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不要持续丢弃坏狗》 第1章 好久不见 今天除夕,年三十夜里,温颂没有回家,跟几个朋友约在老地方聚。 “老地方”是个会所,规模不大,也不挣钱。 环城北路附近,一条不打眼的岔道口,半道进去有个可以停车的地方——私人领地,专门买下拆了房子铺平地,方便客人停车。 照老板的说法,温颂不算客人,算自己人。 所以他在这个私人车场里还有专门的个人车位,位子上挂着个牌子,上边刻着“不让停”。 晚上邪了门,会所里人还不少。 亏得这牌子,要不温颂姗姗来迟,开来的宾利还没地停,只能横路边。 挂名的老板叫陈年,跟温颂很熟,一起玩的人里还有个叫夏夏的小娘炮,几人一般大,说发小也算不上,比普通朋友的交情又好上不少。 当初合伙拿钱开这会所,就是为了在家外头有个不花钱,也隐蔽的常驻地。 “要不你下桌吧,让小颂来!” 夏夏性子急,看陈年一手的烂牌,一双画了眼影的桃花眼扑棱棱闪,就来劲儿:“行不行呀,这大过年的,多晦气!” 陈年黑眉黑目,笑起来很淡,被埋汰也显得格外温吞。 “我不下。”陈年说,“厚积薄发,前输后赢,懂不懂?” “那我不跟你一家了!一晚上尽掏兜了!” 夏夏不满叫道。 “随你,”陈年说,“小颂说了不上桌,你见他什么时候打过牌?不跟我一家你想跟谁?” 陈年有意替他开脱,温颂当然领情。 他眉眼俱笑,也不知道人怎么长的,十三四岁那会儿显得比同龄人都要成熟,打小就是一张轮廓清隽的漂亮脸蛋。 可现在结婚都好几年了,偏偏好像还没长定,连着眉骨、鼻梁,嘴唇和下巴的线条优雅又青涩,显得清冷的眉下,是一双小鹿一样纯良的眼睛。 他这一下璀然笑起来,原本连脑袋都快扎进牌桌上的几个男人瞬间抬眼瞄,看得直发愣。 其中有个趁着酒劲儿上脑门,大着胆子,想招呼一句:“颂哥,别啊!竞明看得紧,好不容易见你一回,一起来玩儿啊?” “去去去!” 话音没落地。 夏夏就瞪人,微微上挑的眼尾带着怒意,张口就骂:“我费心请来的贵客,跟姓赵的有什么关系?!哎哟您可大牌了,打个破牌,还得有人陪着玩!” 他一直就这风格,说话做事主要看心情,嬉笑怒骂,全都寻常。 那人挨了骂,也不气。 笑嘻嘻地说:“大过年的怎这儿大火气,怎么啦?年底拉的财务报表不好看,给家里老妈逮住骂?” 夏夏白眼一翻,懒得理他。 这话落在陈年耳朵里,他下意识看眼温颂。 倒不是温颂今年亏钱,他亲生爹妈死得都早,想被骂都轮不着。 被赵家收养,又跟赵竞明结婚,更是没人骂他。 只是赵家这几年跟他妈撞太岁了一样,生意年年走下坡路,集团的板块丢一个,再丢一个。 赵竞明以前还有闲心混在他们这个小圈子里,理由是温颂太靓,不看紧点,他太怕老婆给人看去。 可在这兵荒马乱的时间节点正好毕业,接手集团事务,他们几个朋友已经很久没见赵竞明跟温颂一起出现了——至于他俩的爹,赵宏盛,许是害怕丢人,也久不露面。 温颂听见,也不知道有没有往心里去。 他笑着附到夏夏耳边,本想说句什么,突然有人说起,有朋友年前才相亲,年后就商量了要结婚,快得吓人! 话赶话到这儿。 就有人来问温颂看法:“你闭嘴,已婚人士来发言。是闪婚好,还是像你们这样青梅竹马水到渠成的好?” 温颂:“别结婚比较好。” 朋友们哈哈大笑,温颂也笑起来。 他面上总是带点笑意,不多,但他一直不算情绪多少外露的人,因此这不明显的笑也不会让人觉得他这大过年的,其实并不愿意过来跟这帮抱团玩的二世祖瞎混。 大家都当温颂说了句俏皮话。 果然温颂笑笑,对那人说:“开玩笑的……其实幸福就好。” 年三十的晚上,外头街上都没什么人,包厢的门倒是被人从外面敲响。 “咚,咚。” 这会儿夏夏可正摩拳擦掌,替下陈年,准备雀神附体一展宏图。 被敲门声打扰,夏夏漂亮的桃花眼一眯,被搅了兴致,语气跟着差下来,不耐地抬声问:“谁啊!” 外头的人没有回答。 门又“咚咚”被敲两下。 这下连陈年都觉得奇怪。 会所里总共没几个包厢,来的都是熟人,夜里的酒水早早撤下,全被换成了解酒的陈皮普洱茶,更没道理喝多了走错…… 他正欲起身去看,门“咔嚓”一声开了。 屋里人都愣了……合着这几声敲门不是征求意见,而是通知。 温颂也没免俗。 他维持单手支着下巴,歪头半靠在沙发上的姿势,抬眼望去。 就见室内暖气呼呼的,这人还套一件长款羊绒大衣。 跟夏夏不同,这个不速之客虽然也长着一双多情的桃花眼,但那漆黑到几乎夺目的眼珠无疑削弱了几分天然的风流,反添几分冷厉,周身外放的攻击性。 他身量很高,剪裁合身的大衣非但没能压住个头,反而更显比例优越,让人忍不住心生遐想,期待这身衣服下藏着的是何等诱人的身体。 而他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五官显然没有辜负身材……说得俗气点,就是有一张看起来就很带劲的脸。 陈年挑了挑眉,暗自长舒一口气。 纵使多年没见,他也一下子就认出了来人。作为主家,陈年率先起身相迎,伸出手:“好久不见……现在是不是该叫你贺言铮。” “是啊,好久不见。” 贺言铮与他抬手相握,不轻不重地摇了一下,明亮的眼睛却一瞬不眨地直直越过他,望着角落里坐着,眼尾微微上挑,正与自己对视的温颂。 众人好整以暇,纷纷围观两人同框。 要知东城近年两大新闻。 一是美业老板娘出轨十八岁男大,被糟糠之夫怒砸美容院。 二么,就是赵家流年不利,大儿子赵竞明订婚前夕为爱出柜,娶的还是养子温颂。 而小儿子干脆不是自己亲生。 贺言铮半路出走之前,也被赵宏盛当作亲生儿子真心疼了十八年,别人是听说,陈年跟夏夏都是亲眼见证其中几年眼前的男人有多黏温颂,感情好得简直超过亲兄弟。 因此他这次进来,说是停车的时候不小心把温颂的车给刮了,擦得狠,屋里人也没什么太大动静。 至多不过在心里窃喜…… 哟,继贺家大少爷在谢师宴上高调宣布回国发展以后,第一次私下露面,还跟前家人碰上,这等场面竟然让我撞见! 一群人遮遮掩掩,状似无意,瞟着这边动静。 就见风尘仆仆,急着进门找人赔礼道歉的年轻男人眼睛微微下垂,收敛气势,露出一副抱歉的神情,车技不够,礼数周全。 温颂没法说他什么。 而众目睽睽之下。 依他邀请,出门看眼车况,商量一下后续赔偿,好像也就成了顺水推舟,谁也不会多余在意的事。 新鲜劲儿也就一会。 这个时候,能在这屋里打牌的人都大差不差——家里管束不严,偏偏家底都厚,肩上不压担子,说起父母的名儿都在市里算得上有名有姓,自己也有脸有皮,不至于揪着这点热闹,知道点内情就当作什么荣耀。 暖风吹着,酒劲儿跟着上来,牌桌上的男人们继续发牌,躺得横七竖八,眼睛只盯着牌面。 连夏夏都挽起袖子准备做庄……温颂合上外套,走出去,身后的贺言铮跟着出门,反手关门,压紧缝,连一丝风都透不进去。 他漆黑一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温颂那道清瘦的背影。 瘦了。 他想,头发好像变长了。 ……那样厚的外套都藏不住那节突兀的肩胛骨,削瘦得如同下一秒就要划破衣物。 两人一路无话,穿过冷清清的漆红长廊,走进一扇掩在竹林小径里的拱形石门,快出会所,寒风袭得人头脑发热,浑身发冷。 贺言铮突然说:“你这几年是不是都没有好好吃饭?” 温颂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 “为什么回来。”他头也不回,穿堂的寒风肃肃,吹在他发上。 明知故问。贺言铮见他不答反问,也不生气,周身的气场全然收起,一双闪闪发亮的眼很多情。 乍一看,竟有些柔软可欺。 他含笑看着温颂,说:“小颂,我想你了。” 小颂,小颂,温颂喜欢这个称呼,亲昵自在,显得亲近。但不喜欢被贺言铮这么称呼。 他不理他,直直往外走,过了拱门就看见了自己那辆车。 “……”温颂不由又停住脚。 他终于回头看眼贺言铮,心头一阵难掩的疲倦,他就知道。 刚才包厢里说得好听,不小心刮了,擦得有点狠,凭谁听了都以为是倒车的时候没注意给蹭去。 一般掉点漆。 顶天了也就凹进去几块板。 可现在摸黑一瞥……隔着大老远,温颂就看见整个车头都被撞烂,稀烂。 他不由走近,不光看到猛烈撞击的痕迹,还看到漆黑的车面被石块刮去车漆,重物砸破玻璃——漏风的车窗在他的注视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似乎在控诉某人明晃晃的泄愤。 ……这可真是。 温颂无可奈何地回头去看罪魁祸首。 贺言铮等了三年,终于等到他回头正眼再看,忽然感觉牙有点痒。 他道歉也不诚心:“对不起啊,小颂。” 尝试一点早古风味^_^ 贺:对不起啊,小颂,不好意思故意不小心一不留神就砸了那辆破车[亲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好久不见 第2章 接风宴 对不起,多么轻描淡写的一句。 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温颂嘴唇抿得那样紧,匆匆对视,心里一阵古怪的烦闷。 他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低头叫车,屏幕蓝光微微反在脸上,衬得他面部线条柔和。 眼睫低垂,无声抗拒。 这一幕简直叫人回到两人都小的时候,家里莫名其妙多了个哥哥,人还没到,贺言铮先把快一步到家的行李扒开,一件件地,从被“哥哥”抢走的房间阳台上狠狠扔了下去。 后来赵宏盛得知此事,压着他和刚刚收养的养子道歉。 彼时才十五岁的温颂也是这样低眉敛目的一张脸,白净又漂亮,穿着白色的T恤和浅水蓝的牛仔裤,站在与他干净气质格格不入,却又实在富丽堂皇的赵家别墅客厅里,像落入凡尘的仙子。 时至今日,贺言铮已经忘了自己当初的那句“对不起”是否甘愿。 他只记得那时温颂根根分明的眼睫毛垂下,几不可闻地挤出一声“没事”,其实已然是一种抗拒。 无非当时他读不懂。 贺言铮心里一下子软了,刚才砸车时的恼怒顿时消失不见。 他想,今时不同往日,他应该表现出自己的改变,宽宏大量,既往不咎——既然以前自己也有错,那么现在就应该要原谅温颂背叛自己,跟别人结婚的事实。 也不再计较除夕这么重要的日子里,他开的车竟然是他的合法丈夫赵竞明送给他的黑色宾利。 而不是很多年前,自己送给他的那辆奥迪。 ……想到这儿。 他上前两步,仗着个头,长臂轻轻松松越过温颂的头顶,一把夺过手机。 “别打了,也不用叫保险,车我会赔你一辆新的。”贺言铮看眼手机屏上尚未输入的目的地,开口问,“你要去哪里?我送你。” “不用。”温颂说。 贺言铮不说话。 他沉默地盯着温颂,不满意这个回答,不够明确。不用?什么不用,不用赔车还是不用送。 又或者是不用贺言铮。 说话。他沉默着,要温颂自己回答。 “把手机还我。”温颂却什么也不解释,像是存心要他着急,他伸出手,不要车不要送也不要贺言铮,他只要他的手机。 气氛一下子僵持不下。 贺言铮不高兴了。 他一不高兴,就道歉:“我错了,不该砸你的车。但我想见你,你又说没事不要打扰你。”贺言铮说着,也不动。 他微垂下眼,浓密的眼睫将眼珠遮盖了大半,漆黑的瞳孔里那些浓稠的阴郁的疯狂的情绪统统收敛进缝隙里。 “现在有事了,才来找你,你不要生气。” 强词夺理……自己根本不是这个意思,贺言铮一惯会曲解意思。 温颂不理他。 贺言铮喉咙痒,他舔牙齿,把手机收进大衣的内置口袋里,侧身打开自己那辆前脸同样撞得不轻的路虎副驾,拿出车钥匙,按下按钮。 “滴”一声。 稀烂宾利面前的完好宾利亮起车灯。 “上车好不好?小颂。”贺言铮丢下路虎,打开宾利主驾,用一种情深意重的神情看向温颂,是再诚挚没有的模样。 他邀请道:“这辆车以后你拿去开。不想我开车送你也没关系,要去哪里,你来开。只要今天你肯让我陪陪你就好。” 强买强卖也没有这样的。 砸了别人的车,再赔一辆一模一样的,好像这就没事了,什么裂痕都能重修于好……简直可笑。温颂在风里裹紧外套,似乎齿冷,他声音很轻地说道:“有钱也不用这样炫耀。” 贺言铮皱眉:“我没有炫耀。” “……” 贺问:“为什么不开我送你的车?” “……” 贺又追问:“为什么不跟我说话?就这么讨厌我吗?我一回国就联系你,你说没事不要烦你,还把我拉黑,那行。没事是不该联系。可是现在有事了,车被人砸了难道不算事情吗?为什么我现在找你你也不理我?你明明知道……” “知道什么?” 温颂终于忍不住,深吸口气,为什么为什么,哪来这么多为什么,他转头瞪他。 “我就是不想理你,不想见你,如果可以这辈子我都不想再看到你,这件事你知不知道?我有没有明明白白告诉过你?” 贺:“……” 沉默有时候比寒风更冷,羊绒大衣可以御寒,却不敌言语更能刺穿人的防护。 有那么一刻,贺言铮实在心里太空,觉得只要再听到温颂一秒钟的冷言冷语,他就控制不住自己了,要靠近,要拥抱,要为非作歹,才能填补心里那块呼呼透风的破碎地。 可事实是他忍了一秒又一秒,直到灼热的呼吸伴随着铁锈味的冷风再度占据感官,他目光深深地钉在温颂露在外面的脖子上,好像唯有这样,才能控制住自己内心正在汹涌而来的什么冲动。 他已经等了太久,所以要慢,要慢,不要着急——他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 他也就这么开口,告诉温颂。 “可是我很想你。” 贺言铮漆黑的眼里或许闪过一瞬间的伤心,但他早就做好准备,伤心也很有限。 一瞬,也许更长。 可能两秒? 贺言铮嘴角上扬,m型的唇勾起一丝快慰的弧度,他痴痴凝视着温颂:“小颂好可爱,讨厌我都讨厌得这么明显。” 温颂:“……” 倘若人厚颜无耻到这个份上,温颂也很难再试图用语言引起他的自惭。 温颂转身就走。 哪想他走一步,贺言铮就跟一步,两人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温颂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一股灼热的视线凝在自己身上。 而贺言铮不负所望,他的确一直用目光描摹他的背影,温颂好瘦,腰好细,屁股圆圆软软,也就这里有点肉。 有些人连目光也能构成骚扰,贺言铮在这个方面大抵天资颇高。 温颂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 “……”他收声半晌,才说,“如果我收下车,是不是就不会再来烦我?” “那你先收下,再说。”贺言铮难得沉默片刻,含混地说。 温颂直直看他。 半晌,回身,接过钥匙,于是指尖有了短促的触碰。有人指节轻微抽触,像被蚂蚁咬了一口。然后很快又分开。 温颂神情平静,在贺言铮的目光中坐上了车。 贺言铮脊椎微微挺直了些,除夕夜里,两辆宾利,才换回来温颂短暂的驻足问询。 他似乎也很甘愿,头低半分,露出脖颈处一道幸福又不失酸软的弧度,缓缓隐入夜色中。 几天后,滨城临滩三号餐厅。 隐于闹中取静的全别墅式酒店内,路面的另一端就是静水公园。 贺家国内旁支专程为贺言铮回国办的接风宴,规格自然不低,连泊车的门童都从皮鞋精致到头发丝,环境和菜品价值之高可见一斑。 春节期间滨城气温持续低迷,天气预报显示今日夜里可能会有一场降雨,阴冷成了主旋律。 但能被邀请至此的宾客,都是滨城里有头有脸家族的同辈,自恃身份不假,想要借机看看这位年岁尚且不大,经历已然跌宕的贺大少也真。 贺家发家早,把握时机也很准确,主家急流勇退闯去海外发展多年,早早扎根于大洋彼岸的另一端,在时代的潮流中从未停止前进的脚步,立身很稳,这在许多人眼里都是望尘莫及的存在。 家主贺绍钧年过七十,这些年越发神出鬼没,神龙见首不见尾,对集团的掌控力却丝毫不减。 去年更是竞选为纽市华人商会的会长。 眼下滨城商贸协会换届在即,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大家也想借机看看这位贺家主五十才生,这两年才认回家中的独子,究竟是个什么品貌。 别墅餐厅内装修典雅舒适,适合觥筹交错,也适合灯下观人。 贺言铮作为晚辈,又是主角,入场的时间不早不晚,跟在贺家二叔的身边,稍微靠后半步。 除此之外的其他小辈,无论年龄大小,不分性别男女,通通站在他的身后,不敢越过半步。 他一出场。 或明或暗,顿时数十道目光落在贺言铮身上。 见他眉眼英俊得出奇,俊出了一丝凶悍的气息,剪裁得当的衬衫紧密贴着没有一丝赘肉的腰间,衬得腰窄肩宽,好不风流。 于是挑眉暗道:“好一个花花公子!” 又见他走近了,嘴角维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偶尔寒暄,点头示意,端得一副不动声色的沉稳模样。 于是又有人心中有数:“虎父无犬子,老话说的果然没错!” 宴席过半,不断有人来找他敬酒,男男女女,看起来光鲜亮丽,其实各有谋算,暗里波诡云谲。 贺言铮对这些应酬没什么兴趣,但也不排斥——反正他想见的人也不想见他,那么见谁都一样。 他只管点头,微笑,偶尔不回答,听到当听不到。 贺绍钧的教导显然有效。 何况还有温颂这么多年的近身指导,贺言铮学习能力很强,耳濡目染,很快就参透这样一副无需发怒也不必故作冷酷的淡然姿态,独属于上位者,可以为自己省去多少麻烦。 不管别人在想什么,心里琢磨万千思绪,考虑政商勾结,贺言铮目标始终明确。 敷衍完一遍人。他坐下吃饭,饭也难吃。 法餐。 盘子恨不能比锅还大,正菜恨不得比拳头还小……这还算菜量大的! 音乐嫌慢,听着就快要睡着。椅子太直,他喜欢弧度弯的。桌子,桌子也…… “是不爱吃吗?”贺二叔看他没动几下筷子,碟子怎么端上来,就怎么换下去,杯里的酒也没动一口,问。 贺言铮抬眼看他,想到贺绍钧叮嘱,很给面子地“嗯”一句,有问有答,没有让话落在地上。 贺二叔:“……” 贺二叔当年选择留在国内,为求自保,可谓伤筋动骨,时至今日都还只能算个富裕商人。 这次为做面子,掏了兜底,几次做局,才攒齐凑够这一桌席面的人情,好借此跟贺言铮搭好国内关系,将来太子登基,他们也能乘风而起。 原本还以为起码这动辄万八千的餐位费,会让人留洋几年的贺大少吃得惯…… 谁知媚眼抛给瞎子看,全都白费! 他悻悻然笑道:“那要不要让经理上来,看看重新烧个什么菜……” “不用麻烦。” 贺言铮说着,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面上温和内敛的平静一改。 他笑起来,凑近问:“那天那车——” 那天砸烂的宾利和碰坏前脸的揽胜都被留在了私人车场里,不声不响就被人开走修理,没有惊动会所里的人。 金钱到了一定分量,处理这些小事,自然有人出面,办事妥帖也仔细。 贺二叔以为他担心底下人办事不好,嘴不够牢,露出风声叫贺绍钧知道。 他顿时了然,笑道:“你放心——” 他想说他手底下人都老实,本分得要命,好多友商都放心把车交给他手里的修车行。 岂料贺言铮压根不在乎那些,他慢条斯理,轻声发问:“确定有帮我装监听器,对吗?” 笑容僵住。 看眼勺羹,又看眼贺言铮,贺二叔欲言又止:“这……” 贺言铮脸色渐渐冷了下来,皱眉,怪不得他这两天什么都没听见。 贺:什么意思呢?只是想监听一下小颂都不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接风宴 第3章 机场大道 “最近怎么没见你开原来那辆?” 夏夏坐后座也不老实,一左一右,两只手牢牢扒着主副驾驶座的靠背。 他的头快顶到车顶。好奇心和头发丝恨不能直接黏在温颂身上——温颂不是好玩车的人。 不同于一车库超跑的夏夏。 赵竞明结婚当天送给他的宾利,温颂一开就是三年。 这几天突然不见那道线条流畅的黑色身影,夏夏忍不住要问:“车坏了吗?” 机场大楼入口处的高架里面,车流如水,游客如潮。 温颂没有立马回答,他把车停下,停在T2航站楼的12号大门,一道身影显然已经在那里等了他们一会儿,并且提前有过通信。 见到这辆不起眼的白色奥迪打起双闪,那人确认了车牌号,顶着逐渐下大的淅淅沥沥雨,小跑两步靠近,将行李放进打开的后备箱,又坐上副驾。 “真不好意思。” 樊知许顾忌身上淋到的雨,没有立刻去靠后背靠椅。 他用手拨弄几下沾满水汽的额发,快三十的男人,沉稳又英俊,这么多年孤身一人在外打拼的经历,不可避免地为他眉宇间增添几分疲倦的痕迹。 他抱歉地对温颂笑笑。 又扭头看着夏夏说:“这么大的雨……一开始也没想着麻烦你们。但是落地了才收到接机司机取消订单的通知,现在还没出正月,车也难打,幸亏还有你们这两个老同学。” 夏夏嗨了一声:“别瞎客气了!咱们什么交情?以前念书的时候还每周都指着你给我抄作业!靠你我少挨多少骂?那会儿都管你叫亲爹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他这话说得相当给面子。 樊知许暗自松了口气,笑起来:“你爸那么疼你,原来也舍得骂你。” “那可不!”夏夏白眼一翻,“我爸多像男的一人啊,每回见我,超能骂。” 送客区不许长时间停车,接上了人,温颂重新发动车子。 机场大道两侧种植的花卉在雨里被锤打得七零八落,雨刮器不断来回摇摆,清理玻璃雾面。 温颂:“怎么突然想起来回来发展?” 樊知许在他们这个圈子里,算得上一枝独秀——草根出身,书念得实在不赖,在他们那个拥有超强师资团队,然而招生一般给大钱就能念的集团附属初高中连读学校内,属于用来拉升学率,给他钱请他上的学霸阶级。 后来毕了业,大伙各奔天南地北,留在海外的同学居多。 樊知许却相当具有奋斗精神,从广省一直奋斗到首都,听说这两年发展势头不错,温颂原本还以为他会在首都安家落户。 没想到下午接到他的信息,人要回来发展了。 温颂颇感意外。 樊知许笑着摇头,简单地说:“离家太远,这么多年,也漂累了……再说我家就我妈一个人,我不在身边,她也想我。” “那边的公司呢?” “年前给了一笔遣散费,就关了。”樊知许轻叹一声,“有两个元老级的骨干,倒是说正好趁年关歇歇脚,问我以后在滨城发展有没有困难,有的话也能来帮我……但是这年头,想做点事哪儿那么容易呢?我不敢说死,想着自己先回来闯闯看。” 话到这里,就有点沉重。天色渐渐暗了,车窗外风雨如晦,车里倒还算暖和舒适。 温颂开车一向很稳,车速不快不慢,像他这个人一样八风不动。 “回来也好,多陪陪家人,机会总会有的,多看看再争取也不迟。”温颂说着,目视前方,顺手开了电台。 电台里正放着一首舒缓的怀旧金曲,外头雨声沙沙,恰好与沙哑的女声互为伴奏。 白色奥迪恰好在歌曲结尾的时候拐了一个大弯,驶向市区方向。 温颂在这时候才问他:“去哪里?直接回家吗?还是一起去吃点东西?正好我们都还没吃过晚饭……想吃点什么,夏夏?” 夏夏心道才吃过好吗?!吃的是—— “好啊好啊,”夏夏心谤腹诽,嘴上笑嘻嘻应道,“樊大哥你想吃什么?中餐西餐日本菜?火锅烤串本帮菜……?” “我定了餐厅。”樊知许说,“临滩三号,静水公园那边的店。原本就想请你们一起去吃,感谢你们冒雨来接我回家,没想到被你抢先。” 他说着,侧头看向温颂。 天色渐渐暗了,雨声阴沉。 温颂伸手关掉电台,平稳行驶了一路的奥迪,终于在一个红灯前停下。他意味不明的视线与樊知许短暂对视了两秒。 随后,夏夏嫌弃车里太静,又把车载音响打开,放了首劲歌热曲。 “你很会挑。”温颂声音温和地说道,“那家餐厅今晚热闹。” 樊知许笑了笑,不置可否。 临近接风宴尾声,开始陆续有人告别,端杯酒专程凑近来说,话里话外,好似亲昵。 然而这个晚上贺言铮见过太多人,或引荐,或自荐,说认识也不尽然,因为只是见过,并没有给他留下多少印象。 因此不管是谁,他都露出一个千篇一律的微笑,举起酒杯,但一口没喝。 坐的时间久了,屋里闷,暖气混着几种食物香气掺在一起,硬生生发酵出点沉闷的臭气。 贺言铮被熏得有点难受,忍不住在又一人作势凑近之前,皱下眉头。 他起身,没说什么,走到餐厅二楼的阳台外,推开窗,吹风。 风没吹够劲,雨泼得人难受。 这时电话响起,是贺绍钧。 贺言铮接起来:“喂,老爸。” 贺绍钧那边难得很热闹,似乎是在一个什么聚会上,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个儿子,于是当众打电话来表示关心和慰问:“滨城的天气怎么样?” “不好。” “听你二叔说今天他请你吃饭了?” “嗯,还在吃。” “吃的怎么样?” “不怎么样,难吃。” “……” 他这样有问有答,没一句中听的,贺绍钧再次深觉无能为力:“别装傻,我是问你今晚认识了什么人?有没有什么收获,下一步准备怎么做——别忘了,回国之前,你是怎么告诉我的?你说你回国是要做件大事的。” “是啊。”说到这里,贺言铮更惆怅了,他语气依稀透露出几分难过,“是要做大事……但他好像不愿意见我。” “那你就应该积极主动点。” “……”贺言铮犹豫道,“……我还不够主动?” “贵人难求呐,阿铮。想我当初起家想要求人,也是三请四求,天不亮就上门拜会,”贺绍钧开始像每个老男人那样,回忆发家史,“就这样,也要连吃不知多少次闭门羹!” 贺言铮疑惑地问:“所以真的很正常?” “当然!” “……好,”贺言铮抿了抿嘴唇,像是下定某种决心,“谢谢爸。” 贺绍钧听完这声“爸”,先是老怀欣慰,心说孺子可教,子肖其父,果然不假! 可很快,想到贺言铮不过叫了自己三年老爸,却在赵家当了快二十年的小儿子……再一联想贺言铮才毕业接手一部分集团工作不久。 不光执意要回国发展,回的还是滨城! 贺绍钧骤然警觉:“说起来,你二叔说你今晚还想邀请你那个嫂子……” “不是嫂子。”贺言铮皱眉打断,“他是男人。” “你知道我的意思是……” 知道什么知道,人也没来,一辆宾利都换不到他来参加自己的接风宴。什么破车,吃什么饭。二叔也是,请人也说,嘴巴真多。 贺言铮懒得再听,说:“知道了,挂了爸。” 说罢不待电话那头回答,兀自挂断电话。 贺言铮收起手机,视线没着落地随意扫了一圈别墅周边,清新淡雅的法式庭院中轴线上,铺了直通大门的马路,一辆白色奥迪缓慢行至门口。 接着,有人下车,将车钥匙递给泊车门童。 贺言铮随意一瞥,接着定住,眯眼望向来人。 不多时,他瞳孔紧缩小,不需要再看,本能和从风雨中传递而来的气味自会言明那人是谁。 贺言铮骤然兴奋起来。 夏夏胃口一般,他不爱运动,但很风骚,执着于保持身材,因此只能靠少吃不吃,来控制热量摄取。 时间久了,就不爱吃饭。 但临滩公馆的菜品卖相一直不错,摆盘精致,菜肴小颗。 几个老同学兼老朋友边吃边聊,一口一道菜,不知不觉也吃到尾声。 樊知许正欲借口起身,出去结账,被夏夏一眼看破,几乎像条八爪鱼一样黏在樊知许的身上,扒着腹肌大占便宜,不忘催温颂叫来服务生,刷自己的卡。 他行事无所顾忌惯了,全被家里宠出来,交的两个朋友一个陈年一个温颂,也由着他,都觉得他这样可爱,引起旁人注目也不觉丢脸。 温颂反而笑得真心实意,一手招来服务生:“结账,尾号8888,姓赵……” “已有人结过账了,先生。”服务生轻声说。 樊知许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温颂却仿佛并不意外,他平静道:“是吗?” 夏夏愣了一瞬后,哈哈大笑:“你忘了吗?以前上学的时候就有好多人给小颂写情书,男女都有!读高中的时候更加……我还记得那会一起去剪头发,一男的光给小颂结账不给我结,快把我气死。” “谁?”身后有人发问,语气隐含不爽。 听见这个声音,温颂没有回头,笑容渐渐淡去。 贺晚上回去写日记:我爸说得对,对象难求,是我还不够主动心不够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机场大道 第4章 接电话和送回家 坐在对面的夏夏和樊知许已然看向来人,夏夏面露异色,终于察觉这种见面的频率不对。 他皱下眉,放下手里酒杯:“这么巧……”吗? 倒是樊知许起身,一眼把人认出:“贺总。” 他们以前就认识,那会儿樊知许跟温颂是同班同学,关系不错。 贺言铮虽然还在读小学,但以他日常往高中部跑的频率,两人见面次数的关系,可能比很多过年时候才见的亲戚要熟稔许多。 贺言铮见是他,点点头,这就算是回应了。 然后他又问:“谁给结了账?为什么写情书?” ……在场当然没有人能回答。这么久过去,谁还记得这些。情书情书,有情才写,哪有为什么可言? 温颂一声不吭,心道问什么问,还有谁比你知道得清楚。 多少情书自己还没看过,就被贺言铮搜去撕掉狠狠跺上七**十脚然后“哗啦”一声抽进马桶下水管道。 这时贺言铮已经走到温颂身边。 他微微低头,就能看到温颂挺翘的鼻头,和只有他能看出的,显露出不满意味的嘴唇弧度。 “我刚才喝了酒,在楼上吹风,正好看到你们了,”贺言铮低声说,“所以顺手一起结掉帐了……” 温:“谢谢。” “不是故意凑到你眼前的,你不要生气,也不要烦我。好不好?” 贺言铮把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气音,只有他们自己能听见。 “……” 一旁两人连同一个服务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顿觉自己局外人。 服务生见他们认识,便悄声退去。 夏夏难得犹豫片刻,正想出声打断,却被樊知许抢先一步。 他看着贺言铮,开口道,声音温润而不失坚定:“中定在滨城铺设的物流通道真是不错,几乎囊括了海陆空在内的整个中美运输网络。贺总虽然还未正式毕业,但听说已经进入业务部实习,业绩突出,战果斐然……英雄出少年啊。” 物流清运算是中定集团近年来在滨城工作的重心。 他们进入市场的时间并不算早,但依靠强大的资本实力和北美的资源积累优势——尤其据传,贺绍钧一直有在背后出资,大力“支持”北美汽车工会的日常工作。 他们弗一出面,滨城港口就姓了贺。 至于其他企图在中美运输线上分一杯羹的中小企业,则彻底没了希望。 贺言铮的履历未必全靠自己,但他当时选择的专业无疑暴露出他早有远见的野心。 与他同期同层的学生大多遵照一个固定流程,美本英硕,金融管理专业,跟从诺奖教授写文章,实习时期踏足纽约香港陆家嘴,意气风发,自认未来一级市场任我翱翔。 却不想临近毕业,大厦崩塌,狠狠被拍倒在拼少少和互联网网红卖土豆的浪潮之下。 可贺言铮却在金融业风浪最大的时候,毅然选择一头扎进报关与国际商务的不归路里。 并且年方二十有一,便考取了B2驾照。 更让人觉得后生可畏,而非贺绍钧眼光依旧卓绝的是…… 彼时贺言铮甚至还挂着赵家的姓氏。 而赵宏盛当时曾多次公开表达对于小儿子并不愿意接受家里房地产业的不满。 贺言铮眯了眯眼,似乎意会了什么。他对樊知许说:“有机会下次见面再说。” “那太好了。” 樊知许顺杆往上爬,两人当着温颂和夏夏的面交换了联系方式。 随后樊知许隐隐有几分惭愧道:“这次还是沾了阿颂的光,竟然让贺总请客——” 贺言铮表情一变:“不用客气。跟小颂哥哥一样,叫我阿铮就好。” 樊知许心头顿松一口气,旋即意识到什么,面上没有表现出来。 他笑了笑:“以前一起念书的时候,还听阿颂常常夸你,后来……本以为年纪大了,会有变化。看到你们感情还是这么好,我也为你们高兴。” 贺言铮眼睛亮了亮,看看他,又去看温颂。 夸了? 还常常? 温颂道:“隔日不如撞日。一会儿我和夏夏要去个地方,知许要回家,两边不顺路。正好请贺总代劳,送他回去。你们二位也能谈个尽兴。” 贺言铮想都没想,拒绝:“不要。我喝过酒了。” 温颂唇边勾起一丝笑容,但不明显:“中定生意做那么大,请不起司机?” 夏夏闻言,噗嗤一声笑了。 “哈!” 被夏夏拖长了语调调笑。 贺言铮面不改色:“能省则省。我回来是实习的,又不是来炫富的。请司机不合适。” 温颂:“……” 他听出来贺言铮还很在意那天他说的“有钱也不必这样炫耀”。 或者说,他一向知道贺言铮一直在意他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 简简单单,一个谁送谁的问题,三推四请,场面就显得不那么好看。 见没人再开口。 樊知许倒也干脆,没有坡他自下驴,便说:“没事。我妈刚刚问我在哪,我告诉她了。一会儿我弟弟正好下班,会来接我。” 当事人都这么说了,温颂就没再说话。 他转头对夏夏说:“那我们走吧。” 夏夏点头:“好啊,走呗。” 温颂拎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转身要走。走前,他又看眼樊。樊知许此行归来的第一步棋,借着温颂的东风,达成飞快。 对温颂,他心知有愧,正酝酿着拿行李的借口,就要跟上。 却见贺言铮站在原地停顿一瞬,如同破釜沉舟,本着临危不惧的心态大步跟上。 路过餐吧,顺手牵羊—— 在酒保“不是这哥们谁”的愕然眼神中,拿过新调好的鸡尾酒,橙黄的液体在小窄八棱杯里伴随着快速的步伐一摇一晃。 就在温颂快要走出餐厅的时候,贺言铮越过夏夏几乎只到自己前胸的高度,一把握住他的手臂。 夏夏被脑袋边“唰”地伸出的长臂吓得花容失色,尖叫一声:“啊——!我艹!” 温颂也吓了一跳……主要被这声音。 他下意识用力甩开胳膊上强有力的,带着滚烫温度的钳制,正要回头去看。 突然,白皙的下颚被手指掐住固定。 被冰湃过的冰凉杯口恰好抵住嘴唇,高浓度的混合酒精带着果橙味汹涌而下,倾泻入喉。 温颂:“……” 樊知许:“……” 酒保:“……”得,又调一杯。 这他妈。夏夏看得目瞪口呆,不由原地僵住,又说一遍:“……我艹…………” 作为始作俑者的贺言铮反而是最淡然而且问心无愧的人。 他甚至福至心灵地想,我早早宣称自己喝了酒,所以不能送樊知许。 那么小颂喝了酒,也就不能送姓夏的回去。 现在没有喝酒的只有樊知许,那么按理开车的人是他,然而他刚才已经说了弟弟来接,现在就不能随便改了说辞。 可事实上自己并没有喝酒,那么意味着现在能开车送他……他们回家的人,只有自己。 贺言铮嘴角上扬,勾勒出一道得意的弧度。 他眼珠子黑黑亮亮的,正要表明真相…… “几位贵客晚上好,需要叫代驾吗?” 泊车门童很有眼色同时也很没眼色地上前,虽然不明所以,但一怕打架。 二怕服务不周挨经理骂。 他勇敢上前,顶着贺言铮骤然降至冰点的目光大声问好。 贺:“……” 反而众人默契沉默片刻后,温颂忽然笑起来,笑容优雅,对门童说:“叫一个吧。” 贺言铮神色一黯。 然后他看夏夏:“让司机送你回家,车就先放你那里。” 贺言铮神情一喜。 最后他瞥眼贺言铮,在贺悲喜闪烁交替不明的目光中。 温颂无声叹气:“走吧……车停哪里?……看什么?我闻得出来你没喝酒。”温颂说着,在贺言铮微微发怔的目光中缓落下眼,无声叹道,“……你爱撒谎又不是第一天。” 天好黑,路上没几个人,车载广播在欢天喜地播放华仔的“恭喜恭喜恭喜你——” 连绵不断的路灯簇成橙黄色的火光,在禁燃禁放多年,依旧有人孜孜不倦燃放烟花的时刻。 亮起轰响之后,依稀还剩几点微弱模糊的暖意。 白色奥迪行驶在如注雨幕当中。风哄哄地吹,吹得人心慌意乱。 高架两侧的绿化带在风雨中摇摇摆摆。 造价不知,然报价高昂的车窗很好地隔绝了车外的噪音,内里被人为地造出一片温暖的寂然。 女声悠悠地播报着晚间的天气,并且预报接下来的几天都会有中到暴雨落地。 除此之外,车内再没有人说话。 直到车子快下高架,贺言铮意识到,他也许不必要送温颂回家——回赵家。 他要回国,贺绍钧早早为他准备好了居所,公司附近的一间高层。 温颂也可以先住在那儿。 贺言铮舔舔嘴唇,正要试探地发出邀请:“广播里好像在说暴雨封路……” 就在这时。 手机震动,是赵竞明的电话。 温颂眼皮都没抬一下,没理贺言铮,也不想理他,掐一下手机两侧按键,自动挂断了。 贺言铮调低了广播音量。 那边契而不舍,又拨过来一个电话。 温颂又挂。 贺言铮干脆关了广播,他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两指并拢,不断摩挲着指腹。 是等待,一种蓄势待发的姿态。 赵竞明第三次打来电话的时候,温颂接了。 那边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很急,又因为车里太过安静,以至于贺言铮不仅仅能听见雨水打在车身的“嘀嗒”声,也能听到赵竞明说的话。 每一句话。 赵竞明先是问:“你不在家?” 温颂如实道:“不在。刚刚吃了饭,现在回来。在南浔高架上。” 贺言铮皱下眉,不明白,小颂好好的跟自己在一起呢,有什么可问?小颂也是,话一直不多的人,为什么要解释这么多?一句“不在”不就行了? 他感到疑惑,于是把闲置的手缓慢靠近温颂平稳搭在腿上的左手手背。 赵竞明的嗓音明显透露出种疲倦,他叹气,似乎同样不解。 他问温颂:“爸说,你年三十也不在家里?” 温颂回:“嗯。不在。” 这回又不解释了。 贺言铮更加困惑,他缓缓地伸手,贴了贴那只冰凉的手背。 原先摩挲指腹的手指,虚虚搭扣进掌心。 这近乎陌生小狗试探认人的动作,不带丝毫撩拨,让温颂手指抽动了一下。 他几不可见地抬下眉头,下意识地偏过脸。温颂想要收回左手,然而车内空间有限,他又不可能把左手长到右腿的位置,于是收回的动作也很有限。 贺言铮只要胳膊微伸,就能又把他彻底握住。 可这回,他却没有动。 电话那头,赵竞明终于说明来意,他略带责怪的语气,对温颂说:“LH的续约没谈下来,爸本来心情就不好。我这几天出国去他们总部,也是不得已,要问清楚原因。” 温颂:“我知道。” “你知道,那就体谅点……平常多陪陪他,起码过年这几天,家里不要弄的太冷清。” “好的。” “……” 他这么听话,显然是装的。 赵又叹气:“……爸就那性格,你也不是不知道。这几天……他回来,贺家的动静闹那么大,爸以前的几个朋友都收到了邀请,唯独他没有,想也知道贺言铮是个什么态度……爸不高兴,也难免。” … ………… 他说一句,贺言铮变本加厉占便宜。 手不老实。 先是贴贴手背,再虚虚握住。 接着又摸一把,蹭一下,用力握着……还要十指相扣,再挠下掌心。 终于,温颂被骚扰得不胜其烦。 他用力捏紧手中掌骨,这是真用了力。温颂看起来再纤细漂亮,也是个男人,手劲儿不错。贺言铮疼得厉害,眉头当即皱巴巴地揉成一团。 他扭头不满地去看温颂。 却听赵竞明还在喋喋不休,中间还亲昵地叫了温颂不止一声“老婆”,怪他说“今天回国,晚上你都不来接我”。 而温颂只施舍给贺言铮一个不悦的眼神,便对那头温柔安抚道:“好了,有什么事回家再说,我快到了……我知道,这几天你也辛苦……好,我也想你。” 说完,就挂断电话。 “好听吗?” 温颂目视前方,视线先是聚焦在挡风玻璃上的一个小点。雨一直下,雨刮器不断来回挥动,那个小点很快被抹去,留下一排雨淌过的痕迹。 温颂说:“听够的话,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以后不要再见了,贺言铮。” “……” 贺言铮一直没有说话,温颂也想他是不是把话说得太直白,晚上才被众星捧月着宴请归国的大少爷接受不了。 温颂偏头,目光蜻蜓点水般落在贺言铮的脸上。 却听他低低笑起来,说—— “你知道吗小颂,我最喜欢你这副表情……尤其这个眼神。” “好像谁都看不起,又好像根本没把人装进眼里。特别迷人,特别了不起。” 第5章 樾宫 温颂童年的尾声,是从小陪伴长大的六只小狗的离世。 三只老死了,自然而然就死了。两只在外头跟野猫搏斗了。野猫没死,很强壮,它俩死了,死于伤口感染,很惨。 每只小狗走的时候,温颂都会哭。 他们家里没有男孩儿不能哭的规矩,妈妈会抱他,安慰他,告诉他:“……想哭就哭吧。” 因为爸爸在宏盛给老总当司机,妈妈是幼师,忙着照顾一大堆孩子,所以在太阳落山之前,仅存的一只小狗主要负责陪伴经常嘴馋的温颂出门买糖。 小小的温颂不懂,他还没那只拉布拉多站起来高呢,没牵绳,一直不牵。一直也没事。 就有那么一次,啪叽,狗被车碾死了。 那时候他没有改姓,跟妈妈姓。姓李,叫李温颂。 最后一条狗死的时候,他哭得很厉害,哭成了破抹布。声嘶力竭,感觉自己太坏,嘴馋还笨,害死了狗。好可怕的人。 …… 后来他们家里就再也没养过狗了。一个是李温颂慢慢长大,放了学要写作业,他再也不嘴馋,也不怎么想吃糖。 还有一个,爸爸死了,车祸死的。温颂看到尸体的时候,觉得难以置信,别开玩笑了,这破烂一样的肉团是他爸爸。他愣愣地盯着那团肉,没有哭,只是在想,做司机也会死吗?死在车上。 然后过了一段时间,被发现他偷溜进来的亲朋好友尖叫着捂住眼睛,带离他四分五裂的爸爸。 温颂冷白的下巴霜似的,从捂得乱七八糟的手掌露出来。 他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这一回妈妈没有过来告诉他,想哭就哭吧。 ——因为她也很忙,忙着哭,忙着烧掉爸爸,忙着招待来帮忙的亲朋吃饭。 ……饭吃着吃着。 后来他也没有妈妈了。 所以温颂觉得贺言铮对他的这句评价很不公平,充满了主观臆断。 他心里想,妈妈死掉那天,赵宏盛宣布了收养他做养子,所以妈妈的葬礼上来了很多人。 他分明有好好招待每个参礼人吃饭,贺言铮什么也不知道,有什么资格评判他目中无人? 赵家主宅坐落于绿化面积大得令人发指的樾宫,在高度信息化的当代,樾宫物业尊崇守旧派业主的意见,依旧采取古老的人脑车脸识别模式——站在门口盘正条顺的保安需要依靠人脑记住每个业主的每一辆车,包括颜色和车牌号。 像夏夏那样天气好了改个车膜,心情很坏换个轮毅的改装狂魔向来被他们在背后使劲儿叨叨。 而对于温颂这种一辆车开到天荒地老的业主—— 则在距离樾宫大门十米开外,亭里的保安瞬间立正敬礼,车栏杆缓缓升起。 “他都不来门口接你。”远远地,贺言铮扫一眼空无一人的大门,继续主观臆断地评论,“是我,我就不会放任你大晚上的跟别的男人在一起。” 温颂无意与他一起背后议论自己的丈夫。 随便贺言铮怎么说。他不作声。等到贺言铮熟门熟路地把车停下,温颂微微侧过头,没有正眼看他,几丝鬓发轻飘飘地落在直立的雪白的脖颈。 那一瞬间的侧影,几乎可以让人窥见那皮肤脆弱处,玻璃似的轻盈且鲜明的拒绝。 按理这种拒绝会让贺言铮难以自控地恼怒,可不知怎的,面对这一刻的温颂,看他修长的睫毛,薄嫩而不断颤动的眼睑……单单就看着这张脸,贺言铮无端接受了温颂今夜绝不会对他有什么好脸色的宿命。 好吧。那就…… “晚安,小颂。”贺言铮装作轻松,其实相当克制地熄火,下车,往大门外走,“新年快乐。”走了一段,他回头又说,“记得要开你的新车。” 温颂站在风里,连嘴唇都没有动。他就那么站在车身边缘,一动不动。 他无意识地觉得,贺言铮想说的,其实是“记得要开‘我送’你的新车。” 这么想着,温颂微微皱起了眉,他对贺言铮这种不明边界,几乎是贪婪地渴求存在感到厌烦。 最后温颂又站了一会儿,收回视线,转身推开门。 那道瘦削的身影落在不知何时已经停下脚步,转回身的贺言铮黑漆漆的眼底,被昏黄的暖光,和不断缩窄的门缝,挤压成线,缓缓吞没。 那扇门贺言铮同样熟悉,他曾经无数次进出过那里。 然而现在贺言铮没有理由再进去了。可令他心里不适的是,他同样没有理由拉温颂出来。 宏盛集团是地产起家,用自己名字作为集团大名的赵宏盛更是有着几乎所有地产人的通病——传统,守旧,阶级分明,再加上几乎不信但又恨不得全信的封建迷信。 每每过年,樾宫别墅里都住满了亲戚,赵宏盛是这座宫殿里当之无愧的家主。 但每回温颂回来,鼻尖嗅到连绵无绝期的香火味,总感觉赵宏盛是想当皇帝。 温颂回来得晚,家里很多人却都没睡,活动室里依稀传来乌央乌央的动静,麻将,桥牌,掼蛋……温颂闭着眼睛都能想到哪几个人在忙着给赵宏盛喂牌。 温颂才进门,就看见赵竞明坐在客厅里跟林姨说话。 林姨从小带他长大,看他奔波辛苦,满脸藏不住的倦意,心疼自不必说,因为背对着大门的缘故,没注意到来人,她小声埋怨:“都瘦了,外头菜哪里会好吃哩?早说要寻个知冷知热的……” 赵竞明看到这头站着温颂,忙站起来,让林姨不要乱说。 林姨慌忙扭头看来,温颂好像没听到,平静地笑笑:“爸呢?” 赵竞明仔细观察他的表情,见温颂似乎真的并不在意,他的面色松泛了些,大概也觉得在林姨和温颂之间偏袒哪个都不算好,于是感激温颂体贴,不叫他为难。 赵竞明语气越发轻柔:“在里头呢,跟二舅和大姑他们陪几个小辈打麻将。” 这是过年期间能看到的老传统了,赵宏盛年轻时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到了晚年自然也还这个德行。 只是家宅兴旺,旁亲旧故的下一辈逐渐长大,赵宏盛难免装装样子,表达一下平易近人的慈爱。 常言“久病成良医、习惯成自然”,时至今日,装也装出了些滋味,像只披人皮久了的老妖怪,一双浑浊的眼盯在年轻后生手里捏着的牌,在一片虚情假意的欢声笑语里汲满朝气。 温颂不爱去那里,但年节的赵家主宅就像座不夜城。 香火不断,烟酒不绝,年前几个风水大师精心算好的布局无人敢动。 温颂时常看眼中堂供着的东方财神,又看眼西北角请的自在观音像,最后目光落定在客厅回廊正中高高悬挂着的真主安拉像—— 忍不住好奇甭管是不是过年了……就这贯穿古今、合连中西的八方神明统统高坐在他们姓赵的主宅落户安家。 究竟是赵竞明,还是赵宏盛,能从年三十里少了区区一个温颂的盛况中觉出冷清? 他们聊这两句的时间,林姨很是不好意思,悻悻然要走。 温颂知道,她不是针对他,只是太心疼赵竞明了。 但许是今天心情实在不好,从樊知许到贺言铮,从赵宏盛再到现在,几乎没有一件事顺心合意。 温颂安静地看了赵竞明一会儿,看得赵大少爷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接着视线往下移。 他应该是才到家不久,脚边还堆着几个行李箱。 赵竞明不是很爱俏的类型,出差一趟,不至于装备富裕像出席时装周,这会儿正逢年关,因此温颂不难猜出那几个大箱子里装着的是带回来的伴手礼。 他安安静静地猜测着,看上去一点攻击性都没有,林姨已经快要走出客厅,却被温颂突然叫住:“林姨。” 温颂声音很轻,闷闷的,林姨只能转过身,问:“少爷有什么吩咐吗?” 温颂不饿,吃不下任何东西,但他没管,当着赵竞明的面,温颂垂眸瞥了眼几个行李箱,说:“天冷,我想喝点热的。” 林姨说好。 这时活动室里已有人察觉两人回来,没能上桌的众人一窝蜂地往客厅来。 大伙看向这关系微妙的一对,有人顿了一下,勇敢开口:“好晚才来,这几天外头也有那么多东西玩?” 开口这人本意是好,但太笨也坏。 这几天贺言铮大张旗鼓地回来,又是设宴,又是只字不提当年,摆明要跟宏盛撇清关系。 这个节骨眼上,什么“外头”,什么“玩”,在赵宏盛这里都是火种,一引就爆。 听人这么说,赶忙有人补救:“玩什么玩,竞明那是谈生意去了,你当随你?” 赵竞明眉头微皱,觉得麻烦,但话题到了身上,他正要开口。 温颂忽然稍许侧过脸来,从稍长的发尾到泛红的耳根,端正的线条毫无保留地透露出清艳的美丽。 他似乎感到热,于是眸光流转,轻漫而优柔寡断地改变主意:“算了,屋里太热了。林姨,我还是不喝了。” 第6章 开门 林姨脸上表情尴尬,一双手虚攒几下,嘴巴张了又闭,似无助地看看赵竞明,到底没说什么。 “老婆……” 赵竞明眼里透出焦急,他不傻,晓得那句话把温颂惹毛。 想要补救,但边上看戏似的排了一队人,他才开口,牌桌上赵宏盛已经察出什么,浑厚的嗓音从那头传来。 “怎么才回来?” “已经最快了!”赵竞明一边应声,一边安抚地搭上温颂手腕,轻轻揉搓两下,另一只顺势搂住腰,带着他往活动室去。 众人识趣让路。 温颂似乎对这种亲昵的姿态很是习惯,反手握住赵竞明的手掌,蜻蜓点水似的拍一拍,意思是这事儿就这么过了。 他不计较了。 路过林姨的时候,温颂不慌不忙地摆手,让她去忙。 赵竞明顿松口气,笑起来,走到牌桌边低头瞟眼牌面,讨好道:“起飞有大雨,延误了两个小时嘛——爸这牌好,妹宝你要小心。” “那你呢?”赵宏盛不理这话,审视地看向温颂。 “老同学回来,跟夏夏一起接他吃了个晚饭。”温颂淡定回答。 这么些年,他早熟悉赵宏盛这种无处不在的掌控欲,避重就轻信手拈来。 偏偏大姑赵锦芳想起什么,指挥女儿打出一张牌,嘴上“呀”了一句,说:“这倒是巧……该说不愧是阿颂,老同学也不一般。” 赵宏盛把牌吃下,闻言,眯起眼,浑浊的目光定在牌上。 听赵锦芳笑道:“今晚上临滩公馆那么热闹,我朋友订餐时记错日期,人都到店了才发现,结果好嘛!想吃都吃不上,还好转头看见阿颂你在,这才沾光。” 这话说得,众人皆神色微妙。 温颂能有什么光?除去那张漂亮得邪门的脸蛋,没进门前,不过是赵家十几个司机里其中一个的儿子而已。 如果不是大师算出他八字极佳,正撞上赵宏盛难得心软,见他爸早死,他妈妈也是个短命鬼,又早早给他去了姓,还聪明地没改姓赵,这才决心收养。 否则这么些名正言顺的赵家人在这儿,哪里轮得到他一个外人进公司,管财务? 二舅胡兆鹏上回做的一个项目审批被卡,年前又被温颂看出吃了回扣,正是难做人的时候。 这会儿自己在赵宏盛手里做小伏低,看温颂在外潇洒,自然看他不爽。 温颂还没说话,胡兆鹏先冷哼道:“连芳姐你的朋友都坐不上桌,可见这家饭店架子大,咱们赵家还不够面!” 赵家不够面,那谁够面?今天晚上大张旗鼓在临滩公馆请客接风的贺家够不够面? 从赵家大摇大摆出门的贺言铮够不够面? 赵宏盛顿时脸色难看。 话音一出,就没人敢吭声了,偌大活动室里只听到牌被推倒的动静。 又过了一会儿,时钟上的针指到了十一点,赵宏盛率先起身。 暮气沉沉的中年人严格遵照中医的指使,为延年益寿,到点就要去睡觉。 他一走,混混杂杂的一群人也都要散了。 有人直接就走,也有人要住在主宅里头。赵竞明作为家中长子,自然要出面接待,挨个问好,分发伴手礼,遵照习俗给每个小辈发个红包。 一套流程重复着走完,饶是赵竞明向来精力不错,也透露出撑到极致的疲态。 待人群散尽,他下意识去找温颂。 却见温颂正在窗边接电话。 雨又开始下大,月光细细密密被遮挡,屋内大面积的暖光铺着,在他脸上打下停滞的阴影……赵竞明看得呼吸一窒,忍不住靠近:“怎么了?谁的电话,这么不开心。” 这近乎耳语的距离,让温颂有一种被冒犯的感受。 而他不露声色,侧头与赵竞明接了一个久别重逢的吻,水声细密,分开时发出“啵”的一声。 然后才挂掉电话,一动不动,温声道:“没,一通骚扰电话。” 天气预报很少骗人,中到暴雨说下就下,一下,就是一周。 一周的时间一晃而过,复工第三天,去岁的尾声彻底告一段落,雨过天晴,适合出游,最不适合上班。 中定物流最漂亮的前台小姐Rachel拎着一提咖啡推门。 前脚刚进,后脚就听Mia惊呼一声,笑着打趣:“哇哦大美女,如此靓丽!老实交代,下班是不是有重要安排?” 善意的打趣总是会冲淡上班的惨痛现实。 Rachel一身精致,妆容服帖,唇红齿白,闻言大方道:“对呀对呀,美女日程很忙哒——你的那杯十三块九,转我哦。” Mia笑嘻嘻地接过咖啡,把钱转去,随口八卦:“小贺总今天来好早,吓我一跳,好险摸鱼被他看到!” “早上领导都来,你要玩手机也错开上下班和饭点。” “哎呀,知道知道……” “知道你还差点儿被看到……”Rachel吸口冰美式,瞬间头脑清爽,早起的疲惫一扫而光,“跟你说,业务部阿文刚刚给我发消息,这几天贺总心情不好,骂了好多人,连周经理都挨训,说他——” “说他什么?” “说‘你家是没别人,连个干吃空饷起码不捣乱的亲戚都找不出来吗?塞那么个玩意儿进来给同事添堵!’” “噗!”Mia一直看不惯姓周的,闻言幸灾乐祸,“活该!真把中定当他家了,他那堂弟我都不想说。” “所以,这几天你老实点。”Rachel说,“不要正撞枪口上。” “好啦,好啦,知道你最疼我了。”Mia笑眯眯地说,“不过阿文有说他为什么心情不好吗?我一直觉得小贺总可好了呀,长得又帅,脾气又好,从来不没事找事。” “问我哪儿知道?” Mia猜测:“是不是失恋了呀?过年过节的,正是失恋高峰期。” “别开玩笑了,”Rachel重金设计的眉毛一扬,想都没想,直接否认,“谁会甩他,疯了吗?” Mia想想也是——都说男人像狗,贺言铮自从大驾滨城的那天起,经前台部八位火眼金睛靓女的一致观察决定,此男品貌非凡,笑容灿烂,黑发浓密,又是纯正的赛级血统,想来会在滨城贵圈里掀起一场相亲择婿——又或者控诉美貌渣男的腥风血雨。 于是Mia认同地点点头,正要接下句。 忽然就见Rachel余光一扫,接着眼疾手快地将咖啡藏进柜台,起身、绕过前台、脸上堆出恰到好处的笑容一气呵成:“您好,欢迎来到中定物流,请问是……樊总吗?” “您好,是的。”一身亚麻色西装的男人对她微笑,“跟你们贺总有过预约。” 樊知许在家里陪伴家人过了一个好年,没想到十五才过,就收到贺言铮的消息,邀他见面,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Rachel请他稍等,她先跟庄助确认日程,并让Mia给他倒一杯公司的现磨咖啡。 樊知许欣然接受,坐在沙发上,没有对贺言铮来上班还带助手的权贵作风,以及他名存实亡的“实习生”身份发表任何疑义。 很快,在Mia把咖啡杯轻轻放在手边的时候,Rachel收到指示,过来邀请他上楼:“午休的时候,贺总可能要外出,让我现在就带您上去。” “好的,感谢。” 樊知许顺势起身,再次对Rachel微笑道谢。 “就是不知道我方不方便带饮品上楼。”他说着,端起咖啡,朝Mia很快地眨眨眼,“否则就浪费了这位女士的劳动成果。” Mia耳根一红,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了。 难得看她这样,Rachel微笑着比了个“请”的手势,说:“当然可以,请吧。” Rachel带他乘电梯上了楼。 诚然坐立于滨城创业园正中心的整座办公楼都是中定集团的资产,然而中定物流只占了其中三层。 业务部按照安全惯例,处于大楼最中间的位置。 Rachel在前领了一段路,指指其中的一扇门,扭头对樊知许说:“贺总的办公室就在这里。” 说罢,她停顿一下,依稀听见里面还有动静。 犹豫片刻又道:“不过早上贺总还有其他访客,应该还在里面,方便的话烦请您再稍微等待一下。” 樊知许说:“好。” Rachel便点点头,转身下楼。樊知许喝着咖啡,在办公室外的休息区又等了一会儿,终于,办公室里有了动静,两道脚步声交错往外走。 “听说你跟你老爸又吵架啦?”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传来,很陌生。 这应该就是Rachel说的客人。樊知许心想,另一个脚步声应该就是贺言铮。 果不其然。 立刻,贺言铮隐含不耐的声音传来,却带着笑,好似无奈沉沉:“听说?听谁说?嘴真多——再说,跟老头子很难不吵吧?没完没了的,老样子,给他面子出去吃了一顿饭,转头就蹬鼻子上脸,恨不得训我训出半部近代史。” 年轻男声哈哈大笑:“他能不骂你吗,本来就怕你回来又跟赵家搭上桥,你倒好……” 话到这里,他声音轻了,在笑,听着很坏:“下楼就搭上嫂子了。” 樊知许听着,眉头一跳。 这些话题不是他该听的,也不是他这次来想听的,他下意识就想走。 可是门打开了。 贺:嫂子什么嫂子,一本结婚证能代表什么?你说这话我就很不爱听。什么勾搭?一片真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开门 第7章 第 7 章 双方对上视线。 “哟。”年轻男人颇为惊讶,看着樊知许,眼里闪过一丝玩味的打量,“还有艳遇啊,阿铮。” “滚蛋。”贺言铮嗤笑一声,懒得理他,瞬间语气正经起来,“介绍一下,樊知许樊总,创一代,年轻有为,已经二次创业了,才从首都回来。” “噢,创一代啊,真了不起。”年轻男人伸出手,笑嘻嘻地说,“不像我们,混吃等死,花天酒地……徐正驰,徐徐图之的徐,叫我阿驰吧。” 那笑容里,有着漫不经心的玩味。樊知许面色不变,与他握手:“幸会。” “那你们聊,我就先走了。”徐正驰说罢,冲两人摆摆手。 走之前,又对贺言铮挤眉弄眼,说道:“晚上陪我打网球,七点啊,约好了球场,别放我鸽子。” “知道了,快滚。” 目送走年轻男人,贺言铮收起笑容,回头上下打量一番樊知许。 那轻飘的目光与方才的男人如出一辙,睨视,俯瞰,居高临下,樊知许早就做好准备,但人心肉长,此刻难免也有些不适。 好在贺言铮的目光并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多久。 很快,他推开门,重新进了办公室,丢下一句:“等久了,进来坐吧。”便拉着门,看着樊知许进屋,然后“啪”的一声,隔绝了办公室外的视线。 “贺总,真是惊喜,没想到您居然这么快有空见我。” 樊知许仿佛没有经过方才长时间的等待,露出一个任谁也挑不出错的社交微笑。 “你费心打听我的行程,又提前定了餐厅,为的不就是这个。”贺言铮掀了掀眼皮,没理会这些场面话。 他想了想,饶有兴致地岔开话题,问樊知许:“你特意拉上温颂,让他眼巴巴过去接你一趟,结果就是为了守株待兔,跟我扯上交情——怎么样,后来你们还见过面吗?他什么反应?还理你吗?” 樊知许停顿一下,想起很多年前,贺言铮对温颂那种不正常的关注度,他四两拨千斤地回答:“这几天正过年呢,劳烦他来机场接我,已经很不好意思,请老同学一顿饭也是应该的……哪里还能让他丢下家庭陪我玩呢。” “家庭”这两个字仿佛听得贺言铮很不高兴。 一栋破房子而已,怎么算家。他嗤笑一声,说:“他才不愿意留在那里。” 樊知许看着他,仔细观察着他每一个细微表情,没有说话。 贺言铮眸光流转,仿佛突然想到什么,竟然心情很好,弯腰给樊知许拿了瓶饮料:“许哥,你觉得我怎么样?” 樊知许:“……” 暖气室内,他快被这声“哥”激出一身白毛冷汗。 左右贺言铮心中对自己的形象定位清晰,此刻倒也不在乎樊知许的看法,他话锋一转,立马又问:“那你觉得赵竞明怎么样?” “这个么……” 樊知许斟酌着措辞,犹豫片刻,心突突跳:“虽然我们以前也算同学,但毕竟不同个班,了解不深,只知道他经常会来我们班里找阿颂——”就像你那时候一样。 后半句,樊知许只在心底腹诽,但贺言铮只听前半段就够了! 冷哼过后,贺言铮再次嗤笑了一声,终于找到了见证人,他心底很是得意,四目相对,他沉声道:“你还记得就好……赵竞明这个贱人,翘人墙角都这么没创意,看我好吃好喝送给小颂讨他欢心,就剽窃过去搞抄袭,没脑子的东西。” 贺言铮提到赵竞明,脸色就要结冰,他目光冷得吓人,提到现状,竟有些难以启齿。 贺:“偏偏小颂还真吃这套!每次我去见他,他都说他不想见我——你能理解吗?” “我……” “你也没法理解吧?别人不懂,你是知道的,我对他那么好。”贺言铮越想越气,起承转合,满脸怒容,“都怪赵竞明这个贱人。” 这叫他怎么回答!樊知许彻底不开口了。 很早开始,他就知道温颂这个半路弟弟脑回路不正常,好像不允许温颂有任何正常的人际交往,普通同学交流也不允许,谁被他碰见跟温颂讲话,就如同有人背过身勾引他老婆一样,贺言铮当面绝不会爆发,但上不了台面的小动作很多。 从学校,到家里,连父母的工作都要被波及。 时间久了,大家纷纷有了默契,对温颂敬而远之——除了夏夏几个胆大背景硬不怕事的,可以说温颂整个学生时代,就没几个朋友近身。 作为为数不多几个可以被“允许近身”的朋友。 站在公道的角度,樊知许其实很想说,温颂最后会选择赵竞明是情理之中的事—— 本来嘛,拜贺言铮所赐,温颂的选择余地实在不多,能接触的人统共只有那么几个! 再者,赵竞明长得不赖,个高身挺,待人温和有礼进退有度,怎么看也不像跟贺言铮一样的变态。 当时樊知许就听夏夏跟陈年背后偷摸聊过,说温颂是被收养的不算,赵家这养儿子的风水真邪,亲兄弟都养得这么天差地别! 竟然全无一点相似。 以至于后来丑闻流出,众人才纷纷恍然大悟,后知后觉认可了基因的力量。 ……这都暂时不提。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樊知许双手抱臂,凝视着办公桌后的贺言铮,哪怕不知道贺言铮今日为什么肯见他,但也知道眼下谈不了什么正事。 他站起身,往前推了推贺言铮给拿的饮料,就要告辞。 “你之前也是做独立站的吧,走的中美线路。”贺言铮目光沉沉,硬得生冷,“这年头外贸好做,这条线路难做,当断则断,也算你有本事了——我也不怕给许哥你透个底,国际关系紧张,中定物流迟早是要换方向的,有件事你要能帮我,我就能给你下担保,以后只要是你的货,不管出到哪里,清关进港,我贺言铮保证不用你操一点心。” “……” 说罢,贺言铮收回目光,仰面斜躺在办公椅上,态度随意,仿佛知道他不会拒绝。 樊知许闻言,重重吸了一口气,果然不负他所望,屁股再次落定,坐得相当牢固:“贺总请讲。” 贺言铮对他的这个回答还算满意,于是纡尊降贵地点点头,拨通内部座机,叫庄助进来。 今年天气太怪,一周暴雨一周晴,太阳大得晃人眼,气温却低。 被阿姨打扫声吵醒之前,是一夜坏睡,噩梦连连,醒来倒干脆利落把折磨一宿的梦魇忘了个干净。 温颂头痛欲裂地醒来,洗冷水脸,喝苦咖啡,樾宫的青蔓爬藤也算标志性的建筑风格,配合欧式的别墅阳台,映衬得靠在阳台上吹冷风的温颂活像一只瓷烧娃娃。 不知不觉,实木钟里的指针转向12点。 床是冷的,赵竞明一早就去了公司。温颂没有明确的上下班打卡点,有时怕麻烦,经常性不出现。 他看了一会儿风,喝半杯咖啡,查阅了几条信息,回应了赵竞明发来的“老婆在干嘛”和“这两天就想搬回到市中心”以—— “刚睡醒。” 和“好的,听你。” 然后温颂在樾宫里待了最后五个小时,晚饭之前,他收拾下东西,跟赵宏盛报备赵竞明说要回去住。 在赵宏盛透露出几分不喜的目光中,温颂神情自然,手提行李出了门。 他和赵竞明的小家就在公司附近,四百平的大跃层,从二十八楼的落地玻璃望去,可以俯瞰滨城最广为人知的地标塔,将夜间的LED灯火一览无余。 家里的保姆曼姨是温颂自己挑的,拿的是温颂给的薪水,所以很合他的心意。 过完年回来,给他带了老家的特产,算是谢谢年前温颂给的大红包。 这个点,温颂突然回来,曼姨有点惊讶,但不至于猝不及防。 温颂爱吃的餐,她做惯了的,食材早早填满冰箱,不用多久,就做了一份用料精细的晚餐。 “颂仔瘦了,这几日是否没吃饱饭?”曼姨早年在港岛也做过阿姨,说话有时会带点那边口癖。 她仔仔细细看温颂,不理会他笑笑说她“多心”,认真评价:“还是事情太多,影响到人?你知不知你看起来心绪不宁?” 难道真被影响?温颂眼里闪过一丝不自在,自然不肯认。 “没有啦,曼姨,你想好多。”温颂真正放松下来就这样,语气忍不住带上几分娇赖。 他今天脸色的确不好看,但本身肤色就白,这会儿喝了热气腾腾的烫饭,唇色淡粉,说话的时候不自觉上扬,唇瓣开合间流露出蜜一样的声音。 曼姨犹犹豫豫,到底被他糊弄过去,看他吃完这餐饭,笑一笑:“没有就好,年轻人要照顾好身体。” “好啦,知道。” 吃完餐饭,漱口擦碗,曼姨收拾妥协以后,过来看到温颂正猫似的窝在是沙发上看电视,舒舒服服,好比有人顺毛撸。 曼姨是个看起来温婉的女人,实则性格有些跳脱,作为保姆并不算得上优点的过度关心和太好心,倒是温颂很喜欢她的原因之一。 她拿一筐豆角,边剥边看,一边要说:“这个选秀节目,我家阿喏也看……这个男生好靓,可惜票数好少,我好忧心他出不了道。” 温颂看得开心,眉角眼梢有脱不去的笑意,他说:“这好办,曼姨你想定开口,我立马找人给他买票,保准他出道。” 他经常似真似假讲些怪话,偏偏有时真会想一出是一出,还真能做到。 “啊呀,那可不行!”曼姨被他唬住,吓得连连摆手,豆子都顾不上剥,“要好多钱呢——你都结婚了,又不能找他谈恋爱,哪里能花那样多钱?” 温颂笑起来,笑得开心,他有时也坏,逗曼姨:“那也不一定,结婚不是卖身,未来姻缘怎样哪里说得准?” 曼姨觉得不好,但想想也是,这句话不知怎么的,突然像鞭子一样打在了脊椎骨上。 她浑身哆嗦了一下,忽然低呼一声,又“啊呀”一句,拍拍脑袋:“差点又要忘掉——” “忘掉什么?” “昨天有个好靓后生,拎了几箱山珍水果上门。我说你还没回来,他笑眯眯放下东西就走了——今天不看这个节目,我都要忘记跟你说!” 好……好靓后生?温颂下意识在心底重复这句话,还没等曼姨再说,他倏地心魂一震,好似山雨欲来。 “那人叫什么?” 轰隆惊雷落下之前,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又轻又柔地开口问,仿佛怕惊动什么。 “叫,叫什么,李争?”曼姨努力回忆,电视里好靓男生的镜头一过,又半天没听见温颂的声音,她手上继续专心致志剥起豆角。 却不知温颂四肢僵硬了好一会儿,整个人如坠冰窖。 改名换姓来上门……贺言铮,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好靓后生(X 其实张口闭口就骂情敌贱人^_^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好靓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