去,可那滚烫的液体却不受控制地决堤而出,混着冷汗滑落。 “奴才……奴才这就去禀告皇上!” 赵德允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转身,拂尘都险些脱手,脚步踉跄,身影在殿门前晃了几晃才勉强稳住。 龙裔有失,这是塌天的大祸! 就在这混乱惊恐的时刻,孟南柠却猛地抬起头,那双被泪水冲刷得红肿不堪的眼睛里,竟迸射出一种近乎死寂的清明。 她反手死死抓住邢烟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斩断过往的决绝。 “胡姐姐……带我走,我……我不要见到他了。” 就在片刻之前,她还怀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试图用腹中这块骨血叩开那扇冰冷殿门,祈求那至高无上的男人施舍一点怜悯,护住他们母子一线生机。 可当她耗尽所有勇气来到这里,得到的却是他充耳不闻的冷漠,是太监们粗暴的拖拽! 现在,孩子……大概是真的没了。 云嫔不是处心积虑想要夺走它吗? 如今,它自己识趣地走了。 也好。 “好!” 邢烟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宝珠和秋菊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搀扶住摇摇欲坠的孟南柠。 她们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养心殿,朝着冷寂的蓝雨阁奔去。 这一路,蜿蜒的血迹如同一条无声控诉的红线,滴落在宫墙甬道之上,刺目而悲凉。 孟南柠异常地安静。 泪水仿佛在刚才那一刻彻底干涸,脸上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惨白和冰封般的平静。 养心殿内。 赵德允扑跪在地,抖如筛糠。 “皇……皇上,孟答应她……她腹中的龙裔……恐怕是……是保不住了!” 他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穆玄澈听到孟南柠三个字时,眉心本能地拧紧,掠过一丝深重的厌烦。 他薄唇紧抿,半晌,才冷冷地吐出四个字,如同冰珠砸落玉盘:“是她福薄!” 殿内死寂一片。 大臣们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赵德允更是将头埋得更低。 穆玄澈阴沉着脸,重新将目光投向案上的奏疏,大臣们战战兢兢地继续着方才中断的国事议论。 然而,那些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雾,模糊不清。 孟南柠凄厉的哭喊声、那混乱的拉扯声,如同鬼魅般在他耳边萦绕不去,搅得他心烦意乱。 不管他对孟南柠情意是否还在,那终究是他的血脉。 不知过了多久,压抑的气氛几乎让人窒息。 穆玄澈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她……人怎么样了?” 赵德允如蒙大赦,连忙回禀:“回皇上,奴才原已急传了太医,可孟答应执意要回蓝雨阁,是……是胡贵人一路护着回去的……” “胡贵人?!” 穆玄澈猛地抬起眼,锐利的目光瞬间锁住赵德允,“胡贵人刚才也在?” “是……是,奴才瞧见胡贵人是追着孟答应过来的,似乎是想劝阻……” “你说邢烟护着她回了蓝雨阁?” 穆玄澈打断他,追问的语气带着一丝急切。 “正是……” 赵德允话音未落,穆玄澈已霍然起身! “摆驾蓝雨阁!” 他丢下冰冷的命令,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玄色的龙袍下摆带起一阵冷风。赵德允慌忙跟上。 蓝雨阁。 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和苦涩的药味。 太医刚刚诊完脉,沉重地摇了摇头。 孟南柠靠在床头,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繁复的花纹,仿佛灵魂已经抽离。 只有那无声滑落的泪水,证明她还活着。 巨大的哀恸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心死莫过于此。 秋菊在一旁泣不成声:“小主,您还年轻,太医说了,养好身子,日后……日后还会有小主子的,您千万要保重啊……” 她的劝慰在死寂的空气里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孟南柠置若罔闻,如同一尊失去生气的玉雕。 “秋菊,你和宝珠去把药熬上,仔细些。我陪孟姐姐说会儿话。”邢烟的声音低沉而稳定。 秋菊哽咽着点头,和宝珠红着眼眶退了出去。 寝殿内只剩下两人。 邢烟坐在床边,伸手握住孟南柠那双冰凉刺骨的手,试图传递一点温度。“孟姐姐,想哭就哭出来,别憋在心里。” 孟南柠缓缓摇了摇头,泪水却流得更凶,声音嘶哑干涩:“我为何要哭?该哭的……是他们。” 她转过头,空洞的眼神里渐渐凝聚起一种淬了毒的恨意。 “胡姐姐,我原以为入宫是享尽人间富贵,却不曾想,这红墙金瓦之下,是吃人的魔窟!我阿爹,我阿娘,孟家满门上百口,还有我腹中这未成形的孩儿……哪一个不是被他们嚼碎了骨头,吸干了血肉?” “正因为这地方吃人,” 邢烟迎上她充满恨意的目光,声音异常清晰有力,“你才更要好好活着!活下来,才有希望。” 孟南柠身体一震,空洞的眼中似乎被投入了一颗火星。 她重重地、几乎是带着某种狠戾地点了点头:“胡姐姐,你放心。从今往后,我孟南柠只为活着而活!我连死都不怕了,还怕活着吗?我……无牵无挂了。”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却透着彻骨的寒意。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赵德允那标志性的尖细嗓音,带着一丝惶急。 “皇上驾到——!” 孟南柠的身体猛地一僵!她像受惊的困兽,一把甩开邢烟的手,猛地扯过锦被将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蒙住,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在被子下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呜咽声闷闷传出。 “胡姐姐,求求你,打发他们走,我……我不想再见他,一眼都不想……” 她的声音隔着被子,破碎不堪。 邢烟却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坚定而有力地一把掀开了那层隔绝的屏障! “孟姐姐,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孟南柠眼底的脆弱。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错的是他们!既然你已经对他不再抱有任何期待,为何还要怕见他?抬起头来!” 急促而沉稳的脚步声已在门外响起,带着帝王独有的威压,越来越近。 邢烟迅速在孟南柠床边跪下,垂首行礼:“嫔妾恭请皇上圣安!” 穆玄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室内,最终精准地落在了跪在地上的邢烟身上。 她在他面前,永远是这样一副恭敬却疏离的姿态,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冰墙。 他大步走进来,视线掠过床上形容枯槁、眼神空洞的孟南柠,仿佛她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孩子怎么样了?” 他的目光看都不曾看向孟南柠,只是锁在邢烟的身上。 邢烟缓缓抬起头,目光却并未与穆玄澈交汇,而是越过他,深深地、带着一种无声的悲悯与控诉,投向了床上那个失去孩子的母亲。 “太医刚走……”邢烟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千钧,如同最后的宣判,“孩子……没了。” 这最终确认的消息,在寂静的寝殿里砸下。 对于子嗣艰难的帝王而言,失去一个血脉本该痛彻心扉。 或许是他失去的太多,又或许是他得到的太少,此刻涌上穆玄澈心头的,并非锥心之痛,而是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一丝被冒犯的怒意。 他终于,第一次,将视线真正投向了床榻上的孟南柠。 那张脸,毫无血色,眼神死寂,如同燃尽的灰烬。 穆玄澈的眉头再次紧紧蹙起,薄唇吐出的话语冰冷刺骨,带着毫不掩饰的责备。 “朕早就告诫过你,安分守己!你偏生……就是听不进去!” 第65章 对质 “嫔妾没有!” 孟南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嘶哑,却又异常清晰地刺破了压抑的空气。 她明明虚弱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整个人陷在锦被中几乎要被淹没,但那双原本盛满柔顺的眼眸,此刻只剩下灰烬般的绝望。 奇异的是,在这绝望深处,竟燃烧起一簇不顾一切的火焰,将恐惧与怯懦焚烧殆尽。 她艰难地抬起脖颈,倔强地迎上穆玄澈审视的目光,那目光像冰锥,刺得她心口生疼。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的,带着血沫。 “嫔妾拖着这残躯去找皇上,是……是走投无路!是盼着皇上能为嫔妾,为嫔妾腹中这未成形的孩儿做主啊!” 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决堤般汹涌滑落,在她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上冲出两道刺眼的沟壑。 “皇上厌弃嫔妾,不肯见嫔妾,嫔妾明白,嫔妾认!可……可这孩子是皇上的亲生骨肉啊!难道……难道皇上就忍心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脉,被人生生戕害而……而置若罔闻吗?!” “放肆!” 穆玄澈勃然变色,雷霆之怒在殿中炸响。 帝王的威严如同实质的重压,瞬间笼罩整个蓝雨阁。 他猛地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迫人的气势。 孟南柠这番泣血的控诉,虽是实情,却字字句句都在挑战他身为天子的无上权威,质疑他对后宫的掌控! 这无异于当众掌掴他的颜面! “朕看你是失心疯了!” 他厉声呵斥,胸膛因怒气而起伏。 “这煌煌宫阙,森严法度,谁敢?!谁敢戕害皇嗣?!分明是你自己心胸狭隘,疑神疑鬼,才招致祸患!” “呵……” 孟南柠忽然笑了出来,那笑声凄厉又悲凉,混着滚滚泪水,显得无比诡异。 “在皇上心里嫔妾早已是那蛇蝎心肠的毒妇,而您心尖尖上的云嫔娘娘才是那冰清玉洁、真善美的化身,对吗?” 她明知这番话是自寻死路,会招来灭顶之灾,但腹中骨肉已失,她早已万念俱灰,索性将最后一点不甘与怨恨,化作投向帝王的、淬毒的利箭! 她颤抖着手,从贴身的衣兜里摸索出一个小小的、精致的药盒,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将它高高举起,直直对准穆玄澈的方向。 “皇上,您看看!这便是您那‘真善美’的云嫔娘娘假借胡姐姐之手‘赐’给嫔妾的‘安胎药’!可这药哪是安胎?!它分明是……是索命符!是要将嫔妾和孩儿一同拖入地狱的断红散啊!”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嘶吼出来,带着泣血的控诉。 那小小的药盒,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 穆玄澈的目光死死盯在上面,方才的震怒中陡然掺入了一丝惊疑,紧蹙的眉峰几乎要拧成一个死结。 物证当前,再不容他全盘否定。 “赵德允!” 他的声音冷得掉冰渣,“即刻传太医!” 赵德允不敢有丝毫耽搁,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冲出去安排。 殿内死寂,唯有孟南柠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像钝刀子割着人心。 太医几乎是被人架着飞奔而来。 他战战兢兢地接过那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褐色药丸,只凑近鼻端轻轻一嗅,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立刻从额角滚落。 “皇……皇上!” 太医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此……此乃断红散!药性至阴至烈,专……专用于堕胎,且……且服用后极易导致妇人血崩,九死一生啊!” 他后面的话,已经被穆玄澈周身骤然爆发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焰所吞噬。 “传朕旨意——” 穆玄澈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带着山雨欲来的恐怖威压,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让云嫔即刻过来见朕!”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床上那具被绝望笼罩的躯壳,铁青着脸,重重地跌坐在赵德允匆忙搬来的座椅上。 薄唇抿成一道冰冷、孤绝的直线,下颌线绷得死紧,紧攥的拳头放在膝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仿佛在极力压制着将一切撕碎的狂暴。 孟南柠不再言语,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颓然倒回枕上。 泪水无声地浸湿了鬓发,她蜷缩着,身体因压抑的啜泣而微微颤抖,破碎的低语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嫔妾何错之有,孩子……孩子又做错了什么。为何……为何要受此劫难……”这声声泣血的自问,比任何控诉都更令人窒息。 “孟姐姐……” 邢烟上前一步,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声音带着刻意的安抚,“事已至此……您……千万保重身子。” 然而,邢烟的心却随着穆玄澈那道宣召云嫔的旨意,一路沉向冰冷的谷底。 皇上此举,分明是要当面对质! 她邢烟是人证,这断红散是铁证! 人证物证俱在,戕害皇嗣,此乃十恶不赦之罪! 可是穆玄澈他真的会为了一个不得宠的孟南柠和她失去的孩子,去重惩他宠爱、甚至此刻可能仍牵念的云嫔吗? 邢烟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投向那个坐在风暴中心的男人。 他眼睑低垂,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深沉的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只有那只紧握的、青筋毕露的拳头,无声地诉说着他内心正经历着怎样一场地动山摇的狂澜。 青岚居。 孟南柠小产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毒蝇,瞬间飞遍了青岚居的角落,自然也钻入了主殿云嫔的耳中。 “娘娘!大喜啊!” 翠香眉飞色舞地小跑进来,声音里是压不住的幸灾乐祸。 “真是老天爷开眼!那孟答应巴巴儿地跑去养心殿想告状,结果连皇上的面儿都没见着!自个儿还把肚子里那块肉给折腾没了!咱们还没动手呢,她倒先把自己作死了!省了娘娘多少麻烦!” 云嫔正端坐在流光溢彩的梳妆镜前,由宫女伺候着描画一个精致的芙蓉妆。 镜中的美人,面若桃花,眼波流转,因着这“好消息”,那顾盼间更是平添了几分志得意满的锋芒。 “哼,”她红唇微启,吐出一声轻蔑的冷哼,指尖轻轻抚过鬓边新簪的赤金点翠步摇。 “这就叫天意!一个低贱的答应,也妄想靠着肚子里的货色攀龙附凤?痴人说梦!皇上心里装着谁,这后宫上下谁人不知?” 她眼中尽是鄙夷,仿佛孟南柠的悲剧只是印证了她的尊贵与不可撼动。 “娘娘,不过……” 翠香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那胡贵人到底有没有让孟答应服下那颗断红散?万一……万一没吃,那颗药落在旁人手里,岂不是……” 云嫔斜睨了她一眼,那眼神带着居高临下的嘲弄。 “蠢材!药是胡贵人送去的,与本宫何干?本宫赏她的,可是货真价实的安胎药!她孟答应自己福薄命贱,保不住龙胎,还能赖到本宫头上不成?” 她慢条斯理地拿起另一支金累丝嵌红宝石的步摇,对着镜子比划着位置。 “什么断红散?本宫听都没听过!咱们青岚居里里外外,干净得很!你,还有底下的人,都给本宫把嘴闭紧了!” “是是是!娘娘圣明!奴婢们什么都不知道!” 翠香连忙应和,随即又带着几分谄媚和不解问道:“娘娘,人已经安排妥当了。只是奴婢愚钝,胡贵人本就是家里送来助娘娘固宠、必要时‘借腹生子’的棋子,娘娘为何选在此时要敲打她呢?万一真折了……” 云嫔将那支红宝石步摇稳稳插入发髻,宝石的光芒映着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厉。 “‘折了’?本宫可没想废了她。是‘驯’!” 她微微侧头,欣赏着镜中自己无懈可击的容颜,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一个贵人,离嫔位不过一步之遥。若让她生下皇子,岂不是要与本宫平起平坐?她表面看着安分,谁知道心里想着什么?” “皇上近来对她似乎太过留意了些。本宫不过是让她明白,没有本宫,她什么都不是。一个不能彻底俯首帖耳、唯命是从的棋子,用着不顺手。” 翠香恍然大悟:“娘娘英明!若此番能让皇上降了她的位份,打回原形,她往后就只能死心塌地依附娘娘了!” 云嫔的唇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眼神却冷得像淬了毒的刀锋。 “位份?呵!本宫可不想给她任何往上爬的机会。否则,真到了需要‘去母留子’那一步,本宫嫌脏。 那“去母留子”四个字,她说得轻描淡写,却透着一股令人骨髓发寒的残忍。 第66章 背锅侠 主仆二人正低声密谋,门外传来小太监尖细的通传。 “云嫔娘娘——皇上口谕,宣您即刻前往蓝雨阁见驾!” 云嫔脸上的算计瞬间收敛,换上一贯的雍容华贵。 她优雅起身,理了理并无一丝褶皱的华丽宫装裙摆,声音平静无波。 “知道了。” 翠香早已备好肩舆,云嫔仪态万方地坐上去,那张娇艳如花的脸庞上,不见半分惊慌,仿佛只是去赴一场寻常的召见。 蓝雨阁。 当云嫔的身影出现在蓝雨阁门口时,那股熟悉的、浓烈甜腻的香气再次强势地侵占了这片弥漫着血腥与绝望的空间。 她蹙着精心描绘的柳眉,用一方织金绣凤的丝帕虚掩着口鼻,声音娇嗲地抱怨。 “皇上,您要见臣妾,怎么选了这么个晦气的地方呀?这味道可真让人受不了。” 语气里的嫌弃毫不掩饰。 她袅袅婷婷地走进来,敷衍地朝穆玄澈的方向屈了屈膝,算是行礼,随即就像归巢的乳燕,熟稔而急切地扭着水蛇般的腰肢,目标明确地朝着帝王怀中依偎过去。 “皇上,您这是怎么了呀?” 她伸出涂着蔻丹的纤纤玉指,大胆地想要抚平穆玄澈紧锁的眉心,眼波流转间,带着审视和责备的寒光扫过一旁的邢烟。 “胡贵人,孟答应不懂事也就罢了,你怎的也不劝着点?皇上日理万机,你们还在这里惹皇上烦心,是何居心?” 她紧贴着穆玄澈,仿佛自己才是唯一关心帝王龙体的人,用身体语言宣示着主权,将邢烟和孟南柠一同划入“不懂事”“惹皇上烦心”的范畴。 穆玄澈的身体在她贴上来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但他并未推开。 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案几上那颗小小的、却足以掀起腥风血雨的褐色药丸上,声音听不出喜怒:“爱妃,你且看看,可认得此物?” 云嫔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和好奇。 她作势要伸手去拿,一旁的翠香立刻抢上一步,动作迅捷地挡在她前面,口中惊呼。 “娘娘小心!这等来路不明的东西,仔细脏了您的手!” 翠香抢先一步拿起药丸,放在鼻下煞有介事地嗅了嗅,随即夸张地皱紧了脸,连声咳嗽。 “咳咳……这什么怪味?又腥又冲,闻着就让人恶心!” 云嫔也微微倾身凑近,用帕子半遮着脸,只轻轻嗅了一下,立刻发出一声短促的干呕,仿佛被那气味熏得难以忍受,身体也微微后仰,帕子捂得更紧了。 “皇上,这……这到底是什么腌臜东西?臣妾闻着就想吐!”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惧和嫌恶,表演得滴水不漏。 “云嫔娘娘真是贵人多忘事!” 床榻上,孟南柠虚弱却尖锐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刻骨的恨意。 “这不正是您‘赏赐’给嫔妾的‘安胎圣药’断红散吗?怎么?您亲手送出的东西,这么快就认不出来了?” “孟答应!” 云嫔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 她猛地从穆玄澈怀中直起身,柳眉倒竖,指着孟南柠厉声呵斥。 “你休要在此血口喷人!本宫念你失了孩子,神志不清,不与你计较!你竟敢如此污蔑本宫?!本宫何时给过你这种东西?!你……你简直是丧心病狂!” 翠香立刻上前一步,与主子同仇敌忾,语气斩钉截铁。 “孟小主!您说话可要凭良心!我家娘娘仁心仁德,一心盼着为皇上开枝散叶,宫里头备着的都是最好的滋补药材和助孕灵方!这种听都没听过的下三烂的堕胎药,怎么可能出现在我们青岚居?!您自己保不住龙胎,心中怨恨无处发泄,也不能如此恶毒地攀咬我家娘娘啊!请皇上明鉴!” 她的话语连珠炮般,充满了被冤枉的愤慨和忠心护主的激昂。 邢烟静静地站在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一片冰冷澄澈。 云嫔主仆这一唱一和、颠倒黑白、推诿抵赖的戏码,演得炉火纯青。 果然,只要没有直接经手,没有留下白纸黑字的把柄,这位娘娘是绝不会认下这桩足以让她万劫不复的罪行的。 她眼角的余光,始终留意着穆玄澈的反应——那张英俊而冷硬的侧脸上,风暴正在无声地积聚。 “孟答应。” 穆玄澈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刃,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威压,狠狠砸在孟南柠的心上。 “你来说!这药,究竟从何而来?你今日若敢有半句虚言——” 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死死锁住她,一字一顿,带着森然的杀意,“朕,让你——不得好死!” 天子震怒,殿内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成冰。 然而,这滔天怒火并非为了那无辜逝去的龙裔,而是为了维护某种他此刻不愿、或者不能撼动的局面。 孟南柠躺在冰冷的床榻上,心却比这殿宇更冷。 她看得分明,穆玄澈的质问,他的威胁,他那看似雷霆万钧的怒意,其核心并非追查真相,而是在偏袒云嫔! 他在用帝王的权威,堵她的嘴! 可一个连骨肉都失去、连生死都已置之度外的人,还会畏惧这赤裸裸的偏袒吗? “呵……” 她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冷笑,眼中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火焰,直直射向那朵依偎在帝王腿边的“娇弱海棠”。 “云嫔娘娘!你敢吗?你敢对着这朗朗乾坤、对着列祖列宗发誓吗?发誓这颗断红散不是你处心积虑,假借胡姐姐之手,‘赐’给我的?”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控诉,字字诛心。 “你嫉妒我承宠!恨我夺了你的风头!所以你构陷我父兄,煽动圣意,灭我孟家满门!这还不够吗?如今……如今你连我腹中这无辜的孩儿都不肯放过!要斩草除根!要赶尽杀绝!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你的手笔?哪一样不是你蛇蝎心肠的罪证?” “放肆!” 穆玄澈厉声喝止。 “冤枉啊!皇上——臣妾冤枉!” 云嫔像是被这指控狠狠刺中要害,身体剧烈一颤,整个人如同被狂风摧折的柳枝,更加柔弱无骨地瘫软下去,半个身子几乎完全伏在穆玄澈的腿上,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瞬间打湿了明黄的龙袍下摆。 她仰起那张精心描绘、此刻却布满惊惶与委屈的脸庞,声音哀婉欲绝,如同杜鹃啼血。 “皇上明鉴啊!孟大人他贪赃枉法,罪证确凿,那是朝廷法度森严,是皇上您明察秋毫,秉公处置。” “臣妾区区后宫妇人,怎敢妄议朝政?更遑论‘煽动’二字?这是要陷臣妾于万劫不复啊!” 她哭诉着,巧妙地将孟家灭门的责任完全推给“朝廷法度”和“皇上圣明”。 “至于争宠……” 她泪眼婆娑,带着难以置信的悲愤看向孟南柠。 “皇上是天下共主,是后宫所有姐妹的天!臣妾……臣妾岂敢独占?又何必去争?孟答应能怀上龙裔,那是她的福气,更是皇上的恩泽!那也是臣妾……臣妾日夜盼着的小皇子小公主啊!臣妾疼都来不及,怎会……怎会与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过不去?这简直是诛心之言!皇上!您要为臣妾做主啊!” 她声情并茂,逻辑清晰,将“嫉妒”“争宠”、“戕害皇嗣”的指控一一驳斥,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深明大义、无辜受冤的受害者。 翠香眼见主子哭诉完毕,时机成熟,立刻上前一步,矛头精准地转向了风暴中一直沉默的邢烟,声音带着刻意的引导和质问。 “胡贵人!孟答应口口声声指认我家娘娘赏赐了这‘断红散’,还说是经由您的手送过去的,如今人证物证皆指向您,您倒是当着皇上的面说清楚!我家娘娘到底有没有给过您这东西?您到底有没有把这腌臜之物带给孟答应?” 她将“背锅侠”的标签毫不掩饰地贴在了邢烟身上,逼她入局。 孟南柠不再言语,只是用那双充满血丝、饱含绝望与最后一丝微弱希冀的眼睛,死死盯住邢烟。 她所有的指控、所有的愤怒,此刻都押在了邢烟的一句证词上。 同时,穆玄澈那沉甸甸的、带着审视、探究,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的目光,也如实质般落在了邢烟身上。 “胡贵人,”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你,来说。” 这简单的几个字,却重若千钧,仿佛在给她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 第67章 事关胡贵人,当讲不当讲 邢烟只觉得胸口窒闷,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声音保持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稳,低垂着眼帘,避开那两道截然不同却都充满压迫感的视线。 “回皇上,回云嫔娘娘。云嫔娘娘确实曾命嫔妾带一颗药丸给孟答应,并言明是养胎安神之用。至于那颗药丸……究竟是何物……” 她微微停顿,像是在斟酌最准确的措辞,“嫔妾并非医者,当时并未、亦不敢擅自查验。故……实不知晓其具体为何物。” 她选择了最谨慎的陈述。承认传递行为,但撇清对药物性质的知情。 不偏不倚,却也将自己置于了风暴中心。 “胡妹妹!”孟南柠失声喊道。 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失望和痛楚。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怕什么?这颗药!就是她云嫔亲手交给你的!她就是要借你的手来害死我的孩子!你为何不敢说?” 情急之下,她直接将邢烟推到了直面云嫔的位置。 邢烟紧抿着唇,脸色苍白,依旧沉默。 此刻的沉默,在孟南柠看来是怯懦,在云嫔看来是心虚。 “孟答应!本宫没有做过的事,便是刀架在脖子上,也绝不认!” 云嫔立刻抓住邢烟的沉默和孟南柠的指控,声音拔高,带着被污蔑的愤慨和“正义凛然”,“胡贵人,你倒是当着皇上的面,把话说清楚!” 穆玄澈猛地一抬手,一个凌厉的动作瞬间让激动的孟南柠和咄咄逼人的云嫔都噤了声。 殿内再次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谁都没看,目光如炬,只牢牢锁定在邢烟那张低垂的、看不清神情的脸上。 周围跪着的、站着的宫人,此刻在他眼中都如同无物。 他在意的,只有邢烟的回答。 一个能让他看清她立场、甚至……看清她是否值得他信任的回答。 “朕——再问你一次!” 穆玄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不容许任何闪躲。 “这药,是不是云嫔给你的?” 他问的不是“是否让你转交”,而是直指源头——“是不是她给你的”! 他在逼她做最直接的选择:指认云嫔,还是……承担污蔑的后果? 这一刻,他内心深处甚至掠过一丝荒谬的念头:只要她敢点头,只要她敢直视他的眼睛说出那个名字,那么,即便局面再难,他也愿意为孟南柠,也或许是为她……撑一次腰。 然而,邢烟的回答,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他眼中那丝微弱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之光。 她依旧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浓密的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 她的声音轻而清晰,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疏离与回避。 “回皇上,嫔妾……不确定。” 她巧妙地绕开了“是不是云嫔给的”这个核心问题,再次选择了模糊的“不确定”。 “不确定?” 翠香尖利的声音立刻响起,充满了刻意的惊诧和控诉。 “胡贵人!您这话可真是奇了!云嫔娘娘给没给您东西,您自个儿的手接没接过,这还能‘不确定’?您这不是明摆着糊弄皇上吗?” 她精准地抓住了邢烟措辞的漏洞,将矛头指向她的“欺君”。 穆玄澈眼中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和浓浓的失望。 那失望沉甸甸的,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不再看她,紧抿的薄唇抿成一道更冷硬的直线。 他在沉默,这沉默是给邢烟最后自证的机会,也是他内心剧烈翻腾、权衡利弊的艰难时刻。 云嫔敏锐地捕捉到了穆玄澈眼中那抹失望。 机不可失! 她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迅速换上一副欲言又止、忧心忡忡的表情。 她轻轻扯了扯穆玄澈的龙袍袖口,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迟疑与“大义灭亲”的挣扎。 “皇上,臣妾……臣妾忽然想起一事,事关胡贵人……” 她微微咬唇,仿佛内心天人交战,最终下定决心般。 “此事本不该在此时提起,但……但事关重大,臣妾思虑再三,恐有隐情,不敢隐瞒圣听,不知……当讲不当讲?” 她将“杀手锏”祭出的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帝王的怒火,引向了邢烟! “说!” 穆玄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将所有人的心神都攫住了。 他深不见底的目光牢牢锁在云嫔脸上,但其中翻涌的探究与急切,却分明只为邢烟。 在这金碧辉煌却暗流汹涌的后宫,她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冷玉,格格不入。 旁人费尽心机、搔首弄姿只为博他垂怜,唯有她,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眸子,总是藏着疏离,对他避之不及。 那平静的表象下,究竟涌动着怎样不为人知的暗潮? 她心底的惊涛骇浪,究竟因何而起? 他渴望知道,这份渴望甚至压过了此刻龙裔夭折的愤怒。 捕捉到穆玄澈视线胶着在邢烟身上的瞬间,云嫔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转瞬即逝、饱含恶意的胜利微笑。 “翠香,”她声音清脆,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把人带上来。” 翠香领命,脚步生风地冲了出去。 片刻,一个穿着不合身宫女装束、身形略显高大的身影,被两个粗使太监粗暴地推搡着进了殿。 来人头上罩着黑布袋,脚步踉跄,透着一股狼狈与惊惶。 所有的目光,带着惊疑、审视、幸灾乐祸,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个不速之客身上。 “胡贵人,”云嫔转向邢烟,脸上绽开一朵看似无害却淬着毒汁的花,“猜猜看,这是谁呀?” 她的声音甜腻,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邢烟的心,沉静地坠入冰窟。 该来的,终究躲不掉。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嫔妾眼拙,不识此人,还望姐姐明示。” 语气恭敬,却透着一股置身事外的冷冽。 云嫔不再卖关子,只递了个眼色。 翠香猛地伸手,一把扯掉了那人头上的黑布袋—— 一张惨不忍睹的脸暴露在烛火下! 厚重的劣质脂粉早已被汗水和挣扎弄得糊作一团,红白交错,狼狈不堪。粗硬的眉骨、突出的喉结、过于方正的下颌……这些男性特征在女装的衬托下,显得异常刺眼和滑稽。 他分明是个男人,却穿着宫女的衣裙! “你是何人?” 穆玄澈的眉头拧成了死结,声音里充满了震惊和厌恶。 一个太监,竟敢如此僭越? 那“宫女”扑通一声,五体投地地跪伏在地,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声音尖利变调,带着太监特有的腔调:“奴……奴才……奴才是御药房当差的小顺子!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 “小顺子?” 殿内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 一个太监,穿着宫女的衣服? 这简直骇人听闻,是对宫规最赤裸的亵渎! “混账东西!” 穆玄澈勃然大怒,抓起手边温热的茶盏,狠狠砸向小顺子的方向! 茶盏碎裂在他脚边,滚烫的茶水四溅,吓得小顺子魂飞魄散,缩成一团。 “你一个腌臜阉奴,穿成这般鬼样子,意欲何为?” 小顺子被这雷霆之怒吓得魂不附体,他慌乱地抬起头,目光在人群中仓皇扫视,最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死死定格在邢烟身上,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胡贵人!救救奴才啊!贵人!您救救奴才!” 这一声,如同淬毒的利箭,瞬间将所有的矛头精准无误地指向了邢烟! 第68章 胡贵人,你可有话要说? 云嫔这才慢条斯理地用丝帕按了按嘴角,仿佛在拭去一丝不存在的灰尘,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皇上容禀。今儿个一大早,天还没亮透呢,这人啊,就从胡贵人住的侧殿里鬼鬼祟祟地溜出来。翠香那丫头眼睛尖,瞧着背影不对,便想叫住问问。谁知他做贼心虚,拔腿就跑!” “翠香觉得蹊跷,立刻喊人将他拿住了。这一查问……呵,可真是吓了臣妾一跳,竟是个假扮宫女的太监!” 她顿了顿,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邢烟煞白的脸。 “大清早的,一个太监穿着女人的衣服,从贵人寝殿里溜出来,这……这让人不多想也难啊,皇上?” 穆玄澈的目光如同冰锥,狠狠刺向邢烟,那里面翻涌着惊疑、震怒,还有一丝被愚弄的耻辱感。 “胡贵人,”他的声音冷得像数九寒冰,每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压力,“你,没有什么想对朕说的吗?” 他死死盯着她,仿佛要从她脸上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里,榨取出真相。 他需要一个解释,一个能让他说服自己、平息这滔天怒火和荒谬感的解释! 然而,邢烟的反应,却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她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水的模样。 那双清亮的眸子,甚至没有因为小顺子的指认和云嫔的指控而泛起一丝涟漪。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株风雪中挺立的青竹,周身散发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这份异于常人的镇定,在旁人看来,要么是问心无愧,要么就是心机深沉到了极致! “嫔妾不认识此人,”她的声音清晰而平稳,没有丝毫颤抖。 “至于他是否大清早从嫔妾宫中出来,嫔妾未曾亲眼目睹,故而,无话可说。” 她选择了最简洁的否认,没有辩解,没有喊冤。 “胡贵人这话说得可真是轻巧!” 翠香立刻尖声反驳,像是早已排练好一般。 “人赃并获!人是从你侧殿抓出来的,满宫的奴才都看见了!怎么就叫‘未曾亲眼目睹’?难不成你是想说云嫔娘娘和满宫的奴才都串通好了,一起诬陷你不成?” 她咄咄逼人,将邢烟的“无话可说”曲解为心虚和指责。 邢烟只是抿紧了唇,不再言语。 在精心编织的罗网面前,无谓的挣扎,只会让绞索收得更紧。 穆玄澈的怒火已如即将喷发的火山,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盏乱跳,目光如电射向抖如筛糠的小顺子。 “你!给朕说!一五一十地说!若有半句虚言,朕将你凌迟处死!” 小顺子被这骇人的威势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趴在地上,语无伦次地哭喊道: “回……回皇上,奴才……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啊!是……是胡贵人!是胡贵人让奴才干的!” 他涕泪横流,声音带着太监特有的尖利哭腔。 “贵人……贵人说奴才在御药房当差,方便……方便替她偷……偷那断红散出来!贵人答应奴才,只要……只要奴才替她办成了这桩差事,就……就把她身边的宝珠姑娘……赏给奴才做对食!奴才……奴才一时糊涂,猪油蒙了心,就……就答应了贵人啊!” 他一边哭诉,一边不住地磕头,额头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放屁——!!!” 宝珠再也按捺不住,如同被激怒的雌豹,目眦欲裂,嘶吼着就要扑上去撕烂小顺子的嘴! 什么对食? 这简直是天大的污蔑!是对她和小主清白的致命践踏! “宝珠!” 邢烟一声低喝,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她猛地伸出手,死死攥住了宝珠的手腕,力道之大,指甲几乎嵌进宝珠的皮肉里。 她的眼神锐利如刀,无声地传递着警告,此刻动手,正中下怀,必死无疑! 小顺子被宝珠的凶悍吓得一缩脖子,但随即像是豁出去了,闭着眼,竹筒倒豆子般将“故事”补充完整。 “贵人……贵人还说!这断红散是用来……是用来替换掉云嫔娘娘给孟答应的保胎药的!只要……只要孟答应服下这药落了胎,那……那云嫔娘娘就成了替罪羊!皇上……皇上最看重龙裔,必定……必定会严惩云嫔娘娘!到时候……到时候胡贵人您……您就能趁机……趁机上位了……” “皇上!奴才糊涂!奴才该死!求皇上饶命!饶命啊!” 他声嘶力竭地喊完,整个人瘫软在地,只剩下磕头求饶的本能。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一石二鸟! 栽赃嫁祸! 争宠上位! 这罪名,条条都是死罪! 人证、动机、手段、目标……环环相扣,逻辑“严密”! 宝珠浑身颤抖,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夺眶而出,砸在地面上。 “小主……您说话啊!您快告诉皇上!他在撒谎!他在诬陷您啊!” 她看着邢烟,眼中充满了绝望的哀求。 邢烟依旧死死攥着她的手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没有看宝珠,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微微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 云嫔用丝帕掩着嘴,仿佛不忍听闻这等腌臜事,眼底却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得意。 她幽幽叹息一声,仿佛痛心疾首:“胡妹妹……真是好深的心机,好狠的手段啊!同住一宫,姐姐竟不知……你存了这般取而代之的心思!” 她将“取而代之”四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孟南柠本已心如死灰,此刻也被这惊天反转震得目瞪口呆。 她怔怔地望着邢烟,眼神复杂,有震惊,有疑惑,甚至……也有一丝动摇。 小顺子说得太“真”了! “胡妹妹……这……这是真的吗?”她的声音带着破碎的茫然。 穆玄澈周身的气压低到了极点! 他攥紧的拳头咯咯作响,手背青筋暴起,额角的血管突突直跳。 他最痛恨的,便是这等阴险毒辣、戕害皇嗣、构陷嫔妃的后宫倾轧! 这触及了他作为帝王和男人的双重底线! 怒火在他胸腔里疯狂燃烧,几乎要将他仅存的理智焚毁! “胡、贵、人!”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这三个字,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焚天的怒焰,“你,还有何话说?!” 他给了她最后的机会,几乎是命令她开口辩解。 他需要一个解释,哪怕是一个漏洞百出的谎言! 只要她肯说! “小主!求您了!您说啊!说不是您!”宝珠泣不成声,几乎要跪下来。 邢烟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攥着宝珠的手。 她向前一步,在穆玄澈冰冷噬人的目光注视下,端端正正地跪了下来。 脊背挺直,姿态不卑不亢。 今日这一劫,来得迅猛而致命。 她知道云嫔歹毒,却未料到她竟能如此狠绝,布下这足以将她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的死局! 栽赃、污名、人证、物证……环环相扣。 云嫔并非真要她死,否则手段会更直接。 她想要的,是彻底摧毁邢烟的尊严和依靠,让她变成一条只能依附自己、任由摆布的狗! “皇上,”邢烟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泉。 “嫔妾无话可说。” 她抬起眼,目光澄澈,坦然地迎向穆玄澈那几乎要喷火的眼睛。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嫔妾未曾做过之事,不敢认,亦……不能认。” “好一个‘清者自浊’!好一个‘不敢认’‘不能认’!” 云嫔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声尖锐的嗤笑,“人证在此,指认凿凿,你还想狡辩抵赖?!翠香!” “奴婢在!” 翠香立刻应声,语速飞快。 “娘娘,皇上,奴婢们只顾着拿人,还没来得及去搜这小顺子的住处!说不定……说不定他那里,还藏着没来得及销毁的脏证!” “那还等什么?” 云嫔立刻将目光投向一直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的赵德允,“赵总管,事关重大,有劳您辛苦一趟了。” 她将“搜查”这关键一步,轻飘飘地推给了皇帝的心腹太监总管。 穆玄澈脸色铁青,紧抿着唇,没有出声反对。 赵德允心中一凛,知道这是默许,立刻躬身应道:“奴才遵旨!” 他迅速点了几名可靠的亲信太监,匆匆离去。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每一息都无比漫长。 殿内只剩下小顺子压抑的啜泣声和宝珠绝望的呜咽。 邢烟跪得笔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赵德允带着人回来了。 他手中捧着一个不起眼的木盒,快步走到穆玄澈身边,弯腰低语:“回皇上,这是在小顺子床铺下的暗格里找到的。”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 盒内,赫然躺着几颗与孟南柠手中一模一样的褐色药丸! 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还有……” 赵德允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难以启齿的尴尬,他从身后小太监捧着的托盘里,拈起一团揉皱的、布料轻薄的——粉色女子寝衣! 那颜色,那款式…… 第69章 邢烟被打入冷宫 “啊!” 宝珠失声惊呼,瞬间面无人色! 那是她的!是她昨夜刚换下的寝衣! 怎么会……怎么会出现在小顺子的住处? “不可能,绝不可能,我的东西怎么可能会在他那里?” 宝珠顾不得那么多了,她极力分辨。 “奴婢不认得什么小顺子,小主也没有让他偷什么断红散,皇上明鉴啊!” 她跪在地上,声声喊冤。 然而,无人听她说话。 人证、物证、动机、手段、目标……铁证如山! 庄庄都指向邢烟。 “胡、贵、人!” 穆玄澈的声音仿佛来自九幽地狱,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寒意和毁灭的决绝。 “朕——再问你最后一次!你,可还有话说?” 这声质问,不再是给机会,而是最后的宣判前奏。 他死死盯着她,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如同风中残烛,即将彻底熄灭。 他要听她亲口……哪怕是哀求! “小主,奴婢求求您,您就说吧!咱们没有做过的事,不该被泼这样的脏水啊!” 宝珠摇晃着邢烟的胳膊。 但,她只是缓缓抬起头。 那目光平静地掠过穆玄澈因盛怒而扭曲的脸,掠过云嫔眼中那掩饰不住的得意,掠过孟南柠复杂的茫然,最后,定格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里,没有恐惧,没有哀求,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尘埃落定般的平静。 她微微启唇,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皇上,嫔妾……无言以对。” 无言以对! 这四个字,在穆玄澈听来,是彻底的放弃,是无声的默认,是对他帝王权威和信任最冷酷的嘲弄! 在旁人听来,则是罪证确凿下的认命伏诛! 云嫔适时地发出一声悲天悯人般的叹息,火上浇油。 “皇上,胡贵人这一石二鸟之计,真是……真是算无遗策啊!若非苍天有眼,让小顺子露了马脚,今日蒙冤受屈、被打入冷宫甚至丢了性命的,就是臣妾了!可怜那孟妹妹的孩子终究是福薄啊……” 她的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 穆玄澈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帝王的冷酷与决绝。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无上的威压,一字一句,如同金口玉律,宣判了邢烟的结局。 “贵人胡氏,心肠歹毒,戕害皇嗣,构陷嫔妃,罪无可赦!即日起贬为庶人,打入冷宫!” 面对这样的灭顶之灾,她亦不曾流露出丝毫慌乱。 她跪在地上,脊背已经挺直。 “庶人胡氏,领旨谢恩。” 邢烟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 无人看见,在她低垂的眼睑下,那深潭般的眸底,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冰冷的锋芒。 冷宫?那不过是另一盘棋局的开始。 “带下去。” 赵德允见皇帝久久不语,只死死盯着门口,心领神会地低声吩咐。 侍卫立刻上前,试图去钳制邢烟的胳膊。 然而,不等那带着薄茧的手指触及她的衣袖,邢烟已自己稳稳地站了起来。 她的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只是起身去赴一场寻常的茶会。 没有哭天抢地的悲恸,没有声嘶力竭的辩解,更没有寻常妃嫔面对冷宫时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与挣扎。 她只是微微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襟,然后,在两名侍卫愕然又警惕的目光中,主动抬步,朝着殿外那片象征着万劫不复的黑暗走去。 嫔妃视冷宫为剥皮拆骨的修罗场,她却走得如同即将踏入属于她的、沉寂的战场。 每一步,都踏在穆玄澈审视的目光里,直至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蓝雨阁朱红大门外的沉沉暮色之中。 通往冷宫的幽径,幽长而冷寂。 两侧高耸的宫墙投下巨大的阴影,将本就稀薄的暮光切割得支离破碎。 风呜咽着穿过甬道,卷起几片泛黄的落叶,更添几分萧瑟与凄凉。 “小姐……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宝珠再也压抑不住,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在她沾满泪痕和灰尘的脸上冲刷出新的痕迹。 她紧紧跟在邢烟身后,声音哽咽破碎,充满了不解与绝望,“皇上……皇上明明给了您机会!您为什么不分辨?为什么不告诉皇上真相?云嫔她……她才是罪魁祸首!您和孟答应联手明明可以……” 她的话语在风中断续,充满了不甘和痛楚。 好不容易爬上了贵人的位置,离那能掌握些许命运的一宫主位只差一步之遥!如今,却要被打入那比地狱更可怕的冷宫! 她的小姐,明明手握反击的利刃,为何偏偏选择了引颈就戮? 邢烟的脚步未曾停歇,甚至连节奏都未被打乱。 风拂动她鬓角的碎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那双依旧沉静如深潭的眼眸。 “分辨?” 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结冰的湖面,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淡漠。 “宝珠,结果已定。尘埃落定的棋局上,无谓的嘶吼与挣扎,除了徒增狼狈,还能改变什么?” 她微微侧头,目光扫过宝珠哭红的双眼,那眼神平静得让人心头发寒,“只是连累了小邓子、春分、夏至他们几个。但愿,云嫔的怒火,莫要烧到这些无辜之人身上才好。” 到了这般绝境,她不为自己即将面临的酷寒与绝望哀叹,竟还在记挂着几个可能受牵连的宫人! 宝珠心头猛地一酸,又是感动又是锥心的疼。 她家小姐啊,怎么就把自己活生生逼进了这条死路里? 她看着邢烟那在昏暗宫灯下显得愈发单薄却挺直的背影,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心脏。 “小姐,云嫔她……她就是一条披着人皮的毒蛇!心思歹毒到了骨子里!她这样污蔑您,把您打入冷宫,下一步……下一步肯定就是要您的命啊!冷宫里悄无声息死个人,简直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宝珠的声音因恐惧而颤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各种阴森恐怖的画面。 然而,邢烟却倏地停下了脚步。 她转过身,正对着宝珠。 那双沉静的眸子在阴影中亮得惊人,里面没有一丝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神性的、磐石般的笃定。 “宝珠,”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穿透了宝珠的恐惧,“看着我。” 宝珠下意识地抬起头,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放心,”邢烟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洞悉一切后的了然与冰冷的嘲弄,“她不会让我死的。而且——”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秘而不宣的意味,却字字清晰地敲在宝珠心上。 “我们在冷宫,待不了多久。” 宝珠愕然睁大了眼睛,泪水都忘了流:“待不了多久?小姐,您……您是说……”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进了冷宫还能出来?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小姐是太过自信,还是被这打击弄得失了心智? 邢烟仿佛看穿了她的疑虑,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终于掠过一丝极淡、却锐利如刀锋的寒芒。 “因为,我,”她微微停顿,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依然是她棋盘上,那颗她舍不得丢弃、更舍不得毁掉的棋子。今日这一出,不过是一场盛大的驯服仪式。她要的,从来不是我的命。”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落在了青岚居的方向,“她要的,是我彻底折断脊梁,跪伏在她脚下,从此成为她指间最听话、最趁手的一把刀。” 宝珠倒吸一口凉气,混沌的脑子仿佛被一道闪电劈开! 驯服! 棋子! 利用价值! “所以只要您……只要您对她还有用,她就不会让咱们死在冷宫?甚至还会想办法把咱们弄出来?” 宝珠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顿悟和一丝劫后余生的希冀。 邢烟轻轻颔首,那动作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相信我。我们一定会活着走出去。”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深不可测的宫道尽头,仿佛已经看到了黑暗尽头的光亮,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预言力量:“等我们走出去的那一天,云嫔娘娘自以为掌控一切的‘好日子’,就该……到头了。” 第70章 听主公的话 这句话,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宝珠绝望的心湖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那不再是单纯的安慰,而是带着血与火气息的宣战檄文! 她看着邢烟眼中那抹从未有过的、冰冷的锋芒,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和信心瞬间充盈了胸腔! “小姐!” 宝珠猛地抹去脸上的泪痕,眼神变得异常坚定。 “奴婢信您!奴婢这条命,跟着您!刀山火海,绝不回头!” 主仆二人目光交汇,无声的默契在冰冷的空气中流淌。 宝珠心中的阴霾被驱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对了,小姐,”宝珠想起那个恶心的小顺子,恨得牙痒痒。 “那个腌臜东西!满嘴喷粪!真是死一万次都不够!” 邢烟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小顺子,不过是云嫔精心挑选、用完即弃的一枚棋子罢了。今日这场戏,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导自演的一场闹剧。” 宝珠眼中凶光一闪,压低声音,带着浓烈的杀气:“小姐,等夜深了,奴婢就摸出去,定要亲手结果了那狗奴才!让他知道污蔑主子的下场!” “不必了。” 邢烟的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种洞悉命运的冷酷,“他的命,活不过今晚。而且,不需要脏了你的手。”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一般,就在邢烟和宝珠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通往冷宫最深处的拐角时,远远的,从蓝雨阁的方向,隐约传来几声沉闷的、令人心悸的杖击声,以及一声短促到几乎被风声吞没的凄厉惨嚎,随即,一切归于死寂。 宝珠的脚步微微一顿,脊背瞬间绷紧,随即又缓缓放松。 她看向走在前方,背影依旧挺直如松的邢烟,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小顺子,死了。 一切都如小主所料。 冷宫那扇沉重、锈迹斑斑的铁门,在她们面前,吱呀作响地缓缓打开,如同巨兽张开了黑洞洞的口。 里面,是望不到边的黑暗与腐朽的气息。 邢烟没有丝毫犹豫,抬步,稳稳地踏入了那片象征着死亡与放逐的阴影之中。 宝珠深吸一口气,紧随其后。 门,在她们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光亮。 但宝珠知道,邢烟已然在这片绝望的土壤里,埋下了复仇与生还的种子。 …… 青岚居主殿。 计谋得逞,云嫔斜倚在软榻上,唇角噙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凉薄笑意。 这一箭双雕,堪称完美。 孟南柠不仅失了腹中骨肉,还被穆玄澈幽禁深宫;而邢烟被贬为庶人,打入了那座吃人不吐骨头的冷宫。 偌大的后宫,仿佛骤然被抽空了嘈杂,只余下她想要的、掌控一切的清寂。 今日一役,她大获全胜。 而此役带来的威慑,也会湮灭更多人心底的蠢蠢欲动。 “娘娘。” 翠香跪在榻边,力道恰到好处地为她揉捏着小腿,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谄媚。 “孟氏那贱婢,此番是彻底断了翻身的指望。至于胡氏入了那活死人墓,除非娘娘开恩,否则她休想再出来蹦跶。往后啊,她只能像条摇尾乞怜的狗,对着娘娘您俯首帖耳了。” 云嫔慵懒地摇着一柄缂丝团扇,扇面上金线勾勒的蝶恋花在光影下流光溢彩。 她眼波流转,带着一丝餍足的慵懒,又深藏着彻骨的寒意。 “与本宫作对的下场,自然是生不如死。孟氏那贱人,就让她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慢慢熬着吧……至于冷宫那头,”她话音微顿,扇面轻摇带起一缕凉风,眼神陡然锐利如刀锋。 “吩咐下去,人,别给本宫玩没了。本宫留着,还有大用场。” 翠香立刻会意:“娘娘放心,奴婢早已打点妥当。胡氏进了冷宫,那些个拜高踩低的奴才们,顶多给她些苦头尝尝,搓磨搓磨她的性子,断不敢真伤了她性命。” 云嫔闻言,眸底骤然掠过一抹森然寒光,捏着扇柄的指节微微泛白。 “若不是……” 她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冷得能凝出冰碴。 “若不是本宫还需要她那个肚子,真想此刻就赐她一杯‘鹤顶红’,永绝后患!” 她微闭上眼,脑海中又浮现出十六年前的那一幕。 那是个刺骨的寒冬。 云嫔刚六岁,因意外坠入冰冷的湖里,她孤身一人,像个被遗忘的布偶,在湖水中无助的沉浮。 水面之上,阖府上下,所有人的心神都系在怀孕的邢夫人身上,系在她腹中那个承载着宁远侯所有期盼的“儿子”身上。 无人听见她微弱的呼救,无人看见她伸出的、渐渐失去温度的小手。 窒息的绝望几乎将她吞噬。 直到……那个人的出现。 是他,将她从死亡的边缘拽了回来。 冰冷湖水浸透骨髓的寒意还未褪去,她便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如同烙印般刻进她幼小的心底。 “想要站得高,站得稳,就得早早谋划。记住,谁挡了你的路,就让谁消失。” 六岁稚童,却将这句话奉为圭臬,刻进了骨血里。 邢烟的出生让宁远侯的儿子梦破碎,却并未让云嫔心底的仇恨泯灭。 想要无可替代,就不能让备选项存在。 六岁的她,求了那人帮忙。 这才有了宁远侯意外伤身,再无生育之说。 也才有了邢烟“克父”的传闻。 随后,邢烟被远送偏僻乡野。 而她作为侯府唯一的嫡女,理所当然地成了众星捧月的存在,享尽荣宠与尊荣。 再后来,中宫虚悬。 又是那个人问她:“可愿入主凤仪?” 她便以穆玄澈最爱的模样出现——温婉、柔顺、才情卓绝。 每一步都走在他的心坎儿上。 五年如一日,她小心翼翼地扮演着他心中的完美形象,将那份爱慕演绎得情真意切,终换得他独一份的恩宠。 若说这顺遂人生还有何遗憾,那便是她这具身子,竟无法孕育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娘娘,奴婢愚钝,有一事始终想不明白。主公为何偏就认定了胡氏呢?” 翠香迟疑了片刻,压低了声音问道。 “这宫里,能生养的女子何止一二?但凡诞下龙裔,不拘是谁,娘娘抱来养在膝下,不都一样是您的倚仗么?何必非得是她?” 话音落下,殿内一时静得只闻更漏滴答。 云嫔并未立刻睁眼,但翠香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指尖下那原本舒缓的腿部线条,瞬间绷紧了一瞬。 随即,云嫔那双精心描绘的柳叶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扯,极其缓慢、却又无比精准地,在她光洁的额心蹙拢。 那弧度,恰如工笔画上描摹的愁绪,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近乎完美的脆弱感。 翠香问出的,正是她心底那根隐秘的刺。 是啊,她所求,不过是一个可以更上一层楼的皇子。 这深宫之中,渴望承宠、渴望借腹上位的女子多如过江之鲫。 随便寻一个身家清白、易于掌控的,待其产子后去母留子,于她而言不过是翻手覆手之事,干净利落。 何须大费周章,非要将那早已被踩入泥泞、永无翻身的邢烟从乡野找出来? 主公为何独独指定了她? 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烦躁,如同香炉里逸散的青烟,悄然缠绕上心头。 邢烟的存在本身,就让她想起那个冰冷的池塘,想起被忽视的绝望,想起被夺走的一切! 让邢烟和她心系的男人生下孩子? 光是想象那个场景,都让她胃里翻涌起一阵恶心。 然而,这丝烦躁仅仅存在了一息。 云嫔缓缓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深潭般的平静,方才那蹙起的眉峰也舒展开来,仿佛从未有过波澜。 她拿起手边温凉的茶盏,指尖摩挲着细腻的瓷釉,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带着一丝慵懒的笃定。 “主公行事,向来算无遗策。他既如此安排,自有其深意,非你我所能妄加揣测。” 她的语气里没有半分犹疑,只有一种近乎盲目的、根植于骨髓的信任与敬畏。 她今日所拥有的一切,侯府嫡女的尊荣,后宫嫔妃的地位,穆玄澈独一无二的恩宠,哪一样不是出自主公的精心谋划与步步提点? 他如同执棋的手,早已为她铺就了通往权力巅峰的路径。 她只需做一枚最听话、最有用的棋子。 所以,即便对邢烟的厌恶已深入骨髓,即便想到要让那贱人怀上龙种便如同吞了苍蝇般难受,她依旧会不折不扣地执行主公的每一个指令。 厌恶是私人的情绪,而服从主公,是她生存和向上的唯一法则。 包括这次,主公那封密信悄然而至,字字句句皆是指引。 一石二鸟。 她精准地执行了,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结果也正如主公所料:孟南柠废了,邢烟入了冷宫,她又一次,在这不见硝烟的战场上,赢得干净漂亮。 棋局,又悄然推进了一步。 而执棋者,依旧隐于幕后。 第71章 重建冷宫秩序 冷宫。 这方被世人彻底遗忘的角落,腐朽的气息浓得化不开,混杂着尘土、霉烂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酸臭。 目光所及,断壁残垣间,鬼影幢幢。 墙角蜷缩着人形的暗影,老树虬结的枝干后露出半张污秽的脸孔,甚至低矮的栏杆底下,也匍匐着蠕动的不明物。 她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得几乎与抹布无异,长期的非人折磨早已模糊了她们作为“人”的轮廓,更像一群在绝望中异化的、只会发出窸窣声响的活物。 邢烟雨宝珠走进来,步履平稳,没有被推搡的狼狈,脸上更是没有新入冷宫者惯有的涕泪横流,甚至连一丝绝望的灰败也寻不见。 踏入这片荒芜死地,邢烟只是微微抬眸,冷静地扫视着这方炼狱,目光沉静得如同深潭寒水;而宝珠则紧绷着身体,锐利的眼神像刀子般刮过那些诡异的影子。 这份异乎寻常的镇定,在疯妇们混沌的意识里,激起了病态的好奇。 “嗬……好……好美的人儿啊……” 一声如同砂纸摩擦朽木、又似夜枭啼哭的嘶哑声音,不知从哪个角落幽幽飘出。 紧接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 那些原本躲藏的“影子”们,如同被惊动的腐土下的虫豸,稀稀落落地显出身形,拖着沉重的步伐,带着痴傻或贪婪的目光,缓缓地、却又目标明确地向邢烟和宝珠围拢过来。 空气里弥漫着不祥的躁动。 “小姐当心!” 宝珠一声低喝,身形如电,瞬间横挡在邢烟身前。 她双拳紧握,膝盖微曲,摆开了久未施展的格斗架势,周身肌肉贲张,散发出猛兽般的威慑力。 她目光灼灼,紧盯着每一个靠近的疯妇,心中暗忖:想不到在这活死人墓,竟要先拿这群魑魅魍魉活动筋骨! 邢烟依旧从容,只是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将主战场交给宝珠。 她冰冷的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那些浑浊、癫狂或空洞的眼睛。 这些女人,或老或少,不知在这人间地狱被囚禁了多少个寒暑,绝望早已蚀空了她们的神智,将她们扭曲成了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美人儿~” 一个嘴角流涎、眼神浑浊的老妇,对宝珠的威慑视若无睹,伸出枯枝般、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脏手,直直朝宝珠的脸抓来! 宝珠眼神一厉,毫不犹豫,闪电般抬脚踹出! “宝珠,莫伤她们性命。” 邢烟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 得了指令,宝珠下手极有分寸。 她如同虎入羊群,身形灵动,拳脚并用,专挑肩、腿等非致命处招呼。 这些疯妇早已被折磨得形销骨立,精神涣散,哪里经得起宝珠这般训练有素的击打? 不过片刻工夫,方才还蠢蠢欲动的三十一个身影,已歪歪斜斜地倒了一地,呻吟声、怪笑声、呜咽声交织成一片,场面宛如修罗鬼蜮。 “还有谁想上来试试?” 宝珠收势,一声厉喝如惊雷炸响,震得破败的宫墙簌簌落灰。 地上蜷缩的躯体痛苦地扭动着,有的捂着脸呜呜哭泣,有的却咯咯怪笑,甚至有人伸出污黑的手指向宝珠,痴傻地叫嚷:“来呀……打我呀……再打我呀……” 这癫狂的景象,令人头皮发麻。 不多时,送饭的铁门小窗“哐当”一声被拉开。 一些发黑发硬、爬着可疑霉斑的馒头被粗暴地扔了进来,滚落在尘土里。 霎时间,地上那些刚刚还哀嚎呻吟的疯妇们,眼中爆发出饿狼般的绿光! 她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手脚并用地扑向那些肮脏的食物。 疯狂地抢夺、撕咬,将发霉的馒头连同泥土一起囫囵塞进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吞咽声。 “小姐……” 宝珠看着这地狱般的景象,胃里一阵翻搅,脸色难看得像霜打的苦瓜。 冷宫的残酷,远超她们最坏的想象。 邢烟却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目光沉静如水。 “一顿不吃,饿不死人。先看看,这地方究竟是个什么章程。” 她语气里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仿佛眼前并非绝境,而是一盘需要破解的棋局。 宝珠强忍着心酸,默默跟在邢烟身后。 看着这满目疮痍、连飞鸟都不屑落脚的死地,眼泪终于忍不住吧嗒吧嗒掉下来。 “这……这鬼地方,人怎么活得下去啊!” 邢烟脚步未停,唇边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无畏的笑意。 “既来之,则安之。她们能熬下来,我们,也能。” 她径直走向角落一间最为破败、屋顶都塌了半边的厢房。 没有丝毫犹豫,邢烟利落地挽起宽大的衣袖,露出白皙却并不娇弱的手臂,弯腰就去拾掇地上散落的朽木和瓦砾。 “小姐!使不得!这种粗活脏活让奴婢来!” 宝珠大惊,慌忙上前阻拦。 邢烟却避开她的手,动作麻利地清理着,头也不抬。 “入宫前在乡下的日子,比这脏累百倍的活计,我也没少做。” 这一刻,她身上属于贵人的矜持与娇贵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源自底层磨砺出的坚韧与务实。 宝珠怔怔地看着她沾满灰尘却依旧挺直的背影,只觉得在周遭的灰败中,邢烟身上仿佛有一种别样的光彩在悄然绽放。 两人刚将这间破屋勉强清理出能容身的一角,那群刚刚还在争食的疯妇,又如同嗅到血腥的秃鹫,乌泱泱地涌了进来,推搡着想要抢占这方刚被收拾出来的“净土”。 “出去!都给我滚出去!这地方不是你们能占的!” 宝珠抄起一根断木棍,厉声驱赶。 可这群疯妇浑然不觉,依旧往里挤,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 “跟她们费什么口舌!” 邢烟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凛冽的杀气。 话音未落,她已如鬼魅般欺近人群中最蛮横冲撞的那个妇人! 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只见她纤手一探,精准地抓住那妇人枯瘦的胳膊,同时,发间那支最不起眼的素银发簪已被她反手摘下,冰冷的簪尖如同毒蛇的信子,死死抵在了妇人干瘪的脖颈大动脉上! “想活命,就给我闭嘴。” 邢烟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她眼神凌厉如刀锋,扫过屋内每一张惊恐扭曲的脸。 刹那间,方才还喧嚣如沸的破屋,落针可闻! 所有疯妇像被无形的寒流冻住,惊恐地瞪大浑浊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抱着头,瑟缩着蹲了下去,浑身筛糠般颤抖。 被簪子抵住要害的妇人更是面无人色,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连呼吸都停滞了。 “我不管你们从前是谁,是真疯还是装疯,”邢烟的声音在死寂中清晰回荡,带着掌控一切的冰冷威压。 “从此刻起,这里,我说了算!谁不听话——” 她手腕只是微微用力一压。 “呃!”那妇人一声短促的痛呼。 一缕刺目的鲜红,顺着冰冷的银簪滑下,在那污秽的脖颈上蜿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血痕! “血……血!” “杀人了……要死人了!” “救命……救命啊!” …… 血腥味和死亡的恐惧瞬间引爆了疯妇们濒临崩溃的神经,尖叫声眼看就要再次失控。 “都给我——闭嘴——!!” 宝珠抓住时机,运足中气,一声蕴含内劲的暴喝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盖过了所有杂音! 强大的声浪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所有疯妇被这雷霆一喝慑住,惊惧地缩成一团,再次噤声。 “想活命的,听话!现在,立刻,给我——出来——排好队!” 宝珠抓住邢烟制造出的绝对威慑,厉声下令,声音不容置疑。 奇迹发生了! 方才还如无头苍蝇般混乱的疯妇们,竟在死亡的恐惧和宝珠的命令下,展现出一种近乎本能的服从。 她们互相推搡着,却又带着一种怪异的秩序感,一个个低着头,鱼贯而出,在宝珠指定的空地上,哆哆嗦嗦地站成了一排歪歪扭扭的队列。 连那个脖子上还淌着血的妇人,也捂着伤口,惊恐万分地挤进了队伍末尾。 邢烟缓步走出破屋,站上一处稍高的石阶,冷眼俯视着下方这群惊魂未定的“囚徒”。 夕阳的余晖勾勒出她纤瘦却挺拔的身影,如同降临在这片废墟上的审判者。 “听好了,”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想在这里活下去,就得有活下去的规矩!从此刻起,秩序为上!身有残疾、病痛难行的,留在屋内休养。其余人,无论真疯假傻,能动弹的,都给我出来干活!” 宝珠早已心领神会,如同最干练的将领,迅速清点人数,按照邢烟的指令,将人分成可劳作者与需休养者两组。 她又凭着敏锐的观察,根据这些妇人残存的肢体能力和偶尔流露的眼神,快速将她们分派到不同的劳作组中。 拔除疯草的、清扫断瓦残垣的、收集可用木料的、整理稍好房间的…… 邢烟只寥寥数语,宝珠便以其强大的执行力,将一盘散沙的冷宫,瞬间纳入掌控。 随着宝珠一声令下,各组在短暂的茫然和恐惧后,竟真的开始动作。 有人笨拙地弯腰拔草,有人麻木地挥动扫帚,有人合力搬运朽木…… 死气沉沉的冷宫废墟之上,一种怪诞却又带着生机的秩序,在血腥与威压之下,被强行建立起来。 第72章 朕是不是做错了? 夜色如浓墨般彻底泼洒下来,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 宝珠一声令下,那些麻木劳作的疯妇们如同惊弓之鸟,又似畏惧无形的鬼魅,瞬间作鸟兽散,仓皇地逃回各自阴暗的角落,竭力远离邢烟和宝珠所在的区域。 两人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向那间勉强收拾出来的破败厢房。 风吹过空洞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呼啸,更添几分凄凉。 黑暗中,夜猫子凄厉的嚎叫,不知何处传来的、压抑又断续的啜泣声,混杂着草木的窸窣,构成冷宫独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夜曲。 “小姐,”宝珠压低声音,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您在此稍候,奴婢出去一趟,想法子弄些吃食进来。” 冷宫的高墙虽如囚笼,却困不住她这等身手的练家子。 “万事小心。” 邢烟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宝珠点头,身影如狸猫般轻捷地融入夜色,足尖在墙砖上一点,借力翻腾,转瞬便消失在墙头之外。 厢房内,只剩下邢烟一人。 她背靠着冰冷的土墙,阖上眼,周遭那诡异纷杂的声响非但没有扰乱她的心神,反而让她陷入一种更深沉的、近乎冷酷的平静之中,如同风暴中心的寂静。 约莫一个时辰后,轻微的落地声响起。 宝珠回来了,肩上挎着一个鼓囊囊的包袱。 “小姐,快吃!” 她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和急切,迅速解开包袱。 里面是十几个尚带余温的白面馒头,最诱人的是两只油亮焦黄、散发着浓郁肉香的烤鸡! 饥饿瞬间主宰了感官。 主仆二人也顾不得仪态,席地而坐,撕下鸡腿便大口啃咬起来,滚烫的油脂顺着嘴角流下,久违的肉香在味蕾上炸开,带来近乎野蛮的满足感。 就在这时——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厢房外,黑暗中传来一阵压抑而密集的摩擦声,像无数只老鼠在爬行,又似无数双赤脚在冰冷的土地上拖曳。 宝珠眼神一厉,猛地起身,手中啃了一半的鸡腿骨头如同短匕般攥紧,对着门外浓稠的黑暗厉声喝道:“谁?别在这儿装神弄鬼!有胆子的滚出来!再敢靠近,休怪我不客气!” 白日里雷霆般的手段早已刻入这些疯妇的骨髓。 黑暗中攒动的影子猛地一滞,恐惧压过了贪婪,发出不安的呜咽。 然而,那霸道勾魂的烤鸡香气,如同最原始的召唤,最终还是压倒了恐惧的堤坝。 “饿……饿啊……” 一个嘶哑干涩、仿佛来自地狱的声音率先响起,带着令人心颤的渴望。 如同点燃了引线。 “饿!” “饿死了!” “给点吃的……” 哀求、哭嚎、嘶喊声瞬间爆发! 黑暗中,一张张污秽扭曲、眼冒绿光的面孔争先恐后地浮现,无数只枯瘦、肮脏的手颤抖着,直直伸向宝珠…… 宝珠回头,目光征询地看向邢烟。 邢烟咽下口中最后一点鸡肉,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极轻微地点了下头。 “都给我听着!” 宝珠深吸一口气,声如洪钟,瞬间盖过杂音。 “想吃的,立刻排好队!老的在前,小的在后!谁敢乱挤,谁敢抢——” 她扬了扬手中的鸡骨头,骨尖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寒光。 “一口也别想吃上!” 死亡的威胁和食物的诱惑交织成强大的驱动力。 方才还混乱不堪的疯妇群,竟在短暂的推搡和低吼后,爆发出一种求生本能驱使下的秩序。 她们互相拉扯着,跌跌撞撞,最终在宝珠面前歪歪扭扭地排成了一条长龙,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散发着致命香气的包袱。 烤鸡仅剩一只,馒头也有限。 宝珠撕下烤鸡,仔细分成尽可能多的小块;又将馒头掰开。 她走到队伍前,将食物依次放入那些伸出的、布满污垢和伤痕的手中。 每一个接到食物的人,几乎没有任何停顿,立刻蹲下或直接瘫坐在地,用尽全身力气将食物塞进口中,疯狂地咀嚼、吞咽,发出野兽般的呜咽和满足的哼唧。 整个冷宫只剩下令人心悸的咀嚼声。 吃着吃着,突然,队伍中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妇动作慢了下来。 她看着手中沾了泥土的馒头碎块,浑浊的老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点亮了,又迅速被汹涌的泪水淹没。 “呜……呜呜……”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悲鸣,从她喉咙里溢出。 这哭声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连锁反应。 “娘……我的儿啊……” 另一个中年妇人捧着鸡肉,突然嚎啕大哭,涕泪横流。 “家……我想回家……” 角落里传来年轻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 “呜哇——” 悲恸、委屈、绝望、迟来的清醒……种种被遗忘太久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在食物的催化下猛烈地冲击着她们麻木的神魂。 冷宫的废墟上,不再是野兽的嘶鸣,而是属于“人”的、震耳欲聋的悲泣交响! 哭声在死寂的夜里回荡,凄厉得足以刺穿最坚硬的心防。 她们踉跄着,捧着残存的食物,如同捧着失落的魂魄,在哭声中跌跌撞撞地重新隐没回各自的黑暗。 “小姐,她们……这到底是怎么了?” 宝珠看着眼前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悲伤浪潮,脸上写满了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 邢烟缓缓抬起头,望向漆黑无星的夜空,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那叹息仿佛承载了这冷宫里所有的苦难。 “因为……她们发现自己是人了。” 在这非人的炼狱里,她们早已被折磨得忘却了身为“人”的尊严、情感和记忆,活得如同行尸走肉,甚至不如圈养的牲畜。 是这带着烟火气的、属于“人”的食物滋味,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她们被绝望尘封的心门。 那些被遗忘的温暖、痛苦、思念、属于“人”的过往碎片汹涌而出。 她们哭的,何止是眼前的食物? 更是那个早已被碾碎、被遗忘在深渊里的、曾经活生生的自己。 “可……可她们也只是犯了错被打入冷宫啊!那些看守的,凭什么把人作践成这样?” 宝珠胸中怒火翻腾,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邢烟收回目光,眼底一片冰凉的平静,仿佛早已洞悉这世间最残酷的规则。 “在这深宫之中,何须‘凭什么’?上位者一念之间,便是生杀予夺。失势者,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能被如何对待,从来只取决于执刀者的心情罢了。” 这一夜,冷宫的哭声断断续续,如同鬼泣,格外漫长刺骨。 邢烟与宝珠背靠着背,在这破败的厢房内,在无边的寒意与无尽的悲声中,勉强闭上眼,寻求片刻的喘息。 养心殿。 这一晚,殿内的烛火也燃烧得格外明亮,直至深夜。 穆玄澈终于合上最后一本奏折,朱笔搁置。 夜已深沉,殿内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细微声响。 案头的更漏无声滴落,昭示着时辰已晚。 总管太监赵德允觑着帝王晦暗不明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趋前一步,腰弯得极低,声音轻得如同耳语:“皇上,更深露重,龙体要紧。明日……还有早朝呢,您该安歇了。” 穆玄澈恍若未闻,依旧长久地僵坐在宽大的龙椅上。 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窝投下浓重的阴影,白日里邢烟决然转身离去的背影,如同烙印般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 那背影,挺直,孤绝,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倔强。 恍惚间,竟与记忆深处某个模糊又桀骜的影子重叠起来…… 一样的……宁折不弯。 “朕……是不是做错了?” 他幽幽地开口,声音低沉沙哑,仿佛被无形的巨石压着,最终化为一声沉甸甸的叹息,在空旷的殿宇内缓缓散开。 赵德允的腰弯得更低了,几乎要贴到地面,声音带着十二分的恭谨与笃定。 “皇上,您乃万乘之尊,九五之体!您金口玉言,一言九鼎,所行所为皆是为江山社稷、黎民福祉!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怎会有错?” 穆玄澈再次陷入沉默,殿内只剩下烛火摇曳的微响。 是啊,正因为他是这万乘之主,是这天下至尊,他每一个决定都牵动着无数人的命运。 他不能任性,不能偏私,只能从这盘庞大而复杂的棋局去权衡利弊。 孟南柠的龙裔已失,他本意是就此揭过,不想再起波澜。 可偏偏她揪着云嫔不放,而云嫔……竟顺势将邢烟也拖下了水! 他若想保邢烟,自然能保。 这一点,他确信无疑。 可邢烟……她那是什么态度? 那决绝的眼神,那毫不退缩的姿态,哪里是祈求庇护? 分明是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在逼迫他,逼迫他亲手将她推入深渊! 仿佛在无声地诘问:你选吧,是选你所谓的“大局”,还是选我? 也罢。 穆玄澈疲惫地闭上眼。 冷宫那地方虽然艰难,或许真能磨磨她那身不知天高地厚的硬骨头? 让她明白,在这宫墙之内,君王的恩宠与意志,才是唯一的生存法则。 第73章 与穆玄澈的亲娘做交易 转眼间,邢烟已在冷宫这座活人墓中熬过了半月。 在她铁腕与食物的双重手段的整顿下,这片绝望之地竟也显出一丝畸形的秩序。 疯长的杂草被拔除,断壁残垣得以清理,虽依旧破败荒凉,却不再如同纯粹的垃圾场。 然而,深入骨髓的腐朽气息和那些疯妇眼中时而混沌时而闪烁的诡异光芒,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此地的本质。 宝珠依旧每夜如幽灵般潜入夜色,带回维系生存的食物。 当烤鸡或馒头的香气在死寂中弥漫开来,那些蛰伏的“影子”便会如闻到血腥的鬣狗,从各个角落无声地聚拢。 邢烟并不吝啬,总会分予一份。 渐渐地,那最初纯粹的恐惧里,竟也掺杂了一丝微弱的、近乎本能的对生存的依赖。 这夜,食物香气飘散,人群如常排起歪扭的长队。 宝珠熟练地分派着,众人蹲地狼吞虎咽。 邢烟的目光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样,那个最年迈、总是最先领到食物的老婆子,此刻并未像往常一样蹲下进食,反而像护着稀世珍宝般,紧紧攥着食物,佝偻着背,脚步蹒跚却异常迅疾地朝着最偏僻的一处废弃厢房奔去。 邢烟心念微动,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那老婆子全神贯注,并未察觉身后有人。 她闪身钻进那间几乎被坍塌物掩埋的厢房,黑暗中响起她急切而嘶哑的低唤:“娘娘!娘娘!您快吃点!今天有肉!” “娘娘?” 邢烟心头剧震,脚步在残破的窗棂外停驻,借着惨淡的月光向内窥探。 只见厢房最深处,一堆勉强算是“床铺”的破烂草席上,蜷缩着一个几乎不成人形的身影。 秀影小心翼翼地将那人扶起,动作轻柔得仿佛捧着一件易碎的瓷器。 被扶起的老妪枯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气息微弱,甫一张口便是撕心裂肺的咳嗽:“秀影……你……你吃吧……别管我了……这副身子……熬到头了……” “娘娘!您别这么说!您一定能熬到出去的那天!奴婢喂您……” 秀影的声音带着哭腔,颤抖着将食物送到老妪嘴边。 邢烟不再隐匿,抬步走向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吱呀的声响惊动了秀影,她猛地回头,浑浊的眼中爆发出野兽护崽般的凶光,瘦小的身躯瞬间张开,死死挡在床前,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试图驱赶这不速之客。 “她病了。” 邢烟的声音平静无波,穿透黑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她无视秀影的敌意,一步一步走近,最终在距离秀影几步之遥停下。目光越过她,落在床上的老妪身上。 那老妪眼睑沉重如铅,费力地想要睁开,却只能微微掀开一丝缝隙,露出一点毫无神采的浑浊。 “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邢烟的目光锁住床上那气息奄奄的人,“重要的是,我能救你。” 说完,她竟不再停留,转身便走,留下惊疑不定的秀影。 刚出厢房,便遇上前来寻她的宝珠。 “小姐!这地方暗藏凶险,您怎能独自乱走!”宝珠一脸忧色。 邢烟指向那厢房,“去给里面的人诊脉,看看她究竟得了什么病。” 宝珠依言入内。 秀影的喉间再次发出低吼,宝珠眼神一厉,声音冷硬如冰。 “不想她死,就滚开!” 那冰冷的杀气和白日的余威,终是让秀影颤抖着,极不情愿地挪开了身子。 宝珠蹲下,三指搭上老妪枯柴般的手腕。 片刻后,她眉头紧锁:“脉象沉涩滞结,肺腑有陈年毒伤未愈,经络多处郁滞,如今又染了极重的风寒,邪气已深入肺腑,危在旦夕……” 她每说一句,秀影便在一旁拼命点头,浑浊的泪水无声滑落。 “小姐,奴婢得出去一趟,寻些药材。” 宝珠起身,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般掠出,轻车熟路地翻过高墙,融入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邢烟看向床上之人,语气斩钉截铁:“既说了救你,便不会食言。” 那老妪似乎耗尽了力气,只是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那只勉强睁开的浑浊眼睛,却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定定地“看”向邢烟的方向。 这一次,宝珠去得极久。 直到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她才带着一身露水寒气归来。 肩上不仅扛着大包药材,竟还背着一个沉甸甸的药罐! “小姐,奴婢回了趟青岚居,把咱们藏下的要紧东西带了些进来。” 她顾不上解释,立刻寻了处避风的角落,架起药罐,熟练地生火煎药。 火光跳跃,映照着主仆二人沉静的脸庞。 天色大亮时,苦涩的药味弥漫开来。 秀影小心翼翼地服侍老妪喝下药汁。 就在这光线下,邢烟才赫然看清,那老妪露在破袖外的双手手腕处,赫然是两道狰狞扭曲、早已愈合的深疤。 手筋尽断! 再看她无力垂落的双腿和那双始终无法真正睁开的眼睛,答案呼之欲出:脚筋亦断,双目失明! “恩人……大恩大德……” 秀影泣不成声,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额头撞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好生歇着。” 邢烟只淡淡留下一句,未再多问一个字,转身离开。 冷宫里的每一个人,都背负着一段足以压垮灵魂的往事,她无意窥探。 “小姐,那……到底是何方神圣?” 宝珠跟在身后,忍不住低声问道。 “不过是个被这深宫吞得骨头都不剩的苦命人罢了。” 邢烟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傍晚时分,秀影的身影出现在邢烟暂居的破屋外。 她佝偻着,远远站着,欲言又止,浑浊的眼睛里交织着恐惧、期盼和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她不敢靠近,只是不停地回头,望向那间破败厢房的方向。 邢烟了然,主动开口:“找我有事?” 秀影如蒙大赦,立刻转身往回走,走几步便回头看看邢烟是否跟上。 邢烟示意宝珠一同前往。 再次踏入那间厢房,里面已被秀影尽力收拾过,虽依旧简陋破败,却不再脏乱,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整洁。 秀影快步走到床前,费力地将那老妪扶起,让她能靠坐在自己怀里。 “敢问……您是哪位贵人?” 邢烟的目光落在那位饱经摧残的老妪身上,开门见山地问道。 喝过药,又歇息了半日,老妪的气息似乎平稳了些许。 她缓缓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要将积压了十几年的浊气都吐尽。 那声音如同砂纸摩擦过朽木,带着穿透时光的沧桑。 “哀家……是前朝的淑贵妃。” 短短七个字,却如同惊雷炸响在邢烟耳畔! 淑贵妃?穆玄澈的生母?! 前世记忆翻涌,宫中传言,淑贵妃因思念远在异国为质的幼子穆玄澈,忧思成疾,最终郁郁而终。 穆玄澈登基后,追封其为慈圣皇太后,每每提及,神色哀戚,情真意切。 “您……是淑太贵妃?” 邢烟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眼前这个手筋脚筋尽断、双目失明、苟延残喘于冷宫最深角落的老妪,竟是那个传说中尊贵无比、深得先帝宠爱、又因思子而亡的淑太贵妃?! “呵……” 老妪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沙哑、近乎破碎的冷笑。 “世人都道哀家死了,葬入皇陵,享尽哀荣……谁能想到,哀家还在这活地狱里,人不人,鬼不鬼地熬着……” 厢房内陷入死寂,只有破窗外呜咽的风声。 邢烟心中翻江倒海,无数疑问瞬间涌上心头。 穆玄澈知道吗?太后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当年那场所谓的“病逝”,究竟掩盖了何等惊天的阴谋? 良久,淑太贵妃再次开口,声音放得极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那是刻在骨子里的皇家气度,即使沦落至此,也未曾完全磨灭。 “哀家寻你来,不是与你叙旧……是想同你,做一笔交易。” “交易?” 邢烟的神经瞬间绷紧,心思电转。 “不错。”淑太贵妃的声音陡然变得清晰而冷硬,如同淬火的寒冰,“哀家助你登上凤位,母仪天下!你……替哀家杀一个人!” 饶是邢烟心性坚韧,闻言也不由得心头剧震! “杀谁?您又如何助我登后位?” 邢烟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内心已是惊涛骇浪。 一个自身难保、被囚禁在冷宫最底层的废人,竟敢口出如此狂言? 但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个人,绝非妄语。 “哀家既是前朝淑贵妃,即便身陷囹圄十几年,手中……总还有些能用的‘影子’,有些……尚未被斩断的‘根’。” 淑太贵妃的声音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 “这半月,你在此地的所作所为,哀家看在眼里。你手段果决,心志坚韧,更难得的是有御人之能!你非池中之物,今日困于此地,非是技不如人,不过是根基太浅,羽翼未丰!而哀家能给你的,恰恰是你此刻最缺的——人脉、暗桩、以及……这深宫里不为人知的秘密!” 邢烟沉默了。 淑太贵妃的话,句句切中要害。 她缺的,正是这些盘根错节的势力和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 若有此助力,何惧云嫔? “哀家要你杀的人,便是当今太后!” 淑太贵妃的每一个字都淬着刻骨的恨意。 “她害我至此!断我手足,剜我双目,将我囚于这暗无天日之地十余载!她……本就该千刀万剐!哀家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然此残躯……已无力复仇。” 她剧烈地喘息着,仿佛光是说出这个名字就耗尽了力气,但那恨意却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 “哀家要你,代替哀家……亲手了结她!而你……有这个能力!哀家看得见!” 她长长地、艰难地吸了一口气,声音透出疲惫。 “你……可以慢慢思量,不必急于答复。哀家……已经等了十几年……不在乎再多等些时日……” 然而,她话音未落。 邢烟清冷而斩钉截铁的声音,已在破败的厢房内清晰地响起,没有半分犹疑。 “成交!” 第74章 出了冷宫就来勾皇帝 半月又逝。 青岚居门庭冷落,昔日络绎不绝的宫人身影消失无踪,唯余阶前寂寂青苔,映照着云嫔日渐焦灼的心境。 穆玄澈整整一月未曾踏足,初时因邢烟入狱而生的隐秘欢喜,如同春日薄冰,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与冷遇中悄然消融,最终化作深不见底的惶恐,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不甘与惶恐驱使下,云嫔日日亲手炖煮羹汤,袅袅香气中寄托着卑微的期盼,款款行至养心殿外。 然而,迎接她的,总是总管太监赵德允那张毫无波澜的脸,以及那千篇一律、冰冷得刺骨的托词:“娘娘,皇上正在批阅紧要奏章,实在无暇分身,您请回吧。” 那扇紧闭的朱漆殿门,仿佛一道天堑,将她隔绝在帝王恩宠之外。 “娘娘,皇上又去冯嫔那个贱人宫里了。” 夜色升起。翠香步履匆匆地回来,带回的消息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云嫔耳中。 殿内烛火摇曳,映着云嫔那张精心描画却掩不住灰败的脸。 一日胜过一日的阴郁在她眼底积聚,几乎要滴出墨来。 她紧攥着手中的丝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带着刻骨的怨毒。 “下作东西!仗着肚子里爬出个公主,就日日拿那赔钱货当幌子勾引皇上!本宫如今想见皇上一面,竟比登天还难!” 翠香觑着主子的脸色,眼珠滴溜溜一转,压低了声音进言:“娘娘,咱们……是不是得想点别的法子了?总不能坐以待毙啊。” 云嫔胸口剧烈起伏,气恼之余更涌上一股无力感。 “法子?还能有什么法子?本宫这肚子不争气,生不出个皇子来傍身,拿什么去笼络圣心,去跟那些狐媚子争?” 这话像一把钝刀,狠狠剜过她心底最深的隐痛。 翠香心头一跳,不敢触碰这禁忌的伤口。 她那细长的眼睛飞快地扫视一圈,确认无虞后,才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试探与蛊惑。 “娘娘,奴婢冷眼瞧着,皇上对您疏远,好像就是从胡氏被打入冷宫那会儿开始的。您想啊,胡氏在时,皇上还常来坐坐。如今她进了那不见天日的地方,皇上似乎也冷了心肠。娘娘若是能把胡氏从冷宫里捞出来,或许……或许皇上念着您这份‘仁厚’,心结就解开了呢?冰释前嫌也未可知啊!” 云嫔沉默不语,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让邢烟入冷宫,是主公的指令,是布局中的关键一环。 她从未想过,也从未敢违背主公的意志。 可翠香的话,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穆玄澈……那个她陪伴了数年的男人,他的脾性她太了解了。 他惯于用沉默和疏离表达不满,将人晾在一旁,直至对方彻底溃败或低头。 这一次的冷落,如此漫长而坚决,分明就是因邢烟之事对她动了真怒。 “本宫……不想令主公失望。”她的声音干涩,带着挣扎的意味。 翠香却急了,语速飞快。 “娘娘!奴婢愚钝,可也看得明白!主公让胡氏进冷宫,那是怕她日后成了娘娘您的绊脚石,挡了娘娘入主中宫的路!” “可眼下情形不同了啊!胡氏如今已是一介庶人,位份尽失,就算出了冷宫,也只能像藤蔓一样依附在娘娘您这棵大树上!而娘娘您呢?正好可以借她做个筏子,重新挽回皇上的心啊!” “主公一心为娘娘筹谋,盼的不就是娘娘早日登上后位吗?可主公远在宫外,哪知娘娘您眼下的艰难?这计划也得跟着时势变通变通不是?” 翠香这番急切的剖析,字字句句都敲打在云嫔最敏感的心弦上。 一个无子的嫔妃,在这深宫之中,所有的荣辱兴衰皆系于帝王一念之间。 长远的宏图大业固然重要,但眼前的恩宠,才是她赖以生存的根本。 她不能失去穆玄澈的眷顾。 云嫔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遮掩住其中翻涌的算计与动摇。 良久,她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句:“容本宫……再想想。” 只是那语气里,已然有了决断的倾向。 翌日清晨。 一封笔迹娟秀、言辞恳切的书信,经由翠香之手,悄然递到了养心殿总管赵德允面前。 赵德允深谙宫中之道,瞥见落款是云嫔,又特意提了句“事关冷宫胡氏”,心下了然,便将此信放在了穆玄澈早朝归来后必阅的第一份“奏章”之上。 云嫔在信中言辞切切:自邢烟蒙冤入冷宫后,她日夜难安,每每思及那日情景,总觉疑点重重。 那小顺子举止鬼祟,攀咬之词漏洞百出,而事后彻查御药房,竟也寻不到半点“断红散”的踪迹。 孟南柠腹中龙裔小产,邢烟确然难辞其咎,但因此将其打入万劫不复的冷宫,未免惩处过重,有失天和。 她恳请皇上念及旧情,法外开恩,特赦邢烟,允其以戴罪之身、婢女身份回归青岚居,也算全了她一点“怜悯”之心。 这一个月,于穆玄澈而言,亦是心绪难平。 他刻意避开云嫔,冷落青岚居,与其说是怪罪,不如说是怕睹物思人,怕想起那个被他亲手送入绝境、眼神倔强的女子。 云嫔这封信,如同一把精准的钥匙,不偏不倚地插进了他心锁的锁孔。 “胡氏……入冷宫多久了?” 穆玄澈放下信笺,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纸面,目光投向殿外那片被宫墙切割的天空。 赵德允躬身,答得精准:“回皇上,整整三十日了。” 穆玄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有了决断。 “传朕口谕:庶人胡烟,特赦无罪。即日起,释出冷宫,以……婢女身份,遣回青岚居当差。” 云嫔主动递来的台阶,他接住了。 这深宫里的相处之道,本就是互相给体面。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很快便飞入了那一片死寂的冷宫。 “小姐!小姐!皇上有旨!您……您可以出去了!皇上特赦您了!” 宝珠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邢烟面前,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嘶哑,脸上是难以置信的狂喜。 彼时,邢烟正踮着脚,奋力修补一扇破败漏风的窗户。 她灰扑扑的粗布衣裳上沾满了尘土,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 这突如其来的喜讯,让她手中的动作猛地顿住。 四周那些麻木忙碌、形容枯槁的废妃们,也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浑浊或呆滞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 震惊、茫然、难以置信……更多的是死水中泛起的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涟漪。 冷宫是活人的坟墓,有进无出,她们从未见过,竟真有人能活着走出去。 邢烟缓缓放下手臂,脸上的表情在最初的惊愕后迅速沉淀,最终化为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她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那些羡慕或嫉妒的目光,只对宝珠沉声道:“走,去跟淑太贵妃道别。” 她大步流星走向冷宫深处那间最偏僻的屋子,步伐坚定有力,再无半分当初的孱弱。 经过宝珠这段时间的精心调治,淑太贵妃虽仍清瘦,但气色已好了许多,眼中也重新有了神采。 对于邢烟的告别,她似乎早有预料,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 她只是对侍立一旁的秀影微微颔首。 秀影会意,小心翼翼地从太贵妃干瘦的脖颈上解下一条看似极其普通的红绳,绳上系着一枚小小的、被摩挲得油润光滑的木鱼坠子。 “拿着它。” 太贵妃的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这便是信物。见到它,那些人自会知晓你是谁的人,自会听你调遣。去吧,孩子。哀家……在这里等你的好消息。” 她的目光深邃,仿佛能洞穿宫墙,看到遥远的未来。 邢烟双手合拢,将那枚尚带着太贵妃体温的小木鱼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住了一把无形的利刃。 她抬起头,眼神如淬火的寒铁,沉凝而锐利,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您不必在此枯等。我会接您出去。让您亲眼看着,这一切是如何尘埃落定。” 留下这句重逾千钧的承诺,邢烟不再停留,转身,挺直脊背,步伐稳健而决绝地踏出了这片囚禁了她整整一月、充斥着腐朽与绝望气息的牢笼。 冷宫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合拢。 宫墙之外,是截然不同的鲜活人间。 初夏的风裹挟着草木的清香拂面而来,阳光刺眼得让她微微眯起了眼。 宫道两旁,一树树石榴花开得正盛,如同泼洒的鲜血,又似燃烧的火焰,恣意而张扬地怒放着,灼灼其华,刺目惊心。 青岚居门口。 翠香已等在那里,依旧是那副居高临下的姿态。 “胡氏,”翠香刻意拔高了声调,带着施舍般的倨傲。 “娘娘念在旧情,又在皇上面前替你苦苦求情,这才换得皇上开恩,赦免了你的罪过。从今往后,你就是青岚居的奴婢了!娘娘对你恩同再造,你可要时时刻刻记在心里,莫要做那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白眼狼!” 尖刻的敲打,毫不掩饰。 邢烟微微垂首,掩去眸底一闪而逝的冰冷寒芒。 再抬头时,脸上已挂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卑微感激的浅笑,对着翠香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礼。 “是。奴婢叩谢娘娘天恩。往后,奴婢一定尽心竭力,报答娘娘的……再造之恩!” 那“再造之恩”四个字,在她舌尖滚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森然。 屈辱,来得比她预想的更快。 回到青岚居的第一天,云嫔便给了她一个刻骨铭心的“下马威”——刷洗全宫上下的恭桶。 恶臭熏天,污秽不堪。 这份“厚礼”,邢烟面无表情地接下。 只是,她回报的速度,也快得惊人。 夜色如墨,悄然覆盖了整座宫阙。 在邢烟的授意下,宝珠如同暗夜里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摸进小厨房,偷出了一壶辛辣的烧酒。 邢烟接过酒壶,仰头便灌下一大口。 火辣的酒液滚入喉中,灼烧感直冲肺腑,却奇异地让她冰冷的四肢百骸回了一丝暖意,眼中也燃起两簇幽暗的火苗。 “小姐,”宝珠贴近,声音细若蚊蝇,带着紧张与兴奋,“小邓子那边刚递了准信儿,皇上今儿个一直在养心殿批折子,看情形……怕是要熬到后半夜了。” 邢烟闻言,唇角缓缓勾起一抹近乎邪魅的弧度,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妖异。 她掂了掂手中的酒壶,低声道:“好。我们走。” “小姐!”宝珠惊得一把拉住她的袖子,声音发颤,“万一被云嫔的人发现……” 邢烟反手握住宝珠的手,力道坚定,眼底寒光凛冽:“发现?我就是要她‘发现’!” 话音未落,她已如同一道融入夜色的白影,拎着酒壶,闪身出了那间低矮的下人房。 御花园深处,那棵见证了无数隐秘的大树,在夜风中舒展着愈发茂盛的枝叶,投下浓重如墨的阴影。 邢烟动作敏捷如狸猫,三两下便攀上了粗壮的枝干,隐没在繁密的树冠之中。 夜风吹拂,裙裾飘飞,宛如月下幽魂,又似谪仙临凡,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诡异美感。 “小姐放心,”宝珠在树下紧张地望风,用气声保证,“养心殿那边,小喜子已经打点好了。” 养心殿内,烛火通明。 穆玄澈揉了揉发胀的眉心,终于批阅完最后一本奏章。 赵德允垂手侍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小喜子蹑手蹑脚地溜进来,猫着腰,轻手轻脚地走向半敞的轩窗,似乎想去关上它。 就在他靠近窗口,目光无意间投向御花园方向时—— “啊——!”一声短促而惊恐到极致的尖叫猛地撕裂了殿内的宁静! 小喜子如同见了厉鬼,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向后跌坐在地,面无人色,手指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直直指向窗外:“鬼……鬼啊!公公!树……树上有……有个穿白衣的鬼!” “放肆!狗奴才!养心殿也是你能大呼小叫的地方?惊扰了圣驾你有几个脑袋!” 赵德允又惊又怒,厉声呵斥,却也下意识地顺着小喜子手指的方向望去。 然而,比赵德允反应更快的是龙椅上的帝王! “让开——!” 那声“白衣鬼”如同惊雷在穆玄澈耳边炸响! 那个深埋心底、几乎被刻意遗忘的身影瞬间攫住了他所有的思绪! 他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紫檀木椅也浑然不觉,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赵德允,几步便跨到了窗前! 夜风灌入,吹乱了他额前的发丝。 他深邃的眼眸急切地穿透浓重的夜色,投向御花园深处那棵他无数次在窗后凝望的大树—— 月光清冷如水,树影婆娑摇曳。 在那熟悉的位置,一个白衣飘飘的身影,正清晰地映在他的瞳孔之中! 衣袂翻飞,长发如瀑,在暗夜中散发着朦胧而虚幻的光晕,与他记忆中那个刻骨铭心的月下身影完美重叠! 这一次,他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理智、帝王的威仪都被一股汹涌的、无法言喻的冲动彻底淹没!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这是幻是真,是人是鬼,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他猛地转身,不顾一切地推开殿门,大步流星,几乎是奔跑着,朝着那片幽暗的御花园冲去…… 第75章 你长得真好看! “小姐!您快下来吧!” 宝珠焦急的呼喊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她一边频频望向养心殿方向那条被宫灯照亮的幽径,一边仰头冲着浓密树冠里喊。 邢烟斜倚在粗壮的枝丫间,夜风吹拂着她的裙裾,如暗夜绽放的白莲。 她眯着眼,目光穿透枝叶的缝隙,精准地锁定了远处那道疾步而来的明黄身影。 在宫灯的映衬下,帝王冠冕上的珠旒闪烁着冷光。 鱼,终于咬钩了。 邢烟唇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将裙裾撩得更高些,任由它被夜风肆意卷扬,一双纤足悬空晃荡,更显恣意。 “何人在树上?” 穆玄澈的声音裹挟着帝王威仪,如金石坠地,瞬间打破了庭院的静谧。 他已行至树前,仰首望向浓荫深处,目光锐利如鹰隼。 宝珠“噗通”一声跪伏在地,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惶:“奴婢……参见皇上!回、回皇上,是……是我家小姐,奴婢叫不下来……” 穆玄澈认得宝珠,心头猛地一跳。 树上竟是邢烟? 这认知带来的冲击,是意外之喜与骤然涌起的担忧交织的洪流。 “胡烟!”穆玄澈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立刻下来!” 树上的邢烟置若罔闻,反而将腿晃得更欢,裙摆翻飞如蝶。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浓重的醉意和任性。 “就不!有本事……你上来抓我呀!” 那副骄纵的模样,与平日判若两人。 穆玄澈的剑眉瞬间锁紧,眼中掠过明显的错愕。 她何时变得这般……野性难驯? 宝珠慌忙解释:“皇上息怒!小姐她……晚间贪杯,饮了些酒,这才……” “饮酒?” 穆玄澈的心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 她竟敢在宫中醉酒,还爬上了这么高的树! 此时,赵德允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穆玄澈看也不看他,目光死死锁住树上那抹身影,厉声下令:“找梯子!朕亲自上去!” “皇上!万万不可啊!” 赵德允吓得面如土色,“龙体贵重,这太险了!奴才这就去找身手好的……” 话未说完,他猛地想起不久前那场爬树比试,那天可是无一人能攀至如此高度! “快!去侍卫处,找最善攀爬的过来!要快!” 赵德允尖声吩咐身边的小太监,声音都变了调。 穆玄澈的目光如炬,穿透夜色紧盯着邢烟。 他从未想过,这个看似纤弱的女子竟能爬上如此高的树梢。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上次那个神秘的“爬树高人”,莫非就是她? “你家小姐,”他目光如刀,射向仍跪伏在地的宝珠,“先前就曾爬过?” 宝珠身体一颤,声音细若蚊呐:“回……回皇上,是,上次也是小姐醉酒……醒来后……便忘了……” 醉酒爬树,醒后失忆,这理由,勉强算能搪塞过去。 “为何爬树?”穆玄澈追问,声音里带着探究。 “奴婢……奴婢不知……” 宝珠的声音更低,头埋得更深。 醉酒便爬树? 这癖好,着实古怪新奇。 “胡烟!”穆玄澈不再理会宝珠,抬头对着树冠,带着最后通牒的意味。 “朕数到三!再不下来,朕便上来了!” 话音未落,他已挽起龙袍袖口,竟真个伸手去抱那粗粝的树干! 他自幼习武,弓马娴熟,可这爬树的功夫,却是从未沾边。 树干粗壮光滑,他蹬了几次,竟连一人高都未能上去,徒惹一身狼狈。 赵德允急得直跺脚,指挥着小太监们围上去想护驾,却被穆玄澈烦躁地挥开。 “都给朕闪开!” 他索性命令几个太监躬身作垫,“你们,过来!” 踩着人梯,他再次奋力向上攀去。 高处,邢烟晃着腿,将树下帝王笨拙却固执的尝试尽收眼底。 眼见远处灯笼摇曳,两个侍卫模样的人影被太监引着匆匆跑来,她知道,时机到了。 她双手紧抱住树干,身体一松,便顺着粗糙的树皮向下溜去。 滑至半途,她心一横,双手骤然松开! “皇上——小心啊!” 树下顿时惊呼一片,众人本能地扑向穆玄澈想护驾。 然而,那下坠之势快得惊人! 穆玄澈只觉眼前一花,一道纤细的身影裹挟着夜风直直砸落! 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几乎是凭着本能张开双臂—— “砰!” 温香软玉结结实实地撞入怀中。 巨大的冲力让他踉跄后退一步才堪堪站稳。 怀中人儿似乎也被撞懵了,下意识地,两条纤细的胳膊如藤蔓般紧紧环住了他的脖颈。 四目猝然相对。 月光与宫灯的光晕交织,映在她酡红的小脸上,一双眸子水光潋滟,迷蒙中带着惊魂未定,又透着几分纯然的娇憨。 她眨眨眼,忽然吃吃一笑,带着醉人的甜意,气息拂过他的耳畔。 “你……长得真好看!” 这般模样的邢烟,是穆玄澈从未见过的风景,褪去了清冷疏离,只余下娇憨可人,像只误入凡尘的懵懂精魅。 他心头那点因她冒险而生的薄怒,瞬间被这陌生的柔软击得粉碎。 “是吗?” 他稳稳抱着她,大步流星便朝着养心殿方向走去,声音不自觉地放柔,“那你可知……朕是谁?” 宝珠和赵德允连忙小跑着跟上。 “你……是谁呀?” 邢烟在他怀里不安分地扭动了一下,小脑袋靠在他肩窝,眼神迷离,问题像倒豆子般蹦出来。 “你也想爬树吗?是不是……也想家了?你的家……在哪儿呀?” 一连串醉语,娇憨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穆玄澈脚步微顿,低头看向怀中人酡红的脸颊,心底莫名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泛起细密的疼。 原来……是思乡情切,借酒消愁,才做出这荒唐事。 他没有回头,只是抱着她的手臂,悄然收紧了几分。 “要不要……我教你爬树?” 她似乎觉得这提议很有趣,咯咯笑起来,又忽地想起什么,小脸皱成一团。 “不行不行……我现在得回去了……好多好多恭桶……还没刷呢……” 她絮絮叨叨,想从穆玄澈的怀里挣脱,却一点劲儿都使不上,反而声音越来越含糊,越来越轻。 穆玄澈的脚步踏进东暖阁时,怀中的邢烟已沉沉睡去。 小脸依旧绯红,长睫如蝶翼般安静地垂落,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宽大的龙床上。 然而,睡梦中的她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双臂紧紧缠着他的脖颈,怎么也不肯松开。 小巧的眉头微蹙着,发出小猫般无助的呓语:“别走……别丢下我……” 那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依恋,瞬间击中了穆玄澈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他心底最后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顺势侧身躺下,将她温软的身子密密实实地拢进自己宽阔的怀抱里。 “放心,”他低沉的声音在她发顶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与笃定,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嵌入骨血。 “朕不走。朕就在这里陪你。” 第76章 邢烟有孕了 东暖阁内,落针可闻。 沉水香的青烟在夜色熹微中无声浮动,氤氲着一室宁谧。 身下龙床锦衾温软,暖意融融,几乎要将人溺毙其中。 起初,邢烟不过是借醉佯睡,紧闭的眼睫下心思百转。 然而,当穆玄澈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纳入怀中,那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包裹上来时,强撑的意志终究松懈,连日来的疲惫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蜷缩在他宽厚坚实的胸膛里,意识渐渐沉入一片暖融的黑暗。 她睡得深沉,穆玄澈却了无睡意。 一月未见,怀抱中的人儿竟清减如斯。 那张素来惹人怜爱的巴掌小脸,如今瘦削得如同精雕的锥子,下颌线条愈发分明。 他轻轻执起她搭在自己臂上的手,纤细依旧,掌心指腹处却布满了细密的薄茧,粗糙的触感烙在他心尖,泛起一阵尖锐的疼。 将她打入冷宫,本意只想挫一挫她那过分清冷的棱角,磨砺心性,未曾想竟将她磋磨至此。 愧疚,如无声的鬼魅,悄然爬上心头,丝丝缕缕,缠绕不去。 他收紧了手臂,将这个如谜似雾的女子更深地嵌入怀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她腕间的茧,沉甸甸的誓言在心底无声烙下:往后,他定要护她周全,再不让她受这般委屈。 翌日。 天光尚未破晓,穆玄澈已悄然起身。 宫人们屏息凝神,伺候他换上庄重的朝服,动作轻巧得如同拂过羽毛,唯恐惊扰了榻上安眠的人影。 临出门前,他驻足回望。 锦帐半掩,邢烟睡得正沉,面容在熹微晨光中褪去了平日的清冷疏离,显出几分难得的恬静柔软。 他目光沉沉地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低声对侍立一旁的宝珠吩咐:“今日,让她留在此处好生歇息。” 宝珠得了恩旨,得以入内伺候,早已在屏风外静候多时。 邢烟这一觉,睡得前所未有的沉实,仿佛连月来紧绷的筋骨都在这份温软中彻底舒展开。 意识回笼时,只觉通体舒泰,慵懒得不愿动弹。 “小姐,您可算醒了!” 宝珠见她睁眼,立刻笑盈盈地趋前,一边麻利地挽起帐幔,一边絮絮叨叨地回禀。 “皇上吩咐了,让您安心歇在东暖阁,不必回青岚居。奴婢这就伺候您梳洗。黄院判已在殿外候着,皇上特意嘱咐他来给您请个平安脉。” 邢烟在宝珠的搀扶下坐起身,任由她侍弄。 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悄然攀上她的唇角。 冷宫之苦,自是煎熬。 然而,这步以退为进的险棋,终究是在穆玄澈心中种下了一颗名为“愧疚”的种子。 她深知,帝王之心,愧疚便是最牢靠的绳索。 唯有这份愧疚,才能催生他源源不断的弥补与付出。 而她所求,正是这因亏欠而滋生的、独一无二的、难以替代的恩宠。 “饿了。” 她捂着因空虚而微微作响的腹肠,直言道。 “奴婢这就传膳!”宝珠应声而动。 片刻,一列宫女鱼贯而入,精致的食盒次第打开,珍馐美馔瞬间铺满了案几,琳琅满目,香气四溢。 宝珠挥手屏退众人。 邢烟此刻也顾不得什么仪态,落座后便执箸大快朵颐。 食物的鲜美熨帖着脾胃,是久违的满足。 “坐下,一起吃。” 她咽下口中食物,鼓着腮帮子,含糊却不容置疑地对宝珠说道。 这龙床,果然好眠! 这御膳,更是人间至味。 腹中充实,宝珠便引了在外恭候多时的黄院判入内。 邢烟虽已贬为庶人,但能夜宿东暖阁、得圣上亲口垂询,其中分量,黄院判这等宫中老人岂能掂量不出? 他入殿后,对着倚在软榻上的邢烟便欲躬身行礼,姿态恭谨,不敢有丝毫怠慢。 “有劳黄院判。” 邢烟亦微微颔首,伸出皓腕,搁在引枕之上。 黄院判垂眸敛息,三指稳稳搭上寸关尺,凝神细察。 殿内一时只闻更漏滴答。 忽地,他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指下微顿,随即又更仔细地探寻了几个来回。 终于,他缓缓收回手,起身,面上带着一种混合着震惊与职业性恭谨的神情,拱手道:“恭喜姑娘!此乃滑脉,姑娘已有身孕月余!” 此言一出,犹如平地惊雷。 邢烟浑身一僵,搭在引枕上的手骤然攥紧,指尖瞬间褪尽血色。 宝珠更是惊得倒抽一口凉气! 在冷宫,她一心扑在淑太贵妃的病体上,竟全然疏忽了小姐的月信之期。 她一个箭步上前,也顾不得许多,径自搭上邢烟的腕脉细细诊查。 少顷,她抬起头,眼中亦是惊疑不定:“小姐,是真的!您……您真的有了!” 一个月前,冷宫那唯一一夜的荒唐缠绵竟……竟然结下了珠胎! 后宫女子,谁不渴盼龙裔,以固恩宠? 可这突如其来的“喜讯”,对邢烟而言,却无异于催命符! 她是云嫔选中的代孕之器,一旦云嫔知晓她腹中怀了皇嗣,以她如今的身份,绝无可能护住这个孩子! 入宫之初,邢烟便立誓要挣脱这既定的悲剧轮回,绝不让前世的惨剧重演! 想借她的腹生子?做梦! “黄院判!” 邢烟猛地从榻上滑下,双膝重重跪落在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与决绝。 “奴婢身怀龙裔一事,恳请您暂缓禀告皇上!” 她需要时间!需要筹谋! 这个孩子,绝不能成为他人掌中之物! 黄院判脸色骤变,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为难:“这……姑娘,龙裔之事,关乎国本,老臣……老臣岂敢隐瞒圣上?这万万使不得啊!” 身为穆玄澈的心腹太医,他深知其中利害。 隐瞒龙嗣,一旦有失,便是抄家灭族的泼天大罪! “院判大人,求求您了!” 宝珠也扑通一声跪下,连连叩首,“我家小姐如今身份尴尬,处境艰难,求您开恩,暂且替她瞒上一瞒,容我们想想法子!” 黄院判紧锁眉头,花白的胡须微微颤动,只是不住地摇头叹息,却不敢应承。 绝望之际,邢烟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淑太贵妃憔悴却坚毅的面容!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掠过一丝孤注一掷的光芒,颤抖着手,从贴身里衣内掏出一条用红绳系着的、磨得油润发亮的小木鱼。 “黄院判,”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您……可认得此物?” 这完全是一场赌注! 然而,就在那古朴小巧的木鱼映入眼帘的刹那,黄院判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僵在原地! 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那物件,瞳孔骤然收缩,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臣……臣斗胆,可否……可否让老臣……近观……” 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邢烟毫不犹豫地将木鱼解下,轻轻放在他伸出的、同样颤抖不止的掌心。 黄院判双手捧着那小小的木鱼,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又似捧着滚烫的烙铁。 他翻来覆去,指尖一寸寸抚过那熟悉的轮廓,最终停留在木鱼底部一道极其细微、唯有真正熟悉它的人才能辨认出的特殊刻痕上。 刹那间,这位历经三朝、见惯风浪的老太医再也抑制不住,浑浊的老泪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 他双膝一软,“咚”地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砖上,双手将那木鱼高高捧过头顶,额头深深抵住地面,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野兽呜咽般的悲鸣。 “臣……臣黄振宇……叩见……淑太贵妃……千岁……千千岁……” 那悲恸欲绝的叩拜,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气力。 殿内死寂,唯有老人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般的抽泣在无声地回荡。 邢烟与宝珠屏息凝神,不敢打扰。 片刻后,黄院判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是豁出一切的决然。 他跪行几步,双手将那条承载着太多过往与忠诚的小木鱼,无比郑重地奉还到邢烟面前,声音嘶哑却清晰。 “她……她老人家……可还……安好?” 邢烟接过木鱼,紧紧攥在手心,重重地点了点头。 “太贵妃娘娘一切安好,院判大人勿忧!” 黄院判闻言,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他抬起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 再抬头时,眼中所有的脆弱与悲戚已尽数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磐石般的坚定与忠勇。 他再次深深叩首,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姑娘放心!老臣残躯在此,今日之事烂于腹中,绝无第三人知晓!姑娘但有差遣,老臣……万死不辞!” 第77章 赖上皇帝的床 不多时,早朝散罢。 穆玄澈的脚步没有丝毫迟滞,龙袍未及更换,便带着一身朝堂的肃杀与急切,径直走向东暖阁。 “黄振宇,”他人未至,沉冷的声音已穿透殿门,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胡氏的身子,究竟如何?” 黄院判敛容肃立,闻声立刻垂首跪伏于地。 邢烟亦迅速从榻上滑下,姿态恭顺地行了大礼。 “民女胡氏,叩见皇上。” “快起来!地上寒凉!” 穆玄澈大步流星上前,温热的大手不由分说地包裹住她微凉的小手。 力道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强势,将她稳稳扶起。 他深邃的眸子锁住她低垂的脸庞,那张本就瘦削的小脸,此刻在殿内柔和的光线下更显苍白脆弱,像一碰即碎的薄胎瓷。 攥着她小手的力道,不自觉地又加重了几分。 黄院判沉稳而略带沉重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回禀皇上,胡姑娘体质本就孱弱,此番……损耗过甚,元气大伤,亟需长期静养,辅以温补之药,方能缓缓恢复……” 话音未落,穆玄澈心头那根名为“愧疚”的刺,已狠狠地扎了下去,泛起尖锐的钝痛。 他眉峰紧蹙,不容置疑地命令道:“朕命你,自今日起,专责胡氏的身体调理!务必让她恢复康健,不得有误!” “臣,遵旨!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恩!” 黄院判叩首领命,声音斩钉截铁。 “民女……谢皇上恩典。” 邢烟适时地屈膝,声音轻柔,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顺从。 腹中悄然孕育的秘密让她此刻心弦紧绷。 由黄院判亲自照料,无异于一张无形的护身符。 她所求,正一步步落入掌中。 她微微抬起眼帘,那双剪水秋瞳望向穆玄澈,里面盛满了劫后余生的脆弱与真切的感恩。 这眼神,如同羽毛,轻轻搔刮在穆玄澈的心尖。 他仿佛在这眼神里,看到了他一直想要的信任与依靠。 殿内气氛刚有片刻凝滞,赵德允便躬着身子,悄无声息地趋近。 他低声禀报:“皇上,云嫔娘娘又在外求见,道是有要事需与皇上商议……” 话音未落,穆玄澈已是不耐烦地一挥手,眉宇间笼上一层寒霜。 “告诉她,朕正与大臣议政,无暇他顾!” “嗻。” 赵德允垂首应声,不敢有丝毫迟疑,迅速躬身退了出去。 邢烟低垂的眼睫下,一丝极淡、几不可察的得意如流星般划过。 苦肉计初显成效。 这道在穆玄澈与云嫔之间撕开的裂痕,虽细如发丝,却足以致命。 帝王情爱,从来都是权衡的砝码。 云嫔能常青不败,倚仗的不过是那份恰到好处的“懂事”与宁远侯府在朝堂上沉甸甸的分量。 穆玄澈以质子之身登临大宝,根基浅薄如浮萍,宁远侯的支持,曾是他站稳脚跟不可或缺的基石。 然而,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龙椅一旦坐稳,曾经倚重的权臣,便成了必须拔除的芒刺。 宁远侯的倾颓,不过是时间问题。 而她邢烟,便是要成为那根率先刺破脓疮、加速其溃烂的毒针! 赵德允的身影刚消失在门外,邢烟便猛地从穆玄澈温暖的手掌中挣脱出来。 她后退一步,姿态疏离地福下身去,瞬间又变回了那个冷硬如冰的罪奴。 “谢皇上昨夜收容之恩。时辰不早了,奴婢该回青岚居刷洗恭桶了。” 言毕,她转身便要离去,决绝得没有一丝留恋。 穆玄澈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结,一股无名火窜上心头。 他长臂一伸,再次攥住邢烟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她微微踉跄。 “朕说了,让你留下!哪儿也不准去!” 宝珠见状,立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求皇上庇护!小姐如今的身子,一阵风都能吹倒了!若再去干那些腌臜活计,会没命的……” 宝珠的话字字泣血,直戳穆玄澈的心窝。 穆玄澈心头一紧,那点被忤逆的怒火瞬间被更深的焦灼取代。 他一把将邢烟拉回身边,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你安心在此休养!一切,朕自有安排!” 他的目光紧紧锁着她,仿佛要将她钉在原地。 邢烟被他攥得生疼,却恰到好处地抬起盈盈泪眼,眸中水光潋滟,满是惊惶与无助。 “奴婢……” “你不是谁的奴婢!” 穆玄澈厉声打断她,语气里压抑的怒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交织。 “好生待着!” 他松开手,深深看了她一眼,终究没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留下一个带着余怒的背影。 邢烟知道火候已到,立刻收敛了泪意,对着他离去的方向,恭顺地再次行礼。 “民女……谢皇上怜惜。” 待那明黄的身影彻底消失,宝珠才松了口气,连忙上前搀扶邢烟躺回那锦被温软的龙床。 “小姐,您如今是双身子的人了,可千万要仔细着。” 宝珠替她掖好被角,忧心忡忡。 这龙床,果然如堕云端,让人沉溺。 邢烟一沾枕头,浓重的疲惫便如潮水般涌来。 然而,在意识沉入黑暗前,她强撑着最后的清醒,开始新一轮的布局。 “小邓子……如今在何处当差?” 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 宝珠立刻凑近低语:“咱们宫里遣散的人,都回了内务府听候发落。奴婢昨夜已设法与小邓子通了气,他回话,一切但凭小姐差遣,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邢烟闭着眼,嘴角却牵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很好,让他把我在养心殿的消息散出去,越快越好。” 宝珠闻言一惊,面露不解:“小姐,这是为何?云嫔若知道您在这儿,她岂能善罢甘休?只怕……” “就是要让她知道!” 邢烟猛地睁开眼,眸中再无半分睡意,只剩下淬了冰的寒芒。 “出了冷宫,我便不再是任人揉捏的棋子了!” 淑太贵妃赐予的底牌,腹中悄然孕育的筹码,让她有资格化身为最锋利的“钮钴禄邢烟”! 穆玄澈的愧疚,如朝露般易逝。 仅仅将她留在养心殿,却吝于恢复她的身份地位,这点微末的“恩典”,远远不够。 她必须将这愧疚无限放大,化作实实在在的铠甲,在她真正站稳脚跟之前,抵御来自云嫔的明枪暗箭。 “奴婢明白了!” 宝珠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狠绝,“奴婢这就去办!” 她脚步轻捷而坚定地退了出去。 殿内重归寂静,邢烟终于放任自己沉入那温暖的黑暗,为即将到来的风暴积蓄力量。 青岚居。 云嫔在养心殿外吃了闭门羹,一张精心描绘的芙蓉面气得微微扭曲。 “赵德允这个老阉奴!” 她回到自己宫中,一把将案几上的茶盏扫落在地,碎裂声刺耳。 “往日里在本宫面前摇尾乞怜,如今倒学会狗眼看人低了!” 云嫔胸脯剧烈起伏,显是怒极。 翠香慌忙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替她揉捏着小腿,一边谄媚道:“娘娘息怒,那老阉狗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仗着在御前行走罢了。等寻着机会,寻个错处打发了他去守皇陵,看他还敢不敢给娘娘脸色看!” “本宫都按皇上的意思,宽恕了那个贱人,他为何还是这般冷落本宫?”云嫔百思不得其解,一股巨大的失落和不安攫住了她。 翠香眼珠一转,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邀功的得意。 “娘娘,奴婢方才从小喜子那儿得了信儿,说皇上昨夜临幸了一个宫女!听说那宫女,此刻还在养心殿里躺着呢!” “宫女?!” 云嫔的柳眉瞬间倒竖,一股不祥的预感如毒蛇般缠绕上心头。 穆玄澈不好女色是出了名的,后宫佳丽都难入他眼,怎会突然对一个低贱的宫女…… 宫女?! 一个名字如同惊雷般在她脑中炸开! “那个贱人现在何处?!” 云嫔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 翠香跪在地上,犹自得意地邀功。 “娘娘放心!奴婢昨个儿就按您的吩咐,把她打发去恭房了,以后专门刷洗恭桶!那腌臜地方,定能好好磨磨她那身贱骨头……” 这本该是个令人快意的消息。 然而,云嫔听完,非但没有丝毫喜悦,反而脸色剧变! 她猛地抬脚,狠狠踹在翠香心口! “蠢货!” 伴随着一声厉叱,翠香“哎哟”一声惨叫,被踹得翻滚在地。 云嫔看也不看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提着繁复的裙摆,发疯似的冲出殿门,直扑向那污秽之地! 翠香顾不得疼痛,连滚爬起,哭喊着追上去。 “娘娘!娘娘!那种地方污秽不堪,仔细脏了您的鞋袜!让奴婢去!奴婢去……” 但云嫔的脚步快得惊人,带着一种焚心蚀骨的恐慌和即将爆发的毁灭欲。 还未靠近那排低矮的房舍,一股令人作呕、浓烈到几乎凝成实质的恶臭便扑面而来,熏得人头晕眼花。 黄绿色的污浊液体,正从其中一扇紧闭的木门底下蜿蜒渗出,如同毒蛇的涎水,在地面上肆意蔓延,发出阵阵令人窒息的气味。 翠香连滚带爬地抢在云嫔之前,用尽全身力气撞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哐当——” 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 门内,一片狼藉。 倾倒的恭桶歪七扭八地躺在地上,污秽之物泼洒得到处都是,恶臭冲天。 然而,那本该在此受尽折磨的身影,却凭空消失了…… 只有一群绿头苍蝇,在污秽上嗡嗡盘旋,发出令人心头发毛的声响…… 第78章 皇上说过只爱臣妾一人 “贱人!” 云嫔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翠香吓得魂飞魄散,她原以为将邢烟打发去这等腌臜之地是上好的磋磨,谁知竟是一步臭棋! “娘……娘娘息怒!皇上……皇上昨夜宠幸的,定然不是她……” 翠香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试图辩解。 话音未落,“啪!”一声脆响! 云嫔盛怒之下,反手一个耳光狠狠抽在她脸上。 翠香猝不及防,被打得眼冒金星,脚下踉跄,重心一失,整个人“噗通”一声,直直摔进那片散发着恶臭的黄绿色污浊之中! “啊——!” 凄厉的尖叫划破空气。 她下意识想用手撑地爬起,可手掌所及之处尽是粘腻滑溜的秽物,恶臭瞬间裹挟了她,熏得她几欲作呕。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云嫔胸中怒火无处宣泄,抬脚就朝蜷缩在污秽里的翠香狠狠踹去,一脚、两脚、三脚…… 翠香无处可躲,只能蜷缩着身子硬生生承受。 那几脚正踹在翠香脆弱的肋骨上,剧痛让她瞬间白了脸,额上冷汗涔涔而下,牙关紧咬,却连一声痛呼都不敢溢出。 被妒火和屈辱彻底吞噬的云嫔,哪里还顾得上仪态? 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气势,踩着满地污渍就朝殿外冲去。 翠香强忍着肋骨处的钻心剧痛和浑身的恶臭,连滚带爬地追上去,声音带着哭腔。 “娘娘!娘娘息怒啊!事已至此,咱们……咱们得从长计议啊!” “计议?” 云嫔脚步不停,声音尖利得刺耳。 “皇上冷落本宫整整一月!那贱人才出冷宫,他便……他便……这简直是当着阖宫的面打本宫的脸!是奇耻大辱!” 她脚步愈发急促,目标明确,直奔养心殿! 养心殿内。 穆玄澈正与几位军机大臣围在巨大的舆图前,凝神商议边关军情,气氛肃穆低沉。 殿外。 云嫔不管不顾的尖叫声骤然响起。 “我要见皇上!让开!本宫要见皇上——!” 赵德允躬着身,一脸为难地挡在殿门前,苦口婆心地劝阻:“云嫔娘娘息怒!皇上此刻正与诸位大人商议国事,实在不便……” “狗奴才!” 云嫔此刻最听不得“议事”二字。 她猛地抬手,尖利的护甲几乎戳到赵德允脸上,厉声叱骂,“本宫看你是活腻歪了!敢拦本宫的路!” 赵德允那张向来圆滑世故的老脸,瞬间沉了下来,如同覆上了一层寒霜。 奴才的身份是他的本分,但身为御前总管,行走宫闱多年,便是太后也要给他三分薄面,何曾被人如此当众指着鼻子辱骂? 这“狗奴才”三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心尖上。 “娘娘息怒!” 赵德允腰弯得更低,语气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强硬。 “皇上确在议事!便是娘娘要了奴才这条贱命,奴才也万不敢放娘娘此时入内惊扰圣驾……”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身体挡住去路。 然而,积压了一月的委屈、嫉妒和此刻的狂怒,已让云嫔彻底失了理智。 她猛地一推赵德允,趁着他“踉跄”后退的瞬间,竟硬生生撞开了殿门,直冲了进去! “皇上——!” 殿门洞开,云嫔的身影闯入这庄严肃穆的议政之所。 数十道惊愕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前一瞬还怒发冲冠的她,在踏入殿门、视线触及穆玄澈的刹那,竟奇迹般地换上了一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模样。 她提着被污物沾染的裙袂,带着一身狼狈与泪痕,不管不顾地就朝御座方向扑去,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赎。 赵德允一手扶着腰,一瘸一拐地紧跟着冲进来,“扑通”跪倒,声音带着惶恐。 “皇上!奴才该死!奴才没能拦住云嫔娘娘……” “云嫔,”穆玄澈的声音响起,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如同寒冬腊月的冰凌,“你这是做什么?” 这一声疏离的“云嫔”,如同兜头一盆冰水,浇得云嫔浑身一颤。 一个月前,他还亲昵地唤她“爱妃”;往日里,她只需掉一滴泪,他便心疼不已。 可此刻,她脸上泪痕交错,狼狈不堪,他却连眼皮都未曾为她抬一下,眸中只有一片冻人的漠然。 “皇上……” 云嫔哽咽着,心中的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臣妾……臣妾有万分紧要的话想同皇上说……” 穆玄澈的眉头紧紧锁起,目光依旧停留在舆图上,语气是毫不掩饰的不耐:“晚些再说。朕没空。” 这冰冷的话语和漠视的态度,彻底点燃了云嫔心中最后一点奢望。 过往的每一次争执,只要她稍作姿态,他总会顺着台阶下来。 可如今……他像换了一个人! “皇上……” 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落,那双曾让帝王心醉的含情目此刻盛满了绝望。 “您……您是厌弃臣妾了吗?” 她试图唤起他往日的怜惜。 穆玄澈终于抬起了头。 那目光,锐利如刀锋,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直直刺向云嫔。 “出去——!” 两个字,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赵德允立刻忍着“腰痛”上前,作势要搀扶。 “云嫔娘娘,皇上正在处理军国大事,您先请回吧……” 他的手刚碰到云嫔的手臂。 云嫔此刻已是惊弓之鸟,下意识地猛地一甩手,力道其实并不大。 然而,赵德允却像是被一股巨力击中,夸张地“哎哟”一声,整个人“踉跄”着重重摔倒在地! “嘶——” 殿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所有大臣的目光瞬间变得复杂而微妙,齐齐落在云嫔身上。 竟敢在御前动手推搡御前总管?! 穆玄澈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危险,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森寒的视线牢牢锁住云嫔,声音陡然拔高,蕴含着雷霆之怒。 “你到底想干什么?” 小喜子连忙上前,和另一个小太监手忙脚乱地将“哎哟”不止的赵德允搀扶起来。 赵德允扶着腰,脚步虚浮,仿佛伤得不轻,却不忘职责,强忍着“痛楚”,冲殿内的大臣们使了个眼色,微微摆手。 大臣们何等精明,立刻会意,纷纷躬身,屏息凝神,如潮水般悄无声息地迅速退出了养心殿。 殿门在身后沉重地合上。 隔绝了外界的目光,云嫔紧绷的神经仿佛瞬间断裂,压抑的哭声终于爆发出来,带着无尽的委屈和哀怨: “玄郎……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你别再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她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不顾一切地再次扑上去,想像从前无数次那样,环抱住他的腰,将脸埋进他温暖的怀抱里寻求慰藉。 然而,这一次,她的手尚未触及那明黄的龙袍,便被一只冰冷的手无情地格开了。 “既知错了,”穆玄澈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他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径直走回御案后坐下,“那就回你的青岚居,闭门思过。” 云嫔如遭雷击,僵立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案后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帝王,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 “玄郎……你……你这话是何意?” 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带着破碎的颤抖。 “字面意思。” 穆玄澈的声音依旧冰冷,甚至拿起了案上一份奏折,目光垂落其上。 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云嫔脚底窜起,直冲头顶,可胸腔里那团名为嫉妒和愤怒的火焰却烧得更旺。 她猛地抬手指向东暖阁的方向,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声音带着绝望的尖利。 “就因为她那样一个低贱的婢女!皇上就要如此折辱臣妾,将臣妾弃如敝履?” “她不是婢女。” 穆玄澈终于再次抬眼,目光如冰锥,直刺云嫔心窝,声音斩钉截铁。 这冰冷的宣告彻底击溃了云嫔。 寒气冻结了她的血液,怒火却在五脏六腑里焚烧。 她最后的骄傲和执念让她脱口而出那个曾经让她无比安心的承诺。 “皇上说过此生只爱臣妾一人!” 回应她的,是穆玄澈掷地有声、不容置疑的宣告,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殿宇的梁柱上,也敲碎了她所有的幻想。 “朕,是天子!” 云嫔彻底僵住了。 所有的言语、所有的泪水、所有的委屈和愤怒,在这句“朕是天子”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只是站在那里,任由泪水无声地汹涌流淌,冲刷着精心描画的妆容,留下狼狈的痕迹。 “来人!” 穆玄澈不再看她,声音冰冷地命令道,“送云嫔回宫!” 殿门应声而开,两名小太监垂首快步进来,一左一右站在云嫔身侧,声音平板无波。 “云嫔娘娘,请——” 云嫔失魂落魄地,一步一顿,如同踩在刀尖上,被两个太监“请”着,踉跄地朝殿外走去。 临出门前,她最后一次回头望向那个端坐御案后的男人,眼神里充满了刻骨的怨毒与不敢置信的绝望。 东暖阁的门缝边。 一双机灵的眼睛将殿内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宝珠悄无声息地退回到暖阁深处,对着慵懒倚在龙床上的邢烟,压低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兴奋。 “小姐,云嫔碰了个天大的钉子!灰头土脸地被‘请’出去了!” 闻言,邢烟在柔软温暖的龙床上惬意地舒展了一下身体,像一只餍足的猫儿,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又畅快的笑意。 “呵,这样的钉子,她也该碰一碰了。” 第79章 借力打力 “小姐,接下来我们怎么做?” 宝珠凑近邢烟,声音压得极低,眼里闪烁着好奇与一丝按捺不住的兴奋。 云嫔与皇上的嫌隙已然挑明,若只是作壁上观,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大好局面? 邢烟慵懒地半阖着眼,目光却似穿透了窗棂,投向那看似澄澈实则暗流汹涌的宫闱深处。 云嫔在穆玄澈那里碰了个硬钉子,以她那睚眦必报的性子,岂会善罢甘休? 但云嫔终究是聪明人,冲动过后,定会权衡利弊,与九五之尊正面硬碰,无异于以卵击石。 前世种种如潮水般涌入邢烟脑海。 她见识过云嫔太多手段,其中一招尤为阴毒。 借力打力,煽风点火。 将矛头悄然引向他人,让目标成为众矢之的,自己则隐于幕后坐收渔利。 这一次,邢烟笃定,云嫔依旧会祭出此招。 “等。” 邢烟红唇轻启,只吐出一个字,声线平淡无波。 宝珠秀眉微蹙,满腹疑惑几乎要溢出来:“等?小姐,我们等什么?” 邢烟在柔软的锦被中翻了个身,寻了个更舒适的姿势,仿佛谈论的并非生死攸关的宫斗,而是寻常午后的小憩。 她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算计,“等那团被刻意煽动的更大的怒火降临。” 云嫔想借他人之手将她碾碎,她又何尝不能顺势借力,将这滔天怒火引回其源头? 博弈场上,总有人要付出惨痛代价。 而她邢烟,绝不做那个得不偿失的输家。 养心殿外。 云嫔被两个面无表情的小太监“恭送”出来,形容狼狈,精心梳理的发髻散落几缕,贴在汗湿的鬓边。 早已候在廊下的翠香,一身难以消散的恶臭立刻扑面而来。 “娘娘……” 翠香强忍着身上的不适和肋骨的隐痛,小心翼翼地迎上前。 云嫔立刻嫌恶地捂住口鼻,猛地后退一步,仿佛躲避瘟疫。 “腌臜东西!离本宫远些!” 那刺鼻的气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方才的屈辱。 穆玄澈的冷酷前所未有,她那些撒娇弄痴、以退为进的惯用伎俩,在他面前竟如泥牛入海,毫无作用。 她必须另辟蹊径。 翠香慌忙退开几步,主仆二人,一个满身狼狈怒火未消,一个一身恶臭疼痛难忍,沉默地、脚步匆匆地逃回青岚居,空气中只余下难闻的气味和压抑的低气压。 青岚居内。 一番近乎搓掉一层皮的盥洗更衣后,云嫔终于换上了一身洁净的宫装,坐在梳妆台前,由宫女重新梳妆。 翠香也忍着痛,换了衣裳,收拾妥当后立刻回到云嫔身边侍立。 “娘娘,”翠香斟上一杯温热的安神茶,低声劝慰。 “皇上不过是图一时新鲜罢了。您在他身边侍奉多年,皇上的脾性您最清楚不过。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得住气,万不能自乱阵脚,让旁人钻了空子。” 温热的水汽氤氲了云嫔的眼眸,也让她彻底冷静下来。 翠香说得对。 穆玄澈他何曾真心爱过谁?他爱的唯有他自己。 这后宫的女人,不过是他闲暇时的点缀,如同花园里应季的花,开得久些短些罢了。 她能长久立于不败之地,靠的是洞悉他的心思,拿捏着若即若离的分寸。 这次,是她轻敌了。 邢烟,这个看似无害的婢女,竟有如此手段和心机! 这份醒悟,来得太迟,代价也过于沉重。 “明日,”云嫔放下茶盏,指尖冰凉,声音却异常平稳,“你随本宫去一趟慈宁宫。” 翠香微怔:“慈宁宫?娘娘去求见太后?” 云嫔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中寒芒闪烁。 “皇上被一个身份卑贱的婢女迷惑了心智,做出这等不合规矩、有损龙体的事,本宫不信太后娘娘就能坐视不理!” 她与太后虽不算亲厚,但在维护皇家体统、约束皇帝行为方面,却有着天然的、出奇一致的立场。 穆玄澈是北庆朝出了名的大孝子。 即便非太后亲生,却对这位嫡母恭敬有加,从不违拗。 她奈何不了邢烟,但太后可以! 只要能达到目的,过程如何,又算得了什么? 东暖阁。 穆玄澈处理完堆积如山的政务,踏着浓重的夜色归来。 室内烛光昏黄,邢烟仍在沉睡,小小的身体在宽大的龙床上蜷缩成一团,秀气的眉头微微蹙着,仿佛梦中也有解不开的愁绪。 他轻步走到榻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想要抚平那抹褶皱。 指尖刚触及微凉的肌肤,沉睡的人儿便惊悸般一颤,倏然睁眼。 “皇……皇上?” 邢烟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挣扎着要起身行礼。 穆玄澈的大手轻轻按在她肩头:“是朕扰了你。”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望向她的眼中,竟凝聚着浓得化不开的歉疚。 帝王的歉疚?用得好是穿心利剑,用不好便是自掘坟墓。 穆玄澈坐拥天下,俯视众生,他缺的不是臣服,恰恰是这份能让他感到真实的、毫无算计的平等相待。 邢烟没有顺势展现委屈或惶恐,反而捂着平坦的小腹,抬起清澈的眸子,带着一丝孩子气的直率大胆问道:“皇上用过晚膳了吗?” 穆玄澈微微一怔,摇了摇头。 今日朝务繁杂,云嫔又来大闹一场,他心绪烦闷,毫无胃口。 “我饿了……” 邢烟的声音很低,带着点刚睡醒的软糯,但那双眼眸却亮晶晶地、坦然地望着他。 没有算计,没有谄媚,甚至没有了他曾不解的疏离抗拒,只有纯粹的饿。 “好,”穆玄澈心头莫名一松,起身扬声吩咐。 “摆膳!朕也陪你用些。” 精致的菜肴很快布满了小桌。 邢烟在宝珠的服侍下起身,披了件外衫,坐到桌边。 她无视了布菜宫女,自己端起小碗,夹了喜欢的菜,小口小口却吃得极其认真香甜。 穆玄澈本无食欲,可看着她专注满足的吃相,听着那细微的咀嚼声,竟也鬼使神差地拿起筷子,不知不觉间,竟用了小半碗饭。 久违的暖意顺着食道蔓延开来,驱散了些许疲惫。 邢烟放下碗筷,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 她眼波流转,望向穆玄澈:“皇上可愿手谈两局?消消食也好。” 穆玄澈眯起眼打量她。 身处东暖阁这龙榻之侧,她竟无半分拘谨惶恐,周身反倒洋溢着一股罕见的自在从容。 这份惬意,他已许久未在后宫任何嫔妃身上见到过。 莫名的,他很喜欢这种感觉。 “好。”他颔首。 赵德允立刻会意,指挥小太监在临窗的案几上摆下棋盘。 邢烟与穆玄澈相对而坐。 她一手随意地支着下巴,一手拈起莹润的白玉棋子,眸光专注地落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 没有言语,只有棋子落在楠木棋盘上清脆的“嗒嗒”声,以及烛光下两人专注的身影。 棋局无声厮杀。 邢烟落子如风,毫不相让。 两局下来,竟杀得穆玄澈丢盔弃甲,片甲不留。 “皇上还要下吗?” 连赢两局,邢烟眼里的光芒更盛,带着棋逢对手的兴奋。 穆玄澈的兴致也被彻底勾起,输赢似乎已不重要,这酣畅淋漓的棋局本身,便已驱散了白日的烦闷与倦怠。 “再来两局!”他沉声道。 又是两局无声的鏖战。 结果毫无悬念,穆玄澈再次败北。 他凝视着棋盘,脸上没有半分输棋的恼怒,反而有种奇异的、久违的平静与畅快,心底对眼前这女子的棋艺甚至生出一丝钦佩。 “看来朕这棋艺,尚有偌大精进空间啊。” 他摩挲着指间的黑子,语气竟带着几分自嘲的轻松。 邢烟的目光依旧胶着在棋盘上,秀眉微蹙,忽然伸出纤指,点在一处空位上。 “皇上方才若是落子于此,我必输无疑。” 她指尖轻移,将一枚白子推至那个关键点位。 穆玄澈顺着她的指尖看去,顿觉豁然开朗,先前困局的迷雾瞬间被拨开! 他猛地抬头看向邢烟,只见她脸上并无半分自得之色,只有一种沉浸于棋道本身的纯粹淡然,仿佛输赢得失,在她眼中不过寻常。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朕今日,受教了。” 穆玄澈心悦诚服,眼中闪烁着棋逢知己的喜悦光芒。 夜色愈深,两人又下了两局。 邢烟的眼皮开始沉重地打架,掩口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穆玄澈见状,虽未尽兴,却也不再贪局,温声叮嘱宝珠好生伺候邢烟安歇。 他起身去了前殿,将余下几份紧要的奏折批阅完毕。 待他再回东暖阁时,床榻上的邢烟早已沉入梦乡。 他放轻动作,在她身侧躺下。 鼻息间萦绕着她发间清浅的茉莉花香,奇异地安抚了他纷杂的心绪。 他合上眼,一夜无梦,睡得格外安稳。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翌日清晨,邢烟尚在温暖的梦乡沉浮,便被一阵急促而不容抗拒的拍门声惊醒。 第80章 太后召见邢烟 “小姐!不好了,太后娘娘要见您!” 宝珠煞白着一张脸,跌跌撞撞闯入内室,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邢烟搁下手中的书卷,嘴角缓缓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透着一丝了然于胸的冷意。 云嫔的动作真是快啊,只是没想到她这次搬来的救兵竟然是太后! 有趣! “慌什么。” 邢烟的声音平稳得如同无风的湖面。 她掀开锦被,从容起身,“天塌不下来。” 宝珠见她镇定,勉强压下心头惊惶,连忙上前伺候她洗漱。 “刘嬷嬷已经在殿外候了好一阵了!说是太后催得急,奴婢瞧着那脸色……” 宝珠的话未说完,意思却已分明。 刘嬷嬷是太后最亲近的人,代表的是太后的态度。 可即便如此,邢烟依旧不紧不慢,任由宝珠为她绾发净面,动作优雅而舒缓。 “既然已经等了好一阵,那便让她再等上一等吧。” 她对着铜镜,看着镜中那张清丽却略显苍白的面容,语气平淡无波。 她甚至慢条斯理地用完了早膳,每一口都细细咀嚼,仿佛在品味即将到来的风暴。 待一切收拾妥当,她立于镜前,最后审视自己。 素面朝天,未施粉黛,乌发仅用一根素银簪松松挽住,身上是最寻常不过的素色宫装。 她如今无位无份,一个普通女子的姿态最是妥帖。 然而,临出门前,她眼底掠过一丝狡黠的光,伸手探入衣襟,取出那枚小巧玲珑、色泽温润的木鱼挂饰,将它郑重其事地悬在了颈间。 寻常女子不戴珠翠,戴点这样的小玩意儿,总不为过吧? 既入慈宁宫,她也想借这条小木鱼投石问路一番,万一有收获呢? 邢烟踏出门槛前,低声吩咐,“宝珠,太后宣召我往慈宁宫的事,务必让皇上知晓。” 她的目光清亮而笃定。 宝珠虽不明其深意,但见邢烟如此镇定自若,心头也莫名安稳了几分,重重点头。 “小姐放心,奴婢定将此事办得妥妥帖帖!” 推开殿门,刘嬷嬷果然在廊下焦灼地踱步,额角似有薄汗。 邢烟莲步轻移,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迎上前,屈膝福了一礼。 “刘嬷嬷,劳您久候,实在对不住。” 她的姿态谦恭温婉,一如初见。 刘嬷嬷心头火气正待发作,目光却猛地被邢烟颈间那抹温润的色泽攫住。 那枚小木鱼! 她浑浊的老眼瞬间睁大,像是被钉住了一般,死死地盯着那物件,连呼吸都凝滞了。 “胡姑娘……” 刘嬷嬷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能否将您颈上挂着的小木鱼,给老奴瞧上一眼?” 邢烟依言,轻轻摘下木鱼,双手捧着递到刘嬷嬷面前。 刘嬷嬷却不敢伸手去接,只是就着邢烟的手,俯身凑近,贪婪而仔细地端详着那木鱼上的每一道纹路,每一个细微的磨损痕迹。 不过顷刻间,她布满皱纹的眼眶骤然泛红,浑浊的泪水迅速蓄满,情绪如惊涛骇浪般在她苍老的身躯里冲撞。 她死死咬着牙关,强忍着不让那泪水滚落,只有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泄露着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激动。 邢烟静静地看着,心中再无半分疑虑。 果然,她也是淑太贵妃身边的旧人。 “刘嬷嬷,时辰不早了,我们走吧。” 邢烟的声音温和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她主动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刘嬷嬷那只冰凉而布满褶皱的手。 无需言语,一切心照不宣。 那只紧握的手,传递着无声的确认与慰藉。 从养心殿通往慈宁宫的路,在今日显得格外漫长而寂静。 宫墙高耸,投下浓重的阴影。 唯有两人轻缓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宫道上回响。 良久,刘嬷嬷才从巨大的情绪波动中稍稍平复,声音低沉沙哑地问:“她……可还安好?” 邢烟目视前方,神情淡然,话语却清晰传入刘嬷嬷耳中。 “一切都好。只是时常挂念旧人。” 点到即止,却饱含深意。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刘嬷嬷没有再追问一个字,邢烟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所有的试探、确认、悲喜,都在这份沉甸甸的寂静中无声流淌。 行至慈宁宫朱红大门前,刘嬷嬷的脚步微顿,侧过脸,用极低的声音快速提点道:“云嫔一早便哭诉到了太后跟前,说皇上被妖女所惑,荒废后宫,求太后主持公道。姑娘心中需有数,待会儿谨言慎行。” 邢烟微微颔首,眼神沉静如水:“嬷嬷放心,我自有分寸。” 刘嬷嬷不再多言,引着邢烟步入那庄严肃穆的宫殿。 慈宁宫内,檀香的气息浓郁得几乎凝成实质,缭绕在每一寸空气中。 太后身着素色常服,背对着门口,跪在佛龛前的蒲团上,双目微阖,手中捻动着一串油润的紫檀佛珠,伴随着节奏单调而悠远的木鱼声。 她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悲悯祥和的佛光,如同庙宇中的菩萨。 然而,邢烟心底却是一片冷然。 她深知,越是罪孽深重之人,往往越需要用慈悲来粉饰太平。 “民女胡烟,叩见太后娘娘,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邢烟行至殿中,依礼深深叩拜下去。 笃、笃、笃…… 木鱼声依旧不紧不慢地响着,太后仿佛已入定,对邢烟的行礼置若罔闻。 太后未发话,邢烟便只能维持着叩拜的姿势,额心贴着冰凉的金砖地。 时间在袅袅香烟与单调的木鱼声中一点点流逝,空气仿佛凝固了。 这份刻意的冷落,是下马威,也是试探。 不知过了多久,木鱼声终于停歇。 太后在刘嬷嬷的搀扶下,缓缓起身,步履从容地走到正中的紫檀雕花太妃椅上坐定。 “抬起头来。” 太后的声音不高,带着久居上位的雍容与不容置疑的威严。 “让哀家瞧瞧,是何等样人,竟引得宫中这般不宁。” 邢烟依言直起身,微微抬起下颌。 太后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她脸上、身上,细细审视,带着审视一件物品般的冷静与锐利。 那目光如有千钧之重,几乎要将邢烟从里到外看穿。 殿内落针可闻,只有更漏滴答作响。 许久,太后才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伸手接过刘嬷嬷适时奉上的参茶,用小银匙轻轻搅动着。 “哀家记得你。” 她慢悠悠地开口,目光却依旧锁在邢烟身上。 “胡氏,你这孩子,倒也是个命途多舛的。” 语气中听不出是怜悯还是别的什么。 邢烟立刻再次伏地,姿态放得极低。 “能得太后娘娘垂询,已是民女天大的福分。” 她的姿态卑微,眼神却清亮。 太后并未让她起身,只是垂着眼帘,小口啜饮着参茶,殿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这时,侍立一旁的刘嬷嬷适时开口,打破了沉寂。 “禀太后,老奴方才去东暖阁宣召时所见,与云嫔娘娘所言大相径庭。皇上确是将胡姑娘安置在东暖阁,但听闻是因胡姑娘先前被云嫔苛待,身子亏损得厉害,皇上此举,乃是念其无辜,予以庇护调养,实是仁君体恤下情。胡姑娘也极为安分,只在阁内静养,从未逾矩半步。倒是云嫔娘娘……” 刘嬷嬷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未尽之言引人深思。 “嗯。” 太后放下茶盏,发出轻微的磕碰声,语气依旧平淡。 “皇帝还没糊涂到那份上。” 这话,算是对刘嬷嬷前半段的认可。 刘嬷嬷接着道:“老奴按太后吩咐,也私下问询了养心殿及东暖阁侍奉的宫人,众口一词,皆言皇上并未因胡姑娘而荒怠朝政,日常起居批阅奏折一如往常。胡姑娘更是谨守本分,深居简出。反倒是云嫔娘娘……” 她再次停顿,这次语气中带了一丝隐晦的暗示。 太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指间捻动佛珠的速度快了一分。 “你不说,哀家也清楚她素日是个什么性情。今日她来哭诉,不过是瞧着哀家这把老骨头清闲,想借哀家的手,替她扫除眼中钉罢了。” 言语间,已将云嫔的用心点破。 寥寥数语,已是高手过招,云嫔的算盘在太后面前,显得拙劣而可笑。 邢烟垂首静听,心中渐渐雪亮。 太后召见,并非问罪,更像是借机敲打各方。 就在殿内气氛微妙之际,慈宁宫门口骤然响起太监尖利的通传声。 “皇上驾到——!” 第81章 封邢烟嘉贵人 话音未落,就听到一阵沉稳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邢烟微微抬头,就见一身明黄龙袍的穆玄澈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目光如电,第一时间便锁定了跪在太后身侧的邢烟。 在见到她安然无恙时,他紧绷的肩线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 “儿子给母后请安。” 穆玄澈躬身行礼,声音沉稳。 太后抬起眼皮,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皇帝倒是会挑时候。哀家以为,你该更早一些来才是。” 太后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了然和调侃。 穆玄澈神色不变,从容应对。 “早朝时几位重臣有要务禀奏,散朝后儿子又与他们商议了许久。听闻母后召见了胡氏,儿子便想着,母后定然也有话要同儿子说。” 他将自己姗姗来迟的原因归结于国事,合情合理。 太后闻言,脸上终于绽开一丝慈和的笑意,指了指邢烟。 “你呀,最是机灵不过。哀家叫你过来,正是要问问你,你打算如何安置胡氏?” “她原本是宫里的贵人,因你一时之念入了冷宫,如今既已出来,总不能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一直住在你的东暖阁里。” “这后宫上下多少双眼睛看着,你难道要让她沦为阖宫的笑柄不成?” 这番话,既是关切,也是责问,更是在为接下来的安排铺路。 穆玄澈轻咳一声,姿态放低。 “母后教训的是,是儿子思虑欠周了。” 他随即侧身,朝侍立一旁的赵德允伸出手。 “旨意,拟好了吗?” 赵德允立刻躬身,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卷轴,双手奉上。 穆玄澈接过圣旨,目光转向邢烟,声音清晰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孟氏小产一事,朕已着人详查,证据确凿,与胡氏无干。胡氏入冷宫,本为反思己过,现反思期满,表现尚可。即日起,恢复胡氏贵人位份。”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念尔谨言慎行,知分寸顾大局,特赐封号‘嘉’,望尔不负此‘嘉’字。” 邢烟猛地抬起头,脸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震惊与难以置信的神情。 仿佛这恩典来得太过突然。 这份惊喜她演得十足十。 太后见了,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 “嘉贵人,还不快谢恩?” 邢烟仿佛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深深叩首,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与激动。 “臣妾……臣妾谢皇上天恩!谢太后娘娘恩典!” 她的额头触地,掩去了眼底一闪而过的锐利锋芒。 穆玄澈看着跪伏在地的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补充道:“至于你的寝宫……” 他略作沉吟,“青岚居毕竟已非吉地,朕再斟酌一二,过几日为你另择一处清净之所。” 穆玄澈的意图明显,是想将她挪离那个是非之地,置于更安全的羽翼之下。 可这保护之意,邢烟岂会不知? 然而,她心中早已有了决断。 既然决定要斗,既然已经恢复了位份,更得了“嘉”这个极有分量的封号,那么,占据地利之便才是上策! 思及此,邢烟抬起头,脸上带着温顺却坚定的神色,目光清澈地望向穆玄澈。 “臣妾谢皇上体恤。只是臣妾在青岚居住惯了,也舍不得那几株亲手栽下的梅树。臣妾斗胆,恳请皇上恩准,允臣妾仍居青岚居。” 她将“舍不得梅树”这样的小女儿情态作为借口,既显得合情合理,又巧妙地传达了她不愿退缩的决心。 穆玄澈眼底飞快掠过一丝诧异,随即被更深沉的赞许所取代。 他凝视着邢烟那双清澈却透着不容动摇意志的眼眸,心中了然:他能护她一时,却无法为她挡尽这深宫里的明枪暗箭。 在这处处是陷阱、步步需算计的后宫,真正的生存之道,唯有自身强大。 她主动选择留在风暴中心,这份胆识与心性,已远超他的预期。 “朕允了。”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帝王不容置喙的决断,同时也传递着无声的支持。 太后将一切尽收眼底,脸上慈祥的笑容更深了几分,仿佛一位乐见其成的长辈。 “嘉贵人。” 她语调温和,目光却别有深意地落在邢烟身上。 “哀家瞧着你这孩子甚合眼缘。往后得闲,多来哀家这慈宁宫走动走动,陪哀家说说话,解解闷。” 这橄榄枝抛得既体面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分量。 邢烟心知肚明太后用意深远,绝非简单的合眼缘。 她面上却绽放出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的温婉笑意,盈盈下拜。 “能得太后娘娘青眼,是臣妾莫大的福气。只要太后娘娘不嫌臣妾愚钝叨扰,臣妾定当常来聆听太后娘娘教诲。” 邢烟的姿态恭顺,言语熨帖,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处。 太后显然满意她的识趣,微微颔首,示意刘嬷嬷。 “去,把哀家那几样新得的玩意儿拿来,赏给嘉贵人压压惊。” 刘嬷嬷应声而去,很快捧回一个精致的托盘,上面覆着明黄软绸。 揭开一看,是几样玲珑剔透的玉器、一串品相极佳的南海珍珠链,还有一支点翠嵌宝的步摇。 虽非顶级重器,但件件别致精巧,足见用心。 这赏赐,既是安抚,也是昭示。 嘉贵人,入了太后的眼。 “哀家与皇帝还有些体己话要说,你先回宫安置吧。” 太后挥了挥手,姿态雍容。 邢烟再次谢恩,捧着太后的赏赐,在宝珠的搀扶下,仪态大方地退出了这暗流涌动的慈宁宫。 青岚居。 内务府总管陈德祥得了皇帝口谕,早已指挥着人手,将如流水般的赏赐源源不断地送进青岚居的侧殿。 崭新的紫檀木家具、流光溢彩的锦缎帐幔、成套的官窑瓷器、精巧的博古架摆件…… 宫人们步履匆匆,井然有序地忙碌着,将原本因主人失势而显得寥落冷清的侧殿,重新装点出属于贵人的奢华与体面。 主殿内,翠香扒着窗棂,目瞪口呆地看着隔壁侧殿络绎不绝的人流,心头涌起强烈的不安。 她慌忙转身,跌跌撞撞地跑进内室。 “娘娘!不好了!” 翠香的声音带着哭腔,脸色煞白。 “侧殿那边,内务府的人正大箱小箱地往里抬东西呢!看那阵仗,是要来新人了!” 云嫔本就因近日帝宠疏远而心烦意乱,闻言更是火上浇油。 她猛地将手中把玩的一只羊脂玉镯掼在地上。 “啪”的一声脆响,玉镯应声碎裂! “贱人!一个两个都往本宫眼皮子底下塞!” 她美艳的面孔因愤怒而扭曲,胸口剧烈起伏。 “打听清楚是谁了吗?哪个不长眼的敢住到本宫隔壁来?” 翠香吓得缩了缩脖子,声音发颤。 “奴婢听着他们隐约说什么‘嘉贵人’,可宫里头,哪有这个封号的贵人啊?” “嘉贵人?” 云嫔的眉头死死拧成了一个疙瘩。 她得宠那些年,仗着皇帝的偏袒,不知挡了多少人入宫的路。 如今新人不仅进来了,还堂而皇之地塞进了她眼皮子底下的青岚居侧殿! 这无异于在她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被羞辱的怒火,瞬间席卷了她全身。 “本宫倒要亲自去瞧瞧,是哪里来的狐狸精,竟敢在本宫的地盘上撒野!” 云嫔霍然起身,艳丽的长袖带翻了桌上的茶盏,茶水四溅。 她带着一股煞气,气势汹汹地冲出主殿,直奔侧殿而去。 侧殿门口,陈德祥正亲自指挥着几个小太监安置一架紫檀屏风,额角微汗。 云嫔的到来,让忙碌的宫人们瞬间噤若寒蝉,动作都僵硬了几分。 “陈总管!” 云嫔的声音又尖又利,带着浓重的嘲讽。 “好大的阵仗啊!本宫倒是好奇,究竟是何方神圣,值得您亲自在这儿督阵?这‘嘉贵人’是个什么来路的腌臜货色,说来给本宫听听?” 她目光如刀,扫过那些价值不菲的赏赐物件,心中的嫉恨几乎要喷薄而出。 陈德祥心头一紧,连忙躬身行礼,脸上堆起职业化的、带着几分惶恐的恭敬。 “奴才给云嫔娘娘请安!回娘娘的话,奴才们也是奉旨办事,这嘉贵人的来历,奴才实在不知啊。” 他低着头,避开了云嫔咄咄逼人的目光。 “不知?” 云嫔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冷的嗤笑,那笑声里充满了不屑和挑衅。 “既然连是什么下作东西都不知道,就敢在青岚居如此大张旗鼓?陈总管,你这差事当得可真是‘尽心尽力’啊!”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讽刺意味浓得化不开。 就在这时,青岚居的院门外,一道清泠泠的嗓音穿透了喧嚣,清晰地传来。 “姐姐今日好大的火气呀!” 话音落下,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只见邢烟身着一袭新制的、料子极好的水绿色宫装,发间只簪了一支太后新赏的点翠步摇,素雅中透着不容忽视的贵气。 她由宝珠搀扶着,仪态从容地走了进来。 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曾经的怯懦? 取而代之的,是眉宇间飞扬的自信,眼底深处淬炼过的锋芒,以及嘴角那抹似笑非笑,却足以刺痛云嫔神经的弧度。 她迎着云嫔震惊、错愕、继而转为熊熊怒火的目光,款款走近,笑容愈发灿烂,如同春日里骤然盛放的带刺蔷薇。 “姐姐,好久不见啊。” 第82章 给云嫔尝点苦头 “是你?” 云嫔的眼眸里瞬间填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与翻腾的怒火,仿佛看到了最不可能出现的魑魅魍魉。 嘉贵人竟然是邢烟! 这个被她亲手打入尘埃的妹妹,竟以如此风光又如此讽刺的姿态,重新站在了她面前,还顶着那个刺耳的嘉字封号! “姐姐这是不欢迎我回来么?” 邢烟巧笑嫣然,那笑容明媚得晃眼,却带着冰冷的锋芒。 她无视云嫔眼中喷射的怒火,步履轻盈地径直走上前,竟不容拒绝地挽住了云嫔僵硬的胳膊。 云嫔如同被毒蛇缠上,浑身一激灵,嫌恶地用力甩手。 “放开!谁是你姐姐!” 她的声音尖利刺耳。 可邢烟的手指却像铁钳般牢牢扣住她的臂弯,力道大得出奇。 她微微倾身,将带着一丝危险气息的呼吸喷在云嫔的耳廓上,声音压得极低。 “妹妹可是有桩顶顶要紧的事儿,想单独说与姐姐听呢。” 她随即抬起头,瞬间换上温婉得体的笑容,对着还在指挥布置的陈德祥颔首。 “陈总管,有劳了。” 陈德祥立刻堆起满脸谄媚,腰弯得更低了。 “贵人折煞奴才了,都是奴才分内之事,您放心!” 他的态度恭谨得与方才面对云嫔时判若两人。 邢烟不再看他,转而挽着浑身僵硬的云嫔,半是强迫,半是亲昵地就往主殿方向带。 同时对宝珠吩咐道:“这里你盯着些,我与姐姐叙叙旧。” “放开我!你放肆!” 云嫔羞愤交加,挣扎的力道更猛,试图甩脱那如同枷锁般的手臂。 翠香见状,立刻护主心切地贴身上前,挡在邢烟面前,声音带着强装的镇定。 “嘉贵人!您虽得了圣眷,但宫规森严,云嫔娘娘位份在您之上!还请您自重,莫要失了礼数!” 她试图用身份压人。 邢烟脚步一顿,缓缓侧过头,目光如淬了冰的银针,冷冷地钉在翠香脸上,声音不高,却带着迫人的寒意。 “礼数?呵!翠香姑娘莫非忘了,我本就是与娘娘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她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我与姐姐说几句体己话,你紧张什么?难道说你是存了心,巴不得我们姐妹阋墙,永不相睦?” 这顶“挑拨离间”的大帽子扣下来,翠香瞬间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 她立刻嗫嚅道:“奴……奴婢不敢!奴婢绝无此意!” “那还不让开?” 邢烟强势地越过翠香,硬是“挽着”云嫔朝主殿走去。 踏入殿门,隔绝了外界的视线,邢烟立刻松开了手。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褪去,换上了一副痛心疾首的神情,抢在云嫔发难之前,先声夺人。 “姐姐!您糊涂啊!” “妹妹自幼虽未长在父母膝下,可血脉相连,打断骨头连着筋!妹妹当初入宫,为的就是替姐姐分忧解难,念的是这份骨肉至亲的情分!姐姐您怎能如此狠心,竟对亲妹妹落井下石?” 邢烟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翠香慌忙辩解:“嘉贵人!您怎能血口喷人!娘娘对您……” 她急于为云嫔开脱。 邢烟倏地转头,那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直刺翠香心窝。 声音陡然降至冰点,带着森然寒意。 “妹妹自然知道,姐姐天性仁厚,断然做不出这等灭绝人伦之事!所以这背后挑唆、撺掇姐姐对我狠下毒手的,必定是这个刁奴吧?” “嘉贵人!奴婢冤枉!奴婢没有!您不能……” 翠香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邢烟这分明是要秋后算账,拿她开刀! 云嫔再也按捺不住,厉声打断。 “够了!你不是说有要事吗?说!再敢胡言乱语攀咬本宫的人,本宫立刻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邢烟见火候已到,立刻收起了锋芒,脸上重新挂上那副为姐着想的忧虑神情,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神秘的蛊惑。 “妹妹在冷宫那段时日,机缘巧合之下,从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废妃口中得知了一个惊天秘密。这宫里其实藏有一位妇科圣手,专治妇人不孕之症。” 她刻意停顿,目光紧紧锁住云嫔骤然紧缩的瞳孔。 “姐姐的身子有救了。” 云嫔眼中瞬间燃起一抹狂喜,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般,但下一秒,这抹狂喜又被巨大的怀疑和惯性傲慢所覆盖。 她冷笑一声,强压下心头的悸动,讥讽道:“本宫在宫中沉浮多年,若有这等能人,本宫岂会不知?你休要在此妖言惑众!” “姐姐还是不信我?” 邢烟抬眼,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被误解的委屈和哀伤,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带着无尽的失落。 “妹妹一片赤诚,掏心掏肺为姐姐筹谋,姐姐却始终视我如寇仇,将我拒之千里之外。罢了,是妹妹多事了。” 她缓缓起身,姿态优雅却透着一股心灰意冷的萧索,仿佛被至亲伤透了心,决然转身欲走。 等到邢烟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时,翠香才像是从巨大的冲击中慢慢回神,声音发颤地对云嫔低语。 “娘娘,奴婢怎么觉得嘉贵人有些不一样了?” 到底哪里不一样?是那深不见底的眼神?是那举手投足间不容置疑的威势?还是那谈笑间便能置人于死地的狠辣? 翠香说不清,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 云嫔看着邢烟离去的方向,眼神阴鸷,强撑着冷笑。 “哼!一个没根基的贱婢,就算一时得了圣宠又如何?翻不出本宫的手掌心!” 然而,被穆玄澈冷落的这些日子,却让云嫔对龙裔的渴望近乎疯魔。 冯嫔不得宠,可她膝下有个三公主,便能时常见到皇上! 花神婆的求子丹她吃了,肚子却一点回响都没有。 她不该再对什么秘方神人抱有幻想,可邢烟那句“有治”,还是在她心湖里激荡起了涟漪。 这深宫,秘密太多。 万一那圣手的存在是真的呢? 侧殿。 邢烟刚安顿下来,黄院判便奉旨前来请平安脉。 “贵人脉象平稳,胎气稳固。微臣定当竭尽所能,护佑贵人与龙嗣周全无虞。” 黄院判诊毕,再次躬身,语气郑重地表明立场。 邢烟屏退左右,只留宝珠在门口守着。 殿内光线微暗,她压低声音,目光灼灼:“黄院判,本宫需要您帮我做一件事……” 她将计划和盘托出,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黄院判静静地听着,浑浊的老眼中精光一闪,神色瞬间变得凝重肃然。 他深深一揖,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贵人所托,老臣万死不辞!” 请脉完毕,邢烟并未让黄院判立刻离开。 她整理了一下衣襟,唇角噙着一抹成竹在胸的浅笑:“宝珠,随本宫去主殿一趟。黄院判,请。” 三人再次来到主殿门外。 邢烟并未进去,只是立在廊下,声音清亮,带着几分了然和不容置疑的笃定,清晰地传入殿内。 “姐姐方才不是不信妹妹所言,疑心妹妹诓骗于你么?妹妹思来想去,空口无凭,终究难消姐姐疑虑。” “现在妹妹将这位能窥探症结所在的杏林圣手请来了,姐姐身子金贵,是否愿意让他一探究竟,全凭姐姐自己定夺。妹妹就在此静候。” 殿内的云嫔,那颗本就动摇的心,被邢烟这番话彻底撬开了一道缝隙。 她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地对门外道:“进来吧。” 邢烟领着黄院判步入主殿。 黄院判依礼叩拜:“微臣叩见云嫔娘娘。” 云嫔在软榻上坐定,眸中闪过一丝讶然,“是你?” 黄院判并未做声,只是示意云嫔伸出皓腕。 殿内霎时落针可闻,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黄院判凝神诊脉时细微的呼吸声。 时间仿佛被拉长,云嫔紧张地盯着黄院判紧锁的眉头,心也一点点提了起来。 “如何?” 她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本宫的脉象竟如此复杂难断?” 这试探,带着最后一丝侥幸。 黄院判缓缓收回手,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眉头锁得更深,声音凝重。 “回禀娘娘,娘娘玉体受损非一日之寒。若老臣所断无误,此乃长年累月受麝香阴毒侵蚀之象!” 麝香二字,如同惊雷炸响在云嫔耳边! 这正是她心底最深的隐痛,最不可言说的秘密! 竟被他一语道破! 云嫔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如同金纸,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她强撑着最后一丝冷静,声音却已抑制不住地颤抖。 “可还有挽回的余地?” 那双原本傲慢的美眸里,此刻只剩下枯木逢春般的绝望渴求。 “法子倒是有。” 黄院判沉吟片刻,话锋一转,“只是……” “只是什么?” 云嫔急不可耐地追问,身体前倾,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微臣斗胆,先为娘娘开一剂涤浊汤。娘娘需连服三日,一日三次,不可间断。三日后,微臣再来为娘娘请脉。若此药能助娘娘清除体内经年淤积之阴毒,则根基尚存,后续调理便有希望。”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异常沉重,“若药石罔效,淤毒深种,盘踞胞宫,那便是华佗在世,扁鹊重生,恐也回天乏术了。” 最后几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云嫔心上。 “开药!快给本宫开药!” 云嫔几乎是吼出来的,什么仪态都顾不得了。 很快,一碗浓黑如墨、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刺鼻苦味的药汁,被翠香小心翼翼地端到了云嫔面前。 那味道之浓烈,仅仅是闻一下,就让人胃里翻江倒海。 云嫔屏住呼吸,捏着鼻子,鼓起勇气喝下一小口。 “呕——” 那难以言喻的、仿佛浓缩了世间所有黄连胆汁的极致苦味,瞬间在她口腔炸开,直冲天灵盖!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根本无法抑制,她猛地俯身,将刚喝下去的药连同早膳,尽数呕了出来! 涕泪横流,狼狈不堪。 翠香心疼得直掉眼泪,一边替她拍背,一边带着哭腔劝道:“娘娘!这药实在不是人喝的!又苦又怪!您何苦受这份罪?万一那黄院判根本就是和嘉贵人串通好了,故意用这虎狼之药来折磨您的身子……” “她敢!” 云嫔用帕子狠狠擦去嘴角的污渍,眼中布满血丝,却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 “再去盛一碗来!本宫……本宫一定要喝下去!” 为了那渺茫的希望,为了龙裔,再苦她也得咽下去! 侧殿窗边,邢烟静静地捧着一卷书,仿佛对外界的动静充耳不闻。 “呕——哇——” 主殿再次传来撕心裂肺的呕吐声,清晰无比。 侍立一旁的宝珠,再也忍不住,捂着嘴,肩膀一耸一耸,笑得弯下了腰,眼泪都快出来了。 第83章 又蹭皇上的饭和床 “小主,这招真狠!云嫔肠子都快吐出来了!” 宝珠凑到邢烟身边,声音压得极低,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 邢烟的目光未曾离开手中的书卷,脸上平静无波,仿佛谈论的不过是窗外的天气。 狠? 比起前世云嫔亲手灌下的那碗藏红花,这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那刺鼻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药味儿,至今仍在她舌尖萦绕不去。 滚烫的液体滑入喉管,随即是腹中刀绞般的剧痛,温热的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汩汩地从她身体里奔涌而出,浸透了锦被,染红了地面…… 她特意让黄院判开的药方,确实是清除体内淤积阴毒的良方。 只不过,她贴心地嘱咐,额外添了几味极苦、极涩、极难下咽的药材。 让云嫔也尝尝这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滋味儿罢了。 “狠么?” 邢烟缓缓放下书卷,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声音轻飘飘的。 “良药苦口利于病。我这是实打实地为她好呢。” 宝珠又凑近了些,眼中闪烁着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小主,您是真打算让云嫔娘娘怀上龙种?” 云嫔体内的阴毒,绝非偶然。 下毒之人目的昭然若揭,就是要绝了她生育的可能。 整整五年,云嫔求医问药从未间断,却从未有人敢点破这层窗户纸。 那些太医的讳莫如深,背后是对下毒者何等巨大的恐惧? 邢烟让黄院判捅破这层纸,无疑是在刀尖上行走,风险极大。 况且,云嫔的身子早已被那阴毒侵蚀得千疮百孔,犹如风中残烛。 即便侥幸有孕,也绝无可能诞下健康孩儿。 这些残酷的真相,邢烟自然不会吐露半个字。 她要的,就是让云嫔在绝望中燃起希望,拼尽全力攀上云端,再眼睁睁看着那承载着全部野心的竹篮,在最高处轰然碎裂,最终一场空欢喜! 三日后。 一碗碗浓黑如墨、气味令人作呕的药汁灌下去,云嫔几乎被折腾得去了半条命。 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强烈的反胃,呕吐物由最初的药汁变成了黄绿色的胆汁,最后只剩下干呕。 她形容枯槁,蜷缩在华贵的锦被里,面色惨白如纸,气息奄奄,仿佛下一刻就要油尽灯枯。 然而,对龙裔那深入骨髓的渴望,却如同吊命的参汤,死死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神魂。 当邢烟再次领着黄院判踏入主殿时,云嫔浑浊的眼中陡然迸发出惊人的亮光。 “黄院判,快、快给本宫诊脉!” 她挣扎着伸出枯瘦的手腕,声音嘶哑,却带着孤注一掷的急切。 黄院判不敢怠慢,快步上前,三指沉稳地搭上那细弱的手腕。 殿内落针可闻,只余下云嫔粗重而紧张的喘息。 “怎么样?本宫……本宫可还有救?” 她死死盯着黄院判的嘴唇,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 时间仿佛凝固。 良久,黄院判终于收回手,缓缓起身,对着云嫔深深一揖,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宣告般的肯定。 “恭喜娘娘,阴毒已祛其七分,脉象生机渐复,有治!” 有治! 这两个字如同天籁,瞬间击溃了云嫔强撑的意志。 她猛地捂住脸,喜极而泣,滚烫的泪水从指缝中汹涌而出,冲刷着连日来的痛苦与绝望。 “好!好!只要本宫能平安诞下麟儿,你便是本宫的大恩人!本宫定当厚报!” 她虚弱地喘息着,挥手示意翠香,“快!厚赏黄院判!” 翠香端上一个沉甸甸的锦盒,里面珠光宝气,价值不菲。 黄院判却并未伸手去接,反而再次躬身,神色异常凝重,声音压得更低。 “娘娘厚爱,老臣惶恐。为娘娘调理凤体,乃老臣分内之事。只是……” 他抬眼,目光锐利地扫过殿内。 “老臣有一不情之请,万望娘娘,莫让外人知晓是老臣在为您调理身子。” 他的话点到即止,未尽之意却如寒冰刺骨。 云嫔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随即化为一片冰冷的了然。 她也是从腥风血雨中爬出来的,自然明白这外人指向何处。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决绝,郑重承诺。 “院判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她刻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 黄院判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又提笔写下新的药方。 无一例外,依旧是气味刺鼻、苦不堪言的汤药。 然而,此刻的云嫔,心中已被有治的希望填满。 为了那梦寐以求的龙裔,莫说是苦药,便是刀山火海,她也敢闯上一闯! 她毫不犹豫地接过药碗,屏住呼吸,仰头灌下。 “呕——!” 熟悉的、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再次袭来,她伏在床边,吐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翠香心疼地拍着她的背,看着主子受此大罪,忍不住再次低声劝道:“娘娘,奴婢总觉得嘉贵人此举,居心叵测,未必是真心为您着想……” 云嫔吐得浑身脱力,软软地靠在引枕上,纤纤玉手却下意识地、无比珍重地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 眼神迷离而狂热,仿佛那里已有一个金尊玉贵的生命正在孕育。 “只要本宫有了龙裔……” 她的声音因呕吐而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笃定。 “她是不是真心都不重要,一个贵人罢了,早晚不过是乱葬岗上一具无人收殓的枯骨而已。” 听出云嫔初心未变,翠香心中稍定,忙奉承道:“娘娘英明!” 她顿了顿,又谨慎提醒:“娘娘,那此事是否要禀告主公知晓?主公一直对娘娘的子嗣之事颇为关切。” 这些年,主公确实为云嫔寻访过不少名医秘方。 云嫔抚着小腹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沉吟片刻,她低声道:“不急。待本宫真真切切地怀上了龙裔,再将这喜讯告知主公。” 侧殿。 邢烟搬回来的第三日,殿内一应事务已安排妥当。 傍晚时分,赵德允亲自来传话:皇上稍后会驾临青岚居,与嘉贵人共用晚膳。 贵人位份,按例并无独立的小厨房,膳食皆由宫中统一的膳食居供应。 天子驾临,膳食品级自然要提升,需提前与膳食居沟通安排。 “小主,奴婢这就去膳食居打点安排。” 宝珠说着,便要出门张罗。 邢烟却抬手拦住了她。 她目光投向窗外,天际晚霞似火,映红了半边宫墙。 她唇角微扬,对宝珠道:“不必费心了。你随我去养心殿。” 宝珠愕然:“养心殿?小主,您不会是想……” 她瞪大眼睛,后面的话几乎不敢说出口,难道想去蹭皇上的御膳? “有何不可?” 邢烟坦然一笑,眸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他那里的膳食,确实更好吃些。” 在东暖阁住了几日,那御膳房的珍馐美味,那龙床的安稳舒适,都让她念念不忘。 既然有机会,为何不争取更好的? 话音未落,邢烟已迈开步子,径直朝殿外走去。 宝珠赶紧跟上,一边走一边小声嘀咕,既是安抚自己,也是试图理解主子的深意。 “这样也好,省得在青岚居用膳,让云嫔娘娘看了心里添堵,徒增不快……” “嗯。” 邢烟脚步轻快,头也不回地应道,“正是如此。不光她看了难受,皇上在她眼皮子底下与我用膳,想必也难堪。我这般考量,可都是为了他们俩着想,一片苦心呢。” 她这个理由冠冕堂皇,理直气壮。 宝珠听了,总觉得怪怪的,可完全找不出毛病来。 穆玄澈处理完繁重的政务,便匆匆摆驾前往青岚居。 行至御花园,却见邢烟带着宝珠迎面而来。 “爱妃这是要去何处?” 穆玄澈停下步辇,颇感意外。 邢烟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一丝惊讶,盈盈一礼。 “回皇上,您不是传召嫔妾陪您用晚膳吗?嫔妾正赶着去东暖阁候驾呢。” 她语气自然,仿佛圣旨本就如此。 穆玄澈微微一怔,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赵德允。 赵德允那张惯常波澜不惊的老脸,此刻表情堪称精彩纷呈,尴尬、惊愕、无奈……瞬息万变。 “咳。”穆玄澈瞬间明了,眼中却漾开一丝宠溺的笑意,非但不恼,反而觉得有趣。 “如此甚好!” “赵德允,速去传话御膳房,多备些嘉贵人爱吃的菜式。” “嗻!” 赵德允如蒙大赦,立刻领命,小跑着去安排了。 东暖阁。 享用完御膳房精心烹制的珍馐美味,邢烟满足地眯起了眼,熟悉的晕饭感适时袭来。 “皇上,嫔妾有些乏了……” 她揉着额角,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倦意。 接下来的事情,便顺理成章了。 她又一次,心安理得地占据了那张象征着无上尊荣的龙床。 一夜安眠。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翌日清晨,天光微熹,邢烟尚沉浸在温暖舒适的睡梦中,刘嬷嬷已带着太厚不容置疑的懿旨,叩响了东暖阁的门扉。 第84章 往穆玄澈身边塞女人 “小主,太后娘娘大清早便急召,会是什么事儿啊?” 宝珠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心。 邢烟坐于菱花镜前,指尖轻抚过鬓边一支素雅的玉簪,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总归不会是给我送什么好事上门。” 宝珠心尖猛地一颤,挽发的手顿了顿。 “那奴婢寻个空儿,悄悄儿把信儿递到皇上跟前去?” “这次,不必。” 邢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磐石般的笃定,缓缓摇头。 镜中人影眼神锐利了一瞬,又归于平静。 “一个事事需仰仗君王羽翼庇护的女人,纵得一时恩宠,也难在帝王心头留下半分重量,更遑论长久。” “可……万一太后娘娘存心为难小主……” 宝珠柳眉紧蹙,忧色难掩。 邢烟终于侧过脸,看向宝珠,眼底掠过一丝洞悉世事的了然。 “放心,她为难不了我。这般着急上火地寻我,非为发难,实是有所求。” “有所求?” 宝珠更困惑了,太后娘娘还能求到小主头上? 邢烟轻轻颔首,指尖无意识地在妆台上划过。 前一世,她虽未与那位深居慈宁宫的太后正面交锋,但后宫这盘棋局,她却窥见不少隐秘。 先皇后乃是太后的亲侄女,只可惜她红颜薄命,在穆玄澈登基不久便香消玉殒。 太后一心维系母族周氏荣光,执意要再送一位周家女儿入主中宫。 奈何穆玄澈总以追思元后、不忍亵渎为名,屡屡推拒。 太后面上顺从,这心思却如暗流,从未止息,她想借宠妃之手将人塞到穆玄澈的身边。 云嫔盛宠时,太后也曾递过橄榄枝,可云嫔入宫便是冲着那凤座去的,岂容他人分羹? 嫌隙由此深种,不死不休。 如今,但凡后宫有嫔妃得宠,太后这桩夙愿便会悄然浮现。 而她邢烟,便是太后此刻选中的那枚棋子。 “对呀,”邢烟收回思绪,唇边笑意加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一会儿,你便知道了。” 她起身,理了理裙裾上并不存在的褶皱,主仆二人踏着晨光出了门。 东暖阁外。 刘嬷嬷早已垂手恭候在廊下,见邢烟出来,忙不迭地屈膝行礼,姿态恭谨至极。 一行人默然前行,待行至一处僻静的穿花游廊,刘嬷嬷才趋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气音。 “贵人容禀,太后娘娘此番宣召,意在让贵人您将那周家的小姐荐到御前。” 她顿了顿,抬眼飞快瞥了下邢烟的神色,才继续道,“那位周小姐名唤欣萍,是太后嫡亲的侄女,性子颇有些骄纵,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贵人您千万要早做打算。” “多谢嬷嬷提点,本宫晓得了。” 邢烟神色未变,依旧是那副淡然模样,仿佛听到的只是寻常问候。 宝珠在一旁听着,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提到了嗓子眼儿! 拒绝太后?那是忤逆尊长,开罪了这后宫最尊贵的女人! 答应太后?那岂不是要亲手将那周家小姐推到皇上面前? 皇上对周家女的忌讳,可是宫闱皆知! 这分明进退皆是深渊! “小主……” 宝珠的声音带着颤意,欲言又止,眼中满是焦灼。 邢烟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那眼神沉静而笃定,仿佛蕴藏着无形的力量。 “莫慌,我心中已有万全之策。” 慈宁宫。 还未踏入那富丽堂皇的殿门,一道娇纵中带着不耐的女声便穿透厚重的锦帘,直直撞入耳中。 “姑母!姐姐都走了多少年了!皇上就算再是情深,也早该放下了吧?我不管!我就是要入宫!我要像姑母您一样,做这北庆最尊贵的女人!” “欣萍,稍安勿躁。姑母自会替你细细筹谋。这北庆的皇后凤冠,只能是戴在我们周家女儿的头上。你有这份志气,姑母定要成全你。” 太后带着慈蔼雍容却字字不容置喙的回应,像暖玉包裹着寒冰。 字字句句,敲打在殿外肃立的邢烟心上。 邢烟垂眸敛息,宛如一株静立的玉兰。 刘嬷嬷悄声入内通传。 片刻,厚重的殿门无声开启,刘嬷嬷躬身示意邢烟入内。 殿内熏香袅袅,金碧辉煌。 邢烟莲步轻移,姿态恭谨地行至殿中,盈盈下拜,声音清越。 “嫔妾嘉贵人胡氏,恭请太后娘娘圣安,愿娘娘凤体康泰,福泽绵长。” 太后高踞上首凤座,保养得宜的脸上堆满慈和笑意,目光落在邢烟身上,仿佛看着一件满意的器物。 “快起来。几日不见,哀家这心里啊,总惦记着你。来,走近些,坐到哀家身边来。” 那亲昵的语气,如同唤着自家子侄。 然而,侍立在太后身侧那位身着鹅黄宫装、满头珠翠的少女,目光却毫不客气地扫视过来。 周欣萍挑剔的眼神在邢烟身上转了一圈,从发髻到裙角,最终落在邢烟那张清丽却难掩明艳的脸上,红唇微撇,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丝轻蔑。 “姑母,她就是您说的那个新得宠的嘉贵人?” 尾音拖长,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太后笑容不变,眼底精光一闪。 “正是。嘉贵人年纪与你相仿,性子温婉,最是妥帖。姑母想着,你总说宫里闷得慌,想寻个投契的姐妹说说话。嘉贵人,最是合适不过。” 她想借邢烟之桥,渡周欣萍入帝心。 邢烟将一切了然于心,笑道:“嫔妾一见周妹妹,亦觉如故人重逢,分外亲切呢。” 她的反应让宝珠大吃一惊。 邢烟没有惶恐推拒,反而是扬起明媚的笑脸,眼中瞬间盛满了真诚的热切和欣赏。 她甚至主动上前一步,伸出手去,想要挽住周欣萍那双保养得宜、涂着蔻丹的纤纤玉手。 “周妹妹这通身的气派,真真是九天仙女下凡尘一般!嫔妾瞧着妹妹,心里头当真是欢喜得紧!” 邢烟的热情,来得突然,惊得周欣萍像被什么脏东西碰到似的,猛地将手缩回,藏到身后,整个人还嫌恶地向后退了半步,柳眉倒竖。 “谁跟你姐妹相称?谁许你动手动脚了?规矩呢!” 她将闺阁小姐的矜持与骄纵暴露无遗。 “瞧瞧,这丫头还害羞了。” 太后适时地笑了起来,眼底的满意更深。 “既然你们俩这般投缘,欣萍啊,你便跟着嘉贵人回宫去,好生学学宫里的规矩礼数,也省得在哀家这里闷坏了。” 她一锤定音,将周欣萍这块烫手山芋,不容分说地塞到了邢烟身边。 邢烟正得圣心,伴驾机会众多,周欣萍跟着她,便是得了无数偶遇天颜的良机。 太后这一手棋,下得端的是老辣。 “姑——母——!” 周欣萍拖长了调子,跺了跺脚,满脸的不情愿,眼神扫过邢烟时更是毫不掩饰的嫌弃。 邢烟却已欣然应允,仿佛得了天大的好处。 “太后娘娘慈谕,嫔妾岂敢不从?能有周妹妹这般神仙似的人儿相伴解闷,嫔妾求之不得呢!” 说着,她又笑意盈盈地作势要去挽周欣萍的胳膊。 “说了别碰我!” 周欣萍像只受惊的猫儿,再次敏捷地躲开,双手紧紧背在身后,一脸防备。 太后见目的达到,心情大悦,笑吟吟地叮嘱周欣萍。 “欣萍,去吧,跟着嘉贵人好生学着点。” 趁着周欣萍还在殿内与太后依依话别,宝珠终于按捺不住,凑到邢烟身边,声音压得极低,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小主!您真要把那尊煞神请回青岚居?您看她那眼睛,都快长到头顶上去了!这往后……” 邢烟唇角噙着一抹深不可测的笑意,眼神锐利如刀锋,瞬间刺破了方才的温婉假象。 她低语道:“那青岚居庙小,可容不下这尊大佛。她既是为皇上而来,我自然要亲手将她送到皇上面前去。” “可皇上您刚得宠,若皇上介意您往他身边塞人,怪罪您怎么办?” 邢烟抬手,轻轻拍了拍宝珠紧绷的手臂,语气却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笃定。 “本宫自有计较。这步棋,看似险,实则妙得很。” 她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那是重生者洞悉先机的自信。 “走吧。” 邢烟恢复淡然。 周欣萍终于姗姗而出,与邢烟保持着至少三步远的距离,下巴高高扬起,眼神睥睨,仿佛邢烟只是她脚下的尘土。 邢烟面上依旧挂着恭敬得体的浅笑,微微侧身问道:“周小姐,嫔妾此刻需往养心殿面圣复皇命。您是同往?还是先行至嫔妾的青岚居稍作歇息?” 养心殿?面圣? 周欣萍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随即又故作矜持地理了理袖口,掩饰住急切。 她用施恩般的口吻道:“罢了,本小姐今日也无甚要紧事,便陪你走一趟养心殿吧。” 邢烟眼底笑意更深,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如此甚好,周小姐请。” 她侧身引路,姿态恭谦,领着这只迫不及待要扑向龙椅的金丝雀,沿着朱红宫墙,袅袅婷婷地向那九五至尊的居所行去。 养心殿。 穆玄澈刚下早朝,明黄色的龙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 连日来因邢烟的陪伴而格外舒展的眉宇间,犹带着一丝难得的悦色。 他步履轻快地踏入东暖阁,正欲更衣,便听当值太监低声禀报嘉贵人被太后急召至慈宁宫的消息。 一丝阴霾掠过心头,他剑眉微蹙,便欲起身前往慈宁宫。 可刚走了几步,就见回廊尽头,那抹熟悉的、清丽的身影正袅娜而来。 只是,在邢烟的身侧,却跟着一个身着鹅黄宫装、满头珠翠、花枝招展得近乎刺目的身影! 那身影如此陌生,却又带着一丝令人不快的熟悉感。 不及穆玄澈细辨来人身份,那抹刺目的鹅黄已如一只发现了花蜜的彩蝶,带着一阵浓郁的香风,以惊人的速度挣脱了邢烟身侧,直直地朝着他飞奔而来! “表——哥——!” 第85章 你也希望朕纳她入宫? 那声音甜腻得令人发齁,仿佛淬了十斤蜜糖,又黏又腻,直往人骨缝里钻。 穆玄澈瞬间如临大敌! 他几乎是本能地,在周欣萍裹挟着浓烈香风扑至身前一尺之际,猛地抬手,五指张开,做了一个极其清晰的不容置疑的止步手势! 那动作带着帝王的威压和毫不掩饰的抗拒。 紧接着,在周欣萍错愕僵住的笑容里,穆玄澈竟毫不犹豫地转身疾步后退! 明黄的龙袍下摆翻飞,他几乎是逃也似的,以最快的速度闪身退入了养心殿内。 逃离的瞬间,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惊疑、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狠狠剜向静立一旁的邢烟。 而恰在此时,邢烟也抬起了眼,迎上他的目光,唇角微抿,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那双清凌凌的眸子里,恰到好处地盛满了无辜、无奈与一丝若有似无的委屈。 “周小姐,请留步——” 赵德允不愧是人精,反应极快,几乎是穆玄澈身影消失的刹那,他已一个箭步上前,手中拂尘如一道无形的屏障,稳稳地拦在了周欣萍与殿门之间。 他脸上堆着恭敬得挑不出错的笑,眼神却锐利如鹰。 周欣萍满腔的热情被兜头浇了盆冷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鼻翼翕动,发出一声极不体面的冷哼。 她骄横地扬起下巴:“哼!你不让我进去,那我就在这儿等着!” 她那双描画精致的眼睛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志在必得的光芒。 而后,她将目光投向缓步靠近的邢烟。 “你不是说有要事面圣吗?” 周欣萍立刻将矛头转向邢烟,语气带着颐指气使,“我跟你一起进去!” 她说着,便要越过赵德允。 “周小姐,”赵德允的声音依旧恭敬,却带上了不容置喙的力度。 “没有皇上亲口谕旨,任何人不得擅入养心殿内殿,嘉贵人是奉召而来。” 言外之意,你周欣萍,还不够格。 周欣萍被噎得脸色更难看了。 邢烟适时地展露一个安抚性的浅笑,声音温软,带着十足的诚意。 “周妹妹莫急,且在此处稍候片刻。嫔妾进去,定会向皇上禀明妹妹一片诚心,让妹妹如愿得见天颜。” 她语气笃定,仿佛胸有成竹。 这包票瞬间安抚了周欣萍焦躁的心。 她眼中的阴霾散去,重新燃起得意与期待,勉强维持着高高在上的姿态,挥了挥手。 “那你快去快回!莫让本小姐久等!” 邢烟微微颔首,领着面色忧惧的宝珠,款步踏入了那象征着无上权柄的养心殿内殿。 殿内,沉檀幽冷。 穆玄澈背对着殿门,负手立于巨大的雕花窗棂前。 明黄的身影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有些孤寂。 窗外天光正好,却照不进他眼底的阴郁。 浓得化不开的疑惑与一丝被冒犯的怒火在他胸腔里翻涌。 邢为何会带着周欣萍来? 这难道就是太后一早急召她的目的? 周欣萍是先皇后的堂妹,自元后薨逝,太后便处心积虑,想将这个骄纵的侄女塞进后宫,填补那中宫的空缺,延续周家的荣耀! 这一切,他心如明镜! 可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处处受制的年轻帝王,羽翼渐丰的他,最厌恶的便是被人如此掣肘,尤其是以为你好为名的摆布! “臣妾拜见皇上!” 邢烟清越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沉寂,她屈膝行礼,姿态恭谨柔顺,挑不出一丝错处。 穆玄澈猛地转过身,那双幽深的眸子如同淬了寒冰,死死锁住邢烟,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 “她是你带来的?” 他不能理解!他分明已对她流露出不同寻常的青睐与兴趣,她竟亲手将一个对他虎视眈眈、背后站着太后的女人推到他面前! 她是对他毫无情意? 还是在她心中,他也不过是个贪图美色的昏聩之君? 他紧蹙着英挺的剑眉,目光如炬,试图穿透邢烟温顺的表象,看清她心底最真实的想法,那眼神里混杂着探究、失望和一种被背叛的刺痛。 “是。” 邢烟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 简单的承认,却让殿内的空气瞬间凝滞,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穆玄澈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眼前看似柔弱的女子,额角淡青色的血管隐隐跳动。 一股被愚弄、被轻视的怒气直冲顶门! 他强压着怒火,声音却已带上冰碴:“为什么?” 这三个字,问得极沉,极重,仿佛承载了他此刻所有的困惑与怒意。 邢烟终于缓缓抬起头。 她没有躲避他的目光,那双清澈的眸子直视着帝王翻涌着风暴的眼,目光灼灼,坦荡得惊人。 “为了皇上。” 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为了朕?” 穆玄澈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喉间溢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充满了嘲讽。 邢烟重重地点了点头,神情无比认真。 “太后的用意,嫔妾心知肚明。嫔妾今日未曾忤逆太后懿旨,一则是身为嫔妃,不敢违逆;二则……” 她顿了顿,迎着他审视的目光,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二则,嫔妾亦不愿皇上因嫔妾之故,与太后再生嫌隙。” “好一个不愿!” 穆玄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怒意在殿内回荡。 邢烟却仿佛感受不到那迫人的帝王之怒,继续平静地陈述,如同在分析一件与己无关的朝政。 “皇上与太后母子情深,太后虽有私心,然周小姐出身名门,入宫侍奉皇上,于礼法、于朝堂,亦非不可行之事。嫔妾愚钝,难解其中千丝万缕的利害,但……” 她微微仰起脸,眼中流露出一种为君分忧的赤诚,“只要是对皇上、对江山有利之事,嫔妾便觉得可行。” “那你呢?你也希望朕让她入宫?” 穆玄澈几乎要被她的深明大义气笑了。 怒火冲昏了理智,此刻他只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冷静得可怕,也疏离得可怕,他根本听不进她后面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邢烟迎着他燃烧着怒火的视线,忽然毫无征兆地、带着一丝豁出去的意味,轻轻反问了一句。 “皇上,这后宫里的女人,还少吗?”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瞬间打破了帝王的震怒壁垒。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静止。 穆玄澈眼中的滔天怒火,竟因这句看似大不敬、却又直指核心的反问而奇异地凝滞了一瞬。 那翻涌的赤红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 后宫佳丽无数,多一个周欣萍,顶多算是多了一个摆设。 可他在意的,不是要不要纳周欣萍入宫,而是有人竟然将他主动推给别人! 而那个人竟然是邢烟! 所以,她是真的不懂他到底想要什么吗? 邢烟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她深深地、无比郑重地对着穆玄澈拜了下去,额头几乎触到冰凉的金砖地面。 起身时,她缓缓转身,朝着殿外走去。 那纤细的背影透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落寞与脆弱。 行至殿门光影交界处,她似乎不堪重负,抬起宽大的衣袖,极快地、极轻地拂过眼角,那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却足以让一直死死盯着她背影的穆玄澈捕捉到那瞬间闪过的晶莹水光。 她哭了? 穆玄澈站在原地,望着那抹消失在殿门口的清丽背影,只觉得心头像是被无数丝线缠绕、拉扯,方才的愤怒被一种更加凌乱、更加酸涩、更加难以言喻的情绪所取代。 第86章 何惧一妇人! 殿外。 周欣萍早已等得不耐烦,见邢烟出来,立刻像只花蝴蝶般扑上去,急切地追问:“怎么样?皇上是不是要召见我了?快说呀!” 邢烟没有立刻回答,她眼圈微红,神情带着一丝疲惫和不易察觉的黯然。 她没有看周欣萍,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一旁垂手侍立的赵德允,那眼神里传递着某种无声的信息。 “周小姐请稍安勿躁。万岁爷正在批阅紧要奏章,片刻之后,定会召见小姐。您且安心在此等候便是。” 赵德允心领神会,立刻上前一步,脸上挂着职业化的、滴水不漏的笑容,对周欣萍躬身道。 这话说得圆滑,既安抚了周欣萍,又没给确切时间。 得了这准话,周欣萍脸上瞬间阴转晴,那得意和期待几乎要溢出来,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凤冠霞帔的模样。 邢烟不再理会她,径直走向赵德允,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赵公公,借一步说话。” 赵德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面上依旧恭敬。 “贵人折煞老奴了。” 他弓着腰,随着邢烟不动声色地往旁边廊柱的阴影处挪了几步,远离了周欣萍的视线。 站定后,邢烟没有丝毫寒暄,开门见山:“赵公公,嫔妾眼下,需要您帮一个忙。” 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 赵德允脸上的笑容依旧恰到好处,带着深宫老奴特有的谨慎与疏离。 “贵人言重了。老奴位卑职小,恐能力有限,心有余而力不足,帮不到贵人什么。” 他如同人精,已经知晓邢烟所求为何,巧妙地拒绝了。 邢烟不再多言。 她只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从自己宽大的宫装袖袋中,取出那条小木鱼。 这一次,她又在赌。 果然,当那条小木鱼暴露在光线下的瞬间,赵德允脸上的笑容如同被冻住一般,彻底僵死! 他那双阅尽世事的浑浊老眼骤然瞪大,瞳孔急剧收缩,死死地盯住那条小鱼,仿佛看到了世上最不可思议、最令他震骇的东西! 他枯瘦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嘴唇哆嗦着,似乎想惊呼出声,又似乎想追问什么,但最终,所有的声音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化作一个无声的、剧烈震动的喉结。 他看着邢烟,眼神里充满了惊涛骇浪般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近乎悲怆的恍然! 邢烟迎着他剧烈波动的目光,什么也没解释,只是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点了点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 此时无声,却胜过千言万语。 赵德允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一层浑浊的水汽迅速弥漫开来。 但他毕竟是历经三朝的老太监,失态只在瞬息之间。 他猛地低下头,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时,脸上已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与忠诚。 他对着邢烟,极其郑重地、无声地做了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手势。 然后才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斩钉截铁地说道:“贵人放心!老奴万死不辞!” “那便有劳公公了。” 邢烟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份笃定。 她将小木鱼重新收回袖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静静地退到了一旁,垂手而立,目光投向紧闭的殿门,耐心等待。 赵德允则像是瞬间被注入了某种强大的力量,他挺直了佝偻的脊背,脸上那惯常的、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肃穆与凝重。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迈着一种异样沉稳的步伐,快步重新走入了养心殿内。 殿内。 穆玄澈已坐回御案之后,面前摊开的奏折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目光沉沉地落在虚空某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只想做一个乾纲独断、不受任何人牵制的真正帝王,而非一个被人左右的提线木偶! 这种被束缚的感觉,让他窒息! “皇上。” 赵德允悄无声息地靠近,动作轻缓地斟了一杯温热的清茶,恭敬地双手奉到穆玄澈手边,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您批阅奏章劳心费神,龙体要紧,歇息片刻,喝口茶润润喉吧。” 穆玄澈没有接茶,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沉郁的叹息,带着深深的疲惫与不甘。 “赵德允,你说,朕是不是做得还不够?” 赵德允将茶杯轻轻放在案上,低垂着头,姿态恭谨如磐石,声音却清晰而沉稳。 “皇上!您登基六载,夙兴夜寐,励精图治,整顿吏治,轻徭薄赋,利国利民之政,桩桩件件,天地可鉴,百官万民皆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老奴斗胆说一句,您已是圣明之君!只是……” 他微微停顿,话语更加恳切。 “万事万物,皆有其定数,有其脉络。有些盘根错节,非一日之寒,欲除其根,亦非一日之功。皇上您切莫操之过急,反伤己身啊。” “可她总想扼住朕的喉咙!” 穆玄澈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眼底泛起压抑的暗红血丝,声音里充满了屈辱的怒意。 赵德允的头垂得更低,声音却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静与引导。 “皇上,恕老奴直言,这喉咙她扼不住的。” “皇上您心中,早已有了万全的谋虑与章程,老奴深信不疑。眼前这点小风小浪,不过是疥癣之疾,何足挂齿?见招拆招,顺势而为,方能引出新的棋路,找到那破局的关键啊!” 他话锋一转,极其隐晦地指向了殿外。 穆玄澈猛地抬眼,锐利的目光如电般射向赵德允,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你的意思是朕要顺水推舟,纳了这周氏?” 他问得极其直接,不再掩饰。 赵德允闻言,立刻“扑通”一声,毫不犹豫地跪倒在地,额头触地,姿态恭谨到了极点,声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为君分忧的忠直。 “皇上圣心烛照,高瞻远瞩!一切决断,皆应以江山社稷为重,以千秋万代基业为念!这后宫佳丽三千,本就是为皇上、为皇家开枝散叶,稳固朝纲而设。纳与不纳,封何品阶,自然全凭皇上圣意独裁!至于区区一介妇人……” 赵德允的声音陡然变得冷硬而充满力量。 “无论她背后站着谁,入了这宫门,便是皇上的人!是龙是虫,是生是死,皆在皇上一念之间!皇上乃九五之尊,手握乾坤,何须惧一妇人?” 赵德允最后那几句掷地有声的话语,如同惊雷,又如同醍醐灌顶,狠狠劈开了穆玄澈心中那团被愤怒和屈辱蒙蔽的迷雾! 尤其是那句“何须惧一妇人”,更是精准地刺中了他帝王尊严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不知是赵德允这番鞭辟入里、直指核心的劝谏起了作用,还是穆玄澈自己骤然想通了其中关窍。 他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眼底翻涌的暗红血丝也慢慢褪去。 他沉吟着,目光在虚空里凝定片刻,仿佛在权衡利弊,在谋划布局。 终于,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郁结和犹豫都排遣出去。 “对!不足为惧!” 穆玄澈的声音重新恢复了帝王的沉稳与力量,甚至还带上了一丝冷酷的决断!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殿内投下威严的阴影。 这一刻,他不再是被冒犯的帝王,而是掌控全局的棋手! 他目光如炬,看向跪在地上的赵德允,也仿佛穿透了殿门,看到了外面那个愚蠢而狂妄的周欣萍。 一个清晰而冷酷的计划在他心中瞬间成形。 “传旨!” 穆玄澈的声音洪亮而威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在空旷的养心殿内回荡。 “周氏欣萍,系出名门,温婉贤淑,恭谨谦和,深得朕心。即日入宫,册封为贵人!赐居静思苑!” 最后三个字,他咬得极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嘲讽。 第87章 邢烟恶人先告状 赵德允领了圣旨,躬身退出养心殿。 殿外,早已望眼欲穿的周欣萍立刻像只闻到腥味的猫儿,急切地迎了上来,脸上堆满了自以为娇媚的笑容。 “赵公公!皇上是不是宣我进去面圣了?” 赵德允脸上瞬间挂起那副滴水不漏的标准化的恭敬笑容,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随即挺直腰板,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清晰地宣告:“传——皇上口谕!” 周欣萍心花怒放,几乎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脊背挺得笔直,竖起耳朵,生怕漏掉一个字。 赵德允将穆玄澈那番貌美恭敬谦和的册封旨意,一字不差抑扬顿挫地宣读完。 “嫔妾周氏谢皇上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欣萍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眼眶瞬间就红了,强忍着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多年夙愿,一朝得偿! 自从她那堂姐先皇后薨逝,她就将入主中宫视为己任,日思夜想。 奈何穆玄澈始终不肯松口,让她蹉跎至今。 没想到,峰回路转,竟是借了那嘉贵人的东风! “周贵人请起。”赵德允依旧恭敬,语气却带着疏离的提醒。 “皇上口谕,请贵人先行回宫安置。待皇上政务稍暇,自会移驾静思苑看望贵人。” 他特意加重了静思苑三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味深长。 然而,被巨大狂喜冲昏头脑的周欣萍哪里还听得进这些细节? 她满脑子都是自己身着华服头戴凤冠的景象。 “好!好!嫔妾这就去静思苑,静待圣驾!” 她几乎是雀跃着,带着一种志得意满的骄傲,在宫人引领下,迫不及待地奔向她的新宫殿。 周贵人入宫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森严宫阙。 慈宁宫第一时间送来了丰厚的赏赐,流水般抬进青岚居。 看着那些华美的锦缎和珠宝,宝珠却愁眉紧锁,忧心忡忡地低语:“小主,那周贵人一看就是个心高气傲、锱铢必较的主儿,您这不是引狼入室么?” 软榻上,邢烟慵懒地斜倚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手中的素面团扇。 她脸上非但不见愁容,反而漾开一抹幸灾乐祸的狡黠笑意。 她红唇轻启,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笃定:“傻丫头,引狼入室?谁是狼,谁是羊,还不一定呢。” 主殿方向,骤然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 紧接着,便是云嫔那压抑不住、饱含妒恨的尖利怒骂。 “贱人!周欣萍这个贱人!一天到晚痴心妄想,削尖了脑袋要往这宫里头钻!本宫防了她这么多年,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这个狐媚胚子!” 旁的新人入宫,云嫔尚能稳坐钓鱼台,毕竟放眼北庆,能与她家世匹敌者寥寥。 可周欣萍不同! 朝堂有庞大的周氏门阀支撑,后宫有太后这尊大佛撑腰,她入宫,就是冲着那金光闪闪的凤座来的! 这威胁,直指云嫔最核心的欲望! “娘娘息怒!” 翠香连忙劝慰,声音带着小心翼翼。 “皇上不过是让她入了宫门,给她个名分罢了。您瞧,赐居的还是静思苑那等偏僻地方。皇上没给她恩宠,她顶多也就是个摆在角落里的花瓶,占个地方罢了!” “花瓶?” 云嫔猛地转过身,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和焦虑。 “她入了宫就是悬在本宫头顶的刀!她背后站着太后和周家,迟早要跟本宫争!抢!” 她如同困兽般在殿内焦躁地踱步,华美的裙裾在地上拖曳出凌乱的痕迹。 翠香犹豫了一下,试探道:“娘娘,眼下情势,咱们不若寻嘉贵人商议?她如今圣眷正浓,若能联手……” “住口!” 云嫔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厉声打断,怒火更炽。 “让本宫去求她?本宫还没沦落到要仰她鼻息的地步!她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一时走了狗屎运,得了几天恩宠罢了!就她那点微末道行,能守住几日?” 主殿的喧嚣与咒骂,透过窗棂隐隐传来。 侧殿内,邢烟依旧悠闲地摇着团扇,唇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丝毫未变,仿佛听的是无关紧要的市井闲谈。 “小主,晚膳时辰到了,可要传膳?” 宝珠看了看天色,轻声提醒。 邢烟懒懒地抬眼瞥了下窗外渐沉的暮色,漫不经心道:“不急,再等等。” 她的目光投向宫门方向,带着一丝笃定的期待。 宝珠虽不解,却也不再言语。 不多时,小太监小邓子猫着腰,脚步轻快地溜了进来,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凑到邢烟耳边低语:“小主!皇上朝着咱们青岚居来了!龙辇已过御花园!” 邢烟闻言,唇边那抹笑意终于清晰地绽放开来,带着一丝狡黠的得意。 她利落地从软榻上起身,对宝珠吩咐道:“传膳吧,我饿了。” 语气轻松自然。 宝珠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皇上都要到了,小主不等着侍奉圣驾一同用膳,反而要自己先吃? 这不合规矩啊! “是。”宝珠压下满腹疑惑,赶紧照办。 当穆玄澈裹挟着一身尚未散尽的薄怒踏入青岚居时,殿内灯火通明,饭菜飘香。 他一眼就看见邢烟背对着殿门,盘腿坐在窗边的矮几前。 她没穿正式的宫装,只着一件家常的素色软罗衫,乌发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颈边。 她正捧着一只青花大碗,埋着头,毫无形象地大口扒拉着碗里的饭菜,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随着咀嚼一动一动。 那专注投入的模样,仿佛碗里盛的是世间最难得的美味,连他进来都浑然不觉。 穆玄澈脚步一顿,满腔的质问和不满,在看到这毫无防备、率真得近乎粗鲁的吃相时,竟奇异地滞涩了一下。 他挥手示意噤声的宫人退下,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走到邢烟身后站定。 “宝珠,盛碗汤来!噎死我了!” 邢烟含糊不清地嚷道,头也没抬,继续跟碗里的饭菜奋战。 宝珠端着热气腾腾的汤碗过来,穆玄澈却抬手,亲自接了过去。 他端着汤碗,默不作声地递到邢烟身侧。 邢烟正好扒拉完最后一口饭,拍着胸口,小脸憋得微红,一副被噎得够呛的模样,伸手就去接汤碗。 “快!汤——” 她的手抓住了碗沿,穆玄澈却故意捏着碗底没松。 力道不大,却足以让她无法立刻拿到。 邢烟疑惑地抬起头。瞬间撞进一双深邃幽暗、带着审视与薄怒的眼眸里! 那目光如寒潭,清晰地映着她鼓着腮帮、嘴角还沾着一粒米饭的狼狈模样。 她吓得一噎,眼睛瞪得溜圆,抓着碗的手也忘了松开,像只受惊的仓鼠,呆呆地与帝王对视。 穆玄澈看着她这副又傻又可怜的样子,心头那点故意为难她的恶趣味竟奇异地被冲淡了些许。 他终究是没狠下心,松开了手。 邢烟如蒙大赦,立刻捧起汤碗,“咕咚咕咚”大口灌了下去,那急切劲儿,仿佛刚从沙漠里逃生。 “咳……咳咳……” 一碗热汤下肚,她才算顺过气来,抚着胸口,抬起一双水汽氤氲的眸子,看向穆玄澈,委屈地控诉道:“皇上!您刚才差点真要了嫔妾的小命!” 恶人先告状? 穆玄澈刚被她那可怜样勾起的一丝心软瞬间烟消云散,他撩袍在一旁的梨花木圈椅上坐下,冷哼一声。 “哼!你个小没良心的东西!朕还没问你的罪,你倒先倒打一耙?” 邢烟放下汤碗,眼圈说红就红,抢在他继续发难之前,带着哭腔控诉:“您就是存心想让嫔妾噎死!” 那眼泪珠子,要掉不掉,挂在睫毛上,楚楚可怜。 穆玄澈被她这神来一笔的指控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他明明是来兴师问罪她塞女人的事,怎么转眼成了他为泄愤要谋杀她? 他张了张嘴,竟一时语塞。 邢烟却趁着他愣神的功夫,猛地站起身,扭着纤细的腰肢,带着一股小女儿的娇蛮怨气,头也不回地就往里间的寝殿走。 那背影,写满了我很生气,哄不好的那种。 穆玄澈鬼使神差地跟了进去。 只见邢烟已经利落地踢掉绣鞋,整个人扑倒在柔软的锦被上,面朝里,用后背对着他,一副拒绝交流、生闷气的架势。 穆玄澈站在床边,看着那蜷缩成一团的背影,又好气又好笑。 他想起此行目的,找回了几分气势。 “你还敢生气?往朕身边塞女人的事,朕还没跟你算账!” 话音未落,床上的人儿猛地坐了起来! 邢烟转过身,眼圈红得更厉害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长长的睫毛湿漉漉的,她指着穆玄澈,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字字清晰,逻辑分明。 “皇上您又冤枉人!往您身边塞女人的明明是太后娘娘!您不敢去慈宁宫怪罪太后娘娘,就把这口黑锅扣到嫔妾头上!” 她说着,那眼泪就真的扑簌簌掉了下来,梨花带雨,好不委屈。 “……” 他被这一连串的控诉砸得有点懵。 仔细一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太后施压,邢烟一个低位嫔妃,确实不敢也不能明着违抗。 她把人带来,似乎也情有可原? 自己这火气,好像发得有点没道理?尤其看着她哭得抽抽噎噎,小鼻头都红了,哪里还有半点质问的气势? 他僵在原地,看着哭得伤心的邢烟,方才积攒的怒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噗嗤一下泄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混合着无奈和一点点心虚的复杂情绪。 他甚至有点手足无措。 “皇上请回吧!” 邢烟见他不语,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瓮声瓮气地下逐客令。 “嫔妾今日受了天大的委屈,心里头难受得很,得好好疗伤!需要一点时间!” 疗伤? 穆玄澈被这新奇的词汇弄得哭笑不得。 他还是头一遭,被自己的嫔妃往外赶! “你需要多长时间疗伤?”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顺着她的话问道,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纵容。 邢烟揉了揉哭红的眼睛,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娇憨。 “最起码得一个晚上吧!嫔妾刚吃饱了,这会儿犯饭晕呢!只想睡觉!” 她说着,还配合地晃了晃脑袋,一副困倦不堪的模样。 穆玄澈看着她这副耍赖又理直气壮的小模样,想起她之前吃饱就犯困的前科,心底最后那点别扭也烟消云散。 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新鲜感和趣味的愉悦感悄然滋生。 他非但不恼,反而觉得眼前这人真实得可爱,比那些端着架子的妃嫔有趣百倍。 “好。” 穆玄澈的唇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声音也柔和了下来。 “那朕明日再来看你。你好好疗伤,好好发饭晕。” 他特意重复了她那古怪的用词,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揶揄和宠溺。 他转身离开青岚居,脚步竟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月光洒在宫道上,映着他脸上那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赵德允,”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愉悦。 “去把库里朕最喜欢的那座西洋自鸣钟找出来,给嘉贵人送去。就说让她看着时辰,别疗伤过了头。” 第88章 今晚皇上非走不可 “小主!您怎么就把皇上给赶走了啊?” 穆玄澈前脚刚离开青岚居,宝珠后脚就进来了,她吓得脸色煞白。 “那可是皇上!万一皇上真动了怒,这可如何是好?” 她家小主自打冷宫出来,行事愈发大胆,简直像换了个人,每每都让她心惊肉跳。 邢烟却已从床榻上利落地翻身下来,惬意地揉着自己吃得圆滚滚的小肚子,脸上哪还有半分委屈? 只剩下狡黠又得意的笑容,像只偷腥成功的猫儿。 “傻丫头,今晚他非走不可。” 邢烟走到窗边,望着穆玄澈离去的方向,眸光清亮,带着洞悉一切的冷静。 “皇上若真留宿青岚居,明日天一亮,那位新晋的周贵人,就该把我当成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了。” “可您也不能那样对皇上啊!” 宝珠想起邢烟方才那番倒打一耙、撒娇耍赖外加逐客的壮举,心有余悸。 “奴婢在门外听着,腿肚子都转筋了!万一皇上回过味儿来……” 宝珠的担忧还没有说完,殿外却传来小太监小喜子刻意拔高的通传声。 “嘉贵人!皇上赏——!” 宝珠连忙出去,片刻后,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件用明黄锦缎覆盖的物件回来。 揭开锦缎,一座精巧绝伦镶嵌着珐琅彩绘正发出轻微滴答声的西洋自鸣钟显露出来。 小喜子传的话也带到了:“皇上口谕:请嘉贵人记着点疗伤的时辰,莫要过了头。” 邢烟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那冰凉的、雕刻着繁复藤蔓花纹的钟壳,唇角弯起一抹了然于胸的弧度。 “瞧,我说什么来着?皇上没生气。” 非但没气,还巴巴地送来了这稀罕玩意儿提醒她疗伤时限呢! 这其中的纵容与兴味,不言而喻。 侧殿一派其乐融融,主殿的气氛却截然不同。 翠香见到小喜子一行人入了侧殿,匆匆入内,压低声音禀报。 “娘娘,方才皇上刚离开青岚居,转头就命小喜子将库房里那架最珍贵的西洋自鸣钟赏给了嘉贵人!” “啪!” 一声脆响,云嫔手中把玩的一枚玉如意应声落地,断成两截! 她本就因周欣萍入宫而心绪烦乱,此刻更是妒火中烧,一张精心描画的脸庞气得扭曲。 “贱人!都是贱人!那柄西洋钟!本宫三番五次向皇上讨要,他总以精巧易损为由推脱!如今倒好,竟赏给了那个下贱胚子!” 翠香连忙上前,一边收拾碎玉,一边低声劝道:“娘娘息怒!一个死物件罢了,再稀罕也抵不过活生生的圣眷。眼下要紧的,是那位刚入宫的周贵人啊!她才是心腹大患!” 她意有所指地提醒。 云嫔胸膛剧烈起伏,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那滔天的妒意。 翠香说得对,邢烟再得宠一时,终究根基浅薄。 周欣萍才是悬在她凤座之上的利刃! “去!” 云嫔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冰冷,“把嘉贵人给本宫请过来!” 翠香领命而去。 邢烟听闻云嫔相召,摇着团扇便施施然踏入了主殿。 殿内气压低沉,云嫔端坐主位,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阴郁与戾气,仿佛随时会爆发。 “姐姐。” 邢烟仿佛没看见那山雨欲来的气氛,笑吟吟地福了一礼,语气关切。 “您这是怎么了?脸色瞧着不大好。黄院判不是千叮咛万嘱咐,要您务必保持心境舒畅,安心调养贵体么?您怎么这么不听话?” 云嫔冷冷地扫了她一眼,那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 “本宫问你,周贵人入宫,是不是你把她领到皇上跟前的?” 质问的语气,带着兴师问罪的意味。 邢烟脸上笑意不变,带着恰到好处的无辜和一丝无奈。 “姐姐明鉴,妹妹哪有这般大的本事?不过是太后娘娘的懿旨压下来,妹妹位份低微,人微言轻,哪里敢推拒半分?更何况那位周贵人……” 她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那性子,您是知道的,跋扈得紧,妹妹在她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哪里敢不依着她?” “哼!” 云嫔猛地一掌拍在身旁的紫檀小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声音尖利刻薄。 “本宫就知道!那个下贱的狐媚胚子!没事就往宫里钻营,一门心思就想着爬上龙床!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 眼见云嫔怒火又起,邢烟适时地放柔了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安抚道:“姐姐息怒,其实您大可不必如此忧心。依妹妹看,皇上是不会宠幸周贵人的。” “哦?” 云嫔果然被勾起了疑窦,凌厉的目光紧紧锁住邢烟。 “你如何得知?莫非皇上对你说了什么?” 语气中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 邢烟轻笑一声,团扇轻摇,眸光流转间带着洞悉世事的了然。 “姐姐在宫里资历深厚,难道还不明白静思苑这三个字的深意么?皇上之所以点头让她入宫,不过是顺水推舟,搪塞太后娘娘罢了,给周家一个面子台阶下。若皇上真对她有半分心思……” 邢烟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云嫔,“姐姐您想想,凭太后娘娘的力荐,周贵人何至于蹉跎至今,才得以入宫?” 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瞬间浇灭了云嫔心头的部分焦躁。 是啊!这些年太后明里暗里提了多少次?都被皇上挡了回去! 若非邢烟这次把人直接领到跟前,周欣萍恐怕还在宫外做着皇后梦呢! 皇上若真有意,何必等到今日? “可她到底还是进来了!” 云嫔的语气虽缓和了些,忧虑却未全消。只要人在宫里,又有太后撑腰,变数就永远存在。 邢烟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推心置腹的诚恳。 “妹妹斗胆劝姐姐一句,眼下最要紧的,是安心调养好身子。这一个月,千万稍安勿躁。” “周贵人刚得偿所愿,正是得意忘形、心比天高的时候,以她那性子,岂会是安分守己之人?姐姐不妨静坐高台,且看她起高楼,看她宴宾客……” 后面的话,她没说完,只是给了云嫔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一旁的翠香也连忙帮腔:“娘娘,嘉贵人说得在理啊!周贵人不过是刚入宫,能不能得圣心还是未知之数。您若能趁此机会调养好身子,早日怀上龙裔,那才是真正的根基稳固!到时候,任她是谁,又能奈您何?” 云嫔紧蹙的眉头终于缓缓舒展开来。 她看着眼前看似温顺、实则句句戳中要害的邢烟,又看了看忠心耿耿的翠香,胸中的郁气消散了大半。 是啊,与其自乱阵脚,被那狐媚子牵着鼻子走,不如养精蓄锐,坐山观虎斗!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罢了。” 云嫔挥了挥手,语气疲惫却已平静许多。 “本宫知道了。你退下吧。” 静思苑。 夜凉如水。 新晋的周贵人周欣萍,此刻正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皇后美梦中。 她换上了最华美的宫装,梳着最精致的发髻,满头珠翠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她端坐在布置一新的寝殿里,如同即将接受朝拜的女王。 “都给我机灵点!眼睛擦亮了!只要看到一点龙辇的影子,立刻飞奔进来禀报!听见没有?” 她对着守门的宫女厉声吩咐,声音里充满了志得意满的兴奋和期待。 然而,时间一点点流逝。 烛台上的红烛燃烧过半,滚烫的烛泪一滴滴滑落,堆积成小山。 月上中天,清冷的银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殿内一片寂静,只有风拂过窗棂的声音,在空旷中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周欣萍脸上那精心维持的笑容,随着更漏的滴答声,一点点僵硬、凝固。 她坐得脊背发酸,头上的珠钗也变得沉重不堪。 期待中的龙辇仪仗,那象征着无上恩宠的脚步声,却始终杳无音信…… 第89章 周贵人撒泼 翌日。 熹微的晨光刚刚驱散宫墙上的薄雾,青岚居的宁静便被一阵急促而充满戾气的脚步声踏碎。 周欣萍一身华服,裙裾带风,气势汹汹地闯至殿前。 她眉梢高挑,眼底燃着妒火,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人未至,尖利刻薄的嗓音已穿透厚重的殿门帘幕。 “嘉贵人!好大的脸面!皇上是六宫之主,不是你青岚居的私物!你凭什么独占圣驾?” 话音未落,她已伸手欲掀帘。 暖帐内,邢烟拥着锦衾,迅速对宝珠耳语几句。 宝珠会意,立刻快步抢出,躬身挡在帘前,声音恭敬却带着不易察觉的疏离。 “周贵人安好。您这话……奴婢愚钝,不知从何说起?” “啪——!” 一声脆响骤然炸开! 周欣萍扬手,毫不留情地给了宝珠一记狠辣的耳光。 “下贱东西!主子说话,轮得到你插嘴?” 她厉声呵斥,眼中尽是轻蔑与怒火,一把搡开踉跄的宝珠,径直撞入内殿。 帐幔低垂,邢烟仍蜷在锦被之中,只露出一张素净的脸,带着恰到好处的慵懒与一丝被惊扰的茫然。 “周贵人?这大清早的火气怎的如此之盛?” 她声音微哑,明知故问。 周欣萍的怒火被这无辜的姿态彻底点燃,纤指几乎戳到邢烟鼻尖,声音因妒恨而尖锐颤抖。 “少给我装糊涂!说!皇上昨夜是不是歇在你这里了?” 邢烟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对方来者不善,她早有绸缪。 “皇上昨晚确曾驾临。” 她坦然承认,随即话锋一转,带着几分宽慰似的。 “不过,皇上心念妹妹初入宫闱,特意言明稍后便要去妹妹处探望,是以并未久留。妹妹若存疑,不妨问问当值的宫人。” 话音甫落,侍立一旁的夏至立刻躬身,声音清晰平稳。 “回周贵人,奴婢亲耳听见皇上临走时如是吩咐。” 春分亦紧随其后,语气笃定:“奴婢也听见了,皇上确有此意。” 众口一词,周欣萍满腔的质疑与委屈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她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涨紫。 她是金尊玉贵的世家嫡女,入宫前便笃信凭家世和太后的支持,必能独占鳌头,成为帝王心尖宠。 岂料这入宫第一夜,皇上金口玉言要去她处,却杳无音讯,让她成了阖宫暗笑的话柄! 她喉头滚动,却发不出半个反驳的字,一股浊气堵在胸口,无处宣泄,最终化作一声闷哼,重重跌坐在近旁的绣墩上,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邢烟示意春分上前服侍起身,慢条斯理地系着衣带,温声劝慰,字字却如软针。 “皇上日理万机,朝政繁重,偶有耽搁也是常情。妹妹青春正好,还需沉得住气,方是长久之道。” 这沉住气三字,在周欣萍听来无异于最恶毒的嘲讽。 她霍然起身,狠狠剜了邢烟一眼,连基本的礼数都抛却脑后,带着一身未散的戾气,几乎是冲出了青岚居。 殿内重归寂静。 人一走,小邓子便猫着腰闪进来,低声道:“小主放心,慈宁宫那边,刘嬷嬷已然知晓,该递的话儿一句不少。” 邢烟这才将强忍委屈的宝珠唤至榻前。 她取过案头一只小巧的白玉药盒,指尖蘸了冰凉的药膏,极其轻柔地涂抹在宝珠红肿的颊上。 “小主,奴婢没事,不疼的。” 宝珠吸着气,小声说。 邢烟面上依旧沉静如水,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淬骨的寒意。 她动作未停,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如冰凌碎裂。 “这一掌,我记下了。她周欣萍,必要为此付出代价。” 暮色四合,鎏金宫灯刚次第亮起,穆玄澈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青岚居。 出乎意料,邢烟并未延续昨日的娇俏任性。 她换了一身素雅的月白云纹宫装,青丝松松绾起,只斜簪一支碧玉簪,低眉敛目,温顺得如同初春的柳枝。 她盈盈一礼,声音清软。 “皇上万安。晚膳尚需些时辰,不知皇上可有雅兴,容嫔妾侍奉手谈一局?” 窗边小几上,棋盘早已摆好,黑白二子温润生光。 穆玄澈见她这般温婉模样,眼中掠过一丝讶异,却也欣然颔首:“甚好。” 两人刚在棋枰两侧落座,指尖棋子将落未落之际,刘嬷嬷步履匆匆而入,神色恭谨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皇上,太后娘娘凤体欠安,思念皇上,特命老奴请皇上移驾慈宁宫一叙。” 穆玄澈执棋的手一顿,眉心微蹙:“朕非岐黄,去了何益?传太医好生诊治便是。” 他心下了然,这欠安,多半是为周欣萍铺路。 刘嬷嬷腰弯得更深,声音却更清晰,带着太后的口谕:“太后娘娘说了,皇上一到,她的病气自然就散了。” 话已至此,穆玄澈只得将棋子放回棋罐,起身时眉宇间隐着一丝不耐。 “嫔妾静候皇上归来,续此残局。” 邢烟起身相送,语声温婉,毫无怨怼。 穆玄澈微一颔首,随着刘嬷嬷快步离去。 然而,穆玄澈的身影刚消失在宫道转角,殿外便传来一阵更为急促、带着明显怒意的脚步声。 周欣萍又来了。 妒火与羞愤烧得她理智全无,几乎是撞开了殿门! “邢烟!你这满口谎言的狐媚子!” 她一眼瞥见窗边那副未完的棋局,妒火瞬间燎原! 她几步冲到邢烟面前,扬手便是一记蓄满恨意的耳光,狠狠掴下! “小主!”宝珠惊呼扑上。 这一次,邢烟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住了,又或是刻意慢了半分。 她微微偏头,那清脆响亮的“啪”一声,结结实实印在她白皙的左颊,瞬间浮起刺目的红痕,隐隐可见指印。 周欣萍一击得手,气焰陡涨,声音因激动而拔高。 “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没有霸占皇上吗?我方才在宫墙下看得真真切切,皇上的仪仗分明拐进了你青岚居的宫门!” 邢烟抬手,指尖轻轻拂过火辣辣的脸颊,乌发滑落,半掩住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光。 她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诱导。 “周贵人既如此笃定皇上在此,那何不亲自找找看?” 嫉妒与屈辱彻底冲垮了周欣萍最后一丝理智。 她竟真像个市井泼妇般,不顾仪态地在殿内搜寻起来! 猛地掀开内室的珠帘,又去拨动屏风,口中尖声嚷着:“人呢?你把他藏哪儿了?定是藏起来了!” “小主。” 宝珠趁机靠近,看着邢烟颊上迅速肿起的红痕,声音哽咽。 邢烟微微侧首,用气音低语,眸光锐利如刀锋:“无妨,让她闹。待会儿自有雷霆降下。” 搜寻无果的挫败感让周欣萍彻底狂躁。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副刺眼的棋局上,那黑白分明的棋子仿佛都在无声地嘲笑她的愚蠢与失宠! 一股毁灭的冲动直冲头顶! 她几步冲过去,双手猛地抓住沉重的紫檀木棋盘边缘,在邢烟和宝珠惊骇的目光注视下,用尽全身力气,将其狠狠掼向敞开的雕花木窗! “哗啦啦——” 墨玉、白玉的棋子如同冰雹般激射而出,砸在殿外的青石板上,发出密集刺耳的碎裂声! 棋盘翻滚着摔落,四分五裂,满地狼藉! “放肆——” 一声裹挟着雷霆之怒的厉喝,伴随着沉重急促的脚步声,在殿门口轰然炸响! 第90章 触犯了帝王的逆鳞 穆玄澈去而复返,高大的身影带着凛冽的寒意踏入殿中,目光如电,恰好将周欣萍掀翻棋盘、状若疯癫的最后一幕尽收眼底! 他身后的刘嬷嬷脸色惨白,目瞪口呆。 周欣萍如遭五雷轰顶,整个人僵立当场,脸上嚣张的气焰瞬间被极致的惊恐取代。 她脑中一片空白。 “皇……皇上……”她嘴唇哆嗦,下意识地想扑过去辩解。 然而,穆玄澈的怒火已如火山喷发! 他看也不看满地狼藉,冰寒刺骨的目光死死锁住周欣萍,龙行虎步,瞬息间已逼至她面前。 “皇上——” 周欣萍带着哭腔,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伸手欲扑。 “啪——” 回应她的,是比方才她打邢烟那记更响亮、更狠戾、裹挟着帝王之怒的耳光! 力道之大,打得周欣萍尖叫一声,整个人向后踉跄数步,“咚”地撞在案几上。 发髻散乱,半边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周贵人!你当真是无法无天了!” 穆玄澈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殿内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周欣萍捂着脸,剧痛与惊骇让她泪如雨下,声音凄厉变形。 “皇上!您……您竟为了这个贱人打我?” 她颤抖地指向邢烟,满是不甘与怨毒。 就在这死寂的瞬间,邢烟微微侧过脸,抬起纤白的手指,极轻、极慢地将颊边散落的几缕乌发拢至耳后。 这个动作,清晰无比地暴露了她左脸上那尚未消退,甚至因时间而显得更加淤红肿胀的掌痕。 一直强忍的宝珠“噗通”跪倒在地,带着哭腔,字字泣血般控诉。 “皇上明鉴啊!周贵人今日已是第二次闯宫!晨间便无故责打奴婢,污蔑小主霸占皇上!方才更是变本加厉,不由分说便对小主动手!小主……小主一直忍让不言啊!” 听闻邢烟默默承受掌掴却隐忍不诉,再看周欣萍的疯狂行径与满地狼藉,穆玄澈心头的怜惜与怒火交织翻腾。 他一把将邢烟揽至身侧,动作带着不容抗拒的急切,修长的手指抬起她的下颌,指腹极其轻柔地抚过那刺目的伤痕,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疼惜与震怒。 “伤得如何?疼得厉害吗?为何不早说!” 邢烟微微偏头,避开他的直视,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轻软得仿佛随时会消散,带着刻意的隐忍与宽容。 “嫔妾无事,周妹妹她许是初入宫闱,思君心切,一时情急,失了分寸,求皇上莫要过于苛责。” 她越是这般委曲求全、温婉识大体,便越是将周欣萍的骄纵跋扈、不可理喻映衬得淋漓尽致! 穆玄澈的目光从邢烟脸上移开,再转向周欣萍时,已如同万载玄冰,再无一丝温度,只剩下冰冷的厌弃与滔天怒意。 他伸手指着她,指尖仿佛都带着雷霆。 “朕容你入宫,是念及周家几代微功,是不愿拂了太后面子!你竟真当自己是个角色了?你入宫前打的什么算盘,当朕不知?想取代先皇后?” 他发出一声极尽讽刺的冷笑,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殿宇之中,带着诛心般的斥责。 “你且扪心自问!你从头到脚,从品性到德行,哪一寸配得上提她的名讳?哪一分及得上她万一?” 这毫不留情的诛心之语,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狠狠刺穿了周欣萍所有的骄傲与妄想。 周欣萍此刻才真正感到了灭顶的绝望。 她双腿一软,“咚”地一声重重跪倒在地,涕泪横流,钗环歪斜,再无半分贵人的仪态,只剩下狼狈的哀嚎与乞怜。 “皇上!嫔妾知错了!嫔妾真的知错了!求皇上开恩!饶了嫔妾这一次吧!嫔妾再也不敢了!” 然而,她忘了,一个本就不讨喜、甚至令人生厌的人,一旦犯错,那错便是滔天大罪! 更何况是触犯了帝王的逆鳞! 穆玄澈眼中没有丝毫动容,只有冰冷的裁决。 他收回手,仿佛怕沾染上什么污秽,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厌弃。 “立刻给朕滚回静思苑!没有朕的旨意,胆敢踏出一步,严惩不贷!好好闭门思过!再不知收敛,休怪朕不顾情面,褫夺你的位份!” 邢烟安静地依偎在穆玄澈身侧,眼帘微垂,浓密的睫毛掩去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而满意的微光。 她如同一尊精致的玉雕,静静地看着跪伏在地、抖若筛糠的周欣萍,仿佛在欣赏一场由她亲手推至高潮此刻终于完美落幕的戏剧。 主殿。 翠香躲在暗处将侧殿发生的这一切尽收眼底,在周欣萍被带走之后,她几乎是小跑着进入内室,脸上是按捺不住的兴奋与幸灾乐祸。 “娘娘!大喜事儿!” 翠香的声音都带着颤音,她快步走到云嫔跟前,连礼都忘了行全,便迫不及待地压低声音,将方才在侧殿发生的一切绘声绘色地复述给云嫔听。 “周贵人她闯进青岚居撒泼,竟敢对嘉贵人动手!结果您猜怎么着?皇上突然就折返了!正好撞见她发疯,皇上龙颜大怒,当场就给了她一耳光。” “皇上斥责她骄纵跋扈,不配提及先皇后,还指着她的鼻子骂她痴心妄想!最后直接下令,让她滚回静思苑闭门思过,无旨不得出呢!” 暖榻上,云嫔原本正慵懒地拨弄着一柄白玉如意。 随着翠香的讲述,她拨弄的手指渐渐停了。 那双原本带着几分倦怠的丹凤眼,一点点亮了起来,如同淬了毒的星子,闪烁着毫不掩饰的、近乎狂喜的光芒。 “呵!” 一声极轻、却饱含快意的冷笑从她唇齿间溢出,随即化作毫不掩饰的畅快。 “打得好!打得妙!” 她将白玉如意重重拍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人!仗着几分家世和太后的脸面,就真当这后宫是她撒野的地方了?活该她撞上南墙!撞得头破血流才好!” 翠香见云嫔开怀,更是卖力,她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揣测。 “娘娘,说来也真是巧得紧呢。周贵人前脚刚进去闹,后脚皇上就恰好返回。这宫里,能让周贵人吃这么大亏还不敢吱声的,也就只有皇上的雷霆之怒了。” 云嫔闻言,细长的眉毛微微挑起,斜睨了翠香一眼,那眼神锐利如针,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 她红唇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语气却是不以为然的慵懒。 “本宫才懒得管它巧是不巧。本宫只知,这贱人挨了皇上的耳光,被当众斥骂,还滚进了静思苑那冷灶里,这就足够本宫畅饮三杯了!” 她指尖轻轻划过光滑的玉如意表面,仿佛在描摹周欣萍狼狈不堪的脸。 翠香立刻心领神会,脸上堆起谄媚又精明的笑容,顺着云嫔的心思道:“娘娘圣明!有周贵人这等蠢笨如猪又不知收敛的在前头挡着,做了这现成的箭靶子,娘娘您啊,只需稳坐钓鱼台,这凤座可不就是娘娘您的囊中之物吗?” 她刻意加重了凤座二字,眼神里充满了暗示。 云嫔眯起了那双漂亮的凤眼,眸底深处是毫不掩饰的野心和得意。 翠香的话,正说到了她的心坎上。 这偌大的后宫,妃嫔众多,但真正有家世、有野心、又敢明晃晃觊觎那中宫之位的,除了她,也就只有那个不知死活的周欣萍了。 如今,周欣萍自己作死,触怒龙颜,简直是将把柄亲手递到了她面前。 她要做的,就是趁你病,要你命! 将这贱人最后一点痴心妄想,彻底碾碎成齑粉! 一丝阴冷的算计在云嫔眼底闪过,她放下玉如意,身体微微前倾,对翠香勾了勾手指,声音如同淬了冰的毒蛇,轻柔却致命。 “去,好好安排一下。” 她刻意强调了安排二字。 “静思苑名字取得倒是清雅。可本宫,偏要让她在里面静不下来,也思不安稳。明白吗?” 翠香立刻躬身,脸上是心照不宣的狠厉与恭敬。 “娘娘放心!奴婢省得轻重。” 她眼中精光闪烁,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字字透着阴狠的把握。 “奴婢一定寻个最妥当的法子,办得滴水不漏,任谁也瞧不出,这背后有娘娘您半分手笔。定叫她在那冷灶里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