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鸟赋【云之羽衍生】》 第1章 第 1 章 上官浅再出现时,意外得像是故意为之。 不愿归顺无锋的医毒世家,匆匆赶到的宫门支援,推门而进后满地的鲜血和尸体,以及残砖碎瓦下奄奄一息的她。 一切都太凑巧。 仿佛是上天忽然睁开眼,来了兴致,亲自动手安排这出旧事重提一般的久别重逢。 五年前那场大战太过惨烈,宫门对其中的内情也并未多做隐瞒,所以此行的侍卫大多都听说过角宫那位细作新娘的行径,感慨愤恨之余却也少不了畏惧与好奇。 毕竟这些年角公子的狠辣冷情大家都看在眼里。徵公子虽还未及冠,但事变之后宫门子弟凋零,宫子羽便也同意他去分管宫门部分外务。 宫远徵的行事作风与其兄长相比,狠厉果决不遑多让。再加上少年天才眼高于顶,五年间在江湖之中也是风光无两,从没有向人低头的时候。 一对兄弟,都是聪明中的难缠,难缠中的毒辣。 能骗过他们二人又全身而退的无锋细作,自然也该是位传说中的人物。 怎会落得这般境地? 侍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那个埋在废墟中的女子,没一个人敢去救人出来。 不敢救,这可是一笔活的血债。 直到一个年轻些的侍卫开口提议道,“要不先去禀告二位公子?” 领头的侍卫闻言,两眼一瞪看向说话的那个年青人,厉声道,“宫门明令,全部子弟与无锋不死不休,见之即刻诛杀,不必回禀。现在人活着,你还要去禀报公子?你是有多大的胆子?” 年青人也是有气性的,听后脖子一梗,昂首道,“那就杀了她。” 说罢上前几步,手已握上刀柄,眼盯着领头侍卫,似乎就在等他的一声令下。 领头的眉头紧锁,沉吟许久才幽幽说道,“也杀不得,这是曾经的角宫夫人,与咱们公子有一段情债在。” 年轻人急道,“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难道当没看见?” 一个女人,奄奄一息,若不去救,能活多久?又有谁会发现? 领头的扫了一圈其他人,不说话,是默认。 于是一行人收队回到宫尚角驻扎在城外的营地,只上报了安葬的陆家尸体数量,对于废墟之中发现昏迷的无锋刺客一事只字未提。 这晚子时,营地忽然响起一阵马蹄声。紧接着就听到有人在喊——无锋偷袭! 在杀掉营地里最后一个偷袭的无锋刺客后,宫尚角终于觉察出其中的不对劲。 这批刺客无论是武功还是人数,都不够格来杀他带队的宫门侍卫。 若点竹真是得了他们的消息,让这一批人在此处提前埋伏,那她一定是老糊涂了。宫门五年前虽损失惨重,但也不至于没落到连这种等级的刺客都招架不住的地步。 宫尚角回想刚才的打斗,刺客之间配合不够熟练,人数也不足,虽然挑的偷袭时机够晚,但并没有晚到守夜人也放松警惕的时候,因此他们行动暴露得很快。 种种行径来看,都更像是临时起意。一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遮掩感。 思及此处,宫尚角不由得皱紧眉头。这次偷袭的无锋,似乎不是冲着他们来的。 可是宫门与无锋有血海深仇,现下有什么事对他们来说是比杀宫门子弟更重要的? 宫尚角忽然抬头望向城门方向,喃喃道,“莫非是回来斩草除根的?” 随即召来一队人马,吩咐他们即刻进城去找宫远徵。 “这批人是派来缠住我们的,他们一定有人马趁刚才进了城。你们进去后立刻去找徵公子,然后带人再去废墟仔细搜。”宫尚角微眯起眼眸,看向倒在他脚边的一具无锋刺客的尸体,冷冷道,“若在城中遭遇无锋,即刻诛杀,再将尸体统统带出来一个一个检查。” “我一定要知道,无锋进城的目的是什么。” 城中,宫远徵拉过一个被砍伤腿的无锋刺客,不等人反应就掐住他的下巴,手一施巧劲,对方的下巴已经被卸下。接着在刺客恐惧的眼神中,他从腰间药瓶中倒出几枚黑色药丸,一把扔进刺客口中。 不知那是什么药物,入口即化,刺客连反抗的时间都没有。 想把药吐出去,药已经化了。想咬舌自尽求个痛快,下巴却被卸了。想指望同伴来救,以宫远徵为中心的一帮侍卫,已将入城的刺客尽数处理。 如今活口就剩他一个了。刺客眼中陡然生出几分希望来,张着口含糊地说着什么。 “你是不是想说你愿意告诉我们无锋此行的目的?”宫远徵擦干净手上沾到的尘土和血迹,戏谑地看着刺客,“希望我饶你一命,以作交换?” 那刺客口中呜咽着连忙点头,手指向白天宫门搜寻过的陆家废墟。宫远徵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嘴角噙着一抹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从腰间葫芦里倒出一枚红丸扔进那刺客嘴里,随后让侍卫将人绑好。 宫远徵骑上马,正欲带人前往陆家废墟,忽听得身后一阵马蹄声。回身去看,正是宫尚角派来的人。 “我正要去,哥哥派的还真及时。”宫远徵说完,一扬马鞭已经走在最前。 能比宫门两位宫主的性命还重要的东西,他宫远徵倒要看看是什么宝贝。 深夜里的陆家废墟安静得如荒墓一般,偶有夜风吹过,带出一阵陈旧的血腥味。 这么一户盘踞在瀛洲几十年的医毒世家,全家老小连带仆从共一百一十七口,一夜间被无锋刺客屠杀殆尽。哪怕是白天里来过,此时再看也很难不心惊。 宫远徵搜寻的是最仔细的。白日里只当是替人收尸,顺便在江湖上为宫门博个仁义的称号的差事。谁知其中竟有这番隐情。 废墟之上此刻燃起无数宫门的火把,远远望去简直像又在此处放了一把火,却不是为了祭奠亡者。只是为了在这场你死我活的争斗中抢占先机罢了。 因为手中的火把,宫远徵的额上已经蒙了一层汗,他顾不得去擦,满眼只有急迫与癫狂,像是一头蛰伏多日终于找到猎物弱点的凶兽。 他太想给无锋以重击了,他知道他哥哥也想,宫门上下都想。 已经五年过去了。这五年间宫门与无锋摩擦不断,胜负各半,说到底都是不痛不痒的争斗。 他们现在太需要一场彻底的胜利来鼓舞和笼络人心。躲在山谷不问世事固步自封的想法早该被抛弃,无锋可以威逼其他门派世家归顺于它,宫门也可以用手段来拉拢他人。 与独裁对应的,就是仁德,哪怕是假装的。 却不想会有这番收获。 宫远徵呆立在原地,明明现在无风吹过,火焰却是熊熊燃烧地嚣张,在黑沉沉的夜里跳动,像在其中藏着一阵急促的心跳。 火光下,上官浅的脸色看起来并没有太苍白,连身上的血色都不太显眼,更像是睡着一般。 “为什么……” 他曾经在火光中远远地看过她的背影,现在却又要他看到她的归来。 她身上压着的碎砖残瓦很多,宫远徵和一帮侍卫费了不少时间才把人从废墟里挖出来。 她身上的伤很多,流了不少血,被废墟里的灰尘糊住,凝结在伤口,成了一块块灰色的疤,让她看上去像是一片干裂的灰色荒漠。 不过万幸,这片荒漠还保留着 最后一点生机的水源,汩汩的,是心脏还在跳动。 宫远徵抱她出来后,站在自己的马前,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骑马虽快,但太过颠簸。走路虽稳,但营地在城外。 片刻后,宫远徵才在旁人协助下抱着上官浅坐上马背,又召来一名侍卫,让他立刻骑快马去城外找到宫尚角。 “让角公子把那辆铺着软垫的马车带过来。他若问是什么用处,你就说……” 他忽然顿住,张着口,像是一瞬间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宫远徵垂下眼,看着那个本以为今生不会再见的故人,现在正安静地靠在自己的怀中。 是一阵死而复生的虚幻。 他的声音不由得发颤,“你就说,上官浅受了重伤。” 宫门的侍卫陆陆续续地跟着宫远徵离开,只留下那个被活捉的无锋刺客跪在原地。 他的下巴被推回了,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要跑。然而跑了不过十步,便脸色青紫口喷鲜血倒在街角。除了□□与路面碰撞发生的闷响,再没有一点动静。 路的另一头,宫远徵闻到一丝新鲜的血腥味,微微弯了一下嘴角,轻笑着骂了一句“蠢货”。 黑丸有毒,红丸也有毒。从头到尾,宫远徵都没打算从活着的无锋嘴里知道什么真相。 事情只要做了就会留下痕迹,有痕迹就有查明的可能。如今宫门和无锋这样的局势,还指望从对方口中得到什么真相,岂不太可笑。 宁愿杀错,也不放过。宁愿从死人身上找线索,也不会相信活人口中的任何一句话。 这就是教训。 宫远徵抓着缰绳的手忽然颤了一下。路尽头,宫尚角骑着一匹黑色骏马慢慢朝他们走来,身后跟随的是刚杀完一批无锋刺客的宫门侍卫,还有一辆他为上官浅准备的乌木马车。黑沉沉的,像一副名贵的棺材。 “远徵。”宫尚角面色如常,声音冷寂,“她人在哪。” 宫远徵刚要说话,却看宫尚角抽出腰间佩剑,寒光闪闪,如一道惊雷。 “宫门子弟,不可以再受她的骗。” 死一般的寂静,让宫远徵忘记震惊,鬼使神差地想到——哥哥口中的宫门子弟,包不包括他自己。 第2章 第 2 章 没等宫远徵反应过来,宫尚角已经驾马停至他们身前。他眉眼冷峻,看着宫远徵怀中之人的表情也不亲近,手中仍提着剑,像是个下定决心要仗剑诛妖邪的正人君子。 “哥……”宫远徵疑惑道,“她是上官浅啊。” 这话听起来没头没脑,好像是怕宫尚角没有认清受伤的人是谁才会有此作为。 宫尚角淡淡说了一句“我知道”,随即将剑举起。 忽有夜风吹过,吹动上官浅一缕碎发,掠过她的眉眼,又擦过她的睫毛,最后混着灰与血粘在她的脸颊上。 剑身上映着天上冷冷月光,照到她的眉眼上,恰如当年在徵宫医馆他见到她时,风吹散云层,莹莹月光笼着她脸。 当时她肌肤如玉,目光如星,与现在的灰败天差地别。 紧握剑柄的手仿佛忽然间没了力气,引以为傲的佩剑从掌心滑落,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再珍贵,到底只是凡铁。再冷静,到底只是凡人。 “怎么会这样……” 宫尚角口中喃喃自语,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宫远徵,亦或是在问奄奄一息的上官浅。 他为什么会下不了手?他又为什么会把她带到他的面前?她又怎么会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境地? “把人抱到马车上吧。”宫尚角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脸上莫名多了几分落寞,“远徵,你去骑我的马。” 宫远徵不解道,“那你呢?” “我去驾马车,回去的路上有几段山路颠簸,我驾的稳一些。”宫尚角勒马转身,声音里有几分活人的疲惫,“回程估计走得会慢,等天亮在城中买些补给,你再看看有没有什么药材能用上,准备好我们就启程回宫门。” 宫远徵惊道,“你要带上官浅回宫门?” 宫尚角的身影停在原地,宫远徵眯了眯眼,觉得自己的哥哥肩膀一提一松,似乎是叹了好大一口气。 宫尚角无奈道,“是活捉。” 是将人安置在最好的马车里的活捉。 宫门的队伍出城后,直走到正午才在郊外一处树林里停下休整。宫远徵从马车上下来,猛地被树林里漏下的阳光刺到眼,眨了眨眼睛,忽视掉眼里那点湿润。 他的脸上久违地出现一种失落的神色,让人恍惚间觉得他好像年轻了几岁。 这次出行带的草药能用的他都用上了,可上官浅仍没有苏醒的迹象。 宫尚角走至他身前站定,话里透出几分他自己不想承认的焦急,“怎么说?” 宫远徵摇摇头,声音有些沙哑,“她的伤太多,新的旧的,内伤外伤。还有一些不知道何时中的毒,纠结在一起成了经脉里的淤堵。若要根治,药物只能起到三分作用。” “三分?”宫尚角盯着宫远徵,话里有几分不可置信,“什么叫只能起三分作用?” “剩下得看她的命。”宫运徵垂着头靠在马车上,像是浑身没了力气,“伤太多,盘根错节,实在无从下手。” 宫尚角沉默片刻,一抬眼正好对上宫远徵的目光,二人均在对方眼中读出他们要说的话。 宫尚角问,“出云重莲,可以吗?” 宫远徵答,“都用完了,再种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试试吧。”宫尚角回头看向身后,眼神晦暗难明,张着口停了好久才继续说道,“她……她跟着点竹多年,若救回来能归我们所用,也是好事。” 宫远徵闻言,目光里有些震惊,却最后也没说出什么。在上官浅的事情上,宫尚角的行事总让宫远徵摸不着头脑。 当年让他去接上官浅回角宫如此,知道她有嫌疑依旧留他在身边如此,云为衫指明上官浅是无锋却不杀她如此。 当时合伙骗她是如此。他不懂他哥哥的心思,只是照做。唯有那晚放她走时,他第一次对宫尚角的做法产生怀疑。 若是无锋,就不该放她走。若是新娘,就不该和她分离。若这五年她在宫门安分守己,他和宫尚角二人不是保不下她。 至少不会奄奄一息地被丢在某个世家的废墟里。 宫远徵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点恨,为五年前宫尚角的心软之举,又或者是多此一举。 上官浅的归来在旧尘山谷并有激起太大的波澜,或者说并没有多少人敢来置喙。 宫门长老年事已高,对于许多事务已经有心无力。宫子羽直觉其中有隐情,本想去角宫与兄弟二人商讨一番,却在进门时止住脚步,摇摇头便转身回了执刃殿。 宫紫商不解,过去细问当时情状。宫子羽苦笑一声,说他一踏进角宫,便被宫尚角瞪了一眼,再看宫远徵也在一旁站着。 “他手已经摸到腰间短刃了。”宫子羽抿了一口热茶,语气无奈,“虽然很快就收回,但还是很戒备。” 宫紫商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戒备?他们兄弟二人是傻子吗,戒备自家人干嘛?” “傻姐姐。”宫子羽深深叹一口气,心里想着一孕傻三年的传言莫非不是假的,口中继续解释道,“他俩是怕我对上官浅不利啊。” “那就更奇怪了,上官浅是无锋刺客,又害宫门成这样,他俩不最以宫门为重,该直接把人交给你处置才对。” 宫子羽放下茶杯,抬眼看着宫紫商不说话,直把宫紫商看得头皮发麻,他才幽幽地开口道,“姐,你觉得如果现在阿云回来,我会让宫门的人靠近她吗?” 答案不言而喻,执刃殿中陷入一阵寂静。宫子羽转过头,他的目光投向殿外,远处群山翠绿间,一条云雾环绕其间,如女子的裙衫。 “姐,有的人只要能再回来,那些过去的事,就都顾不上了。” “随他们去吧。”宫子羽拿起案上文书,上面记录的是此次顾家灭门惨案的种种细节,“宫尚角和宫远徵都是聪明人。” 他的视线忽然停在一处朱砂圈出的字上——上官浅,原为无锋魅阶刺客,点竹之徒,此次活捉,意为诱出其师。 宫子羽将那份文书收好,接着冷冷道了一句,“也够狠心。若情况有变,他们会站在宫门这边的。” “就和五年前一样。” 回到旧尘山谷已一月有余,角宫的侍女们已经习惯每日去到东边最大的那间寝殿,万分小心地去侍候一个不知何时能醒的女子。 有新来的侍女不知道从前的事,总趁闲时拉着年长的姑姑躲在廊下问东问西。碰到性子和善的还会叮嘱她们少打听,碰到严厉的就只换回一个轻巧的巴掌。 久而久之,这群姑娘的好奇心便被扇得更旺。她们开始留心宫远徵到角宫的次数和时间,发现这位徵公子几乎有事没事就往角宫跑。虽然从前他来得也勤,但比起现在还是少的。 宫远徵十次来角宫,七次是到东边那间寝殿,三次是先找宫尚角,再一起去东边那间寝殿。 侍女们觉得,两位公子应该是不喜欢去那间屋子的,他们十次进去有十次出来时都满面愁容。 明明都是聪明人,怎么会乐意给自己添堵呢?侍女们不明白,也不敢问,只能尽心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她们心里是很可怜这个昏迷不醒的陌生姑娘的。听说她被公子们带回来时浑身都是伤,气息也很微弱。听当时去照顾的侍女们说,她当时脸色苍白得吓人,像湿完又干透的纸一样,仿佛只要一碰就会破开。 “脸颊这儿都陷下去了,手腕就那么细,手指上的骨节都硌人。我拿毛巾擦的时候都不敢使劲,怕一不小心她的手臂就折了。”那侍女还心有余悸,“你们是没看见两位公子的眼神,比平时可怕百倍。但又感觉很伤心。” 侍女想了一会,又摆摆手改了口,“也可能是我错觉吧,那两位公子可不像是会无端可怜别人的人。” “怕是那姑娘身上有宫门想要的东西吧。”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宫远徵今日久违的没有在药房配药。他没让侍卫随行,自己一个人去了后山。 其实后山也没什么意思,去雪童子那喝一杯他煮的茶,看一会那朵毫无发芽迹象的出云重莲,与月长老聊一会草药,他便又一个人从后山走回宫门。 一路上除了他的铃铛声和风声再无其它声响,他忽然感到一点寂寞。 他很少一个人走这条路。从前年青气盛眼高于顶,他走哪到哪都是成群结队,一为安全二为排场。现在细想起来,除了和宫尚角,最多与他同行的居然是那个女人。 他的脚步陡然停住,环顾四周,这是一条过去的路。它通往那座已经荒废五年的女客院落。 宫门很久不管这个地方了。它落灰结网变得破败,推开门又平白让人想起过往。 他又走到那扇门前,走到那个台阶下,背着身像在逃避又像在等待。 逃避那声徵公子,那是骗局的开始。等待那声徵公子,那是他和她的过往。 他又看向自己来的路,其实很长,是他走得快。但那时他俩为什么走得那样慢。 因为那时他以为她不会武功,又听说是个体弱多病的世家女子,才放慢脚步边走边等她的。 宫远徵自己都情不自禁笑出来,笑他竟然还有怜香惜玉的时候,笑她一身武艺却硬装着和自己走到角宫。途中坐在山石上休息捶腿,不知有几分真假。 慢慢地,他的笑容僵在嘴角,抽搐着,直到泪水涌出眼眶。 这忍了三月有余的泪水。 他记不清自己这些日子给上官浅试了多少种药,多到他觉得但凡有一线生机,他都能抓住它。 但她没有任何起色,一点也没有,仿佛是蝉蜕下的壳。也许她已在别处获得新生,是他和宫尚角强留那副躯壳,自作多情地回忆那些过去。 那株未发芽的出云重莲已经不仅仅是上官浅的最后希望,也是他和宫尚角的枷锁。 此刻他感到挫败,却还只是单纯以为是他还不够天才。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有人在喊他。宫远徵擦掉脸上的泪,应声走出去,发现是角宫侍卫在找。 没等他询问,他们便自己将来由说出——上官浅醒了。 宫远徵走到寝殿门口,忽然停下脚步不敢进去。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要说什么,做什么,他完全没有主意。 直到一个侍女走出,告诉他角公子在里面唤他进去,宫远徵才像找到了主心骨。 是了,他哥哥一定有对策。 然而走进寝殿,宫远徵却看到宫尚角正坐在凳子上,手撑着额头,略微挡住了一点他眼角的酡红。 “远徵。”宫尚角幽幽出声,有些颤,有些哑,“你去看看吧,看完我们再想办法……” 宫远徵沉默着走进,掀开珠帘,正碰上侍女端着擦完血的水出来。他心忽然一紧,连忙去看那靠在床榻上的人。 她现在看起来,真是像一个自小体弱多病的世家小姐了。 “徵公子。” 侍女起身行礼,宫远徵摆摆手,示意她继续做她的事。 却上官浅微微歪了一下头,说,“什么徵公子,在哪?” 他明明就站在她面前,好歹也算半个救命恩人,她怎么能视若无睹。 宫远徵心中一喜,以为她又在揶揄他,刚想反唇相讥,却在对上她的眼睛时噤了声。 那双黑亮的,无时无刻不盈着水光的眼睛,此刻却是混沌一片。 她的眼睛看不见了。 第3章 第 3 章 侍女们找到她的时候,她人正伏在一块青石上。晨起为她梳好的发髻已经散乱,上一半掩住她的面容,下一半垂盖在石头上。细看她发尾上,还沾了一些石壁上的青苔。 她躺在那儿,没有一点声响。侍女不由得心里一紧,怕她又和之前一样,悄无声息又不知原由地昏睡三天三夜。 想起那些天两位公子的脸色,走在最前的侍女不禁打了个冷颤,拍拍身后小姐妹的手,一咬牙走到那人的身边,小心翼翼地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唤道,“姑娘醒醒,上官姑娘?” 唤过几声后,她还是没有反应。小侍女额头上已经蒙了一层冷汗,眼眶也红了,喊话的声音也有些颤,“上官姑娘你不要吓我们,姑娘你快醒醒。” 后面站着的几个侍女已经慌了,催促推搡着要别人快去通报两位公子,却没一个人敢挪动步子。手忙脚乱之际,忽听得一阵窸窣的铃铛声响。 心就像是被人手攥住一般停住了,以为是那位徵公子闻声赶来,却见她从青石上坐起,衣裙坠地时勾动腰间那一串银铃,发出阵阵脆响。 “对不住,我自己走错了路,又来了困意,摸到这有块大青石,就躺下睡在这了。”她手抚了一把自己的头发,顿了一下,低垂着头,再说话时有些怯怯,“抱歉,你们帮我梳的头发也被树枝勾散了。” 谁能真忍心责怪她。 有被迷惑的,只觉怎么会有人失落都失落得好看。有心善的,也只会更可怜这样一位女子。 一身粉衣,坐在青石上,黑发柔而顺披盖在她身上,发尾那一点青苔也不显脏。像个刚化成人形的花妖,漂亮而目盲。 “上官姑娘。”离她最近的侍女走上前,扶她从石上下来,语气和缓,“您何必抱歉,照顾您是公子吩咐给我们的。也是我们疏忽……” 侍女住了口,后面的话没敢再说出来。她也只是嘴角弯了弯,没说话,由着她们帮她理好头发,再牵着她回到那处小院。 她现在不在角宫住。角宫地势高,有一段长长的台阶要走,对于她而言并不方便。也不合礼仪。 那天她醒来,鬼门关前捡回一条命,虚弱空白如投胎新生。因而宫尚角并没有告诉她实情。 那些前世今生。 “她现在刚醒,身体还没有恢复。说那些事,只怕会刺激到她,到时更不好。” 宫尚角站在她门外,身姿挺拔,面色已恢复平常的冷静,甚至有些淡漠。一番说辞,苦口婆心思虑良多。然而心里自知,都是借口。 他有一点私心在。 他与她之间的种种过往,宫门的过往,无锋的过往,孤山派的过往。如此多的过往,真如天罗地网一般,将他与她困在其中,摆脱不得又挣扎不断。 本来理不清,却不想绝处逢生,天赐这般机缘。那一瞬间,他不想再放手。 宫远徵对此心中觉得不妥。可看自己兄长目光灼灼,势在必得,竟焕发生机,也如新生一般,又将话咽回肚中。 谁能知晓这段缘分的时间?谁又能笃定那些过去真成了前尘旧梦?若哪日她再记起,是一朝梦醒,还是重回正轨。 那时又该如何。 “走一步看一步,人生在世,哪能顾得上那么许多。” 宫远徵不免猜想是否有邪魔占据了他兄长的肉身。一个人的行事准则怎会变化这样大。 从前的宫尚角,总是走了第一步,就已经想好后五步。他在江湖行走,宫门要在江湖立威,若不比旁人看得远,哪能得今日地位。 怎会有走一步看一步的时候。 不是权宜之计,他是下定决心要只争朝夕。宫尚角已不敢想太多想太远,一味想下去,只会再回忆起从前。 他只盼望梦醒那天来得慢些,慢到那时她不忍对他刀剑相向,慢到那时他已有足够把握能保她安然无恙。 就如这五年间他做过那些梦一样。 可一个人的梦想成真,竟是要靠另一个人的稀里糊涂来成全的?这公平吗? 答案不言而喻。而他们仍要走向歧途。 宫远徵想不到这许多,只一点他是万分确定的——此刻他心中的喜悦比担忧要多一丁点。 那一丁点儿喜,成了一枚豪赌的筹码。他们合该是兄弟。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等她的世界再出现声音时,已从他人口中得知她的姓名和她的遭遇。 在灯会时被歹人掳去,幸而宫门两位公子路过,出手相救,她才免遭不测。然而歹人用毒,她又自小体弱多病,中毒加惊吓,眼睛就此被毒瞎,不知几时能恢复。 “多谢二位公子救命之恩。”她借着侍女的支撑行礼感恩,那样真心实意,实在罕见。 宫尚角上前搀扶,手不敢握紧又不敢放松,僵持不下竟出一头冷汗,张口欲言,然而静默良久也只憋出一句,“宫门的路很难走,我会派人时时照顾,望你不要走错路。” 不知是不是错觉,宫尚角觉得她的眉头似乎皱了一下,再定睛一看,还是刚才诚恳感激的模样。 他这才反应过来,他说了和过去相同的话。是这些年时常想念回忆,才会有此时的重蹈覆辙。 “我……” 他欲辩白,她人却已力竭,身子一歪倒在侍女怀中,脸白如纸。 “远徵!” 他急呼,话音未落宫远徵已如离弦的箭一般跑到她的身边。他一直在看着。 把脉喂药一气呵成,好在是一场虚惊。 之后宫尚角多调来三倍的侍女侍卫跟在她身边,从说话到做事,要他们万分小心。 “上官姑娘。”侍女轻声提醒道,“二位公子在等你用午膳,我帮你把头发梳好,你快些过去用饭吧。” 上官浅点点头,抬手想理了理自己的发髻,却一下碰到侍女拿着梳子的手。她知道自己又给人添麻烦了,便不再动手,安静坐着等她们弄好。 被碰到的侍女并没有意识到她的心思,只在梳理上官浅的头发时在心里感叹到——这样一头乌发,看来姑娘的身子已经好了不少。 侍女们帮她梳好头发,又拿来帷帽替她戴好。 她的眼睛最近有了些许起色,开始可以感知到光。现在正是晌午,日头正大,怕她伤了眼,因此出门时都会帮她戴上。 这是顶新的帷帽,用的丝绢比上一顶还好还长,她戴起来像面上笼了一层山间的晨雾,走起来像带着一身水汽。在这夏日暑热之际,让人看着就觉得清凉。 宫尚角和宫远徵看她进来时,只感觉屋里都凉爽了一些。 她照旧要给他们行礼,他们也照旧阻拦。一个扶住她的左臂,一个扶住她的右臂,默契十足,分庭抗礼。 上官浅一惊,忙要放下手臂。宫远徵一惊,忙收回自己的手。只有宫尚角一人处变不惊,仍抓着她的手,不愿让她离去。 他又想起曾经,又陷进过去,自她醒来,他总是恍惚。 其实细想来,不过区区五年。可细想来,竟然已有五年了。是一千八百多个日夜,在她醒来的那一刻,被拉长得像一千八百多年一样。 “角公子……”她挣扎着,声音里透着不知所措,“你弄疼我了。” 那时他在大庭广众下按住她,是为难。现在他扶她,还是为难。 宫尚角吓得松手,默了许久朝她行了一礼,道了一声歉,就不再说话了。他能说什么呢? 好在她足够贴心,亦或是因为寄人篱下,只能息事宁人。 她被扶到座位上,由旁人替她摘下帷帽,由旁人替她夹菜。一番殷切的,不知是何人的照顾。 因她的目盲,她只能接受。又因只能被动的接受,一顿佳肴,食不知味。 “角公子,徵公子。”她出声,他们就放下碗筷,静等她的后话。她知道他们现在在看她,却不知道他们是在怎样看她。 桌子下,她的手不自觉地将衣带攥紧。她竭力让自己保持镇静,接着开口继续说道,“我在宫门打扰许久,你们的救命之恩我铭记于心,日后必定结草衔环,报答二位公子。” “不知二位打算何时送我归家。”她笑了笑,“好让我家人放心,再同他们一起答谢宫门。” 上官浅以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请求。她不是宫门的人,她有名有姓,那就该有她的来处。在这里她确实被照顾得很好,可这好到她不自在。 还是回家好。 她很想念后山的那处瀑布。她记得中间也有一块大青石,她从前经常睡在那,河水从高处流下溅起水花,洒到她面上,很是凉爽。 她记得她躺在青石上看水花,看白云,看飞鸟,直看到娘亲来找她。娘站在岸边,高声喊她回去吃饭,还吓唬她,说她已经晒成块小黑炭,等她回去,家里人都认不出她了。 她记得这么许多,所以一定要回家。 然而在她说完之后,是长久的静默,静到上官浅猜测他们是不是已经走了。也是,谁愿意听一个瞎子在这絮叨。 “上官……姑娘。” 她听出来,这是宫尚角的声音。于是她偏头,面朝他声音传来的方向,安静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他望着她的眼,因为怕光而半阖着,只能看到一点黑漆漆的眼珠,没一点神采。 一阵心痛,忽觉自己当时的谎言要怎样的气力去维护弥补。若是其他也还好,他宫尚角自认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一两句谎言尚不足以让他良心有亏。 可偏偏她在问她的家。这让他如何开口。 “上官姑娘。” 是宫远徵在说话。 他笑得温和,“你的身体还没恢复好,留在宫门不好吗?这里各类药材充足,我的医术在江湖上也算看得过去,你留在这里,若身体不舒服,我们也能及时帮你调理。” “可我已经打扰太久,这于礼……” “多久都无所谓。”他无所顾忌地打断,“什么礼数也无所谓,不会有人敢说你一句。若有人敢多嘴,我一定帮你出气,把那人毒成哑巴。” “你现在眼睛看不见,就算回家,你的家人也未必能照顾好你。”他顿了顿,语气里有些让人难以察觉的自傲,“难道你家也有位医毒圣手在?” 她垂着头,没有回应。他们以为她听进去了,满心欢喜地打算唤人来扶她回院子休息。 却看她突然抬起头来,睁着那双没有神采的眼睛,无比坚定地说,“请二位公子放我回家。” 放她回家? 放她走? 又是这句?又是这样?她还要走? 怎么时过境迁,老天折腾这许多,就是为了旧事重提?还要让他宫尚角放她走,还要让他宫远徵眼睁睁看着她走? 他俩不认。 宫远徵又开口,“上官姑娘,你这样追问我便直说了吧。” “我和兄长不是在灯会上救的你。我们是一处废墟里发现的你。那户人家被一伙强盗杀光了,你的姓名是我们从周边百姓口中打听到的。” “你已经没有家人了。” 第4章 第 4 章 宫远徵站在她的院外,离得不近,也不算太远。站的地方不算暗,却正好躲开今晚的月光。正如他此刻的心情,说不上高兴,也不至于阴郁。 他并不后悔,一点也没有。 哪怕是白日里目睹上官浅气急攻心呕出血来,他心中也只是焦急,没半点后悔。甚至在用药稳定她的伤势后,宫远徵还有闲心去观察她呕在桌上的那滩黑血,以此来判断她身体里还有多少余毒未清,她的身体又最多能恢复到以前的几成。 “我不后悔。哥,你知道我的,我做事向来没后悔过。”宫远徵喃喃道,在他身后更深的夜色里,一道身影缓缓走出,沉默地等待着他的后话。 片刻后,他呼出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只有那一次我后悔了。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而是因为我什么都没做。” “哥。”宫远徵转过身,看向夜色中那个挺拔的身影,面对面的。再不是五年前那样,他站在他的身后,看着她离开的那处密道,懵懂地询问他们的爱恨别离。 “你没后悔过吗?当时放她走。”宫远徵顿了顿,忽然嗤笑一声,改口道,“不,是让她走。” “我一直不明白你当时说的话,不知道放与让的区别。我以为是我不如你聪明,又或者是因为我没有一个和你一样的资格。” “但我现在已经不在乎了。我现在明白的,就是无论是放她走还是让她走,我都不愿意。” “难道你没感到一丝一毫的庆幸吗?” 夜色里,那道身影似乎动了一下。他衣袍上的金线将月光反射到他的眉眼间,黑漆漆的眼眸里,那一点金银的光彩,是世俗的**。 “绝处逢生,天赐这般机缘。我们要把握好,不是吗?” 当自己的心声从另一个人口中说出来时,也许会觉得相逢恨晚,也可能会感到羞愧难当。现在说话的这个人是自己的手足兄弟,他的心思也关乎到那个人——他曾经的妻子。宫尚角的心绪却并无什么波澜。 因他早已知晓。因他太明白一个人对她动情时,会是什么样子。 他要去唾弃他妻子的风流多情,还是要责怪他弟弟的痴心妄想?那是世间最低劣的做法。比之更卑鄙的,便是世人觉得他拥有责怪与唾弃的资格。 他没有这样的资格,也没有这样的想法。甚至在此刻,他心中有一丝隐秘的轻松。 他想此时此刻,他们兄弟二人在上官浅的事情上,就是真正的同谋了。 “机会当然是要牢牢把握的。”宫尚角缓步走至宫远徵身边,拍掉他肩上因久站于树下而沾的落叶,淡淡道,“但也不能太急躁,她现在经受不了太大的刺激。若真出什么事,你我只会更难办。” 宫尚角继续提醒,“更何况对于她而言,你咄咄逼人并不一定能换来她的忍让。你我都知晓,她的忍耐只是暂时的,背后藏着的可能是刀子。” 宫远徵闻言,不免轻笑出声,觉得他哥哥有些草木皆兵,太过谨慎小心了些。 “她现在这样,别说藏刀暗杀,连筷子都不一定能拿稳。哥哥你是被她骗怕了。” 话说出口,宫远徵便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闭上嘴,只敢斜眼去偷看自己兄长的反应。 宫尚角没有反驳,神色看起来有些黯然。他说他确实被骗怕了。 一朝被蛇咬,都会怕井绳十年。而她的真心与假意,比蛇与井绳更难分辨。宫尚角现在不怕上官浅杀他或者出卖他。他现在怕的是,在他说谎时她是真心以待,在她满口胡言时他又全心托付。 你来我往,博弈得倒也精彩,好像互不相欠,只是没有赢家,到最后只剩一桩憾事。 周围忽然暗下,宫远徵抬头去看,原来是风吹来云层,掩住了月亮,挡住了月光。又一阵风来,将云层吹散,洒下一滩银白在他脚下。 宫尚角最后看了一眼那处小院亮着的灯光,便转身回角宫去了。宫远徵下意识地想抬脚跟上,最终还是没走出那一步。他舍不下余光中那盏淡黄的灯。 小院里有人影出现在窗边,映出一道瘦削的剪影。那影子停顿了一会,拿起桌上的灯,头微微一低将灯吹灭。 自此宫远徵站在月光下,在夜晚中无所遁形。他无从得知那个身影是不是上官浅。如果不是她,自然宫门上下没人敢置喙他深夜在此窥探。 如果是她…… 如果是她,她看不见,他也不用在意。 只是不免遐想,若是她的眼睛无事,是否会愿意为站在夜里的他留一盏明灯。 在那日之后,上官浅再没和他们见过面吃过饭。小院的大门一直紧闭着,除了一两个侍女进出伺候她的衣食住行外,她再不让其他人进入。她自己也不出门,像是在和什么人赌气,又像是下定什么决心。 “上官姑娘。”侍女青栀怯怯出声,“我们在院子里给您扎了个秋千,现在正好外面凉快,您要不要去坐一会?” 上官浅躺在贵妃榻上,头发散着眼睛闭着,没有回应青栀,像是睡着了。 青栀迟疑片刻,仍不死心,咬咬牙再开口劝道,“姑娘,您好久没出门了。老这么睡着不是好事,我们不出大门,就在院子里走走,透透气对您也是好的。” 榻上的女子还没应声。青栀急得眼里开了泪花,嘴唇微微颤着,想再开口,又怕真吵到上官浅休息。她知道姑娘这段时间休息得不大好,但也因那位徵公子的命令而担忧。 徵公子说了,要是她今天没办法带上官浅出门,就要把她调去徵宫做三天的药人。 “姑娘……” 青栀不自觉地开口,那样的小声,像一口没咽下的气。 可她却听到了。幽幽地转醒,慢慢地起身,理了几下自己的头发,就装作无意地说起要到外面走走的事。 青栀大喜过望,为她拿来帷帽戴上,然后连忙领她出门。 上官浅被青栀搀扶着坐到她们新扎的秋千上。起初只是坐着,后来她便自己用脚抵着地面轻轻地晃,再后来她开口,让青栀推一推她。 青栀见她玩得开心,欣然答应,走到她身后慢慢地帮推起秋千。 如今已近入秋,天气凉爽风也凉快,她的发丝与裙角随着秋千的晃动,和着风一起在空中飘荡。 她荡得幅度越来越大,青栀已经被逼退到一旁,出声提醒她慢些,她却置之不理,仍一味让自己荡得越来越高。 直到一阵风来,吹落她的帷帽。青栀的视线下意识地去追那顶掉落的帷帽,没发现轻纱下的女子已经泪流满面。 秋千荡得再高,她也飞不出这方院子,走不出这片山谷。 她甚至什么都看不见。 她真想现在就松开手,试试看这秋千能不能将她荡离此处。 “上官姑娘!” 青栀急呼,却看上官浅已经慢下来,最后安稳落地,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裙,就要再回屋去。 “气也透过了,太阳也晒过了,散心也散过了,我玩得很开心。可以回去了吧。” 说自己玩得开心,但她脸上的泪痕还在。青栀问她,她只说是光照刺眼,不自觉流的。青栀还想再留她一会,上官浅嘴角微微翘起,语气里却带着几分冷淡,“你留我在这,是为了等谁来观赏吗?” “我现在累了,想回去休息。如果我自己的话不管用,那麻烦你现在去问宫尚角宫远徵,问问他俩我现在能不能回去休息。” 她背挺得很直,立在原地,粉裙与阳光皆是暖色,落到她身上却无端让人生出一丝冷感来。 像一道新愈合的伤口,看到她,戳破她,还是会痛。 “你去问,我在这等。” 青栀无奈将目光投向院门口,宫尚角宫远徵二人一直站在那里。 宫远徵想上前一步走进小院。宫尚角伸手阻拦,对着青栀点点头,示意她去扶上官浅进屋。 房间的门又关上了,她的背影再次消失。宫远徵看着,一瞬间只觉得恍惚又恼怒。 宫尚角问,“她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一番辛苦,只是为了引她出来好观瞧她的脸色,判断她的病情。 宫远徵回过神来,思考片刻后答道,“眼下有些青紫,侍女也确实说过她这些天休息不好。气色还行,体力上……” 他顿了顿,和宫尚角相视一笑,“看着还可以。” “那她的眼睛呢?” 宫远徵敛去笑意,眉头微微蹙起,“不好说。她眼睛的情况比较复杂,不是只靠远观就能诊断出的。不过看她刚才见光落泪的情况,眼睛的感光还好,但还是很脆弱。” 宫尚角回想起刚才上官浅对青栀说的话,提议道,“那就先帮她配些安神的汤药吧。休息的不好也会影响情绪。” 他转身要走,又忽然停住,像是想起什么来,招来侍从吩咐道,“天气越来越凉,让侍女们带上官姑娘出来透气时多带件披风,散心的地方也不要仅限于小院,可以多去别的地方走走。但记得要带好侍卫在暗处跟着。” “上官姑娘若不愿意出门……”他叹了一口气,话里带着几分落寞,自嘲道,“就和她说角公子和徵公子都不在宫门。” 诡异的寂静中,宫尚角人已走远。只留宫远徵呆呆站在原地,不懂哥哥的话里为何要带上自己。 从这夜开始,上官浅注意到空气里多了一种药汤的味道,问过青栀才知道,这是宫远徵新为她开的安神汤。 “姑娘最近睡得不好,喝了这汤就能一觉到天亮,再不会中途惊醒了。休息好对姑娘身体恢复也有帮助。” 上官浅接过那碗晾好的汤药,一饮而尽。这夜无梦,她安稳地睡至天光大亮。醒后还主动和侍女说自己想出去透气散心,侍女们以为她转了性,惊讶之余连忙答应,带着她慢慢走去宫门的花园,她在那里停留许久。 她说虽然现在看不见,但闻到花香也算是看到繁花似锦。 她的笑容越来越多,出游散心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只是仍然不愿意去见宫远徵和宫尚角,甚至连听到他们的名字都不愿意。 好在角公子当日的嘱托确实有效,只要一说二位公子不在宫门,出去处理外务去了,上官浅就还愿意跟着她们出去转转。侍女们不得不赞叹角公子的料事如神。 直到这夜三更时分,侍女慌张来报,上官浅不在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