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司农》 留峰 第二日辰时,白芍峰众人在竹门前集结,苏九真特意换上了压箱底的青缎道袍,腰间挂着三枚刻满符文的玉简,那是他当年初为掌座时的荣耀。 山风掠过湖面,掀起细碎的浪花。 梅羸摸了摸手掌,那里已经恢复了痕迹,仿佛昨夜只是一场错觉。 云城主峰直插天穹,在西南处傲立,忘忧台凌驾绝顶,抬眼便是万里云涛,俯首可瞰七峰如星子散落衣襟。 三百六十颗棋子悬浮于石板场上空,在晨雾中流转着冷冽的微光,恍若列阵天兵,等待号令。 戒律阁弟子身着同色劲装,腰间佩刀折射寒芒,分立场地四角。 高台之上,三位长老端坐云纹宝座,气象截然不同: 代掌门井树鹤发垂肩,眸光如电,一袭墨色道袍绣着二十八宿星图,左手按在剑柄,人如出鞘之剑,锋芒暗藏。 左首李微弱长老肤色苍白如丹砂,身着紫霞纹锦袍,指尖沾着未干的朱红色丹砂,腰间悬着一口玉质丹炉,炉中隐隐有药香溢出。他正眯着眼打量场中弟子,目光在苏雨瑶身上停留片刻,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右首东舟长老闭目养神,道袍上的云纹竟与天际流云同步翻涌,胸前挂着一串由星辰碎片串成的念珠,每一颗都映着银河倒影。这位元婴期三期的大能周身笼罩着淡淡光晕,连落在肩头的雪花都悬停不坠,恍若与天道融为一体。 忽而天风浩荡,云雾如浪涛翻卷,一道金光自九霄倾泻而下,将青石板场照得琉璃般透亮。 三百六十颗棋子同时轻颤,发出清越鸣响,恰似天地同奏,为这场盛会拉开序幕。 “诸峰会试尘埃落定,各峰排名诸位掌座心中可有异议?”井树的声音如洪钟般震响全场,惊得盘旋在外的灵雀扑棱棱振翅。 他端坐在云纹宝座上,眸光如电扫过七峰队列,泛着冷硬的光。 七位掌座彼此交换目光,虽无人知晓竹林幻境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戒律阁的玄铁榜上,各人出阵时辰早已详加记录,便是最刺头的开阳峰掌座,此刻也只敢摸摸鼻子,将质疑咽回肚里。 见场中鸦雀无声,井树微微颔首,侧身与左首的李微弱低声交换了几句。 “梅羸何在?”井树忽然起身,道袍卷起了风声。 人群中,一个束着青竹头巾的少年越众而出,他跪在青石板上,脊背挺得笔直,头巾下露出的眉眼净如新雪,却在抬头时,眼底闪过一丝让井树都微微挑眉的澄明。 “弟子在。” 这一声清朗如剑鸣,七峰弟子顿时窃窃私语,如蜂群振翅般的议论声里,“练气五层”“白芍峰”等字眼此起彼伏。 正一峰有弟子扯着嗓子喊:“这小子莫不是走了后台?”却被掌座反手一巴掌拍得闭了嘴。 井树的眸光如寒潭破冰,在梅羸身上碾过三遭。 这少年肤色白得近乎透明,衬得唇色淡如秋霜,唯有发间青竹巾沾着半片枯叶,泄露了几分烟火气。 他盯着少年丹田处若有若无的灵气光晕,练气五重的修为,在诸峰弟子里不过中等,如何能在幻境中滞留三月却毫发无伤? “会试魁首,当有吞鲸之志!“井树沉声道。 “许你进入天池,秘境中藏着各类珍宝,藏经阁一层残卷任你翻阅,戒律堂与炼丹阁你也可直接晋升,或者留守在那座白芍峰上,你如何选择?“ 梅羸转身,只见苏雨瑶的口型不断变换,“炼丹阁“三个字呼之欲出。 苏九真背在身后的手握成竹节形状,白发垂落遮住眼底暗涌。 孙亮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默念点头支持着苏雨瑶的建议,这或许也是对小师弟未来的希冀。 “回禀长老……“梅羸忽然单膝触地,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清响。 “我还是想做白芍峰的人,弟子......愿守本峰。“ 这话如重锤敲在他们的心中,嗡鸣声响彻云城山。 井树瞳孔骤缩,忽而爆发出震天长笑:“好个''愿守本峰''! 他挥手间,首峰令如流光般落入梅羸掌心,“三日后天池开启,你且带着这令牌去闯一闯!“ 原本还在担心师弟离去的苏雨瑶忽然掩面而泣,孙亮背过身去用力抹眼,苏九真却仰头灌下一口酒,任由酒水顺着白胡须流淌:“好小子......不枉老子天天在厨房里念叨你......“ 远处白芍峰的竹哨声适时响起,惊起一群衔着灵米的雀儿,在忘忧台上空织出一片碎金般的云。 “至于你们二人,每月十灵石,本年藏经阁可随时出入,戒律堂和炼丹阁......“ “弟子愿入戒律堂!“ 张一六的声音如刀出鞘:“愿执铁尺,镇山门歪风!“ 张亦君则取出一枚青瓷瓶,瓶中丹药映着霞光:“弟子愿随李长老研习丹道,望长老不弃。“他指尖抚过瓶身云纹,瓶底还沾着未擦去的丹砂。 “好!” 井树抚须大笑,震得香炉里的龙涎香雾打起旋儿:“李老头,你捡着宝了!“ 他忽然伸手点向张一六,“明日来戒律堂领刑牌,研习《云城山规》!“ 李微弱负手行至前方,声线沉稳:“诸峰会试的安排就此落定,此前多有耽搁,眼下已无余裕筹备。下周便是山下卢员外家小儿满月酒宴,门派应下了祈福算命的差事。“ 他目光转向苏九真:“今年首峰乃是白芍峰,九真,你便领了这任务吧。“ 苏九真指尖微颤,抬眸时眼底掠过一丝讶色。 他袖底绣的白芍纹路随动作轻晃,掌心微微发紧,上一次门派差事落至白芍峰,已是八年前的事了。 喉间涌起几分涩意,忙敛神合十,声线却仍带了些微不稳:“请长老放心,在下领命。“ 李微弱捋了捋胡子,接着说:“还有件事,最近城外青牛山有处洞府灵气外泄,隐隐有出世之迹。我与几位长老已经去探查过,那地有大能修士设下的禁制,对于我等金丹修士的排斥之力颇深,恐怕也只有筑基实力的弟子才能进入。” 他看向场中各峰弟子:“借着此次卢员外之事,门派打算让会试胜出的前三名弟子前往。至于你们之中的其他人,可有谁愿意主动报名?“ 这话一出,青砖地上映出众人晃动的影子,年轻弟子们交头接耳,有的手按剑柄指节发白,有的低头摩挲着法器。 这其中的凶险与机遇,若非对自己的实力极度自信,断不会轻涉这等危险之局。 百蜇峰那个拿剑的女子突然往前迈了半步,剑柄上拴着的铃铛跟着轻响,走起路来倒是像挂在了腰上。 “弟子孙倩,愿往。“ 她的师尊面色沉稳,显然是对弟子的功法颇有信心。 “我杨天城也去!“其声如洪钟,内心却在沉吟:“我岂能让女子抢了风头?“ 赵奢越众而出时,腰间银剑忽作剑吟,似乎对这洞府机遇也是充满热望。 苏雨瑶望着梅羸垂在人群中的背影,指尖攥紧父亲袖口:“爹爹,女儿也想同去。“ 苏九真岂会不知女儿心思,那孩子定是放心不下这木讷师弟。 他故作沉吟,忽而长叹:“也罢,切记小心周旋,安全放在第一位。“ 只见话音未落,少女已笑得眼弯如新月,晃着他手臂连声道好,惹得一旁长老们低低发笑。 “弟子苏雨瑶,请命前往。“李微弱抚掌称善,目光在她腰间配剑上多停了一瞬,这丫头不仅会使剑,在丹道上的悟性,确也是百年难遇的苗子。 就在此时,一道瘦骨嶙峋的身影从阴影里挣出。 “弟子王皓...愿报名。“声音轻得像风吹枯叶,却让石板场上议论声骤起。 有人掩口窃笑,有人拧眉摇头。 “这停山峰的“病鬼“,平日连剑都握不稳,竟要涉险?” “王皓,你这话当真?“杨天城铁塔般拦在他身前,郑重询问。 “你也要去?王皓,你不要命了吗?“苏雨瑶戏谑一笑,忍不住开口:“你这身体...怕是快要吃不消了吧……“ 王皓却垂着头固执不动,鸦青色道袍下肩胛骨凸起如孤峰,袖底隐约透出药香。 李微弱抬眼望向停山峰首座周元,却见那素日里只知抚琴的老者正垂眸拨弄琴弦,七弦震出细碎灵气,竟无一丝要开口阻拦的意思。 他袖中拂尘忽而扫过石阶梯,沉声道:“既然敢报名,便是有胆魄之辈。你们之中有些人自己缩在檐下避雨,却要嗤笑冒雨前行的人?“ 话音如洪钟撞在殿柱上,场下顿时鸦雀无声,方才还在议论的弟子们骤觉后颈发寒,无一人再敢议论这位身形消瘦的少年。 “秘境从来只认机缘,不认资历。“ 李微弱目光扫过众人青白交错的脸:“下周卯时三刻,八人准时在山门前聚齐!” 殿外松涛忽然止息,唯有周元的琴弦仍在嗡嗡震颤,仿佛在为这场风波画下余韵,诸峰会试总结大会就此落下了帷幕。 百草决 大会弟子星散后,梅羸随井树踏上苔痕斑驳的高台,沿一径幽篁往深山去。 道旁竹林林立,枝桠交叠处漏下天光,两山相峙如剑脊对斩,中间嵌着一线细缝,将这苍穹劈作两半。 井树在崖壁前驻足,袍角被山风掀起雪浪:“便是这里了,过此关,至另一侧秘境天池。待我解了这层禁制你可独身过去。” 梅羸闻言肃容:“有劳长老了。” 但见老者指尖轻点崖壁,青光碎处,隐约有纹路涟漪荡开。 梅羸只觉周身气机微沉,虽无肉眼可见之变,却有道心微颤,那层阻隔天地的帷幕,已悄然掀开一角。 他未有半分踟蹰,足尖点过覆雪的墨玉长阶,往那幽邃处走去。 黑暗中唯闻靴底碾雪声,忽觉石阶一转,眼前骤然亮如泼金,原是穿过山腹时,竟有万千晶簇垂悬如星斗,将幽径照得琉璃也似。 待转出通道,天地忽然洞开。 但见云气漫过腰间,前方竟有一汪池水嵌在群山环抱中,水面浮着点点荧光,似碎了满池星光。 远处雪峰倒映其间,恍若仙人误掷玉屏,惊破一潭空明。 偏这旁竹子生得奇崛,竿身流转着七彩光晕,或如朝霞裁锦,或似夜露凝虹,根根皆作琉璃色,连投在水面的影子都碎成斑斓云锦。 梅羸立在池畔,只觉天地灵气如潮似涌,顺着毛孔往经脉里钻,连呼吸都带着清甜凉意。 他估摸一算,此处灵气浓郁处怕是凝成了液态,聚成“灵沼”气象,寻常修士若在此闭关,旬月便可抵外界苦修半载。 指尖轻点水面,却见涟漪荡开处,池心水色陡然转深,墨玉般的幽黑底下,连气机都透着森然寒意。 “这池下竟深不见底!” 那外泄的灵气如游丝牵魂,分明是从池底墨渊处蜿蜒而来。 七次下潜,七次被暗流卷回水面,当第八次跌落时,梅羸望着深不可测的池底,只见墨色中隐约有光点明灭,似万千烛火在九幽深处摇晃。 负手绕池而行,目力所及处,几丛竹影摇曳,被灵气浸得通透,凝着露珠似的灵液,落地便渗进泥土里。 他蹲下身拨弄那药草,但他并未采摘,只凝目望向池底深处若有所思。 于是择了池畔灵竹下一块平整巨石,盘膝而坐,运转吐纳时,但见灵气倒卷在丹田深处。 三日未曾睁眼,唯觉灵气流经奇经八脉时,如春水冲开冻石,一股磅礴气息顺着任脉直冲顶门。 “练气六重……”他捏了捏拳,感受着经脉里奔涌如江河的灵气,又抬眼望向天池方向,却终究仍是深不可测。 三日时期已至,卷了几株灵竹收入储物袋中,再度进入那处幽暗。 井树长老立于竹林入口,指尖轻弹,法阵再次将他们拒之于外。 “该走了,那藏经阁的方向位于峰顶古树之后。” 井树抬袖往云深处一指,梅羸顺着他所指望去,只见苍青色山峦间斜斜挑出一角飞檐,古木枝干撑天蔽日,根须盘结在崖壁上,树下隐约可见座三层木塔,阁门匾额已被青苔覆尽,透着股被岁月尘封的古意。 待要再问,井树却已化作一道剑光掠向山坳,只余声音袅袅传来:“不要忘记下山的时辰。” 梅羸望着那道流光远去,拂去衣上落雪,独自一人,往那古木阴影方向走去。 在阁前报了名讳,那守门弟子闻言便垂手退至朱漆柱旁,袖中滑出一枚青铜腰牌,在门环上轻叩三下。 但见两扇木门缓缓洞开,灰尘混着墨香扑面而来。 他拾级而入,指尖拂过积尘的书架,忽见某格玉简泛着温润珠光,正是一本《九转金丹》。 随手翻开时,泛黄纸页上跃出几行朱砂批注,字迹如蝌蚪游弋,细观竟是以灵血写就的丹方要诀,旁注“戊时开炉,忌见白虎”之类的警语。 梅羸扫过几页,见多是“龙涎草需三十年火候”、“玄龟腹甲取其左九片”之类的苛刻条目,摇头叹道:“果然是古籍功法,寻常修士就算得了此经,也难凑齐药材。” 遂将玉简归位,继续往深处寻去。 梅羸如今修炼的云城山心经虽胜在沉稳,却终究是基本功法,修行缓慢不说,斗法之上也无明显强势之处。 他所求,是一门可以快速提升的心法,他也有他的担心,梦中那黑龙的虚影愈发靠近,在那之前,他必须尽快让自己跻身强者之列。 远处书架旁,却见一人抱膝坐在雕花窗下,膝头摊着本蓝皮典籍。 那人听得脚步声,抬首时露出半边脸,正是天都峰,张一六。 “梅师弟来得可巧。”张一六合上书卷,指尖在封皮上敲了又敲。 “天池那地儿收获如何?” 他目光扫过梅羸周身气息,忽然眸光微凝,练气六重的气息强弱有了明显变化,这很难不被察觉。 梅羸忽而一笑:“几根灵竹罢了,多谢师兄挂念,不过那地方确实是一个修炼的好去处。” 互道了几句宗门闲话,张一六便以要事为由告辞离开,待张一六的脚步声消散在回廊转角,梅羸开启了他的搜寻。 第三排第四格,《金池雷决》的封皮染着暗红纹路,似雷霆之意上蹿。 他皱眉摇头,这功法虽凌厉,却透着股刚烈气息,于道心有碍。 再往前寻,忽有檀香幽幽袭来,转角处立着个梨木书架,最上层搁着套《日轮佛经》,封皮上烫着梵文,在幽暗中泛着温润金光。 翻开扉页,首篇便是“根源偈,身是菩提树,心为明镜台……”字迹如虫蛀古木,却有缕缕灵气顺着文字游走,投下金色曼陀罗虚影。 梅羸只觉灵台清明,先前修炼时淤积的躁气竟散了几分,若论提升修为的速度,这讲究“明心见性”的禅修之道也还算凑合。 但他并未急着收下,而是继续往深处搜寻。 越往里走,书架越显陈旧,十余本功法翻下来,《烈阳焚天录》的霸道、《玄冰盾法要略》的沉稳、《血煞霸体真解》的狞厉,皆在指尖掠过。 这些功法虽各有妙处,却总差了些与他心意相通,直到他沿着书架逶迤而行,目光忽然被最高处一格蒙尘古籍勾住。 那书册边角卷如枯荷,牛皮封皮裂出网状纹路,封面字体不全,只能依稀瞧见“……百草决”字样,足已说明历经岁月消磨。 信手翻检间,发出沙沙轻响,内页绘着各种奇花异草,文字间以蝇头小楷注着: “以百灵草,固其本源”,其所言竟是通过祭炼一百种灵植根源,重塑灵根气海,犹如在灵根深处辟出一片天地,待灵植之气扎根,便可形成一片,由一百株灵植栽种而成的灵气海洋。 “灵根如枯木逢春,气海似百川归海……” 梅羸指尖抚过“金丹雷劫”那一段,见书中言及修士灵根之气越深厚,结丹时引动的天地法则便越严苛,雷劫如锻铁成钢,虽九死一生,却能铸就无暇上品金丹。 这功法最妙处在于“灵植亲和”之能,按书中所述,修习后便能如候鸟感知迁途般,察觉百里内灵植所在。 梅羸扫过名录,却发现其上皆是《云城山灵植志》未载之物,诸如此类珍品,莫不是传说中的仙草神药?还是说皆是珍稀植物,难怪宗门典籍未曾收录,恐怕也只能以后慢慢感知了。 当下打定主意,在一楼西北角寻了个漏窗斜照的角落,盘坐于刻着莲花纹的蒲团上,依照《百草决》开篇“识草先识气”的要诀,闭目感应周身灵气。 一日时光过去,无人前来问津。 沉浸在灵植气体的感应中,却有一青衫老者拄着竹杖自二楼缓步而下,惊起梁上尘埃。 望着梅羸手中那本百草决并未多言,二人只是点头相视一眼,老者便推门向外处走去。 等到三日之后,梅羸踏出藏经阁时《百草决》已有领悟,因是他明显感受到后山方向,有道说不出的气息在牵引。 只可惜入那天池之时,并未习得这门功法,否则就可知晓那地儿到底是何物了。 正自沉吟间,白芍峰方向传来声响,抬眼望去,苏九真已带弟子在山门前列队,一副整装待发之模样。 “此番下山历练,一定得牢记宗门规矩……” 苏九真的声音粗犷,他深吸一口气,任由山风掀开衣摆。 队伍浩荡启程时,梅羸已在山门处等候,各峰弟子在此集合,一同向外界进发。 昊天眼 大燕国玉龙镇 午初时分,十一人轻尘碾过青石板道,蹄声碎碎惊起檐下燕雀。 这地处边陲的玉龙镇本就人烟稀疏,一行人在酒肆打尖时,向掌柜的问起卢府所在,那腰间系着蓝布围裙的老者便朝着镇西努了努嘴: “沿西街走到头,朱漆大门悬着''卢府''匾额的高门大院便是。卢老爷膝下新添麟儿,这几日府里正办满月酒呢。“ 说起这卢府主人卢中亭,当年也是执笏立朝的人物。 想他年轻时在中枢衙门行走,批答奏折、参赞机务,哪一日不是在风口浪尖上打滚? 后来见惯了同僚间的推杯换盏藏刀兵,朝堂上的奏对陈词藏机锋,到底是累了,便在花甲之年递了辞表,携着家眷归了乡。 玉龙镇依山傍水,他寻了块风水宝地起宅,门前引了溪流作玉带,院后种了青松当屏风,每日里逗弄儿孙、莳花弄草,倒比在京中时清减了许多俗虑。 偏生这闲云野鹤的日子里,新纳的姬人竟有了身孕,卢员外得知喜讯时,正握着紫砂壶在葡萄架下打盹,当场便把茶盏搁在石桌上,直起腰来哈哈大笑,连道“老蚌生珠,可喜可贺“。 府里上上下下得了信,早早就备下了麒麟送子的绸缎、长命百岁的金锁,只等那小公子呱呱坠地。 要说卢员外膝下原有三子二女,如今却各有去处: 长子卢业在吏部任员外郎,正是炙手可热的清贵之职;次子卢缘早年投军,如今已在西北边镇做了参将,算起来已有五载未归;两个女儿皆嫁与高门,大女适燕国王府属官,次女嫁与御史中丞之子。唯有三子卢晩恋着家中二老,留在镇里照料产业。 如今又添了这乳名“灵灵“的小公子,卢员外每日里抱着襁褓在回廊上踱步,逢人便说“我卢家这棵大树,到底是又发了新芽“。 却说那三子卢晚,名虽带晚,心思却比风铃转得还疾。自接管府中银钱账目以来,他每日里拨弄算珠时,总觉那算盘声里混着碎玉裂帛之音,皆因襁褓中那婴孩啼哭一声,便似在他心里扎了根刺。 卢员外近年常扶着拐杖看晚霞,他站在一旁随侍,瞧着老爷子鬓角霜雪,难免要想: 天命几何未可知,待那一天真来临时,这满府田契房契、箱笼金银,本该如秋叶入潭般,稳稳当当归入他卢晚袖中,如今却偏生多出个分瓜之人,如何不叫他夜里合眼时,指尖都在枕畔虚画着账本数目? 正这般揣着心思在回廊上走着,忽闻角门处传来叩门声,但见守门家丁撩着靛青褂子飞跑而来,面上似落了层喜意胭脂,老远便朝他作揖: “三公子!云城山的道长们到了!“ 卢晚抬眼望去,见那行十一人皆着月白道袍,腰间悬着刻云纹的青铜令牌,为首老者手中拂尘轻摇,倒真有几分餐霞饮露的气象。 他心下暗忖,老爹果然舍得下血本,为那乳臭未干的小儿,竟把云城山的大师都请动了。 家丁却未引众人往正门去,而是领着众人沿着青瓦白墙绕行,卢晚袖中指尖轻扣,不动声色地缀在后面。 但见转过三丛修竹,眼前忽现一座月洞门,门楣上“凌园“三字已被红绸半掩,檐下挂着的长命锁风铃叮咚作响,往来宾客皆捧着锦盒,盒角露出的金锁穗子或红或金,在日光下晃得人眼热。 原来卢员外为显喜庆,竟将满月宴设在了西跨院的园林里,但凡镇民皆可入内吃酒,图的是“千人抱福,万口称祥“的彩头。 “员外便在庭心,诸位随小的来。” 那小厮撩起靛青衣襟在前引路,月白道袍拂过沾着露气的青苔小径,惊起几星早开的蔷薇。 穿过垂花门时,忽闻丝竹声碎,含章园内已是毂击肩摩,檐下百子千孙灯坠着金穗,将满地青砖染作暖红,往来仆役托着漆盘穿梭如织,盘里红鸡蛋滚着金粉,青瓷碗盛着蜜渍梅子,甜香混着酒香漫得满院都是。 庭中立着个富态老者,紫团花锦袍腰间系着羊脂玉带钩,正与身着胡服的客商说话,袖口露出的翡翠手串随手势轻晃,撞出细碎绿光。 听得小厮唤声,老者转身时锦袍下摆扫过阶前铜钱草,腰间双鱼玉佩叮咚相和,面上笑意便如春风拂过湖面,层层漾开: “道长们可算到了!卢某在此候得脖子都长了几分!”说罢抬手作揖,腕间翡翠镯子在日光下泛着幽蓝水光。 苏九真轻挥拂尘,带着弟子们还了个道揖,目光掠过老者身后游廊下悬着的百零八枚长命锁,俱是镇民今日所赠,锁身刻着“长命百岁”“福寿康宁”之类的吉语,被穿成串儿挂在廊柱间,风过时便发出细碎清响,倒像是撒了满廊的碎玉。 “贫道苏九真,见过卢员外。”他身后弟子依次报过法号,最末的小道童梅羸头巾掩住白发,举止甚是谦虚。 卢中亭捋着颔下短须,上下打量诸位道长,见为首者道袍虽洗得发白,却浆得笔挺,腰间悬挂的云纹铜牌被磨得发亮,眉梢眼角似有淡淡烟霞萦绕,心下便信了七分。 “为我这乳臭小儿,竟劳动云城山诸位道长跋涉百里,实在惭愧。” 他抬手虚引,指向西侧月洞门:“后园竹影轩已洒扫停当,道长们不妨先去解解风尘,用些冰镇酸梅汤,待晚间时候,再请诸位大展神通,为犬子算卦祈福。” 说罢又扭头叮嘱小厮:“快去撷些茉莉来,替道长们换换新插的瓶花,莫让凡尘气熏着了。” 苏九真颔首应下,众人随小厮往竹影轩去。 竹影轩临着后园荷池,窗棂上糊着新换的蝉翼纱,透过纱帘可见池中残荷擎着露珠,碎了一池子的星光。 道童们卸下行囊,王皓取出随身携带的《云城山心经》卷在竹椅上默读,杨天城趴在栏杆上数游鱼,头肩沾着的野蔷薇早已不知何时掉进水里,随波漂成一点脂红。 暮色如墨渐渐浸透天际时,凌园内忽然爆起一片喧腾,百张紫檀圆桌早已摆满,每张桌上都立着琉璃灯,灯里浮着朵用蜜蜡雕的并蒂莲,暖光映得众人脸上都染了层琥珀色。 卢府的仆役们托着漆盘穿梭如织,盘里的清蒸鲈鱼淋着金箔汁,琥珀桃仁盛在羊脂玉碟里,最惹眼的是每桌中央那坛“状元红“,泥封上还粘着新采的桂花。 县令大人穿一身簇新的青衫,腰间却系着块显然不合规制的羊脂玉佩,正凑在卢员外耳边说话,眼角皱纹里都堆着笑意。 忽听得月洞门处传来环佩叮咚,众人循声望去,但见卢员外的小妾身着茜素罗裙,外罩蝉翼纱衫,怀中抱着个裹着金线绣麒麟襁褓的婴儿,在丫鬟搀扶下款步而来。 她鬓边插着支累丝金凤步摇,每走一步,步摇上的珍珠便轻轻颤动,如碎玉落盘。 “快看!小公子出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席上顿时静了几分。 小妾在庭心站定,怀中婴儿正挥舞着小手,发出奶声奶气的咿呀声。 卢员外笑得眼睛眯成缝,抬手示意,立刻有家丁捧来个檀木托盘,盘里放着十二枚金锭、六对玉镯,皆是镇民们预先备下的贺礼。 先是县令上前,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声如洪钟:“愿小公子他日蟾宫折桂,位列三台!“ 说罢将手中金镶玉锁轻轻挂在婴儿颈间。 接着是镇上的富户、远来的客商,个个捧着锦盒,说着“平步青云““指日高升“之类的吉言。 月光落在婴儿粉嫩的脸上,襁褓上的金线麒麟被琉璃灯映得栩栩欲活,倒像是要顺着月光游进众人眼底。 此时,云城山弟子们已站在游廊下观礼。 苏九真望着庭中热闹景象,忽见西北角有片乌云悄然聚来,掩住了半轮明月。 他袖中指尖轻掐,眼底闪过一丝微光,这满月宴看似喜气洋洋,却似有暗流在水面下涌动,那襁褓中的婴孩,怕不是生来便要卷入这尘世的惊涛骇浪中了。 待众人贺礼呈毕,苏九真轻拂尘尾,缓步走上青砖月台。 廊下琉璃灯在夜风中晃出细碎光影,映得他道袍上的云纹似要腾起。 怀中婴儿忽然转眸,望向他时,那双瞳仁在烛火下竟泛着淡淡银光,如碎汞流转,惊得苏九真指尖轻颤,拂尘穗子骤然静止。 卢员外见他停在三尺外凝眉不语,袖中掌心顿时沁出汗来,攥紧袖口上前半步:“大师......“ 话未说完,却见苏九真忽然垂眸合十,道袍下摆在夜风中掀起波浪,池中金鲤亦惊跃出水面,泼剌声里溅起半池月光。 “竟有这等异象......“ 苏九真喉间溢出一声长叹,抬眼时目光已凝如寒潭:“方才小公子转眸之际,贫道竟见他眼底有银龙游走,分明是先天异瞳之兆。“ 他袖中指尖暗掐法诀,望向天际时,却见西北方原本掩月的乌云竟裂出一线银光,如剑斩鸿蒙。 卢员外只觉心跳如鼓,喉结滚动着重复:“先天......异瞳?“身后小妾已忍不住轻呼出声,怀中婴儿似感应到大人情绪,忽然咯咯笑起来,银瞳里映着满庭灯火,像盛了两把碎星。 苏九真俯身凑近襁褓,拂尘轻轻扫过婴儿额角:“寻常修士苦修十载,方能以望气之术观人青冥。令郎这双银瞳,又名昊天眼,天生便能勘破虚妄、洞见气机,若入我道门修炼,他日必能直达玉京、位列仙班......“ 话音未落,忽又摇头叹息:“只是天赋异禀者,多逢天地垂怜,亦多遭造化妒恨。员外需得小心看护,莫叫歹人污了这双先天慧眼。“ 卢员外只觉后背发凉,方才因老来子的喜悦竟化作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爬。 他下意识望向人群中,却见一个个身影隐在灯影里,只露出半张脸,目光正死死盯着婴儿的银瞳,如饿狼窥肉,看不真切。 再抬头时,苏九真已退后半步,袖中掉出一张黄纸,落在青砖上时无风自动。 那襁褓中的婴儿忽的攥紧了小拳头,碎汞般的银瞳凝望着苏九真,竟似能听懂他话中之意。 苏九真指尖拂过婴儿眉心,绕着襁褓飞了三圈才消散:“天机不可轻泄,员外切记,今夜过后,须得将小公子的乳母换成聋哑仆妇,每日晨昏以朱砂混着晨露擦拭眼瞳,可暂隐先天气机。“ 说罢又从袖中取出十二枚刻着云纹的传音符:“若遇危险,与符呼救自然会有人前来相助。“ 卢员外连声道是,转头便让管家讨来了黄金百两,献给了这位苏九真道长。 于是三子卢晚捧着酒壶恭谨而立,面上带笑:“父亲今夜大喜,何不痛饮一杯?“ 那酒壶嘴儿正对着婴儿襁褓,壶中倒映的人影忽明忽暗,恍若深潭里游过一尾银鱼,叫人捉摸不透。 次日清晨,云城山众人收拾行囊欲往青牛山,卢晚特意备了车马,亲自送到镇口。 苏九真上马时,忽的勒住缰绳,望向卢晚腰间玉佩:“三公子这玉蝉雕工精妙,可是出自西域匠人之手?“ 卢晚笑容一滞,不想竟被这道长一眼识破:“侥幸托朋友购得,道长若是喜欢,不妨赠予道长。” 苏九真摆摆手一笑,不再多言,带领众人离去。 青牛山在镇北三十里,相传是上古大能之士坐骑青牛所化。 一行人走到途中,忽遇暴雨。 马车碾过苔痕斑驳的石板桥,车帘外斜斜飘进几点雨星。 苏雨瑶挨着车窗坐下,指尖拨弄着腰间悬挂的青玉铃铛,清脆声响里凑近父亲耳畔: “爹爹昨夜究竟与卢员外说了什么?那满箱黄金怕不有百斤重,压得小黑马儿都打了个响鼻呢。“ 她眼尾微挑,望向苏九真腰间的储物袋,金线绣的麒麟正缺了只眼。 苏九真望着车帘上垂落的水珠,指尖轻弹,那水珠竟凝在半空化作一枚剔透的剑形。 “不过是些山间野话。“ 他袖口拂过膝盖:“卢员外喜得麟儿,多赏些香火钱罢了。“ 少女盯着父亲袖中若隐若现的银鳞,在昏暗车篷里泛着冷光:“这是从卢府池塘捞的?鱼眼都被剜去了。“ 苏九真闻言轻笑,屈指弹开女儿掌心,那银鳞竟化作点点荧光,绕着车帘游成一圈北斗。 “瑶儿可知,为何云城山的心诀要观人三息?“他望向窗外渐浓的暮色,远处卢府方向浮起一缕黑气,却被婴儿啼哭声惊散成齑粉。 “有些话啊,说破了是劫,藏住了便是缘。“ 车帘再次被风掀起,外头不知何时立着个跛足老道,肩头蹲着只小兽。 苏雨瑶正要开口,却见父亲已放下车帘,指尖悄悄在其掌中画了个闭字。 滑尸丹 “便是此处了。” 苏九真负手而立,依着门派所授方位寻至青牛山顶,此刻正站在一处被藤蔓缠绕的山壁前。 山风掠过崖边古松,抬眼望去,山壁间隐约有淡金色符文流转,如残烛将熄般明灭不定,石缝里渗出的灵气如游丝般飘散,在暮色中凝成细不可察的光雾。 “封印将破,石壁灵气已如溪涧枯竭。” 他指尖掐诀,淡青灵气自丹田翻涌而上,在掌心聚成一枚青蚨钱大小的涡流。 “待我抽去这禁制残力,你们便随之入内。切记,莫要触碰洞壁符文。” 身后七名弟子皆挺身而立,闻言恭谨点首:“弟子遵命。” 众人屏息凝神,只见苏九真双掌缓缓推向前方,涡流如活物般游向山壁,所过之处符文微光渐次熄灭,如秋风吹散烛火。 少顷,石壁发出碎玉般的轻响,拳大的石块簌簌坠落,露出洞口深处幽黑如古井的裂隙,隐隐有冷冽气息扑面而来。 “随我来!”杨天城拂袖向前,腰间斩云剑鞘轻震,率先踏入那团墨玉般的幽邃。 众人紧随其后,足尖点地掠过洞口时,忽觉周身气压一沉,仿佛有双无形大手自虚空压来,待回过神时,眼前已是一片赤红天地。 洞壁上嵌着拳头大的火髓明灭交替,将通道照得如浸在血海之中。 脚下青石板咯咯作响,缝隙间渗出缕缕热气,再往前数丈,通道骤然变窄,两侧竟无寸壁遮挡。 只见深渊之下熔岩如赤练游走,隆隆声中夹着金石熔毁的轻响,整条通道竟悬在千丈岩浆之上,仅凭几根碗口粗的铁索系于山壁。 铁索表面结着暗金色的符文,似在勉强镇住下方翻涌的地火。 苏雨瑶袖中飞出一盏琉璃灯,淡蓝光华铺展开来,却在触及热浪时化作齑粉,她下意识往梅羸身侧靠了靠,指尖掐了个口诀。 “这地火之威,怕是能熔了金丹修士的护体罡气。”话音未落,鬓角一缕发丝已被热气灼得蜷起。 梅羸望着脚下翻涌的岩浆,伸手虚按苏雨瑶肩头:“师姐且靠后些,让我走在前面。” 杨天城已走到通道中央,纯阳功法在经脉里奔腾如江河,道袍下摆被热气掀起。 他反手抽剑,剑尖挑起一块掉落的火髓,悬于众人头顶照明:“我等且小心铁索热浪,待过了这桥,便是仙府正殿所在。” 话音刚落,最近的一根铁索突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表面符文竟剥落了三分,惊得众人齐齐屏息。 待得众人足尖皆踏上对岸青石板,方觉后背道袍已被冷汗浸透。 前方道尽处,两座高达三丈的古铜仙童像分立两侧,左手托着玉净瓶,右手掐着拈花诀,衣袂间锈迹斑斑,却仍有晦涩符文隐现。 两尊神像之间,一扇玄铁铸就的石门矗立眼前,上刻二十八星宿图,门环处蹲着一对衔环兽,眼珠竟是两枚淡金色火髓。 “主室必在此门之后。”张一六抚着腰间八卦囊,目光落在石门缝隙间渗出的微光上。 杨天城不待众人回应,纯阳真气已灌注双臂,他掌心按在石门上时,掌纹间溢出的真火将门上铜锈灼得滋滋作响。 岂料双掌刚使力,地底便传来闷雷般的轰鸣,悬壁上火髓纷纷坠落,如赤色流星雨砸在青石板上,惊得众人连忙闪退。 “小心机关!”孙倩腰间长剑出鞘如龙吟,指尖剑诀掐得飞快,一道青虹剑气裹挟着寒霜锐意斩向左侧仙童像。 岂料剑气撞上仙童袖口符文,竟如泥牛入海,只激得铜锈簌簌而落。 与此同时,两尊神像眼中火髓突然爆亮,玉净瓶倾斜,竟有赤红色浆液从中流出,在地面聚成蜿蜒符阵,如活物般朝着众人脚踝爬来。 那仙童虚空持戟,臂膊骤然伸长,青铜戟上符文亮起幽蓝光芒,戟尖划破空气时竟凝结出冰晶,朝着杨天城面门横扫而来。 杨天城不及抽剑,只得双掌合十推出纯阳罡气,却见那戟芒如破竹般洞穿气墙,戟杆重重砸在他胸口,道袍下隐隐透出的护体罡气也化作齑粉。 他如断线纸鸢般倒飞而出,后背撞在刻满星图的石壁上,喉间涌上腥甜,眼前金星乱冒,终究是抗不住这含着真意的一击,晕厥过去时,腰间配剑竟因主人心神失守,发出不甘的嗡鸣。 “杨师兄!”张一六脚下法诀尚未完成,见状竟弃了掐到一半的剑诀,整个人如离弦之箭扑向持剑仙童。 他腰间包囊无风自动,飞出二十四枚金钱符篆,在掌心聚成虚影,硬生生接住仙童劈来的一击。 那长枪与符篆相撞,爆起串串火星,张一六只觉虎口发麻,符篆已烧去大半,只得咬牙甩出袖中珍藏的御空符,整个人借着遁光绕到仙童身后,指尖点向其琵琶骨破绽。 孙倩这边更不好受,她的剑气虽能稍缓持戟仙童动作,却奈何不了其身上铜皮铁骨。 眼见那戟尖再次刺来,她旋身挥剑斩出十二道剑气,在身前结成冰墙,却见仙童眼中火髓骤然爆亮,戟尖竟燃起赤焰。 冰墙遇火瞬间蒸腾成白雾,热浪裹挟着气浪扑面而来,将她掀飞数丈,后背撞在渗着岩浆的石壁上,口中咸涩,却仍强撑着摸出一枚清神符拍在眉心。 张亦君见势不妙,双手连挥,十二道镇山符如流萤贴向两座石像足底,却只听得“咔嚓”数声,符篆竟被石像踩成碎屑。 苏雨瑶袖中飞出三只琉璃盏,蓝光所及之处,众人伤口竟有结痂之势。 她一边勉力维持法诀,一边朝着孙倩方向挪去,却见持剑仙童突然转身,剑锋带起的劲风将她鬓发削落几缕,惊得琉璃盏险些脱手。 王皓趁乱扑到杨天城身侧,指尖探过其脉搏,察觉纯阳真气虽紊乱却未断绝,忙从腰间牛皮囊中摸出一枚丹药,捏开其牙关喂下。 丹药入口即化,杨天城胸前狰狞的戟痕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疤,只是面色仍如金纸。 王皓抬头望向战局,只见两座石像越打越急,地面符阵红光已涨到膝盖,不禁暗叫不好,若再破不了这机关,待地火与石像符文共鸣,众人怕是要葬身这岩浆深渊了。 头顶传来闷雷般的轰鸣,张亦君被持戟仙童一戟挑向洞顶,其腰间符咒化作流萤四散,人如断线纸鸢撞在刻满星图的穹顶,落下时后背贴着青石板滑出丈许,喉间溢出的血沫里竟混着半颗碎牙,掌心的法诀尚未完成,已被震得七零八落。 “这铜像只怕是有蛮体境…...” 张一六单膝跪地,岩浆热气顺着石缝钻上来,将道袍下摆烘得发脆。 千钧一发之际,持戟仙童眼中火髓爆出幽蓝火星,青铜戟裹挟着真意横扫而来,目标直指避无可避的张一六。 却见苏雨瑶那边情势更险,持剑仙童剑锋倒转,正以剑柄砸向她头颅之处。 苏雨瑶踉跄着退到岩浆边缘,足下青石板突然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师姐!”梅羸转头时,只见持剑仙童石像脚趾已陷入青石板三寸,苏雨瑶半张脸贴在滚烫的石面上,琉璃盏碎在身侧,血珠渗入石缝。 仙童膝头符文亮起,眼看就要碾下,忽有一道黑影如断线纸鸢撞来。 “我和你拼了!” 来人竟是王皓,以本命真气催动护体罡气,额头青筋暴起如紫蛇游走,硬生生将石像撞得斜退半步。 苏雨瑶咳出一口血沫,被梅羸捞进怀里时,忽而瞥见洞壁阴影里转出三道身影。 为首者身着月白道袍,腕间念珠碎了半串,此人正是苏九真! 他身后跟着两名弟子,其周身皆有淡金色禁制光晕流转,显是被洞府法则压制了修为。 “阿爹……” 苏雨瑶指尖揪住梅羸道袍,声音细如游丝。 苏九真瞳孔骤缩,见爱女胸前衣襟染着青铜锈与血污,道心竟泛起涟漪。 他左手掐诀扯开腰间葫芦,右手甩出一杆漆黑旗幡,旗面绣着北斗倒悬。 “出!”旗幡展开时,洞中火髓齐齐爆灭,阴寒气息压得岩浆都泛起冷雾。 阴影里爬出四具身影,眼眶里跳动着幽绿鬼火,此刻四肢扭曲如无骨蛇蟒,张开口喷出黑血,直取持剑仙童后心。 两尊石像符文骤亮,持戟仙童转身时,与炼尸阴气相撞,爆出雷鸣般的炸响。 苏九真趁机欺身而上,指尖点在苏雨瑶眉心,渡入一缕纯阳真气护住心脉。 战局胶着如乱麻,地火符文与阴魂煞气在洞顶激出青紫色电芒。 苏九真袖中滑出两枚鸽血红丸,丹纹流转间竟有魂魄虚影在表面一闪而逝。 他屈指弹向孙亮、严宽眉心:“吞了这魂丹,可破石像罡气。” 二人不及多想,接丹时触到他掌心凉意,忽觉丹丸入口便化作岩浆般的热流,直往丹田钻去,面皮瞬间泛起病态潮红,眼中清明渐被血色浸染。 “给我出!”苏九真旗幡再展,四具炼尸指甲刮擦石壁发出刺耳锐响,其中那具着玉带的炼尸突然转头,腐烂的嘴角咧开,露出半枚带血的牙齿! “王师兄?” 梅羸瞳孔骤缩,忽忆起后山时苏雨瑶曾提过一嘴:“前几日下雨,我总觉得这土包矮了些......。” 此刻再看那炼尸腰间晃动的玉佩,分明是那印刻的白芍峰三字! 滑尸丹效力发作,孙亮嘶吼着扑向持戟仙童,指尖竟长出寸许黑甲,挠在青铜戟上溅出串串火星。 严宽则拔出腰间断剑,以剑脊砸向持剑仙童膝弯,其动作已无半分章法,倒似山野猛兽撕咬猎物。 苏雨瑶被梅羸护在岩柱后,见两位师兄眼瞳尽赤,竟以肉身硬抗石像符文,惊得满脸惧意。 “他们服的是……”苏雨瑶话音未落,便见苏九真袖中又滑出三枚丹丸。 他望向场中扭打在一起的炼尸与石像,只见王师兄那具炼尸正以指节抠进仙童眼眶,而孙亮喉间已发出非人的嗬嗬声,指甲缝里渗着黑血,那分明是中了尸毒的征兆。 洞中火髓明灭不定,似在为这场尸像混战默哀。 梅羸抬眼望向苏九真,却见其腕间念珠已尽数碎裂,露出腕骨上暗刻的魂尸符文。 原来那后山坟墓并非自然塌陷,而是被人掘开炼尸!此刻再看四具炼尸步法,竟与苏九真每日清晨在后山所练如出一辙。 梅羸灵台骤震,道心轰然作响时,持剑仙童的青铜靴已挟着剑意碾至眉睫。 靴面符文凝成寒霜,在青石板上裂出蛛网状纹路,映得他瞳孔里尽是森冷剑气。 张一六的惊喝混着岩浆爆鸣传来时:“梅师弟!” 惊呼声里的梅羸欲提气闪避,却见靴底寒霜已顺着道袍下摆爬上膝盖。 千钧一发之际,斜刺里撞来一道染血的道袍残影,他左袖翻卷间露出半截朱砂咒文,右掌推山手带起的罡气挡在了梅羸身前——竟是王皓! 青铜靴结结实实碾在王皓后背,骨骼爆响中混着一声闷哼,那竟是活人胸腔才有的震动! 梅羸被气浪掀得撞在刻满星图的石壁上,掌心却攥住半片带血的道袍残片。 “王皓?你为何……” 梅羸踉跄着扑过去,见他嘴角溢出的黑血,心中十分不解。 “你别问……“王皓仰头望着洞顶将落的钟乳石,意识逐渐有些模糊。 “好人难做呀。“ 洞中火髓明灭如濒死之眸,苏九真手中大罗阴魂旗猎猎作响,旗面北斗倒悬图浸着新血,愈发明亮。 孙亮、严宽二人形如疯魔,四肢关节扭曲成不自然的角度,指甲缝里渗出黑血,却仍以肉身撞向持戟仙童残骸,每一次冲击都震落青铜锈粉,露出底下蠕动的尸虫,原来苏九真早已将他们炼成半尸。 “爹!”苏雨瑶退至岩浆边缘,鲜血滴在地面符阵上,竟让红光暗了三分。 众人望着行尸王师兄残躯上的平安扣,忽觉后颈寒毛倒竖,那些年门派中莫名消失的弟子,竟都成了旗幡上的人骨风铃! 炼尸炉里的青烟,后山坟头的新土,原来皆是这人血馒头砌成的。 苏九真阴鸷的笑声震得洞顶钟乳石簌簌而落:“这招魂幡乃掌门亲赐,各峰长老皆以尸魂炼尸护山,你们师傅亦然!今日既窥破秘密,那便放你们不得了!” 话音未落,他身影已化作墨色流光掠向孙倩,袖中七枚骨钉破空而出。 “青雷剑气!” 孙倩挥剑斩出,剑芒却在触及墨气时化作青烟,显然是对这尸气有克制作用。 她周身爆发出最后微光,显出身形时已退至石门后,却见梅羸也已背起了王皓。 张一六抛出三枚御空符,符篆化作流光托起众人,碎石飞溅中,洞外暮色如墨泼宣。 “师姐快走!”苏雨瑶泣血般的嘶喊被地火声吞没,她死死抱住父亲大腿不肯松手一刻。 苏九真指尖摩挲瓶身,眼底闪过一丝痛楚,忽的反手抽出七星剑,剑脊却轻轻拍在女儿后颈,终是下不去死手。 “瑶儿……” 怀中躯体软倒的刹那,他袖中落下一瓶药丸,是用来治病疗伤的。 洞外青牛山顶,狂风卷着阴云掠过古松。 梅羸等人跌出洞口时,身后石门轰然倒塌,将苏九真阻挡在了岩浆深处。 “现在怎么办?”王皓按住肋骨裂痕,声音发颤。 梅羸望着怀中王皓的脸,其唇角仍凝着半抹笑意,遥望远处主峰方向,已断绝了他的归心。 张一六望着漫天阴云,身影也消失在了山道拐角处。 漫漫修仙路,原来可怕的一直不是困境,而是人心。 灵墟草 “各位可有何打算?” 张一六背靠树木望向众人,山风掠过竹林,将他青衫袖口吹得猎猎作响。 王皓苦笑着摇头,指节捏得发白:“在云城山苦修十年,竟不知这山中还藏着这般勾当……我那至今下落不明的发小啊……”他声音渐低,神情黯然如陈年旧疤。 孙倩猛地攥紧裙角:“我要回去找师尊问个明白!”话音未落便要起身,发间银簪闪过细碎银光。 “师姐使不得啊!”梅羸见状急忙伸手拽住她手臂。 “苏师姐以命相拼才将你救出,现在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吗?”少年急得身子原地微微颤动,身后竹影在地上晃成乱麻。 张一六望着山下簌簌飘落的梨花,轻声叹道:“云城山那座山门,怕是再也回不去了。不如……另寻他处安身吧。” 王皓忽然抬手撑地撑起身子:“我要回家族中谋个差事,到那官场里蹚一蹚浑水,再也不入这修仙之门……”他语气里带着疲惫,或是失望也不得而知。 孙倩忽然抬头,眼中闪过清光:“对了,我想起田道长说的话了。” “是啊,怎么把这忘了!”张一六转身时腰间玉佩撞击,发出清越声响。 “那田道长为人端方正直,我见他施展过斩妖的剑诀。若拜入他门下……” 少年目光灼灼,望向天际流云:“这修道路上的层层枷锁,纵是万难,我也要将它斩个粉碎!” 微风忽然拂过,远处山寺的晨钟隐约传来,与风声遥相呼应。 梅羸望着众人眼底跳动的火光,内心依旧沉重。 孙倩转身时,指尖轻轻扯住梅羸袖角,声线里藏着三分涩意:“苏师妹终究是他骨肉,纵是铁石心肠也该留一线……可是杨天城那两位,怕是要遭劫数了。梅师弟你今后……” 梅羸望着远处山峦被暮色浸得发蓝,喉间忽然滚过一声极轻的叹息。 他垂眸避开那道目光,低声回应:“我还有事要去完成,师姐保重,我们就此别过。” 少年语气轻得像片即将飘落的竹叶,却带着钉入青石板的笃定。 三人立于山道口,看那道青衫背影越走越远,暮色漫过青石板时,梅羸忽然抬手按了按心口,望向天边城镇方向,眼底似有墨色翻涌。 腰间那柄长剑随着步伐轻晃,在身后拉出细长的影子,一直延伸向远方。 山风卷着落花掠过肩头,已被风吹去了不知何处。 十月初 细雨织尽江湖路,乱剑碎云入清风。 城楼飞檐下,风过铜铃叮咚作响。 梅羸将青衫领口又紧了紧,混在挑担赶车的人群里,鞋底蹭过青石板上的苔痕,拐进了烟柳巷。 那株老槐树下,高挑着一面杏黄旗,旗角被风撕出细口,倒像是被药汁浸旧了的模样。 门楣上“同春堂”三字已被岁月磨得发黑,推开门时铜环轻响,满堂药香混着陈木味扑面而来。 掌柜的坐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竹制算珠碰撞声忽急忽缓,倒像是在算计着什么天机。 梅羸装作闲看货架的模样,目光扫过青瓷药罐上的朱砂标签,指尖却在袖中摩挲着书页上的朱砂批注。 三排货架逛罢,袖口已沾了些紫苏与当归的碎屑。 他望着空落落的珍稀药材格架,不由得轻吁一声,忽见西墙根下斜倚着个蓑衣老者,正就着窗缝漏下的光,用竹片剔除指甲缝里的泥垢。 那老者抬头时,眼角皱纹堆起,竟似藏着整座山的褶皱。 “小郎君可是寻不见想要的灵根?”老者往地上磕了磕烟袋,火星子溅在青砖缝里。 “老朽背了四十年药篓,踩遍方圆八百里山头,不敢说认得天上星斗,却能叫得出地下每株草的小名儿。” 梅羸闻言转身,瞥见老者腰间悬着的牛皮药囊,绳结处还缠着几缕枯黄草须,像是某种灵植的残茎。 他从袖中摸出片晒干的银杏叶,用指尖在叶面写下三个药名,老者凑近了瞧,浑浊的眼珠忽然泛起清光,如深潭映月,转瞬却又被皱纹揉碎。 “前两种听都没听过,倒像是海外仙山的灵物。” 老者扯了扯嘴角,露出颗缺了半边的后槽牙:“唯有这灵墟草......” 他忽然压低声音,枯瘦手指在柜台上虚画一道山谷轮廓:“十年前沉风谷那场大雨,小郎君可曾听说过?那天夜里,谷中灵气聚作金桥,灵墟草现世,连天上星子都跟着落了几颗下来......” 老者浑浊的眼珠忽然泛起微光,似有十年前那场黄沙掠过瞳孔。 “沉风谷啊......赤地百里的所在,十年前那场天材地宝之争,直杀得星斗移位,连深潭水都染成了血玉般的色泽。” 他抬手往北方虚点,袖口滑落露出腕间褪色的红绳,绳上串着枚碎成两半的玉简。 “老朽当时在天鹰崖搭了个草棚,隔着三十里山路,都能看见剑光劈开的雷云里,有宝光如游龙摆尾。” 梅羸前倾半步,脚步在地上碾出细响:“敢问前辈,这沉风谷究竟在何处?” 老者从怀里掏出卷牛皮地图,边缘用粗麻线缝着驼毛,展开时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用指甲在地图左上角掐出个印子:“出东门过三道烽燧,沿着枯河走七日,见着一座狼骨堆成的高塔,再往东北折三日,便是沉风谷。谷中深潭......” 他忽然顿住,抬眼看向药铺外漫天黄沙:“小郎君可听说过‘枯骨不渡沉风劫’的老话?那潭水看似平静,底下却沉着数十位修士的遗骸,前些年还有商队见着潭面浮起半截尸首,似死未死般漂着……” 这沉风谷果然如老者所言,地处大燕西南要冲,却偏生像被天道遗忘的弃子,常年干旱无雨。 梅羸踩着滚烫的沙砾前行时,远处沙丘正被狂风卷成沙浪,放眼望去尽是焦黑的胡杨枯桩,偶有白骨半埋沙中,腰间佩刀的形制竟似百年前的边军旧物。 行至谷口,忽见两侧山壁如被巨斧劈开,裂缝间斜插着半截断矛,矛缨早已化作齑粉,唯有矛头还凝结着暗紫色的咒印,在日光下泛着幽光。 谷中深潭约摸两丈见方,水面平静如镜,倒映着漫天黄沙与孤云。 梅羸凑近时,忽觉丹田处的灵气骤然翻涌,仿佛有一股引力在牵引。 定睛看去,潭面果然浮着几十片莲叶大小的碧色草叶,叶脉间流转着细碎金光。 “恐怕这就是那灵墟草苗了,按书中所言,这灵墟草十年一发芽,百年才开花,怪不得生在这里无人问津。” 他正欲伸手采摘,却见潭水深处影影绰绰,似有无数只苍白的手在水草间晃动。 指尖刚要触到水面,后颈突然掠过一丝阴寒,身形本能地掠向左侧巨石后,腰间长剑已在手心里攥得发烫。 抬眼再看时,潭边已立着个青衫男子,衣摆上绣着的云纹暗章被山风掀起,露出腰间悬着的玉牌,牌尾还缠着几缕银白色的发丝。 “这便是灵墟草苗?”男子后退半步,长揖及地,袖口滑落处,腕间金丝软鞭隐约可见。 “在下纪伯昌,方才在同春堂听得少侠问及大方九虫与灵墟草,一时好奇,这才冒昧跟来。” 梅羸盯着对方足尖下未被压出痕迹的沙砾,神识如蛛网般铺开,却探不到半分气机波动,心中警惕更甚。 “阁下既能无声无息跟至此处,想必身手不凡,却为何对区区虫草如此上心?” 那人闻言颔首:“实不相瞒,家师身患重病已三月有余,遍寻天下灵药无果,唯有大方九虫可作药引。” 他抬眼望向潭中浮叶,目光却似穿透水面,落在更深的某处:“此番下山,便是奉了师门严令,寻这能救人性命的药物。” 梅羸捏紧剑柄的手微微松开,却仍未卸下防备:“在下不过一介散修,连灵墟草也是首次寻找,恐怕帮不上阁下大忙。” “少侠误会了。”那人忽然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简,玉简表面刻有流云纹。 “在下乃是南越国长乐门训诫堂堂主,有传闻这大方九虫最后现世是在大燕国极北央司洞附近,若少侠日后寻得,可持此令牌来我长乐门中,必有重谢。” 他将玉简与令牌轻轻放在潭边巨石上,后退三步抱拳:“这枚玉简权当结识之礼,还望笑纳。” 梅羸挑眉看向那玉简,灵气刚触到玉简表面,便见青光一闪,里面似有剑影游龙般掠过。 再抬头时,纪伯昌已退至谷口,青衫被狂风卷起,恰似展翅欲飞的鸿雁。 “叨扰多时,就此别过。” 那人话音未落,身形已化作一道青光冲天而起,衣袂翻卷处,竟卷起潭面三尺水花。 梅羸只觉眼前光影一晃,再看时,谷口已空无一人,却在谷外忽有夜枭般的惨呼传来,三声响过,余音被风沙揉成碎末,散落在枯骨堆间。 玉简入手时温润似玉,梅羸指尖刚触到刻着“长乐”二字的纹路,神识便如坠入青冥,剑意如游龙入渊,在识海深处激起千层浪。 双指下意识掐了个法诀,腰间长剑竟“嗡”的一声破空而起,在暮色中划出青虹残影,来去如电,竟比平日师姐练习的云城山御剑术还要快了三分。 “好快的剑。”他低叹一声,目光落回潭中浮叶。 那些看似寻常的碧叶此刻在风中轻颤,叶脉间的金纹愈发清晰。 梅羸指尖触到叶面,丹田处的灵气开始躁动,他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方才摘下两片嫩叶。 叶片入手轻如鸿毛,却在储物袋中压得他心口发沉,仿佛装着两滴星辰的碎片。 行至谷口时,三具尸体横陈沙砾,颈间血柱尚未凝固,黑血渗入黄沙竟冒出缕缕青烟,定是那修炼毒功的修士。 梅羸蹲下身,指尖在尸体腰间一拂,储物袋便悄然落入袖中。 神识扫过袋中物品,几枚银锭、散碎灵石,还有块刻着“太微”二字的令牌,触手生寒。 他将灵石和玉简收入怀中,令牌却在掌心转了两圈,最终还是收进了囊中。 风沙渐起,他拍了拍衣上尘土,摸着储物袋里的灵墟草苗,心中稍感欣慰。 夜色漫过谷口时,三具尸体已被流沙掩埋,唯有梅羸留下的脚印被风渐渐抚平,仿佛这世间从未有人来过。 司农官 梅羸足尖轻点,如惊鸿掠影般旋身掠出沉风谷。 眼前摆放着两条路: 一是没入层峦叠嶂的深山,藏匿于无人之处将灵墟草种下; 二是进入红尘烟火、市井喧嚣的市井,谋个差事以寻找两年前因他犯下大祸而生死不明的同伴下落。 他抚过腰间鼓囊,指尖触到灵墟草苗的细微颤动,凉丝丝的触感顺着指腹爬入心尖。 最终他选了前者,像片孤云飘向万重青嶂,因是深知自己的实力还远远不够。 半月光阴消磨在草鞋与山石的摩擦之间,累了便枕着松根打盹,醒时就掬一捧清泉洗去尘埃。 直到某天黄昏,群山忽然如莲花般层层绽放,展现出一处被千峰环抱的谷地。 山脚下银链般的溪流潺潺而过,梅羸在距水丈许处驻足,落叶被风卷着飘进溪面,惊起三两只细脚水虫。 他摸出那柄黝黑的灵木锄,往掌心呵了口气便挥锄破土。 岩土间混着细碎的石英砂,每挖半尺便擦出几点火星,三日下来,锄柄竟崩裂开来,终在第七次撞击青石时“咔嗒”断成两截。 他望着断锄摇头轻笑,指尖抚过囊底,触到几节缠着白布的灵竹,抽出最长的那节,就着溪水洗净,忽然屈指一弹,指尖凝聚的青芒如刀削竹。 竹屑纷飞间,竟有清越龙吟声自竹节溢出。 待他握住锄把时,似有灵气化作清泉自竹芯涌出。 新灵竹锄初成,灵气便如活物般顺着手臂蔓延。梅羸运锄如飞,灵竹锄所过之处,岩土竟如腐雪般自动崩解;偶尔碰到碗口粗的树根,锄刃便泛起碧光,将其轻轻震成齑粉。 七日光阴在挥汗如雨间悄然流逝,坚固的石壁被最后一锄凿穿,整个山洞连成一体。 他在洞心处掘出丈许见方的浅坑,引溪水入洞形成灵泉小池,波光粼粼中隐约可见几尾灵气凝成的细小鱼影穿梭往来。 梅羸指尖轻拂,将两株灵墟草苗如捧雪般搁在水面,草叶一触水便漾开圈圈淡金涟漪。 金米谷种粒粒如碎金,被他以灵气聚成小团,轻轻按入碎石软土间,只留几点金光如星子浮沉。 他又将洞口封堵,折来枯枝结成菱纹障眼法,将洞隙遮得严丝合缝,任谁路过,都只当是片寻常山岩。 每月初七,他便盘膝坐在池边,划破食指,血珠如梅花落在草叶上,便有缕缕红丝渗入灵墟草根茎,转瞬化作青玉色脉络。 那金米谷更是奇特,得鲜血浇灌后,每七日便抽出一茎新叶,叶片上竟隐隐映出五谷轮回图的虚影。 余下时光,他皆在洞室深处趺坐运功,灵火随呼吸节奏明灭不定,灵气在经脉中如长河奔涌,将脏腑洗得透亮。 岁月在灵泉里凝成琥珀,洞外的溪流封冻又解冻。 当春雪消融时,灵墟草已长得尺许高,叶片如翡翠雕成的羽扇;金米谷则抽出沉甸甸的穗子,谷粒饱满得似要胀破,连池底都积了层薄薄的灵气淤泥。 千零三年十二月,三更梆子声惊破山间寂静时,梅羸忽觉灵台一阵灼痛。 抬眼望去,洞顶石缝漏下的月光竟化作青虹,直贯灵泉小池。 两株灵墟草猛然拔高尺许,叶片舒展间抖落万千星芒,七彩宝光如莲花盛开,刹那间将洞室照得亮如白昼。 异变骤起,洞外溪流骤然沸腾,水花逆涌而上形成丈许高的水柱,如银龙吸水般往灵墟草方向倒卷。 梅羸袖中宝囊早已备好,指尖轻点草茎,两株灵墟草便如活物般钻入袋中,连同两株新抽的草苗一并收入乾坤袋。 他反手收割金米谷种,足下生风掠出洞口,衣摆扫过树杈时,掩盖了那处不起眼的洞口。 沿着溪流奔出二十里,忽闻身后山巅传来破空之声。 回首望去,只见冲天灵光已化作垂天匹练,七彩光晕在夜空中勾勒出巨大虚影,连远在百里外的海面都泛起荧光。 约莫一炷香工夫,十余名修士凌空踏剑而至。 为首者身着月白道袍,腰间悬着刻满卦象的青铜罗盘,指尖轻抚长髯道:“此等灵墟草出世之兆,百年难得一遇。” 其余人或持拂尘,或握玉笛,道袍上绣着不同门派的灵纹,掌心各自掐着不同法诀。 众人望着空无一物的山坳,唯有一人注意到溪面上漂着的半片绿叶。 “那修士……” 手持玉笛的修士忽然开口,笛声中暗藏探查之术。 众人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凝重,灵墟草可遇不可求,竟能培育此草的修士…… 为首者忽然挥手布下隔音阵,压低声音道:“那灵墟草气息……竟与火林宗当年夺去的吻合,莫非是……” 此时的梅羸早已躲进下游的芦苇荡,借着山林隐匿身形,往城镇方向赶去。 混入人流时如泥牛入海,小镇的灯火渐次亮起,咸腥气味卷着鱼市的喧闹扑面而来。 他低头避开迎面而来的挑夫,抬眼却见街角客栈是栋两层木楼,檐下灯笼染着陈年油渍,在夜风中晃出暖黄的光晕。 梅羸选了间背阴客房,门轴转动时发出“吱呀”轻响,他反手闩上门。 取出灵墟草时,七彩光晕如晨露遇风,收敛成寸许高的光团。 梅羸盘膝坐在榻上,掌心朝上托住灵墟草,忽觉草茎传来细微震颤,竟似在与他体内灵气共鸣。 指尖刚触到草叶,磅礴灵气便如冰河倒灌,顺着劳宫穴直入气海。 他连忙运转《百草诀》心法,将灵气化作涓涓细流引入奇经八脉。 “第九十位,灵墟草。” 梅羸清晰感知到气海深处如春日冰湖解冻,冰层下暗潮翻涌,往昔如浅溪般的灵气竟在灵墟草威能下化作江海初开。 这一年间,他于洞室中与灵植相伴,吞吐间吸纳山月精华,修为早已到筑基瓶颈,此刻终于破开。 踏入筑基修为,目光所及处,空气中的灵气不再是无形之流,而是凝成丝丝缕缕的靛蓝烟霞,在光中浮沉聚散。 灵墟草入体刹那,他只觉识海轰然震响,如万马踏碎冰河,经脉中的灵气骤然化作狂龙,雄浑数倍不止。 他摸出怀中残破的《百草诀》,读起那句:“寻魂于大千,锁魂于己身。” “莫非这灵墟草本源,具有御魂之作用?” 为验证猜想,梅羸揣着几锭雪花银,叩开县衙偏门。 门房管家正就着廊下灯笼剔牙,见他青衫上沾着星点草屑,本要开口驱赶,却被银锭勾住眼神,贪念顿起。 “劳烦通传一声,”梅羸指尖轻弹,银锭落入管家袖中。 “就说有修道之人,携落雨之法求见县令大人。” 管家只觉袖中银锭烫得惊人,再看眼前少年眉目间似有灵气流转,忙不迭点头哈腰离去。 后堂书房里,县令正对着堆积如山的税册皱眉,案头铜炉里的沉水香燃得正旺,却化不开他眉间的川字纹。 忽闻管家在门外低语“有术士求见”,顿时将朱砂笔拍在宣纸上,溅出几点猩红墨斑:“前月刚办了个招摇撞骗的方士,今日又来?给我赏他个八十大板!” 话音未落,窗外忽然掠过一道青影,县令再抬眼时,只见个少年负手立在书案前。 “在下纪伯昌,见过大人。” “你……你是如何进来的?”县令声音发颤,手忙脚乱去扶官帽,却碰倒了笔架,狼毫笔杆滚落在地,笔头正好指着梅羸足尖。 县令眼底的惧意如火光忽明忽暗,映得书房四壁恍若蒙上薄纱。 “在下略懂呼风唤雨之术,特来应聘司农一职……” 县令只当是炭从雪中来,忙不迭整冠正襟,声音里多了几分客套:“不知仙长所说的呼风唤雨,可是……” 梅羸望向窗外,只见天色正被云层缓缓吞噬:“先容在下谋个差事,待大人亲自见了成效,再谈不迟。” “在下纪伯昌,出自南越国长乐门,途经沉风谷时见贵镇土地龟裂,稼穑萎顿,特来毛遂自荐司农一职。” 只见县令面上阴云乍散,眼尾细纹都笑成了稻穗模样,竟不顾官威上前两步,双手握住梅羸手腕:“大仙肯屈尊相助,实乃我听风镇之福呀!” 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后槽牙上的灰渍在烛火下泛着暗黄,“不瞒大仙,今年已多月无雨,县库的赈灾粮都快见底了……若能降下甘霖,莫说司农官,便是……” 话未说完便被梅羸以袖风轻轻隔开,他后退半步,在县令眼前道:“此事不难,只需大人备下三百两定金,再许我招募农夫五十,半月后定还大人满目青禾。” 县令闻言忙不迭点头,袖中算盘打得飞快:“好好好!即刻着人去办!” “切记,招工时须选身强体健者,且莫掺杂老弱。”县令连连称是,目送他背影消失在月巷尽头。当日便着人抬来雕花银箱,三百两雪花银码得齐整,每锭皆刻着“听风镇库”字样。 城门处黄榜一经贴出,便引来了三三两两的农夫。 那榜文上“月银二两”在阳光下格外瞩目,未及正午,五十人已齐整如列。 梅羸将众人带至城外水田,举目望去,田埂裂如龟背,几株枯稻秆歪斜着插在泥里,竟有野火过后的萧索。 他袖中飞出十面小旗,将五十人分成十组:“各司其职,莫要乱了章法,若有偷奸耍滑者,休怪我手段无情。”说罢负手走向田心。 《耕民要术》中记载有求雨术,梅羸闭目掐诀,灵气如游龙入云,刹那间天边聚起墨色云团。 “沛雨甘泽,速降吾田!” 喝声未落,雨水腾空而起,化作漫天雨箭倾盆而下。 雨点砸在农夫斗笠上发出密如鼓点的声响,梅羸却站在雨幕中央岿然不动,青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农夫们冒雨插秧,却惊觉每株秧苗落入泥中时,扎根速度比往日快了数倍。 正忙碌间,梅羸将一名农夫唤到树林中,那人瞳孔骤缩,喉间发出含混的“嗬嗬”声,只见一缕白雾自七窍溢出,在梅羸掌心凝成寸许高的小人虚影,正是他的游魂。 梅羸指尖轻捻,游魂顿时化作萤火般的光点,顺着袖口钻入灵墟深处,而那具躯体如断线木偶般瘫倒在泥水中,眼瞳失去焦距,只剩眼白翻卷着映出天边黑云。 “当真是灵墟锁魂之术。” 他低语着蹲下身,“若能以灵墟集魂,再以灵器载之……” 梅羸起身掸去衣摆泥点,望向天际的暮色,曾见苏九真用行尸傀儡厮杀,那些傀儡眼瞳里,也是这般死寂。 “先炼十具试试。” 他将农夫尸体拖入芦苇丛掩藏,又对旁人下了黑手…… 雨楼风波 暮色如墨,洇染了田间最后一缕天光。 梅羸目扫田垄间尚未栽种的秧苗,抬手虚按:“今日到此为止,诸位且回吧,明早再聚此地。“ 众人纷纷应诺,荷锄携筐的身影渐次没入薄暮,唯有袖中钥匙轻晃,在寂静里撞出细碎声响。 衙署后堂早设下小宴,案几上青瓷碗碟错落,温酒浮着琥珀光。 县令笑迎时,杯盏交错间,言语多了些分寸外的热络。 子时三刻,三星斜坠。 梅羸独行至田垄深处,铁锨切入泥土的声响惊飞几只夜鸟。 他数着呼吸掘坑,每十下便停一停,仔细听清四下是否有别的动静。 当最后一具躯体滑入深坑时,他弯腰拂平新土,漏出了虚伪的笑意。 此后月余,听风镇的青石板路上,流言如春雨润物。 有人说新到的司农官能夜观星象知水脉,有人见他袖中常藏半卷泛黄农书,字里行间尽是农神秘辛。 那些蹲在茶寮檐下啃窝头的老汉,望着远处新绿的秧苗,总爱用烟袋锅敲着石凳道: “瞧瞧,旱地里突然冒出这么眼清泉,实在金贵。“ 而每当暮色漫过镇口牌坊时,梅羸总会立在县衙廊下,望着田间暗影出神。 那里的泥土已生满新草,为一具具尸体穿上了光鲜的锦袍。 夜幕降临时,梅羸坐在西厢房内数算金珠。 那些乡绅递来的拜帖还搁在案头,墨字间夹着碎金箔,都是来自些许见不得光的营生,最后却落到了梅羸的手中。 这一月间,梅羸于听风镇收得雪花银千两,金砖也有百枚。 他将钱财尽皆换成黄杨木、鸣枣木等上等灵材,在西厢闭门雕琢二十具灵木傀儡。 每具傀儡关节处皆用金丝缠就,待注入夺取的游魂后,竟能驱策成行。 只是修士灵气如灯油,以梅羸如今的气海容量,仅能勉强以神识牵住十具傀儡丝线,已是他的极限。 寻常时候,他至多敢祭出五具傀儡,余下十五具皆藏在储物袋中,当作保命的底牌。 听风镇的荒田也开垦得差不多了,梅羸算算农时,也该到功成身退的时候了。 这日他正蹲在西厢给傀儡修饰,忽有小厮递来烫金请柬,王大户设宴相邀烟雨楼,说是要谈些“丰年旧事“。 他望着请柬上蜿蜒的字迹,想起这人上月刚送过一对和田玉佩,指腹按上去还带着花香。 烟雨楼是听风镇上最大的客栈,坐落在十字街口,青瓦飞檐下悬着二十四盏飞花古灯。 梅羸拾级而上时,木阶缝隙里渗出的青苔气息混着楼内飘来的酒香,顺着他后颈扫过。 掀帘而入时,王大户已堆着笑迎上来,腰间玉佩撞在桌角发出清响。 梅羸扫过席上众人,忽在主位旁撞上一双眼睛。 那人穿月白道袍,袖口绣着金线八卦,发簪雕着吞月蟾蜍,正慢条斯理地转动酒杯。 两人目光相触时,对方犬齿处的银钉闪过冷光,案上烛火竟无故晃了三晃。 “这位是清风教的萧长老。“王大户抬手时,指尖微颤如秋风中的枯叶。 “听闻先生善用风雨之术,特来请教......“话音未落,那萧姓男子已含笑起身,拂尘轻挥。 “清风教萧楚,见过纪剑神。“ 那人拂尘马尾扫过处,案上烛火骤明骤暗,将他影子投在了墙上。 梅羸出于警惕,并未做回答,那人只好又说起: “观望山论道时,纪剑神以本命剑斩落梨花潭三十六具阴尸,晚辈至今记得那剑吟如龙啸虎惊。“ “萧长老说笑了。“梅羸忽然举杯饮尽,茶盏扣在桌上时发出脆响,摸不着对方究竟是何用意。 “此事过去久远,我竟有些记不清了……“ 饭桌之上相安无事,三巡烈酒下肚,梅羸只觉喉间烧着把虚火,托辞去后院解手,起身时强按捺住了心中的急切。 跨出月洞门时,檐角灯笼被夜风吹得骤明骤暗,照见墙根青苔上凝着露水,心中自知情况不妙,疾走两步转过墙壁,便见墙后老梅枝干横斜,正可作御剑跳板。 “呛啷“剑鸣惊破夜空,长剑出鞘时带起半片月光,梅羸足尖点地正要腾起,忽闻身后传来丝绸撕裂般的锐响。 回头刹那,只见萧楚立在廊下负手而笑,指尖一缕金光正穿透自己右肩,那光芒竟似活物,在血肉间游走。 “剑神这是要去哪儿?“萧楚抬手轻挥,梅羸只觉背后有山岳压来,整个人被硬生生按向地面。 剑“当啷“坠地,在石板上溅出几点火星,他望着肩头贯穿伤中渗出的金血,一时惊愕不已! “金丹之境...“ 梅羸喉间涌着甜腥,仰头望着夜空里那轮被乌云啃噬的残月。 萧楚缓步走近,拂尘扫过梅羸肩头:“剑神为何不告而别呢。“ 话音未落,金链骤然收紧,梅羸听见自己左腕传来“咔嚓“脆响,与此同时,远处听风楼的更漏声忽然停了,整个世界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恰似暴风雨前最后一声蝉鸣。 “你要杀我?” 萧楚指尖拨弄着鎏金酒盏,盏中倒映的月光碎成齑粉:“灵墟草现世那晚,听风镇的地脉震颤了七次,然后你便出现了…” 梅羸指尖悄悄勾住袖口傀儡线,面上却拧出三分惶惑:“小道不过是个替人看风水的,哪懂得什么灵墟草......“ 忽觉后颈一凉,那萧楚的神识如刀,正贴着灵台扫过。 “说谎!“ 萧楚袖中金链骤然绷直,链上铜铃发出泣血般的尖鸣。 “从你在荒田埋下第一具尸体时,我们便盯着了。那灵墟草的气息摄人心魄,寻常人等无法发现,你当本座也是瞎子?“ “他说了''们''?“梅羸心中剧震,看向四下里可能存在的任何阴影,那被视若珍宝的灵草,此刻竟成了催命符。 喉间泛起苦笑,只能无奈说出实情:“确实是在山中偶然获得,正欲前往南越。“ 他忽然压低声音:“此前纪剑神曾托付晚辈,若是寻到一定送往长乐门。“ “荒唐!“ 萧楚拂尘重重甩下:“长乐门在南越,你却往西走,当本座不知斜阳关的方位?“ 金链骤然收紧,梅羸听见自己锁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却在此时,缓缓攥紧了拳头。 “若不信......“梅羸手指轻挑,飞出袋中书页,便是那本纪伯昌赠予的长乐门御剑之术。 “这是剑神所赐?“ 梅羸两指轻捻灵墟草,碧光掠过半空,正巧被对方摊开的掌心接住。 那人目光如附骨之疽,死死钉在灵墟草上,眼底翻涌的贪婪几乎凝成实质。 梅羸屈指轻叩广袖,躬身作了个半揖,靴底未在青石板上蹭出半寸痕迹。 “多有打扰,在下告辞。“ 话已说完,人便倒掠而出,提气时不带起满地一片枯叶,倒像是将一身因果都卷在袖中。 脚下步法看似凌乱,每一步落下都在借全身力,身形转瞬便化作巷陌间一抹残影。 这一路奔逃,他穿梭在寒潭上空,眼中只有前方。 他不敢回头,只当身后有千军万马在追命,将十二分气力榨到见了骨头,直到喉咙泛起锈味,双眼重若灌铅。 第三日暮色四合时,梅羸倚着枯槐喘息,远处山岚翻涌如潮,却不见身后半缕剑气破空追来,终究是逃出了险地。 追杀 梅羸蜷在老松桠间打盹,脊背贴着粗糙的树皮,指尖无意识勾着腰间革囊的绳结。 树下忽然响起枯枝碾碎的轻响,混着靴底蹭过落叶的窸窣,来人的指尖却在轻轻发颤。 那人走得极踉跄,白色中衣撕成碎布条,右肩伤口呈半月形翻卷,边缘凝着暗紫色毒斑,分明是挡在胸前的青铜令牌替他扛下了致命一剑。 令牌边缘缺了半道弧,与伤口弧度吻合,血珠顺着令牌缝隙渗入衣料,在左胸洇出不规则的暗印,每一步都有血珠顺着袖口滴在腐叶上,拖出蜿蜒的暗红细线。 “不像是追兵。”梅羸松了口气,却没敢动。 几天前他刚甩掉那个可恶的萧楚,浑身灵力只剩下一成,直到今天才让他恢复了一些灵力。 夜风忽然转了方向,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着股古怪的腐叶发酵味,呛得他鼻尖发痒。 夜鹰惊飞,翅膀带落几片枯叶,砸在那人头上,那人猛地抬头,瞳孔里映着飞禽掠过的黑影,转头时,那双沾着泥污的眼睛忽然和藏在树后的梅羸撞个正着。 梅羸看见他眼里先是惊惶地一抖,随即腾起狠劲,断剑“嗖”地劈来,剑尖带起的风刮得人脖子发紧,血液还凝着层淡淡紫气。 “误会!别打我!” 梅羸往后一仰,靴底蹭着树皮打滑,腰间突然扭了下,断剑擦着喉结掠过,冰凉的剑风里,他竟看清了剑身上刻的“龙”字。 没等细想,那人已踩着松枝跃上枝头,血染的袖子扫过前方,青雾猛地散开,一阵毒雾袭来! “去死吧!” 那人咬牙低喝,断剑同时刺来,用剑脊逼梅羸往西北退去。 梅羸这才看见,他左胸衣襟下露出半块青铜令牌,边缘刻着卷云纹,中间同样一个古拙的“龙”字,与剑身上的刻痕一模一样。 林外忽然响起密集的踏枝声,像急雨打在竹叶上,十多个黑影破雾而来,领头的戴着铁面具,手里环首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刀鞘上嵌着九颗铜钉,每颗都磨得发亮。 “在那!不留活口!” 铁面人挥刀一指,刀刃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哨响。 梅羸余光瞥见身旁那人腰间的革囊晃荡,银线绳结松了半扣,袋子就这样掉在落叶里,来不及多想,他指尖一勾,傀儡线卷着包囊收入袖中,捡起了那人的储物袋转身就跑。 狂奔了三里地,两岸猿啸声惊破夜色,脚下的碎石路被江水截断时,身后三柄长刀已带着腥风劈来。 “如果我说,这一切都是误会,你们信吗……” “下去跟阎王爷说吧。” 为首的刀客踏水而来,靴底在江面溅起细碎水花,月光映着他脸上的刀疤。 梅羸手腕一翻,三具灵木傀儡立起,手臂上的灵纹在暮色里闪着微光,落了满身流萤。 刀客一刀砍在傀儡肩头,却见傀儡手臂一弯,竟卸了十成力,刀光只在肩头留下道白印。 “叫人!” 惊喝声里,梅羸抬头看见两团焰火蹿上天空,红光炸开时像摔碎的夕阳,把整片林子染成血色。 他心一横,指尖掐出复杂法诀,五具高阶灵木傀儡破空而出,手臂上的灵纹流转如星子,眨眼间便把刀客们困在中间。 “小子,躲哪儿去了?” 他背靠冰凉的岩壁,指尖数着腰间的傀儡包,二十具灵木傀儡,只剩下七具了。 趁对方发愣,梅羸退到巨石后扯开怀里捡来的储物袋,希望能从中发现什么。 几锭碎银,一封染血的信笺,刚展开,血痕里的字迹就洇成了一团: “未央军围府,为父与你母亲恐怕凶多吉少,扬儿,弟弟妹妹就托付给你了……” 指尖捏皱信笺,喉间忽然发紧:“难道那人袖口的“龙”字,竟与这信里的“扬儿”相关?” 身后傀儡接连炸开的声响传来,梅羸收起信笺就跑,前方岔路口晃着座青瓦酒馆,酒旗被风吹得“猎猎”响,像根孤桩戳在灰黄色的旷野里。 木门吱呀声惊起几只沙鼠,在月光下窜成黑影,一番询问后这才得知,未央军守卫的是大燕皇室。 而龙扬,镇北军统帅,北域唯一的王! “别想逃!” 喝声从身后再次追来,带着灵器破风的尖啸。 梅羸忽然想起那日在林中,那人拽住他手腕时,掌心的血正渗进他袖口,难怪追兵像附骨之疽甩不掉,好个借刀杀人! 钻进竹林时,身后傀儡再次炸开,炸断的竹枝四散飞溅,在月光下像断了线的纸鸢。 指尖翻飞间又五具精铁傀儡破空而出,木甲未及震落泥土,就被追兵的剑芒斩成碎块,那些耗尽俸禄打造的傀儡,在灵器绞杀下化成碎木,落在枯叶上溅起了尘埃。 “这小子的御灵术竟如此了得?怕不有二十具了吧?” 追兵的议论声传来,却没人看见梅羸咬破舌尖强提灵息,灵根深处的气海早已空荡如被抽干。 即便吸收了灵墟草的本源之力,气海扩至同辈五倍,也抵不住连番操纵傀儡的损耗。 最后两具傀儡刚出手便泛起裂纹,梅羸却一心直往前冲,灵木傀儡的碎木屑在刀光里落如细雪,却替他挣出半步距离。 远远望见晨雾里浮现的城楼轮廓,匾额上的“北境”二字被露水洇得淡淡,透着刺骨的寒气。 “快拦下他!”铁面人的喝声近在咫尺。 梅羸最后的灵力涌到脚底,跑出生平最快的速度,只听见身后传来阵阵惊叫声,一道青花剑影从城楼方向飞来,如裂帛般劈开雾色,人影纷纷坠落。 梅羸眼前一黑,栽倒前看见光影里闪过个银甲身影,肩甲上同样刻着个巨大的“龙”字。 再醒来时,膝盖抵着冰凉的青砖,砖缝里长着几星苔藓,潮乎乎的气息钻进鼻腔。 漆黑的牢房内,铁栅栏外传来金属叩击声,有人正用指节敲着石砌案台的边缘,腕间银镯随动作浮沉,在微光里映出半张冷峻的脸,眼底杀意如寒潭结冰。 只听见他慢慢吐出一句:“抬起头来。” 迷局 梅羸抬眼时,两侧士兵铁盔上的红缨正被夜风吹得轻晃,在廊下织成浮动的红丝。 前方梨木椅上坐着的绯衣男子捏着枚扳指,边缘的蟠龙纹随指尖转动,一下下磕在案几边缘,鎏金茶盏随之发出细碎的清响。 “你是谁?”那人又问,扳指恰好碾过茶盏沿,溅出两滴冷透的茶汤。 “梅羸。” “那些人为什么要杀你。”男子忽然倾身,一股茶气随之涌来,却掩不住语气里的冰霜。 “回大人的话,我有急事要禀告龙扬将军!” 梅羸膝盖一软,额头磕得生疼,砖缝里的冰碴子也扎进了掌心。 此话一出,那人手掌猛的一拍,茶盏里的水晃出涟漪。 “放肆,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引荐将军大人?”他的语气重了几分。 梅羸指尖攥紧衣摆:“大批未央军突然而至,老爷被围在正堂,我等拼了命才杀出重围……” 他声音发颤,额头磕在青砖上时,触到砖面透着的一丝凉意。 “求大人引我见将军,再晚恐怕……” 那人猛地拍案而起,鎏金茶盏“砰”地翻倒,琥珀色茶汤顺着案几边缘蜿蜒而下,在青砖上洇成深褐的痕。 他踉跄半步,袖口在灯笼下晃成模糊的影。 “你是说……未央军?” 这话落进夜风里,灯笼被吹得左右摇晃。 他看见那人喉结滚动,指尖无意识搓着案几上的茶渍,半晌才道:“若此事当真……” “小的不敢有半句虚言!” 梅羸重重叩下头去,额头碰在青砖上发出“咚”的闷响,瞬间沁出细汗。 “愿用性命担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混着远处的狼嚎,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那人离去时,甲胄碰撞声渐远,留下两名守卫抱臂而立,铁盔上的红缨晃成两簇跳动的火。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由远及近。 梅羸被押进一座军营大帐,牛油灯芯爆响,居中而坐的中年男子脸色青白。 “松绑!” 那人话音未落,镣铐已“当啷”落地,梅羸伤口处,血珠正顺着指缝滴在青石板上。 “小子,你是府上什么人?” 男子指尖捏着梅羸递上的沾血信封,擦过封口残缺的蜡印,忽然触到信笺边缘的毛边。 “这信……” 只见他瞳孔骤缩,喉间溢出压抑的哽咽。 “这是……父亲的笔迹……” 中年男子呕出一口鲜血,身形剧烈晃荡撞向案几。 “刘欲!你欺我太甚!” 他的声音带着血丝的沙哑,尾音在帐内撞出回音。 “若家人有半分闪失,我必提剑踏平你大燕朝堂,教你满朝文武,为我龙家血债血偿!” “将军息怒!”一旁银衣男子跪地,袍角扫过地面的草屑。 “未央军调动年丰,此事或有蹊跷。” 龙扬怒焰在眼底翻涌,却被他强行压下,唯有此人面前,他的急躁能暂敛锋芒。 “韩军师,这事你怎么看?” 那人被他搀着站起身:“将军且宽心。” 他捻着胡髯沉吟,眸中闪过精光:“朝中欲夺兵权是真,却断不会拿老人家的安危做文章,纵有军士围府,依我看,更像……是个局。” 见龙扬眉峰骤舒,他又补了句:“当年老爷为陛下出生入死,差点交代在了长河岸边,这层香火情,总还剩下几分。” “依我所见,这其中定有转机。” 龙扬闭眸深吸,指节终于从信件上松开。 他忽然转头,目光锁定远处一道银甲长枪的身影。 “南衣!” 银甲男子应声而来,枪头红缨扫过积雪,留下一道长痕。 “见过将军。”他单膝跪地时,护心镜映出龙扬紧蹙的眉峰。 “南衣,你与这位少侠南下,暗中调查龙府情况。” 龙扬将一袋黄金塞进梅羸手中,凉意透过布囊传来。 梅羸指尖微蜷,原本要去央司洞,此刻却只能跟着南衣南下,与原定的方向背道而驰。 夜色里,两道身影御器而起,剑光枪影在风中飞驰,掠过千里山河,直抵年丰城。 守在龙府朱漆大门外,只见此门日夜紧闭,甚是冷清。 梅羸跟着南衣从侧面翻入院落,穿堂风卷着半片碎瓦掠过石阶,惊起廊下一只瘦骨嶙峋的狸花猫。 宅院里落着薄灰,桌椅却摆得齐齐整整,八仙桌的棱角对着正堂中轴。 梅羸指尖蹭过案几,沾了些浅灰,忽然看见供桌上的香炉里插着半截断香,却没半个人影晃过竹帘。 龙府三百余口人,像被晨雾卷走般,青石板上连个鞋印都没留下。 “梅兄弟,老爷他们……能被带去哪儿呢?” 南衣盯着穿堂风掀起的帘角,几日的相处戒心渐松时,疑问终是问出了声。 梅羸的动作顿了顿:“明日城门开时,去问问守兵吧,总会有些印子。” 他说话时,头巾随呼吸轻轻晃动,像只敛翅的雀。 第二日辰时三刻,东门守军甲胄上的铜钉在晨雾里泛着冷光。 那校尉攥着腰牌,眼皮不住往城楼上瞟:“龙府的人?上个月就押解进京了,三十辆囚车吱呀吱呀碾过青石板,响了半宿呢。” 南衣掐指算着路程,三百人中老弱占了大半,每日顶多行四十里,从年丰城到燕京三千里路,此刻怕刚过长河渡口。 “路程该过半了,全力追,来得及。” 他抬眼望向梅羸,对方已将干粮袋甩上肩头,长剑在晨光中划出一道银弧。 御剑掠过重重山梁时,半月已在天边凝成银钩,沿途不见浩浩荡荡的车队,连车轮碾过的车辙都淡得像被风揉散的沙。 梅羸忽然按低剑刃,衣摆扫过松针:“南衣将军,前方那是皇城?难道说人已经送到了?” “不对。” 南衣盯着脚下蜿蜒的官道,这是年丰城进京的必经之路,往年押粮队走过的车辙还嵌在黄土里。 “除非……他们没走陆路。” 话音未落,南衣忽然抬头望向北方天际,喉结动了动: “还有个地方。” 几日后,御剑停在云雾缭绕的山巅。 脚下一座宫殿依山傍水,飞檐斗拱在晨雾里若隐若现,门前两队甲士的银枪尖挑着未熄的灯笼。 南衣扯了扯梅羸袖口,示意小声说话。 “这是刘欲的避暑行宫。”他压低声音,目光扫过宫墙四角的望楼。 “往年他带文武百官前来打猎,一向都驻扎在此地。” 梅羸顺着他视线望向山下设防的猎场,远处关隘的旌旗在风中翻卷,隐约可见“五千营”的旗号。 蹲守一日后,月上柳梢时,宫墙传来换防的梆子声。 南衣攥着梅羸手腕掠过滴水瓦当,落地时靴底几乎没沾灰。 空荡的寝殿里,博山炉积着薄灰,锦被叠得整整齐齐,人也不在这里。 正当二人束手无策,不知道从何下手时,梅羸忽然蹲下身,指尖在池塘边的青苔上一抹,半枚“申”字玉佩沾着水草,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南衣瞳孔骤缩,那是龙府老爷从不离身的贴身玉佩,边缘还留着他握了二十年的弧度。 水面忽然泛起细碎涟漪,他没顾得上解衣,直接扎进刺骨的池水里,指尖在池底石缝间摸索,直到触到一片冰凉的衣料,暗纹里还缠着几缕水草。 尸体漂上来时,南衣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龙申双目微阖,嘴角凝着血沫,腰间那道剑伤深得见骨。 “老爷……” 他跪坐在池边,颤抖着把人抱进怀里,掌心蹭到对方冰凉的耳垂。 作为被龙申从襁褓中抱回的孤儿,二十年来檐下共伞、灯下授剑,早已将对方视作血脉相连的父亲。 此刻望着对方眼睑上凝着的水珠,喉结动了动,却发不出半丝声响,腕间那道旧疤,如今连疤痕都凉透了。 背起龙申尸体,轻松踏上长枪,红缨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梅羸看见南衣发间滴下的水珠混着泪,在月光里凝成冰碴。 远方天际划过一道红光,像把烧红的剑劈开夜幕,却在此刻,成了送葬的引魂灯。 山脚下,猎场守兵揉了揉眼:“错觉吧?这深更半夜的打雷了?” 却没人注意到,池塘里的水,依旧渗出异味。 三门坡 风裹着细沙掠过夜空时,南衣朝北的衣角刚消失在天际,梅羸却逆着风往南飞去。 在最近的镇子上住了七日,客栈的木窗结着薄霜,龙扬将军赏的金锭子摆在木桌上。 最近遇到的事情太多,严重打乱了他的计划。 “傀儡全部损坏了,这下要去哪儿搜魂呢?” 失去了保命的手段,梅羸不免有些担忧。 就在他一筹莫展时,城门旁赏千金的告示在风里哗啦翻动,木棚飘来的酒气里,混着几句粗哑的议论。 “剿匪?那山头的强盗可是凶残的狠呐。” “估摸着得有好几百人吧?” “怕什么?咱镇上有五百守兵呢,加上报名的壮丁,两倍兵力还怕拿不下小小的三门坡?” “说的也是,算我一个!” “我也报名!” 此起彼伏的声音里,梅羸混在人群中领了装备,布包里的铁器硌着掌心,只待后日清晨时分,随大军一同出发讨贼。 剩下的时间,他绕开热闹的市集,钻进城西木料铺,老掌柜递来的上品槐木还带着新鲜的树皮。 城外乱葬岗的风卷着纸钱灰,他蹲在无人处嵌着铜钉,十具木傀的轮廓在暮色里慢慢成型。 指尖敲了敲槐木关节,发出空洞的闷响,用普通人魂魄撑起来的木傀儡,至多能到炼体中阶的实力。 他忽然将目光投向储物袋角落的幽蓝竹梢,竹节间凝着层薄霜似的微光。 “或许这灵竹做成的傀儡,实力能大幅提升?” 他蹲下身,指尖轻轻划过竹节上的天然纹路,幽蓝的竹身透着凉意,比槐木轻了许多。 刀刃在竹节间游走时,清冽的竹香混着细碎的灵气瞬间迸发。 他对着月光摆出傀儡雏形:竹枝削成的骨架透着雅致的弧度,关节处预留的卯榫严丝合缝,只待后天注入魂魄,便能验证这灵竹的玄妙。 远处兵营的号角隐约传来,破晓时分的城外校场,八九百人的队伍已在晨雾中列阵,甲胄碰撞声混着此起彼伏的呐喊。 领队的徐胜腰间悬着柄银枪,枪缨磨得发白,年轻时在沙场上拼来的军功章,如今锈在守备府的木盒里,唯有眉骨到下颌的刀疤,还泛着常年习武的青黑。 三门坡的三座山梁像叠起来的马鞍,西低东高,最高处的营寨背倚大河,陡峭的坡壁上长着带刺的灌木。 当年山贼占了这地方,仅凭百人就能挡住千人强攻,天然的隘口夹着风,吹得军旗“哗哗”响,任谁来了都得叹一句:这地势,天生该做匪窝。 “那营地占着制高点,硬冲怕是要折不少兄弟。”徐胜的银枪杆敲了敲石阶,枪缨在风里晃出细碎的影子。 身旁穿青衫的男子忽然凑近,袖中翻出张画着地形的羊皮卷。 二人耳语间,徐胜的眉峰猛地扬起,方才还凝着霜的脸色,忽然就漫开笑意。 “先生此计甚妙,就依此行事。” 一个时辰后,蜿蜒的土路上驶来一队商队。 二十余匹健骡拉着十几口雕花木箱,箱角压得车轱辘深深陷进泥里,碾地声在寂静的山道格外清晰。 商队首领不时回头张望,额角的汗珠顺着下颌滴在粗布衣襟上,他们特意选了条比大路隐蔽些的小径,却不知身后早已缀上了山贼的身影。 喊杀声起时,商队众人如惊弓之鸟,四散而逃。 “快走快走,运快点!” 小头目挥着刀催促,车队又转头向山上进发。 营寨木门扯开半道缝隙的瞬间,抢来的货物急匆匆的送进了山门之中。 “果真像先生说的,若是消灭山贼,换上咱们的人,装作匪徒运送,开门时准被山贼多疑的眼神戳出洞。” 徐胜的指节敲了敲藏在袖中的密信,盯着远处商队颠簸的车轱辘笑了。 “眼下这群真山贼抢了财帛得意忘形,倒是替咱们把城寨的闩子焐热了,咱们的刀,正好落进这空当里。” 徐胜的马蹄声已碾碎尘土,锋营的盾牌墙如铁铸般压来,门楼上飞落的箭矢钉进牛皮盾面,箭头震颤着发出蜂鸣,不过是延缓了三步脚程,却让山贼小头目急得青筋暴起。 “快关门!别放狗官进来!” 山贼的车夫刚转身去搬碗口粗的木门闩,最末尾的雕花宝箱突然崩开铜锁,裹着藏青软甲的刀手破箱而出,刀刃带起的寒光将山贼的惊吼斩成两截,温热的血珠溅在箱沿的鎏金牡丹纹上,晕开深褐色的斑。 “有诈!官兵藏在箱子里!” 喊声混着甲胄碰撞声炸开,几十名山贼举着朴刀从两侧涌来,门楼上的弓箭却因慌乱射向己方,羽箭穿透粗布衣,十余个身影踉跄着栽倒在青石板上,血液顺着山道蜿蜒成细流。 “先清门口!别让他们堵死门道!” 两名壮汉怒吼着撞向木门,肩膀抵着门板时,一支流箭擦过左边那人咽喉。 猩红的血珠飞溅在同伴脸上,他却趁机攥住门闩狠命后拽,木门“轰”地砸在地上,先锋营的洪流裹着喊杀声灌进寨门。 匪徒大本营接到消息后,立马点齐人马驰援,马蹄在山路上踩出细碎的火星,等他们策马赶到时,战场上早已尘埃落定。 断旗歪歪扭扭插在染血的泥地里,伤员的**声渐渐低下去,暮色里飘着淡淡的血腥味。 来支援的匪徒勒住马,望着前方徐胜队伍扬起的烟尘,只好退回到山顶的营寨,把没有防御工事的第二道山坡拱手让了出来。 徐胜挥了挥手,带着队伍继续往山上走。他腰间的佩刀还滴着血,甲胄碰撞时发出轻响。 “最后那处防线虽然也有防御,但比起刚才攻下的地方,可要薄弱多了。” 士兵们踩着断矛和碎盾牌前进,梅羸缩在队尾的阴影里,指尖每掠过一名伤兵的眉心,淡蓝色的魂光便如游丝般飘入袖中。 他数着灵墟中明灭的光点:第六个,第十个……刚好十具傀儡。 梅羸本打算收够灵魂就逃,可木傀儡带来的安全感,让他改变了主意,不再急着逃离,而是选择跟上大部队继续上山。 “这群匪徒怕是早有防备,看来只能强攻了。”徐胜手按刀柄沉声道,眉峰拧得极紧。 三日后的深夜,趁敌方巡哨渐疏,徐胜一声令下,大军悄然压向山道。 行至距敌营五十步处,石墙上突然响起惊惶的呼喊:“敌袭!敌袭了!” 松明火把次第亮起,蜿蜒的小道被映得通明,火光照在甲胄上泛着暖红,像一条淌着火星的长蛇游向山顶。 弓弦绷断般的锐响撕裂夜色,第一排冲锋的士兵刚踏上石阶,便被乱箭掀翻,铁甲磕在石面上迸出火花。 第二排踩着同伴的尸身猛进,却被滚木砸得踉跄倒地;第三排、第四排……人潮如浪头撞向寨墙,却在礌石与箭雨里层层退落。 直到第十排的刀盾手终于扑到了寨门前,那门板被火油浸得发黑,木纹里还渗着焦糊的气息。 “砸门!” 徐胜挥刀怒吼,短柄斧、铁镐雨点般砸向门闩,“咚咚”的闷响混着士兵的呼喝,后排有人架起云梯往墙上靠。 徐胜指尖一挑,一枚火箭“嗖”地掠过夜空,正中城垛上弓箭手的眉心,那人闷哼一声栽倒,火把从手中滑落,在石墙上溅开一片橙红的光斑。 梅羸立在队尾,看着前方火光里翻飞的人影,他就这么静静望着,看寨门在撞击中裂开缝隙,看士兵们喊着杀声涌进缺口,看徐胜举刀冲在最前。 “冲啊!” 他也混进了冲锋人潮里振臂高呼,袖口掠过一个个倒地伤兵时,指尖悄然划出细不可察的灵纹,淡蓝色的魂影如游丝般从伤兵眉心飘起,转瞬没入他腰间暗青色的灵墟。 破空的乱箭带着锐啸撞向他面门,却在距眉心三寸处猛地顿住,仿佛撞上无形的屏障,铁矢“当啷”坠地时,尾羽还在簌簌发抖。 只是在夜色之中,无人能察觉到这一幕。 城寨在喊杀声中轰然崩塌,双方人马绞作一团,没有退路的死战里,前排士兵刚砍翻敌人,便被后方刺来的长枪贯穿,梅羸穿行在尸潮间,指尖在袖中掐动灵诀。 那些本该被拖走抢救的伤兵,喉间的**总会戛然而止,眼底的光火化作蓝芒涌入他的灵墟。 不知何时,他的手掌贴上了健全士兵的后背,那人正举盾前冲,忽然浑身一颤,盔甲下的体温迅速流失,竟在梅羸擦身而过的瞬间软倒在地,魂魄已被抽离的躯体晃了晃,栽进血泊里。 徐胜的大刀劈开敌方首领咽喉时,周围只剩十几名浑身浴血的弟兄,他踩着敌人的尸身喘息,忽然发现不对。 明明己方人数占优,为何尸横遍野的竟多是自家兄弟?更诡异的是,那些倒下的士兵身上不见致命伤,唯有眉心凝着一点青黑,像被什么吸干了生气。 直到他转头,看见梅羸正站在丈外,指尖还飘着未及收回的蓝芒。 “你……” 徐胜的质问卡在喉间,夜风掀起梅羸的衣角,露出他腰间不停震颤的灵墟,那里攒动着千百道幽蓝魂火。 傀儡的木雕圆珠忽然亮起灵光,方才还在指挥杀敌的参谋,此刻正躺在傀儡脚边,瞳孔空洞地望着夜空。 “不可能……” 徐胜踉跄后退,却被对方袖中挥出的蓝光瞬间击中,灵墟的青光骤然大盛,一道透明的魂影被扯出徐胜体内,他甚至来不及惨叫,便看见自己的躯体直挺挺倒在傀儡身侧。 “妖、妖怪啊!” 幸存士兵的惊叫划破夜空,却在傀儡挥臂间戛然而止。 “果然跟我猜的没错。” 梅羸指尖轻轻拂过灵竹傀儡的竹节,只见青芒在竹纹间流转,徐胜的灵魂入体后,这傀儡散发出的灵气震动,竟和筑基修士体内的灵气波动相差无几。 至此,梅羸灵墟中已经收集了千道魂魄有余,山上的金银财宝也被他洗劫一空,装满了随身的灵袋。 没人知道那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两千具尸体顺着斜坡化成血岭,从坡顶一直铺到山底。 血顺着斜坡往下流去,把山脚的溪水都染成了暗红,顺着河流漂向远方。 央司洞 这些日子里,梅羸的足迹踏遍了大大小小的城镇。 他像只谨慎的候鸟,每到一处便分散着购置制作傀儡的材料,毕竟要凑够木傀的用量,单靠一座城池实在难以支撑。 从南方严寒的竹镇到西域干燥的木市,他在大燕国境内绕了个大圈子后,才最终往北方行进。 尤其为了寻那纹理细密、灵气充沛的上品木料,他在盛产檀木的青檀镇一待就是三个月,眼看着镇外的槐树从抽芽到落叶,才终于攒够了合用的木料,顶着漫天飞雪踏上归程。 等他回到北境之地时,距初来此处已恍如隔世。 千有四年六月 狂风裹着沙砾刮过北境的城墙。 “龙将军,今年各地大旱,田里的收成连往年三成不到,军费实在凑不上啊。” 王公公尖细的嗓音在花厅里响起,指尖捏着茶盏的盖子轻轻叩着杯沿。 “陛下的意思,是让部分弟兄卸甲归田,也好减轻朝廷负担……” 龙扬垂在袖中的指尖掐进掌心,面上却做出为难之色:“公公可知,这些弟兄跟着末将在沙场上滚了十年,刀头舔血换来的情分。如今遣散他们回乡,可那点遣散费连置几亩薄田都不够……末将实在张不开这个嘴啊。” 他抬眼时,眼角余光瞥见王振眼皮子轻轻一跳,心知对方听进了话,便朝身旁亲兵使了个眼色。 鎏金托盘被红布盖着端过来时,王振的瞳孔骤然缩了缩,布角滑落处,露出的金块在阳光下泛着灼目的光。 他喉结滚动两下,语气立刻软下来:“将军体恤弟兄们的心,咱家回去定会如实禀明陛下。只要将军肯将半数兵马调回京城……钱财嘛,陛下向来宽厚。” 待王公公揣着金块笑盈盈地离开,龙扬才转身看向屏风后:“军师,您说那老东西会乖乖送钱来吗?” 韩松摇着羽扇轻笑:“将军忘了?这两年咱们北境的铁骑踏遍草原,兵甲器械比京营还精良三分。陛下夜里怕是连觉都睡不安稳,这一千万两白银,他必须掏。” 龙扬望着窗外阴云密布的天际,指尖摩挲着腰间佩刀的纹路。 离那一天,确实越来越近了。 与此同时,北境长城往西三百里,梅羸正坐在苍澜城的“顺风楼”里,盯着楼下熙攘的人流出神。 瓷碗里的牛肉汤早已凉透,他却浑然不觉,心里只想着城外十里地的央司洞。 传闻那里藏着能凝魂聚魄的大方虫草,正是他修炼百草诀的关键。 “听说了吗?镇北军的人昨儿进了薛总兵府,领头的可是南衣!” 邻桌酒客的话突然钻进耳朵,梅羸握筷子的手顿了顿。 “北境枪神啊!前年胡军犯境,他单枪匹马冲透敌阵,长枪挑落三百员敌军,那叫一个威风……” 他垂下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傀儡纹,南衣的名字,让他下意识的想要躲开。 他摇了摇头,将残汤推到一旁,悄然起身离了酒楼。 湖心的小木船晃得人头晕。 撑船的老汉絮絮叨叨地说着:“公子当心些,这央司洞看着小,里头岔道跟蛛网似的,往年不知多少人进去就没出来过。您瞧那雾……” 他抬手往前方一指,浓稠的白雾像帘幕般挡住去路,隐约露出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 “里头越深,灵气越重,可宝贝多,危险也多。” 说起这央司洞,原是座被青苔裹得发绿的小山丘,乍一看不过两丈来高,洞口被藤蔓掩得半开。 可等你猫着腰钻进去,才发现内里别有乾坤,洞顶垂落的钟乳石如倒悬的碎玉,脚下的石径蜿蜒曲折,延伸出千八百条岔道,深幽处直通地脉深处。 寻常修士进了洞,大多只敢在浅滩处打转,那儿的岩壁上嵌着星星点点的矿石,灰扑扑的灵石混在页岩里,捡起来还带着洞壁渗下的潮气。 可越往深处走,空气里的灵气便越浓,岩壁渐渐透出微光,荧光闪烁的灵矿嵌在石缝里,蓝的如幽火,红的似凝血,越是靠近地脉核心,那灵脉的震颤便越清晰,仿佛能听见大地深处传来的心跳。 曾有人壮着胆子走到第七处岔道,说看见洞顶悬着巴掌大的流萤石,光芒随呼吸明灭,捡一块在手里,连指尖都能映出淡绿色的光晕。 当然,再往深处,便鲜少有人能活着回来了。 那些错综复杂的岔道里,藏着的何止是灵矿,还有被灵脉滋养出的诡谲生灵,以及千百年前修士布下的残阵,稍不留神,便会葬身在这大地的“血管”里。 梅羸攥紧了腰间的傀儡囊:“五百具木傀,应该够自保了。” 踏入洞口的瞬间,周身的温度骤然降了下来,洞顶滴下的水珠落在脖颈,凉得刺骨。 眼前的岔道一条接一条闪过,他闭目凝神,凭着指尖传来的微弱灵动感,踏入最右侧那条岔道深处,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草香传来。 他踩着湿滑的岩石拐过第七道弯,十一条石径高低错落地挤在洞壁间,窄的仅容侧肩而过,宽的能并行两人,洞顶滴下的水珠在不同路径上砸出细碎的响。 梅羸闭眼时,指尖泛起微光,那些肉眼难辨的草木灵气,此刻在他感知里化作游走的银线,第七条石径的地面上,正顺着他掌心的方向轻轻颤动。 他抬脚迈上那条石径,脆响在洞穴里荡开,前方洞壁突然裂开九道岔口,唯有下方洞口传来若有若无的草香,混着泥土的腥甜。 绕过一片泛着荧光的蓝藻池塘时,水面突然泛起涟漪。 他循着水流动向右转,靴底碾过松软的腐殖土,前方忽然透出一线竹青,歪歪扭扭的竹篱笆圈着半亩地,篱笆缝隙里漏出的灵气,让周围的岩石都蒙上了光晕。 那棵合抱粗的枯树底下,药田的泥土被翻整得平平整整,几株叶片泛着荧光的灵草规规矩矩地立在田垄间,唯有正中央那株被光阵困住的小草,像只被捏住后颈的小兽扭来扭去,惊起一缕细微的药香。 “这里没人?” 他屏住呼吸,感知不到周围有活人的存在。 指尖刚触到的瞬间,草叶瞬间化作灰绿色的虫子,密密麻麻的脚须挠着他的掌心。 “果然是你!” 他低声自语,迅速掏出玉盒将虫子扣进去,转身便要原路返回。 变故陡生。 三根银针带着破空声从背后袭来,针尖泛着幽蓝的光。 梅羸只觉肩颈一麻,整个人被钉在洞顶的岩石上,穴位被封得死死的,喉头一甜,鲜血顺着嘴角淌下来。 “哪里来的小贼?区区筑基,也敢来此送死?” 白发老者从洞顶的钟乳石后飘然而落,指尖转着银针,浑浊的眼睛盯着梅羸腰间的玉盒。 “说,谁告诉你大方虫草在这儿的?” 梅羸浑身发颤,却强撑着说:“晚辈……晚辈不知什么虫草,只是见这草被圈着,想着定是宝贝……一时贪心,求前辈饶命!” 他心里清楚,这老者周身萦绕的威压,要比那萧楚还强上几分,绝非此刻的自己能抗衡。 五百具木傀还在储物袋里,穴位被封,连调动灵力的机会都没有。 老者眯起眼,银针突然朝梅羸眉心射来:“既知是宝贝,便该知道,活人嘴松,死人嘴紧!” 千钧一发之际,扯下了一根银针,一道木色傀儡突然横在梅羸身前。 傀儡挥出的拳头尚未触及银针,那银针却在半空突然崩解,化作点点荧光消散。 更诡异的是,老者的脸色瞬间变了。 “道友既然来了,何必躲躲藏藏?” 老者转身盯着空无一物的暗处,声音里多了几分戒备。 “放了他,我可饶你一命。”冰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 “在我的掌控距离内撒野,道友是当老夫的‘天机化一阵’为摆设不成?” 话音未落,四周的白雾突然翻涌起来,洞顶的钟乳石、脚下的岩石渐渐虚化,只剩中央一块方圆丈许的空地。 乌云从虚空中汇聚,金雷在云层里滚动,像被激怒的巨龙在咆哮。 老者身影一闪消失,无数道金雷劈落,炸得地面碎石飞溅,这是元婴期修士的杀招,哪怕是游灵境强者,也得退避三舍。 半个时辰后,金雷渐歇。 老者擦了擦额角的汗,望着满地狼藉,正要开口,却听见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牛鼻子老道,就这点手段吗?” 他猛地抬头,只见一个青衫男子负手而立,指尖捏着柄三寸长的小剑,方才还固若金汤的洞顶,此刻竟被划出一道数百丈长的裂口,阳光顺着裂口照进来,将老者苍白的脸照得透亮。 “剑修……” 老者的声音发颤,眼睁睁看着男子抬手一挥,困住梅羸的银针便“叮铃”落地。 “你……你是化神境?” 男子没答话,只是瞥了眼躺在地上的梅羸,语气淡淡: “只差半步。” 老者盯着他指尖流转的剑意,喉结动了动,终究没敢再说什么,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洞口。 与此同时,苍澜城楼之上,南衣望着远处冲天而起的金光,指尖的长枪突然发出清鸣。 当第七道金光从西北方天际腾起时,门楼之上的守卫压低声音: “将军,那气息怕是元婴期以上的修士斗法,您……还是暂且回避吧。” 南衣正望着天边翻涌的雷云,听见“回避”二字,他偏过头来,眉峰在阴影里挑成冷锐的弧:“你让我避他?” 士兵咽了咽口水,连忙跪地:“不是回避谁,是……” “守住城门。” 南衣打断他的话,衣摆翻卷间化作一道青影,靴底刚离城楼青砖,腰间长枪便发出清鸣。 “将军!” 副将抬手想拦,却只抓住一片飘落的衣角,身旁新兵瞪着眼睛看呆,直到南衣的身影消失在云霞里,才挠了挠后脑勺: “他谁啊?怎么说走就走?” 老兵往城砖上磕了磕烟袋,火星子溅在青石板上滋滋作响: “你连南衣都不认识?北境长城的名号也不知晓?当年胡军十万铁骑压境,他单骑冲阵,枪尖挑断敌方帅旗时,一人可是追着千人在冲杀。” 他忽然顿住,望着天边渐渐淡去的金光,压低声音:“不过今儿这动静……。” 细雨不知何时落了下来,打在央司洞的碎石上,发出细碎的响。 远处,龙扬将军望着手中刚收到的密信,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王振的回信到了,一千万两白银,不日便会送抵北境。 信纸边缘,“苍澜已拒”四个字被朱砂圈了又圈,像滴未干的血。 这北境的天,怕是真的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