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二仙》 第1章 帅哥来口车尾气 六月初,空气闷着热。世界像是巨大的蒸炉,煮得人意识模糊。 连中医药大学的下课铃声都拖长声气变了调,显得过分沉郁。 姜平生只身去校外拿快递,没撑伞,光灼在身上,每寸皮肤都在发烫。他胡乱地戳手机,企图多接收些零碎信息,好分散被光烤得有些发焦的注意力。 如果我是蛋糕我现在应该已经发酵出臭袜子的味道了。 乱七八糟的念头刚发芽,姜平生摁熄了屏,把手机揣进兜里,加快步伐。 好在快递店里的人不多,他用店里的小刀拆了包装,确认拿到的这本《伤寒杂病论》完好无损,塞进包里,蹲在店旁的巷子口阴凉处,给嗷嗷待哺的室友发消息。 你的饿了父室友接单上线咯。 然后猛吸了一口车尾气。 尾气灌入鼻腔,针刺般难受,异味横冲直撞地拓展疆土,直冲天灵盖,诱发喉口的恶心,姜平生锁住眉,抬头望向甩了个尾巴停靠在巷子口另一边的摩托车和车主。 车主的腿斜搭下来撑着地,顺着他姿势稍稍歪斜的摩托车看起来挺酷,红黑色系,车身的红衬得他黑短裤下露出来的皮肤白得过分惹眼,腿部肌肉坚实而有力,线条很漂亮,偏偏上身穿个……白色老头背心。 姜平生缓缓吐气。一种旁观凤凰落地变山鸡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摘下头盔,车主似乎注意到了姜平生火热的视线,目标明确地回过头来,正好赶上姜平生起身。 两人差不多高,姜平生站直后视线齐平,对视,谁都没移开眼。 这一瞬间有些漫长,如果放进电影里应该会是很唯美的场景。 夏季开头的时候,陌生的两个少年隔着热浪遥遥相望,跨越了漫漫时间长河,终于找到命中注定的彼此…… 然而姜平生满脑子只有几个字:哪来的中二脑残鬼火少年。 车主顶一头日系短刺,额头裸露,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清爽,看得出理发师技术不错,只可惜染了个火龙果色。火龙果色下是一张格外张扬的脸,虽然没什么表情,却有凌厉的五官平添几分扎人的锐利。最特别的是他的眼睛,仿佛两颗红宝石镶嵌其中,宝石里囚了簇火光,勾人视线。 姜平生估计他是戴了美瞳,日常戴这个色实在是有些惊人的二,不过很漂亮。 ……想什么呢!正值饭点不吃饭在这罚站,真是饿了。 他鄙视了一下自己。 眼见着姜平生杵在原地一声不吭,直愣愣盯着这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脸色越来越黑,火龙果从兜里掏出墨镜戴上,缓缓启唇打断这让人莫名的沉默:“有事?” 姜平生挑眉,火龙果戴上墨镜后,锋利的下颌线尤为突出,像能抄起酒瓶干翻一架敌人飞机的黑手党少爷。挺带劲。 大脑运转完全不受思维控制啊小姜同学,他哑然,想起来吃得不明不白的一口车尾气,随机扬声:“跟我道歉。” 出乎意外的,火龙果居然丝毫没带犹豫,几乎在他话音刚落下的瞬间就接上一句“对不起”,然后长腿一迈,下车,原地蹦了一下,往店里去了。 姜平生哑言:说好的黑手党?说好的干架呢? 刚凝起来一股气,却防不胜防,被火龙果用名为“真诚”的东西重伤,气被硬生生憋散,他在原地怔了一会,才默默走上回寝的路。 每一步都像是有火在烧。 ……烧得好像是良心。 一定是今天气温太高的原因。 鲤鱼摩托车旗舰店门口。 路远阳回得有些晚,店里已经没人在。他锁了车,进店,从员工通道上了二楼,开灯,点亮一个还算温馨的小房间。 进浴室冲凉,他眯着眼,打量镜子里鲜艳的火龙果色,很是满意,心情颇好,他“啪嗒”两声把所有灯摁熄,舒舒服服地把自己团进被子里。 凌晨1:10,手机照亮一个惨白的人脸。 路远阳先给微信联系人里备注“野哥”的人发了个数字1,没管对面回不回复,不甚熟练地点开手机相册。 相册没分类,总共也没几张图片,他点开最近第一张,是拍得模糊的姜平生的背影。 他想起来姜平生戴着黑框眼镜蹲在地上的样子,看起来很乖,但他好像不高兴,为什么? 他不明白。 “跟我……道歉……”他喃喃出声,若有所思,盯着那张背影图发了会呆,表情空白,漂亮的红眸在手机光的映照下闪着澄澈的光。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呼吸静下来,眼睛没闭上,但已经像是睡着了。 直到野哥的消息弹出来,他才如梦初醒般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野哥:这周六的摩托车车展,去不去? 路远阳下意识点头,随即迅速反应过来这样做野哥看不到,于是摁住语音输入,发过去两字:“要去。” 野哥:行,你周六别出去乱窜,到点了我来接你。 路远阳:1 他伸了个懒腰,摸黑把手机电充上,闭上眼睛,重新缩回被子里,呼吸很快均匀下来。 姜平生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指骨清晰,青筋暴起,抓皱斜搭在身上的被子,瞪大了眼睛。 梦里他被一堆火龙果小怪扣住,反押着手送到火龙果大王面前,旁侧站的一只火龙果精怪殷勤上前,踢弯他的膝盖,逼他跪下去。 他愤怒地挣扎,居然没挣脱,恍恍惚惚的时候还在想:火龙果这东西难道不应该一抓就爆汁烂皮吗? 这太不合理! 让他抬起头来。没听到声音,像是关掉声音只读电影里的字幕一般,一句话这样安静地出现在脑海里。 几乎在话语出现的瞬间,姜平生就被另一只精怪抓住头发,被迫仰头,看向王座上的大王。 火龙果大王……真的是火龙果,而且不合常理的大,估摸有一辆大巴车竖起来那么高。视线上移,姜平生心头幽幽生起一阵凉,只见大王的果顶尖尖上长着白色的日系短刺,短刺下面是火龙果的大脸。 呃,摩托车车主的大脸。 摩托车车。 他恍惚醒了一道,想着叠词词真恶心,翻了个身,把脸蹭进枕头里,没过一会儿就又接着睡着,不受控制地跌入其他梦境。 眼前的世界是无垠的白,他抱着膝盖安静地缩在角落,看风吹起白色的窗帘,隐约透出窗外白茫茫的一片。 这里是医院。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人牵着站起来,走到病床边,无视心底对此的抗拒,他抬眼。 看到消瘦的火龙果惨白地浮在病床上。宛如一片纸,孱弱到近乎毫无生机的地步。 心脏猛地一抽。 “生生哥,你没睡好吗?”室友郝不凡挤过来,叼着牙刷含糊不清地问。 姜平生吐水,胡乱抹了一把脸:“就是睡太好了。” 非常好,虽然眼下青黑像蹭了一圈铅笔灰,又用口水糊过,但镜子里那张脸依旧帅得没边。 ……好恶心。姜平生有些郁闷,什么人会在见过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之后,做梦梦了人家一晚上? 真该找个大师看看了。 郝不凡像是明白了什么,挤眉弄眼地笑,故意用肩膀去顶姜平生:“生~生~哥~奴家昨夜梦里的服务还满意嘛?” “mad死给!”一旁的李兆兴先被恶心了个呛,忍无可忍,“来人,把他拖下去斩首示众!” “前面那句是叫我呢?”姜平生斜着眼睛看往包里塞书的李兆兴,戴上眼镜,“还是骂他呢?” “你俩一起骂了,就当我随份子。”李兆兴一巴掌抽到郝不凡肩膀上,催促,“赶紧的,要迟到了。” 郝不凡不满,抗议:“第一我不是给第二凭什么只打我不打生生哥第三我是楚y……” 姜平生也随了一巴掌,打断了他接下来无厘头且源源不绝的废话。 课表第一节是方剂学。 他们是中医学大三学生,为了拓展对方剂学的理解,姜平生按照老师推荐买了《伤寒杂病论》打算抽空看,这才有了昨天快递站门口的奇遇。 偏偏只有那一个快递站点在校外。早知道就备注,让店家不要用那个快递寄,白吸一口车尾气还做堆怪梦。 姜平生捏了捏眉心,疲惫感让他有些许泄气。 “小王子什么时候回来啊?”搁下书后,郝不凡掐李兆兴大腿,小声问。 “不是说是下个月打决赛吗?这是你问的第18次了,恭喜成年小耗子。”李兆兴推了推眼镜,叹一口气,搓搓被掐的地方。 郝不凡若有所思,突然兴奋起来:“哎,他这周六是不是也有一场?我们去给他应援吧?找他要三张票的。” “你只是想去玩吧。”姜平生无奈道。 “拜托,那可是我们家老四诶!我们几个不去给他撑腰谁去?万一他打比赛紧张失误打得不好,被他们战队粉丝摁着打怎么办?拉架还是要拉的吧?”郝不凡义正言辞地反驳道。 寝室老四王净远修炼某游甚久,技术高超,本人是闷声干大事的类型,曾经偷偷去过了某战队的青训,但家里不同意他休学打电竞,所以他只在成年后签合同当了某游电竞战队的外援,偶尔会在有比赛时被召回。 “小王子最近请假越来越频繁了,我感觉他离离开我们不远了。”郝不凡有些惆怅,盯着书上的组方原理,想流下两行宽面条眼泪。 李兆兴把笔按得哒哒响:“志不在此吧,其实他走那条路也挺好的。” “学中医的去打电竞。”姜平生没忍住一乐,“等他退役回来,给人家把脉会不会忍不住按技能连招啊?” “太坏了!”郝不凡想了想那个场面,一边给王净远打抱不平一边呲个大牙乐,掏出手机敲字要门票去了。 “能要到三张我们就一起去啊,谁都不许跑,没有那么多票就去买,总之我们三个都必须要去!”发完消息,郝不凡斩钉截铁地补充。 “我没意见。”李兆兴顺手勾下书上重点,提醒,“但你要再说话就一个人一排坐,我不想被老师盯上。” 无视了郝不凡投射过来的委屈眼神,姜平生表示赞同:“认真上课。” 第2章 遵纪守法好公民 “哔!” 车喇叭声在身后骤响,响得郝不凡虎躯一震,他回过头,骂骂咧咧,收着力猛拍车前盖:“喇什么叭!给你拖出去枪毙啊大哥!” 姜平生探个头出去:“来!不给我拷走跟你姓。” “生哥。”郝不凡旁边一个比他高一点的男生对着他温和地笑了笑,“停车这边,今天人很多,兴哥去占车位了。” 是王净远。 “人工占位啊。”姜平生回了个笑。 两人上车,姜平生顺着王净远的指引,把车开进车库,成功找到了蹲在空车位里面的李兆兴,他正背对着入口,不知从哪捡了个小树枝,在地上画着圈,嘴里似乎还念念有词。 有点像《喜羊羊与灰太狼》里“画个圈圈诅咒你”的潇洒哥。 后座的郝不凡立马挺身,往前一探伸出手“啪”地“哔”了声车喇叭,把李兆兴吓得立正。 立正的小伙原地深呼吸安抚自己,攥紧树枝,怀着打算抗争到底的心情,他慢动作回头,入眼瞬间辨认出熟悉的宝马三系,猛然放松下来。 “你干毛蹲那啊?也不怕别人没注意到直接把车停进去闯你。”郝不凡不解地把头探出车窗,瞪眼睛看他。 “这样占位置太没素质了!我就没干过这种事!”李兆兴看着像是快要哭出来,“我一直在祈祷不要有别的人来,没素质就算了,主要是容易挨打,万一人家车上四个壮汉,我一个人打不过怎么办?” “笨啊!你摇人儿啊!”郝不凡怒其不争,对着他指指点点。 李兆兴把他的头按回车窗里,哀其不聪明:“我把你摇过来你打得过谁!你还没我高呢!” 停好车,四人正式会师,往外面走。 还真是车满为患,姜平生想,刚刚一路过来就没见过别的空车位,甚至有车硬塞到过道将就着停靠。 他顺手搭住郝不凡肩膀,把重量压过去,压出一张呲牙咧嘴的脸,才转头去问王净远:“这些人全是来看比赛的?这么多吗?” 王净远摇头:“其他馆不知道,但隔壁馆好像有车展?” 作为当地国博展馆,这里有很多大面积展厅,电竞中心只作为一个独栋建筑坐落于其中。 过往人群穿梭如织,只一眼,姜平生就抓住了络绎不绝行人里一抹鲜艳的火龙果色,但那抹色飞速穿梭在人潮里,很快被淹没。 他稍微愣了下神。 陌生人两天见两面的概率太小,何况学校距离国博展馆有半小时左右的车程。 应该不会是他吧。姜平生想。 就是他。姜平生心情复杂。 二十分钟前比赛顺利结束,姜平生先行一步去洗手间,上完厕所出来在场馆内部东绕西绕,终于找到看起来有几分眼熟的门,一推开,室外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 天已经黑下来,眼前的室外场景分外陌生,他走出门外抬头一看,门上的标志醒目:非工作人员止步。 原来是绕进工作人员出入的小门了。姜平生叹气。 他拿出手机,正要联系熟悉地形的王净远,几步路外的地方突然传来“嘭”的一声响。 姜平生挑眉,抬眸望过去。 地上砸了一个男人,他手臂弯曲虚抱下身体,似乎是想要蜷起来,却很快止住动作,警惕地抬头望向笼罩住自己的阴影源头。 ——来自于在他身前站定的另一人,那人穿着深绿色的连帽背心,小臂肌肉紧实有力。 怪不得这么响。 从姜平生的角度看过去,他的脸被兜帽完整地遮住,但看身形是个男性,挺高,下身穿着黑色工装短裤和黑白色系运动鞋,露出来的一节小腿线条流畅,很漂亮。 好像有点眼熟。 姜平生眯了眯眼睛,看到兜帽男弓身,抓起男人的衣领,这瞬间他似乎有听到衣服绷紧快要被撕烂的声音,来不及细听,兜帽男就一拳砸上男人腹部,砸出一声急促而压抑的喘音。 男人动了动,有心想挣脱兜帽男的手,但没什么力气,冲着兜帽男干呕了两声。 兜帽男再次把他摔到地上,踢了两脚后踩上男人的手,声音有些冷:“这只手打算偷东西?” 姜平生叹了一口气,看来这只手要被开花了。他没打算过去,但好心提醒:“朋友,偷东西这种情况我建议报警,再打下去你就该赔钱了。” 兜帽男一怔,扭头过来看他。 姜平生措不及防撞进那双红色眼眸,也跟着一愣。 啊,火龙果车车主大王。 还真是他。 “朋友?”他开口,声音不自然地透出几分沙哑,表情稍带迷茫,但却自然而然地接上一句,“朋友,你好,我是路远阳。” 姜平生张了张嘴,哑然失笑。 路远阳不明白他在笑什么,困惑地怀疑自己是不是会错了意,却执拗地重复道:“不是交朋友?可以吗?我是路远阳。” “你要在这种情况下跟我交朋友?”姜平生指他踩住的男人,示意他注意脚下。 路远阳意义不明地“啊”了一声,陷入思考,半晌后得出结论:“不要。” 他回过头,扬声:“跟我道歉。” 地上的男人应声爆发出一声哭嚎,声音含糊地不断重复“对不起”,夹杂几句“求求你放过我”之类的话,听起来格外惨烈。 一边的姜平生被吵得皱紧眉头,从路远阳的话里听出几分熟悉的味道,一琢磨,这人是在模仿昨天他说的话。 真是搞不清他的意思,一边打人一边说想做朋友,甚至还分了个心模仿他,不知意欲为何。 神经病! 今天晚上不会又要做怪梦了吧。姜平生无奈地想,不再理会那俩人,自顾自地迈步离开,步调太快,没有注意到身后一道久久不曾收回的视线。 留在原地的路远阳失落异常,他已经很努力在表现自己的友好,但姜平生没搭理他,甚至没有亲口告诉他名字。 郁闷着脚下一使力,听到变了调的哭声后,他回过神来,蹲下,拧着眉看自己踩出来的红痕,声音放得很轻:“不好意思,请问你知道报警是什么意思吗?” 男人以为他在跟他开玩笑,脸都绿了,捂住受伤的手,却因为害怕再一次被这个神经病捞起来打,只能断断续续地回答:“手……手机拿出来……打……打‘110’的号码……” “谢谢。”路远阳摸裤兜,摸了个空,“你偷我手机了吗?” “没有!”男人气势很弱地小声怒道,“我偷电瓶的,从来不跨行!” “哦。借我手机。” 男人憋着没出声,一阵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夹杂着牵到伤处的痛喘后,一部老年机递过来。 路远阳又皱眉毛了:“不会用。” 男人真的哭出来了:“大哥,我偷电瓶哪里惹你了,你把摩托车一甩就冲上来撵我,一顿揍就算了,现在这样玩我到底是想干什么?” “我真的不会用。”路远阳认真地盯着他,接过老年机,“你又不是玩具,我干嘛要玩你?” 是个纯傻子。 男人放弃和他对话,抢过老年机,在电子女声“开机,拨号,幺幺零”几下播报声后,把手机塞回路远阳手里,不再发出声音,以示自己的倔强。 路远阳正要按下拨号键,老年机被一只手轻轻抽走。 他顺着手的动作看过去,喊:“野哥。” 来人一头稍长的黑卷发,披到锁骨的位置,部分头发半扎到脑后,留个揪,稍显凌乱。身形挺拔如松,简单的衬衫搭牛仔裤,光是站立就给人以压迫感。脸和路远阳一路子的不好惹,却比他多了几分江湖气,轮廓更成熟,岁月的痕迹在他身上不像摧残,更像雕琢。 “仙儿。”郑驰野一手揉乱了路远阳的头发,说,“我没跟你说过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要报警吗?” 路远阳垂眸认真思考了一会,点头:“说过。” 郑驰野用力抓一把他脑袋以收尾,蹲下身,从衬衫兜里摸出烟盒,取支烟连着老年机一起递过去,自己也叼上一支:“家里难?” 男人颤颤巍巍地接了烟,把老年机塞回自己口袋,摸索着半坐起来,没敢吭声。 打火机咔擦响一声,燃起来,火光映亮郑驰野的脸,转瞬的暖光柔和一刹他的轮廓。 他吐出一圈烟,拍男人的脸,语气重了几分:“家里难?” “是,是……大哥……”男人如梦初醒,连声应道。 他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被郑驰野打断:“我家弟弟打了你,是他不对,我们私了,这些钱归你,怎么样?” 郑驰野手肘顶着大腿前端,捏一个鼓鼓囊囊的钱包,送到男人眼前。 男人没敢接。 郑驰野有些不耐,抖落烟灰,压了眉毛望向他,似乎下一秒就要把烟头摁到他身上:“不行?” “行!行……谢谢大哥……”男人双手接过钱包,点头点成拨浪鼓,连数都没敢数,紧紧攥在手里,弱声问,“我……还有我事吗?” 郑驰野没再分给他眼神,起身往外走,一旁沉默了许久的路远阳倒是盯了他一眼,跟在郑驰野身后离开。 “野哥,”路远阳踩着地上稀疏的落叶走,一步大一步小,声音低落,“为什么不能报警?” 郑驰野掐灭了烟,丢进大路旁的垃圾桶里,沉吟片刻,解释道:“你没有身份证,打了人,警察来了会连你一起抓走。” “身份证是什么?我为什么没有?”路远阳不懂,“有人说偷东西要报警,不然我要赔钱,后半句对了,前半句是不是也对?” “对,”郑驰野没含糊,“证明身份的东西,人在满十六之后就能办,你不是人。” 路远阳沉默了,野哥说得没错,但他有些不高兴。 姜平生不怕警察抓,他肯定有身份证,野哥知道这些事,野哥肯定也有身份证,只有他没有。 他和别人不一样。 他默不作声地开始冒烟,没理会野哥“别在这里大小变”的阻止声,转眼间,背心和裤子都堆叠到地上,一只火龙果色的垂耳兔从里面钻出来。 郑驰野叹气,捡起地上乱七八糟的衣服,搭在手臂上,另只手托起垂耳兔。 “你想要身份证吗?” 垂耳兔跺了一下后脚。 “我们回去吧。” 垂耳兔团成一团。 第3章 火龙果大王的陨落 第二天是周日,姜平生没回学校宿舍。 他名下有一套独栋二层小公寓,在交通便捷却稍微有些偏僻的地方,平日里周末或空闲且没课时他就会到这边住。 一夜无梦,精神倍儿爽。 他在院子里伸懒腰,计划着一会出门买点菜,中午自己做饭吃,正确定着预购清单,被骤响的门铃截断思路。 平日里鲜少有人上门拜访,这一大早的,敲门的会是谁? 院门打开,外面站着一个身形清瘦的小伙,面颊白净,塌鼻梁,嘴唇薄而淡,一头偏短的黑卷发柔顺地垂着,有点挡眼睛,但看起来分外无害。 他和姜平生对视,眨眼频率很快,声音带着些微的抖,细如蚊呐,轻轻落进风里:“您好,我是您对门新搬来的李……李扬。初次见面,请多关照。这是一点心意。” 李扬双手捧着一个缠了精致丝带的果篮,里面水果种类繁多,看起来都挺新鲜,他动作弧度很小地往前送了一下,把果篮递到姜平生面前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姜平生觉得这个名叫李扬的小伙好像特地强调了“初次见面”几个字。 他微蹙了眉头,弧度小到不易察觉,随即抿出一个礼貌的笑来:“欢迎,我是姜平生,很高兴认识你。” 李扬如释重负般呼了口气,又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太明显,挥了一挥手,慌乱起来:“啊,那个。” “不用紧张。”姜平生朝他一点头,接过他一直举着的果篮,“这个我就收下了,谢谢你。还要去跟别的住户打招呼吧?你慢走。” “好的,好的,谢谢!”李扬脸上飞一抹薄红,朝姜平生鞠躬,方才动作轻缓地合上姜平生的院子门。 周围安静下来,姜平生提着果篮若有所思,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人,而且不是在人群里有一面之缘的那种。 但无论怎么回忆,他都想不起有关李扬的任何信息。 难道说是因为他大众脸? 得不出结论,他不再纠结,进屋,把果篮放到门口旁的长桌上,锁门,从院子旁侧的小门走进车库,上车,打火起步,出发去超市。 只是在路过对门那栋公寓的时候稍稍分神,心头一抹古怪的感觉挥之不去。 那人看起来怯生生的,应该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没关系吧? 姜平生叹一口气,驾车涌入车流里。 路远阳有点没精神,他很后悔,昨天光顾着心情差,没有坦坦荡荡地告诉野哥他也想要身份证。 现在这件事已经过去,他一想重新提起,就会控制不住地回忆昨天自己耍赖变成兔子,不搭理野哥的样子。 脸上有点燥。 又不是小孩了。 嗯,他两岁,换算成人类年龄就是二十岁,已经算是个成熟的成年人了。 成年人……就算是成年兔也该有属于自己的身份证! 但野哥显然没察觉到他的小心思,今早来店里营业的时候顺手搓了两把守在前台的垂耳兔,转头就去忙自己的事情。 一忙起来就无瑕顾及暗戳戳在他面前刷脸的路远阳。 眼见达不成目的,百般聊赖的路远阳决定出去溜达。 他偷溜上二楼,变回人,换上骑行服,下楼,胡乱应过店员的招呼。 正要推门出去,郑驰野在身后喊住他:“哎,仙儿。” 他转过头,用眼神向郑驰野询问:有什么事? “出去溜达呢?帮我送个东西。”郑驰野递过来一个斜挎包,“把这包送到老李店里去,就在平湖大道那条路上,你去过的。” 路远阳朝他点点头,把包背好,又转身推开门,头也不回地骑上摩托车,走了。 这小孩儿。郑驰野望着他出门,摇头叹气。 臭哑巴,以后讨不着媳妇儿。 时间还早,姜平生特地定位坐落在市里的大超市,买菜的同时还能溜达一圈,散散心。 一路顺风,回程的路上他心情稍霁。 因为公寓位置偏僻的缘故,车流量不多,在这样宽敞的道路上行驶格外轻松。等待左转弯绿灯亮起的时间里,他甚至跟着车载音响里轻缓的英文歌哼了起来。 《time machine》。姜平生喜欢这首歌很久,每次听都觉得放松,像是走进一场过去日子里的小雨,那些温暖的回忆随着雨滴干涸在掌心,留下浅淡的痕迹。 起步,左转,前行。 车开到这里,平坦的公路上已经见不着其他的车影,错落有致的楼房随着公路一起延伸到远方,和湛蓝的天空接壤,周遭的世界很安静。 “I wanna see you in my dreams,I''m trying to wake up again…(我真的希望能在我梦里再见到你,我再次尝试着苏醒……)” 一曲将尽,温柔遣倦的歌声随着钢琴音落下有些寂寞的尾巴,姜平生正要伸只手要去摁单曲循环,却猛地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瞳孔骤缩。 前方小路上一辆红黑色摩托车飞驰而出,车身摇晃剧烈,像开闸没被握住的水管头,左右甩头,在道路上摇摆。行进途中轮胎和路面摩擦,蹭出刺耳声音,后轮在剧烈摆动中不时打滑,飞溅起串串火花。 穿着骑行服的车主紧贴车身,压低重心,正在试图控制摩托车。 留给姜平生反应的时间很短。按照这个距离……他只觉得脑子里绷紧的弦一下子断开,心跳如擂鼓,急促到抽痛的地步,只能凭本能握紧方向盘,猛踩刹车,企图避让。 但太迟了,下一秒,尖锐的金属碰撞的声音撕裂瞬时的安静,巨大的冲击力把车头一侧挤压变形,使得车身不得不顺着冲击的力道往左拐,前照灯碎裂,碎片四溅。安全气囊炸开,撞得姜平生头晕目眩。 他缓了缓神,惊愕地望向摩托车撞过来的方向。 摩托车已然擦着宝马的车头飞了出去,车主滚了几米,倒在地上,不知生死。 血液汩汩地从他身上往外涌,淌成小的一捧湖泊,还在往外扩大。 姜平生的睫毛猛地一颤,他抖着手摁开安全带下车,拿出手机一边拨打120一边往前去查看车主的状态。 蜷缩在地上的车主没有动静,头盔被撞得凹陷一块下去,面罩蛛网般碎裂,姜平生帮着他把头盔取下,同时接通电话:“喂,您好,平湖大道808号,这里发生了车祸……” 下一瞬间,他凝固在原地,寒意从背脊往心口灌。 几天前快递站门口请他吃车尾气的火龙果大王、昨天场馆外要跟他交朋友的兜帽男,此刻正倒在他的手边,奄奄一息,一双漂亮的红色眼睛半眯着,望过来,闪着诡异的光,让人心惊。 沉默的半分钟里,电话那边的医护人员仍然在确认情况:“先生,您好?先生?”姜平生理智迅速被召唤回笼,再次重复报了一遍位置和周围标志物,嘱咐他们尽快过来。 正要接着打110的电话,抓着头盔的那只手被人攥住,姜平生一惊,路远阳已经借着他的力踉跄着要站起来,他只得配合着起身,支撑路远阳的重量,防止他走两步又倒下,加重伤情。 他最严重的外伤在左臂,骑行服破了个大口,露出里面的血肉模糊,布料和失去皮肤保护的肉黏在一起,看得姜平生眉心一跳。 还没来得及看明晰其他部位的伤,路远阳就动起来,但照他那个摔法绝对吃不了好。 断几根肋骨都是轻的。 “你干什么?”姜平生不理解,吼他,“这么重的伤就在这好好躺着等医生来!” 路远阳一声不吭地松开他的手,趔趄靠近他的车,打开后排门一头撞了进去。 难道说这二比不仅准备肇事逃逸还打算抢车逃逸? 抢车去驾驶座啊等着我来当司机呢! “喂!”一股火直冲天灵盖,姜平生急急追了两步上去,抓住了快要被路远阳关上的车门。 他低头望进去,路远阳的眼睛湿漉漉的,睫毛可怜兮兮地纠缠在一起,柔和了几分他原本锐利的脸。 “我……很痛……帮帮我求,你。”他似乎真的痛极了,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之后,泪水大颗大颗往外滚落,盯着姜平生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 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路远阳挤出“不要报警”几个字,再没了反应。 别死在我车里啊! 姜平生很害怕,但他很有礼貌地没说出来。然而就是这一霎犹豫的时间过后,他抓着车门的手骤然用力到泛白,因为用力过度产生的痛感让他多了几分清醒,好不容易才克制住立刻甩上车门逃回家的冲动。 只见倒在后座上的人脑袋旁垂出毛茸茸的兔子耳朵,火龙果色,整个人极速缩小,短短几秒走完了人类的逆生长,最后,只剩下骑行服里裹着的一个估计37码拖鞋大小的不明凸起物。 他姐姐的鞋码。 姜平生很佩服自己这时候还能补充这么一句,眼前这超脱现实的一幕让他实在有些惊骇,他甚至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从几分钟前的撞车开始,一切都好像做梦一般,比参见火龙果大王那个梦还要让人惊惧。 可能是因为现在这一切都发生在现实里的缘故,荒谬显得更为惊悚。他忍着痛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瞪着手臂上的红痕,不知所措。 短暂迟疑过后,他下定决心,伸出手去从骑行服里翻出一只血糊糊的垂耳兔,然后迅速失去决心,半跪顶住车椅侧,才堪堪撑住自己的身体。 什么情况下两个陌生人能短短几天见三面?什么情况下一个大活人能变成一只兔子?还是一个能一手把人往地上砸的大男人?什么?什么意思? 他宁愿现在被撞昏迷是自己。 零星几个注意到这边状况的行人已经开始围过来,姜平生一咬牙,关上车门。 总之先打电话叫李兆兴过来顶一下摩托车车主的名号,剩下的之后再说。 “帅哥,报警没?”路过的好心人捏着手机,蓄势待发,似乎只要姜平生有摇头的意思就会马上把号拨出去。 姜平生谢过他的好意:“报了,在等处理。” 血迹因为路远阳的动作一直延伸到姜平生脚底,好心人啧啧称奇,看姜平生的眼神都带上几分敬畏:“害,车毁了都是空的,人没事就好。” 姜平生的视线落到地上那团扎眼的红上,莫名想起来路远阳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