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卖CP养活了整个缂丝工坊》 第1章 驱逐 永安十年孟秋,姑苏夜雨急。 黑云压城,白雨跳珠。擂鼓般的雨声中,平江工坊的烛火在风中摇曳,映照着这座宋国第一缂丝工坊的雄伟轮廓。 十余间工房错落沉寂,唯最深处一室灯火正明。温问溪凝神屏息,正赶制明春御织大比的重头缂丝作品。十年心血,成败在此一举。 只见她指尖的小梭如蝶穿花,精准地引着五彩熟丝穿过经线。脚下踏杆规律起落,每一次经纬交织便勾勒出细密纹样。 温问溪自幼学习缂丝技艺,本是非遗缂丝传承人的她,还没来得及将缂丝技艺发扬光大,便被凭空出现的货车创飞。 再次睁开眼时,就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朝代,成为了以缂丝闻名的温氏工坊的继承人,寄予厚望。 尚在襁褓之中,她便被祖母抱在膝头,听着梭声叮咚,看着那些斑斓的丝线在长辈们指下化作飞鸟虫鱼、锦绣山河。 她自幼便知自己与众不同,不仅承袭了家族精湛的缂丝天赋,更拥有一双能窥见常人不可见之物的“灵瞳”。 这秘密,是祖母临终前用尽最后力气叮嘱她必须烂在心底的禁忌。 祖母逝后,温氏工坊缂丝名声式微,她也顺祖母遗志入了平江工坊继续学习缂丝。 “温娘子,坊主急召!”门外好友双娘的声音突兀响起,带着罕见的紧绷,打断了她的思绪。 闻言她心尖一颤,梭子险些脱手,又不动声色稳住心神,应道:“知道了。” 她将小梭轻轻放进织机旁的竹匣,心头却沉:工坊正值多事之秋,多名学徒暴毙,面泛青紫; 最擅花鸟缂丝的李娘子刚完成那幅惊艳全城的《蝶恋花》,次日便莫名坠井; 前日邻厢的陈匠人更是无声无息地倒毙在缂丝机旁。 人心惶惶如沸水将溢,此番召见,怕是凶多吉少。 思索间,温问溪已随双娘穿过重重门廊,眼角余光瞥见连廊梁上一缕雾气缓缓游弋,是唯她可见的“脏东西”,正如影随形。 双娘见她步履渐缓,担忧回头:“温娘子?若有不便辞了这回……” 她迅速垂眸,强令自己忽略那妖异的雾气,心里默念:我看不见、都是假的、相信科学! 面上却正色道:“无碍。坊主相召,不去既失礼,也徒增你难处。” 双娘噤声,快步引路。 工坊大堂早已挤满匠人,气氛凝重,坊主赵德贵立于堂中,已候多时。他手旁触摸着一架缂丝屏风,其上“百鸟朝凤”缂工精湛,纬线交织处晕染自然,百鸟振翅欲飞,直破屏风。 正是去岁令温问溪名动姑苏、千金难求的缂丝佳作。 四目猝然相对,温问溪想从那双眼中探询一二,坊主却极快地、几乎是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众目睽睽,她只得低头快步走向角落。甫一靠近,身侧匠人如避蛇蝎,纷纷退开。 疑惑未散,坊主已沉声开口: “诸位!”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骨的沉痛,刺破坊内死寂,“我赵德贵,本不信邪!然工坊夜半异响迭起,器具无故翻倒,更有匠人接连殒命!” 他刻意停顿,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恐的脸,脸上挤满“痛心疾首”,“今日,为全坊安危,我不得不查!” 他视线巡梭,最终定格在角落里的温问溪身上。 众人只见她长身玉立,纤细身姿似承千钧之重,温问溪心头一紧:我?我连妖气都不敢多看!怎敢和妖物交易,这不是冤枉老实人嘛! 话音未落,坊主心腹张三自人群中跳出,尖声嚷道:“坊主!小的亲见!李娘子出事前夜,温问溪就在她缂丝机旁,死死盯着那《蝶恋花》,失声喊了句‘小心妖气’!她定是看见了缠在上面的脏东西!” 他手指猛地戳向《百鸟朝凤》,“你们再瞧瞧这缂纹!与李娘子那幅何其相似!邪物定是沾了她的手才作祟!李娘子坠井前,还有人亲眼见她拆解此作的纬线!” 温问溪指甲深陷掌心,那日她分明是察觉缂丝屏风上残留着与李娘子《蝶恋花》同源的妖异气息,征得李娘子首肯才冒险拆解,试图找出端倪或驱散,如今李娘子已逝,她真是有苦说不出。 更令她脊背发寒的是,坊主抚摸屏风的手指,竟与那些无形无质的妖气轨迹诡异地同步…… “十年了,”坊主忽地长叹,语气转柔,带着夸张的悲悯,“我视你如己出,得老坊主临终托付,更念你温氏一门凋零,苦心栽培,” 温问溪正欲开口解释,话音未出,坊主猛地抬手指向她,眼中伪装的温情顷刻瓦解冰消,只剩下**裸的狠厉,“可你这双眼!能窥妖邪之瞳,本身即是祸根!招灾引厄,祸及工坊!” 厅内死寂一瞬,随即哗然。 “果真是妖祟作孽?” “看着温婉,心肠竟如此歹毒!” “妒忌!定是妒忌李娘子缂艺!” “那《百鸟朝凤》定是招了妖邪上身才缂得出来!” 惊恐、厌恶、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冰锥刺来。冰冷的雨水从未关严的窗缝飘入,砸在她单薄的肩头。 温问溪清澈的眼眸映着摇曳烛火,水光氤氲,是尊严被肆意践踏的痛楚与洞穿阴谋的愤怒。 她心下了然:争辩已无用,对着这群已被恐惧与坊主精心导演的戏码蒙蔽心智之人,不过是徒增笑柄。 她只深深凝望自己那幅倾注所有心血的《百鸟朝凤》,难免有些扼腕,它在坊主手中,平白负了骂名。 “你…你可还有何话说?!”坊主厉声喝问,却是一副志得意满,胜券在握的模样。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穿透一屋喧嚣。 坊主仿佛被这平静的反诘激怒,转向众人,声音带着夸张的颤抖:“困兽犹斗!我怜她孤苦,替她瞒了这妖瞳十年!已是仁至义尽!” 他演到尽兴处又用袖子拭了拭并不存在的泪痕,语气转冷,带着“大义灭亲”的决绝:“也罢!不予送官,工坊已是对你仁至义尽!温问溪,即刻收拾行囊,离开平江工坊!从今往后,桥归桥,路归路!休得再踏足半步,也莫再提你是我平江坊之人!” “望你…好自为之!” 最后四字,轻飘飘落下,却重若千钧,砸碎了温问溪十年心血挣来的一切名望与根基。 沉重的坊门在身后“砰”然紧闭,巨响震碎了雨幕,也彻底隔绝了工坊内最后一丝虚假的暖意,连同她过去十年在此倾注的所有心血、希冀、微薄的名声,一同被碾碎在泥泞里。 冰冷的雨水瞬间吞噬了她单薄的身影。她打了个剧烈的寒噤,下意识攥紧手中的包袱——只有几件旧衣,一束赖以翻身的珍贵缂丝。为了明年的御织大比,她早已倾尽家资购入这些丝线,如今只余孑然一身。 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颈,冷得刺骨。明日,全姑苏都将知晓她温问溪是“招灾引厄的祸水”,被平江工坊驱逐。平江坊雄霸一方,被其放逐的“祸水”,谁人敢收? 姑苏城就在前方,灯火璀璨,映照着运河上往来的繁华画舫,笙歌隐隐传来。这辽阔繁华之地,竟似无她立锥之所?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顺着湿透的衣衫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窒息。十年苦功,一朝尽丧。祖母的遗愿,温氏的复兴……难道就这样葬送在污蔑与阴谋里? 不!绝不! 一个近乎嘶哑的声音在她心底炸响! 雨水冲刷着脸颊,苍白之下,某种更深沉、更滚烫的东西破土而出。姑苏容不下她?那便回温家祖宅!那里,是根,是最后的堡垒!她猛地抬起头,眼神穿透重重雨幕,亮得惊人,仿佛淬火的寒星。温氏工坊的牌匾虽已蒙尘,但屋宇永在!她还能亲手将它擦亮! 她霍然转身,不再看那繁华却冰冷的城池一眼,踏着泥泞,步履虽踉跄,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一步一步,走向小径尽头那座在风雨中沉默的、轮廓模糊的荒宅。 推开朽败门扉,“吱呀”刺耳,霉腐气扑面。屋内积尘厚重,蛛网垂挂。她摸索点亮油灯,昏黄光晕下,梁柱渗下的水滴砸在朽木上,嗒、嗒作响。一股渗入骨髓的寒意让她汗毛倒竖——祖宅果然藏着秘密!为洗刷冤屈,她必须探查。 她强压惊悸,借着微光,疾步走向偏房工房。祖母临终前郑重收起的那个紫檀木匣,还静静躺在积满灰尘的旧缂丝机旁。 “果然在这。” 她拂去厚尘,掀开沉重盒盖。心中隐隐期待,如此珍重收纳的物件,匣内或许是祖母留下的千金地契,保她衣食无忧。 抑或是绝世缂法,助她再次声名鹊起! “咔哒——” 温问溪期待地侧目望去:匣内并无期待的珠玉宝物,唯有一个小巧的银镯与一卷色泽暗黄、边缘残破的古画卷,画卷上书有三个古篆——《山海经》。 残卷展开一角,一只栩栩如生的饕餮纹正对她狰狞龇牙,凶戾之气扑面而来,卷身触手冰凉,正是缠绕祖宅的阴寒死寂感的源头。 祖母临终警言如雷贯耳:“奇诡之物,近之不祥,当避而远之,付之一炬!” 她脑中一片混乱:工坊里接连不断的命案,还有此刻祖宅里几乎凝成实质的阴寒妖气!这一切的源头,难道不是这卷被祖母称为“奇诡之物”的《山海经》?! 烧了它!必须烧了它!只有彻底毁掉这邪物,才能斩断这无休止的灾厄! 她没有犹豫抓起残卷,直奔冰冷灶膛。掏出火折用力一吹,橘红火苗跃起,映亮她决绝的面容。 火焰即将吻上暗黄卷轴的刹那,灶膛内跳跃的火苗陡然一暗,如同被无形之手扼住命门。 一个清越慵懒的年轻男声,毫无征兆穿透哗哗雨声与火焰微响,清晰响彻荒宅,仿佛贴着她耳畔低语: “啧,小娘子好狠的心肠。焚此古卷,岂非暴殄天物?” 温问溪浑身剧震,如遭雷击!火折“啪嗒”坠地,瞬间熄灭,只余青烟。 她真见鬼了?! 早知如此,她便不回祖坊老老实实找个班上,这些都是后话,温问溪现在只能强装镇定。 “谁?!”她厉声喝问,声音发颤。 那声音再度响起,慵懒带笑:“我正是画卷之主。我不许你毁卷。” 话音落下,灶膛内最后一点余烬彻底熄灭。那《山海经》残卷静静躺在灰烬中,毫发无损。 温问溪血液几乎凝固,竭尽全力扭过头,视线穿透尘埃与雨幕,投向庭院—— 倾盆暴雨织就白茫茫的厚重帘幕。庭院中央,赫然立着一道人影。 万钧雨点距其寸许,便诡异地滑开,仿佛有无形屏障将其隔绝于天地之外。墨色古袍在狂风中猎猎翻飞,形制绝非当世。 他微微歪头,目光精准落在厢房内僵立的温问溪身上,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弧度。 “有趣,”他的声音穿透震耳雨声,毫无阻碍地送入她耳中。 “你看得见我?” 第2章 大冰 雨幕如织,温问溪僵立灶房,与庭院中那道非人的身影无声对峙。 那双古潭深眸穿透雨帘,精准锁住她,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 “你看得见我。”清越嗓音再次响起,并非询问,是笃定。 寒意自指尖窜上脊梁,温问溪喉头发紧,欲哭无泪。 祖母的警告轰鸣,绣坊的污蔑刺耳,眼前却是活生生的远超她想象的“不祥”! 她强迫自己挺直腰背,声音竭力平稳,仍然泄出一丝微颤:“你……是何方妖物?” “妖物?” 男子微微偏头,唇角那抹玩味的弧度加深,仿佛听见什么有趣的词,“小娘子,你焚书在前,指老祖宗为妖在后,好大的戾气。” “我可是见过你祖父、祖父的祖父、祖祖父父……论辈分,你称我一声老祖宗,也不算我占你便宜。” 温问溪默默后退半步,蠢蠢欲动的吐槽心压过了害怕,内心忍不住一阵腹诽:这位老妖怪搁这儿占她便宜呢?! 他身形未动,宽袖无风自动,庭院中那与工坊同源却更古老的阴寒之气翻涌一瞬,压迫骤增。 温问溪呼吸一窒,不敢再多想,目光下意识落回灶膛内那卷毫发无损的《山海经》残卷。 毁了这祸根!这念头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地攫住了她,为枉死的匠人!为温家的安宁!也为自己被碾碎的十年心血! 无论如何,此物留不得! 说时迟那时快,她已猛地俯身,不顾一切再次抓向冰冷的残卷,心中所念不过是与其留此祸根,不如同归于尽! 就在她指尖触碰到那暗黄卷轴的刹那, “嗡——!” 一声低沉如远古钟鸣的震响,自残卷内部悍然爆发! 温问溪只觉一股狂暴阴冷的力量顺指尖猛窜入体,手臂瞬间麻痹,残卷上狰狞的饕餮纹骤然亮起刺目血光,仿佛活了过来。 “莫碰!” 庭院中,男子的声音第一次失了慵懒,带着一丝惊怒的急迫! 然而已迟,血光暴涨,瞬间吞噬了灶膛微弱的油灯光芒,腥臭黑气混杂着尖锐刺耳的“嘶嘶”厉啸喷涌而出! 黑气急速扭曲、凝聚,眨眼化作一团由无数疯狂蠕动的“丝线”构成的模糊人形。 妖物无面,唯有怨毒乱麻般的躯体。 “丝魔!”男子低喝,身影竟被无形之力撕扯般模糊一瞬,隔绝暴雨的力场剧烈波动,他脸色微沉,眼中闪过一丝焦躁与束缚。 丝魔甫成,便发出贪婪嘶鸣,无数丝状触手如毒蛇出洞,撕裂空气,直扑最近的温问溪。目标赫然是她怀中紧护的行囊,那里有她珍爱的丝线与母亲遗留的素银簪! 生死关头,十年缂丝锤炼的极致专注压下所有恐惧,她看清了:丝魔核心是残卷饕餮纹中逸出的一缕最为凝练、脉动的邪气,其狂乱“丝线”根底与世间万缕同源! 温问溪不退反进,左手闪电般从包袱中抽出一缕素色生丝,右手拔出素银簪,银簪穿过绷紧生丝。此刻,这便是她唯一的“梭”与“刀”! “嗤啦——”丝魔触手已至面门,腥风扑面。 温问溪疾旋避开,素白衣袂被锐利丝气划破,她敏锐捕捉到丝魔扑击暴露的核心。 就是现在! “定!”清叱并非咒法,乃全副心神意志灌注,右手银簪如缂丝穿梭,以通经断纬之法,用生丝层层缠绕那缕邪气丝线,左手发力如压实纬线般收紧丝束! 一穿!一绕!一压! 她仿佛不是在战斗,而是在一架无形的巨机上,完成一次关乎生死的“通经断纬”! 如她所愿,银簪生丝缠上邪气,那截触手猛地一滞,疯狂蠕动的丝线出现瞬间凝滞。 虽被更多邪丝淹没,确确实实被阻一刹! “咦?”庭院中,因束缚无法介入的男子眼中亮出纯粹匠人的惊叹与灼热,“好一手以丝缚气!你竟懂意通经纬?!” 温问溪无暇回应,一招得手,精神大振,身形在狭小灶房内腾挪闪避,手中银簪翻飞,素丝在她指尖跳跃。 眼看邪丝即将缠颈,她银簪猛地学竹筘压线力道狠狠一压! “啪!”那团邪丝竟瘪陷一块! “有点意思,知道拿织机的巧劲对付妖了。”云无咎在院外低语。 同时,左手生丝以“断纬”之诀,猛地回抽绷紧!银簪如拨子压实最后一道纬线,精准刺入那脉动的暗金节点,生丝随之缠绕勒紧! “噗嗤——!” 一声闷响! “嘶——嗷!!!”丝魔发出凄厉扭曲的尖啸!被刺中的节点处,狂暴邪气疯狂外泄,构成那部分躯体的丝线瞬间化作缕缕黑烟消散! 果然有效!温问溪如法炮制!不过须臾,丝魔溃不成军,只余残丝。 庭院中,男子静静看着,妖异眼眸里最初的玩味,已被浓烈的惊奇与发现稀世珍宝般的灼热取代。 行云流水间,无数失去邪力支撑的灰败丝线如雨飘落,尚未落地便化飞灰。 唯有一缕最为精纯、闪烁着黯淡金芒的“丝气”,并未消散,反而被温问溪刺入其内的那缕素色生丝紧紧缠绕,在她银簪尖端微微颤动,流光溢彩。 灶房内重归死寂,只余温问溪剧烈的喘息声。 油灯早已熄灭,唯有庭院雨幕透入的微光,映着她汗湿的鬓角和手中银簪尖端那缕被生丝束缚、兀自流转着暗金流光的奇异“丝线”。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看着那缕由邪魔所化的“丝”,劫后余生的虚脱与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交织心头。 庭院中,隔绝雨幕的身影清晰了几分。云无咎飘近打量她,忽然俯身。温问溪猝不及防对上一张妖孽俊脸,他睫毛在雨中沾了水汽,显得那对金瞳愈发妖异。 她心跳漏了半拍,内心警铃大作:美男计!这是美男计! 但耳尖还是不争气地红了。 “好…好一个缚魔为线!”男子声音慵懒尽褪,只剩纯粹赞叹,“小娘子,我收回方才的话,你是珠玉是宝石!” 温问溪警惕地后退半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将银簪横在胸前:“你究竟是谁?这残卷、这丝魔……” “我?” 男子微微扬首,“我不过是被困于这《山海经》残卷千载的一缕孤魂罢了。前朝画师,妖界首领,圣上座上宾,最负盛名的美男子……云无咎是也,当然你可称我云先生。”他语气带着一丝自得。 温问溪又起一阵腹诽:噱头倒是堆得挺高,还不是困在这残卷之中,连实体都没有。 她故作没听懂男子的自鸣得意之意,佯装疑惑道:“可温家庙小,容不下这么多人。” 那人哼一声,显然没放心上又道:“至于这丝魔,不过是当年我绘制此卷时,封印其内的不甘怨念,借你触碰残卷封印松动之机逸出一丝。若非此地特殊,加之我魂体受困此卷,无法远离太久,岂容此等魍魉作祟?” 他顿了顿,“此卷如樊笼,破之需外力。寻常凡俗,触之即死,更遑论解封。” 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温问溪身上:“倒是你,小娘子。身负异瞳,能窥妖邪本源之气;更难得是,竟能以凡俗缂丝之术,意通经纬,缚魔为线,化戾气为瑰丝…此等天赋,万中无一!” 温问溪心头剧跳,复而握紧银簪,果然是有所图谋! “你想如何?” “做个交易如何?” 云无咎唇角勾起,那抹玩味重新浮现,却多了几分认真,“你助我脱离此卷樊笼,我授你无上技艺。” 他指向她簪尖那缕奇异金丝:“方才你所见,不过皮毛。” “真正的移色**,是洞悉万物本源之气韵,采撷天地妖灵之华彩,以缂丝通经断纬之妙,将妖物精魄织入丝线。” 他目光扫过残卷,“这《山海经》中万妖神魔之形神气魄,奇伟瑰怪皆可为你经纬间的无尽丝彩!” 他的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你非妖,却可借妖力为用。你所求,是去污名?是御织大比夺魁?还是革新纺织之道,成为天下独一的女缂丝阁主,让那些鼠目寸光之辈,在你开创的锦绣乾坤前,匍匐仰望?” 温问溪呼吸一窒革新纺织之道、开创锦绣乾坤……这狂妄至极的话语,点燃她隐隐的期待,她本就想发扬光大缂丝技艺,若能借他本领化为己有…… 破败祖宅内,雨声哗然,一室寂静。摇曳微光在她清丽却染风霜的眉眼间明灭。 拥抱深不可测的妖异力量,踏入未知险途?前路是妖魔精魄织就的锦绣,还是万劫不复的深渊?祖母临终时紧攥她手腕的冰冷触感,与指尖那缕温顺流转、却暗藏凶戾的金丝触感,在她心头反复交织。 还是固守“近之不祥”的祖训,在泥泞中独自挣扎?可独自一人,背负污名,面对工坊的倾轧和潜藏的妖祸,又能挣扎多久?那幅被坊主玷污的《百鸟朝凤》,那些枉死的匠人... 她沉默良久,目光再次掠过云无咎妖异俊美却隐含期待的脸,掠过指尖奇异温顺的金丝,最终定格在灶膛中那卷蕴藏无尽可能却也散发不祥的残卷。 指尖无意识地深深摩挲着银簪上冰凉又温顺的奇异金丝,掂量这丝线背后所代表的代价与希望。 云无咎轻咳一声:“...还有今后叫我云先生就好。”顿了顿又补充,“不必称祖爷爷。” 她本无此意,最终,缓缓抬眼,迎上那双深邃莫测的幽眸,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清晰,如同斩断了最后一丝犹疑的丝线。 “好。”不知是在答哪一句。 一片寂静里,雨势渐歇,破败的温家祖宅内,潮湿的霉气仍未散去。 温问溪还在回味指尖缠绕的那缕自丝魔身上剥离的丝线,触感冰凉,却又隐隐流动着妖异的温度。 庭院中,云无咎百无聊赖倚靠半朽廊柱,指尖拈一片枯叶。叶片无声化为齑粉,随风消散。 “一柱香了,看够没?”他目光未离指尖尘埃,声音清冷慵懒,“若想学移色**,便凝神,观气。” 温问溪收紧指尖:“你当真能教?” 云无咎唇角微勾,指尖随意一抬。一缕更为精纯凝练的妖气自袖中蜿蜒而出,翻滚凝聚,顷刻化作细如毫发的金线。 “此乃采气凝丝。”他语气平淡,“天地万物,有灵则生。妖气、灵气、怨气、生魂死魄…皆可缚之为线。你方才缚住的丝魔残息,不过皮毛。” 温问溪屏息凝神,瞳孔因震撼微缩。 她自幼习缂丝,深知顶级蚕丝需数十道繁复工序方成一线。 而眼前之人,竟能凭空凝无形之气为有形之丝?这完全颠覆了她十余年对“丝线”的全部认知。 “试试?” 云无咎挑眉,指尖微动,那缕金线却如离弦之箭,不由分说直射温问溪面门! 第3章 蛰伏 电光火石间,温问溪没有丝毫犹豫。她手腕翻飞,发间那枚素银簪已被擎在手中,簪尖迎着金线轨迹精准一挑。 “铮!”一声清越脆响。 金线应声活转,毒蛇般缠上簪身,却随她皓腕疾旋,竟乖顺地蜿蜒游走。 云无咎眼底掠过一丝货真价实的讶色:“啧啧,凡俗缂丝的机巧,竟能揉进御妖之道?有点意思!” “这便是……妖力缂丝?”温问溪胸口剧烈起伏,指尖微麻。 “是。”云无咎语气平淡,却隐有郑重,“千百年来,试图以人身驾驭妖气凝丝者,非死即疯。初次尝试便能引气成线,控而不散者,唯你一人。” 狂喜稍褪,一丝疑窦浮起温问溪心头:“那你为何教我?以你之能,脱困之后,大可逍遥天地,何须与我做此交易?” 云无咎状似无奈地轻叹一声,屈指在她额前虚弹一记:“没大没小!我如今可是你师父了!” 随即俯身,邪异俊美的脸孔靠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蛊惑的沙哑:“我魂寄于残卷,与其中封存之物此消彼长,离卷如履薄冰,动辄招致反噬。你助我脱困,我授你真传,各取所需,两不相欠。” 他修长手指虚点她双眼,“更何况,你有这双能窥妖气流转的灵瞳,本就是修习移色**万中无一之人。如此璞玉,任其蒙尘,岂非暴殄天物?说到底……”他直起身,宽袖一拂,语气复归慵懒,“为师惜才,一切都是为你好罢了。” 温问溪嘴角微抽,PUA?老套路了。 但这还是她来到这异世后,头一回有人称她这双眼为宝物…… 虽然云无咎也不能完全算人,但也是头一回,令温问溪心安。 虽知眼前是深不可测的千年大妖,祖母的警告犹在耳畔,然移色**的瑰丽图景、洗刷污名的渴望、对那极致绣艺的痴迷,终如烈火燎原,压倒了所有踌躇。 她深吸一口气,迎上那双深邃幽眸,清晰唤道:“我明白了,师父。” 云无咎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满意,矜持颔首。 … 翌日黄昏,姑苏城,朱雀大街。 华灯初上,人声鼎沸。 温问溪修整大半日,典当了仅存的一点旧物,换了些日常用度。 她已换上一身洗得发白的素净衣裙,发间依旧只簪那枚素银簪,领着云无咎穿行于熙攘人潮。 在温问溪言之凿凿的劝说下,他终于换下了那身标志性的妖异黑袍,腕间松松套着一个的旧银镯子,这便是匣中那个沾染了《山海经》残卷气息的银镯子,能让他短暂远离本体。 一袭看似寻常的月白长衫穿在他身上,却因那过于苍白的肤色与不经意间流露的疏离贵气,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千年沉眠,凡尘俗世倒是愈发喧嚣刺耳。”云无咎的声音带着被冒犯的不耐,直接在她脑中响起。 温问溪唇角微弯,目不斜视低语:“师父若嫌腌臜吵闹,大可回画卷清静。” “哼。” 一声清冷的轻嗤在她脑中回荡,却再无下文。 路过热气腾腾的糖画摊,琥珀色的糖稀在火光下流淌生香。老师傅手腕翻飞,一条活灵活现的糖龙渐露峥嵘。 云无咎脚步微不可查地一顿,视线牢牢锁住那旋转的糖龙。 “没见过?”温问溪递过两枚铜板。 “沧海桑田,千年足够改天换地。” 老师傅嘿然一笑,糖勺精准勾勒龙鳞。 “不过是些取悦凡童的奇巧淫技。” 云无咎的声音依旧冷淡,视线却牢牢锁住那逐渐成型的糖龙。 当温问溪将晶莹剔透、散发着甜蜜焦香的糖龙递给他时,他的目光却落在了她递过糖龙的手掌上,指节匀称,却布满了细密的薄茧和几道陈年旧伤的浅痕。 “你织了十年?”他忽然问,指尖接过糖龙,冰凉触感与糖的温热形成奇异对比。 “十二年。” 温问溪收回手,尖下意识蜷了蜷“从我手能握得住梭子开始。” 云无咎微微颔首不再多问,目光似乎又被旁边卖泥人的摊子吸引过去。 “你……”温问溪看着他灯火下显得有些朦胧的侧影,斟酌着低声问,“很久……未曾这样,好好地看过这人间烟火了?” 他沉默了一瞬,才传来一声极淡的回应,仿佛穿过千年尘埃:“嗯。画卷为牢,从前是不能,后来……是不愿。” 就在这时,前方锦绣庄的珠帘哗啦一声被粗暴掀开。 张三摇着一柄附庸风雅的折扇踱步而出,举止间不伦不类,目光在温问溪与云无咎之间扫过。 尤其在他手中那支格格不入的糖龙上停留片刻,脸上顿时浮起刻薄的讥笑:“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被我们平江工坊扫地出门的扫把星温娘子吗?啧啧,本事不小啊,这么快就攀上高枝儿了?” 他转向云无咎,挤出一个谄媚又鄙夷的笑,“这位公子瞧着面生,不知是哪家府上的贵人?可得擦亮眼,别被这克死同门又招惹邪祟的晦气女人给连累咯!” 真是冤家路窄。 云无咎已不着痕迹地侧身半步,月白身影将她严实护在身后阴影里。他眼皮都懒得抬,冰冷的声音直刺温问溪识海:“聒噪。跳梁小丑,颈缠丝魔契约,生气已快被吸干,蹦跶不了几日了。” 温问溪心头微凛,凝神望去—— 果然!张三那得意洋洋的颈侧皮肤下,几缕熟悉的妖气正如贪婪水蛭般蠕动,吮吸着他本就不多的生机。 无情的资本家,没想到作为赵德贵的心腹,他竟也成了牺牲品。 她压下翻涌的思绪,面上只余一片冰霜,语气平淡无波:“张管事若是闲得发慌,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家工坊里还剩下几个喘气的。” 张三脸色猛地一僵,像是被戳中了痛处,随即恼羞成怒,声音拔高:“又在装神弄鬼!坊主仁厚,念在旧情未将你这妖女扭送官府治罪!你倒好,还敢带着姘头在姑苏城招摇过市?真当平江坊是泥捏的不成?” 温问溪不欲与这行将就木之人纠缠,转身欲走。 “站住!” 张三不依不饶,一个箭步上前拦住去路,折扇几乎戳到温问溪脸上,“心虚想跑?” “我告诉你,识相的就赶紧滚出姑苏城!否则——” “否则什么?”温问溪霍然抬眼,“否则就像李娘子、陈绣娘那样,无声无息地死在某个雨夜,连个全尸都留不下吗?” “你——!”张三如遭雷击,瞳孔骤缩,血色褪尽,踉跄后退,手指剧颤如筛糠,“妖……妖女!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自你滚蛋,坊内太平得很!太平得很!”他色厉内荏的嘶喊在喧嚣夜市中格外刺耳可笑。 温问溪再不多看他一眼,与云无咎并肩,从容没入人潮。 刚转入相对僻静的巷弄,云无咎带着一丝戏谑的声音便悠悠响起:“啧,方才那睥睨之态,倒真有几分为师的风采了。” 温问溪低哼一声:“与一个将死之人争口舌之快,浪费唾沫罢了。” 云无咎轻笑,语气带着几分赞许:“不错,有长进。” 他话音微顿,转为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不过,你方才情急之下动用了灵瞳之力,虽然微弱……怕是已惊动了些蛰伏在阴沟里的老鼠。” 温问溪脚步一顿:“何意?” “无妨。”云无咎语气慵懒,仿佛在说几只苍蝇,“几只不成气候的东西罢了。今夜回去,教你暂时封闭这视妖之能。”他侧目瞥她,幽眸深处掠过一丝暗芒,“毕竟有些东西,以你如今这点微末道行,看见了也只是徒增烦恼,远非你能应付。” 一丝寒意悄然爬上温问溪脊背。夜色浓稠,二人相行无言,返回那破败的温家祖宅。 祖宅的油灯重新亮起,自打学了妖力缂丝之术后,她苦练妖力缂丝已近一个时辰,屡战屡败! 温问溪皱着眉,摊开被妖气灼得通红的掌心。 “又搞砸了?”云无咎慵懒地斜倚在斑驳的梁柱旁,月白长衫被穿堂风吹得微微扬起,指尖漫不经心地转着那支快化没了的糖龙尾巴。 温问溪抿唇不语,抓起桌上仅剩的一小绺上好生丝,再次凝神。 按照云无咎所授,需引动妖气,顺着掌中繁复的纹理,如抽丝剥茧般缠绕成形。可她刚小心翼翼勾引一丝黑气到指尖—— “滋啦!” 黑气暴烈,瞬间将昂贵的生丝烧成焦灰,顺带在她虎口燎出个晶莹透亮的水泡! “哎哟喂!” 云无咎踱步过来,用那黏糊糊的糖龙尾巴尖儿,凉凉地戳了戳她冒泡的手背,“你这哪是引气凝丝?败家也不是这个败法儿……” 他拖长了调子,促狭地补充:“更何况,你还穷的叮当响。” 温问溪气得牙痒痒,敢怒不敢言,她明明出生自带一家工坊,这身份搁现代还算是富二代呢! 他忽地握住她手腕,指腹按在掌根厚茧上,“劈丝记得么?把妖气当最细的蚕丝劈开。” 他指尖冰凉,令温问溪无端想起今早为他戴银镯时,那手腕也是这般凉意。 妖气顺他指尖流入她掌心,竟真分成几缕细丝,恍如少时所学的劈丝。 然她银簪欲缠瞬间,那几缕妖气骤然疯狂扭动,“啪”地炸开黑烟! 温问溪被震退半步,撞翻身后旧织机。 竹梭滚落,惊起尘埃。 “急什么?” 云无咎弯腰,慢条斯理地拾起那枚老旧的竹梭,嘴上却不饶人,“饶是你师父我,当年学这凝丝之术,也是烧穿了整整一库房的上好丝线才摸到门槛。天才如斯,尚需时日,你这小丫头片子,急个甚?” 说话间已将竹梭塞回她手中,又道:“明日带你去城西乱葬岗,那儿怨气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最适合你这新手练胆练手。” 温问溪盯着掌心新鲜的血泡和簪尖被熏黑的银簪,若有所思地抬眼:“师父,你好像……很懂缂丝?” 云无咎抚过腕间旧银镯的动作几不可查地一顿:“嗯。见过一个人,织了五十年。” “什么时候?”温问溪追问。 “太久了……” 他转身走向里屋昏暗处,月白衣摆拂过地上未散的黑烟,那妖气竟如被驯服的宠物,乖顺地聚拢成团,无声无息地随他飘去,“都忘了……” 温问溪知他搪塞,不再多言,捏紧竹梭坐回破凳,一缕生丝轻巧滑过她带着薄茧的指间。 窗外,恼人的雨声又淅淅沥沥响起,沙沙地打在残破的窗棂纸上。 一人一妖,相对无言。摇曳的昏黄烛光成了唯一的主角,将他们的影子在斑驳的墙上拉扯、交叠、又分离,演绎着无声的皮影。 就在这静谧得仿佛连时间都凝滞、只剩下雨打窗纸沙沙声的时刻—— 温问溪眼角余光不经意间扫过地面摇曳的光影。 心脏猛地一跳! 摇曳的烛光下,云无咎投在墙上的、原本修长优雅的人形剪影旁边,竟无声无息地、诡异地叠上了一道更为庞大仿佛蛰伏巨兽的暗影! 那兽影獠牙隐现,只存在了短短一瞬,快得如同错觉! 几乎在温问溪瞳孔收缩、汗毛倒竖的刹那! “噗——” 桌上的烛火应着云无咎宽大袖袍的猎猎一挥而灭!浓稠如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瞬间吞噬了整个祖宅!唯有窗外渗入的、被雨水打湿的惨淡月光,勉强勾勒出二人模糊僵硬的轮廓。 死寂!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下来! 黑暗中,温问溪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那擂鼓般狂跳的心音和压抑不住的急促呼吸。 刚才……那是什么?! 是他的真身投影无意泄露?还是……那所谓的封印,其实并不如他所言的稳固? 巨大的疑窦与寒意攫住了她,温问溪僵立在原地,一动不敢动,仿佛黑暗中随时会扑出那影中的凶兽。 时间在死寂中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煎熬。 “你在想什么?”云无咎幽冷的声音,毫无预兆地打破了这噬人的黑暗,仿佛就在她耳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