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朝》 第37章 炎热多日的金陵城终于下了场雨, 可惜是不解渴的牛毛细雨,御沟外的垂柳在酥雨中朦成一片绿雾。 谢澜安出廷尉府,直奔长信宫, 在阶下却被庾松谷拦了下来。 “谢直指鞫走韦陀寺的僧人, 审问这些时日, 可审出个结果没有?” 距庾洛神溺水已过五日, 伏天停不住尸体, 用再多的冰也有难闻的气味逸出。 最终是靖国公夫人忍悲发话, 说她女儿生前是体面爱美的人,故而庾洛神于昨日下葬。 人入土了,但杀人的凶手还没个眉目。 庾松谷和庾洛神是同一个娘胎养出的脾性,刚愎自用,手段暴戾,他脸色不佳地看着谢澜安: “若是没结果,便将那些人交给我,我有一百种法子让人开口。” 谢澜安用膝盖想也知道,那些人若交给他, 便剩不下几条命了。 她当时派冘从卫严守事发现场,并带走寺中僧众, 便是防止谁拿这些无辜的人撒气。 谢澜安垂眼掸了掸官服上沾的水气, 道:“请庾将军节哀, 县主的案子, 我还在调查。” 亲妹妹不明横死, 庾松谷能有什么好耐心,他睨目冷笑:“我还记得当日在斯羽园,你与洛神发生龃龉,险些刀兵相见, 谢直指会如此好心全力调查?” 他声色沉了下去,“说起来,事发当时你在何处?” “骁骑营啊。”谢澜安磕绊没打一个,眼神冷漠,“原来将军要审我。正好我有些眉目向太后回禀,不妨一道?有什么话,在娘娘面前质疑不迟。” 庾松谷神色阴冷,谢澜安视若无睹,当先迈过朱槛。 二人进入内殿时,庾太后才在溱洧的服侍下喝过一碗药。 她的气色比初闻侄女身亡那日好了一些,只是终究伤了心,鬓角已有华发悄生。 谢澜安见礼,太后一见她便问:“可有眉目了,廷尉怎么说?” “回太后,廷尉那边还是倾向于县主是失足溺水。”谢澜安道。 她说完,太后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没有凶手,便意味着庾洛神是白死,更紧要的是,神迹杀人的说法无法洗脱,会对庾氏的声誉造成影响。 谢澜安看出太后的不满,紧接着说:“不过臣又细细勘查过圣明池四周,对于当日的离奇景象,却想到一种可能性。” 庾松谷皱眉侧目,太后问是什么,谢澜安道:“臣仔细想过,其实想在白日发出金光,有很多种手段,比如借助金箔、金镜反射、又或者使用火石粉……前两样在现场都未寻到痕迹,而火石粉却可以遇日光自燃,燃烧尽后,灰烬便随着池水消失,不失为一种可能。” 庾松谷冷声问:“那这东西又是如何形成凤凰图案的?” 谢澜安面色不改,“臣以为,可以用冰。若事先将这种粉末在冰上刻出图样,封闭后投入水中,待冰层融化,火石粉接触到日光,便会起火自燃——自然,这也只是臣的一种猜测,因为无论是冰,还是火石粉,都是事后化去无形之物,如若真有这样一个筹划周密的凶手存在,那他也,太聪明了。” 她分析得头头是道,一刹给太后姑侄说怔了。 溱洧在旁听着,都觉得背后寒毛竖了起来。 庾松谷半晌才回过神,打量谢澜安:“你这猜测,就如亲眼看见的一般。” 这话也算歪打正着,八九不离十了。谢澜安微微一笑,身形只对着太后,与太后说家常似的道: “庾将军方才在殿外质问下臣,说我曾与庾二小姐闹过不愉快,如何会真心为她昭雪。又问臣中元那日,身在何处。” 太后不知还有这么一档子事,转头看了侄儿一眼。 谢澜安轻叹,接着说: “请太后明鉴,从前的事是臣轻狂意气,过去这么久,早已忘在脑后。县主之殇,臣亦痛惜,臣不敢说与县主如何交情深厚,但臣做这一切,完全是为替太后分忧!在太后面前,臣说的句句都实话。庾将军如不信,含灵这便辞官,脱簪接受调查。” “含灵不必多言,哀家信你。”太后不等她说完,便一语定音。 她嗔视侄子一眼,“他是感惜家妹,心肠纷乱了,你莫与他计较。” 太后心中自有思量:倘若此事与谢含灵有关,她又何必直说出来,惹人怀疑?再者,廷尉那帮在官场混久的油子,遇事只想草草了结,只有含灵不曾顺从失足的判定,还在坚持调查。 “如此设局,大费周章……”眼纹深沉的妇人沉思片刻,“害人手段如许多,偏偏选了最费事的一种。背后之人如此做,便是想落实‘神迹杀人,庾氏无道’的说法,引起舆论对庾氏的攻讦啊。” 庾松谷虽不情愿承认谢澜安聪慧过人,但顺着这条思路一捋,惊然道:“是了,盛夏之季寻常人家哪里有冰,世家却有储冰。” 太后眼中现出痛惜又冰冷的锋芒:“好,好个门阀士族……为达目的,他们眼中还有天子,还有王法吗……查,继续查!” 谢澜安霎睫颔首,不再作声。 人都是相信自己的,让对方自己得出结论,比由她说出来要好。 其实大市中也有冰铺,否则胤奚的冰是何处得来,但在太后与庾松谷这样久坐高位的人眼里,只会先入为主地认为,庾洛神死亡的背后,一定牵扯着大人物与复杂的算计。 恰好世家又一向与外戚敌对,这个说法散播开来,又是世家得利。 谢澜安告退时,向太后保证,会严防金陵城中出现对庾氏不利的天命之说。 她退出来,在雕花门扇外,不期遇到一人。 前来探望太后的少帝。 这似乎是君臣二人第一次在上朝之外的时间碰见。 陈勍身着一件家常圆领缃绫服,腰间系着一枚衔珠水龙玉,隽气清逸。 他站在一柄御伞下,看着身姿风流,眉黛被细雨的水气染得更英飒的女子,等了等,不见她行礼,不由笑说: “谢娘子是母后亲信,怎么,见朕便如此疏离?” 谢澜安这才低下视线,揖首向皇帝行了一个常礼。 “臣参见陛下。” 陈勍不知道,她在他之后的百年间,见过很多乱世帝、草头王、荒唐□□的一国之君,所以对这些所谓的天下至尊,她实在提不起多少敬畏之心。 她侧身退下台阶后,陈勍久久未从那片红影收回视线。 他年轻的眉宇泛着一种书卷气的清澈,忽道:“给谢内史送一把伞。” 为他撑伞的彧良是伺候少帝的御前老人了,他顺着陛下的目光下望,看见那摇扇自得而去的身影,真个潇洒,“哎哟”一声: “陛下您瞧,谢娘子哪里像打伞的人呢?” 雨势渐大。 宫中无伞,宫外却有人在撑伞等着谢澜安。 胤奚青衫举绯伞,看见女郎踏出宫门,肩头发鬓上都染了雨珠潮气,他皱起俊眉,忙上前将伞遮在她头顶。 谢澜安没有侧目,在他的跟随下登上马车,掸衣落座时说:“少做这些事。” 她收他来不是做奴婢丫鬟的。 “是。”胤奚随后上车,细致地抖落伞面上的雨水戳在角落,关上车门,挡住外面的潮气。 他留意地看了女郎一眼,低声补充:“只是见女郎不喜雨天……是衰奴做得不好。” 谢澜安看向他。 不过是在雨天随她出过一次门,他的直觉……是真敏锐。 从前是不喜,决心栽培他后,也便没这些忌讳了。 她输在一场雨里,如今重收门徒,便是要打破这个锁住她的恶咒。 楚清鸢么,初见时赤诚得一眼见底,反骨全藏在血肉里。眼前这个,倒是不藏,只是惯会用乖巧装饰,说不定还心想着怎么引她去摸摸他的反骨。 就如胤奚今日这身青衫,不仍是她的旧服么? 那日她欲断前尘,要他弃衣,哪怕重新给他做三大箱新的也成,结果这个眼也红了、跪也跪了的小可怜,偏在这件事上不肯松口——他当时怎么说来着? “衰奴就喜欢原来的,不想换……衰奴自知愚钝,惹女郎生气了,请女郎狠狠责罚我吧。” 责罚还不够,还要狠狠,还是颤着喉嗓,红着眼圈。 生怕她下得去手。 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但至少,她见过他的另一面,知道他的来路去处,了解他的隐忍倔强。 马车驶出驰道,谢澜安问:“有最新战报吗?” 公事公办的语气,不再如以往柔和。 她对他态度的转变是一道分水岭,在此之前,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凭挽郎胤奚这个身份,谢澜安便能漫不经心地容下他一席之地。 可在此之后,他有一星半点做不好,都算她这做主君的管不严。 “有。”胤奚随之正色。 从前他是无法接触到这些机密信件的。 谢澜安给了他门生的身份,他今日才有立场到宫外来等她,才有资格与权限了解到北伐的事务。 “一个时辰前到的,是阮郎君寄回的,信上说豫州的两翼军马已驻扎在兖北的郸城,以策应大司马。 “荆州那边也寄回家书,谢二爷领军汉水至泌阳,与北朝的守城先锋部隔垒对峙。大司马入青州后,尚无最近消息。” 他低声叙述,有条不紊,抹去了嗓音里的甜腻,话语清沉简要。 谢澜安听后点头。 表兄北上后加入了豫州军,不受褚啸崖直接统领,却是作为配合主力军最重要的一路锋翼,能够传回一些进展,但涉及不到前方最直观的战局; 二叔那里不用多说,与大司马一东一西,水陆两道夹击北朝,消息足够及时,也不会藏私; 至于北伐主力北府军,褚啸崖是雷厉风行之人,又擅奇兵,不受京城羁縻,他不会老实照规矩地往金陵传递战报。 京中之人想了解到当地的战局,除了靠斥侯回报,还是只能多番推演。 胤奚见她扇敲掌心,凝神思索,没有出声打扰。 直至谢澜安的眉心微微松泛开来,抬手去拿小几上的茶壶,胤奚忙斟了一杯奉过去。 谢澜安指尖微顿,嘴里应着不再做这些琐事,手上忙活得一件不少是吧? 她最终还是接下来。 胤奚安静地等女郎润过喉,方从袖中取出他前一日练写的字,给谢澜安过目。 令胤奚每日风雨无阻临十张字帖,是谢澜安布下的功课。她接在手内,随意翻了两张,搭眼便看出问题来。 “为书者,力、势、藏三者缺一不可。书前须默坐静思,神采沉密,你心还不够静。” 她又翻了两张,蹙起眉:“力也不够匀。《九势》不是背得烂熟么,如何不曾活学活用,下锋有力,方有‘肌肤之丽’,所谓肌肤之丽,便是你……” 她一心沉浸在对他的指正中,下意识寻找最恰当的比喻,抬头便看胤奚的脸。 蓦地对上那双正认真聆训的眼睛,谢澜安口齿一顿,改口:“便是你——收到那些字帖中的神韵。” 女子别开眼,“这十张不算,再写一份补上。” 其实对于一个初窥书法门径的人来说,胤奚的字已经初具雏形了。 而且谢澜安看得出,他私底下写的绝对不止十张字,定是偷偷多练过。 但她的眼界高,要求也高。 他若不能比同等起步的人进步得更快,便是不合格。 女郎的眼神清而冷,声音也前所未有的严厉,那片紧致皎白的侧颔,更是清疏胜雪,隐约无情。 胤奚垂眼,好喜欢。 从前她对他有说有笑,看似和旁人不同,可胤奚却总觉,女郎那时的笑像一种……漫不经心的客气,隔着他翻不过的十丈红尘。 如山间云岚,吹一吹便散。 她如今,才是真正将他看进眼里。 他主动伸出两片白嫩的掌心。 “罚我。” 这是事先定好的,他写不好字要受罚。 人人小时候都是这么过来的,打了才长记性,天才如谢澜安,也逃不过这个苦功。 谢澜安是言出必践之人,瞥瞥他,心道你多个什么,真当我狠不下心么? 她冷脸拿出为人师表的气派,没打他写字儿的那只手,举扇打在胤奚左手心。 他的手心多软,谢澜安是摸过的。所以打他手心和敲玄白的脑袋不同,谢澜安也无经验,只好大约拿捏着力道。 多轻多重,她也不知,只见胤奚眼睫轻轻一颤,青衫微抖,喉咙溢出一段无声的气音。 谢澜安沉默,忽然狐疑地歪头找他低下去的脸:“你笑呢?” 胤奚茫然抬头。 那张绷得平直的嘴角,哪有笑模样?他无辜地说:“还有九下。” 谢澜安盯他两眼,而后负手靠在车厢,闭目,养神,不看为净。 “不打了,存着。” 胤奚遗憾地收回手。 他轻轻蜷起掌心,记住这种酥麻发痒的滋味。 等以后写好了,这种奖励就没有了。 第38章 车到乌衣巷, 胤奚先下车,撑开伞挡在厢辕相接之处。 谢澜安与他一道进府,迎面便见崔膺领着两个学生从内院出来, 岑山在后劝阻不住, 竟是要走的架势。 谢澜安问:“先生何往?” 身材高大的韩火寓为老师打着伞, “谢娘子, 莫以为我们不知你在外做了何事。庾氏为调查一件案子, 在城中大肆搜捕疑犯, 以致人心惶惶——你帮庾氏为虎作伥,我老师的清名不能为你所污。” 谢澜安不以为忤,淡淡含笑。 胤奚听见他提及庾氏命案,目光低了一低,继而上前一步,看向崔膺,代女郎开口: “记得先生入府之日曾言,此行只为北伐,其余一概不问。这些时日在议厅中, 胤奚聆先生高论,受益匪浅。如今大司马在阵前杀敌, 后方千里运粮, 越在此时越不能出差子, 先生一世高名, 难道会反缚于名声, 为清名而不顾苍生?胤奚愚鲁,未知其义。” 韩火寓不满:“你还敢胁邀老师?” 胤奚目光平静,谦逊而不退让:“先生自己心之所向,他物何能动摇。” 崔膺心中有所触动, 抬目看向胤奚,短短几日未见,这个小郎子有些蕴藉内秀的意思了。 谢澜安欣慰地莞动丹唇,有个代她说话的人,省些口舌的感觉原来不坏。她道: “崔先生未必铁了心想走,是想以此激我,让我将心中对策对先生和盘托出?含灵还是那句话,北伐以外的事先生管不了,含灵也不会说。先生真若质疑我,何不留下来,印证自己的看法呢?” 两柄伞相对而持,崔膺隔着细密的雨帘看向她,终于开口:“你之前执意要我预测北伐军攻城拔寨的行军速度,便是为了预防京中出现变故……粮草失济……” 可庾氏女之死是之后才发生的事,她又岂能未卜先知? 崔膺自诩心智渊沉,却忽然有些看不透这个年轻的女郎了。 谢澜安转眸打了个哈哈:“噫,先生有弟子服劳撑伞,弟子却在雨中淋湿,让人看了于心不忍啊。” 她看着相比韩火寓更显沉默无奇的楚堂,“先生执意要走,我留不住,但为何不问问学生想不想走?” 韩火寓诧异地看向他这个同门师弟,“楚堂,难道你想留下?” 楚堂在议事厅中不比旁人活跃,常常是沉默地做着崔膺吩咐下来的事,从不冒尖出头。他此时听问,静了瞬息,转身向崔膺一揖礼。 “山中虽好,学生空学了满腹经世济民之学,却寻不到可以播撒耕耘的土壤。老师,是,学生想留下。” 谢澜安之前一直暗中留意着议事厅诸人的心性学识,有人如木秀于林,珠生崖壁,令人视之心喜,愿意纳于匣中。有人如鹤藏九渊,声色不动,却未必不是静水流深,待时而动。 她没有让楚堂为难太久,顺势对崔膺笑说:“崔先生莫嫌我脸皮厚,我正想问您借楚郎君一用。” 楚堂有些意外地看向这位谢娘子。 如今的士林馆已隐隐成为在太学之外,又一谈政演武之地。谢澜安想把楚堂放过去,凭他“中原楷模关门弟子”的身份,所发的议论才真正是登高而招,顺风而呼,令金陵士人无法忽视。 胤奚抬起漆黑的眸看了楚堂一眼。 崔膺略忖片刻,轻轻点头。 他不是迂腐师长,既然少年心志高于山,他不拦着他们往自己曾经趟过的泥泞里再走一遍。 ——如若这些年轻人有幸走得够远,最终看到尽头处,那无力挽天倾的绝望的话。 他一生都在坚持北伐中原,但每次酒醉后,又都扪心自问,若野心膨胀的褚啸崖当真胜战凯旋,对大玄来说就是好事吗? 金陵政出多门,少主后宫虚置,东宫无储。庾氏与世家的争斗愈演愈烈,寒庶在压榨中挣扎求生……这样的世道,真能在他有生之年变好吗? 他曾以为找到了治世的良方,那是以他崔膺的心血作药引酿出的方策啊,他奔走于朱门凤阙,求那些有权施行新政的上位者看一眼…… 可这些人都是瞎的啊! 没有人愿意从穷奢极欲,醉歌狂舞中移开眼目,听一听他这个犯酸的书生说的话。久而久之,连崔膺自己,也渐渐看不清来路了。 先生眼中闪过历尽沧桑的疲色,他心气灰迷,却也不给后生泼冷水,道:“雨大了,可否往如濡馆送几碗姜碗?” 山伯转愁为喜,连忙应声说有,谢澜安亲自送崔膺回院。 进了如濡馆,崔膺忽道:“我身边缺了个人,便也同娘子要一个人吧。” 他伸手往胤奚身上一指。 “此子合我眼缘,跟着我,不记名,我教他些东西。” 胤奚手腕惊吓似地一晃,一串雨珠沿着伞骨甩落下来。 他连忙看向女郎。 还未开口,谢澜安已道:“他现在跟着我。” 简单的几个字,瞬间将胤奚提起的心按回原位。 他矜持地擎起瓷白的下巴尖。 “谢娘子还真是对人雁过拔毛,对己一毛不拔啊。”芮秀峰从侧院笑呵呵地走过来,“之前娘子不是还说什么,不干涉这小子的自由,今日怎不问问他的意见,武断起来了?” 芮秀峰至今还对胤奚没有跟着他习武耿耿于怀,正好在跨院雨中练拳,听到这话,赶出来看热闹不嫌事大。 谢澜安闻言转头,瞧了瞧身后那张被江南烟雨濡衬得愈发昳艳的脸,心想,这小郎君还真是得长辈缘。 胤奚赶紧回以一个笑。 “他之前有自由,现在没有了。”谢澜安没睬他的献媚,声音不高,却有不容分说的力量,“今后我说一,他不能行二,我做得了他的主。两位前辈还是莫惦记我的人了。” 从前她对胤奚没要求,所以万事不拘束,还生怕他在府上住得不惯,受人欺负。但今后。 他只能受她一人约束。 这话不止是婉拒崔先生,也是敲打给胤奚听的。 安抚好崔膺后,谢澜安回到上房。胤奚在月洞门外将伞柄交给女郎,自觉地止步在院外。 身份变了,无令便不能再随意出入主君的院子,这也许是他唯一需要忍受的代价。 可是相比于他所得到的…… 胤奚在墙檐下听了会雨打芭蕉,回刍女郎方才的话,眼神一睇一睇灿亮如星。 青崖负着手靠在沿廊拐角,摇头无奈作笑。 “要是有尾巴,这会儿都要翘上天了。” 午后时分,祖遂亲自从校场回了趟谢府,却也是来向谢澜安要人的。 “所谓一日不练手生,三日不练身子便懈怠了,这小子才打下根基多久,便把一日的训练时间减半?听说这是女郎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谢澜安听明白老将军的来意,点头说。胤奚隐藏得好,他过去两年过的是什么日子,旁人不知,她却知道。 “他现今需要固本培元,每天得睡够四个时辰,请将军担待些。” 四个时辰?养大爷呢?祖遂惊异万状地望着谢澜安:“谢娘子你是不是忘了之前说过的话?娘子此前对那群女娘的态度,可是让小老儿不要手软,往死里去练。怎么轮到胤小子,娘子的心就偏到北朝去了?” “这怎能一样?” 谢澜安丝毫未觉自己偏心,铁面无私地与祖遂讲理,“之前我是不愿将军歧视女子,想让您将她们和男人一般看重,一般倾授本领,我信她们是真金不怕红炉火。至于胤奚,他……” 祖遂睨视一目,倒要听听“他怎么样”。 “他……娇气些。”谢澜安扯了一句,“将军还有旁的事吗,不妨留在府中用暮食。” 祖遂轻哼一声,看谢娘子的意思,想来是难以转圜了。他心中却不赞同,嘴硬道:“半日就半日,无非是将原先的训练双倍压缩一下,到时我狠狠地练他!” 谢澜安从容微笑:“怎么教便是老将军的事了,我不插手,随将军调理。” 祖遂碰了个软钉子,当下也吃不下什么饭,返身回校场。 他走到门边,已要迈出门槛,身后忽然传来一个齿尖微磨的声音:“——不许太狠。” · 晚饭后,谢澜安照例抽出半个时辰教胤奚下棋。 她没有提起祖遂上门的事,灯影脉脉的光线下,她教他摆座子定式,因为简单,耐心得意兴阑珊,一双长眉轻敛,又带着不自觉的严厉。 她这种样子,最令胤奚沉迷。 女郎身上宽逸的绫纱白衣柔软得似一团云霭,笼着幽香的袖口堆委在枰外,那玉做的沁白棋子,在她素指间灵巧翻转。 这是个雪意堆就的人,惟有兰音轻吐的檀唇,是呵气成暖的艳色。 他要很努力地转走注意力,才能专心在棋盘上。 “我二叔的书房叫新枰斋,取的便是世事如棋局局新,千古无重局之意。” 夜晚尚有白日的余暑,堂屋的窗扇敞着,蛩声清谧。谢澜安不止教他棋理,也与他看的兵书结合,说些书外的道理。 胤奚牢记在心,隔了一阵低问:“女郎,金陵会乱吗?倘若因我的缘故……” “落子无悔。”谢澜安挑眉看他一眼,将吃掉他的几颗子不客气地扔回他手边的棋盒子。 放在从前,她会教人三思隐忍,顾虑大局,因为上一世她自己便是如此奉行的。可这辈子,谢澜安漠然一笑,“你记着,不仁者以万物为刍狗,为自己谋条生路从来不是错。心如转丸,手如鸣镝,心转得多快,手出得多稳,全看你自己的本事。” 她说完,察觉对面的人不自觉绷起了面皮,垂手聆听,顿了下,语气又温和下来:“你做的已经很好了。” 端看他一个无依无仗的庶人,筹谋数年时间,只为设计一名县主之死,便知他胆何其大而心何其细。 昼长苦夜短,眨眼间半个时辰的银漏水满,胤奚便该告退了。 他没有磨蹭,放下挽折的缠枝纹袖口起身,仔细将棋盒与坐垫归置齐整,顺手捋正女郎折扇上的坠绦。 正要离去,谢澜安忽叫住他:“等等。束梦。” 胤奚转头,束梦端了一盏白玉瓷盛的散着热气的东西入室,“娘子,来了。” 谢澜安倚坐方席上,向胤奚指指碗,“牛乳,给你的,以后每晚饮一盏。” 食乳酪本是北地胡人的风气,在大玄,乳酪价贵,只有贵人家中才能供应起。 丰年小时候总嚷着要长个子,日饮一盏,长到如今身体壮如牛犊,风寒都没染过几回。谢澜安一见胤奚清瘦的身子,巴掌大的小脸,便想起他这两年蛰伏苦熬的经历,是以也给他补补。 胤奚这次却没有如获珍宝地领命,他注视那盏洁白的乳酪,抻了抻女郎送他的衣服袖口,迟疑道:“喝这个,会长身体吧……” 世上男子无不盼着长高些,哪有嫌自己高的? 谢澜安倒是怕他喝完后,皮肤将养的比现在还白。 那岂不是更会招惹人了。 “衰奴不想喝么。” 这声从喉咙里溢出的轻娇一出,谢澜安耳后的皮肤不由簌栗,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喝乳酪脾胃不服?” 胤奚摇摇头。 谢澜安耐着性子:“对牛羊有避讳?” 胤奚还是摇头。 谢澜安板起脸色眯了眯眼:“我是在和你打商量?” “衰奴……” “闭嘴,喝。” 一脸委屈的小郎君在女郎的注视之下,不情不愿捧起瓷盏,小口小口地喝。 牛乳醇稠香甜,饮之暖腹,这是胤奚有生以来,第一次品尝到这么好喝的东西。 只是美食与衣裳便像鱼与熊掌,他怕不可兼得。 但胤奚最终还是听话地喝完了,放下碗后,他向束梦道了声谢。束梦看着他的两边嘴角,却是一乐。 原来他不留神,留了两撇小白胡在唇边。 谢澜安清泠的眸子望过去,人亦忍俊。 下一刻,她又笑不出来了。因为胤奚用那双水漉漉的黑眸凝视着她,探出嫣红的舌尖,将唇边的残白舔吮进去,干干净净地一笑:“多谢女郎赐乳。” 第39章 谢澜安奉太后懿旨调查命案, 她明知凶手是谁,却依旧每日穿梭于廷尉、庾洛神在何家的故居、韦陀寺之间,查得大张旗鼓。 她首先要“排查”的便是有可能对庾洛神心生杀意的仇家, 没过几日, 查出的事情还真不少。 头一桩, 庾洛神当初为她庆生的那个斯羽园, 便是她霸占顾氏的祖业得来, 为这一座园子, 庾氏构陷顾氏一族含冤入狱。在围捕之时,顾家有忠仆趁乱脱逃,吞炭涂面,多年不知所踪。 再比如庾松谷多年前曾与一名将种子弟不睦,后借太后之势,将此人阖家治罪,妻眷罚没为官奴。 其中也有垂髫小儿被暗中托孤送出,算算年纪,如今也该是气盛力壮的少年了。 又比如庾氏的姻亲何家, 户部尚书何兴琼在一次西南水患的赈灾中,将此事交由族侄承办, 结果何家人将发霉的粟麦掺沙充当灾粮, 自己中饱私囊。 当地郡守心系百姓, 无奈之下开官仓放粮, 事后被追责, 被逼自尽。 那郡守门下,也曾豢养过食客死士。 谢澜安当然知道这些人不是嫌疑凶犯,她看似在查找害死庾洛神的疑犯,实则揭露出的, 全是庾何两家这些年所犯的罪行。 之后,谢澜安将这些卷宗全送到了太后的案头。 庾太后头戴抹额,览后,沉默良久。 “臣不敢欺隐太后娘娘,却也知这些……不能公布出去。”谢澜安看透了太后护短的心思,神色谨然道,“臣会交由秘府封档。” 太后并非一颗铁石之心,这些年她也多次有意无意地提醒母家,不要行事太过。只是她坐在这深宫里,在外做事的是她兄长与侄甥,她终究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自家至亲命丧黄泉,她才终于痛了,终于不得不从装睡中睁开眼,直面她一直忽略的问题。 可是已经太晚了,尾大不掉,非一时一日可以革新。船行此处,如今的矛头只能对外,而不能让这把火烧回庾氏身上。 “含灵,辛苦你了……再查吧。” 寂静的寝殿中,太后推开眼前那堆折子,声音透出疲色。 谢澜安没接口。 她把这些东西挑明到太后面前,就是想给太后提个醒,这些年太后一直想改革吏治,制衡世家,充盈国库,但她所用的这把刀,错了。 也许太后不曾想过以庾代陈,可是靖国公庾奉孝会不会生出异念?皇帝已到大婚的年纪,却久不选秀,久而久之,手掌兵权羁縻金陵的庾松谷,又会不会动什么不该动的心思? 太后始终不明白,庾氏,才是令她治国初衷南辕北辙的根源。 上一世的党锢之祸便是由庾氏父子主导,非要治世家于死地,他们并非为了削除门阀后立志革新,只是想要更方便地掌控大玄。 这辈子唯一的不同是,他们失去了大司马的助力,边关还在打仗,而太后又真心想要赢下这一仗。 所以谢澜安向太后多劝了一句:“娘娘,我朝与伪朝的战事正兴,金陵不能乱。” 太后面色阴郁,权衡良久,却道:“揪不出真凶,无法给靖国公一个交代,你率领京畿禁军勤加巡视,务必防范异端变乱。” 谢澜安轻轻叹息。 意料之中的不听劝。 “是,含灵遵命。” 她暂时还需要太后的信任,不会出首揭露那份秘档,可她不出头,不代表没有别人惦记。中书省是对文书运作流程最熟悉的阁部,这一日,王丞相来到秘府,问秘书郎: “近来谢直指可有来过?” 秘书郎出身士族,闻音知意,取出一份已打上封条的卷宗,交与王翱。王翱取卷视之,露出一个浮在唇角的笑意。 “将这份东西誊抄一份,夹在御史台的折子中。” 七月二十五的大朝会上,便有朱御史执笏出列,上奏道:“臣闻近日朝中一直为庾县主之死,下令搜查里坊,以致士庶惶惶,人心不安。臣正巧了解到一些线索,伏禀天听。” 跟着,他便将收到的那份不知是谁塞来的卷宗,当着文武群臣的面洋洋洒洒说了出来。 庾奉孝与何兴琼听到最后,脸黑如锅,只差让殿卫云捂住朱御史的嘴。 太后在宝座之上亦惊,先是下意识看了谢澜安一眼,随即她便反应过来,此事谢含灵向她报备过,不会是她。那么,便是两省的人弄鬼。 “无凭无据,混淆视听!”庾奉孝死了女儿都未如此失态过,此日却在太极殿中甩袖怒斥,“朱御史是要攀诬我庾氏不成?” 朱御史正气凛然之下,一副无辜嘴脸:“微臣正是为了早日查出真凶,告慰亡者之灵才好心出力啊,国公爷不识好人心耶?” 这时候,王丞相悠悠开口:“御史大人此言差矣,区区窜匿之徒,何能伤害国公千金?老臣这些日左思右想,却是想到了一个会恨庾县主入骨的人。” 此言一出,庾何一派的臣工皆看向丞相。王翱含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微笑,说:“断人钱财,尚如杀人父母,那么若是害了别人家的单传独子,断人香火,试问还有比这更大的仇恨吗?” 谢澜安在帷帘之后,低头隐住微挑的唇角。何兴琼却是背脊陡然一凉,“丞相这是何意!” 王翱反而奇怪地回视他:“惠国公何以健忘至此?庾县主嫁入你何氏,适与国公的侄儿何继修,却因妒剖开夫君妾室的孕肚,生杀胎儿,又将小妾尸首填草送入何郎房中,以至何郎惊吓过度,不久便郁悒而亡。何家二房唯何继修一个郎君,他这一去,岂非便是断了香火?听说何夫人哀毁过度,入了道观,那座位在东城的去来观……” 朱御史恍然:“那岂不正是离韦陀寺相去不远吗?” 何兴琼气得衣袖乱抖,庾何互结姻亲,向来同气连枝。世家意欲离间,便拿出何家的这件陈年惨伤之事出来打牙祭,人性何在? 他弟媳一介女流,深居道观已多年不见外人,怎么可能…… 他看向庾奉孝:“国舅,休要听他们胡乱攀扯!” …… 底下公卿舌辩,谢澜安在墀上看着。 王丞相的反击没有让她失望,其余人的反应也大都不出预料,只是她见朱御史兜着那半截门牙,不惧在靖国公面前据理力争,并质疑庾氏德行之失,就像曾经当廷质疑她无权入殿听政一样,忽感惭愧。 不该让舅舅折断这位御史大人的门牙。 这是名忠直之臣。 · “庾家其实不在乎庾洛神真正死于谁手,而是他们想要她‘死’于谁手。世家怕了,就会想法子自保。” 又一局新棋,胤奚已经能在女郎让五子之后支撑到中盘。 他说完,谢澜安心中点点头。 因此事与他息息相关,所以谢澜安不避讳他,与他说得格外多些。 “还看出什么了?” 灯景摇曳,胤奚指尖玩着棋子,长考落点,同时一心二用思索着女郎的问题,鼻梁高峻成峰,长睫却静垂似羽。 只有在认真想事时,那种魅惑之态才在他脸上暂时消退,转换成一种渊停岳峙的静气。 他慢慢道:“引友杀敌,不自出力,是谓借刀。疑中之疑,不自失也,是为反间。女郎想引世家之力……对付庾家?” “对吗?”他落子,抬头,眼巴巴地看她,眉心的锋峻一散,浑然天成的无邪又浮现出来。 谢澜安但笑未答,看着棋盘上略成气候的黑龙,下了一子截断龙腹,拣出他的子扔回棋篓。 “今日少输了两目,不错。” 第40章 庾松谷领着人马从海福巷卫家搜查出来, 下一个目标便是言偃里郗家。 时值晌午,恰好这日郗氏兄弟皆在府。 郗符带领壮丁守在府门前,望着家门口披甲执锐的架势, 双目俊冷:“庾将军要耍威武, 何不回石头城?还是打算将金陵城的世家脸皮都踩在脚下?” 石头城属兵入城, 六大营的见了都要避一分锋芒, 因为谁都知道, 这石头卫说是京城守备军, 实则只归太后管辖调配。 庾松谷缨盔薄甲,佩刀立于阶下,阴厉地笑了声。 “害我妹妹的凶手至今不见踪影,庾某左不过是例行调查,像方才在卫家,什么冰窖啊、库房啊、下人盘问啊,人家皆愿配合,这不是皆大欢喜吗?家家都要过这一遭的,所以还请郗少主让一让吧, 否则如此抵触,倒叫我疑心——贵府中当真藏着什么。” “阿兄——”郗歆面含愤怒。 郗符挡在弟弟身前, 寸步不让:“卫是卫, 郗是郗。将军一无凭二无据, 某也并未接到陛下下令搜府的谕旨, 若今日让将军入了府, 他日我郗氏的名声还要是不要!” “我奉太后娘娘懿旨查案,有便宜行事之权!” 庾松谷高声一喝,凝视着有傲才之名的郗家麒麟, “郗少主这是眼里只有陛下, 而无太后娘娘吗?” 郗符道:“庾将军是眼中只有太后,而无陛下吗?” “你放肆!”庾松谷抬起右手,他身后的军卫蠢蠢欲动。 郗符横身挡门,郗府的府丁也握紧兵械,形势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忽听道旁响起一道含笑的嗓音:“两位,两位,晌午头上莫动肝火啊。” 郗符和庾松谷同时转头,便见谢澜安轻摇玉扇,笑晏晏地走近。 她一身白月襦衫扶光裙,飒沓流风的裾袂在阳光下逸若金缕。 一个容貌尤绝的年轻男子跟在她身边,肤极白,着释帝青衣。其后唯四五名近卫而已。 郗歆望着那抹霞色,痴住了。 “两位各有各的道理,不若卖我个情面,由我入郗府。” 谢澜安迎着庾松谷蛇一样湿冷的视线,左颊梨涡显然,又转向郗符,“云笈,只当我是来拜访世伯的,何如?” 郗符微微愣神。 她唤他表字,久违得竟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瞥向谢澜安身后的那个妖精手里,提着一份拜礼,便知谢澜安是特意来解围的。 然他还未语,庾松谷先冷笑一声:“谢直指捡人情来得好快啊,怪不得八面玲珑,那么受我姑母器重。只是今日这郗府大门,我是进定了,郗少主对太后娘娘心存不敬,过后我也会如实上禀长信宫。” 郗符一听,火气重被点起。郗氏在金陵立足,靠的不是向奸佞卑躬屈膝,他昂藏一男儿,若保不住门楣体面,这少主做也无用了。 他正欲言语,一队黄门仪驾从街口而来。 皂服纱帢的御前内侍当先下马,展开黄绢: “传陛下口谕,扬州牧为国之重臣,谨柔勤勉,郗氏名门,子弟亦在朝尽忠。以顾国体,不可轻辱。” 少帝没有实权在手,但为了身边为数不多的心腹郗歆,表态到这种程度,已可令郗家感念了。 谢澜安笑看庾松谷,不料庾松谷却不接那旨意,佯望左右:“并无人要辱郗氏,伤国体,只不过例行调查罢了,陛下太言重了。” 他竟狂妄至此,连圣旨都不放在眼里。郗歆气得指尖发抖,谢澜安却还是淡淡笑着,“哦,是这样。” 胤奚皱眉看向这个眼尾生有阴鸷纹的皇亲国戚。 恰好庾松谷的目光也扫在他脸上。 停留一息,庾松谷转身正对他,扶刀眯眼:“我记得你,阿妹生前瞧上了你这张脸……那你为何站在这里?你应该,去给我妹妹殉葬啊。” 他理所当然地说,说一个字,便拔一寸刀。 仿佛想用刀锋割毁这张惹人心烦的脸。 谢澜安神色一瞬冰冷,那刀再推三寸,反射的日光便会刺到她的眼。 电光石火,胤奚霍然提步向前,压着庾松谷的手腕将刀锷抵回鞘内。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一声锵然龙吟。 谢澜安放松眉心,儇了下眉梢。 “竖子敢尔……”庾松谷愣愣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生来无忌,何曾有人敢触他锋芒,先前不防,竟被这厮得手。“你敢动我刀,来人,把他爪子跺了!” 胤奚左手上还提着两件红绸封的拜礼,白桑丝的绞绳,在他指根下轻轻晃动,让他看上去像个操办庶务的好脾气管家。 但此时,他身形沉稳地护在谢澜安身前,玄白早已提剑,与他一左一右。 胤奚说:“在女郎面前用刀,要小心。” 玉质细腻的扇头不含力道地磕在他臂肘,谢澜安拔开身前这两人,走到庾松谷面前,“都说了天气热,不要这么大火气。庾将军在我面前拔刀,原来今日不是冲着郗家来的,是冲我陈郡谢氏。拔啊,我看你拔。” 她的目光不含一丝烟火气,胤奚却从女郎负手而立的姿态中,看出了山火燎原的威势。 庾松谷并不是吓大的,此时却不禁踌躇了一下。 父亲和他的计划是将世家分而化之,王谢之下,他尚且能以势压服。但谢澜安毕竟在为姑母做事,谢家背后,还有荆州势力不容小觑。 他早就在盯着荆州刺史的身份,这些年数次向姑母暗示,他有心为姑母守大玄西门,令姑母在金陵如虎添翼,可惜都未成事。 若非如此,他今日何需对一个小小女流束手束脚? “谢娘子莫惧,”郗歆突然喊了一声,“郗家府丁愿意助你!” 郗符正紧张地盯着庾松谷的手,被喊得一哆嗦,回头瞪这傻弟弟一眼。 谢澜安静沉的眼神未从庾松谷双目间移开,颔首向声援致意,心中却怜爱起来:郗云笈精明至极,怎么把弟弟养得天真花朵一般,何用郗府家丁,没看她连骁骑营的人都未带吗? “太后懿旨到!” 正这时,又一道细尖的嗓音不期而至,打破郗府门前僵局。 车止马停,太后身边的长秋宣读道:“娘娘有旨,都城内访查之事,由谢直指直领负责。石头城为京城重防,不可久离主将,请庾将军调兵回营。” 庾松谷一怔,径先撤回视线,这气势一弱,便是再衰三竭。他猛地反应过来,看向谢澜安:“……你是从宫里过来的?” 谢澜安谦雅一笑,不先求一道符,如何降得住这头猛虎。 太后再疼内侄,终归是皇帝的母亲,她总要考虑考虑庾家凌驾于皇权之上的后果。 “侄儿不给陛下面子,总要听姑母的话吧?” 这话有趁机占便宜之嫌,庾松谷脸色难看,却不敢违背。他沉郁几许,一碾靴底,抬手指了指胤奚,随后带兵离去。 松了口气的郗符深深看谢澜安一眼,而后,请两位宣旨公公入府喝茶。 在宫里当差的哪个不是人精,不沾这场糊涂官司,赔着笑脸道谢回宫。 郗符这才看回谢澜安,脸色稍霁,“怎么,谢大人还要进我府门?” “说了只是来向世伯讨杯茶喝,我进去,今日太后的颜面才过得去。别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 谢澜安和郗符便没什么客气的了,登阶没耐烦地搡开他,“起开。” 郗符无奈地趔趄一下,随她入内。 谢澜安想起什么,回头不温不火地看了胤奚一眼。 胤奚立即低头:“方才是胤奚莽撞。” 不是莽撞,方才他是在替主示威。 他不做,玄白也会做同样的事,玄白之所以慢了,是因为他和允霜跟她最久,习惯了等她的眼色行事。 而胤奚没有等。 好像为她化解威胁,不是一件需要等她点头的事。 谢澜安暂且放过此事,吩咐道:“郗公好静,都在外面等着。” 她一个人入府,尊重之意不言自明。郗尹却哪里是好静,他分明怕庾松谷真的带人搜进院子,那他这张老脸可就没地方搁了。可他又不想让小谢娘子笑话,觉得他将两个儿子顶在前面,便捧着便便大腹感慨: “哎,儿子太孝顺了也是苦恼哇,谢娘子你说,这种大事哪有家主不出面的,可孩子们怕老夫受惊,偏要去守门庭。嗐,不过倒也独当一面,可慰吾心了。” “正是这话,世伯好福气。”谢澜安笑着将拜礼奉上,“世伯,我同云笈说些事。” “好好好,你们谈,你们谈——符儿,你那眉头是叫饴浆粘上了!谢娘子才替郗府解围,你摆脸给谁看?” 郗尹装模作样地数落郗符一通,将厅室留给他们说话。 父亲一走,郗符的眉锋皱得更厉害,“你看见了,庾家如此跋扈,眼里可还有王法?六国赂秦败于秦,他们一心要拿世家动刀子,你做他们爪牙,谢氏便能独善其身吗?” 庾松谷近几日出入卫、原、周数氏高门,如入无人之境,示威了个遍,谁敢反抗,他便以藏匿凶手论处——若所记不错,那卫氏,还是她师母的母家。 谢澜安恍若未闻,望着厅中的壁联,自言自语:“凤凰已散,苍蝇争飞。温水煮石蛤,刀俎在人手啊。” 她言毕即走。 正打算与她长篇大论的郗符愣住。 不是有话与他说? 殊不知,谢澜安曾经在清谈席上最擅的胜负手,便是“一语玄”。 “凤凰已散,苍蝇争飞”,仿佛是崔膺先生当年在草屋狂醉之语……郗符眼神重了几分,转头望着那道洒然离去的背影。 她想告诉他什么? 郗府外,玄白闲着没事,抱剑回想胤奚方才那一下子。 看他身形步法,比起当初提石礅的小挽郎,可是轻灵迅捷多了。不过他嘴上一惯揶揄:“在女郎面前亮招子,聪明嘛。” 胤奚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隔了片刻,才迟讷地问:“什么亮招子。” 小傻子。玄白嫌弃:“练武的行话不懂?就是,在主家面前亮一手显能耐的意思。” 胤奚听后,清黑的眼里多了点兴趣,转头看玄白:“就是孔雀开屏的意思?” 玄白舌头打了个结,这类比不大对劲吧? 二人身边,本应进府的郗二公子正磨蹭着,小心竖起耳朵听他们闲聊。忽然,那个声音极是婉曼的青衫男子侧眸瞥向他。 郗歆后脊一紧,无端想起曾在家中的蓄兽庄园见过的一头幼貉,眼神也是这样寡淡沉利。 他仿佛心事被人看穿,耳根子热了热,搭话:“我是郗二郎郗(chi)歆(xin),你是谢娘子的门生部曲吧?” 以他的身份,屈就与庶人接言,在一些自诩风流的名士眼中,便如粪泥涂墙。可郗歆没有架子,胤奚却微愣:痴心? 想起方才他看女郎的眼神,胤奚淡淡说:“不是。” 这不算假话,女郎亲口说过的,她师门在荀夫子名下,他现在是她名义上的门生,但要记入谱牒,需先经过荀祭酒点头。“我是媵臣。” 轮到郗歆微愣。 媵臣是世家中地位很低的身份啊,眼前这人却能矜然道出,而无羞惭之色,果然是宠辱不惊,不同凡响。 她身边连一个媵臣都如此俊美不俗……年少不知情滋味的郗二郎有些落寞,心内酸涩难言。 谢澜安这时从府门跨出:“走了。” 郗歆眼神亮起,临言却又忐忑,只能徒然看着这道玉影擦肩而过。 郗符出来看见这一幕,一脸恨铁不成钢,等那行人走远,他对弟弟叹了口气:“你忘了她在禅寺骗你那回,转头便反水陛下,去太后跟前讨好。当时是谁消极许久,发誓再也不轻信于人?” 郗歆被兄长揭短,脸上一红,随即辩解道:“那次是我想岔了,大兄你想,若谢娘子当真是为虎作伥,崔先生何以还留在谢府?” 这一点,郗符也曾想过,他回想谢澜安适才所言,沉眉思索起来。 出了巷口,早已憋不住笑的玄白忙不迭道:“主子,方才胤奚他说——” 谢澜安赶着去东城,扇柄敲他脑袋,“说什么?” 玄白被打定了,慢半拍地瞧一眼无声跟在女郎身后的“胤媵臣”,懵懂又委屈:“主子,您怎么不敲他呀?” 等待他的又是一下敲木鱼,谢澜安问:“我敲谁?” · 去来观是一座道姑观,程素往三清像前的案几奉上新香,盘腿趺在莞席上静坐修心。 何琏乘车来到观中,进门,看见的便是妻子这副形容。 程素在儿子死后,只带了一个陪嫁使女舍家入道。名叫芜香的使女见老爷来了,奉上一杯茶。 何琏烫手山芋似的捧着茶盏,耐心等了半晌,也不见妻子回头看他一眼,与他说一个字,不由讪讪道: “阿素,我……我来看看你。入秋了,天气还是溽热的,山麓蚊虫多不多,晚上睡得好不好?” 身着素色道袍的程素纹丝不动。 何琏知她脾气,无法,只得叹息直言:“夫人大抵也听说了,庾……那个人,溺水死了。朝中有人胡言,大哥怕咱家与庾家生了嫌隙,便让我来问问夫人……中元那日,你身在何处?——夫人万莫多心,只是白问一句。” 连芜香都觉得这话太过离奇,不可思议地望向老爷。 程素却蓦地笑出声来。 “嫌隙?我的修儿被庾洛神折磨致死,大伯家的儿子却舒舒服服做着长公主驸马,是了,他自然要吮好庾家的痈痔。” 程素霍然转过头,纤瘦的脸庞上目光如电,“郎君,你有没有心?” 何琏目含泪意,萧索地站起:“夫人,你何必如此刺我的心,我,我是想保你……” 他膝下的嫡子早夭,他不伤心吗?可罪魁祸首是太后最宠爱的侄女,执掌家族的大兄又劝他隐忍,他能如何? 他与夫人也曾琴瑟和鸣,他身边无妾室通房,自问对夫人一心一意,所以只得一子。 继修去后,何琏拦不住夫人疯魔般要断情入道,为身后计,这才纳了几个通房,可几年过去,却也不曾有后。 程素冷冷道:“你只想保你自己罢了!我告诉你,得知庾洛神死的那一日,我破戒吃了两碗肉。知道为什么吗?我高兴,我真高兴!”她说着说着笑出眼泪,“她是死有余辜,庾氏女好毒的心哪,剖杀我的孙儿,害死我的儿子,她死了活该!我是无用的人,没法亲自为我儿手刃毒妇,若我知道是谁动的手,我给那人磕十八个响头也情愿!君为那个毒妇来质问我,君配为人!” “小声些、小声些……”何琏鬓间银丝星星,随着声息噏动,仓皇可怜。 “谁会听见?”程素已经很久不说这么多话了,她从地上摇摇站起,声音愈高,含嘶带哑,“谁要疑我,谁要抓我,悉听尊便!” 何琏最终灰溜溜离去。 谢澜安到去来观的时候,程素的情绪已稳定下来。 人人都觉得她半疯了,居然公然表达出对太后与庾家的不满,弃夫离家,在道观画地为牢。 其实程素心中明白得很,她看着眼前的英丽女子,惨淡一笑。 “娘子颇有谢四小姐当年风采。听说女郎如今为太后做事?旁人如何挑唆,庾家明面上自是不会怀疑何氏的,但依庾氏父子的心性,岂肯放过一丝疑点,所以便让娘子私下来找我,是吗?” 程素手指轻抚她臂间的拂尘,仿若当年在闺阁中抚猫的动作。 一样动作,却已是两般心境。 “是要拘我就审吗?去廷尉,还是诏狱,可否容我洗沐一番?” 谢澜安看着这个妇人,昔日曾有一头浓密长发的美妇人,今已枯索,将不胜簪。她的身上却还保留着大家千金的风范。 程素猜得很准,她此来正是奉太后密令。 可来了之后做什么,便是她的事了。 谢澜安轻叹:“金觞浮素蚁,人生忽如寄。夫人心苦,晚辈此来不为审问,是想请程夫人帮一个人的忙。” 程素怪异地看着她,“帮忙?呵呵,我还能帮别人的忙?” 谢澜安点头:“当然,我请夫人帮的人,姓程名素,我想请您帮她为子复仇。” 程素浑身一震,谢澜安浑若无睹,平静地说完:“庾洛神是已死,可亏欠令郎的只是她吗?纵养女儿跋扈成性,长成后祸害夫家的靖国公父子,应不应追究?一味粉饰太平的何兴琼,该不该怪罪?乃至漠视令郎与小妾之死的何府上下,夫人心中便不恨吗?” 程素震惊得久久无言。 却是她身边那使女,含有几分胆色,她向敞开的窗门外一瞥,见谢娘子带来的人正把守着门户,芜香扶住夫人大着胆子问:“娘子想要我家夫人做什么?” “一点小事。”谢澜安眼锋清凉,轻轻弹指,“程夫人只消回到何府,与何家人一起吃一顿饭就好。” 程素颤声问:“你想做什么?” 事疏则泄,谢澜安在郗符面前尚且不曾留下被人反咬一口的把柄,眼下她只反问:“你想不想报仇?” 程素紧紧盯着这个年轻、眼睛却又不像年轻人的女娘,“你难道不是为太后……” 她向外看一眼,收住话语,神色复杂,换了个问题:“你难道不怕我反口供出你去?” “我只是请夫人回家吃顿饭呢,这也犯法?”谢澜安身对着那尊老子铜塑像,笑弯了眼,眼底却一片淡漠,“而且,夫人若出去乱说,那么证明夫人杀害庾洛神的全盘证据,我已备齐了。” “你……你算得这么狠,连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也防备至此。”程素被这年轻小女神情中不关己事的无情寒出战栗,却又痛快一笑,“我现下相信,你真的可以让我报仇了。” 她从没忘过,害死修儿的除了庾洛神,还有整个庾家的纵容! 她做梦都想亲手报仇! 谢澜安波澜不惊地颔首:“陪夫人回家的四名女冠,我已找好了,夫人只说她们是观中修行之人便是。” 室中的陈年沉香味太浓,谢澜安交代完事,即刻告辞。程素的心仍在剧烈的激荡之中,她看着谢澜安转身,忽然叫住她: “谢娘子。” 谢澜安转头。 她的眼神和刚进来时一样,不带居高临下的审视,没有彼穷我达的优越,也无怜悯同情,只是……淡无七情六欲。 “娘子你,很特别。”程素看着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说这些话。 她虽还未看到结果,但她既要实行,便信此人,程素想拿什么来回报她,可她身无一物,只能说些心里的话。 “娘子如此聪明,机关算尽,纵为好意,将来只怕也会让身边人惧怕而不敢亲近……会很寂寞的。” 谢澜安莫名其妙看她一眼:“我没什么好意,只不过为我自己罢了。再说,我本就是一个人。” 虚空在天,髑髅在地,身前身后,都无一人。 既然已是一人,怎么会寂寞? 人是拿来用的,用的过程让对方也适得其所,施展所能,便是用人的妙手了。譬如眼前的程夫人,不就是已经卸下心防,与她说出这些话了吗。 为什么要亲近? 人心无常难测,太近了,看不清。 门外,胤奚将她的话清清楚楚听在耳中,很慢地垂下眼眸。 · 谢澜安向太后回报,程夫人并无可疑之处。次日,程素时隔几年后重新挽发,回到何府。 何家众人闻听二夫人回家,颇为吃惊,争相出门观睹。 连何琏都有些手足无措,看着夫人入房换衣,十分不适应。 惠国公却很高兴。 王翱老匹夫想拉何家下水,幸好这个误会已解除。庾洛神已死,弟媳又回家,如今阖家团圆,过往种种都可掀过了。 至于跟随程素回府的那四名女冠,他看着沉稳安静,应不是多事的。无非多几张嘴的事,府上也养得起。 · “陆荷,同壇,纪小辞,铁妞儿,四人都是身手敏捷擅近袭的好手。” 贺宝姿在谢府堂厅与谢澜安说,“属下事先已向她们叮嘱过留神的地方与联络方法,保证不会出错。” 谢澜安点头。 拨云校场的武婢少了四个,胤奚今日照样要手持铁盾牌,给其余的武卫们练枪喂招。 这是祖遂有意压他的锐气,先让他学会挨打,他站在观战台上故意激他:“四个时辰睡得美吧,睡醒了吧?别看最厉害的四个不在,这些姑娘可也不是好惹的,别摔个狗啃屎,笑话死个人喽!” 与此同时,四五名武婢各持去了尖刃的兵器,合力围攻胤奚的上中下三路,个个眼神狠厉,下手无情,只当他是移动的靶心。 胤奚举手百来斤的盾牌,眼观四路,左搪右避,还余得出精力吼回去:“女子出锋,胤奚为盾,天经地义!谁爱笑——” 他话音未完,一道闷厚震耳的声音已大叫起来,砍一刀喊一声:“谁说我不厉害!我比不上陆荷,力气却比铁妞大多了,为何不选我!娘子供我吃!供我穿!教!我!习!武!不让我再受人耻笑!为何不选我池得宝!啊啊啊!” 这是身高七尺有余,身材彪壮不输男人的麦色圆脸女郎。 她手中一对杀猪刀加在一起比胤奚的盾牌还沉,每吼一声,便泄愤似的砸在胤奚盾牌上一下,泚出的火星全是她心中不甘。 在场所有人中,只有她在训练时兵刃是不藏锋的。因为这个出身屠户的女子说了,她就使这对刀得劲儿! 一寸短一寸险,因此胤奚抵挡时格外小心,生怕被她的刀锋破开脸皮。 把他肠子划出来都无妨,脸不能破相! 他的脸,被七月的秋老虎晒得汗如雨下,池得宝恐怖的手劲反震在盾牌上,胤奚从手臂麻到肩胛骨,最终在身后两名女子的配合使出绊马索的招式下,终于仰面摔倒。 祖遂乐了:“我说什么来着。” 胤奚倒在地上急喘,鸦羽似的墨发湿得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肺子仿佛要炸裂开来。 周围似乎响起几声女子的轻笑,他也不觉丢脸。 他躺在沙地上,勉强抬起手背盖着眼睛,挡住刺目的阳光,想说:池姑娘,真不是女郎不选你,只是姑娘去假扮女冠……很难圆啊…… 他坚持半天下来,暮色下抵着校场住舍外的墙干呕,正被路过的贺宝姿瞧见。 胤奚如今已对脚步声分外敏感,看到她,避了下头,道:“别和女郎说。” 说实话,贺宝姿对于这个男生女相瘦不拉几的男子能坚持到今日,已经大感意外了。 她想,男人都是自尊比天大的,有多少疼也要藏在人后,大抵他怕在女郎面前抹不开脸吧。 她又不是长舌妇,自然不会多这个嘴。 胤奚收拾干净后,乘车回府。回了幽篁馆,他又仔细洗沐一遍,换上干净衣衫。 而后他抄了妆台上的跌打膏,摇摇晃晃地往谢澜安院中,去准时学棋。 只是今日有些不同,他一进门,脚便软了一下,两缕发丝无力地从额角垂下来,墨色发缕,衬得那张冶丽无瑕的脸比雪还白。 谢澜安闻声看过去,胤奚忙道:“衰奴失礼,惊扰女郎了。实是今日练功……好疼。” 谢澜安多看了他一眼,印象中,这是他习武后第一次与她嚷疼。 只见胤奚慢慢走到案几后自己的垫子旁,坐定,圆眸微抬一线,看着小心翼翼的。 “我怕耽误女郎的时间,今日可以一边学棋一边涂药吗,女郎放心,绝不弄脏你的棋子。” 谢澜安不由气笑,是弄不弄脏棋的事吗?“谢府苛待死你了?回去涂药。” “女郎半个时辰后还要去议事厅。”胤奚睁圆了眼,眸光泛着水亮,“女郎教我不可一曝十寒,半途而费,我也不愿浪费一日学棋的光景。只要女郎不嫌膏药的味道,让我在这吧。” 他道:“求求女郎了。” 谢澜安啼笑皆非地盯着胤奚,他对自己的行程倒记得牢。 她并非看不出这人的小心思,只是他这副可怜相,与跟她外出时的沉稳截然不同,让人牙根发痒的同时,又生出几分无伤大雅的旁观闲情。 她真是没见过这等人。 谢澜安若有深意地点点他:“你苦肉计学得好,允了。” 胤奚佯作听不出她话意,只管欢喜地答应。他拧开那府上秘制的跌打膏,搁在小案角落,然后小心地卷起一小截袖管,露出腕骨周围的青紫瘀痕,竟是触目惊心。 谢澜安眼皮微跳,难道不是虚张声势? 不过练功吃苦是家常便饭,这一点她完全信任祖遂,也未多说什么。 二人下棋,胤奚难得在女郎面前一心二用,在落子的间隙涂抹伤口,遇到疼处,便会轻嘶一声。 谢澜安也被迫地一心二用,一面教棋,一面听他嘶。 她不知是不是真有那么疼,总之她听在耳中,自己都快幻觉出痛感了。终于,在胤奚又轻颤着“嘶”出一声后,她抬眼: “你是属蛇的吗?” 胤奚疑惑地嗯了声,“我属兔。” 谢澜安目不转睛看着他。 “……我不发出声音了。” 胤奚保证地闭紧唇。 女郎在说他、瞪他、冷他的时候,眼神就会灵动一点。 而不是像她大部分时候,淡漠无谓,仿佛感觉不到喜怒冷暖的冰雪。 他怎么样都无所谓,哪怕微末如土,冰冷的广寒宫中也要有一棵桂树。 哪怕是用来伐的。 不会让女郎一个人的。 他这样想着,漫不经心将指尖剩余的药膏抹在手背的朱砂痣上,顺手打圈匀开。 做完这个动作,他身体骤然一僵。 抬眼,谢澜安已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正用奇异的目光打量他。 他这个动作一看便如女子上妆,熟练至极,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自从他去校场后,府中的跌打膏药流水一样送到他屋里,这个倒寻常,可谢澜安之前还纳闷,为何管家说,他屋里的花露膏也用得那么快? 她低头凝视那颗一日比一日晶莹鲜红的小痣,瞬间串起了前因后果,对胤奚露出一个笑,“你在做什么?” 第41章 “你在做什么?” 胤奚仅慌茫了一瞬, 便慢慢放松僵硬的肩胛,在女郎审疑的眼神中,他轻睇水眸, 矜持地递出手背。 “女郎看这颗朱砂痣好不好看?我在保养它。” 没有人比他更会顺水推舟了。 谢澜安定在他脸上的目光轻轻一晃。 她自己猜中是一回事, 但听胤奚操着那把甜美清腻的嗓音, 如此一口承认, 一点惊悸还是蹭着她的心尖掠了过去。 听说过有人保养脸, 有人保养手, 唯独闻所未闻,有人会精心保养一颗痣的。 他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不劳她深想,胤奚看了女郎一眼,挪垫坐近,含着笑理所当然道:“这是女郎的痣啊。” 棋子在手心升了温,谢澜安心头一跳,冷声警告:“胤衰奴。” “嗯,衰奴在。”胤奚妙丽的眸光融进暖黄的灯影里,蕴秀的姿态轻易将警告回应成了呼唤。 他并膝跽坐在谢澜安的面前, 索性将两只手都伸在女郎眼皮下的小棋几上。 并着腿,伸着肘, 倾着身, 这姿势就像佛寺壁画上犯了律的人在引颈伏法, 只待一副木枷, 锁住他脖颈。 以至于他露在袖口之外的, 那对纤白腕子上的青紫伤痕,都多出一种凌虐又乖软的意味。 谢澜安口干舌躁,指根的薄玉戒指碰在瓷盏上,发出颤鸣的一声响。 方知杯中茶水已干。 “女郎为什么不看看它?”胤奚虔诚地看着她, “我之前见女郎喜欢这颗小痣,所以日日保养,想要它漂亮一点,这样女郎看到时,心情便会好一点。” 他说:“没有事先与女郎交代,是衰奴的错,只是我以为赏花的人是不必知道种花浇水的过程……我是不是惹女郎生气了?” 谢澜安无力地捏了下扇柄。 她知道他敏锐细腻,却没想到他会敏感到这种程度。 他知道自己喜欢听他的声音,便千方百计读书给她听;他也看出她每逢雨天心情不好,便会及时地撑上一把伞;如今,他连一颗痣的玄机也看透了,并在不知多少个夜里偷偷滋养。 谢澜安简直要怀疑重生的不是她,而是胤奚。 她已将前尘事抛开不念,但这个人只用小小的一粒朱砂,就把她的百年执念拉了回来。 她在百年之间,想再看一眼仙人掌中痣而求不得。 今日他捧手送到她眼前,问,为何不再多看一眼? 胤奚见谢澜安许久不语,神情又带几分让人看不透的疏沉,眼神静了静,蹙起眉:“这颗痣……果然让女郎生气了,不如女郎狠狠惩罚它,消消气,好不好。” 他说着,将虚蜷的右手一点一点向前蹭,大有谢澜安不开口,他便一路将这罪魁祸首塞到她的手里,任她把玩的意思。 “啪”地一声。 胤奚那只腕子被一只修长的手稳稳扣住。 肌肤相触,是柔云化腻雪,分不清何者更白。 胤奚被捏住了跳如鹿撞的脉搏,之前设想的发展一刹都改了辙,他颤颤抬起眼。 谢澜安神情中那种短暂的、难以招架的无奈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不在焉的掌控感,她似笑非笑:“让你几个子,便觉得可以吃掉我的棋了,是么?” 寻常人遇到捉摸不定的事,下意识会退一步,以此保护自己——可谢含灵怎么会退?她自己教的人,再像只狐狸,终归还没成精呢。 胤奚愣了下,仓皇摇头,冰凉的玉扇随即挑起他的下颔尖。 谢澜安慢条斯理瞥着他那张小嘴:“不是挺能说吗,接着说。” 胤奚被迫微微仰头,红润地嘴唇徒劳地噏动,“女郎,我没……嗯……” 他声音猝然低溢,因为谢澜安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光明正大地摸上了那颗痣,漫不经心把玩起来。 胤奚的皮肤本就纤薄敏感,加上这一天他在校场,筋骨摔打得酣畅淋漓,痛快并存,他全身气血都处在一种极度的亢奋之中,只是在谢澜安面前,他才收敛起一切不得体的气息。可现在……太痒了。 那种若即若离的触碰,像羽毛的绒端,划开他的皮钻进他的髓,勾起胤奚浑身的酸痛,唯独虎口方寸间,痒得他束手无策。 “女郎别——” 他左手勾着掌心忍不住要动,谢澜安撩扇打上去,眼珠剔透冰冷:“不是让我罚吗?躲?” “我、我不躲……女郎消气……”胤奚于是卸了劲儿,只剩小拇指节轻轻勾着桌沿,可怜地望着她。 谢澜安心中哼笑,还这么能说会道,“再说一次,这颗痣是谁的?” “女郎的。”胤奚睫毛下的脸泛出红扑扑的色泽,咬死不改口,“是衰奴为女郎寄养在我手上的,女郎要看,要玩,随时随地……” 谢澜安狠狠往他手上揉了一下子。 胤奚打了个哆嗦,颤到骨子里。 耳听一阵珠玉零落的碎响,谢澜安抬手拂乱了棋局。她敛袖起身,没了笑色,垂眸注视胤奚: “复盘出来,一个子都不许错。” 她要出门透口气。 胤奚便没有起身,低头去捡棋子。直到门扉发出开合的响声,他才轻轻转眸,瞧了瞧已看不见人影的门口,这才敢细细打量自己的手。 女郎将他红痣周围的那片皮肤都揉红了。 他爱惜地点了点自己的小功臣。 · 谢澜安一走下木廊,便长长吁出一口气。 夜风吹来,脸上不热了,指尖上却仿佛还遗留着细腻柔滑的触感。 谢澜安搓了搓指腹,尽量不去回想那比羊脂玉件还趁手的温腻手感。 “咳。” 跨院的随墙门外传来一声轻咳,谢澜安听出来,自己也清了下喉咙,这才面不改色道:“阿兄,你还没休息?” 谢策听她开口,这才走进妹妹的院子。 “出来看月。”谢策应了句,目光自然落在她屋里灯影曛曛的纱窗上。“从前说是香火情,如今呢,一天到晚带在身边,多高的香也烧断了吧?” 谢澜安失笑,她便知道,初一哪来的月色,阿兄若无事,轻易不会来找她闲聊。 “香火情是以前的事了,如今算,师生情。”她找了个说法,“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亦吾所愿,所以我收他做了门生,阿兄不是知道吗?” “知道是知道。”谢策慢悠悠地看她一眼,“只是朝令夕改,前言折变,不像你。” 谢澜安默了一瞬。 她处事向来干净利落,也只有在胤奚的事上,多了几分沾泥带水。 像方才的事,换做别人,那只不老实的爪子决计是保不住了。但她一对上胤奚那双水润黠慧的双眸,听他说几句歪理,可气可笑都有,却不觉可恨可恶。 幸而是及时打断了他,否则再让他说下去,谢澜安自己都会迷惑:是啊,他只不过想让一颗小红痣更漂亮罢了,他有什么错呢? 一个容貌绝美的男子身上,又有这种半遮半掩的诱惑人心的潜质,谢澜安如若当机立断,便该将他远远地打发。 可同一时间,她的心里又被这种隐隐的失控感,激出一种降伏的斗志。 她就是要证明即使将他放在身边,自己也可以尽在掌控。 “兔子扮狐狸,我难道还会输他么。” 谢策见她低声咕哝的样子有趣,没有听真,笑问:“什么?” 自从阿妹做了官,从立士林馆、建学堂、建校场,再到查凶案,他眼见阿澜一日比一日忙,一日比一日成熟,像这样偶尔流露出的年轻小女娘的灵俏,真真如鸿泥雪影,越发不多见了。 谢澜安没解释,谢策余光一动,饶有兴味地往她房门口一指:“有三更半夜从家主房间红着脸出来的门生吗?” 谢澜安随兄长所指看去,便见胤奚推门出来,溜着木梯的一侧悄蔫蔫地下阶。 他那原本垂在鬓边的两缕风情发丝,这会儿也规规矩矩地绾回去了。 看见他们,眼尾绯红未褪的胤奚有个明显凝滞的停顿,而后,他远远行了礼,便往幽篁馆的方向跑了。 第42章 棋摆得还挺快。 谢澜安不用亲眼去看那盘棋, 都知道他定然复盘得分毫不差。 只不过这么黑的天,哪里看得出脸不脸红。 她听出阿兄在逗趣,可这就怪了, 谢家大郎并不是一个喜欢说风月闲话的人。谢澜安看向谢策, “阿兄特意来找我, 是有别的事吧?” 谢策还在想阿澜是怎么欺压人家了, 把人吓得受惊兔子似的, 闻言一笑, 收回神思,“最近城中乱糟糟的,白日里经常找不见你的人,所以我过来问问,我有什么可以帮上阿妹的忙?” 谢澜安微怔,没有想到谢策是来说此事。 她十分了解谢策,她这位堂兄性格沉稳,看似与二叔的风流外化截然不同,其实骨子里继承了二叔的清高闲逸, 宁与字碑黄卷为伍,也不愿涉入权斗以自污。 正因为了解, 所以她从策划扳倒外戚开始, 便不曾将堂兄算在帮手之列。 谢澜安笑说:“我人手够用, 暂不用阿兄操劳。我知阿兄不喜权斗倾轧, 也看不惯外戚的作为, 只因信任我的缘故,这些日子才忍下不少心疑。许多事时机未至,含灵不便多言,今日我也只能说, 阿兄不会信错我。” “待我——”谢澜安在这尘氛静谧的清夜,举目望天,“待我还阿兄一个清明世道,到时侯即便阿兄不想出山,我都会请阿兄一展锋芒,经世济民。” 谢策沉默小许,“原来阿澜是这样看我的。” “阿兄何出此言?” 谢策注视他天才绝伦的小妹,轻声道:“在阿澜眼里,谢神略便是只会拓碑清谈,无胆无谋,终日只是坐在家里等着自己的小妹妹去平氛定乱,然后再大摇大摆走出来,坐享其成的吗?” 谢澜安诧道:“我非此意……” “那为兄又何需你庇护铺路?”谢策没有一丝火气,说道,“我的确不喜你投靠太后,因为我知道你选择这条看似为人诟病的路,一定所谋必大。我也确实不喜阴谋算计,但你若以为我不能为自己的家人放下清高,入世做为,便是看低了谢神略。 “我是谢氏之子,护好家门与家人责无旁贷。做兄长的想为你分担一些,你却与我见外吗?” 谢澜安静了一会。 谢策道:“怎么,小玄君在想着如何驳倒我?” 谢澜安失笑,“不是……阿兄既这么说了,我还真想起一件事,阿兄是最适合的人选。” 谢策问:“很重要的事?” 谢澜安正色点头:“很重要,需要出趟远门。” 谢策问都不问是什么事,背过手悠悠道:“你手底下能人辈出,人手够用?暂且用不着我操劳?” 谢澜安再迟钝,也听出谢策心里头有气了。 她连忙笑着一揖到底,大礼赔罪:“阿兄恕罪,怪含灵不知天高地厚,轻觑兄长了,海涵海涵。” 谢策无奈轻叹,“你呀。”伸手扶起她来。 谢澜安以扇遮口在兄长耳边低语数句。谢策听罢,神色顷刻变了变。 他凝眉看着谢澜安:“你做的事……日后史笔……” 但他说完语焉不详的几个字,又把余言咽了回去,低头忖了忖,不再多言,只与谢澜安敲定了出发时间。 庭燎昏黄,蛩鸣渐寂,兄妹分别时,谢策忽又想起一事,提醒说:“今日忠勇侯府请媒人来向五娘提亲了,他家的小郎,比五娘还小一岁,却已迫不及待。可见金陵因近日的庾氏之案,人心浮动到什么地步,你正受太后器重,忠勇侯府是想攀上你啊。” “此事我听山伯说了。”谢澜安语意深长,“五娘是到了议亲的年纪。” · “你到底帮不帮我们?” 第二日,谢府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安城郡主上一次来,是给谢澜安送金甲,这一次却是领着平北侯千金成蓉蓉登门,要谢澜安帮她的好姐妹拒掉进宫为妃这条路。 陈卿容嘴上总说因为谢澜安的欺骗讨厌死她了,可小郡主哪回上门也不见外,对“旧情人”提起要求来,也带着一股理直气壮的娇憨:“反正你说的,你欠我的情,一笔笔都是要还的!” 谢澜安确定她没说过这个话,不过仍是含笑看着脸颊粉粉的陈卿容,满眼宠色,让她先坐。 她转而看向客座上一直没开口的成蓉蓉,“成娘子自己怎么想呢,如今京中形势乱,陛下大选要经过太常寺与礼部,不会仓促在这一时。” “我阿父……”成蓉蓉面对这位不管是男儿还是女娘,都同样冰姿玉润的谢娘子,口齿紧张,轻声细气地说,“阿父说……庾家死人,关陛下选妃什么事?成家有太妃娘娘在宫中,阿父有意疏通……不经礼部,让我先入宫随侍圣驾……我也不知该如何,我有些怕……” “侯爷还真是,性情中人。”谢澜安闻之失笑。 这却也侧面说明,庾家把一个出阁女之死弄出国丧的阵仗,在金陵横行无忌,已引起诸多王公的不满。 她见成蓉蓉柳眉细蹙,脸孔雪白,容色可怜可爱,让管事给她多上了几样甜浆饮子和霜脯糕果,温声安抚:“既然还没想好,咱们便先不嫁,这事我管了,不怕。” 成蓉蓉万分感念,陈卿容看着蓉蓉面前堆成小山一样的精致甜点,不开心了:“我的呢?” 谢澜安淡淡看她一眼,眼神没有力道也不见锋芒,却是让安城郡主一下子乖了。 虽还嘟着嘴,却不敢吱声了。 束梦忍着笑,将家主特意吩咐用冰镇过的樱桃酥酪,奉到郡主案前,陈卿容眼神一亮,这才矜持地抿开笑靥。 会客厅外,陆续来了几人等着向谢澜安回事,都排在廊檐下乘荫。 胤奚穿过长廊过来时,正看见何羡和靳长庭在前头各自抱着几撂账簿,后面带刀的贺宝姿,再其后是二管事。 天边白云如缕,他今日也穿了身卷草纹白色裼衣,洁净尘俗之外。 他近前,先问了靳主薄与二管事要回禀的事,得知不是急事,便说会代为传达给女郎。二人都知这位小郎君是女郎的亲信,便不再空等,各自去忙了。 胤奚轻易不与外头的女子多接多言,所以只与贺宝姿点头致意,转问何羡的事。何羡与他是老熟识了,说了账目上的事,胤奚听得细,在心中默默梳理出条缕。 等安城郡主走后,谢澜安传人问事,他便入内,详略得当地将几人的事报给女郎。 他先筛过了一遍轻重缓急,话也说得明白,谢澜安不用再从头一件件问,省了不少精力。 她从夔纹案后抬眸看了眼胤奚。 人前清清爽爽的一个郎君,冠发梳得不苟,交领束得严实,仿佛昨晚那个妩媚横生的人只是灯下幻出的虚象。 她目光下扫,他的右手也被垂下的衣袖遮住了一半。 胤奚清峻的眉峰微微下压,显得正气又认真:“梦仙说他根据现知的账册反推,朝廷曾拨给石头城一笔加固城防的款项,与当时的工期与匠作人数不符,应有亏空,且贪墨的不是小数目……” 谢澜安心中有数,“石头器械不会凭空变出来,钱亏空了,那看起来厚石重垒的女墙必藏着薄弱之处。近几年是没什么叛乱,这帮蠹虫就胆大包天,在金陵这道最要紧的防线上也敢动手脚。” 她唇角轻勾,眼神含着冷,“攻守之形见于外,则可乘隙,这是他们自毁长城。” 众人忌惮庾松谷,便是因为他手下有石头城的八千守兵。石头城这个外可御乱贼、内可援禁宫的地理位置,占尽地利,京中但有风吹草动,很难绕过其耳目。 但金汤城池有了弱点,就另当别论了。 胤奚斟酌道:“若能得到那次修缮的工部档书……” 谢澜安:“五叔公曾任工部尚书,现今工部仍有他的故吏。你去让山伯办此事,他知道找谁。” 胤奚垂手立在谢澜安案前,答应一声,想了想,补充道:“正好韦陀寺正殿的金身佛像,是庾洛神借太后之名走宫里的账铸成的,可以借查案之由与工部交集,便不会惹人怀疑。” 他心思缜密,谢澜安点了点头。 正事说完,胤奚轻轻看她一眼,“女郎还生气么?” 谢澜安侧颔平淡,气什么?气他争气上进,这才多久便将她分派的事料理得上手,还是气他书读得勤,棋下得好,学功夫也无一日偷懒,在此之外还有闲心胡乱琢磨,保养一颗小痣玩? 生气怎么样,再惩罚他一回? 想得挺美。 “没事就出去做事。” “嗯,女郎若无吩咐,我这就去校场了。”胤奚低声说,慢慢从大袖里掏出一个画轴,轻轻放在女郎的案沿边。 “这个,我不懂保养书画的方法,怕潮坏了,想请女郎帮我收着……” “若没地方放,扔了也行的。” 谢澜安轻挑眉心,才疑问他那袖子筒里怎么藏进一幅画的,眼前的人便转身跑走了。 “……”谢澜安无言一瞬,放下玉管,展开那幅未裱的画轴。 因猝未及防,迎面一名乘云凌水的白衣秀面郎撞入她的眼帘。 是之前胤奚答应松隐子作的肖像画。 松隐子不知如何构想,竟是拟作仙人图,将胤奚画成了采莲仙师的模样,画中人身上所着,恰是一身白绉麻的云裳。 丰神俊秀。 谢澜安看了半晌,故意不怎么怜惜地将张脱俗纯澈的脸卷起来,面无表情地想:怎么摹形不摹神,没把他一兜心眼子画出来呢。 · “这位郎君可是迷路了?” 拨云堡,楚清鸢徘徊在一片丰密无涯的枫竹林外,一个管事模样的男人过来随和地询问。 楚清鸢眼神微动,收回视线,“只是觉得此地景色甚美,不觉流连。倘是犯了主家什么忌讳,还望海涵。” 那管事笑道:“没什么忌讳,只是这林子连着后山,平时没什么人烟,无甚好看的。” 楚清鸢点点头,在这人的注视下若无其事离开了。 实际上他在熟悉了士林馆的地形后,便盯上了这片枫竹林,觉得其中有些门道。今日有人出面拦阻,更使他确定了猜测。 楚清鸢嗅到了些不同寻常。 最近金陵城中最大的事,无非是因庾县主之死,激发了庾氏与世家之间的矛盾。楚清鸢借着谢演这个阶梯,出入于士林馆中,每日少说多听,收集了不少信息。 这件事中,谁得利最大?看似是有人将“庾氏无道” 的说法推出水面,世家得利,可随即庾氏又大张旗鼓地敲打世家,两方谁都没得着好处,反而是不声不响的谢澜安,得到了冘从营的控制权。 就好比上一次,那场同样震动京城的遇刺案,看似是谢澜安性命受到威胁,过后却也是她,擢升了骁骑营的中领军。 没人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因为大多数人尚未摒弃成见,觉得谢娘子之所以走到今天,要么是靠着谢家,要么是依靠她二叔在荆州的声望影响,总之对一个女子做高官不那么当真。 楚清鸢却不这样认为。 当今天子年少,皇权不振,金陵貌似只有外戚与世家两种势力,他却觉得还有一种—— 便是横空出世的谢澜安所倾向的那条道。 因为在前两者此消彼长的时候,谢澜安却隐在他们背后稳步高升。 她绝不是个简单的人。 如今士林馆中,“投庾”和“反庾”两种对立的声音愈演愈烈,让楚清鸢有种风雨欲来的预感。 他不可能永远做谢演那个草包的捉刀客,他想借着这个踏板再进一步,就一定要站对队伍。 他也只能选择一次。 · 庾松谷回驻石头城之前,回了趟国公府。 “阿父,我以为谢含灵有二心。” 庾松谷对靖国公道:“她那日帮着郗府阻拦我便不说了,还撺掇姑母将我调回石头城。原本按我们的计划,这次定要让世家伤筋动骨,结果她从中斡旋,仅仅伤其皮毛。她毕竟是世家女,会不会……” 庾家檐廊上的丧幡白绸已经撤了,庾奉孝精明强干的脸上也一扫丧女的愁苦,听了儿子的话,他转了转拇指上的狼牙扳指。 庾奉孝道:“只有朝中主政的是太后娘娘,是个女人,这位小谢娘子才能在太极殿有立足之地,失了这个依傍,她还能张狂什么?且不理她,只要你守好石头城,你我父子便立于不败之地了。” 话虽如此说,待儿子走后,庾奉孝还是唤来亲信,附耳与他吩咐一事。 有些事情,是要早做准备了。 · 庾松谷回守石头城,不忘令他的副手盯着内城动静。 没隔几日,副将来回报,有些吞吞吐吐:“将军,属下听说一事,不知重不重要……” 庾松谷不耐烦地问是何事,副将道:“属下听说,忠勇侯府向谢五娘子提亲了。” “什么?!”庾松谷猛然转头,阴鸷如蛇的目光落在副将脸上。“谢含灵不是将她的幼妹看得宝贝一般,不肯松口让她早嫁的吗?” 副将嗫嚅着,这世家女郎的闺中事,他何从晓得。庾松谷不由焦躁起来,此事虽无关大局,但他一直视谢瑶池为自己囊中之物,岂容他人染指。 可偏偏他胞妹新丧,按大功之礼,他最短要服衰九个月,才能议婚娶。 九个月,足以让如花似玉已至嫁龄的谢瑶池,随时嫁作他人妇。 庾松谷越想越不能空等,寻了个日子,将谢知秋约了出来。 谢知秋是谢五娘的亲父,自从他被谢澜安赶出乌衣巷祖宅后,整日被夫人数落无能,日子也不好过。 只要他恨谢澜安,庾松谷便有收买他的筹码。酒楼的雅间中,他特意卸下铠甲,换了身宝蓝色织锦襕衫,为眼前的中年儒瘦男子斟满杯中酒。 “听说令嫒五娘近日在议亲,小侄对五娘的心意,世叔父是知晓的,就连太后娘娘也曾有意下旨赐婚,却不知世叔如何作想?” 谢知秋知道他的来意,喝了口酒,苦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是天理应当。但将军也当听说过我家的事,五娘的终身,如今全由我那个能耐的侄女一人说了算,我纵为五娘的父亲,说句不怕让将军笑话的话,插不上手啊。” “世叔此言差矣。”庾松谷忙道,“既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无妹妹的婚事要一个当堂姐插手的道理。 “现今你父女二人不在一处,自然使不上法子,可若世叔寻个身体小恙之类的借口,难道五娘子会不来探病吗?只要将五娘子留在身边,她的终身大事,还不是世叔一言定之?” 谢知秋眼神微动,故作沉吟,“只是将军如今在丧期……” 庾松谷道:“不急着成亲,可以先定亲。只要咱们两家结成亲事,世叔您便是我的岳丈大人。那谢含灵不过我姑母身边的一条狗,还不是听我庾家摆布,到那时,待小婿与姑母进言几句,保证让岳丈大人重掌谢氏,大大地出一口恶气,如何?” 谢知秋等的便是这句话,举杯笑饮美酒,耐人寻味地笑道:“将军如此诚心,下次我便诓出五娘来,让她与将军当面说话,亲自为将军把盏奉酒,谅她不敢不从我这个父亲,如此可好?” 庾松谷闻言,便知谢知秋是个上道的。 他眼前已浮现出那个娇意无限的小娘子被他揽在怀中,千羞百媚的场景,只觉下腹躁热,志得意满。 待到席散,宾主尽欢,只剩杯盘狼藉。 谢知秋在窗边,看着庾松谷在牌坊下骑马得得而去,眼里全是晦气,那里还有笑意。 包厢的门再次推开。 一名颀姿玉貌的女郎摇着折扇进来,长眉凛凛,不怒而威,正是谢澜安。 “含灵,我都照你的意思说了。”谢知秋见了侄女,马上说道,竟有些拘谨的模样。 “那个……你之前说秋娘的脉象是男胎,当真么?她一切都好吗?三叔都听你的了,你看,是否让三叔见一见秋娘?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咱们毕竟是一家人不是。” 他这些年被袁泠君管得严,身边没有莺莺燕燕,人过中年只得一子,他是做梦都想再得一个儿子。 当初谢澜安不知如何发现了他安置外室的宅院,将刚有身孕的秋娘藏了起来,谢知秋暗中查询许久都找不到,本已不抱希望了。 没想到谢澜安忽然主动找他,说起这事,他如何能不对自己的骨肉上心? 谢澜安正是深知三叔的弱点,才拿捏他设下今日之局。 她说:“只要三叔下次再将庾松谷约出来,按我说的做,我便答应三叔。” 谢知秋目光大亮,“你保证?” 谢澜安见他神态振奋,忽地笑了声。壁联下的青瓷仙人承露盘上燃着清幽的线香,她的眼神便像那缕漫淡的雾气。 一个亲哥哥,在胞妹尸骨未寒的时候急于女色。 一个亲生父亲,一心只顾未出世的儿子,却对乖巧懂事的女儿不闻不问。 人心之丑恶,哪怕过去百年,也从不让人失望。 可只要看透了,用起来便会很顺手。 第43章 几只黑尾雨燕落在乌衣巷高垣相连的蝠纹瓦当下, 叼梳羽翎。王家的书房,四窗皆闭,焚香清幽。 “父亲, 太学那边已经安排好了。不是咱们的门生, 是个三流门阀出身的血性郎君, 姓杨。”王道真对王翱低声道。 坐在红木独榻的王翱品了一口茶, 眼里露出宁静悠远的笑意。 “太学生, 本就是天下读书人之口舌啊。此时不发声, 如何对得起他们终日挂在嘴边的仁义道德?” 雨燕倏尔展动剪翅,从王氏飞入了对巷相邻的谢家阶庭,那对漆亮的鸟目俯瞰着黛瓦粉墙环水连林的五进宅院,映出议事厅的倒影。 议事厅——如今不知被谁第一个戏称为“文杏院”了,只因这三房院落中植有成片的文杏树,一入仲秋,枝头繁茂的扇形叶片由碧色变为金色,炫耀眼目。文杏裁为栋梁,又是极好寓意, 所以在谢府任事的大伙便叫开了。 阁中有沙盘,其中插竖的旗帜已比两个月前复杂很多。 谢澜安立于沙盘前, 手指东边方向, “青州已克, 北府军在渡黄河时遇到胡兵阻击, 大司马不回报军讯, 折损尚未明确,但据阮伏鲸传回的消息,过河的大玄军队仍在向虎牢关进发。大司马存了毕其功于一役的心思。但,战线拉得过长了。” 崔膺凝眉。 半晌, 先生方道:“虎牢关是洛阳城东边门户最重要的一道关隘,此关之于洛阳,正如石头城之于金陵。大司马骁悍莫当,深入敌腹,可破北胡胆气。” 然而,拓跋氏早已不是百年前披发左衽入关的野蛮人了。胤奚心中接口。 北地朝廷这些年力主汉化,学汉人的王霸之道治国,颇成气候。褚啸崖先前带兵攻拔的速度迅猛怖人,一因袭敌不意,占据先机;二因北府精骑由他悉心训练,养精蓄锐多年,有出锋之锐气;三是粮草提前筹备得当,后顾无忧。 但随着大军越深入,后续的补给便将越困难。 如今虽是丰收之季,但据战报,驻守青州的胡人在撤离前坚壁清野,烧毁粮仓,留下了一州饥馑之民。 是以南朝虽打下了青州,却无法因粮于敌,相反,大玄打出仁义之师的名号,便要收人心,抚百姓,只怕还要从军资中分出口粮来济民。 补给之外,又有攻城之难。 虎牢关被誉为天下雄关,易守难夺,兵力在十倍以上可围之,五倍可攻之,若双方人数旗鼓相当,便是攻方吃亏了。 胤奚垂眉思索着,没有多嘴多舌。 谢澜安在京中也只能做到尽量通览北方的战况,多谈无益。离开文杏院后,她便回上房处理庶务。 胤奚安静地在一旁磨墨。 谢澜安看重成效,对下,不容敷衍懈怠、语焉不详的属秩,自己做起事来也是心无旁骛,颔首伏案间,英昳的容脸淡薄似雪。 胤奚悄无声息,将自己轻敛成一团不会打扰她的空气。 将近午时,谢澜安小憩,也只是在蒲席上以手支额假寐片刻。 胤奚直到此时才轻喘一口气,无声侧头,凝望着女子即便休息时仍清俊漠世的长眉渌鬓。 “眼睛不老实?”谢澜安闭目未睁,丹朱色的唇轻轻启合。 胤奚桃花形的眼一瞬瞠圆,水气更润。 见女郎没有睁眼,便抿唇没有挪开眼,柔声说:“女郎好厉害,什么都能发现。” 半困半醒的谢澜安眉梢挑动,胤奚忙又道:“女郎莫睁眼,睡一会吧,有事衰奴唤你。” 昨天小扫帚在学舍贪凉食多了瓜果,导致上呕下泻,胤奚去照料了她一夜,晚上便未回府。不知女郎昨夜是不是也没休息好,嗓音里带了些沙意。 谢澜安听了,嘴角轻抬,心说难不成我还要听你的。然午日昏热,她昨夜又被噩梦缠身,眼皮子渐渐发沉,终也懒得睁眼挤兑他一句。 她是从一阵脚步声中醒来的。 睁开眼,掌心传来一片柔软温腻的触感。 她醒神转头,恰好胤奚乌润的双眼也正望过来。他仍是她小憩前的坐姿,那只右手却不知何时虚虚塞到了她的掌心下,老老实实垫在那里,使她的指腹正巧落在那粒小朱砂上。 不是趁她睡着轻薄她,而是送上门来请她“轻薄”。 谢澜安初醒的眼神自带一抹疏人的冷恹,仿佛在确认此世何世,看人也漠然无情。 胤奚承接着她的目光,笑得温醇,动作隐密地拱了下手背。 谢澜安指尖往那颗痣上捻了捻,眸光慢慢回温,拍开那只撩拨人的爪子,望向门廊,“山伯,何事?” 若非大事,岑山不会打扰家主休息,老管家回说:“娘子,刚收到的消息,户部扣下了最新一批北伐军资。” 谢澜安一下子困意全消,长身而起,转瞬即想明白:户部自己做不了这个主,必是受人主使。 多半是靖国公心疼庾家出的那四百万钱,临阵反悔,想逼褚啸崖自己掏腰包补上这亏空。 可青州已经坚壁清野,即便手里有钱轻易也弄不着粮,谢澜安目光冷了下去。 靖国公玩弄这上屋抽梯的招数,坑的却是在阵前搏命的大玄儿郎。 “备车——” 她才说两字,玄白奔进来道:“主子,太学出事了!” 起因是一个学子有感于近日金陵城之乱局,指责庾氏把持朝政,狼子野心。随即一份慷慨陈词的《为黎元讨庾氏檄》,在太学流传开来。 谢澜安快步往马车走的时候,玄白取出一张抄录的檄文递去,“主子您看。” 太学哗变非同小可,谢澜安步履带风,接过来边走边看,才看两行便冰冷一笑。 “文采斐然。”不减当年。 玄白问:“主子知道是谁写的?” 谢澜安未语,随手将檄文撂开,仿佛那是什么脏手的东西。胤奚接在手内,细读这篇文章,只觉骈韵简明上口,理直气盛,堪称雄文。 他目光不由深沉。 女郎不轻易夸奖人,她就从未这么直接了当地夸过他。 但他也从没见过女郎这样绝寒的眼神。 太学之前,已有一支近百人的带刀甲卫到场,来捉拿生事者。衣冠胜雪的太生们聚在学府门前,哄嚷激奋,杨丘站在最前方,叫道: “凭何抓人?议论时事乃天子特允太学之权,尔等凭何抓人?” 为首的虎贲营右护军一拍佩刀,黑脸狼目里全是凶狠,“中伤太后娘娘的母家,对靖国公不敬,也是天子教你的规矩吗,给我拿下!还有那个写檄文的是谁,自己站出来!” “且慢。”一道老迈的声音从人群后方急切传来。 荀尤敬在学生的搀扶下走来。太学生们见到荀祭酒,立时肃穆地道分两旁。 荀尤敬挡在学生与虎贲卫之间,厉色道:“文道乃国之重器,南渡以来尚无太学士下狱之事,纵使要定罪,也应经由三司,你奉谁的命令抓人?” 谢澜安一下马车便听见老师的声音,神色一紧。玄白头前开道,谢澜安穿过人众走到老师面前,先看了看老师面色,方俯首轻问:“老师,没事吧?” 她现身之后,人众短暂地寂了寂。 她曾是备受三千太学士钦慕追逐的金陵雅冠,如今襕衫换雪裳,那把三拍成诗的玉骨扇却仍在手。 她自从投靠了太后,在人前便与荀尤敬断了往来。扶着荀尤敬的是谢澜安的二师兄关璘,拂开她的手,阴阳怪气道: “又来了一只爪牙。老师,学生早已说过此女欺瞒老师,有辱师门,早该剔除学名了!” 关璘一直深嫉谢澜安的才华,更妒忌她得老师偏心,上一世,便是他带头跪逼荀尤敬,想要将谢澜安的名字从学籍划除,让她身败名裂。 荀尤敬一时未语。 谢澜安不睬关璘,胤奚沉敛地跟随在女郎左右,视线扫过去,记住了这张脸。 见老师不曾受惊,谢澜安才转身,神色浮淡地睨了那为首的虎贲卫一眼。 适时肖浪带着一队骁骑卫赶来,两边禁军一碰面,便将太学前头的广场黑压压挤满了。 肖浪在谢澜安身旁低道:“吴笠,虎贲营的。” 吴护军看见这位挟风而来的谢娘子,呆了一瞬,自然要卖她几分薄面,哂笑道: “都是为太后娘娘办差,请谢直指莫为难卑职。” 谢澜安淡笑,“今天这出,不是太后的谕旨吧?” 虎贲营很早以前便脱离了天子隶属,归庾氏调遣。吴笠奉的是靖国公之令,与太后娘娘也没什么差别。 吴笠没退让,与名义上比他官大一级的谢澜安赔笑: “上头有令,咱们当差的不能不从不是?直指放心,卑职只拘带头的人,”他向杨丘一指,“就是这人!还有个写文章的……” 正说着,他的两名下官夹制一人走来,“头儿,抓到写檄的了。” 被二甲卫制住之人着一身惨绿华服,竟是谢演。 “放肆,我乃谢氏子弟,岂敢辱我……我不知情……”谢演人在楚楼吃酒,祸从天上飞来,怎一个郁闷了得。 虎贲营只认指令不认人的作风他亦听闻过,心中没底,一看见谢澜安,眼神雪亮,顾不得过往嫌隙叫道:“阿妹救我,什么檄文……真不是我!” 吴笠转着眼珠看向谢澜安,“原是令兄所为,怪不得直指着急赶来。” 谢澜安未看谢演,转眸向学士堆里环扫而过。谢演见她见死不救,心凉了半截,偏生这时那热血郎君杨丘高声道: “谢郎君不必谦虚,此檄与那篇大名鼎鼎的《北伐论》行文用典近似,虽未署名,必是郎君大作无疑!郎君高义,岂于发声,令吾侪敬佩之极!” 谢演想死的心都有了,他咬牙切齿,便要道出一人名姓。 不想就在这时,人群外远远有一人开口:“这篇檄文,是在下写的。” 街面上人声陡静。 胤奚眉心霎时拧动,他先看了眼女郎,见她面无表情,而后转头,便见一个布衣素舄的男子走来。 不饰纹样的素袖在此人臂间轻拂,荦落而清朗,他周身唯一的玉饰,是发上那只芝形白玉簪,玉质温润,恰如玉簪主人泰而不骄的气质。 “在下楚清鸢,草字潜心,一介寒人。不齿外戚误国,故舍微命以示民,锥肺腑而嗟叹。连累旁人非我本愿,请释无辜,楚生在此。” 他面对令人胆寒的虎贲甲卫,坦荡地说出这番话,一身素衣与冷硬的铁甲形成鲜明对比,十足是不畏强权的风范。 他没有看向任何人,唯独言讫后,透过人群凝望了谢澜安一眼。 太学中人经过短暂的惊诧,不可思议地打量此人,若说檄文是出自他手,那么那篇脍炙人口的《北伐论》,难道也是…… 杨丘几乎热泪盈眶:“不意天地中竟还有如此隐士高杰!好!一心为国的大玄子民岂可戕,岂可害,要抓先来抓我!” 吴笠未料还真有敢承认的,气笑出声,冲身后挥了挥手:“不必谦让了,通通带走!” 楚清鸢被推搡了一下,枷锁即至,太学生同气连枝,抱团阻拦。荀尤敬要保护这些年轻学生,与虎贲卫极力争辩。 谢澜安怕老师受伤,挡在老师左右,冷声下令:“骁骑抽刀,隔开虎贲甲,谁也不许妄动!” 虎贲卫尚且未露刀芒呢!吴笠生出了薄怒:“女子休张狂,你还敢抗命不成?” “我这便入宫,面请太后定夺此事。”谢澜安盯着他,“在此之前,此处的太学生一个也不能少。” 真被这帮虎狼把人带入诏狱,这群肤弱骨柔的学生哪个是经审的,到时候随便将罪名安在庾家想清算的世家头上,胡乱让他们画了押,便是一场党锢之祸的开始。 “不必麻烦——”吴笠说着要抽刀,肖浪眼锋一动,挺身护应,“兄弟,都是当差,不用这么较真吧。只是等一等而已。” 一道离弦低啸的镝声隐没在这片混乱中,允霜耳廓微动,忽然道声不好,一道箭光从高处疾射而下。 允霜只来得及抬剑轻磕,那支冲着楚清鸢心口去的羽箭被磕偏半寸,扎入楚清鸢左肩。 另一支与此箭同发的箭簇,从杨丘心脏透体而出。 连珠箭! “玄白!”谢澜安喝声的同时,玄白已纵身循着那箭射来的方向追出。 胤奚迅速抬眼,寻找四方高处能够藏身又视野开阔的所在,挪步站在女郎可能遭受偷袭的方位,全身肌肉紧绷。 虽然他在电光石火间已想到,这两箭多半就是冲着太学生来的,为的是激起兵与士之间的矛盾。 鲜血与尖叫同时涌出,片刻前还慷慨激昂的杨丘,此时已成一具气绝的尸体。 楚清鸢被那一箭的力道带翻在地,虽未伤及要害,失血加疼痛依旧让他顷刻脸色苍白。 他捂着肩膀,怔怔望着那仰躺在地,死不瞑目与他对视的杨丘,胃里翻涌痉挛。 人命如此脆弱,这便……死了吗?这样的死亡,方才离他也只有三寸…… 谢澜安望着地上血染白衣的年轻人,收紧掌心,不忘挡住荀尤敬的视线,“王巍,带人送荀夫子离开。” 关璘脖颈一梗,犹有话说,但谢澜安的话是命令不是商量。 她的眼尾露出一抹极浅极亮的锋,一些太学生因这突来的变故,偃旗息鼓,吓得当场蹲下身,却也有被同窗的鲜血刺激出血性的,愤慨道: “当街杀人……他们竟敢青天白日,当街杀人!庾氏窃国,戕害学士!庾氏窃国,戕害学士!” 举着刀的吴笠也懵了,他此来根本没带弓箭手,谁射的箭? 上头只让他抓人受审,这出了人命,可就棘手了。 他面上不露怯,凶恶道:“闹嚷什么?谁再犯禁,此人便是前车之鉴!” 太学生气愤难平,挺身涌上来,眼看又要乱,谢澜安当机立断:“封院!” “肖浪王巍带人将太学生遣回府院,封锁太学!吴护军看清,我是在给你收拾烂摊子,再死一个人,你也担待不起!在我从宫里回来之前,虎贲勿动!” 她是骁骑营的首领,按理无权指挥虎贲营,吴笠却被她的气魄所摄,心想:这娘们疯了吗?他尚且知道把人抓回去审,就是因为太学是朝廷培养未来宰辅的清贵所在,等闲不能轻犯,封太学——只怕靖国公来了,轻易也不敢发此令,这是要被天下读书人戳着脊梁骂的! 太学士们震惊不已:“吾等天子门生,你想禁食禁水软禁我们不成……谢……你为虎作伥,祸国殃民!” 谢澜安不为所动,胤奚峻丽的腮颔切齿棱起。 女郎将人赶回太学监里,是怕再有暗箭伤人,防不胜防,所以才将他们集中保护起来。 可此时明说,血气上头的书生们谁能信? “诶!伤药总得给啊,还有人受伤呢!” 楚清鸢被几个好心的太学生搀起来,有人敬佩他风骨,殷勤地问他伤势。 他唇色灰白地摇摇头,第一次与胤奚的目光对上,轻吐字音:“怎能向恶犬低头。” 胤奚乌黑的眼眸从楚清鸢的唇型,移到他的脖子上,忽然泄出一抹寒笑。 这一箭,成全他了。 “出几人将这位书生的尸身送回家。肖浪、王巍守在此地。衰奴,别看了。”谢澜安说完即迈步登车,向皇宫去。 马车驶出大街,遇到无功而返的玄白。 玄白喘着粗气,扯了下破开一道箭尖割痕的衣襟,懊丧道:“是个硬茬子,我没追上,让他跑了。” · 长信宫殿门闭阖,谢澜安没能见到太后。 第44章 太后死了侄女, 偏逢中秋,正是天上月圆人不圆,失了大办宫宴的兴致。当晚除了长信、紫宸两宫的天家母子一起用了晚宴, 席间并未请王公贵辅入宫同乐。 不止宫里萧索, 庾家为表哀思, 连城中也禁放烟火, 六品以上京官家宴, 皆不许奏乐。 如此一来中秋不似中秋, 倒像中元,怪不得那帮太学生影射说,庾氏之丧有如国丧,庾氏有陵替皇室之心。 长公主陈乔薇有时候也不懂母后的心思,说她纵容舅氏吧,可她的亲生儿女都姓陈啊,百年之后入皇陵,受的也是大玄子孙祭享香火,哪有偏疼庾氏兄妹多过她与皇弟的道理呢? 想不通她便不想了, 今日宫中无宴,何家却有一场久违的阖家团圆宴。 自从出了庾洛神吓死何继修的事, 长公主夹在母家与夫家之间, 两头难做人。如今好了, 驸马的二婶从道观归来, 愿意冰释前嫌, 她再也不必一见何家二叔伶仃沧桑的神态,便替庾氏感到愧疚。 膳厅中灯火通明。 长公主同驸马到时,惠国公夫妇已经锦服佩玉,穿过上房院落的行廊过来了。 今日程素做东, 她换了身云岫色的襦衫曲裾。这袭素色与中秋的喜庆格格不入,但看在她失子多年的分上,谁也不忍苛责她。 “二婶气色好了许多,这是本宫带来的御酿,可助宴乐。” 长公主笑着寒暄,程素神色淡淡,垂眸谢过。 众人入席,酒肴陈列满案。其中一道酒酿牢丸正是程素亲手所做,她话不多,却也平静淡然,无出格之举,留心关注妻子的何琏这才放下心来。 第一杯酒,由惠国公何兴琼致辞祝节。 第二杯酒,二房当家何琏说话。 到了第三巡,一直沉默的程素忽然执壶起身。 她环视在场的赫赫国公贵眷,含眉莞尔,露出这么多年来第一个笑容。 “今夜多谢诸位赏光,程素便以这杯酒,送各位一程。” 这话一出,无论国公爷还是长公主都愣了愣,后背莫名生起一片寒粟。 他们举着酒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就在这空当,四名道袍打扮的女冠各自捧一只瓷盏,鱼贯入内。 何兴琼看见这些灰扑扑的道袍,登时扫兴,顿下酒杯:“谁许闲人进来的?弟妹你这是何意?” “诶,兄长莫气,定是阿素口误,口误了,你们四个退——” 何琏一语未了,四女脚下同时动作!陆荷纵身掠至惠国公身畔,铁妞儿卡住何琏,纪小辞与同壇同时制住长公主与驸马。 周遭婢仆来不及惊叫,四人身形到时,手掌已从盘底摸出了一柄开锋窄刃,瓷盏在食几上摔出破碎刺耳的声响,纪小辞以刀抵住长公主雪白的喉管,对奔入厅中的府卫道: “勿动!上前一步,长公主死!” 这声石破天惊,震慑住何府上下。何止长公主受挟,两位家主和少郎主的脖颈上也同样搁着刀。 众人冷汗浃背,无人敢轻举妄动。 “谋、谋逆……”长公主金枝玉叶,何曾受过这般惊吓,她双腿发抖,被贴在皮肤上的冰冷刀锋吓出眼泪,“本宫是当朝长公主,尔等何人,怎敢挟持我……” “程氏!你引贼入室……”何兴琼还算镇定,脸色却也白了,难以置信地注视程素,“弟妹心中有冤有气,不妨直言,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你果真疯了不成?!” 陆荷将落在何兴琼喉前的刀锋紧了紧,要他少说废话。这姑娘圆眼薄唇,一开口居然在笑: “何家的媳妇谋害身为长公主的堂侄媳,要是诛九族,咦,岂不诛回长公主头上了?你们这些天潢贵胄的账,是不是这么算的?” 纪小辞眼锋冷冽胜刀锋,低道一声:“勿要玩闹。”旋即神色漠然地推着长公主往厅门走去。 纪小辞本是杀手出身,在她刀下的是长公主还是地痞流氓,对她来说没有分别。过往二十年,她都在做见不得光的鬼,只要东家出得起钱,便能买她出手,但这一次的东家,给的有点多——对方没有付她一文钱,却许诺可以让她重新当回人。 涌入庭院的府兵随着此刺客女子步步前,咽着唾沫步步退。 到得厅门,纪小辞一只响哨发上天际。 何兴琼忍不住颤声道:“你们究竟何人……要做什么?” 同壇扣着驸马肩膀的指爪力沉如钳,疼得驸马两股颤颤,痛不欲生。她说:“我们要的,是何府今晚什么都不要做。” 铁妞儿不擅言辞,在三人身后重重点头:“嗯!” 她们只有四个人,惠国公府的兵丁府卫却何止百千。可只要她们手里攥着四条最尊贵的性命,府卫们投鼠忌器,注定不敢上前。 程素面色无比平静,仿佛场中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慢慢地仰头饮尽手中的那杯酒。 “修儿,娘亲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了。” 响哨发出后,蹲守在惠国公府外隐蔽处的武婢当即上马,回辔直奔京畿禁军大营。 禁军大营宽敞的校场中,夹道的火把猎猎燃烧,宛如两条蜿连成势的火龙,吐焰冲天,火油熏起的黑烟迷离了穹顶皎白的圆月,如诗如雾,又如肃如杀。原本可以容纳数千禁军的营盘,此刻空无一人。 快马被营门口的拦马栅子拦住,骏马的两蹄高高扬起,马上传来一道低促的女声:“钟玉回报!” 音落,牙门将验证了来人身份,即刻有几人出列将栅栏挪开。看那几道身形,竟是女子。 钟玉打马入营,一路所见的值兵无一男儿,皆是武婢。 到得主帐前,她下马请见,门外立枪把守的二十余名护卫,仍是女子。 “传。” 贺宝姿英毅的声线自中军主帐传出,又是女子。 钟玉入内,但见营帐中四方敞舍,通明如昼,壁上悬有一幅蜀绣京畿布防舆图,营帐当中置着一张长案,放置笔墨、文书、签令等物。案后的胡床上,叠腿漫坐着一人,乌发利落长挽若男子,却着一身银朱流霞长裙裳。 这红裳,红过金陵的枫,厌胜灼灼的火,衣簪之下冰肤雪颜,令人不敢久视。 亦是女子。 谢澜安抬起清湛秋眸,钟玉低首抱拳:“报——惠国公府已被牵制。” 偌大主帐中,谢澜安身侧唯胤奚,贺宝姿,肖浪,允霜四人。她听后点头。 既然是她一手策划,目光自然了无波澜,谢澜安捻着玉骨扇发令:“东府城,添火;允霜调冘从营,救火。” “是。”二人同时应声,出帐而去。 胤奚立在女郎身后,凝望着这镇定昳丽的背影,眼底衍雾生岚。 他按住微微激动的指尖,知道今夜才刚刚开始。 · 金陵的东府城与青溪埭,皆是皇室宗亲聚居之地。 好好的中秋,只因庾家的晦气事,太后便下令不准宴乐,这些享福惯了的王公贵族谁能乐意?大多都是关起家门来阳奉阴违,拨弦吹管,言笑晏晏。 却不知从哪户先起的火光,等到坊中这些高宅大院察觉到的时候,那焰影儿已窜上了高墙。 而且不是一家,是东城的东南西北各个方位,皆有火起。 “走水了……快通知司煊队,走水了!” 宗室公卿府中的护院敲锣高喊,提水灭火,司煊队在望火楼看到火势,立刻出动。 同时警觉地派人通知禁卫军:“这火起得蹊跷,快令禁军驰援!” 冘从大营,一路跑来的允霜找到冘从卫领军张九和,粗喘着道:“东城起火,谢直指调冘从卫火速去救火。” 那张九和认得来人是谢娘子身边的人,有些迟疑:“今夜是骁骑营巡城吧,为何调冘从营?” 他麾下兵卫如今看似归谢澜安执掌,其实是专查庾县主命案的,归根究底,还是直隶太后指派,与死心踏地跟着谢澜安的骁骑营大不相同。 允霜微微挤眉,压低声音道:“张将军想,那住在东城的都是什么人物,冘从营去救火,正是趁机露脸的好机会啊,我们女郎有意让冘从营的兄弟立这个功——” 他话音一顿,张九和的心跟着一提,便听允霜话音拐了个弯:“冘从营不愿便罢,那就让骁骑营……” “且慢且慢。”张九和转着眼想了想,便明白了其中关节:所谓先来后到,骁骑营是先来,他们是后到。肖浪那帮人早已被谢澜安收服,昨日在太学门口都敢和虎贲营硬碰硬,谢澜安自然不需要再费心笼络,她这是想拿救火的事,向冘从营收买人心呢。 反正是有利无害,送上门的立功机会,不要白不要! 张九和忖定,向允霜颔首致意,随即调拨出在值的一半营兵,赶往东府城。 允霜与他一分道,便不喘了,沉定地望了眼东方被火光舔舐的夜幕。 要说今日御中禁坊间灯会,不开夜禁的好处,便是街上无行人,这场火不会殃及无辜百姓。 那便烧得越旺越好。 · “东府城失火?还有青溪埭的司空府也走水了?” 东城的火情传到靖国公庾奉孝耳中,他眸光英鸷,捻着扳指想:“这事不对,火起得太巧了,邦谷,你带人去探一探情况,小心些。” 长子庾松谷正驻守石头城,次子庾青谷随大司马的北伐军出征,靖国公让自己的三子去了解情况。 庾邦谷带人前脚才去,亲卫慌忙来报:“公爷,出事了,惠国公府进了刺客,惠国公与长公主皆被挟持!” “什么?!”纵使庾奉孝老成持重,闻言也不禁悚然一震。 那个从何家赶来报信的侍卫被进来,满面惶急地回话:“禀国公,是程夫人带回来的人……不承想皆有功夫,挟持了我们府公、长公主与驸马!现今府兵围在厅外,顾忌府公的安危,不敢轻举妄动。” 庾奉孝沉声问:“他们有多少人?” “四个女子……” 屋里头一静。 庾奉孝瞠起鹰目,不可思议地问:“你说什么?” 那侍卫岂敢说笑,欲哭无泪:“就是四人,可她们手里皆有匕首,而且训练有素,伏在屋顶的弓箭手意欲取其首级,可她们都有意识避在人质身后,实在无从下手!” 庾奉孝脸色顿时阴沉。程素带回的人……他步履沉重在地心转圈,她一个避世多年的妇人,想要做什么? 不,关键是她从哪里找来这样的狠角色?她近日接触过谁? 除了何琏去过那道观,便是谢澜安奉太后之命去查问—— 庾奉孝心中蓦地一跳——谢澜安! “阿父,我怀疑谢含灵有二心。”——长子的话回响在耳边,庾奉孝助力太后把持朝政二十载,思虑何其之快,便知谢澜安针对何家,恐怕真的要反他们,当机立断: “速令松谷带兵入城!” · 庾松谷此时却怎么会在石头城? 今日一大早,他便接到谢知秋的邀请,说要兑现之前的承诺,带谢五娘前来与他共贺佳节。 谢知秋在中秋将女儿接到身边过节,天经地义,纵使谢澜安也没有阻拦的理由。故而庾松谷不疑有他,提前一个时辰澡身膏发,刷齿剃面,沐浴后,又特意换了身崭新的锦绣华服,驰马赴会。 还是上回的酒楼,还是上回的包厢,为免唐突佳人,庾松谷只带了十来名亲兵。 上楼之前,他想了想,卸下佩刀,含着春风怡荡的笑气让亲兵在楼下等候。 这座酒楼已提前被谢知秋包了下来,所以楼中寂寂无声,唯有加倍点燃的鸾凤红烛,光亮旖旎,看起来甚有几分洞房花烛的情韵。 庾松谷心中更乐,他登上最后一级梯,谢知秋的詹事恭敬地为他拉开门扉。 庾松谷走进,便看见谢知秋坐在窗边的位置,一个身披观音兜黑斗篷的少女,面墙跽坐在角落。 虽不见人,幽香满室。 谢知秋看见庾松谷的目光扫过去,忙道:“小女不成器,我让她来面见将军英姿,她竟害羞了……将军先坐,先坐。” 他不知是否太过高兴,细辨声里微微发颤。 庾松谷在谢知秋脸上驻停一瞬,又凝目多看了那羞于见人的谢瑶池几眼,笑着打哈哈,“小娘子腼腆的性子我晓得,并不打紧。” 他说着,面朝房门的方向缓慢坐下。 谢知秋咽了下喉结,道:“五娘,今日是成你好事,还不给将军奉酒?” 少女兜帽轻颤,像是点了下头,颤颤起身向庾松谷走来。 她的身姿绰约如露,多半张脸仍隐在风帽之下,唯见露出的一点颔尖,雪样凉白。 庾松谷看着她走近,自己拿过一只杯子倒满了酒,笑得极柔:“不必劳烦小娘子,你坐到我身边便是了。” 少女离坐席还有五步。 她又向前一步,谢知秋不由自主屏起呼吸。 三步,庾松谷眼神霍然一变,转杯倾腕,将酒狠泼向黑衣少女脸面。 酒线似水刀,溅入斗篷少女的双眼。少女促然避头的同时,抽出腰间一双峨眉刺向庾松谷刺去。 “果然如此,老贼算我!”庾松谷怒喝拍腰,才想起佩刀已卸,当下滚地避过这一刺,呼喝一声。 楼下亲兵先还因着将军的好事将近,在楼梯下挤眉弄眼,说些浑词,闻声便知生变,立刻登楼。 赫然却有数道黑影从四周壁障后跃出,将石头城亲兵团团围拢。 双方一刹交上手,埋伏在此的黑衣人招式狠厉,如果肖浪在场,便会发现这些人的功夫路数,不是在秦淮横桥边“刺杀”谢澜安的那伙刺客又是哪个? 二楼,秋婵一击不成,甩落斗篷挺身再刺。 庾松谷却也是从小被靖国公延名师悉心教导过,在校场上历练过的,非同一般酒囊饭袋,被这场杀局刺激出了血恨,避其锋芒,出掌寻她破绽,不落下风。 二人相斗之时,谢知秋溜着墙边躲在角落,脸上惨无人色。 他那个机谋百变的侄女之前只说,要骗一骗庾松谷,还说什么都交给她便是,可没说过是这种出人命的骗法啊! 他的初衷,不过是想见秋娘母子安好而已,不想被谢澜安坑了!如果国公世子有个三长两短,二兄从荆州回来能保谢澜安,却舍得保得他吗? 从前谢知秋得知谢澜安赐白绫给五叔,以为那时的她最疯,今日始知,那不过是开胃小菜。 这个女娘的想法根本和正常人不同。 然而后悔已晚,眼前案几狼藉,秋婵举刃将刺庾松谷心窝,忽想起上峰交代要活的,准头偏移一分,便是这瞬息变化,被庾松谷抓住机会,一把攫住她纤细的腕子狠折而断,没有一丝犹豫,抽出峨眉刺捅入她腹部。 秋婵闷哼一声,若不知疼,惨白着脸反锁住他手臂,顺势撞上。 另一只手甩出尖刺,正中庾松谷琵琶骨。 “我来助你!”这时从谢府训练出来的几名黑衣死士破门,合力擒住了庾松谷。 “尔敢,吾乃石头城首领——”庾松谷身上也有轻重伤势不一,话未说完,已被堵嘴蒙上了头套。 死士侧眸扫视,才发现秋婵发丝纷乱,满身血迹,右手无力地垂落下去,纵是铁血男儿看到这一幕,也不免齿寒,道:“还能走吗?” 秋婵紧捂着腹部,无声点了点头。 祖帅教的,只要还剩一口气,便要完成上峰的指令。 第45章 胤奚看着女郎不动如山的背影, 感受到的却是振衣千仞冈的气魄。 外戚手里兵多势广,靖国公府的府兵、惠国公府的府兵、庾松谷统领的石头城、庾青谷所在的白下城,再加上握在太后手里的禁军……想要对付这样的庞然大物, 不能一口鲸吞。 女郎的老师曾想晓之以理, 骨鲠上书求太后归政, 换来的是清流被打压; 世家曾有心联合起来对抗外戚, 但在绝对的刀锋凌威之下, 也无功而返。 女郎便是看透了这一点, 知道不制衡住外戚手中的兵马,费再多口舌也是无益,所以从一开始,她便在兵权上打主意。 她派四人制服住惠国公何府的掌权者,四两拨千金封住了何家的兵势助力,等同断去外戚一臂; 她再早早谋算着将庾松谷调离石头城,令今夜城中群龙无首,兼以箭雨扰乱视听,则石头城八千人不敢擅自离营入城, 庾家便又失一大助力。 这两手手筋棋,是一困一断。 她再用手里的骁骑营对上虎贲营——回溯布局伊始, 却是四月时她自导自演的那场刺杀, 因骁骑营护主失利, 女郎得到了骁骑营的指挥营, 顺手收服了要被治罪流放的肖浪。 胤奚来得晚, 未曾亲眼见过女郎控御人心的风姿,但他听闻,当时肖护军对着女郎连磕三个头,染红了宫城的砖墁。 她再以立射、积弩两营拦阻游击营——追根溯源, 是女郎在收服拨云堡,建立士人馆一事上为太后排忧解难,立了功,于是女郎趁热打铁将贺宝姿安排入营。 其后贺宝姿苦磨武艺,力挫营中儿郎,以此服众。加上女郎用扣下的庾氏送与大司马的助军钱,重赏勇夫,才换得这看似闲散而无关紧要的两营为她效力。 掌骁骑营,是以威服之;控立射营,是以利动之。 用三营围吃两营,这一手,是兑子。 只剩下一个冘从营是喂不熟的,于是一半被调去了东城救火,另一半人手此刻已赴石头城,亦不会节外生枝。 这是调虎离山。 说什么京畿六大营,至此,已然全部蚕食消无。 女郎今夜坐在这里,身不离席,决断于外,看似举重若轻算无遗策,但这只是结果,她最初的落子,远比旁人意识到要早得多。 她不是凭天运偏爱,才走到今日,她是精骛八极步步为营,方经营出这个局面的。 胤奚白皙平静的面孔下,胸中翻涌着沸腾的热血。如同一道阳光刺破万古长夜,让眼盲的人看见了新的天地。 她越是多智少情,冷绝无双,他便越移不开眼了。 · “她这筹谋,不是一两日了……” 当得知城中的禁军防御已经瘫痪,庾奉孝终于反应过来:“谢澜安想方设法拿到两营的指挥权,就是为了今日!她从投靠太后之日起,已经打算反太后!” 那洛神的死会不会是…… 谢澜安突如其来的反水,给庾奉孝的震撼太大,他心中一瞬掠过万千惊疑,眼下却都无从计较,转身果断地吩咐心腹:“速去宫里通报太后,宫中羽林卫皆是太后把持的,只要宫内不乱,控制住陛下,就不妨大局,不妨大局……” 所谓孤掌难鸣,谢澜安今夜敢这样做,定是已与皇帝暗中联合,意欲除掉庾氏。 庾奉孝意态老成,按着兽骨扳指令自己冷静下来:还有谁是她的帮手?郗氏?王氏? 他不可能坐以待毙,对门边严阵以待的左卫下令:“元常,你立刻带五百府兵去乌衣巷谢府。乌衣巷远离都城中央,她今夜要通观京城局势,令行速达,定不会在家,她断本公后手,我便取她家人!” “是!”左卫领命而去。 庾奉孝嘴角露出一抹冷锐笑意,“小丫头,本公真正的后手,岂会被你探到?” 这些年来,他一直秘密培养着一批私人军队,与明面上的府卫不同,那是真正可上战场厮杀的铁甲私军,足有六千人众,再加上他府里的兵和所豢死士,便有近万之数。 这件事连太后都被他蒙在鼓里,谢澜安哪里会得知? 小女子聪明反被聪明误,她以为将禁军控制住,便可以断他臂膀?殊不知如此一来,京城的防御便瘫了,他正好带领兵甲,长驱入皇宫。 只要挟皇帝在手,这天下,还不是庾家说了算。 庾奉孝养军是为以防万一,他本想等到将荆州的羁縻之权慢慢经营到手,再谋其余,并不想这么快图穷匕见。可半路杀出一个不按常理揣度的谢澜安,他退无可退,只能放手一搏了。 “纠集六千铁甲军,以平乱护驾为名,直入宫城!” · “靖国公手里有私甲兵。” 谢澜安坐在帐中,轻磕扇尖对胤奚道。 前世那场由楚清鸢策划,联合世家灭庾的清剿,靖国公便动用了自己的私甲军,最后虽然成功平复了外戚,伤亡却也不可谓不惨重。 谢澜安在决定扳倒外戚后,便在查庾奉孝藏匿私人军队的地点。 按理说那么多人,不可能一点痕迹都不露,可允霜玄白摸查了几个月,竟未找出所在。 “找不到……也无妨。”谢澜安又勾勾唇,仿若半点不担心,“引蛇出洞,他自己会现出真身。” “你在说什么……”庾松谷狼狈地匍匐在地,听到这句话瞪大眼睛,“什么私甲,你想构陷我爹?” 谢澜安轻飘飘地看他一眼。 在几人接令各自散去后,她身后此时只剩胤奚一个了。二人一站一坐,玄衣红裳,恰如苍山流火,高下相宜。 她奇道:“原来连你都不知道啊。” 那么她现下有些好奇,宫中的太后娘娘,知不知道她信重的好兄长暗中囤兵聚甲呢? “呵,呵呵……”经过短暂的惊异,庾松谷又恶狠狠地笑了起来,粗喘着气道:“如果我爹真有私甲军,那你死定了!宫里是我姑母做主,宫外有我父……你输定了,识相的赶紧放我!” 庾松谷瞠着猩红眼目,吃力地扭头看看这座空营,以及零星守在帐门处的武婢,不屑至极:“这是要唱空城计吗,凭这几个阿物,你想做什么,你能做什么?” 胤奚冷漠地看着垂死挣扎的庾松谷,谢澜安当下空闲,随口道:“蛤貘要活蛇要饱,看谁快喽。” 而后她神色清敛,侧头换了种醇缓语调:“莫觉得书上耳熟能详的话便不在意,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是空话。” 胤奚在女郎转头时,便已低身,鬓颜挨近她的耳畔。知道她在教他,他道了声“是”,认真地听。 谢澜安道:“两方交战,凭的是兵多将广吗?也许。班声动北风,剑气冲南斗,绝对的兵威压制是毋庸置疑的实力。可真实的战场,并不时时都势均力敌,曹军八十万雄兵何以夺不下小小赤壁,在于地利兵势有长短。知己长短,知敌长短,方能以长制短。” 胤奚点头,想了想,低声问:“我会扬长避短,敌人也会。我用己方长处优势的时候,敌方不与我硬接,避我锋芒,我欲隐蔽劣势的时候,敌人又专攻我短处,女郎教我,那当如何?” 谢澜安瞧了眼很会举一反三的玄衣郎,微微一笑。 她记得她深色的衣衫很少,不知怎么被他捯饬出这件来了。胤奚今夜跟着她,在帐中没有说过一句多余的闲话,没做过一个多余的举动,看来让他亲身经历一场风云变幻,可磨轻浮气,挺好。 她耐心地说:“我方有劣势,何不故意壮势出击,让敌疑心而退?我方有优势,何不故作靡弱露出破绽,诱敌深入其中?” 胤奚眼前豁然明朗,“懂了。” 长短之术,变幻无穷,全在人用。 譬如今晚攻石头城,分明没有多少人,却因提前从工部的密档得知了石头城城防漏洞,劲弩毁墙,便令那里的守兵如临大敌; 又譬如此刻内城防御空虚,靖国公自以为无人挡他,胜算在手,其实,真的是这样吗? 城中形势严峻,他二人却有闲功夫在这里灯前月下,教学探讨。庾松谷冷汗湿了背。 看着那女子镇定自若的姿态,她忽然恐惧:“你还有后手?” 不可能……难道她联合了其余世家?可这些世家未必心齐,世家部曲也顶多是乌合之众……荆州的人马?更不可能了,谢逸夏早已带着部下北上伐胡……她还能用谁? 谢澜安挥挥手,“黄鲲,许印林,乙生,舒砚,将这位聪明绝顶的庾大将军带往骁骑营。” 她所唤之人,便是曾经在肖浪面前做戏刺杀她,受了重伤又养好伤势的几名武士。 当日谢澜安说过,只要活下来,她会记住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她从不食言。 “骁骑营……”庾松谷闻言却狠吃一惊,他是被蒙着头套带进来的,看到篝火大帐,下意识便以为这里是她的老巢骁骑军帐——如果这里不是,那么这是哪儿? 庾松谷不甘地扭动起来:“谢澜安,你的后手是什么!是什么!” 男人很快已被拖了出去,凄厉的吼声淹没在夜色中。 · “谢澜安需要一个指挥四方的地方,不会离都城中心太远,一定在骁骑营。” 靖国公府朱红的中门洞开,庾奉孝已披甲上马,得知潜匿于鹿隐山中的私甲军已齐聚,他道声好,又分出五百骑,命令前往骁骑营去捉拿今晚的设局之人,谢澜安。 她想分势蚕食,我只擒贼擒王。 天才非是长寿材,珠光碎后玉光埋。芝兰玉树?明月之珠?归根结底,女人而已! “随我入宫!” · 乌衣巷月色皎皎。 谢丰年带着武丁部曲,严守在紧闭的大门之内。身旁的随从举着火把,映出他年轻而英气的面孔。 他的左右两边,分别站着祖遂与周甲。 老将老矣,尚能一战! 谢丰年紧握着剑柄,阿姊在外做大事,就交给他守好门户这一件小事,他一定不会令她失望。 东院里,折兰音哄着怀里昏昏欲睡的小宝吃月饼,这位谢家长嫂的目光柔婉无惊色,温柔说道:“小宝乖,阿父很快就回来了。” 甘棠苑,青崖守着四娘子的门扉,声音一如既往地沉实:“娘子别怕,我护得住你。” 谢晏冬在屋内抱猫饮茶,心中道:我信含灵。 忽然墙垣外响起细微的动静,一个身影兔起鹘落翻墙进来。谢丰年瞬间拔剑,正欲命射,那人影开口:“公子是我!” 谢丰年看清是玄白,松开眉峰,道:“你去帮阿姊,家中有我。” 玄白带着百来号人从石头城归来回援,累得直喘,到谢丰年跟前说:“这是主子提前交代的,要我撤退后便回家,主子不会让家里出事的。” · 五百靖国府兵去往乌衣巷的时候,又有五百铁甲赶赴骁骑营。 他们奉主上命令,去取骁骑营中主将性命,结果到了营地,才发现骁骑营竟空空如也。 “快看!”一个重甲兵眼尖,剑指辕门旗杆上。 众兵抬头,昏暗的火光中,只见那里高高悬着一人,双腕被绳索紧缚吊在高桁之上,身体摇摇荡荡,像一条被晒起风干的鱼脯。 “救,救我……”一柱香前被转移至此的庾松谷艰难开口。 “是国公世子。”有人认出他来,旋即数人出列,往辕楼奔去救人。 须臾之间,几声轻微的弦响生于暗夜,疾若闪电的箭簇从高处向他们袭来。骁骑营校场大门訇然阖闭。 有埋伏! “瞭望台上有弓手!”、“避!”、“先掷刀斩断绳锁救世子!” 甲兵配合调度的声音此起彼伏,却有人道不可,在躲避箭矢的间隙急怒道:“你们看那旗台下。” 原来在庾松谷被吊起来的下方,一方乌黑色的巨大铁钉板铺在地上,若是绳子断了,人摔上钉板性命也就不保了。 这场在庾奉孝的计划里直袭敌首的行动,在谢澜安那里,叫做围伤打援。 · 夜渐深了,亘古无声的月亮照着禁宫殿宇翚檐上的鸱吻,造型狰倨的辟邪兽在如纱月光之下,也显得温驯静默。 太后在铜镜前卸下簪珥,才要就寝,忽然内官来报:“娘娘,彧良公公过来说,陛下突然呕吐不止,咳里还带着血丝。” 太后闻言微惊:“可传了太医?叫彧良过来回话。” 彧良趋步入殿,道已传太医,太后却仍不放心。她虽与皇帝不甚亲近,可毕竟是母子,再者国君的龙体直接关乎社稷,她想了想,披衣起驾,亲自去紫宸宫看一看。 清夜无尘,内官提着鹤臂宫灯在前引路。 庾太后到了紫宸殿,却见皇帝坐在外殿的禅榻上,几名医丞立在那处,其中一人正为皇帝把脉。 “皇儿,你如何?可是晚膳进坏了东西?”太后在众人的行礼声中走近,细观皇帝面色,不知究竟,“为何不去内殿躺着?” 她说完,自己先愣了下,晚膳是她与皇帝一道用的……一念未完,内殿里突然传出履甲之声。 太后眉梢轻跳,一群御前侍卫倏如潮水涌出,将外殿团团合围。 太后身边的崇海方才留候在殿门处,眼见突变,转头便向殿外尖声喊道:“羽林何在!” “阉奴!”陈勍抬起一双清隽的眼眸,哪里有丝毫病气。 他碾齿恨道一声,披着月白绉纱常服的身姿长身而起。 “皇帝,你诓哀家。”太后转瞬即明白过来,看着眼前故作老成的儿子,却不是作怒,而是有些啼笑皆非。 她说话的空当,羽林军已在皇上寝殿之外集合包围。 太后这么多年来控御皇宫,便连皇帝身边也都是她的耳目。反观陈勍,能放心用的,也只有今夜伏在殿中的这区区百余名亲信。 羽林军效忠太后,见状便要闯殿,御前侍卫面冲殿外,刀皆出鞘,喝道: “止步!太后娘娘与陛下在此,尔等敢犯上作乱不成?” 阶下的羽林军迟疑了一下。 这百十来号人他们当然不放在眼里,但正如四婢能制住惠国公府,羽林军投鼠忌器,万一他们冲上去,这些御前侍卫破罐破摔,调转刀锋伤到太后娘娘,太后娘娘若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到时难道还敢反陛下不成? 至少得先弄清陛下闹这一出是为了什么? “太后娘娘?”羽林中郎将高声向殿内请示。 太后深沉的凤眼环扫眼前形势,没有急着发令,而是带着几分不明又无奈的神色,注视皇帝,轻叹一声:“上一次,你已经玩过一场小把戏了。勍儿,你为什么就这么着急呢?” 她看待皇帝的眼神,像看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陈勍低眸笑了笑。 他自问:“是啊,朕着什么急呢?朕为何就不能老老实实做在母后施舍给我的龙椅上,乖乖听您与舅舅摆布呢?” 太后眉心微皱,听这少年又道:“母后,你看一看,这宫城内外唯知有太后,不知有天子。您能调用羽林禁军,而朕能用的,唯有这百人而已。” 陈勍走上前,轻轻牵起太后的手。 庾太后身体一僵,她已不记得上一次与自己的孩子拉手是什么时候,这种陌生的温暖让她恐惧,本能要甩开,却被陈勍握紧。 “母亲,今年中秋无歌舞,你我母子便一起看场好戏吧。” 小时候,是您教朕的,权力要握在自己手中,才最好用。 皇帝拉着太后在榻边坐下。那几名太医面如土色,想不通自己不过是当个值,怎么就摊上了一场宫变?羽林军得不到太后指令,面面相觑,只得踞在殿阶前,与人数稀薄的御前侍卫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