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阳关有故人》 第七章 血祭(七) 翌日。 许锦之寻来唐豹,交由他一个任务:秘密探查卖花女童的身份,看她究竟属于北派的哪个分支,一般跟着谁做事。 卖花女童与卢乐康被害的消息,许锦之刻意捂住了,因为不想叫长安百姓活在惊慌之中。 唐豹身上有案底,在被大理寺招为不良人前,常年混迹于三教九流之中。故而,正经衙差办不到的事儿,他却可以试试。 “少卿怀疑内部人做的?不能吧,他们一向团结。”唐豹猜出许锦之的想法,却对这个想法感到怀疑。 “破案,讲的是先做出诸多假设,再设法排除,而不是一上来就将这些假设排除。真相,有时候就在我们一开始都觉得不靠谱的一个假设里。”许锦之说道。 唐豹挠挠脑袋,“少卿说的是,我这就去办。” 不一会儿,随风回到大理寺,没有带来卢乐平,倒是带来一个令许锦之头疼不已的消息:“郎君,又死了一个孩子。” 死的是个女童,八岁,是卢家新买的小丫头,还没来得及取名。 许锦之带人赶到卢家时,看到卫戚已经到了。小丫头的尸体横在前院儿的一间耳房中,卫戚正在检验。外边儿,几个道士正在院子里摆法坛,准备做法驱邪。 “许少卿。”卢齐光上前作揖,“让您见笑了,家中频频出事,我怕影响家中其他人的运势,所以找了青云观的道士来帮忙处理。” 许锦之对这些道士不感兴趣,只盯着小丫头的尸体问:“谁报的案?” “是小人。”一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上前,躬身道。 “这是家中守门的,叫张富贵,平时也做马夫。”卢齐光说。 “卢掌柜,本官在同他说话。”许锦之声音不高,但官威一出,卢齐光顿时知趣地往回缩了。 “你将发现尸体的前后细节说一遍。”许锦之看着张富贵说。 “是。”张富贵看了卢齐光一眼,才低声道:“小人一般就睡在前院儿的耳房里,是家里起得最早的一个,因为要送主人去东市做生意。今儿一早,大约还不到卯时,我开门时,看到丫头倒在门口,已经没了呼吸了。我赶紧去叫醒主人,主人让报官。随后,我刚好看到随风小哥来,就将此事报给了他。” “这小丫头昨儿没见过,什么时候买进家里的?”许锦之问。 卢齐光正在走神,还是张富贵拿胳膊撞了撞,他才意识到,许锦之在问自己话,忙讪笑着回道:“刚买进还不到一个月,平时在后院儿帮着洗衣服。” “买这么小的丫头洗衣服?就算是成年的女子价贵,寻个粗使婆子总不难吧?再说,我瞧卢掌柜不像是缺这几个钱的样子。”许锦之微微眯了眯眼。 “许少卿有所不知,民间有种说法,若是家中子嗣单薄的,可抱养一个小女娃,这个女娃便能招来孩子。我,我眼看着夫人这些年过得都不开心,想给她招一个孩子来。”卢齐光回道。 “既如此,这个女娃应当称作你的养女才是。养女儿,就是让她去后院洗衣服吗?”许锦之又问。 “这,我......”卢齐光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许少卿。”卫戚从耳房走出,根本不避讳任何人,直接将自己的验尸结果说出来,“这个小丫头也是死于中毒,死后被人放干了血。不过,放血的人似乎找不准穴位,前前后后捅了好多刀才得以达成目的。从这点来看,凶手应该是第一次杀人,感到紧张,并且先前也没有过拿刀子放血的经验。所以,杀死小丫头的凶手,和先前杀害古庙两个孩童的凶手,并非同一人,更像是......为了某种目的,模仿杀人。” 许锦之余光看到卢齐光面色大变,再看向卫戚,唇角勾了勾。 “随风,去查一下这个小丫头到底什么时候买进来的。”许锦之也不避讳任何人,大声吩咐随风。 “许,许少卿,我,我撒谎了,这个小丫头,其实是昨晚才被送过来的。”卢齐光突然说道。 “哦?为什么撒谎?”许锦之看向他,锐利的目光令卢齐光心虚。 “因为,因为......我怕接连死的两个孩子都跟咱们家有关,尤其这个女娃,才送过来就被杀了,你们会怀疑跟我们家有关,所以才撒谎的。”卢齐光慌慌张张地答道。 “横竖都和你们家脱不了干系,昨晚送来,与一个月前送来,又有什么分别?卢掌柜,这个回答并不高明。”许锦之冷笑道。 接着,许锦之不再理会卢齐光,命人将整个卢家围起来,并将卢家上下的几十人口分别看管,不允许他们私自走动,随后又令随风去找人牙子。 人牙子很快被找来,根据她所说,卢家原本是要买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去伺候他们家的二郎。卢家的要求明明确确,要老实本分的。结果,昨儿夜里,人牙子将符合要求的小姑娘送上门,卢家却改了主意—— “本来一手交人,一手交钱。有个小个子男人从外面跑回来,在他们家管事的女人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他们就非要换我带在身边的小女娃,那女娃我是要送去别家的。结果,卢家人给了双倍的价钱。没法子,我只能把人给他们了,毕竟,干我们这行的,谁跟钱过不去哇。”人牙子说。 管事的女人......应该就是陶姨娘了。 “卢家没说为什么非要这个小女娃吗?”许锦之想了想,问道。 人牙子摇摇头,“主家买人做什么,同我们又不相干。” “你送人上门时,是什么时辰?”许锦之又问。 “大约,大约酉时四刻。”人牙子因为要卡着宵禁的点儿送人上门,故而记得格外清楚。 “郎君,咱们离开卢家时,是酉时二刻。”随风插了一句嘴。 短短两刻的功夫,是什么原因让陶姨娘非要换人? 一阵风从窗户的缝隙里吹进来,许锦之一个激灵,似乎想到了什么。 “那个小个子男人站在你面前,你能认出他吗?”许锦之问人牙子。 “当然!干我们这行,别的没有,认人的能力肯定行。”人牙子很自信。 许锦之挥挥手,示意随风将人牙子带下去认人。过了会儿,俩人回到前厅,还押着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 “名字。”许锦之斜睨了他一眼。 “赵黑。”男人说话时,心虚地抬头瞅了两眼许锦之。 许锦之看到他一张脸黑得跟炭灰似的,果然人如其名。 “昨天晚上,是你跟踪的我?”许锦之直白地问。 赵黑很吃惊,“你,你怎么知道?” 许锦之不理他,又问了另一个问题:“人是你杀的吗?” “不不不!”赵黑惊恐地否认。 “随风。”许锦之吩咐他,“传令下去,挨个儿搜屋。昨儿夜里杀的人,衣服上应该有血迹,还没来得及清洗。” “是。”随风领命前去。 许锦之看到赵黑的神色,倒不那么惊恐了,反而松了一口气,可他皱着眉头,表情复杂,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大理寺的衙差们将卢家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在厨房的灶台底下扒拉出一件还没来得及烧毁的血衣。 衣服是厨房的管事陈婆子的,陈婆子一看事情败露,连忙撇清关系,并将陶姨娘身边的婢女春蓉供了出来。 “春蓉说,我平时拿惯了刀子,让我杀人放血。可是,可是我哪敢杀人啊!春蓉一会儿威胁我,说我不照做,就把我卖到穷山沟去;一会儿又给我送衣料、首饰来,都是我老婆子一辈子没见过的好东西,反正就是哄着我做。可是关键时刻,我还是吓得直哆嗦,春蓉抢了我手上的刀,直接捅进那小丫头的脖子,血全部溅到了我的衣服上,小丫头当时就没了气。” “后来,春蓉又让我去处理尸体。可是我太害怕了,加上那时候都宵禁了,万一被金吾卫抓到,就要笞二十。于是,我就把尸体丢家门口了。” “郎君,传春蓉吗?”随风问。 “不必了,传陶姨娘。”许锦之道。 能混成主人心腹的下人,除了机灵能干外,忠心是必不可少的。就像秋月对母亲,许锦之觉得短时间内,从这个春蓉的嘴里,怕是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还不如直捣黄龙。 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陶姨娘打扮得妖妖绕绕,除了许锦之和随风,几乎所有男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许锦之还没问什么,陶姨娘自己先跪了下来,“民女陶栖栖,罪大恶极,请许少卿处置。” “哦?看来,你已经知道我为何传你来了。”许锦之道。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大郎死于我手,买来的那丫头,也是我指使下人杀的。”陶姨娘头也不抬地说道。 “说说杀人动机和过程吧。”许锦之在胡床上盘腿坐下,做出洗耳恭听之状。 “夫人身子不好,又成日板着脸,所以大郎有些怕她,宁可来找我玩儿。我为了在男人面前逞贤惠,就时常拿好吃的给他,逗他玩儿。大前天晚上,我在房中对账目,刘婆子没看住他,他跑到我房里来。我叫丫头拿点心给他吃,谁知道他好好的点心不吃,居然把我洗脸用的珍白粉塞嘴里了。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吃了小半盒,我赶紧让人压住他的舌板儿,叫他吐出来大半,然后命刘婆子来把他带走。结果,后半夜就出了事。刘婆子打个盹儿的功夫,大郎自己下床找水喝,珍白粉遇着水就冒热气,大郎就这么被活生生烫死了。” “刘婆子找到我这里来,我知道是珍白粉坏了事儿,怕担责,又听说了新丰县古庙的事儿,就想出了这个馊主意。反正,那个杀小孩儿的凶手都已经杀了两个了,不在乎再背一条人命。” “当大理寺查到我们家时,我其实一直有派人偷听您跟别人的谈话,越听越觉得,您好像知道了什么,开始怀疑到我身上了。我就在想,可能只死了一个男娃,看起来不像是古庙凶手所为,于是,我就买来一个差不多年岁的女娃,让人杀了,做成是一对童男童女被杀的假象。不过,就在刚刚,我才知道,原来有一个小乞丐也被杀了,我这真是多此一举。” 陶姨娘将全部过程说了一遍,随后便伏在地上,一副悉听处置的模样。 一贯好脾气的随风,忍不住用只有许锦之和自己听得见的音量,骂了一句:“毒妇!” 许锦之看着陶姨娘伏下去的身影,手指在胡床的扶手上漫无目的地敲了几下,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片刻之后,他命人将陶姨娘押下去,随后又传卢乐平上前厅来。 卢乐平过来时,神色淡漠,却又不失礼仪,叫人挑不出错来,和许锦之第一次见他时一样。 “你的姨娘刚刚将两桩凶案都认下来了,主杀奴,按《唐律》,判徒刑一年。你阿兄的死,属于误杀,当判流刑三千。”许锦之对他说。 “哦。”卢乐平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 许锦之一直觉得,卢乐平这个孩子,老气横秋,根本没有一点孩子的样子。现在看来,何止是没有孩子的样子,连为人子的样子都没有。 “你还小,可能不知道。你姨娘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让她......” “我知道。”卢乐平声音清脆,却夹杂刻骨的冷意,“以她的体力,很有可能撑不到流放地,会死在路上。不过,这都是她罪有应得,不是吗?” “你很恨她吗?”许锦之忽然问道。 卢乐平抿紧嘴唇,没有说话。 当刑狱官三年,见过形形色色的各种人,对人性很难没有深一层的领悟。卢乐平这样天资聪慧却心性凉薄的孩子,许锦之也不是头一回见。 阿耶成日忙着挣钱,阿娘成日忙着揽钱。孩子的存在,不过是他们对外炫耀的一个物件儿。平日里,让孩子吃好的用好的、奴仆成群,以为就是爱。孩子想要的陪伴与关怀,却是一样也无。这些倒还是次要,最主要的是,为了面子,为了让商人家里也能出一个读书人,他们过早地剥夺了孩子的快乐。长此以往,孩子内心的状况很难正常。 思及此,许锦之的声音温和了一些,“我问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你阿兄出事的那一晚,你在哪里?都做了些什么?” “吃饭,温书,每天如此。”卢乐平不假思索地回道。 “好了,你可以回去了。”许锦之说道。 待卢乐平离开后,随风好奇又不解地问:“郎君,你怀疑他?不能吧?” “你还记得自己探听到的消息吗?这孩子生性残忍,缺乏同理心。如此粗暴地对待他人,只能是自己也被如此对待过。”许锦之顿了顿,又道:“我只是觉得奇怪,陶姨娘就算在家里再如何一手遮天,也盖不过卢齐光去。她在家里杀人,卢齐光就真的一点不知道?” 随风皱眉,想了想刚进卢家时卢掌柜慌张的模样,回道:“我觉得他是知情的。” “既是知情,以卢掌柜的聪明劲儿,他能不联想到卢乐康的死因上去?再怎么不喜欢这个天生愚痴的大儿子,好歹也是正妻生下的嫡子。卢掌柜再如何宠爱妾室,能容忍这样一个女人在自己家中杀人放火?”许锦之顺着随风的话说道。 随风一下子有如醍醐灌顶,“虎毒不食子,能叫卢掌柜如此维护的,一定不是陶姨娘,而是......” 许锦之欣慰地看了眼他,觉得随风总算没那么笨。 “怪不得陶姨娘说起案发过程,说得如此流畅,敢情都是编排好的。不过,能令陶姨娘这种女人甘愿顶罪的,也只有她的宝贝儿子了。”随风接着说道。 “你去把陶姨娘和卢乐平身边的下人找来,挨个儿问话,问出卢乐平大前天晚上究竟做了什么。”许锦之吩咐道。 “他们会说实话吗?”随风身为随从,对主人的忠心是刻在骨子里的,故而,他下意识觉得,别人也该如此。 不料,许锦之幽幽说道:“树倒猢狲散,现在陶姨娘可是杀人嫌犯,这些下人,要是想以后还能有好出路,只能说实话。” 第八章 血祭(八) 随风挨个儿问完话后,得到的结果却令许锦之感到意外。 大前天晚上,卢乐平确实吃过了饭,就在屋内温书,根本没有出过自己的院子。 难道凶手真是陶姨娘? 许锦之皱眉,总觉得哪里不对。 但一时找不出新的线索,许锦之也只得将陶姨娘带回大理寺关押,其余人等放回去。 撤出卢家时,许锦之遇上来卢家请脉的郎中。卢夫人身边的婢女站在大门内迎他,那郎中熟门熟路地往后院儿走。 “凶手归案,不知道卢夫人的身子会不会好些。”随风自言自语地嘟囔一句。 “你去查一下,卢夫人究竟得的是什么病。”许锦之吩咐道。 “诶?”随风不明所以,但郎君的吩咐,他照做便可。 回到大理寺,唐豹那里已经有了消息。 “许少卿,你让我查的事儿,我都查明白了。死的那个卖花女童,名瑶儿,小时候被拐子拐来长安的,幼时得过一场重病,被买家遗弃,最后被北丐的瘸老六收养。那时候,北丐有个老神医,治好了瑶儿。瑶儿被治好后,就一直跟着瘸老六。” “瘸老六现在何处?跟瑶儿的关系如何?”许锦之问道。 “瘸老六眼下不在长安,说是云游四方了,几时回来不清楚。瑶儿除了偷窃、乞讨外,还会看风水,是瘸老六得意的门生。”唐豹回道。 自己的得意门生惨死,他还有心情云游四方?许锦之当下就觉得这个瘸老六有很大问题。 “你且接着打探,看有没有人说实话。这个瘸老六到底是躲起来了,还是真的出了长安。另外,抓几个北丐过来,让大理寺画张瘸老六的画像,去城门处问一问。问不到,就命人四处张贴,守株待兔也好,打草惊蛇也罢,总之,非将此人逼出来不可。”许锦之目光中透着坚定。 “是。”唐豹领命前去。 晚上,随风赶在宵禁前,回到许宅。 许锦之陪着母亲用晚饭,还要听她在耳边絮絮叨叨,说着一些“别人这个岁数孩子都能满街跑了,他却还是光棍一条”这样的话。 随风的出现,解救了他,也确实给他带来新的思路。 “郎君,查清楚了,卢夫人得的是郁症,郎中说,卢夫人的郁症症状较为严重,时而情绪低落,一直哭;时而情绪高涨,能攻击人,最要命的是,她睡着后会梦行,几次吓到卢家众人。这些年,卢掌柜为了给夫人治病,花了不少钱,一直用的最好的药。卢夫人的病在这两年也确实稳定了一些,但就在一个月前,卢夫人突然病情恶化,终日扭打身边人。”随风说着,摊开一直攥在手心的纸包,“这是卢夫人经常吃的几味药,我要了一些过来。” 许锦之拈了药在鼻间嗅了嗅,目光一沉,“一个月前......一个月前刘婆子和莺儿是不是被处置了?” 随风愣了一下,“对,可是这跟卢夫人病发有什么关系?” “一些看似没关联的事情,可能就是我们遗漏的重点。明天一早,你再去一趟卢家,把那名叫莺儿的婢女带到大理寺来,我有话要问她。”许锦之道。 “另外......”许锦之朝随风招手。 随风凑过去,许锦之又秘密交给他另一个任务。 不过,随风听到这个任务后的反应,却是满脸不可思议。 “这......” “去吧,若是把这件事查清楚了,我猜想,卢家的案子已经快水落石出了。”许锦之自信道。 翌日一早,随风还没来得及去卢家带人呢,一名金吾卫监军就领着莺儿找上门来。 那监军鬼鬼祟祟地站在后门等着,等到许锦之过来,才一拱手:“许少卿,我将莺儿姑娘给您送过来了。莺儿姑娘怀有身孕,许少卿该早日接她回府上安置,不该任由她半夜在街上乱跑,被我们捉了,总归明面上要有个说法。这次看在许少卿的面子上,裘总制有意放她一马,但下不为例。” 虽然监军等在后门,就是不想引人注意,又刻意放低了声音,奈何正值上衙时分,后门也是人来人往,更何况许锦之一向是大理寺的灵魂人物,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这一个人听到这样无比炸裂的八卦,很快,全大理寺上下都会知道这个八卦。 许锦之眼底仿佛藏了箭,锐利地朝箭军背后的莺儿射过去。莺儿不自然地掩了面,往角落里躲了躲。 “多谢裘总制。”许锦之拱手。 随后,许锦之将莺儿带回自己平日办事的房间,又将门窗虚掩上。 他还未来得及发怒,莺儿就先自己跪下了。 “请许少卿救我和我阿娘一命,我有要事相告。” 许锦之整理衣袍,在胡床上坐下,“先说你的要事。” “是。”莺儿咽了咽喉咙,“杀死大郎的凶手,根本不是陶姨娘,而是夫人。” 许锦之眼皮都未抬一下,对她说的话,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夫人的出生极好,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但家世清白,人又饱读诗书,主人是很喜欢她的。但男人嘛,生意做大了,哪能就守着夫人一人过呢。自从知道主人在外面有了相好的,夫人就日日啼哭,患上郁症。一开始还好,只是精神不济、郁郁寡欢,自打她自己生下个傻儿子、陶姨娘又进门后,她整个人就不对头了。要么哭着摔东西,要么发疯起来扭打身边人。伺候夫人的梨儿,不敢怨恨夫人,就觉得都是陶姨娘的错。” “但凭良心说,陶姨娘真的没有哪里对不住夫人。夫人生病,总要有人管家。陶姨娘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这些我们做下人的都看在眼里。夫人嫌弃陶姨娘出身卑贱,陶姨娘也不放在心上,有什么好吃的、好的布料,都是紧着夫人用。但夫人自己不用,喜欢摆出一副所有人都亏欠了她的姿态。” “眼见夫人的病情越来越重,陶姨娘想把自己的儿子养在她膝下。不过,夫人发病起来连自己儿子都不放过,何况是别人的儿子呢?主人和陶姨娘见况,又把孩子要了回来。” 莺儿说到这里时,许锦之的眉心微微皱了一下。 原来,卢乐平恨自己亲娘的缘由在这儿。如果不是亲娘要做好人,将自己送给夫人,自己也不至于受虐待。 “一个月前,主人在外应酬,喝醉了酒。我,我......”莺儿突然有些支支吾吾了起来,但似乎是意识到没什么,又挺直了腰背,“我想为自己谋一个出路,不想长大后被随便配个下人,一辈子当下人。我爬了主人的床,这件事被夫人知道后,夫人病情发作,竟要跳井。主人见况,就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我身上。于是,我被丢到了厨房,我娘也受我的牵连,被派去照顾那个傻子。” 听起来,莺儿对卢夫人的怨恨更深。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如果不是卢夫人跳井,莺儿这会儿可能就成了卢掌柜的另一位妾室了。 “然后呢?”许锦之最想听的,还没听到。 “听我娘说,大郎在夫人屋子里玩儿,将夫人的首饰、钗环碰掉在地上,我娘看夫人闷闷不乐,就劝她,说主人对她很好,这些首饰都价值不菲。这时,大郎过来,看到柜子上放的珍白粉,以为是吃的,就伸长脖子去拿,不小心踩断了夫人一根钗环。夫人当时就发作起来,抓了一把珍白粉塞进大郎嘴里,还打了他一顿。我娘当时都吓惨了,梨儿当时去打水了,屋里就她一个下人,也不敢劝,就跑出门,将此事禀给了陶姨娘。”莺儿说。 “后来,卢乐康口渴,喝了水,导致了这场悲剧。陶姨娘为了保住卢夫人,又是杀人妄图栽赃,又是甘愿顶罪的。陶姨娘为何对卢夫人这般好?这并不符合逻辑。”许锦之问道。 莺儿一脸迷茫地摇摇头,过了会儿,她似乎想到什么,“许少卿,我真的把我知道的都说了。他们,他们捆了我和阿娘,打算风头过去,就杀了我们。我好不容易逃出来,又被金吾卫抓到,胡说也是为了自保,求求许少卿了!请你救救我和我阿娘!” “不急。”许锦之淡淡地看向她,“你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卢家反而不敢轻举妄动了,你阿娘这会儿是安全的。你再回答我两个问题。” “是。”莺儿规规矩矩地跪好。 “我留在卢家用饭那次,你是故意出现在我眼前的?目的是......求救?”许锦之并不十分确定地问道。 “是,毕竟就我和阿娘知道这件事,我觉得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莺儿说。 “你倒是聪明,不过既是聪明人,为什么勾引主人不成,又去勾搭家里的郎君?那孩子才多大?”许锦之唇角似笑非笑。 “我,我一时糊涂。”莺儿面色一红。 “好了,我会命人在大理寺替你打扫一间空房,你且住两天,等案子了结了,另行安置。”许锦之说完,挥手示意对方退下。 第九章 血祭(九) 许锦之秘密交给随风的任务,就是查陶姨娘的底儿,以及她跟卢夫人之间究竟有何渊源。 随风探查到的消息,和许锦之原本料想的,完全不一样。 “陶姨娘原是青楼歌姬,卖艺不卖身。她祖上都是农户,有一年收成不好,家里孩子又多,养不活,就把陶姨娘卖了。转了几手,青楼的老鸨见她颜色好,人又机灵,就买下来培养她当清倌儿。这没什么稀奇的,稀奇的地方在于,这个陶姨娘的名声特别好。按理说,青楼里的娘子们都是竞争关系,她硬是能跟每位娘子关系处得好,尤其是一名叫婉婉的琵琶妓。后来,这名琵琶妓为情自缢身亡,还是陶姨娘出钱安葬的她。” “琵琶妓?”许锦之脱口而出,他微微皱眉,突然想到,“卢夫人身边的婢女,是不是跟咱们提起过,卢夫人也擅琵琶来着?” “好像是。”随风点点头。 许锦之眉心紧皱,片刻后又松开。 他似乎猜到原因了,只是,这个原因有些超出世俗了。 “你再去一趟这家青楼,看看有没有这名琵琶妓的画像,寻一张过来。”许锦之吩咐。 随风去了又回,果真带回来一张婉婉的画像。 画像展开,上面立着的女子,竟长了一张和卢夫人五六分相似的面孔。 许锦之带着这幅画卷,走入大理寺地牢。 陶姨娘被单独关押在一间还算干净的牢房内,许锦之进去的时候,她正靠在墙上闭目养神。 “莺儿逃了出来,把真相都说出来了。”许锦之席地而坐。 陶姨娘垂着眼睫,一动不动。 “和所有人以为的都不同,你其实很喜欢卢夫人,对吗?”许锦之问。 陶姨娘蓦地抬眼,直勾勾地看向许锦之,似乎是在探寻,对方是如何得知的这个秘密。 许锦之将画卷展开,“婉婉,你在青楼时关系最要好的姐妹,她颇通诗书,又弹得一手好琵琶。可惜了,她爱上一个骗子,那人不仅骗色,还骗光了她的积蓄。最后,她纵身一跃,从楼顶跳了下来,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婉婉死后,青楼的老鸨原本打算一张草席裹了,将她丢到乱葬岗去。是你,为她买的棺材,又包办了后事。大家都说你重情重义,其实只有你自己知晓,你早将她视作你生命里的唯一。” 陶姨娘虽然仍是一字未言,但眼底流露出的苦涩,已经说明了一切。 “失去了灵魂上的支柱,但日子总要过下去,大概是老天垂怜,一位东市商人看上了你,要为你赎身、纳你为妾,你点头应允。跟着对方回家后,你惊喜地发现,对方家里那个对你态度恶劣的主母,居然和婉婉长得这样相似,甚至,连气质也很相近。最重要的是,这位主母也颇通诗书,擅琵琶。所以,纵然对方身患郁症,你也是百般讨好和维护。”许锦之继续说。 陶姨娘终于张了嘴,声音干瘪嘶哑,“婉婉也患有郁症,她们都是为了男人。其实,我一直不明白,男人这种东西,你了解他,投其所好,给他需要的,再利用他,得到安身立命之所,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就好了。你非要执着于他们天生就不懂的情爱,那不是自找不快吗?” 许锦之一愣。 “早该把那对母女杀了的,怪我心软。”陶姨娘眼底突然冒出一股狠意。 “母杀子,不过徒一年。你为了维护她,让自己手上沾了血,到现在还不肯悔悟,真的值得吗?”许锦之不禁对她感到失望。 “不过徒一年?她那身子骨能撑得住?再者,她心性脆弱,要是真的被捕,怕是要落得跟婉婉一样的下场。”说到这里,陶姨娘眼眶中流出一行泪,“同样的事情,我不想再看到第二次了。” 许锦之将画像留给她,随后离开牢房。 原本,大理寺众人还在津津乐道关于许锦之的桃色新闻,说他老大不小了,终于开荤。没成想,仅仅过了半天,就真相大白——原来,许少卿为了破案,不惜以自己的名声相博,实乃大唐敬业第一人。 卢家的案子告一段落后,卢齐光带着卢乐平到牢中来看过陶姨娘。 卢齐光还不知道陶姨娘究竟为何揽罪,只当她是大义,现下真相大白,也并非她的错,故而心存愧疚地带了不少美食,与陶姨娘在牢中好一通话别。 卢乐平走到许锦之面前,问他:“夫人会怎么判?” “母杀子,本是徒一年,但她患有严重的郁症,可用银钱赎罪。”许锦之回道。 “那我姨娘呢?”卢乐平又问。 “主杀奴,徒一年。扰乱司法,再增一年。”许锦之说。 卢乐平目光落向别处,看不清神色,只淡淡回了一句:“她身子骨一向康健,使得的。” “你问了我这么多,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许锦之看着他,小声地问出口:“是你故意放走莺儿的,对吗?也是你故意指使人欺负她,好让她一直活在你的视线里,不被人悄无声息地杀了,对吗?” 卢乐平蓦地抬头,与许锦之对视,他目光晦涩,夹杂着一丝这个年龄段孩子独有的倔强,轻声回道:“她没有勾引我,在整个家里,阿耶关心钱和他的面子,夫人关心阿耶,姨娘关心夫人,只有她真正关心我,我希望她活着。” 许锦之摸了摸他的头,忽听见他又以极小的音量说了一句:“我会好好读书的,将来做一个和你一样的好官。” 又过了两日,瘸老六终于出现。 城门看守没有认出刻意乔装后的瘸老六,但唐豹眼睛毒,一下子认出他,不过却没声张,而是悄悄跟在他后面,看着他钻入街东一处隐秘的老宅里,这才返回大理寺,率一众不良人,将那处老宅围了个水泄不通。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大家都不肯相信——一个叫花子,居然能这么有钱。 白日里穿得破破烂烂,在街边乞讨;晚上钻入二进宅子里,老婆孩子热炕头。不止如此,瘸老六的家中,还藏有不少古董。 不良人们看得眼红,当时就有人啐了一口:“妈的,早知道,老子也加入丐帮了!” 瘸老六见自己的秘密老巢被发现,直接跟不良人们动起手来。但纵使他会几下拳脚功夫,也抵不过这么多五大三粗的不良人们,最后直接被擒,送入大理寺受审。 “老子犯了哪条王法?大理寺就能随便抓人吗?”瘸老六瞪着眼,看向坐在对面的许锦之。 许锦之起身,将瘸老六随身带着的包袱打开,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抖落在地——罗盘、粗麻绳、短钎等。 “《唐律》明确规定,盗墓乃重罪,不可赦免。已开棺椁者,处以绞刑;发而未徹者,徒三年;盗器物者,以凡盗论。听说你懂得风水,发家致富都是靠盗墓来的吧。” 见他不说话,许锦之又从案上拿起一块血玉,声音幽幽道:“人快要咽气时,其家人会在他嘴里塞上一块玉石。人死后,玉石滑落至喉咙,会将人体内的血吸收进去,时间久了,就形成一块惹人遐思无限的血玉。瘸老六,看来,这绞刑,你是跑不掉了。” 走廊的尽头适时传来凄厉的喊叫,令人不寒而栗。 瘸老六这才感到害怕起来,他双腿一抖,若不是被绑着,就要给许锦之跪下了。 “我把同伙都交代了,东西都上交,可以免死不?” “瑶儿是你杀的吗?” 许锦之猝不及防的一问,令瘸老六愣住。 “怎么可能?她是我徒弟,我杀她做什么!”瘸老六反应过来后,矢口否认道。 “你还知道她是你的徒弟,徒弟枉死,你不报官,也不替她报仇,倒有闲情逸致去盗墓,实在有违常理。”许锦之眯起眼睛。 “这块墓地,我们是早就看好了的,也早就约好了的。何况,瑶儿不是被一个于阗商人杀的么?那商人如今已经被捕,我还要去哪里报仇?”瘸老六说。 “我看过路引,瑶儿的尸体被发现当日,你就出了城。所以,于阗商人被捕这些消息,你都是从何处得知?”许锦之问。 “我们丐帮眼线多,知道这点消息,有何难?”瘸老头硬着头皮杠道。 “哦?墓穴一般都在深山,北丐中人会特地去深山给你报信儿?还是说,这一切都在你意料之中?瘸老六,本官再问你一遍,瑶儿是否为你所杀,然后故意栽赃给于阗商人?用来报复他毁你北丐据点一事?”许锦之忽然拔高音调,问得瘸老六身形一抖。 “真的不是我杀的,我有何理由杀自己的徒儿呢?”瘸老六欲哭无泪。 “那是谁杀的?”许锦之的气势迫人。 瘸老六张了张嘴,却愣是没说出一个字。只是,他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一切。 “看来你知道是谁杀的,我很好奇,对于出生入死的同伴,你能主动供出,但摊上杀人,你倒是守口如瓶了。怎么,你是有什么把柄在对方手上吗?比让你死还可怕?”许锦之冷笑道。 “不,我不知道。”瘸老六依旧死鸭子嘴硬。 “胡髯。”许锦之喊道。 “属下在。”胡髯上前一步。 “好好拿出你大理寺司狱的本事来,让他开口。”许锦之吩咐完,懒得再回头看瘸老六一眼,走出刑房。 身后很快响起瘸老六一声声求饶,许锦之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普通人作奸犯科,都有缘由,审问时需徐徐诱之。而如瘸老六这样的人,作奸犯科是常态,一般来说,直接上刑,才能令他吐出几句真话。 路过一排牢房,许锦之看到一个人影儿,正盘腿坐在地上打坐,定睛一看,正是李渭崖。 一般人在大理寺的牢狱里关几天,看上去都狼狈不堪,甚少有人像他一样,如此悠然自得。 似乎感知到有人在看自己,李渭崖睁眼,和许锦之对视。 “案子破了?”李渭崖问。 “破了一半。”许锦之答。 “哦。”李渭崖又闭上眼,继续打坐。 “你不好奇自己什么时候能出去吗?”许锦之问。 “该出去时,总会出去。”李渭崖悠悠答道。 许锦之内心突然起了一丝微妙的不平衡——自己没日没夜围着案子转,他倒是把牢房当家里了。亏得自己之前还叮嘱胡髯,说这人是被冤枉的,不要为难他。现在看来,自己的叮嘱根本多此一举,人家适应能力强得很。 “这么喜欢这儿,那你多待几天吧。”许锦之说完,撩袍快步离开。 幽暗中,李渭崖睁开眼,觉得此人简直莫名其妙,摇了摇头后,又闭上眼,仿若老僧入定。 第十章 血祭(十) 经过一番严刑拷打,瘸老六认了杀人的罪,说瑶儿不服管教,与南丐勾勾搭搭,于是,瘸老六就亲自“清理门户”,刚好,瑶儿偷于阗商人钱袋子的事儿,好多路人都瞧见了,正好能将她的死栽赃给商人,以报复商人摧毁北丐据点一事。 另外,瘸老六不但供出了盗墓的七个同伙儿,还说出了销赃的路子——他们盗完墓,一般会把真正的好东西自己留着,然后把相对没那么值钱的东西,和赝品掺在一块儿,去鬼市卖掉。 两个月前,他们发现了一片商墓群。为了不叫周边的村民察觉不对,他们商议每十五天挖一个墓穴,且夜间行动。这次挖的墓穴的主人是晚商一贵族女性,随葬物品不少。一日之后,就是十五,这天长安城宵禁管理比较松懈,他们原本打算在这一天晚上出手。 听到商墓,许锦之想起密道里发现的祭器,据何从珂所说,这些祭器很可能也是出自商墓。 难不成还真如随风所想,凶手是个盗墓贼? 看见瘸老六私底下这么有钱,倒是打破许锦之从前的认知——他一直觉得,盗墓这个行当,若是穿得光鲜亮丽,不但行动不便,还会惹人怀疑。但事实告诉他,盗墓就是为了赚钱,赚钱就是为了享受。能吃好穿好一天,何必要让自己受苦呢?或许,密道里发现的衣服,就是哪个盗墓贼的。 不过,还存在另一种可能——这些东西,也可能是凶手从鬼市买来的。 带着这两个猜想,许锦之去刑房,见了已被拷打得奄奄一息的瘸老六。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许锦之对这种人没多少同情心,“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诶,我说,我全说,我全说。”瘸老六忙不迭点头。 “我瞧你盗墓是个老手,应当对这个行当很了解。据你所知,这个行当里,有没有得了不治之症的?”许锦之问。 “没有。”瘸老六斩钉截铁地回道。 许锦之看他的样子,不像是撒谎,但还是多问了一句:“你都不多想一下?这么肯定?” “许少卿,咱们这一行私底下一年也会聚上一回,北面儿的土耗子、南面儿的掘地虫、中原的坐地虎,我都认识。谁得了不治之症,我肯定知道。”瘸老六解释道。 许锦之想了想,又问道:“你们每次销赃,都能销得出去?” 长安的鬼市大多交易生活急需用品,古董属于贵重物品,买家应该很少才是。 “鬼市也能以物易物的,有的人实在喜欢,又没钱,就会拿祖上传下来的羊脂玉来换。总归,我们不会亏。”瘸老六回道。 “原来如此。”许锦之眉头一松。 “找你们买古董的买家,还记得长什么样子么?或者,交易的物件儿还在不在?”许锦之又问。 “我一般不参与交易,再说了,这黑灯瞎火的,谁会记得?至于交易的物件儿......一到手就去当了,哪里还能留在手里?”瘸老六说。 “去哪里当了?你们做这行多久了?去过鬼市交易几次?”许锦之再问。 瘸老六却突然犹豫了。 许锦之举起烧红了的烙铁,瘸老六顿时吓得屁滚尿流,“黄记质库,做这行十几年了,自打八年前到现在,每个月月圆之日和秋冬夜,都会去。许少卿饶我!我这把老骨头再禁不起严刑拷打了!” 许锦之放下烙铁,冷笑一声:“别以为你认了杀人的罪,我就信了,你们背后到底在做些什么勾当,你究竟在袒护谁,我一定会查个清楚明白。” 放烙铁的炉子突然腾升出一簇火焰,像一只咆哮着的野兽,张着血盆大口,要将一切吞噬在它的烈焰之中。瘸老六双目无神地盯着四处乱飞的火星子,觉得自己的命运也跟这些火星子一样,很快就要湮灭在黑夜里了。 一日之后,许锦之亲自开了李渭崖所在牢房的牢门。 “晚上跟我去一个地方,事儿办成了,你就可以走了。” “什么事?为什么找我?”李渭崖戒备地看向他。 许锦之勾了勾唇角,“去鬼市替我找北丐的土夫子买些东西。至于为什么找你,第一,你是生面孔,比较适合做这件事。北丐的人都以为你在牢里,就算看你眼熟,也想不到是你;第二,你有钱。” 李渭崖皱眉,只见许锦之始终跟他保持着三尺距离,将他领至后衙的公共澡堂,告诉他:“你先洗个澡,待会儿我的随从会过来给你送一套旧衣裳。记着了,你依旧是从于阗远道而来的商人,听闻长安鬼市能淘稀奇物件儿,就过来看看。遇到卖古董的摊儿,就上前搭话,问问东西的来历,若能套着话,知道近两个月以来其他买主的模样特征,便算任务完成。” 李渭崖一下子明白过来,他是要自己做线人。 不过......别人是拿钱办事,自己却是贴钱做事。 “我要是拒绝呢?”李渭崖没好气地回道。 “那就只能再请你回牢房待着了,待多久很难说,你的凭信我们慢慢找,找不找得到也就另说。”许锦之微微一笑。 “你就不担心我跑了?”李渭崖咬牙。 “不担心,你还有两个随从在牢里呢,我相信你不会抛下他们的。”许锦之继续笑着说。 这人简直卑鄙...... 李渭崖转身进入澡堂,当他从身上搓下好多泥时,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已经近一个月没有洗过澡了,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何许少卿总跟自己保持着三尺距离。 “可恶......”李渭崖内心的无名火没处发泄,更是恶狠狠搓着身上的泥。 洗完出来时,李渭崖看到随风抱着一套半旧的衣服在等他。 “这是我们郎君不穿了的,你就暂且将就吧。”随风道。 李渭崖闷不吭声地将衣服穿上,脸色却阴沉,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穿别人不要了的衣服呢。可是,当他闻到衣服上若隐若现的香气时,那股子无名火一下子便消散于无形。 这是一种他没有闻过的香料气味,很像是某个夏日午后,刚洗完澡午歇的小娘子身上的味道,乳香中裹着果香,最后又留下沉香的余韵。这种气味,令他想起一个素未谋面,却令他想念至今的人。 到了夜里,许锦之带着李渭崖、随风到访鬼市。 鬼市一般半夜而合,鸡鸣而散。他们三个去得早,除了一些卖生活用品的小贩在吆喝外,真正的“重头戏”都还没上。 “对了,你说你到长安做生意,做什么生意?”许锦之忽然问道。 “香料生意。”关于这个问题,李渭崖来长安前就想好说辞。 “长安做香料生意的人很多,你若是没新鲜的点子,很难熬出头。”许锦之回道。 李渭崖一直跟在他身边,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沉香气,和自己衣服上的,并不一样。 “长安的娘子喜爱乳香,我阿娘喜爱果香,我素日用沉香。你身上的衣服在家中放得久了,便沾染了这三种气味。你若是喜欢,可以试着调一调,说不定能时兴起来。”许锦之说。 李渭崖有些尴尬,片刻后,却又有些伤感,低声道:“是我娘喜欢。” 人来人往中,偏偏许锦之听到了他的低诉,感受到了他的失落。 “儿行千里,母念子,子念母。长安繁华,生意做大之后,把母亲接过来享福便是。”许锦之只以为他是想念母亲了。 “没用了,她不在了。”李渭崖说。 许锦之以为他母亲去世了,一时语塞,毕竟,他不擅长安慰人。 空气骤然沉默,直到随风小声喊了一句:“郎君,快看——” 不远处,两个戴着面巾、行为鬼祟的男人,正沿路勾搭穿着华贵的客人。可是勾搭的这几个客人,和他们交谈几句,就纷纷摇手,表示不感兴趣。 “出摊儿这么早,看来瘸老六被抓,他们真急着出手。”许锦之说道。 李渭崖既应了许锦之的请求,这时候就不会临阵脱逃。于是,他装作和许锦之不认识,一个人往那俩男人身边逛去。 果然,俩男人见他一人,又穿戴不俗,忙上前搭话。 “这位郎君,我手上有俏货,看不看?”高些的男人问。 李渭崖装出很有兴趣的样子,停住脚步,回他道:“哪里的货?” 俩男人对视一眼,觉得有戏。矮些的男人看了四周一眼,压低了声音说:“商墓里的东西,新鲜着呢。” “能不能先看看?”李渭崖问。 “郎君,这里的规矩,看了就得买。”高个子男人说。 李渭崖面露不悦,“你们看我不像是长安人,就要诓我?” “郎君这是什么话?黑市的规矩,你去打听打听。”矮个子男人眼珠子滴溜一转,话沉了下来。 李渭崖瞥了眼许锦之的方向,想了想,将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摘下,在二人眼前晃了晃。 二人眼睛毒,一看这玉扳指质地油润,一看就是上好的和田玉,嘴角的笑意就藏不住了。 “这位郎君,请跟我来。”矮个子男人前面领路,将李渭崖往人少的地方引。 不远处,随风立不住了,压着嗓子问:“郎君,我们要跟上去吗?” “不必,你忘了他是个练家子了吗?真有危险,他自己能脱身。”许锦之回道。 而李渭崖跟着俩男人,到一处无人的地儿。矮个子男人才从脏兮兮的袖子里掏出一块麻布,麻布打开,里面是一根角形的青铜器。 “还有吗?”李渭崖问。 这一下子,李渭崖没等二人吱声,自个儿从佩玉摘下,递到二人面前。 矮个子拱了高个子一下,高个子一脸为难,咽了咽喉咙,才艰难地将目光从佩玉上移开,“我们有个老主顾,今儿来,剩下的,给他留的。” 听到“老主顾”三个字,李渭崖眼前一亮。 他装得财大气粗,故作生气。俩人无奈,将李渭崖哄了一顿,说是日后还有好货,欢迎他日后再来,这才将人哄走。 李渭崖捏着角形青铜器,返回许锦之身边,将东西交给他,也将二人的话复述一遍给他听。 “看来,今天没白来。”许锦之微微一笑,转头问随风:“人都埋伏好了吗?” “郎君放心,不良人们都适应着这个环境呢,不会露陷儿的。”随风回道。 原来,除了自己,他还安排了别人。李渭崖内心隐隐有些不快,觉得许锦之不信任自己的能力似的。 “你怎么就知道今晚一定能逮住人?你会算命?还是瞎猫碰到死老鼠?”李渭崖没好气地问他。 许锦之神秘一笑,没有答他的话。 其实,这事儿在许锦之看来简单。他已经知道了凶手的杀人动机,又从不信邪术能治病。既然杀人没用,以凶手的癫狂程度,就只能继续杀人。继续杀人,就要继续买这些东西。 李渭崖因许锦之不搭理自己,正腹诽这人无情呢,利用完人,就把人当破布一样丢弃。 许锦之转而买了几块碧绿色的零嘴儿,递给李渭崖一块道:“这叫颂厅碧,宫廷小吃,外面不给卖,有商贩就偷偷制了来鬼市卖。这东西不便宜,但还是有富裕的百姓买了回去,想尝尝圣人和娘娘们平日吃的零嘴儿。” 李渭崖尝了一块,觉得酥脆香甜,口感却不腻,确实好吃,忍不住又多拿一块。许锦之见况,将剩下的都塞给他,心道:这人倒是不难哄。 就在李渭崖一块接一块地将点心往嘴里塞时,随风低喊:“郎君,你看那人......” 街道的一头缓缓走过来一个男人,随风之所以留意他,是因为鬼市上,大家虽然都穿着低调,但到底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这个男人套着一件宽大的黑袍,从上遮到下,面上还戴着面巾,只露出两只眼睛。 “穿得这样黑,也不怕被人踩着。”李渭崖皱眉,随后,他又仔细看了那人两眼,“我怎么觉得这人这样眼熟?” “或许就是你认识的人呢。”许锦之脸上的笑意渐淡。 黑袍男人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从,三人一道走向刚刚李渭崖去的地儿。 “随风,叫不良人们过来。”许锦之吩咐道。 随风领命前去,许锦之又命李渭崖过去拖住他们。李渭崖做戏做全套,过去对着正在交易的两路人马,各种胡搅蛮缠,一会儿说俩北丐给自己的东西是赝品,要送他们见官;一会儿说黑袍男人跟他的随从,来抢自己的宝贝,做人实在不地道。 一开始,俩北丐还叫屈解释,黑袍男人自始至终保持沉默,由着两个随从劝架。后来,俩北丐在黑袍男人的眼神示意下,撂下狠话,说李渭崖再不走,就打断他的狗腿。 这可给了李渭崖合理动手的由头,他在牢房中关了这么久,活动处处受限,早就想活动活动筋骨了。 “口气倒是不小。”李渭崖故作张狂,引得那俩北丐先动了手。 但这俩土夫子加起来,都不够李渭崖瞧几眼的。交手三两下,俩土夫子就吃了大亏,被打得瘫在地上起不来了。 黑袍男人看了随从一眼,两名随从立刻上前,也都是练家子,但李渭崖跟他们交过手,就知深浅——俩随从的功夫虽比土夫子强了些,但李渭崖依旧看不上。 黑袍男人似乎觉察出不对,转身就想走,却被李渭崖翻身擒住。 “好汉既非求财,我又与好汉无仇无怨,你又何必要惹这出事呢?”黑袍男人哑着嗓子问。 “你怎知我不是求财?难不成你认识我?”李渭崖一把掀了男人脸上的面巾。 不曾想到,此刻受制于李渭崖的男人,竟然是长安县县令王阜知。 “居然是你?”李渭崖惊讶道,不过随即,他面露厌恶神色,只因这个狗官听人说自个儿跟卖花女童有嫌隙,不分青红皂白,就抓了自己邀功。 现在一看,原来是狗官跟这些乞丐狼狈为奸,给自己下套呢。 感受到李渭崖的戾气,王阜知有些慌了,忙道:“好汉,我们之间......这个,从前有些误会。你喜欢这些古董,我也不是不能让,只是......” 李渭崖突然手上一松,吐出一口鲜血,血直接浸染了王阜知的袍子。 身上越来越热,每一寸骨头都仿佛被毒虫啃噬着,又痒又痛。并且,这种感觉愈来愈烈—— 今,今天难道是十五吗?李渭崖艰难地抬头,看到一轮满月悬挂于高空之上,他苦涩地笑了笑,到底是大意了。 几人看到李渭崖这般,面上露出狠色。王阜知的一名随从拔刀,直往李渭崖的要害刺去。李渭崖忍着剧痛躲开,他踉跄着走了几步路,还是被追过来的随从制服。 王阜知长了一张慈眉善目的窝囊脸,但因做事糊涂,百姓们怨声载道,因他天生跛足,私底下都叫他王跛子。 此刻,王阜知的慈眉善目变得阴狠毒辣,他从随从手中接过刀,捏住李渭崖的下巴,冷笑道:“你已经看到我了,我不能让你活着,对不住了。” 说着,他举起刀子,要亲自抹了李渭崖的脖子。而不远处零星几个做生意的小贩,对这边的动静视若无睹。是了,来鬼市做生意的,底子都不干净,谁都不想多管闲事。 千钧一发之际,一枚石子飞了过来,打掉了王阜知手中的刀子。 随后,几名不良人边喊着“官府办事,闲人退避”,边手脚利落地从四面八方扑上去,将王阜知、他的随从以及那俩土夫子一网打尽。 “别来无恙,王县令。”许锦之上前,笑着看向王阜知道。 王阜知看到许锦之,面色阴晴不定,片刻后,硬是撑起精神道:“许少卿,我来买东西,算不得犯法吧?何必这么大阵仗?倒像是瓮中捉鳖。” “买东西就买东西,杀人可就麻烦了。”许锦之笑得温雅,转头笑意全无,“将人全部带回去!” “是。”不良人们奉命将人全部带走。 许锦之这才看到倒在地上的李渭崖,还有他吐的几口鲜血。 “伤着哪里了?你不是武功高强,带着俩随从,能打一群乞丐吗?怎么这么一会儿功夫,被伤成这样?”许锦之自己都未发觉,他语气里透着的关心意味很浓。 “没有伤着......”李渭崖虚弱地说完这句,整个人昏厥过去。 “郎君,最近的医馆是回春堂——”随风道。 “快,找人将他送过去,快,快。”许锦之连说了三声“快”,眼里透着焦急。 随风已经很久没看过自家郎君为谁这般着急了。 第十一章 血祭(十一) 回春堂的郎中姓顾,在附近的几个坊里,名声和医术都还过得去。 见有人重伤,还是大理寺少卿亲自送来的,顾郎中根本顾不得穿戴好衣裳,只草草一披,点了灯,就去看李渭崖。 顾郎中掀开李渭崖的眼皮子瞧了瞧,又给他把了脉,这才开口道:“这名后生乃是中了毒,却是慢毒,虽毒已经沁入五脏六腑,但性命暂时无碍。我这就去开方子抓药,给他化毒。” “中毒?”许锦之蹙眉,联想到李渭崖在长安的经历,实在想不到这毒是从何处来的,不禁问道:“可看出是什么毒?在他体内多久了?” 顾郎中一边抓药,一边回道:“至少十年有余,看不出什么毒。” 中了十多年的毒......这人母亲早逝,身家厚,又中了慢性毒,许锦之不免脑中勾勒出一幕“嫡母早逝,继母暗害嫡子以图家产”的戏码。 这世上人人都求富贵,可富贵向来险中求。富贵人家,总是比寻常人家多担凶险。就好比自己吧,人人都羡慕自个儿年少居高位,却不知,风光背后向来险象丛生。经手的案子越多,得罪的人就越多。太多人在暗处等着揪自己的小辫子了。大理寺卿是个老滑头,有案子的时候依仗自己、奉承自己,一旦案子出了什么岔子,他跑得比谁都快,断断不肯为自己多说几句话的。 思及此,许锦之存了些同病相怜的想法,再看向李渭崖时,目光柔软了许多。 “郎君,待会儿还要煎药,你熬了一宿了,先睡会儿,我同顾郎中看着就好了。”随风看着许锦之眼底下的一片乌青,心疼道。 “不必了,待会儿天就亮了,睡也睡不踏实。”许锦之道。 “那也要歇息一下,天亮了,还要审王县令,到时候又忙得停不下来。”随风劝道。 一想到王阜知,许锦之眉头一皱。 顾郎中此刻已经生了炉子,将药倒入陶罐里,看起火候来,听到随风的话,也附和了一声:“许少卿,你安心睡会儿,炉子我就生在床边,既能取暖,也能看着药。” 听到顾郎中也这么说,许锦之干脆拢了袖子,靠在墙上,闭了眼。 一时间,屋子里静极了,只剩下炉子里火星子从火苗顶端迸发出来的响声。谁也没料到,后半夜,长安又下了一场雪。 李渭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看到天空下雪了,于是,他想找一家酒肆打打牙祭,顺便取暖,但走了很久,只瞧见漫天大雪,却瞧不见一间营生的酒肆。走着走着,他突然吐出一口鲜血,熟悉的痛苦漫过头顶,他倒在雪地里,四肢抽搐,闭眼前的一刻,他在想:自己要是死在雪天里,有没有人知道? 李渭崖眼睛忽地睁开,愣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毛毡上,屋子里隐隐飘着药味儿,炉子往外吐着火苗。 “你醒了?感觉如何?”顾郎中笑眯眯地盯着李渭崖,随即将开好的方子拿给他,“药按时吃,早晚各一副。” 许锦之听到动静,也睁开眼,哑着嗓子说了一句:“你毒性发作,是顾郎中救了你。” “还有我们郎君呢,屋里就一块躺的地方,让给你了,我们守了你一夜。”随风可不想让自家郎君吃亏,忙补充道。 李渭崖忙起身,郑重地分别向顾郎中和许锦之作揖:“感谢顾郎中、许少卿的救命之恩。” 许锦之张了张嘴,很想问他身体里的毒究竟怎么回事,是不是跟自己想的一样,但到底忍住了,只冷冷一句:“既醒了,就回去吧,今日还有事要忙。” 大理寺内,许锦之审王阜知审了一个时辰,王阜知嘴硬,竟是什么都没有说,一口咬定自己只是去淘了几件古玩,遇上有人撒泼抢砸,自己反抗之下,情绪过激,才拿刀了而已,终究没伤到人命。 王阜知是朝廷命官,许锦之不好随意动刑,但他留了个心眼儿,将王阜知暂时收押时,特意叫人带他去瘸老六面前晃了几晃。王阜知一直低着头,看不出端倪。倒是瘸老六瞧见王阜知,眼珠子一动不动盯着他,最后呼出一口浊气,颇有种自觉气数尽了的感觉。 许锦之调查了王阜知家中的情况,才知王阜知有三女一子,老来得子的他,对小儿子宠得很。可这个孩子长大后,却体弱得无法行走。算命先生说,王阜知命中无子送终,令他多行善事以图改命。王阜知为人刁滑,叫他做善事有如要他命。为了保住这个儿子,他将儿子从族谱中剔除,将他改了妻姓,对外只称是妻子家的亲戚来长安借住。原先相安无事,一年前,这个小儿子忽然瘫倒在地,断断续续养了许久,近来病情恶化,王阜知急得很,私底下到处求神拜佛。正路子无用,就打探邪路子。 不止如此,有下人亲眼所见,王阜知买了好些稀奇古怪的青铜器入府,这些青铜器原本是放在书房,后来竟都不见了。 这王家的下人不知是受够了苛待,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一听大理寺来调查,就如同倒豆子般,将自己知道的,全部说了。 大理寺抓了长安县县令的消息很快传开,自然也传到了圣人耳中。 长安县县令,官儿不大,却是京官,只能由圣人钦点的人坐这个位置。于是,圣人立刻传抓人的许锦之入宫觐见。 下了一天的雪,雪停后,湖面上却结了厚厚的冰。 圣上兴致高,正带着后宫妃嫔在湖边观看冰嬉。 据说,回鹘人冬日里将木板系在脚下,便能在冰上驰骋。如此,走路既快,又不会战史鞋袜。后来,长安也时兴了起来,不过,却不是为了日常出行。艺人们能作冰上舞,以此取悦贵人。 许锦之在一旁看着,忽然想到什么,眉头一皱。 新丰县邪庙附近的村民,都说案发前两日见过一个货郎,这个货郎在大雪天走路很快,不留神就没了身影,且那时他带着大理寺一众人实地探查,并没有发现脚印之类的痕迹。 他好像知道凶手是如何离开的了。不过如此一来,王阜知就不可能是凶手。他是跛子,作不得冰嬉。 怪不得王家的下人会倒戈得那么快,想来是王阜知提前安排好的——若他露出马脚,立刻弃车保帅。 若王阜知是那个“车”,谁会是“帅”?能令王阜知甘愿顶罪的人可不多。许锦之想到这里,不免后背一凉。 “仲明来了。”圣人佯装才看到他。 “是。”许锦之恭敬作揖。 这就是圣人的高明之处了。他故意晾着许锦之,是不满他自作主张;不称官名,只称字,又表达亲近之意。 冰上的表演还在继续,圣人却起身,往禁苑的方向而去。许锦之只得默不作声地跟上。 走到一处亭子,圣人挥挥手,示意左右退下,这才问许锦之道:“最近闹得挺凶的那个案子,凶手竟是王阜知?证据确凿吗?” “凶手并非王县令,但他......着实脱不了干系。”许锦之答道。 圣人一愣,许锦之忙将前因后果叙述了一遍。 “你怀疑王阜知替人顶罪?这案子竟这样复杂。”圣人沉默许久,才缓缓说道。 许锦之品咂了一下圣人的话,并未揣摩出其意,干脆直白问道:“案子是继续查下去,还是到此为止?” 王阜知如此昏庸,却能稳居长安县县令的位置,靠的无非是跟王昭容七拐八绕的亲戚关系。王昭容不算得宠,却是恭王之母,地位不低。 许锦之年纪虽轻,却不是什么只一味寻求真相,上敢怼天、下敢斥地,将家人生死、家族荣宠全部抛到脑后的愣头青。 圣人自是听懂了他的意思,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继续查下去,不过,若查出别的什么,记得先来告诉朕。” 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嫌许锦之抓王阜知一事,是自作主张了。 “是。”许锦之躬身应道。 “下去吧。”圣人挥挥手,转头却剧烈咳嗽了两声。 圣人身边的宫人站得稍远,耳朵却尖,忙提了貂裘过来,劝了两句:“虽是立春,天气还冷着,圣上要爱惜自个儿的身子啊。” 许锦之看了一眼,觉得圣人要比上次见时,又清瘦不少,身子是越来越孱弱了。 他摇了摇头,晃去脑子里的杂念,转而出宫。 王阜知嘴里应该是套不出什么了,许锦之只得一面命人去查黄记质库近两个月的典当记录,另一面,打算自己带人再去一趟新丰县。 还记得师长曾说过,若是一件事遇到阻碍,应当另辟蹊径,而非在阻碍上死磕,白白浪费时间而已。 师长是个妙人,曾任国子监祭酒,却因与同僚不睦,愤而辞官。但因其学识渊博,许多考生乃至年轻官员都拜在他门下,只为求他指点一二。许锦之进士及第后,也慕名当过他的学生。只是,天不假年,许锦之坐上大理寺少卿的位置后,他便病逝了。 师长说话时的模样,还依稀在眼前,但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第十二章 血祭(十二) 过了晌午,许锦之才出了城门,抵达新丰县下面一个叫桃花村的地方。 李二牛和周翠莲都是这个村子里的人。 十天过去,村子已经恢复了宁静。一开始,大家还拘着家里的孩子,不要单独外出。但村民们日常要忙着种地、捕猎、捡柴火,并无时间整日照看孩子,一来二去的,孩子们又恢复了往日的自由。 许锦之才找着周翠莲的家,却看到周家张灯结彩的,一派喜庆,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今儿是周翠莲的姐姐周翠芝嫁人的日子。 “周翠芝到嫁龄了?我怎么记得,她只比翠莲大五岁,过了年不过十二?”许锦之问。 随风一向对自家郎君的记性佩服得五体投地,但凡跟案子相关的信息,他都记得一字不差。 “农村嘛,虚报个一两岁,好给姑娘早点说亲。毕竟家里这么多张嘴要吃饭,早点把姑娘嫁出去,就少一张嘴,少点压力了。”站在一旁的一位老妪边瞧热闹,边跟许锦之唠嗑儿。 许锦之脑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怔在原地。 周翠莲的父母、弟弟将周翠芝送出门后,又招揽了乡邻进屋用饭,等忙完后,才得空走出来见许锦之。 “许少卿,抓到杀我家翠莲的凶手了吗?”男人搓着手,一脸期待地问道。 许锦之含糊地回了一句:“有点眉目了。” “哦,哦,那就好,翠莲这孩子特别懂事。等抓到凶手了,我非要往他脸上丢石头,砸烂他的脸不可!”男人恶狠狠道,说完突然觉得今儿是自家大姑娘嫁人的好日子,要说点吉利话,再加上面对的是城里来的大官,又扯出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来。 “周大,我有个问题,你需如实回答,你们家翠莲也是谎报了岁数的吗?”许锦之问。 “贵人,我们这儿的习俗,就是姑娘生下来就多报一两岁的。不光我们一户人家,家家户户都是。”周大媳妇儿忙插了一嘴。 “我不管你们这儿的习俗,但你们的习俗,害死了你们的二女儿。”许锦之冷冷道。 周大和他媳妇儿愣了一下,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贵人,这话怎么说的?”周大媳妇儿有些不服。 “凶手一共杀了两女一男,用作祭祀。祭祀邪神,不光要用一对儿童男童女,连生辰八字都有讲究。你们夫妇谎报的周翠莲的生辰,刚好是凶手需要的童女生辰。”许锦之说道。 周大媳妇儿一听,顿时瘫坐在地上。 “周翠莲尸体被发现后的两日,你们还见过那个货郎没有?”许锦之又问。 周大和媳妇儿都说没见过。 “陌生人呢?”许锦之再问。 周大媳妇儿依旧摇头,双手捂着脸,就嚎哭了起来,说着自己害死女儿这样的话。而周大略镇定一些,想了片刻,却也是摇头。 接着,便是去李二牛家。李二牛家里的气氛,比周家要惨淡许多。 农村的男娃金贵,每户人家要是没个男娃,不光失去劳动力,还要被人吃绝户。不像城里,女人可以立女户,要做生意,要嫁人,都有得选择。 李二牛家里穷得叮当响,他阿耶是村子里有名的捕猎手,可惜染上赌瘾。李二牛的娘生李二牛时大出血,命虽保住了,却再无法生育。李二牛出事后,李家就剩下一个女娃。于是,李二牛的阿耶终日不是赌博,就是打媳妇儿出气,说她害得老李家断子绝孙。 许锦之一行人走到门口时,李二牛他娘刚要往墙上撞,被不良人救下。 不良人看不下去有男人这么欺负女人,上去就要教训李大,却被许锦之拦下。许锦之问了李大和他媳妇儿一样的问题,随后便带人离开。 “少卿,你为什么要拦着我?”不良人出了门,便不服气地问出声。 “这男人欺软怕硬,你今日教训了他,等我们走后,他便会变本加厉地发泄在他媳妇儿身上,你能看顾他家里几时?等此案了结,我会上书圣人,将城里的女人社推行至乡下,叫女人们有个保障自己权益的地方。”许锦之回道。 不良人无言,因为许锦之的办法,确实更为稳妥。 随风趁机问了一声:“郎君,我们现在去山上吗?” “去山上作甚?”许锦之看了他一眼,“去县衙。” 随风一路上想了挺久,终于想明白缘由:凶手能准确知道孩子们的生辰八字,一定看过户籍册子,可这些册子都在县衙存放着,说明凶手跟县令一定认识。不过,郎君为何问村民们有没有再见过凶手,这点随风却参不透。难道凶手还要杀人不成?就算他要杀人,也不至于总盯着这一个村子杀吧。 新丰县的县令封海清,一没背景,二无过人的能力。不过,他深谙官场迎合之道,早听闻许锦之铁面无私的名号,见他来,早早亲自出来迎接。 不过,许锦之根本不吃官场上这套,一来,就径直问他:“桃花村的户籍都放在哪里?近两个月有谁翻过?” 封海清一愣,“附近几个村子,还有县里的户籍册子,都在书阁堆着呢。一个月前,衙门派人走访过村里,登记新出生的孩子信息。衙门的书吏、办事的衙役和在下都翻过。” “这些人现在都在县衙吗?”许锦之问。 “都在。”封海清转身就交代下去,让经手这件事的人都去前院儿集合。 不一会儿,所有人都到齐了,唯独缺了一个。 “张牟去哪儿了?”封海清问。 “回县令的话,张牟说自己肚子疼,要去如厕,待会儿就过来。”与张牟关系较好的一名衙役答。 许锦之看了身后的不良人一眼,几名不良人迅速去往后院儿,刚巧看到一个男人鬼鬼祟祟,正欲爬墙。 “给老子下来!”一不良人吼道。 张牟吓得手脚一软,竟摔到地上,他顾不得疼,起身就要跑,被几名不良人牢牢按住,提到了前院儿。 张牟胆子小,许锦之还没审问,他就自己招了。 据他所说,一月十九这天,有个戴帷帽的男子突然找上自己,要自己帮着找七月子时出生的男童和一月午时出生的女童各一名,年龄和家的方位也都规定得很死。张牟觉得奇怪,直接拒绝了,还说要送他见官。但男子掏出了一贯铜钱,张牟这个人嗜赌,见到钱就什么原则都忘了,于是接下了这个活计。 “新丰县下面一共二十七个村子,我们一天走一个,约定二十七天后在浮山山脚下见面。当我走到桃花村的时候,正巧发现两个符合他要求的孩子,就暗地里记下,告诉了他。”张牟说完,还不忘替自己申辩一句,“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没有杀人啊!” “你与那男子打交道两次,可记得他的相貌、身形?能说出一些特征也好。”许锦之道。 张牟倒像是真的认真去想了,可想了半天,却只是摇头,“当时风将他帷帽上的纱布吹起来一角,我看到了他的面容,应该是长得极普通,不然我不会没印象。至于身形......不胖不瘦的,跟我差不多高。” 张牟身量五尺七八寸的样子,大多数男人都这么高。所以,张牟的一番回答,在众人听来,等于没说。 问完话后,封海清上前请示:“此人是关押在县衙大牢,还是......” 许锦之看了他一眼,“涉及童男童女案的犯人,自然是关押在大理寺大牢。” 话刚落地,几名不良人便麻利地将张牟捆住,直接带走。 回城的路上,许锦之一直在思考凶手、王阜知和瘸老六之间的关系。王阜知是京官,瘸老六是个乞丐,那凶手到底是什么身份,能将这俩人串联在一起做事?并且,事情败露,这俩人态度一致:宁可自己顶罪,也不肯暴露凶手。按照许锦之的认知,要么,如先前猜测的那样,凶手的身份令二人畏惧;要么,凶手捏住了王阜知与瘸老六的七寸。 正思考着,随风忍不住将自己心中的疑问问出:“郎君,你为什么觉得凶手一定会在杀人后返回来呢?你今天问周翠莲、李二牛家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用意?我一直没想明白。” 许锦之回过神来,答道:“你还记得两年前我们经手过的一个案子吗?凶杀当采花贼,事后还要将人虐杀。凶手很狡猾,当时官府累得人仰马翻,也找不到他的踪迹。后来,他暴露自己,竟是因为折返杀人现场所致。有些凶手骨子里的恶是天生的,他们返回杀人现场,为的是回味过程,以及躲在暗处,享受将官府中人耍得团团转的优越感。不过,我们这个案子的凶手心思缜密,他像一个操纵木偶的艺人一样,摆在明面上的,只有那些无法开口说真话的木偶,他的身影,我们根本窥探不得。” 顿了顿,许锦之又道:“眼下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是,凶手不是天生的杀戮者,瑶儿的八字符合他的要求,更何况,我们抓住了两个线人,已经打草惊蛇。短期内,他不会再犯案。只是,时间久了,就不好说了。” “一定会抓到的!”不知为什么,随风对自家郎君始终信心满满。 第十三章 血祭(十三) 黄记质库近两个月的典当记录被呈送到许锦之面前,和账目一起的,还有一块玉佩、一支金丝花簪和一只镶嵌了红蓝宝石的香盒。 玉佩和香盒倒没什么,主要是那支金丝花簪,做工实在精巧,簪首盘曲多层吉祥纹样,边缘缀有金箔剪成法小花,一般的首饰行可没有这样的手艺。许锦之细细翻看,在簪尾看到小小的疑似铃铛的图案。这个图案和别的纹样放在一根簪子上,显得突兀。所以,许锦之断定,这应当是店铺特有的记号。 办这个案子数天以来,许锦之头一次不用三催四请的,早早就回了家。 陪母亲用完晚饭后,许锦之拿出簪子,请母亲帮忙看看,这是哪家首饰行的手艺。 许母细细端详后,目光发亮,“这记号我看着眼熟,当是朝暮阁的簪子。” 听许母介绍,朝暮阁是长安最受娘子们青睐的首饰行,多年来屹立不倒。不过,这家首饰行不卖成品,只接受定制。娘子们说完要求,掌柜的要去采购材料,匠人再制作,前后时间低则数月,高则一两年。而且,朝暮阁的要价奇高,若不是富贵人家,根本消费不起。 “据说,朝暮阁的女掌柜头上常年插着一根挂着金铃铛的簪子,所以铃铛,就成了朝暮阁特有的记号。长安的很多人家,都是在家中女孩儿及笄的前两年就去预订了,好给女孩儿戴了撑场面,将来也好作为陪嫁。”许母说。 女儿家的东西,许锦之向来不关注,他自幼也不住在长安,不知道也不稀奇。 但知道后,许锦之次日就命人去朝暮阁,查找这根金丝花簪的主人。不成想,派去的人竟吃了个闭门羹。 “少卿,朝暮阁的掌柜不肯配合,说......除非您亲自去。”属下低着头,不敢瞧许锦之的脸色。 不过,许锦之没有责备他办事不力,只是面无表情地答了一句:“我知道了,我即刻去。” 昨儿晚上听母亲介绍完朝暮阁,许锦之就猜到,掌柜拿捏住了这么多富贵人家的女眷,心态上只能分两极:要么更擅做人,要么眼高于顶。很可惜,她是后者。 只是眼高于顶倒还好办,偏偏,她还轻佻。 许锦之打听了朝暮阁坐落的地儿,单枪匹马赴会,发现朝暮阁不但地处达官贵人们平日不愿踏足的西市,门头还极其不起眼。他报了名姓,便有年轻的娘子引他上楼。 年轻娘子步伐有力,许锦之虽不习武,但一听,便知这位娘子习武。他心下顿时了然,敢将首饰行开在鱼龙混杂的西市,又不请人护着,只用两三个娘子来接待客人,想必这些娘子都不简单。 “许少卿来了。”说话的应当就是本店的女掌柜邱娘子。 只见她披着一身银灰狐裘,慵懒地半躺在毛毡上,正用火折子将某种植物点燃,不断吸食其烟雾。 “邱掌柜,某特来借朝暮阁簿录一用,用完立刻归还。”许锦之作揖道。 “我知道,查案嘛。”邱掌柜起身,从毛毡下取出早已备好的簿录,倚到许锦之身边,身子跟无骨似地,直往人身上靠,脚上的金铃铛和玉石配饰相撞,发出蛊惑人心的声音。 许锦之伸手去取,邱掌柜却用簿录将他的手打掉。许锦之看向她,她却笑得张扬,甚至腾出另一只手,捏了捏许锦之的脸。 邱掌柜手臂上的红色胎记在许锦之眼前一晃,他鼻间立刻钻入一股奇特的香气,当下身子半软,连忙晃了晃脑袋,不动声色地离邱掌柜远了些。 “还请邱掌柜......” “请我自重是吗?”邱掌柜打断他的话,耸了耸肩,又坐回毛毡上,“你们父子俩都这样没趣儿。” 父子俩?她认识自己的父亲?可父亲过世多年,难不成她是父亲的故人?许锦之又看了她几眼,细细的纹路早已不是脂粉能遮掩得住的,但胜在肌肤雪白,眼角媚意横生。都道是半老徐娘,但要真说岁数,却是说不太上来。 见许锦之面露疑惑,邱掌柜将手中簿录丢给他,“你别怪我不配合,我不是故意拿乔,只是想见见你罢了。今日当面见过,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许锦之捡起簿录就要走,邱掌柜又道:“案子破了,我请你吃茶。” 许锦之作揖离开,没有直接应下,也没有拒绝。 回到大理寺,许锦之来不及多想邱掌柜的古怪,立刻坐在案前翻阅起簿录来,终于找到金丝花簪的出处——乾元二年,卢氏族人订制此花簪,为次年出嫁的卢娘子添妆。 在许锦之的记忆里,他熟知的姓卢的娘子只有一位——卢娘子,出生于范阳卢氏,于乾元三年下嫁时任弘文馆校书郎一职的何延卿。第二年,卢娘子为何延卿生下一子,取名何从珂。何延卿博学多才,后来升至国子监祭酒。爱妻病逝之后,他无意再娶,而是将精力都放在了教学上,自此桃李满天下。 如今,何延卿也故去了,只余何从珂一人。 随风进屋的时候,看到自家郎君坐在胡床上一动不动,案上的热茶早已冷了多时。 他觉得不对劲儿,轻声喊道:“郎君,郎君你身子不适吗?” 许锦之抬头,隐下情绪,声音却嘶哑,“你去户部替我跑一趟,查王阜知从出生开始的所有信息。” “是。”随风领命下去,过了会儿又折回来,“郎君,王县令的夫人到大理寺来了,说是自己的儿子快死了,希望能让儿子见到父亲最后一面。裴寺卿让你过去。” 许锦之起身,过去前厅,看到裴游之正在宽慰一名哭哭啼啼的妇人。 “仲明,你来了。这是王县令的夫人周氏。”裴游之看到许锦之,仿佛看到救星。 “王夫人,这位便是许少卿,你丈夫的案子全权由他负责。”裴游之面向妇人,巴不得赶紧将这个烫手山芋甩出去。 “许少卿,求求你了,妾身自知阿郎犯下大罪,不敢求饶恕,只求能让小儿再见他父亲最后一面,妾身给您磕头了。”说着,王夫人便立刻跪在地上,磕起头来。 许锦之忙令人将她扶起来,看到她一张与王阜知三分相似的面容,心下起了一股怪异的感觉。 “夫人使不得。法外有情,你的请求,律法上是可行的。”许锦之看向裴游之。 裴游之忙接话:“本官命人看护王县令回家一趟便是了。” 王夫人连忙躬身道谢。 立于一边的婢子搀扶王夫人离去,裴游之捋了捋花白的胡须,不住叹气摇头。 这老头儿平日里一味躲懒怕事,但心肠不坏,尤其怜惜罪犯家眷,总说男人犯了罪,受罪的却是他的妻子儿女。 到了快散衙的时候,随风从户部归来,带回来王阜知的信息。 “郎君,户部能查到的也有限。王县令出身于琅玡王氏旁支,又与宫中王昭容有着七拐八绕的亲戚关系,他科举时的成绩并不出众,但王家后辈多平庸,为了维持家族势力,便倾全力,将他捧到了如今的位置上。” “别的倒没什么,有两点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其一,王县令居然也曾拜在何大儒门下,跟郎君算是师兄弟呢;其二,就是他夫人的信息,根本查不到记载。我打听了又打听,说是王县令未出仕前就定下如今的妻子,其妻不过小门小户出身,但王县令爱之敬之,发达后也不肯抛弃。” “这样看,王县令也不算一无是处。”随风说完自己打听来的结果后,又补了这样一句评价。 随风沉浸在自己对王阜知的认知里,却没留意许锦之的面色已变得越来越难看。 许久,许锦之艰难开口:“明日,你去查一个人一月十九和二月初三的出城记录。” “查谁?”随风问道。 “何从珂。”许锦之答道。 随风一愣。 第十四章 血祭(十四) 看护王阜知归家看儿子的衙卫们回来后,一直在聊在王家见到的怪事——王阜知有三女一子,均为王夫人所生。儿子病怏怏,家里的三个女孩儿中,只有一个忙前忙后,一会儿照看已经伤心到极致的母亲,一会儿交代下人如何做事云云。另两个,在家中也整日戴着帷帽,畏畏缩缩的,很怕见人似的。 “你们说,这王县令是怎么教导家中小娘子的,怎么还区别对待?”一衙卫笑着调侃。 “兴许是一个长得好看,另两个长得丑的缘故吧。”另一衙卫回道,又环顾四周一圈,压低了声音继续道:“听说,咱们看到的那个,已经说了人家了。那两个戴帷帽的,年岁还大些,居然到现在没说亲,可不就是长得丑嘛。” “同一个耶娘生的,居然差别这样大,也是奇了。”衙卫笑道。 这些闲话落在许锦之耳中,更是佐证他心中一个可怕的猜想。 翌日下午,随风从武侯铺回来,告诉许锦之:“郎君,何,何郎君一月十九和二月初三确实出过城。” 说这句话时,随风的声音在发颤。他自幼跟着许锦之,知道自家郎君这一路走来,放在心上的知交甚少,何郎君算是其中之一。 昨日,郎君令自己去查何郎君的出城记录时,他就反应过来什么。他一面奔波,一面在心中祈祷,希望何郎君与此案无关。但是,结果并不遂他意。 许锦之像是被抽去所有的力气,重重撞到门框上,发出一声闷响。他不断摇头苦笑,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我怕是他,但世事往往是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郎君......”随风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 “罢了,罢了。”许锦之勉强支起身体,摇摇晃晃往外走去。 牢房中,许锦之同王阜知相对而坐。 “许少卿,你看我是不是又苍老了许多?”王阜知将一缕乱发捋至耳后,嘶哑着嗓子问他。 “节哀。”许锦之知道他的儿子已没多久可活,便劝了这一句。 王阜知苦涩地摇摇头,自胸腔中发出一声声悲鸣。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许锦之突然说,“从前,武清县有户已经败落了的人家,千方百计供出了一位进士,本想着,用家族的名声和进士的好前程,替他攀附一门好亲事。奈何,进士早有了心上人,心上人出自小门小户,他以死相逼,才娶了她当妻子。” 王阜知突然抬头,死死盯住他。 “进士的官运不错,虽然能力平庸,但因出自世家大族,又有个在宫中诞育皇子的远亲妃嫔,居然谋得京官。不过,进士的官运虽好,子女运就不行了。妻子十月怀胎,诞下一个女儿,却生得畸形。进士和妻子原本想要悄悄处理掉这个女儿,但因是第一个孩子,根本舍不得,还是留了下来。过了两年,妻子再次怀孕,又诞下一个女儿,也是畸形。进士心中疑窦丛生,因为在他的认知里,如非老天刻意惩罚,那便只剩下一个可能——内乱生子。” 王阜知听到这里,已经坐不住了,他阴恻恻地望向许锦之,“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之前一直在想,你为何愿意为凶手顶下杀人罪名。要么,凶手的身份背景,令你畏惧;要么,凶手拿捏住了你的把柄,这个把柄比认下杀人罪还要可怕得多。《唐律》规定,杀人者可通过缴纳赎刑财来获得赦免的机会,但有十恶不可赦,其中一项便是内乱。”许锦之说到这里,语气顿了顿,“你四个孩子中,只有一个孩子健康,其余三个,要么畸形,要么天生体弱。我命人去户部查过你的信息,发现你妻子的信息早被人抹去了。你既已知你和你妻子的结合,可能会诞下畸形孩儿,为何还要一直生,去连累孩子?” “我其实就是不甘心。”王阜知呼出一口浊气,当这个秘密被道穿后,他反而觉得无比轻松,“我父亲去得早,他在外面偷娶二房之事,我和母亲根本不知晓。那个女人后来带着女儿改嫁,女儿自然也就改了姓。我后来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查到这桩旧事,内心几度崩溃。可是事已至此,我能如何呢?我想着,只要一直生下去,总能生出健康的孩子吧。三娘出生时,我和妻子都很高兴,虽然不是能传宗接代的男孩儿,但总归是个健康的孩子。结果,我盼来盼去的第四个孩子虽然是个男孩儿,却先天体弱,郎中说他活不到大,我偏不信。我这些年贪来的财,半数用来给这孩子寻良医、买名贵药材,却还是留不住。” “何从珂为什么会知道这些?”许锦之问道。 王阜知立刻神色紧张起来,后随后义项,许锦之能来同自己说这些,想必案子的真相已经水落石出,便又放松不少。 “说来也巧,我父亲的二房,后来嫁的那个男人,居然跟师长是同乡。乡里乡亲的,便也瞒不住什么。”王阜知苦笑。 竟是这样巧合?不过,纵然师长跟王阜知有这些渊源,这些事都是旧事,何从珂究竟从何得知?许锦之瞧王阜知的神情,应当是将知道的,全部吐出来了,再问,也问不出什么。 “许少卿,能否请你帮我一个忙。”王阜知诚恳地说道。 “你族中若还有关系较近的亲友,我会代你,将你的孩子们交由对方抚养。”许锦之早已猜到王阜知所求。 十恶之罪不赦,王阜知和他的夫人死罪难逃。王阜知的母亲也已过世,唯一放不下的,大概只剩下孩子了。 “不必了,我是想请少卿,将元娘、二娘的头发绞了,送去做姑子。三娘的夫家若还肯要她,那便好。若是不肯,也一并绞了头发做姑子去。”王阜知说。 许锦之一愣,想了一想,大概王阜知觉得,自己的女儿天生畸形,没有父母护着,就算有亲戚肯收养,也定会事事艰难。还不如绞了头发,遁入空门,好歹落个清净。 “是,我知道了。”许锦之道。 第十五章 血祭(十五) 出了大理寺牢狱,许锦之去东市的点心铺子买了一笼水晶龙凤糕,拿油纸包了,独自前往何家。 “你来了。”何从珂只听他的脚步,便知是他。 因许锦之跟何从珂关系亲近,所以许锦之来,何家的下人不需通报,都是直接让进的。 许锦之看到何从珂正背对自己,手持三根香,敬拜菩萨。 “师兄的信仰真是广泛,既信了菩萨,又信一些我从前都没听过的神。”许锦之轻声道。 何从珂后背僵了一僵,但还是虔诚地朝菩萨像拜了三拜,将香插到香炉里,这才转过身来。 “你先下去吧,把门关上。”何从珂对屋内下人说道。 当屋内只剩下许锦之与何从珂二人时,何从珂才淡笑着发问:“你都知道了?” “两个月前,你去鬼市,结识了瘸老六,以你阿娘的嫁妆——一支金丝花簪为抵押,换了商墓的祭器。随后,你又花钱买通新丰县县衙衙役张牟,找到了八字吻合你要求的童男童女。不料,那女童竟谎报了年纪,于是,你只得另寻童女。瘸老六替你寻了个合适的,正是他的徒弟。刚好,这个女徒弟跟一外来商人起过冲突,杀完人后可以嫁祸给他。如今,证据确凿,王阜知也全部招了。”许锦之说道。 何从珂并不狡辩,只是伸出双手,做出一副甘愿被缚的姿态来,“那就请许少卿抓我归案吧。” 许锦之却是一动不动,“师兄有何难言之隐?是否......患了隐疾?” “仲明,你一向铁面无私,怎么这会儿却这样磨蹭?”何从珂依旧淡笑着,“我身体康健,并无隐疾,亦无其他难言之隐。” 许锦之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痛苦已经消失不见。 “师兄既不想在这儿说,那便去大理寺的刑房说吧。”说完,许锦之抓住何从珂的手腕,就要带他走。 “稍等,等香炉里的香烧完吧。人走香灭,才没有隐患。”何从珂突然道。 于是,在等待香灭的时间里,二人相对而立,却是无言。 许锦之的目光透过香炉,飘到了后院儿——那里葬着何从珂的父亲、也是他的师长。 师长说自己是没根的人,死后,尸骨就不迁入祖坟了,安置在后院儿即可。家在,他的魂魄才能安宁。 最初,许锦之来何家,总会去后院儿祭拜师长。后来有一天,他再来时,却发现后院儿的门被一把大锁锁住。 何从珂解释,师长给他托梦,说不愿被人打扰,故而锁了门。 许锦之信了这话,还半开玩笑,半难过地问他,别人就罢了,难道自己来瞧瞧他老人家,也算是打扰吗? 何从珂赶忙宽慰许锦之,说父亲落入幽冥,失了人智,大约是糊涂了。若父亲还来自己梦中,他定要扯着好好问一问。 思绪拉扯回头,许锦之的目光又落回何从珂的脸上。 香已燃尽,对方转过头来,五官极其平淡的一张脸。许锦之又想起从前二人之间的玩笑话。 那时,许锦之刚到弱冠之年,却是进士及第,又长了一副绝佳的好容貌,成了长安城许多小娘子的春闺梦里人。何从珂对他的待遇十分艳羡,笑说如果自己生而为女,定是要借着父亲这层关系,与许锦之来个“亲上加亲”的。许锦之唬着一张脸,说他胡闹,自己耳朵根子却红了不少。 许锦之出生于江南,江南冬日少雪,哪怕下了,也是薄薄一层,根本积不起来,故而从未见过冰嬉。何从珂赠他冰鞋,教会他如何在冰上前行。 这许多的美好记忆,如今想来,却都是将他钉在凶手这块木头上的铁证,真正是讽刺至极。 半夜,李渭崖忽然被一阵脚步声和锁链的声音惊醒,他侧耳倾听,原来是牢狱里又关进来新人了。 “何郎君受了鞭刑和烙刑,还不肯交代杀人原因吗?横竖都是一个下场,何苦要多受这些刑罚?难道何郎君在替谁打掩护不成?”是司狱胡髯的声音。 对方并不答话,只是发出一阵半是闷笑、半是痛苦呻吟的抽气声。 “如果不是看在许少卿的面子上,早就给你上酷刑了。”胡髯似乎认为对方的沉默,是对自己的挑衅,语气有些气急败坏了。 “呸!”对方啐了一口唾沫。 胡髯真的怒了,抬脚往对方身上踹去,随即一边命人锁门,一边骂道:“还当自己是大儒家的郎君呢,子不教父之过,你这种畜生做出这种恶劣的事,恐怕何大儒曾经的声名也是吹出来的吧。” 胡髯和手下走远,走廊再次陷入寂静。 李渭崖却是睡不着了,心下觉得不安,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儿一样。 到了下半夜,李渭崖忽然觉得很热,耳边传来一声声尖叫:“不好了,走水了!” 一时间,囚犯们拼命摇门呐喊,却无人理会他们。 李渭崖试着劈开锁链,奈何大理寺牢狱的锁链十分坚硬,短时间内竟拿它毫无办法。 过去甘愿被这道锁困住,是因为他身上担着任务,不想像寻常通缉犯一样躲躲藏藏。但现在,他再不撬了这把锁,怕是要葬身火海了。 不远处传出打斗声,眼见火光逼近,李渭崖闭眼运了运内力,正要一掌劈开锁链,一名衙卫跑来,迅速给他开了锁,“李郎君,我们都知道你武功盖世,有人劫狱,童男童女案的凶手跑了,你快想想办法吧。” 李渭崖来不及多想,忙跑出去,见外面已经乱作一团:守夜的衙卫们一半与黑衣人厮杀搏斗,一半忙着救火。再看胡髯胸口已经被剑扎出一个血窟窿,仍不退缩,勇猛地与劫狱者作战。 一黑衣人见胡髯受重伤,出招变缓,正欲一剑刺穿他的喉咙,送他上路。李渭崖将内力输送到手心,在牢房内没有劈出的那一掌,重重击向黑衣人。黑衣人手中的剑掉落,顿时吐出两口鲜血,倒地不起。 其他黑衣人见况,知道是高手来了,不再恋战,忙要撤退。 “杀人放火完就要跑,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李渭崖目光一凛,脚下轻踩,飞身而出,挡住了黑衣人的退路。 黑衣人们互看一眼,眼底露出杀意,齐齐而上,却根本不是李渭崖的对手。李渭崖身姿矫健,仿佛浑身有眼,轻松便避开了黑衣人们的围攻,他赤手空拳,将这群人打得节节败退。 “郎君先走,我等善后。”一黑衣人望向另一黑衣人道。 那人点点头,手上的剑没有刺向李渭崖,却是往后飞去,将胡髯连人带剑,插在墙壁上。那剑正中他咽喉,胡髯连一个字都未说出口,就咽了气,瞪着的眼睛,分明死不瞑目。 “敢羞辱我父亲,死有余辜!”那人冷声道。 四周响起哀嚎声:“胡司狱!” 所有的黑衣人围成一个阵,肃身的杀意令李渭崖感觉一阵寒意,心下明白这群人欲死战来保他们所谓的郎君逃走。 不过,他怎么可能让他们如愿? 李渭崖踢起地上的剑,再一把刺向何从珂的小腹,也将他钉在墙上,动弹不得。不过,李渭崖刺中的是他的任脉,不会致命,只会令他四肢麻痹、丹田气机不升,十分痛苦。 至于其他人使出的阵法,对于李渭崖来说,更像个笑话。 黑衣人们见打不过,从袖子中挥洒出迷香,李渭崖嗅入鼻中,忽觉浑身发热,内力似乎被压住了。 不好!李渭崖心中暗叫一声。 “主人,我们来了!”是玉奴的声音。 只见玉奴和阿虎从黑暗中飞出,玉奴衣袖挥舞间,也洒出一种带有异香的粉末,黑衣人们忽觉浑身发痒,无法集中精神,片刻后就被阿虎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