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死对头奉旨成婚后》 第1章 第 1 章 “可确定了,今日他当真会从这里过?” 钟筠舟翘着二郎腿,一晃一晃地歪坐在石椅上。六角木亭爬满嫩绿的新叶,卷着堆着枝条垂坠,堵去了大半的视线。 “放心吧,少爷。都打听清楚了,保准不会有问题!”逐玉十足肯定地上下点头,挺起胸膛煞有其事地拍了拍。 看他这样,钟筠舟禁不住闷出声笑,放松下来,后背往围栏上舒坦一靠。 朱红色的衣衫经阳光映照如宝石般耀眼,零星绯色泼到面上,一张如雪脸庞晕染烟粉。 “好,那就等着吧。” 当下正值四月末,隐隐步入初夏,洒下的阳光裹挟燥热。但在这隐蔽幽深的林中,泛起的暑气被层叠绿叶挡在外,留下一地清凉。 等得时间长了,黏稠的困意忽地上涌。 昨夜钟筠舟去观斗兽一时入了迷,直到半夜还兴奋,直接骑马去城外的兽园里待了许久,大半宿没睡。 今日一早又得到消息来堵人,这疲惫劲霎时侵袭全身。 气候实在适宜,双目渐渐被抚着闭上,绕耳皆是清风,钟筠舟耳侧悬垂的青丝缠绵翻飞,不多时就来到了熟睡的边缘。 林间小道上,一辆马车打远处摇摇晃晃行来,碾过满地落叶,檐角挂着的流苏与马儿喘气的频率逐渐一致。 站着打瞌睡的逐玉被这动静惊醒,脚下磕绊,扭头看去,眯着眼细瞧了瞬,困顿的双瞳霎时振奋。 “少—” 边喊着,边扭过头,这才发现钟筠舟已经彻底合上了眼,呼吸均匀起伏着,俨然是睡熟了。 逐玉嘹亮的声线卡在喉中,瞬间陷入两难的纠结。 少爷有起床气,最是不喜欢别人在他睡觉时吵醒他。 此前有过好几次先例,脾性活脱、尤为喜人的少爷一被叫醒就会黑脸,像极了少爷兽园里豢养的老虎,张嘴就要吃人! 逐玉欲叫醒的话卡顿,回头看那马车又已经到了近前,一时为难至极。 马车里坐着少爷堵了好几日的人,若是此刻错过了,恐怕再想堵住人就很难了。再者,少爷必定会发飙的。 终于下定决心般,他转身走出六角木亭,马车恰好已来到近前,要在他面前的岔路口改道。 “等下。”逐玉展开双臂拦车,行为颇有些莽撞。 赶车的车夫想不到居然会有人在此地拦车,一开始还没发现这人,后来注意到的时候,急急勒紧缰绳。 车厢前后重重摇晃,车夫忙回身告罪:“世子恕罪,有人突然出现拦车。” 逐玉被马车急停带起的劲风吹得衣袍猎猎,面色白了瞬息,在听到“世子”二字时,眼光又莫名亮起。 山风穿过林道,吹得六角亭飞檐处垂条的绿藤簌簌涤动,一道犹如金玉相击的沉声穿出马车,直抵耳底。 “何人拦车?” 逐玉忙跪身:“世子,我家少爷想见世子,特地在此等候。” 马车里的男子又问:“你家少爷是何人?”听不出多少情绪,仿佛并未因此生气动怒。 车夫却哆哆嗦嗦,一手拽着缰绳,另一手悄悄在腿上擦去汗水,喉头上下吞滚。 逐玉低着头没注意到他的怪状,恭敬回道:“内阁首辅嫡子,钟筠舟。” 最后一字落,寂静席卷整片山林,宛若巨兽张开了大嘴,吞噬所有声响。 逐玉清楚听到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声,在无声静默的每一秒都尤为突出。 正当他以为马车里的人是不想见自家少爷的时候,“吱嘎”闷响传来,就见车帘一角被只骨节优越的手掌撩开。 车夫赶忙跳下车,搬了脚凳放在地上。 这时天青车帘已被完全掀起,身着宝蓝色衫袍的男子探出身子。在他落地的一瞬,周遭的温度仿佛冷了好几个度。 逐玉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昂起头唤着:“世—” “不必跪着,起来说话。” 这便是他家少爷执意要见的人,成王世子晏廷文,同样是翰林院炙手可热的新秀。 至于为何要见面…… “人在何处?”冷沉的嗓音如冰玉一般在逐玉脑顶盘绕,打断思绪。 逐玉恍惚了下,回身指向身后不远的木亭。 不等开口,宝蓝色衣袍已经掠过身侧。 逐玉眼睁睁看着晏廷文闯进亭中,发愣的心骤然惊起。 糟了!少爷还在睡着! 木亭之下,光线大多被遮在外,靠坐在凭栏上的少年睡得熟沉,对突然闯进来的人一无所知。 乌墨般的双瞳静静坠映着少年安然的睡颜,他见状并不出声提醒,身形如白鹤,又似青松,屹立不动,眸光亦然。 不知过了多久,睡得很香的少年眨了眨眼睫,眼皮下的眼珠滚动,是要醒了的前兆。 栩栩清风微荡垂条,如手般拂开他脸上的碎发,勾摹少年远山般俊秀的眉眼。 下一瞬,钟筠舟睁开了双眸,微有些迷迷瞪瞪的,乌睫茫然上抬,于微芒中,四目相对。 褐色瞳珠呆滞,反应了下,才像是认出面前的人般。 “晏廷文?”才醒,嗓音咕哝,深含困顿,尾音少许沙哑。 因为不是被吵醒的,所以钟筠舟脾气尚佳。 晏廷文“嗯”着回他,黑沉的眸光淡扫:“为何在此处睡着?” 还不是为了堵你。 钟筠舟打了个哈欠,精神好些了:“等你呗,有事跟你说。” 说话间,他又抻了个懒腰,却连站都不站起来,托着腮撩起眼皮,懒着调子问:“你喜欢男子吗?” 此话一出,亭中陷入仿佛死了般的沉寂。 钟筠舟挑他一眼,漂亮的桃花眼含着“看透了一切”的了然:“我就知道,你也不喜欢男子。” 接着他话音带了些激动:“那我们快一起去找舅舅,把婚约解了!” 不同于钟筠舟的情绪高昂,晏廷文再开口时,仍如死水般毫无起伏,然而周遭气温莫名又降了好几度。 “你见我,就为了此事?” 山风信步闲庭穿过绿藤,很是宜人,钟筠舟却莫名觉得一阵冷,摩挲了下双臂,眼神奇怪地望向他。 不然呢,要不是那可恶的婚约,他今天根本不必在这里委屈睡着。他大可以在屋里的大床上睡个天昏地暗。 这事还要从五日前说起,当时钟筠舟收到祖母的消息,急匆匆从斗兽场赶回来,以为是祖母出了什么事,结果却被一道赐婚旨意给砸昏了头。 当今圣上,也就是钟筠舟的亲舅舅,给他和晏廷文赐了桩婚。 实在太荒诞了,钟筠舟当下没能反应过来,差点把房顶给掀了,才从祖母的口中得知他和晏廷文有一桩胎婚,也就是指腹为婚。 钟筠舟几乎惊掉了下巴,弄不懂舅舅非要这么做的目的,却又不敢直接找他闹。毕竟从小到大,凡是舅舅想让他做的事,就没有钟筠舟反抗的份。 那没办法,钟筠舟只能找上晏廷文,从根源上解决这一问题。 毕竟没有一个正常、有着大好前途的男子会愿意跟另一个男子成婚,那无异于自毁前途,同时断子绝孙。 钟筠舟不愿意,他笃定晏廷文也一定不会愿意。晏廷文是出了名的守规矩,尊礼法,这种罔顾传统的事,他绝对不会答应。 “什么叫‘就’?”为强调此事的重要性,钟筠舟霍地站起身,“为了你我二人的未来幸福,这可是很重要的事!” 着重咬字在“幸福”,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他满眼希冀,琥珀色的眼瞳亮闪闪的,比日光还要耀眼。晏廷文眉头微压,墨黑眼底沉了几分,掠耳的风倏地凝滞,宛若被冰冻住了般。 “钟筠舟,这是天子赐婚,你当是随口的玩笑话吗?” 钟筠舟被这规训的语气弄得心底喷涌出火气,要知道祖母和舅舅都没这样管过他,但为了要事,他只能暂且按耐下不满。 “你是担心舅舅会责难于你?你放心,只要我们一起好好与他说……”他脚步走向他,下意识抬手要拉拢他,却得了晏廷文一句近乎冷酷的话。 “我会按着旨意,与你成婚。” 什么? 什么?! 钟筠舟如五雷轰顶,脑袋空白,呆愣出句:“你不是不喜欢男子吗?” 晏廷文只说:“婚期将至,按礼数,你我不该见面。今日已是破例,接下来几日,直到婚前,我都不会再见你。” “不是,你来真的?”钟筠舟情绪激动起来,不可置信地向前,一把抓住他手臂,很紧很紧,无意识加重力气,“是因为建京那些无聊的人总把我跟你放在一起比,你觉得污了你的名声。你不高兴,所以才要这样做?” “钟筠舟,”晏廷文眼光凝在他怀有疑惑的皎洁粉面上,混在风中的声线颇有些含糊,尾音隐约发颤,似是动了怒,“我为何要不高兴?” “那—” “钟筠舟,我说过,我会与你成婚。”眼神扫了下,手掌拨开他的手,几乎没用什么力气,“你别白费心思了。” 说罢,晏廷文转身离去,背影决绝,真应了他那句“婚前不会再见”。 微凉的风穿过空荡荡的掌心,仿佛被刺了下,孤立在亭中的钟筠舟霎时回神,怨念堆着刚才强压下去的怒火上冲,一甩袍袖,脚步冲前几步,对着那可恶的背影吼道。 “晏廷文,你给我听好,我绝对不会与你成婚的!” 怒吼声震动山林,龙吟虎啸似的,唬得候在外头的逐玉身躯一震。 少爷生气了,世子要惨了。 晏廷文已经出了亭子,脚步却在回荡的怒声中停顿。 两侧长出来的叶片沙沙作响,抖动的频率似落雨般,几小片打着旋儿飘下,恰恰擦过晏廷文的眼下。 就如无情拍下的雨点,又不作留恋地贴着颜色沉闷的衣角飘落,背后明明是如火般的烈焰,却靠近不得半分,“嗤”一声落地融化。 “钟筠舟,”晏廷文头都不回,“我一定会与你成婚。” 开文啦!希望点进来的小可爱都多多评论,谢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你说他是不是故意的!” 满盛酒液的白釉盏重重磕在桌畔,少许醇香酒酿与晕有薄怒的话一道溅出。 钟筠舟胸腔来回起伏,透过窗棂的泛金耀光直直打在他一人身上,便见那张皎月般的面庞上具是不作掩饰的怒气。 可恶的晏廷文,坏了他所有的计划,也断了他最后的退路。 圣旨确实不可违,难道他就只能跟晏廷文成婚了吗? 钟筠舟面色又沉了几分,恰好酒楼里的小二哥进来上菜,本来面上挂着盈满的热情笑容。 雅间这二位可是贵客,伺候好了,保不准能得些奖赏。从前就是这样,只要钟家少爷高兴了,赏钱少不了,所以他们都很喜欢这位钟家少爷来这里吃饭喝酒。 可小二哥一进来就感受到了沉滞的气氛,顿时僵在原地,端着的菜不知是该放下,还是该拿走。 幸而此时有人解围,起身接过他托盘中的菜肴,又给他使了个眼色,小二哥才能在钟筠舟感受到他的存在之前离开。出门前,颇为感激地看了那人一眼。 盛着佳肴的瓷盘被只骨节分明的手轻巧搁在桌面上,与其他精美菜肴挨在一起。 “这道菜你最喜欢吃,快吃些。” 温用晦面上浮出温和的笑,将筷子递给他,但很显然钟筠舟此刻并没有吃饭的心思,摇着头,重叹口气。 “藏明,我哪有那个心思吃饭,我可是要和晏廷文成婚了!”说起这个,形如桃花的眼瞳瞪得愈发圆,很是生无可恋。 温用晦是他为数不多的好友,在国子监时认识,温用晦出身贫寒,是徐州的选贡生。 钟筠舟会和他关系走得比较近,也是由于他是少见的,不会因为自己的身份,就阿谀奉承,诚惶诚恐对待自己的人。 “前几日我看你接到这圣旨的时候,不也该吃吃该喝喝,连兽园都没少去。”温用晦嗓音平淡地打趣,眼梢漫过藏不住的笑。 “什么啊!” 被揭了老底,钟筠舟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筷箸,边去夹那道菜,边快声道:“我那是没焦虑到脸上!” 菜被随意丢进口中,嚼没两下,他又突然被呛到,重重咳嗽起来,一瞬连双颊和耳朵都红了,宛若滴血的红宝石般,不知是呛得,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得,那你现在确实表现出来了。”温用晦把装着水的杯子推给他。 说话的同时,扫了眼他过于红润的面色,唇角微扬,仿佛被逗笑了,尾音被这笑影响,荡了几下。 钟筠舟丢下筷子,猛灌口水,几滴溅到朱红的前襟,又听到身旁的人开口:“不过这婚是圣上所赐,你虽与圣上有血亲,却也不可任性而为。迎熹,这婚你要结。” 他眸光落定在钟筠舟的身上,笑意渐敛。 钟筠舟灌水的动作顿住,杯子放到桌上,突然前倾了身子,脑袋歪着打量面前人。 “不愧是当官了,藏明你这话说起来头头是道,竟跟晏廷文说的差不多。”他一本认真地品评着,继而嗖地坐直,长眉一挑,毫不遮掩自己的不悦。 “我会不知道这些?不要以为我读书不好,就不懂这些。舅舅是天子,我是臣……不对,我没有官职在身,我只能算是个平头老百姓,我哪里敢违抗他老人家。只不过……”语气停顿,他少见地叹口气,愁绪三千,端起刚刚被放下的酒盏,仰头,微凉的酒液顺着喉管淌下,吞没一切未尽之音。 “你理解错了,我只说让你与他成婚,却不是让你与他相守一辈子。”温用晦向他空了的酒盏中又斟满酒。 “这不一样吗?”钟筠舟瞪着漂亮的桃花眼,尽是困惑。 “圣旨上说让你二人成婚,可有说让你们相守一世?” 温用晦这一问直接把钟筠舟给问蒙了,接着突然理解过来,琥珀色的眼珠晃了晃,盛满水般,激动地差点要满溢出来。 “你的意思是,婚后再和离!” “聪明。”温用晦真切夸赞着,眼底柔色愈深,“想必晏廷文也是如此想的,我虽与他并不相熟,但在朝堂中也有所耳闻。他向来依规行事,自然会按照圣旨与你成婚。只是这婚后,便是圣上无法插手的事了。” “对啊!”钟筠舟面上的阴霾彻底散去,焕发出比从前还耀眼的笑容,“藏明,还得是你。我差点都要冲到宫里去找舅舅了。你这脑子,怪不得能考中探花!” 此话一出,温用晦眼角笑意微僵,仿佛精致的瓷瓶裂开不可见的缝隙。 钟筠舟后知后觉,赫然反应过来,找补道:“探花郎比状元厉害多了!你不要总惦记着状元的事,这只是个名头而已。你才在国子监读了一年学就高中了,这比那个什么晏廷文厉害多了!” 钟筠舟一时情绪过于激动,嗓音震得动天响,顺着打开的窗棂漏出,叫底下的一众摊贩听了个真真切切。 这酒楼是钟筠舟常去的地方,二楼靠窗的雅间跟他第二个家一般,摆摊的小贩都知道。 于是好事的心大起,几乎是转日,这话就被添油加醋一番给传进了晏廷文的耳中。 “哈哈哈哈哈,知非,钟家那小子可真行,把你这个状元郎都贬到地里去了。” 任乐山在茶室中笑得前仰后合,一点自觉都没有,放肆地表达着自己的情绪。笑得差不多了,他撇过把眼角笑出的泪:“一想到你还要跟他成婚,过一辈子,我就为你感到可惜啊。” 任乐山出身勋贵,是武东侯之子。武东侯与当今的成王一同扶持圣上即位,交情颇深,是以他和身为成王世子的晏廷文有过些交集,只不过真正相识,还是在官场中。 晏廷文这人哪里都好,就是太过规矩,更不容许旁人打破他设下的规矩。这样的脾性带到官场中就导致许多人不喜,只是看在成王的份上,才给他几分薄面。 而任乐山天生直爽,受不了文臣肚子里装着的那些弯弯绕绕,反倒是面对晏廷文这样墨守陈规的人更为自在。久而久之,两个特立独行的人被划分出来,留在一处。 每每下值,任乐山便会邀晏廷文一道去茶室品茗,此地幽蔽,口耳极严,根本不怕会被人偷听去。 “为何要可惜?” 一听晏廷文这么反问,正要继续调侃的任乐山瞬时噎住:“你这话说的,钟筠舟那可是出了名的纨绔,他出现的方圆十里连狗影都不见,俗称人嫌狗厌。” 这可不是任乐山胡编乱造,这都是有实据可以支撑的。钟筠舟在建京的名声早已一塌糊涂,不过他本人貌似并不在意。 “京城附近常出现恶狗伤人之事,圣上听闻边命各大衙门严加管制,街上没有恶犬,是应该的。” 一语落,室内只余茶香氤氲,任乐山像是从未认识过他这么个人般,震惊得瞪大双眼:“你二人不是死敌吗?你竟然会帮着他说话……不对,你原就是个对事不对人的性子,说这些不奇怪……” 晏廷文执起素色杯盏,荡出的白雾晕至鼻尖,模糊了他的眉眼,就连出口的话音也变得难以琢磨:“世人总爱将我和他放在一起比较,不想竟比出个死敌的名头。” “可不,谁叫你二人除了年龄,基本是两个极端。你现在要去街上溜一圈,保准不少想嫁给你的,至于钟筠舟……”像是想起什么好玩的,任乐山摇头失笑,“在这桩赐婚下来之前,钟家已经给钟大少爷说了好几门亲事,无一例外,都被女方给退了回来。你猜,钟大少爷听了以后,什么反应?” 晏廷文没有应声,执杯的手指缓缓摩挲杯壁,不知为何没有再继续饮茶的动作。 “他说:”任乐山腾地站起,“不嫁就不嫁,小爷还不稀罕呢!小爷一个人乐得逍遥自在!” 这一段话绘声绘色,把钟筠舟的刁纵表现得淋漓尽致。任乐山都禁不住要为自己鼓掌,却看晏廷文眉头皱得很紧,这表情任乐山只在晏廷文动怒时瞧见过。 那次是翰林院有个冒冒失失的人弄错了书册分类,耽误了晏廷文正在处理的事宜。可那次晏廷文也只是轻微蹙了眉头,远不及现在。 “你到底是怎么了?” 晏廷文终究是没喝下那口茶,站起了身,宝蓝色衣袍垂坠脚边,如雪水初融的话音漫过茶室:“婚事将近,我要回去准备。” “现在?”任乐山看一眼外头垂落的红日,“大晚上的要准备什么啊?” “再说了,你何必这么认真,到时候再和离不就行了。” 任乐山无甚所谓地说着,忽地被晏廷文垂眸一眼扫过,四目短暂相接,任乐山四肢无端漫过寒意,到嘴边的话都僵住了。 晏廷文看着面色如平常那般,说话的语气更是:“圣上赐婚,受万民关注,不可儿戏。婚约既成,就绝不可能有和离一说。” 这次皱眉的人换成了任乐山,他反问道:“那若是钟筠舟不嫁—” “绝无可能。” “你就这么肯定?”不知道晏廷文哪里来的自信,反正以任乐山对钟筠舟的了解,这位少爷一看就是个不会乖乖认命的人。 “退一万步讲,他就算真的按旨与你成婚,那之后呢?他要与你和离,你要如何?总不能还因为这圣旨真就不跟他离吧……?”问出最后这句话,任乐山语气有些虚,他不相信晏廷文会真的因为一道圣旨把自己的一生都给搭进去。 就算再守规矩的人,也不会傻到连自己的一生都舍弃。 谁知晏廷文连片刻的犹豫都没有,唇瓣分动,落日晚霞化为的溶溶金光欺上他沉闷的衣角,宛若被烧灼了一片,点燃的火光衬得他面上的轮廓愈深,阴影中藏着无法扭转的固执。 “若真有那一日,我的答复还是,绝无可能。” 第3章 第 3 章 婚期将近,钟府早早就热闹了起来,仆从婢女们又是张灯,又是结彩,一袭春意融融的青绿中争入大片喜气的红。 也就后花园还没变样,跟往日一般,百花争艳,芳绿聚之。习习清风一拨,草叶花叶招展,安和恬静。 一个婢女匆匆而来,眼神急切搜寻,恰有个小厮从她面前穿过,被她一语喊住:“少爷呢?” 小厮茫然摇头:“才刚就只见了二少爷,倒没见少爷,少爷不是在院里等着试婚服吗?” “去取婚服的时候,少爷说屋里太闷,要改在院里试。我们几个就去收拾,结果再回去请人,少爷就不见了!” “啊?那我们快去找找!” 两个人相伴着快步离开,慌急的话音被清风送远。 只是他们谁也没瞧见,湖畔堆立的假山石高处一角红衫飘转,灿阳泼洒,照耀少年的如玉容颜,赫然是他们要寻的钟筠舟。 他毫无被人寻找的自觉,半阖着眼,躺在平坦的假山石上,双手交叉垫在颈后,翘着二郎腿,享受日光浴,哼出舒服的浅吟。 不是他故意给他们找事做,实在是那婚服的缘故。 先前送来的时候,他大致瞧过一眼,那叫一个厚重。厚是指里外里好几层衣裳,重,顾名思义就是穿在身上很重。 饶是钟筠舟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都不由发出惊叹:“这是要往我身上穿的?!”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钟筠舟立刻摆手让人先扔进库房,决定眼不见为净。 成个婚实在费劲,连衣服都这般繁琐。穿着那么厚的衣服,一天下来,他非要浑身都起疹子不可。 合理怀疑是晏廷文故意搞的,因为这婚事的一切事宜都由他一手操办,包括婚服。 钟筠舟早前觉得麻烦,更认为只是走个形式,对婚事细节从未过问过。没成想报应来得如此快,后悔懊恼之余,又暗自决定要再去找晏廷文一趟,必须把这婚服给换了才行。 正在他盘算的时候,山石下走来个人,在边角的草坪上站定,抱胸仰头,唇角半挑,颇具嘲讽意味。 “钟筠舟,躲在这儿干嘛?难不成你想逃婚?” 话音响起的同时,钟筠舟就蹙了眉,眼睫上抬,对天翻了个白眼。 “钟灵毓,挨打没挨够是不是?”他半抬起身,斜歪过头,扭动的腰腹下一截红鞭露出。 钟灵毓自是瞧见了,脚步下意识后挪。那鞭子抽在身上的滋味,他是尝过的,足足能疼上三天。偏偏就连父亲也管束不了钟筠舟,每次他都只能白白挨打。 钟筠舟从高处睨着他,眼神冷漠,远不比往日那般无忧。 钟筠舟的母亲是慧心长公主,当今圣上的亲姐姐。但她早早就离了人世,留下钟筠舟独自一人。后面父亲再娶,生下弟弟,他们三个过得像是一家人,钟筠舟却还是孤零零一个人。 “哼,你也就现在能耀武扬威了,等你去了世子府,看世子怎么收拾你!”钟灵毓畏惧被鞭打,偏还不肯认怂,放弃这嘲讽的机会。 晏廷文身为成王世子,四年前就已加冠,从成王府搬出,另立世子府而居。是以钟筠舟与他成婚后,就要搬去跟他一同居住。 话刚说完,钟灵毓眼前忽地一花,只见钟筠舟从假山石上轻巧跃下,绯衣泼墨,鞋掌落在地上没半点动静,优雅得像只大猫。 钟灵毓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怕了,一边后退,一边警惕着。 “你刚才那话怎么说的来着?等着看世子收拾我?”钟筠舟手背在后头,宛若散步般含笑走近,脸看着明明很是平和随意,可不知为何钟灵毓越退越快,脚步踉跄,直接一屁股跌坐在地。 钟筠舟一脚踩在他旁边,钟灵毓眼神惊恐地抬向他,后者撑着膝盖,身体逼近,面庞融于暗色,宛若蛰伏的猛兽。 “天底下,就没人能欺负我。若你以为我走了,你就是这府上唯一的主子了。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你只是个妾生的,而我娘是慧心长公主,名正言顺的嫡生。” 四目相接,钟灵毓犹如被磨得雪亮的利刃刺到,眼瞳狠狠收缩,呼吸急闭。钟筠舟不再与他纠缠,起身离去。 这一幕看在钟灵毓眼底,绯色背影写满胜利者的姿态。 他暗暗掐紧拳头,面色浮出阴毒,藏着深不可测的怨念。 收拾了一波没事找事的钟灵毓,钟筠舟心情也没有多好,不免被勾出些陈年往事,心底闷闷的。 路上碰到来寻他的仆从,终于找到人,给他们激动坏了,立刻要请钟筠舟回去院里试婚服。 钟筠舟才想起还有这么个事,本来就不想穿这繁复的婚服,被钟灵毓这么一搞,更没心思穿了。 不过看着被挂在院中架子上的婚服,倒是提醒了他件事。他当即喊来逐玉,让他去世子府传个话,告诉晏廷文把婚服的服制改简单点。 逐玉正要去,钟筠舟又将他喊住,低声叨咕了几句。 “这……少爷,这不是等于威胁世子吗?世子肯定会不高兴的。”逐玉脸色不太好,有些惊恐。 钟筠舟那叫一个恨铁不成钢,照着他脑袋来了一记:“你是照顾谁的?倒还替他着想上了。放心,他不会难为你,顶多把这仇算在我头上。” 这样才最好,对以后和离大有好处。印象越差,才越有利。 逐玉捂着泛痛的脑壳,一步三回头地离去,踟蹰的脚步写满了犹豫不决。 他把话带到世子府的时候,恰好碰见从宫中回来的成王世子。 世子从马车上下来,瞧见他在府门前踟蹰徘徊,一眼认了出来,便唤来身边的小厮奔月。 “欸,”奔月过去唤了他一声,问他来由,“可是你家少爷有事?” 世子刚才过来让他问问这人,说是钟家大少爷的心腹。 逐玉被这一声给吓到,回过神后应道:“是是,我家少爷托我给世子带句话。” 他瞟来瞟去的眼神留意到不远处的马车,当即明白过来,要找的世子就在那里。眼光瞬时亮起,没一会儿又暗下,不知道那话说出去,会不会让世子听了直接发飙。 “那你等下,我去请示世子。” 眼瞧着人回到马车跟前,不知跟马车内的人说了些什么,再转脸就是冲他招招手,示意他过去。 逐玉忙不迭跑到马车跟前,车窗开着,里面盛着一张任谁看了都会呼吸停滞的脸,只是周身布满生人勿近的气息,叫人不敢与之对视。 上次见到世子的时候,逐玉又害怕又冷,这次亦然。 “他让你带什么话?”晏廷文的话听不出情绪。 逐玉却抖得捋不直舌头,一句话说得要掉半条命似的艰难:“少少爷他说他他他不喜欢那身婚服,要要世子必须改了,不然……不然……”他不敢再继续了,眼珠子疯狂乱转。 “不然?”晏廷文重复他的话。 逐玉迟豫片刻,一咬牙,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半个字不带喘的:“不然就逃婚再也不出现了也不跟世子成婚了!” 空气陷入落针可闻的尴尬死寂,逐玉脑袋压得死低,像只缩颈的鹌鹑。 奔月眼瞳扩大,内心犹如万马奔腾。 这未来的世子妃有些……不羁。 静默的每一分都是无异于凌迟的折磨,逐玉的心一点点沉下。 他想:完了,世子肯定是要发怒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任谁听了都会不高兴。 若是少爷在这儿或许还好,毕竟少爷长得俊,摆着那张脸不论说出什么,都不会太惹人烦。 这时,令人窒息的死寂被打破,头顶落下道沉静的话音,仿似流水潺潺,冲击湖底润静的鹅卵石。 “回去告诉他,明日辰时曲应楼,我在那里等他来改婚服。” 逐玉:“?” “居然就这么答应了?” 钟筠舟表示难以置信,更觉得是天方夜谭。晏廷文规矩得令人头皮发麻,恨不得每个流程都用尺子比量着来,婚服早已制好,距婚期不过几日,临时要改,不知多麻烦。 钟筠舟打定主意,他肯定不会同意自己的任性之言,早做好了被拒的准备。谁知这规矩死多的人居然答应了,还如此爽快。 恶心他一手的操作就这么落了空,跟一拳打在棉花上似的可恶。 “少爷,您怎么看着还不太高兴?”逐玉费解。 钟筠舟左右偏转脑袋,配合脚下步伐,煞有其事地说:“嗯……我是怀疑晏廷文被这桩婚给逼傻了……”忽地一顿,琥珀眼珠泛出点狡黠的晶亮,像只转着坏水的狐狸,“既然他都同意了,那我就去见见他。”好好搓磨一顿! 次日清早,钟筠舟半眯着眼起身,直到拾掇好出门的时候,眼睛才睁开,步伐慢悠悠地,遛弯似的。 眼看着距离辰时已经很近了,逐玉不敢催,只能跟在他左右,搓手抿唇,欲言又止。 钟筠舟打了个哈欠,眼角困出湿痕,没注意到他面上的难色。 刚走出院子,就碰上了个不速之客。 “你这是又要到哪儿去?” 面容端肃的钟父立在他身前,来者不善地堵住去路。钟筠舟忍耐着才没给他翻个白眼,抬起两手,懒骨头似的行了个不大规矩的礼。 “去找皇上为你钦定的儿媳。” 钟父眉头紧锁,被“皇上”二字堵得没了质问的话头,可不等钟筠舟离开,又被他一声喊住。 “站住,你昨日是不是又欺负毓儿了!” 就知道是钟灵毓又告黑状了,这种事从小到大发生了不知多少次,钟筠舟已屡见不鲜,忽略心底微刺的痛,回头看自己名义上的父亲。 “父亲,世子那边还在等着我过去商量婚事细节,父亲当真要在这里为这些小事耽误我?回头世子若是不满,怪罪了我,到舅舅面前告上一状。我定然会据实相告,是父亲在此阻拦,才致我迟了。” 这一番话下来钟父跟煮熟的猪肝般憋得脸色发紫,气愤一拂袖,大步离去。 “少爷……”逐玉忧心看着他,钟筠舟摇摇头,很是无所谓地望了眼天色,才发觉时辰的变化。 “还真要迟了……” 到曲应楼的时候,早已过辰时许久。钟筠舟给侍者引着进到楼上的雅间。 曲应楼是建京占地最大的制衣楼,城中许多达官贵族的郎君娘子都在这里定制着装,其中自然包括他二人的婚服。 进屋的时候,先闯入眼底的是一片扎眼的红。 “嗬!”钟筠舟还以为是提前进了洞房,给这场面唬得脚步后撤,这时一道微沉的话声传来。 “你来迟了,钟筠舟。” 废话,出门的时候就已经迟了。 钟筠舟环顾屋中,却不见晏廷文的身影,但他都出声了,说明他就在这屋里。 “晏廷文,你在哪儿?干嘛不露面……”他从外间往内间走,穿过两侧摆着的各式婚服,艳丽的红宛若胭脂般,扑晕在钟筠舟白玉无瑕的面上,衬得他身上的绯衣都像是化作了嫁衣。 “不会是要躲在哪里吓我吧?晏廷文,你别来这一套,我跟你讲,我可一点都不怕!”说话间,他注意到里间两边有布帘垂落,隔绝了视线,一看就是藏了人。 玩什么神秘? “你赶快出来,不是说好了要改婚服吗?你这样躲着算怎么回事?”钟筠舟刻意站定在外间与里间的边界,扬高声量,装作没发现晏廷文的所在。 随后,脚步轻着溜过去,宛若只猫儿,踏地无声,很快到了布帘的跟前。 他忍着偷笑,探出手,想要出其不意,先吓晏廷文一把,看他惊慌失措的失态。 手指距离帘面垂耷的缝隙越来越近,钟筠舟心都跳快了几分,眼珠子绽住愈浓的兴意,注意力全聚在手指上。 就在即将触上的瞬间,手腕却被夺帘而出的大手突然抓住,猛一下扼住他作恶的心思,整颗心由此重重一坠。 “不要胡闹,钟筠舟。” 第4章 第 4 章 登时,钟筠舟浑身鸡皮疙瘩炸起,胸膛被惊乱冲撞的心脏撞得痛极。 “晏廷文!”他扭了下手腕,另只手就想扒上去,被帘后的声音阻止。 “不要再乱来。” 什么意思? 钟筠舟才要质问这话的意思,抓着的手腕突然就被松开了,他扭着微痛的腕骨,没有再贸然行动。 蹙着眉,打量面前这面帘子,更想要透过它看到后面那个人。 “你这是何意?不解释解释?” “你我不日成婚,不宜见面。”晏廷文声线不疾不徐。 钟筠舟却差点被气笑,也真的笑出来:“你可真是守规矩!每次都要提醒我一遍不可。人家婚前不让见面,是因为人家是正儿八经的成婚。你和我,这算哪门子的成婚?” 帘子背后的声音沉默,随后又问:“有何不同?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都未遗漏。” “我说的不是这个!”真是对牛弹琴!不对,在他这个规矩死多的人眼里一定觉得没半点问题。 “那是什么?”不知已被人打上规矩多的晏廷文追问,透露出契而不舍的偏执。 钟筠舟心累了,来前被钟父弄得糟心,此刻满腔火气没地方发,根本不想理晏廷文这问题。 再去扒那帘子也没意思,刚被抓过的手腕还疼着。 钟筠舟转换思路,大剌剌往内间的软榻上一瘫,不理会他的发问,调子转懒:“屋里的婚服我都看了,不满意,你叫人重新改。” 实际他根本没看,他就是故意的,非得恶心恶心晏廷文,谁叫他非要跟自己成婚。 只听阵阵抚掌声,跳着跃出帘面。 随后紧闭的门被推开,穿着曲应楼制样的侍从婢女们鱼贯而入,将屋中摆着的婚服一件件撤下。 在钟筠舟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新一轮的婚服被换上,与刚才没半件相似的样式。 门再关上,只留钟筠舟微张着嘴看着已经焕然一新的屋内。 “再瞧瞧,可有满意的。” “不是……”钟筠舟扭过头,眼神落向隔绝视线的帘子,“你故意的?” “何意?” “你是不是知道—”我故意玩你,所以你也故意这样。 钟筠舟没说出后半句话,那样就暴露自己的真实想法了,还不能早早说出。 “咳咳,没什么,当我没说……”他起了身,脚步踏在屋内的软毯上,手指抚过新摆来的婚服,料子不必说自是上乘之品,再略一扫那摆满整个屋子的婚服,啧啧道,“你还准备得挺齐全。” 隔着帘子,他跟唱歌似的说话调子传进晏廷文耳中,他黑曜石般的眼神落在面前的帘面:“你说不改就逃婚。” “咳咳咳……!” 钟筠舟刚端了小几上的茶来喝,茶入口,发现温度正合宜,像是早早就搁在这里,等到自己来,刚好温度适口。 正诧异着这事,听到熟悉的字句,一时没绷住,呛了口茶水。 “你…你故意的!”钟筠舟撂下茶盏,几滴茶水溅出,他用手背堵着呛出茶水的唇愤怒呼喊。 “这难道不是你自己让人传的话?还是说是那个小厮在胡乱编造。” “逐玉才不会,你别污蔑他!是我说的又怎么样!” 帘后忽地静下来,诡异得很,钟筠舟很是担忧他真把这事算到逐玉头上。 “晏廷文,你听到没有?不关逐玉的事—”他边说着边起身靠近帘子,忘记了刚才吃过的痛,抬手再要去掀。 直到手腕不出所料地再被抓住,他才倏地回神。 腕骨仿佛被截冰触着,丝丝缕缕的寒意冲进体内,冷得钟筠舟想抽手离开,他从不知晏廷文身上居然这般冷。 明明都快初夏了,他待在府上,燥热难耐,这居然还有人跟块冰似的。 心脏也仿佛灌了冷刺的冰块般受到刺激,停滞瞬息。 “听到了,坐回去,挑婚服。”声沉而语低,像是掺着丝别的情绪,叫人琢磨不透。 命令十足的话落地许久,然钟筠舟反常地没有就此炸毛,因他脑袋还停留在刚才的思绪上,对晏廷文手的关注度比这话要多。 刚才被抓住的时候,好像没这么凉。 晏廷文五指在他胡思乱想时松开,钟筠舟思考着事情呆呆转回身体,脚步停在林立的婚服前,不期然又听到晏廷文的声音。 “你倒是关心他。” 废话,钟筠舟心里翻了个白眼。 “逐玉打小就跟着我,这有个词怎么形容来着,叫……”钟筠舟在国子监读书,不是睡觉就是气夫子,功课烂得一塌糊涂,一时没想起来,后来一拍脑袋。 “对了,绿梅竹马!” 下一刻,被人正声纠正。 “青梅竹马。” 钟筠舟习以为常,坦然接受着:“对,青梅竹马!” “所以你是想和他成婚?”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钟筠舟深深蹙眉,琥珀色的眼瞳雾气凝聚,汇成深邃的光点,莫名其妙极了,“我不是跟你说过了,我不喜欢男子!” 帘后沉默了,再有声音,语气变了,闷闷的,宛若阴雨连绵的天,稠浓的水汽压裹周身,令人喘不过气来。 “那你们就不是青梅竹马,以后不要在别人面前说。” “哦。”钟筠舟低低应着。 不对,我干什么要这么听话! 反应过来,倔性也跟着冲上:“不要你管,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对着帘子发脾气,但避在后头的人再未言语。 钟筠舟自觉无甚意思,没再折腾,随便挑了件薄些的婚服,敷衍了事。 临别前,晏廷文才又说话,像是温心的叮嘱,只是落在钟筠舟耳底添了命令与威胁的意味。 “若是对其他还有不满,都可以更换。只一点,不要逃婚,钟筠舟。” 低而凉的话音触在耳畔,就跟他手的温度一样,钟筠舟条件反射地回眸。 一室喜庆的红,一面不曾掀动的长帘,遮着后面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人。 莫名的强烈的**生出,他突然很想去看看晏廷文。怔然着,后知后觉,理解这份**的来由,是好奇。 怪就怪晏廷文非要这么守规矩,搞得神神秘秘的。一想到两人就要成婚,钟筠舟有种飘虚的恍惚感,总也落不到实处。 天生海棠色的薄唇几度抿紧,钟筠舟突然提高音量说:“我就是要逃,你能如何?” 反心若晕开的墨汁占据心底,他抱臂盯着帘子。 晏廷文总一副天塌下来也不会变的模样,仿佛这世上就没有能令他动容的东西,看得钟筠舟很烦。 “你不会的。” “什么不会的!我就是会!” 一声烦躁的嚎叫炸起来,唬得一众伺候在侧的婢女喜娘哆嗦着退远,手里的喜梳都差点掉在地上。 “少少爷,你怎么了?” 钟筠舟猛地回过神,摇了摇头,一抬眼被镜中映出的面容给惊得差点从椅子上翻下去。 也就出个神的工夫,整张脸就大改特改了。 梳妆的喜娘发觉他夺出眼眶的诧异,解释说:“少爷,这是最时兴的妆容,很衬少爷。” 女为悦己者容,我一个男的,还需要上什么妆……钟筠舟只在心底腹诽。 到换婚服的环节,就没再让她们伺候。 屏退了左右,看向屋内挂好的婚服,他自己挑的婚服。 笃笃笃,门突然被敲响。 在门后候着的众人精神不由一震,喜乐泼天盖地,大声宣告迎婚之人的到来。 钟父唇角的笑愈发深浓,对比一旁钟老夫人忧心忡忡,愁眉不展的低落表情,可谓是两个极端。 门响几下,钟父没让仆从们去开门,因为外头这人的身份比他要高不少,本是要跪迎的,不过世子早早就让人递了口信,说是不需如此。 朱红大门敞开,迎亲的队伍足足占据整条长街,入目皆是一水的红,喜庆宛若化为实质,蜿蜒成流淌的河水,急急冲击每个人的心脏。 人群最前,世子端坐在高头大马上,亮眼的红披在身上,衬得宛若高高在上的神明落入凡间,微惹红尘。 钟父冲他行礼,与其他人一道等着钟筠舟的到来。 不一会儿,府内有小厮匆匆而来,正是钟筠舟的贴身仆从逐玉。他面色微白,乱发铺了满脸,口中急呼不断,看上去是跑过来的。 “老爷……”他直奔着钟父而去,声线打颤,无视其他人探究的目光,低声说了句话。 晏廷文早在他出来时就注意到了,视线跟随,只见钟父脸色忽地一白,血色如退潮般骤消,脚步踉跄向后,差点就要跌了。 他即刻翻身下马,上台阶,穿过等着接人的喜娘身侧,至钟府众人面前。 钟父魂都丢了,掀起一眼,看到人来,眉心重重一跳,把最后的魂都给惊没了。 晏廷文并不看他,墨浓眼神转到逐玉的身上,只轻轻一落,后者顿时打了个哆嗦,慌忙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诡异的死寂中,唯有喜气洋洋的乐声持续,府内各人脸色各异,大多不明所以。碍于世子在此,没人敢在他发话之前出声。 “将府门关了。” 语毕的同时,朱红大门在身后合拢,泼天的乐声霎时被削弱大半,留下一地的凉。 晏廷文定定注视逐玉,神色看不出半丝变化,语气却很沉,仿佛吞着寒冰。 “钟筠舟出了什么事?” 第5章 第 5 章 逐玉不敢不回话,顶着压力开口,嗓音抖个不停:“回回世子,少爷他他…不见了……” 话音落定,一声失力的抽气突兀炸开,石子惊破水面一般。 “老夫人!” 耳鬓花白的钟老夫人抚着心口,眼皮骤翻,身体有软倒的趋势,被身边看顾的婢女眼疾手快地接住身体。 “母亲!”钟父再顾不得其他,忙冲上前,掌心抖颤着托住其后背,“来人,快请个医师来!” 钟老夫人勉强喘了口气,枯瘦的手背青筋凸起,五指抓住钟父的手臂,气声艰难道:“迎熹……我的迎熹,找到他,莫吓到他……” 急急忙忙找了人将老夫人搀扶下去,钟父脸色已经黑得能拧出水来,他来到晏廷文面前,乏累却不得不苦撑。 “世子,孽子犯下大错,我—” “他犯了何错?” 钟父不明所以,眉心微蹙,嗫嚅着:“逃…逃婚……” 晏廷文黑曜石般的眼珠沉了瞬息,身上浓烈的喜色都仿佛被冻住了,荡开滋滋冷意。 “谁下的定论,才刚不是说人是不见了。钟元辅如何肯定就是逃婚?” 这一问把钟父堵得不知该如何作答,这时另有道男子话音插入,吊儿郎当,毫无规矩可言:“这难道还不明显吗?钟筠舟在大婚当日消失,明摆着是故意趁府上松懈逃婚,想必是早早就计划好了,要在今日给世子一个难堪看。” 晏廷文的目光与众人一起转落在走出的少年身上,眉眼与钟筠舟三分相似,但也只是一点点。 “毓儿,不得无礼!”钟父厉声斥咄,眼睛瞪得似要喷出火来。 钟灵毓跟听不到一样,走过钟父身侧,抱手挑看门前的晏廷文。 大红婚服勾勒他笔挺英武的身躯,肩宽腿长,如何看如何赏心悦目。这样的男子本该有佳人在侧,享齐人之福。 可惜,他这辈子都不可能见到儿女绕膝。 钟灵毓倒不是替他惋惜,只觉得高高在上的成王世子跟个落汤狗似的可悲。 他早听闻晏廷文与钟筠舟不合已久,便起了借他的手来治钟筠舟一番的心思,暗暗敛去心神,才又说道:“世子,钟筠舟胆敢在大婚之日逃婚,大大驳了世子的面子。等抓到他,世子一定要重重惩处他一番才是!” 众人色变,尤其钟父,忙要再出声堵住他这不要命的嘴! 结果,晏廷文先一步开了口,话凉语沉:“你是何人?” 什么?他居然不认识我! 钟灵毓一阵恼怒,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好不精彩,捏拳,咬出句:“我是钟府的少爷。” 他刻意隐去“二”这个字,不想在此着重强调自己妾生的身份。 偏晏廷文不放过他这点遗漏,一语道破:“我只知府上有一位少爷,是慧心长公主所出。你又是哪来的?” 这可谓是一点面子都不给了,钟灵毓脸色霎时绿了,仿佛被按着吞了口苦瓜仁,有火也发不出来,给死死憋紧了喉咙。 钟父出来打圆场:“世子勿怪,灵毓乃是家妾所生,不常与人来往。” 晏廷文不接他的话,不过却将他话里的偏袒意味听得分明,他眼光转扫,继而道:“如今找人要紧,钟筠舟绝非会无缘无故消失之人,许是出了什么事。你等需速速派人去寻。” “是…是!”钟父应着,不敢有所违逆,才差了人大面积去找,一回神晏廷文的声音又一次传来。 “另他既是妾生,如何能直呼嫡兄名讳,是为大不敬。现在就按着府上家规惩处以戒。” 另外一边,钟筠舟并不知道他的失踪会引发这么多事端,他在晕沉中睁开眼,脑中传来脱力的钝痛,聚不起半丝气力。 入目一片漆黑,宛若置身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钟筠舟眼睫用力眨动,扭转脑袋,蓦然惊觉,不是天黑了,而是他被覆住了双眼,根本看不见东西! 绳索的束缚感在他意识到不对的同时凸显,钟筠舟挣了几下,身体被箍得死紧,只隐约知道自己是被绑在个柱子上,其他的一无所知。 哪来的胆大包天的狗贼,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下把自己绑走! 大团火气怨气堆聚,他胸腔起伏不定,深敛唇角,沉着嗓音道:“周围的人听着,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真当我傻吗?我给你个机会,把我放了,你的事我不跟你追究,我只跟你背后的主子算账。但你要执意帮他,就别怪我之后不客气了!” 这是城外的一处破庙,早荒废了不知多久,地上结满蛛网,断了头的佛像颓然倒着。 无论怎么大声喊叫,都不会惊动外人。 只是听到钟筠舟这一番满含威胁的话,立他跟前的两人仍是忍不住对望,交换了彼此眼底的忧虑。 他们蹑着步子离开,没让屋里的人发觉,来到外面才嘀咕起来。 “怎么办?少爷说他知道是咱俩干的了,要不我们还是把他放了吧。” 另个高个子的挥挥手:“那可不行,二少爷说了要等到今日过了再放人,二少爷那头怪罪下来,我们更吃不了兜着走!” “可…可是少爷刚才的话……” 高个子眼珠一转,有了算计:“我们再进去问问,说不定是诈我们的!” 实际当中,钟筠舟确实不像他话里说的那般肯定。在两人出去打商量的时候,他也在忖量,回忆被绑的前前后后。 那时有人敲门,说祖母有事交代自己,是个眼生的小厮。钟筠舟问了一嘴,对方说是因为婚事人手不够,所以暂时调了其他院里的仆从过去伺候。 这解释算是合情合理,钟筠舟没怀疑,跟着他往外走。府上的婢女小厮都在忙活今日的婚事,后花园内绿影掩映,根本不见人。 钟筠舟盯着身前引路的人,怎么看怎么记不起来府上有这么一号人,才要再问。忽地被只手用布巾从后死死捂住口鼻,幽香钻入鼻腔,尚未来得及挣扎,便瞬时脱了力。 再醒来,就是到了这里。 这么想了一遭,钟筠舟眼眉渐舒,心中已有了个大致的人选。 恰此时脚步声进屋来,钟筠舟脑袋转过去,两个仆从你看看我,我杵杵你,最终还是那个高个子的被推出去。 他怕被认出来,故意掐着嗓音:“少…你说知道是谁绑的你,那你倒是说说。” 说完吞了口唾沫,略微紧张。 钟筠舟双眼被缚,耳力变得敏感,一下听出他们没多少的底气。 也不跟他们废话,开门见山道:“是钟灵毓那个废物让你们做的吧!” “钟灵毓”三字一出,两个仆从血色全无,腿都瘫软了,差点跪在钟筠舟面前,大喊“少爷饶命”! 好在尚有丝理智,把控着才没跪倒,但他们也不敢吱声了,生怕说多错多。 钟筠舟品出沉默中的答案,没想到一诈就诈出了实情。 钟灵毓这个心思险恶的小人,蠢得跟猪一样,居然敢在他成婚的当天绑走自己,也不怕耽误了时辰,连累全家! 稍微平复下呼吸,他再度开口,涂着口脂的朱唇吐露威仪:“才刚我的话还作数,现下将我放了,我不会与你们追究。” 两个人早已吓破了胆,就差没高呼“谢少爷不罪之恩”,可又提防着,留了一手,一人猫过去,绕到被绑着的钟筠舟身后,用刚才迷晕人的手巾再度捂上他的口鼻。 那头钟府里里外外都乱了套,派出去的人找了一轮又一轮,回来时不敢大声说话,脑袋埋得低低的,生怕不小心瞧见跪在旁边的二少爷。 钟灵毓一口银牙几近咬碎,背上一戒尺手不留情地砸下,仿佛要将他拦腰劈开般。 他们不是不合吗?这晏廷文是脑子出了问题,放着大好的机会不用,非要跟自己过不去! 喉咙滚出闷哼声,背脊抖颤着塌下,施戒的钟父手一顿,痛惜地闭闭眼。 他没办法舞弊,才刚打第一下的时候收了些力道,只是声大却不痛。结果被世子一眼看破,要他使劲打,不然就要换成世子府上的亲卫来打。 那如何能行,钟父便不敢再留情。 清风舞着檐上浓艳的红绸,模糊了府外的喜乐声,萧瑟冷肃之意遍起,隐有扩散。 这时,世子府上的亲卫归来,带来了与其他人不同的消息,有了钟筠舟的消息! 晏廷文眉心微起沟壑,当即领了亲卫要走,钟父在身后呼唤,他亦置之不理。 只是才推开府门,外面乱起阵阵喧哗,乐声骤停,被汹涌如浪潮的惊呼压过。 “钟少爷”三个字劈开满天哗声,挤入耳底,晏廷文掀起眼眸。 一众迎亲的队伍脑袋扭向后,讶然往两边避让,给踉跄行来的人空出条道来。 钟筠舟拖着疲累的双腿,嗓子呼哧喘着热气,抬袖一抹脸上的汗,没注意袖口的脏污,反弄得小脸花了半边。 他当然也看到了晏廷文,见他从府内出来,背后跟着一众面色各异的人,包括钟父在内。 见状,他已了然,直起身,迎着众人的视线而近。 脚步在府门前的石阶下站定,他不甚在意地笑笑,脸侧的黑污晃动:“都站在门前等我吗?我这出场是不是把你们都吓到了,来来来,现在时辰刚刚好,继续吧。” 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精彩,钟筠舟婚服边角微破,发丝混乱,一瞧就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偏他还笑得没心没肺,只字不提自己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钟筠舟见他们不动,眉头不满地绞紧:“如何不动?是想耽误吉时吗—” 就在这时,面前黑影一闪,他垂下的手被抓住,钟筠舟吃痛闷喘,眼瞪着,水光无意颤晃,他不想被别人察觉,沉下嗓音:“晏廷文,你到底想怎么样?不肯退婚的是你,如今我要按着规矩成婚,你现在又抓着我不放,你哪儿来的那么多事?” 水色隐去,蓦然对上视线,钟筠舟不受控地哆嗦一下,竟然有些发怵。那黑曜石般沉浓的眼底,只字不发时,令他油然生出股子畏惧,天生的惧意。 没有世子发话,迎亲的队伍亦不敢轻举妄动,只有清风恣意舞过所有人的身侧,勾起钟筠舟的一丝墨发,抚过那张脏兮兮的小脸。 钟筠舟不知,他此刻眼底闪烁着泪花,发丝凌乱铺在额头,鸦青色的眼睫眨个不停,像是下一刻就要哭出来般,透出股子可怜。 终于晏廷文有了动作,手抬起,指腹擦去他脸侧的污脏,一点一点,并没有因为有人在看就加速动作,反而格外仔细。 数道目光凝为实质,钟筠舟有些脸热,挣扎着要他放开,晏廷文尽数不闻,直到彻底擦干净,才将人放开。 钟筠舟霎时退开数步远,不适应地摸了把自己的脸,微微的发烫。 晏廷文眼神停留他腕骨一瞬,便转开:“吉时不可误,现在继续。” 瞬时,喜娘和迎亲队伍都从愕然中回神,招呼着吹打起来。喜娘走近钟筠舟,将他送进花轿中坐着。 搁在之前,他必是要闹上一番的,凭什么晏廷文可以骑马,自己却要憋屈地坐花轿。 可发生了被绑的事,他就不能闹了。 因为手腕被绳索绑了太久,有些错位。刚才被晏廷文攥着的时候没有大叫,已是强加忍耐,如今要让他抓着缰绳驭马,简直难如登天。 轿帘落下的刹那,他望出去的目光恰巧又与晏廷文触上,黑得如墨,看不出什么情绪,宛若被冰冻住了。 手腕仍残留着才刚的温凉触感,钟筠舟心底微微抖了下。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晏廷文似乎生气了,只是不明白原因。 第6章 第 6 章 “呼…好累…!” 钟筠舟一屁股瘫在床上,绣着鸳鸯纹样的大红床褥下陷,托住他下坠的身体。 婚礼的仪式比他预想的更要枯燥无趣,重重流程多得令人腻烦。他只庆幸还好早早就换了轻薄些的婚服,不然照这个架势,他非得被压昏在地。 “少爷,水。”跟前递来杯水,逐玉端着杯盏立他跟前,钟筠舟才要随手接下。抬头瞬间,蓦地瞥见逐玉眼尾的红,似乎怕被发现,他还刻意把头压低。 可钟筠舟还是看见了,喝水的事暂时搁在旁边,追着他问:“是父亲罚你了?” 这不是凭空的猜测。之前有一回,钟筠舟半夜偷跑出去玩,天明才归,带着给逐玉的桂花糕在屋前喊他。 谁知没看到他出现,只等到钟父沉着脸从背后走出。再后来,钟筠舟见到逐玉的时候,他双眼红肿,抚着后腰走路踉跄,俨然是挨了罚。 偏偏就这样,他还在为钟筠舟着想:“少爷,是我没做好,没有帮少爷瞒住老爷。” 自那以后,钟筠舟再没半夜偷跑出去过。 逐玉怔然抬起头,没料到会被钟筠舟发现,急着摇摇头:“不…不是……” “当真?不许瞒我,不然你哭什么?” 逐玉双唇直抖,半响哭着憋出句:“我只是难过少爷没跑成,是我太笨,当时不见少爷,还以为少爷是出了什么事,就、就跟老爷说了……听到他们说少爷是逃婚了,我才知道,若是我聪明些,少爷就不用成婚了……” 他一番话说得泣不成声,仿佛钟筠舟之所以会成婚都怪他,简直恨不得把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就为这个?”钟筠舟闷出声笑,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抬起来摁在他眼下,“早知道你爱哭,倒是不知道你还是个认错精,没挨罚就行。” 他松了口气,语气跟着轻快,手腕甩了下:“逐玉呀,你眼泪太多了,少爷擦不干净,手腕疼得厉害,你快自己拿着擦。” 逐玉也是急昏了头,被这话一说,赶忙接过帕子,小心问道:“那、那少爷不怪我吗?” 这下子,钟筠舟是真忍不住了,“噗”地笑出声:“说你爱认错,你还上赶着来认。少爷本来就没打算逃婚,这婚是舅舅赐的,他是天子,我如何能违逆他的话。” “那……” “你想问我为什么突然消失了?”钟筠舟预判到他的话,眼下婚房中就他二人,钟筠舟不怕被人听见,琥珀色的眼瞳映着摇曳烛光,神色一时转冷。 “钟灵毓搞得鬼,他想整我。不过做得马脚乱出,恨不得就把‘是他做的’四个大字贴我脸上。原先他在父亲面前搞那些小动作,我不稀得跟他追究。可他蹬鼻子上脸,不知死活在这事上绊我,那我指定饶不了他,非得让他后悔与我作对!” 逐玉跟着点点头,学着钟筠舟,扮起凶狠:“二少爷真是太可恨了,那少爷要怎么收拾他?” 钟筠舟眨眨眼,他生得一双灵动狡黠的长眸,乌睫跟把小扇子似的扑落阴影,偶尔露出深褐色的眼珠,遍散斑斓星光。 他招招手,示意他靠近点,等逐玉弯下腰,钟筠舟微扬下巴,凑过去与他低语。 他二人说得太过投入,全然没注意房门被推开,一道人影进了屋内,无声无息,幽魂似的。 错过烛台时,烛光明灭瞬息,勾勒一道长长的影子打在墙面上。 内屋的两人聚精会神在交谈中,依旧没有注意到这异常。 火光转过,剥落遮掩面容的黑面具,背后是晏廷文定定注视的黑眸,薄唇抿成条线,十足冷酷。 他脚步停在外间,凝视里屋床侧的两人,如血嫁衣被夜色覆盖,不再似疏离淡漠的神仙,反倒如暗夜修罗般可怖。 “如何?少爷这点子是不是妙极了?非得吓得钟灵毓哭爹喊娘不可!”钟筠舟一高兴,双眼就亮闪闪的,坠着星子般。 逐玉附和他,真心实意为他鼓掌:“少爷好厉害!” “嗯…少爷我确实厉害。”钟筠舟毫无所谓“虚心”的意识,安然接受一切对自己的夸奖,下巴无意识扬起,像极了猫儿高高扫起尾巴,等待更多奖赏的降临。 “厉害。” 没什么调子的二字从离他稍远些的地方传来,钟筠舟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嗯……再多—” 喉头霍地一紧,宛若被扼住了咽喉般,瞪大双眼往外看去。 眸光突破暗色,霎时锁定:“晏晏晏廷文……!” 一口气没上来,重重呛咳起来,钟筠舟抚住胸口,逐玉慌得把刚才放下的水又举起来。 钟筠舟抬手要够,不知怎么的,扯到腕骨的筋,穿骨的痛袭来,泪花上涌,迷住了双眼。 逐玉眼看少爷接水的手陡然落下,正不明所以,身侧一阵凉风穿过,接过他手上的杯子。 “出去。” 逐玉慢半拍看着已经坐在少爷身边的人,辨认了下,是世子! 当即按他要求,迅速出了屋。 “咳咳咳……!”钟筠舟咳个不停,仿佛要把整块肺都给咳出来。晏廷文眉心揪得很紧,一手顺着他的背,一手把水往他唇边送。 但钟筠舟咳嗽时身体不受控抽搐,这一下没看稳,杯子磕在他下巴处,“哗”地泼出水来,洇湿了胸口大片。 神奇的是,这时钟筠舟也不咳嗽了,他徐徐转眼,跟晏廷文大眼瞪小眼,红润的唇抿了抿,蹦出句:“你故意的,晏廷文。” 眼瞳外扩,唇瓣半张,口气也平平的,莫名泛出点呆兮兮的样子。 他不给晏廷文说话的机会,给这事盖棺定论:“是因为今日大婚我突然消失的事吧,你是不是以为我逃了?” “不对,”话音拐了个弯,钟筠舟笃定道:“我干嘛问你,你肯定是这么想的。但我先跟你说好,不是我主动想逃的,你要是不信,我也没办法。” 钟筠舟说完就不管他了,低头看着湿透的胸口,本来就脏兮兮的,现下更是惨不忍睹,连钟筠舟自己都嫌弃自己。 他正要拿个帕子擦擦,却掏了个空,才记起自己把帕子给了逐玉。 不由叹了口气,要不先忍忍,一会去净室换身衣服就好了。 哪知这时一只手突然摁上来,掌心的帕子盖住湿痕。 帕子雪白,叠得方方正正,不像钟筠舟的,团巴团巴就扔进了袖子里,刚才给逐玉擦眼泪的时候都皱皱巴巴的。 一看就是晏廷文的风格。 他掀起眼皮,成王世子专心致志,板着张脸给自己擦胸口的水痕。 照理说,这个场景是很暧昧的。 燃着龙凤喜烛的婚房,孤男寡男共处一室,坐在同一张床上,距离又是抬头呼吸就可以碰上的程度。 然钟筠舟满脑子想的都是,晏廷文一定很喜洁,看不得半点脏乱。 不然早前他回来的时候,晏廷文不惊讶他是从哪里出现的,还在那里突然给他擦脸。再如此刻,跟鬼似的幽幽然出现,看到自己湿衣,即刻拿了帕子来擦。 啧啧啧,令人发指的干净毛病。 “得,我自己擦吧,省的你看得难受。”钟筠舟抢过他手里半湿的帕子,擦了两下,想到自己衣服都没换就坐在干净的喜床上,骤然转抬头看向身侧人。 没想到晏廷文还保持着靠近的距离没动,这一转,凌乱的热息擦着碰撞,唇瓣差点碰到他的脸。 “嗬……!” 钟筠舟给唬得后倒,手掌撑到床侧来维持自身平衡。好死不死,用的正好是那只抽筋的手,于是刚拉开距离的钟筠舟滋哇乱叫一声,竟又扑了回去,与晏廷文咫尺呼吸间。 而自始至终,晏廷文都没动过半分。 他眼睫很密,乌沉沉地下摆,不起波澜的眸扫一眼钟筠舟不正常回缩的手,扑簌上抬,呼吸碰着,两人的目光也对着。 不说话的每一秒都是煎熬,钟筠舟感觉耳畔滋滋滋在尖叫,仿佛热水烧开了般,他率先受不住,吵闹了句:“你离我远点!” 他完全忘了刚才来来回回都是自己在动,一股脑儿把错都扣他头上。 晏廷文眼神横转,身体却不动:“钟筠舟,你知道你现在在哪里吗?” “我当然知道,这里是—”世子府。 钟筠舟的底气突然去了大半,是了,他都嫁出去了,到了别人的地盘,再不是他能撒野的地方。 况且晏廷文是什么人,成王世子,父亲跟着当今圣上一起出生入死,拼死打下江山,是圣上最信任的人,如今更是内阁阁老,大权在握。 他晏廷文没比自己身份低到哪里去,甚至可以说是比自己还要厉害。毕竟晏廷文二十中状元,入翰林院,为圣上排忧解难,地位可比钟父那个名义上的首辅再要高上一层。 要不然两人赐婚,却是他进世子府,而非世子进他的屋,就因为他这个名义上的皇帝外甥,都是虚的,不比人家这个真材实料的金贵。 这就更让钟筠舟不解,舅舅到底为何给他和晏廷文赐婚,就不怕寒了成王和他这位宝贝世子的心? 钟筠舟走神的明显,当着晏廷文的面,思绪就飞到了遥远的地方。 突如其来一阵刺痛将他强行拉回,那疼痛来自他未做处理的手腕,钟筠舟皱着眉眼瞪他:“你做什么!” 他对晏廷文了解不多,大多是从别人的嘴里听说,他们总把他和晏廷文摆在一起讨论。 实话实说,没人乐意总被拿来比较,还总是落败的那个。即使对方无错,没做什么不对的事。可久而久之,钟筠舟还是受到影响,对晏廷文这个人都讨厌起来。 如果可以,他都不想跟晏廷文共处一室,这张脸他一点都不想看见,一看见,那些贬低他的话就会翻上来刺激他。 “你我已结为夫妻,我有权过问你的身体。” 钟筠舟:“?” 什么时候我的身体成他的了? “我没答应,你没权力!”钟筠舟忍着疼想挣脱,哪知晏廷文根本没有松开的意思。 他一动,腕骨扯动得愈发厉害,钻心的疼刺激,盘旋眼底的泪珠差点滚脱。 偏晏廷文的声音在此时传来,像满天飞舞的凉雪,冰过耳侧。 “你受伤了,是谁所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