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妾撩人,清冷权臣饿疯了》 第271章 凌姐姐怎么还没来? 凌曦垂下眼帘,浅浅一笑。 她只当老太君是为公主惋惜,未听深意。 只是祁照月的事,她一个小小县主,如何敢置喙? 便是心里头再认同这话,面上也断不能应声。 遂只浅浅一笑,算作回答。 秦老太君转头看她,眼神探究:“凌丫头,不怪老身没早些出来,让你独自受了委屈吧?” 凌曦轻轻摇了摇头:“您言重了,您来得,正正好!” 这点子口舌之争算什么委屈? 秦老太君能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已经是帮了她天大的忙。 她怎么会觉得委屈? 若是一开始,那碧玉佛刚碎裂之时,老太君便出现干预,又怎能给那骄横的祁照月“会心”一击? 又怎能将祁照月那点子龌龊心思,在众人面前展露得如此淋漓尽致? 这一出,若非老太君“恰到好处”的姗姗来迟,效果怕是要大打折扣。 老太君哪里来晚。 她来得,正好!正巧!正是时候! 听了这话,秦老太君与秦大夫人相视一笑。 秦老太君更是赞许地点了点头。 这丫头,果然没看错! 这份通透,这份心智,当真是个聪慧剔透的! 不愧是她看上的! 几人继续前行,宴厅雕梁画栋的檐角已然在望。 再有几步,便要踏入那丝竹礼乐之地。 凌曦的脚步却微微缓了下来。 秦老太君何等敏锐,立刻察觉,侧首看她:“嗯?怎么不走了?” 凌曦浅浅一笑,语带恭谨:“今日是您的寿宴,若由我扶您进去,怕是……与礼不合。” 秦老太君闻言,朗声一笑,带着几分不以为意:“嗨!什么与礼合不合的!” “我秦家,可没那么多死规矩!” 秦大夫人始终站在一旁,唇边噙着得体的笑意,并不言语。 然而她那双精明的眼眸,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凌曦。 细细打量着她脸上每一丝变化,不肯错过分毫。 秦老太君目光灼灼地看着凌曦:“老身今日,不但要你与我一同入席,还想让你坐在身边!” “凌丫头,你可敢啊?” 这一声“敢”,问得极是巧妙。 不是“愿不愿意”,而是“敢不敢”。 凌曦闻言,先是一怔。 尔后便直视着秦老太君道:“敢!” 清脆利落。 秦老太君眼中精光一闪,那满是褶皱的脸上,笑容彻底舒展开来。 凌曦心头却是一阵轻快。 这老太君,当真是可爱得紧! 明摆着是怕她顾忌,才特意用了这激将法。 她哪里不愿,她愿得很! 秦家! 那可是大恒朝武将世家中的定海神针! 便是镇国公谢柏永,还有程侯爷,见了秦老太君,也得恭恭敬敬地垂首行礼,道一声“老太君安好”。 至于像贺明税那般,削尖了脑袋想往上爬的…… 怕是连站在秦老太君面前的资格都没有! 今日,只要她凌曦扶着秦老太君入了这宴厅,坐在老太君身边…… 那些平日里眼高于顶,鼻孔朝天,对她不屑一顾的世家贵女们,怕是见了她都掂量一番。 再不敢轻易嚼舌根,说三道四! 想到这里,凌曦只觉得心口一阵舒畅,仿若三伏天饮了碗冰镇酸梅汤! “好!” 秦老太君朗声赞了一句,声音里满是欣赏与欢喜:“走!随老身进去!” 秦老太君拉着凌曦,便迈开步子,朝着宴厅正门走去! 秦大夫人依旧含笑跟在侧后,那双眸子落在凌曦的背影上,幽深难辨。 宴厅内,丝竹声声。 各家早已齐聚,言笑晏晏,一派和乐融融。 沈老夫人端坐,目光却频频扫向入口。 她微微蹙眉,侧首问秦氏:“秦氏,凌氏人呢?” 秦氏心头一跳,面上却依旧端着得体的笑:“母亲,儿媳方才还见她与郡主、小公主在一处,以为她们一同过来了,就……” 沈老夫人的脸瞬间沉了沉:“胡闹!” “凌氏头回来这种场合,你也不晓得照拂一二?” “若是冲撞了哪家贵人,岂不失了礼数!” 秦氏被训得垂下头,欲言又止。 这与她何干? 凌曦又不是她让来的。 可转念一想,凌曦如今顶着沈家妾室的名头,真要闹出笑话,丢的也是沈府的脸。 想到此,心中到底还是有些惴惴。 不远处的谢昭昭和祁长安也察觉不对。 祁长安秀眉微蹙:“凌姐姐怎么还没来?” 二人对视一眼,皆有忧色。 谢昭昭身为武将之女,到底比祁长安对靖远王府熟悉些。 她低声唤过丫鬟,让她去瞧瞧凌曦是不是在哪儿耽搁了。 谢昭昭下首,一贵女忽地低声嗤笑。 “不过一个攀高枝的平民罢了。” “说不准,是被这靖远王府的景色迷了眼,不知野到哪里去了。” 这话落入谢昭昭耳中,她柳眉倏然倒竖,猛然转头,厉色一瞥:“你说什么?!” 那贵女似被她气势所慑,瑟缩一下。 随即又强撑着恢复镇定,施施然道:“我可什么都没说。” 谢昭昭眯起眼。 此女她认得,礼部侍郎家的嫡女李芳菲。 平日里最爱跟在祁照月身后摇旗呐喊。 虽不及陈若羽、文媛那般得祁照月看重,却也是祁照月身边常见的跟班之一。 原来是祁照月的走狗。 谢昭昭红唇勾起一抹冷讽:“区区一个官家女,也敢在此非议县主?” 李芳菲面色微变,脖子却梗得更直,扬起下巴:“郡主明鉴,小女子方才确实什么也没说,您可别随意给人扣帽子。” “呵。” 谢昭昭双目微眯:“你最好是!” 正此时,文媛匆匆赶至。 她怀里紧紧抱着自家寿礼,额上沁着薄汗,气息微喘。 文夫人眼尖,一眼瞧见女儿这副模样,心头一紧。 她掏出帕子替女儿拭汗,压低了声音:“这是怎么了?慌里慌张的!” “你不是与照月殿下在一处么?殿下人呢?” 文媛身子猛地一僵。 殿下? 她该如何说? 说殿下把给太后的寿礼摔了个稀巴烂,就是为了嫁祸凌曦? 还是说殿下被秦老太君抓了个正着,眼下后悔莫及? 沈晏与傅简堂一直在外头议事,来得较晚。 发现凌曦不在后,他心头倏地一沉:“我出去寻她。” “子安!”傅简堂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胳膊,沉声道,“马上就要开宴了,你此刻离席,终究不妥。” “等见过秦老太君,开宴之后,你再借机离席去寻人,岂不周全?” 他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警示:“你我文臣,与那些武将素来是井水不犯河水。” “万万不能在此关头,给他们递上弹劾你的把柄!” 沈晏将傅简堂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拉了下来。 “老太君生性飒爽,非是那等斤斤计较之人,不会因此见怪。” 多耽搁一刻,他心中的不安便多添一分。 说罢,他便要朝外迈步。 就在此时—— “秦老太君到——!” 门口小厮的唱喏声骤然响起。 傅简堂面色微变,手中折扇拦住了沈晏的去路:“老太君来了,先见礼再说!”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沈晏眉峰紧锁,决定先见过老太君,待她入座后,再作打算。 众人纷纷起身相迎。 秦老太君一手拄着龙头拐杖,面带浅笑,由人搀扶着缓缓步入。 突然他瞳孔一缩! 那个搀扶着老太君的人怎么会是凌曦? 她怎么会和老太君一起? 第272章 这是谁家姑娘? 刹那间,满堂宾客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口。 老太君身侧那道倩影,宛如一滴水墨,晕染开来,惊艳满座。 席间顿时响起细细簌簌的交谈。 “这……这是谁家姑娘?” “瞧着面生,莫非是秦家哪位远房亲戚?” “模样倒是真个绝色!” 沈老夫人眉头紧蹙,锐利的目光扫过凌曦,转向秦氏。 “那凌氏,何时与老太君这般熟稔了?” 秦氏心头一突,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得茫然摇头。 “母亲,儿媳……儿媳也不曾听说。” 她暗暗心惊,凌曦也从未说过啊。 谢昭昭也瞪大了眼,满脸不可思议。 祁长安更是小嘴微张,看看凌曦,又看看谢昭昭,一脸懵懂。 而沈晏,先前那点惊愕,此刻已化为满腹疑云。 她怎么会…… 凌曦迎上沈晏的目光,无声道了句“回家再解释。” 沈晏读懂了她的口型。 他紧抿的薄唇,柔和了一刹。 秦老将军在世时,秦家便深居简出,不与勋贵世家多做往来。 秦老太君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便是宫中太后寿宴,也多是露个脸便走。 身边伴着的,不是儿媳秦大夫人,便是几个孙辈。 今日,这突然冒出来的绝色女子,竟得老太君如此青眼,搀扶入席。 众人心中皆是一片怔忡。 认识凌曦的,已觉得不可思议。 不认识凌曦的,还在念叨是哪位大家小姐。 厅门至上首,短短数步。 秦老太君却似闲庭信步,走得极慢,极缓。 她眼角余光扫过满堂惊异,唇边笑意更深。 生怕旁人错过了她身畔这颗明珠,错过了凌曦。 秦大夫人在她身后亦步亦趋,面上笑容温婉依旧。 宴厅之外,不起眼的角落。 一道身影歪斜倚着柱子,手中提着个酒葫芦。 刘神医仰头灌了口酒,目光懒懒扫过厅内。 他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呵,一群没见过漂亮姑娘的傻子。” 声音不大,带着几分酒后的沙哑。 旁边侍立的丫鬟闻言,忍俊不禁,吃吃笑出声。 “刘神医,您怎的不进宴厅热闹热闹?” “老太君与五爷,可都差人请了您好几回了。” 刘神医又摆了摆手,像是要挥开什么腻烦东西。 “免了免了。” “官场上那套你来我往,虚情假意,老夫我可受不了。” 他拿起手边矮几上的筷子,夹起一片酱牛肉,塞进嘴里。 “还是这儿清净。” “唔,这牛肉不错,再给老夫来一盘。” 丫鬟抿唇一笑,低头应是。 宴厅内,五爷秦斌由小厮推着轮椅,停在了一处。 久不见日光使他的皮肤略显苍白,精神却比往日略好些。 虽在刘神医的妙手下,能离开搀扶走个几步路,可还在恢复期,不可久站。 也打算在完全恢复前,在外人面前仍装成个瘸子为上。 秦捷悄无声息地蹭到他身边。 秦斌眼皮微抬,淡淡道:“你小子,方才溜哪儿野去了?” 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秦捷嘿嘿一笑,不答。 他目光灼灼,径自望向秦老太君身侧的凌曦。 每一次见她,都觉得比上一回,更耀眼几分。 只是…… 秦捷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像野草般疯长。 她对沈晏,究竟…… 若她并非心悦沈晏…… 他指尖微微蜷了蜷,眸光闪烁不定。 秦捷身侧,一位虎背熊腰的武将,胡子拉碴,嗓门却压低了些。 “我说秦大公子,那位……是哪家的姑娘?” 他伸出粗壮手指,悄悄一点凌曦方向。 “瞧着面生,莫不是老太君娘家哪位远房侄孙女?” 武将声音粗嘎,眼神却透着纯粹好奇。 秦捷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那笑意,似得意,又似藏了些旁人看不懂的幽微。 “她?”秦捷侧过头,声音不高,却清晰,“是明宜县主。” 武将一愣,铜铃大眼瞪圆:“明宜县主?!” 他声音陡然拔高一瞬,又赶紧压下,凑近秦捷。 “就是那位……将两座铁矿悉数献给朝廷的,明宜县主?” 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又带着几分敬佩。 秦捷轻轻颔首,眼底笑意更浓:“正是。” 武将一拍大腿,声音压不住兴奋:“哎呀!好!好好!” 他连道三声好,真心实意。 “真是好样的!巾帼不让须眉!” 秦捷听着,嘴角的笑意未减,望向凌曦的眼神却幽深几分。 他低声喃喃,似说给武将,又似说给自己。 “是啊,是个好样的……” 只是,这好样的,为何偏偏……是别人的。 秦斌端坐轮椅,捕捉到了这抹眼神。 那眼神,专注,热烈,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 秦斌苍白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一点。 他眼底闪过一抹异色。 秦老太君已稳稳立于上首,目光缓缓扫过全场。 “都入座吧,莫要拘礼。” 凌曦扶着秦老太君坐下。 秦老太君怜爱地拍了拍她的手。 沈老夫人原以为凌曦扶老太君坐下后,便会回到给沈家安排的位置上。 谁知,秦老太君身旁,竟有小厮迅速抬来一张小巧精致的楠木宴桌。 不偏不倚,正安放在老太君身边,菜色也别无二致。 这,已是天大的情面! 人群中,李芳菲鼻翼间逸出一声极轻的嗤笑。 “哼,自家的婆母怕是都没这么殷勤伺候过,倒贴心伺候起秦老太君了。” 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刻薄。 文媛听见,飞快地朝李芳菲递了个眼色。 李芳菲撇了撇嘴,老大不情愿地垂下眼帘,不再作声,只拿眼角余光偷偷打量着那边的动静。 酒过一巡,杯盏轻碰声正浓。 忽听厅外一声高亢通传,打破了席间的交谈。 “太子殿下驾到——!” 声落,满座皆惊。 呼啦啦一阵衣衫响动,众人齐刷刷起身。 连秦老太君,亦在凌曦搀扶下,缓缓站直了身子。 秦斌依旧端坐轮椅,只微微抬了抬眼。 太子祁长泽身着常服,却难掩一身储君气度,眉眼间带着几分疏离的矜贵。 “孤奉父皇之命,前来为老太君贺寿。” 声音清朗,不疾不徐。 身后内侍捧着一方锦盒,打开,赫然是一对温润剔透的玉如意。 “愿老太君福寿安康,事事如意。” “圣上隆恩,老身愧领。”秦老太君脸上笑意加深,客气相邀, “殿下不若留下用杯薄酒?” 祁长泽目光极快地扫过席间,在谢昭昭那处停了一息。 谢昭昭身形微不可查地一僵,垂下了眼帘。 第273章 也不嫌寒碜! 祁长泽唇角勾了勾,似有若无的笑意。 “多谢老太君美意,孤尚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 他略一颔首,便转身离去,干脆利落。 来去如风。 太子既已开了先例,众人心思又活络起来,纷纷预备着上前送礼。 太子前脚刚走,苏诺后脚便站了起来。 “南洲太子苏诺,恭祝老太君松鹤延年!” 他声音洪亮,手中捧着一个紫檀木匣。 匣子打开,一株尺高的红珊瑚树赫然呈现。 色泽艳丽,枝杈虬劲,宛若烈火凝成,灼灼生辉。 “此乃南洲海所产红珊瑚,不成敬意,望老太君笑纳。” “好好好!“ 秦老太君对苏诺那株惹眼的红珊瑚树,笑着点了三下头。 “南洲奇珍,你有心了。“ 语气是赞许的,眼底却平静无波,显然是见惯了这类贵重之物。 侍女恭敬接过,退下。 接下来,各家依序上前。 沈瀚送的是一株百年老山参,参须完整,品相极佳,一看便知是耗费心力寻来的。 秦氏腰板挺直几分,唇角微扬,似等着老太君的盛赞。 秦老太君只淡淡颔首:“沈家费心了。“ 不咸不淡,与方才对苏诺无甚分别。 秦氏脸上的得意僵了一瞬,沈瀚倒是一脸平静。 傅盈秀闻老太君年轻时善鞭,特意寻来西域雪蚕丝所编长鞭一条 秦老太君原本略显倦怠的眸子,倏然爆出精光! 整个人都似精神了几分。 其后几家,送上的多是些名贵的绫罗绸缎,珍奇的金银器物。 件件价值不菲,璀璨夺目。 秦老太君脸上的笑意依旧,眼神淡淡,客气点头,道几声“有心”。 凌曦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越发明镜似的。 她悄悄观察着,秦老太君席间,那双玉筷探向最多的,永远是案几上那几碟精致小巧的点心。 桂花糕,莲蓉酥,红豆饼…… 每尝一口,老太君眉眼间便会不自觉地舒展开一丝细微的惬意。 她突然想起,初见秦老太君时,躲在后院梨花林中偷吃点心的模样…… 凌曦唇角微弯。 沈晏那家伙,倒真没说错,老太君喜甜。 她心底那最后一丝不确定,也彻底安定下来。 待席间的人都献完礼,大家又开始执杯,凌曦取出一个小巧玲珑的木盒。 双手捧着木盒,恭敬递到秦老太君面前。 “老太君,这是晚辈闲来无事,亲手制的一些粽子糖。” “自知这点心意,做寿礼实在有些拿不出手。” 她顿了顿,语气真诚:“就当是给老太君平日里添个零嘴儿,解解闷。” “粽子糖?”秦老太君微微挑眉。 她想起来了! 方才在后院,那祁照月,可不就提过么,还将它扔在地上碾。 凌曦打开木盒。 一股淡淡的甜香混着果香、花香,若有似无地飘散开来。 盒内精致地分作六格。 每一格里,都整整齐齐码着些指甲盖大小、颜色各异的糖块。 有浅碧的、淡粉的、鹅黄的、浅褐的……煞是好看。 颗颗晶莹剔透,宛如小巧的琉璃。 秦老太君眼底的兴味更浓了。 她竟是伸出保养得宜、略带苍劲的手,捻起一小块浅褐色的糖块。 那糖块棱角分明,小巧可爱。 “粽子糖?”她语气里带着一丝新奇。 凌曦盈盈一笑,螓首微点。 “嗯,粽子糖。” 她声音放柔几分,带着点小女孩般的俏皮。 “老太君您瞧,它这模样,像不像一个个玲珑的小粽子?” 秦老太君将那糖块举到眼前,仔仔细细端详起来。 烛光下,糖块泛着温润的光泽。 还真别说,尖尖的角,鼓鼓的肚,可不就像极了端午时节那些用彩线缠着的小粽子么! “嗯,不错,不错!” 老太君嘴角咧开,露出孩子般的笑意,“还真像那么回事!” 凌曦见她欢喜,心头微松,继续道。 “老太君,这里头一共是六种口味。” 她指着老太君手中的那块浅褐色糖块。 “您手里这块呀,是晚辈特意用姜汁熬煮的。” “入口微辛,回味甘甜,最是暖心暖胃。” 秦老太君听得直点头,再也忍不住,将那小小的粽子糖送入口中。 先是一股淡淡的辛辣,不冲,却瞬间激活了味蕾。 随即,一股醇厚的甜香缓缓漾开,带着姜汁特有的暖意,从舌尖一直熨帖到心底。 那滋味,清爽不腻,恰到好处。 “唔……不错!不错!” 秦老太君含着糖,含混不清地连声赞叹,眉眼都舒展开了。 比方才得了雪蚕丝长鞭时,更多了几分纯粹的欢喜。 席间推杯换盏,不少人眼珠子却仍旧黏在凌曦身上,打着转儿。 “这姓凌的,莫不是傻了?”李芳菲看着凌曦那张淡然的脸,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轻蔑。 “这种场合,就送这么个玩意儿?也不嫌寒碜!” 她鼻孔里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嘴角撇了撇,显然是瞧不上。 旁边文媛听得心头一紧。 她连忙伸手,在桌案下悄悄扯了扯李芳菲的衣角:“芳菲,慎言。” “做什么?” 李芳菲眉梢一挑,对文媛的示警浑不在意,反而略带不耐地甩开她的手。 “我说错了吗?” 两位贵女这般拉扯争执,动静虽不大,却也逃不过有心人的眼。 尤其在秦老太君刚歇了赞叹,堂中略静的当口,便突兀起来。 秦大夫人一直留意着各方动静。 此刻,她面上温笑依旧,视线却飘了过来,落在了李芳菲身上。 “李小姐,可是对凌姑娘的寿礼,有什么独到见解?” “不妨说出来,也让大家伙儿品鉴品鉴?” 秦大夫人这话一出,犹如平地惊雷。 满堂的喧嚣,倏地静了下来。 无数道目光,“唰”一下,齐齐射向李芳菲。 李芳菲脸上的轻蔑笑容,瞬间僵住。 她哪想到秦大夫人会当众点她名。 首座上,秦老太君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做了几十年的婆媳,秦老太君还能不知道她肚子里那点弯弯绕绕? 这是嫌今日寿宴还不够热闹,非要再添把火,看猴戏呢! 老太君心里门儿清,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无奈地拿眼梢,轻轻瞥了秦大夫人一眼。 那眼神,带着点嗔怪,又有点纵容,更多的是“你呀你”的无可奈何。 秦大夫人察觉到婆母的视线,侧首迎上,唇角一弯。 婆媳二人这番眼神官司,不过电光火石之间,旁人未曾察觉间,她们却已心照不宣。 谢昭昭看着李芳菲窘迫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幸灾乐祸的冷笑。 蠢货! “怎么?”秦大夫人笑容依旧温婉,“李小姐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 “还是说,老太君喜欢的东西,入不得李小姐的眼?” “觉得,‘寒碜’?” 第274章 送殿下回宫 这话,软中带刺,分量十足。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压得李芳菲几乎喘不过气。 说,还是不说? 说凌曦的礼寒碜?当着秦老太君的面?她还没蠢到家。 可若说好,岂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 她求救似的望向文媛。 文媛却只能低头,早就提醒过李芳菲了,偏要嘴碎。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李芳菲慌乱辩解,声音细若蚊蚋:“我只是觉得……觉得……” “觉得什么?” 秦大夫人微微倾身,笑容不变,眼神却锐利起来。 “李小姐,今日是老太君寿宴,大家都是来为老太君贺寿的。” “凌县主一片心意,老太君也欢喜。” “你这般评价,莫非是觉得老太君……眼光不行?” 这话,可就重了! 厅中人人都传来看好戏的目光。 李芳菲吓得一哆嗦,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 “不!我没有!秦大夫人明鉴、老太君明鉴。” “没有那是最好不过。”秦大夫人的话语里带着一丝敲打。 “那些何不食肉糜的念头,李小姐可千万不能有。” 李芳菲连连点头应是,额头上薄汗一层。 此时,凌曦依旧端坐,仿佛周遭一切与她无关。 她甚至还有闲心,慢条斯理品了口面前的清茶。 这份镇定,落在沈老夫人眼里,眸色微沉。 祁长安端起酒杯,轻呷一口琥珀色的酒液。 她眼角余光扫过那涨红了脸的李芳菲,心里冷哼。 这人是真眼瞎,还是压根没长心眼子? 秦老太君都把人叫到身边坐了! 这明晃晃的是什么意思? 是看重!是亲近! 她倒好,不知死活还在那儿一个劲儿地叨叨叨,编排人家的寿礼。 蠢得让人没眼看。 目光移开,对上苏诺,对方似有所觉地回眸,报以一笑。 祁长安快速地移开了目光,突然觉得自己没做错事,为何要心虚。 苏诺手指在光滑的桌案上无声地叩击着。 今日这寿宴,倒是让他对这位凌县主的认识又深了一些。 另一边,傅简堂用手肘轻轻拱了拱身旁的沈晏。 “哎,我说,子安。”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惯有的几分促狭和探究。 “你老实告诉我,你真不知这位凌县主,是何时与秦老太君这般相熟的?” 沈晏端着茶盏,指腹摩挲着杯壁细腻的纹路,只淡淡摇了摇头。 眸色沉静,看不出情绪。 “唔。” 傅简堂了然地点点头,手中那柄骚包的洒金折扇“唰”地一声展开,不紧不慢地摇着。 “看老太君对她这态度,这一来一往的眼神。” “怕是认识的时间不短了,而且关系匪浅呐。” “秦老太君那是什么人?可不是随便见个第一面,就能让人陪坐身边的。” 他话锋一转,折扇“啪”地一声收拢,用玉质的扇骨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沈晏的手臂。 “还有啊。” 傅简堂朝秦家那席努了努嘴,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看好戏的意味。 “你仔细瞧瞧那秦家大郎,秦捷。” “那一双眼珠子,简直跟钉子似的,就没从那位凌县主身上移开过!” “啧啧,那眼神,热乎得能把人烫个洞!” 傅简堂摇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又藏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提醒。 “你啊,可要小心些了。” 别被人挖了墙角都不知道。 沈晏闻言,眼皮都未抬一下:“你还是多操心操心自个儿吧。” “苏诺殿下看小公主的眼神,算不得清白。” 傅简堂脸上的戏谑瞬间僵住一瞬。 他“唰”地一下又展开折扇,摇得飞快,像是要扇走什么。 “哎,那不一样,不一样!” “我对小公主,那纯粹是兄妹之情,兄妹!懂不懂?” 语气带着几分急切,眼神却有些飘忽。 沈晏不再言语。 指腹依旧摩挲着温润的杯壁。 其实,不用傅简堂提醒,秦捷那点心思,他如何看不出? 热烈直白的眼神,几乎不加掩饰。 按理说,他不该有任何担心。 可秦老太君,还有那位秦大夫人…… 她们对凌曦这般显而易见的抬举与喜爱,甚至不惜当众为她撑腰。 这份厚待,又着实让他有些拿不准。 若秦家真有此意,凌曦她……会如何选? 沈晏眸色微暗,一丝极淡的阴霾,悄然划过眼底。 他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茶,依旧是好茶。 入口,却似乎也染上了几分莫测的滋味。 旁人那些暗流涌动的心思,凌曦半分未觉。 她只觉秦府这宴席上的菜肴,不输观山院小厨房的手艺,道道精致可口。 目光一转,正落到秦老太君身上。 老太君手里捏着她送的粽子糖,眉眼弯弯,已是第三颗下肚。 凌曦唇角微扬,嗓音却柔和清醒。 “老太君,这糖虽好吃,可也不能贪多。” “到底是糖,一天顶多两颗,解解馋便好。” 秦老太君闻言,含着糖的腮帮子微微一鼓,眼底掠过一丝孩子气的不悦。 “哼,家里那些点心,就属我这儿管得最严!” “好不容易有个合心意的,你这丫头也要拘着我。” 凌曦笑意盈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哄道: “老太君莫气,下回我再给您制些新口味的。” “您若是一口气吃完了这盒,那新糖可得等上好一阵子。” 秦老太君眼珠一转,觉得这话有理。 “就数你道理多。” 她咂咂嘴,恋恋不舍地将那小巧的木盒子递给了身旁的崔嬷嬷。 崔嬷嬷忙双手接过,脸上笑开了花。 心道这凌县主就是有法子,自己方才劝了半天,老太君充耳不闻。 她这几句话,老太君竟乖乖听了。 只是……崔嬷嬷看着凌曦那清丽出尘的模样,心底暗暗一叹。 这般玲珑剔透的人儿,可惜了,已是沈氏妾。 夜色渐浓,秦府寿宴终至尾声。 宾客们酒足饭饱,带着各色心思,陆续向靖远王府外散去。 祁长安刚走至马车前,身后忽地传来一道温润嗓音:“殿下。” 是太子苏诺。 祁长安脚步微顿,款款回身,见苏诺已行至近前,清俊的面容带着一贯的谦和。 她微微颔首,礼数周全。 苏诺浅笑道:“天色不早,我送殿下回宫。” 祁长安闻言,连忙摆手,语速略快:“不必,有禁卫护着。” 第275章 争个屁 苏诺笑意依旧,语气却不容置喙。 “是我执意邀殿下同来赴宴,自当有始有终,将殿下安然送回。” “殿下,请吧。” 再推拒便显得刻意,祁长安只得提着裙摆上了马车。 苏诺伸手,极有分寸地虚扶了她一把。 待她进入马车内,方才转身,上了自己的坐骑。 不远不近护卫在车驾一侧。 谢昭昭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啧,还说没有意思。” 靖远王府正门,秦大夫人正送着一波又一波的宾客。 待沈家一行人行至门前,她目光落在沈老夫人身上,笑容愈发亲切。 “老夫人,沈夫人。” 秦大夫人笑道:“我与老太君可都是喜欢凌县主得紧!” “一言一行,规矩周到,挑不出半点错处。” “可见沈家家风严谨。” 她话锋轻轻一转,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沈老夫人身后:“这也是多亏了老夫人与沈夫人平日里悉心教导。” 秦氏脸上的笑意一僵。 她哪里教过凌曦半分? 她那一身的规矩礼数,分明是在贺家学出来的! 可眼下这情景,当着满府宾客的面,她总不能直言沈家从未真正管教过一个妾室。 “秦大夫人过誉了。” 一番寒暄作别,沈家的马车已候在门外。 沈老夫人由秦氏扶着上了马车。 沈晏立在车旁,声音平静:“你们先行,凌曦还没出来,我在这里等她片刻。” 沈老夫人闻言,缓缓点了头:“嗯,应是如此。” “一起出来的,总不能丢下她一人。” 沈晏立在夜色中,身影如松。 也不知过了多久。 数名提着灯笼的仆妇簇拥着两位身影,缓缓行出。 当前一人,赫然是秦老太君! 老人家拄着龙头拐杖,身侧,竟是凌曦亲自搀扶着。 这一幕,让门前残余的宾客们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秦老太君,亲自送一个赴宴的晚辈到府门口? 窃窃私语声,在夜风中几不可闻。 这明宜县主,在老太君心中的分量,怕是比所有人预想的,还要重得多! “老太君,您便送到这里罢!” 凌曦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一路行来,这话她已劝了不下十遍。 秦老太君却铁了心,硬是要将她送到大门外。 “不妨事,多走几步,老婆子这身子骨还硬朗。” 秦老太君满面慈爱,紧紧拍了拍凌曦的手背。 “上回给你的那块玉佩,可还妥善收着?” 凌曦连忙点头,声音清脆:“在的,保管得妥妥的。” “那就好,那就好。”秦老太君笑得眼角皱纹都舒展开来。 “往后啊,你想来瞧我这老婆子了,便直接叫门房看过玉佩就是。” “不必拘礼数,提前递什么帖子,什么时候想来了,什么时候就来,常来陪我说说话!” 凌曦心中一暖,眼眶微热。 “好!都听您的,一定常来看望您!” “老太君。”一道清朗的男声,不疾不徐地从道旁传来。 秦老太君循声望去,只见沈晏自暗影中走出,月华在他清隽的眉眼间投下淡淡光晕。 “哦,是沈家小子啊。” 老太君的语气平淡,眼神却锐利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我与凌丫头一见如故,投缘得很。” “往后,少不得要时常请她过府来,陪我这老婆子解解闷儿。” 她顿了顿,目光直视沈晏,带着试探:“届时,你可要舍得放人?莫要将人看得太紧了。” 沈晏闻言,唇角勾起,眸光温润:“老太君言重了,凌曦她想来便来。” “观山院,从未拘过她半分。” 秦老太君定定看着沈晏。 他神色坦然,目光清澈,没有半分虚与委蛇。 良久,才缓缓点了点头。 秦老太君收回审视沈晏的目光,转而慈和地落在凌曦身上。 她轻轻推了推凌曦的手臂,语气带着几分催促。 “去罢,天色不早了。” 旋即又像想起什么,压低声音,眼底却闪着光。 “可别忘了你答应老婆子的粽子糖!下回,多做些!” 凌曦闻言,无奈道:“知晓啦,您省着些吃。” 她声音里带着一丝被纵容的娇嗔,逗得老太君又是一阵开怀。 凌曦深吸一口气,敛了笑,郑重地向秦老太君深深一福。 “老太君厚爱,凌曦铭感五内,不敢或忘。” 又转向一旁始终含笑的秦大夫人,以及沉默却眼神温和的秦捷,一一屈膝行礼。 “大夫人,秦将军,今日多有叨扰,凌曦告辞。” 秦大夫人忙虚扶一把:“县主客气了。” 秦捷亦微微颔首,目光沉静。 凌曦这才转身,步下石阶。 沈晏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这个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已演练过千百遍,又似是本能。 凌曦指尖微动,眼睫轻颤一下,便将手搭了上去,步上马车踏凳。 入了马车后,她又掀开锦帘一角,探出半张脸。 “老太君,夜深露重,您快回府歇息罢!仔细寒气!” 秦老太君见她这般,脸上的笑容越发真切,她用力摆了摆手,示意她安心。 “去罢,去罢,老婆子省得!” 马车辚辚,渐行渐远。 秦大夫人这才上前一步,轻柔地扶住老太君的手臂。 “母亲,这凌丫头,确是个通透爽利的好孩子。” “谁说不是呢!”秦老太君喟叹一声,缓缓转身。 身后,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缓缓阖上。 门内,光线暗了些许。 “我瞧着,那沈席氏与秦氏,待凌丫头,似有几分怠慢。” “可那沈晏,”秦老太君话锋一转,“却是个有心的,也是个拎得清的。” “早前为了凌丫头那明宜县主的封号,他不惜动用了寻那隐世神医的人情债……” “沈家小子平日瞧着冷心冷肺,算盘精刮。” “可他对凌丫头,是真上了心。” 秦老太君说到此处,顿了顿,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锐利地扫过一旁始终沉默的大孙子。 “算计得失,是为官之道。” “真心待人,才是为人之本。” “伯骁啊,你这条路可是不好走。”秦老太君似有深意。 秦捷深吸口气,拱手:“祖母,孙儿对凌姑娘是真心的。” “好!”秦老太君拐杖在地上轻轻一点。 笃—— “那便用你这真心,将凌丫头,娶秦家来!” “可话说回来,你总不能让她只当个将军夫人吧?” “靖远王之位,你也该考量考量了。” 秦捷闻言,眸光微沉:“祖母,不是还有五叔么?” 秦大夫人站在一旁,瞧着儿子这副模样,心头火气“噌”一下就上来了。 “没出息的东西!” 她恨铁不成钢地,朝着秦捷小腿踹了一下。 “我知你在想什么!” 秦大夫人柳眉倒竖,杏眼圆睁。 “不就是怕你自己在北境没了吗?!” 崔嬷嬷在旁边轻轻“哎”了一声,想劝又不敢。 秦大夫人越说越气:“你要是这么个畏首畏尾的怂样,凌丫头也别争了!” “争个屁!” 第276章 让那姓凌的死! 秦老太君此刻却点了头,大儿媳话糙理不糙。 她目光落在秦捷身上:“有朝一日,你真有个万一,那凌丫头便是靖远王妃。” “若她再为你诞下子嗣,那便是名正言顺的靖远王世子!” “你这般一直躲着圣上,不受此封,不是事儿!” 秦老太君的话,字字句句砸在秦捷心上。 片刻,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好!” “劳烦祖母,替孙儿向圣上请旨!” “好!好!”秦老太君眼中终于露出满意的笑意,连说了两个好字。 她与秦大夫人对视一眼,皆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 好歹是顺着哄着唬着的,让秦捷将这个靖远王府的担子接下了。 另一头,晃动的马车内,豆灯柔和。 凌曦将认识秦老太君的事道来,脸上带着几分忍俊不禁。 “当时可真没认出那是秦老太君。” 她将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小秘密的促狭。 “还以为是哪个嘴馋的老婆婆,背着家里人偷跑出来吃点心呢!” 沈晏静静听着,深邃的眼眸里映着跳动的烛火。 他唇角几不可察地扬了扬,旋即又敛去。 不知是感叹她运道好,阴差阳错救了秦家的定海神针? 还是秦老太君命不该绝,恰巧遇上了她? 沈晏握了凌曦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传递着无声的暖意。 “这世间缘法,确是奇妙。”他低沉的嗓音在车厢内响起。 “不过也好。” “秦家在京中树大根深,有老太君这份人情在,你便多了一重极稳的靠山。” 他顿了顿,语气笃定。 凌曦点了头。 今日席上,祁照月的两个狗腿在秦老太君面前瑟瑟的模样,真是爽快。 …… “废物!没用的东西!” “若是你兄长在,断不会连寿礼都没有送出去!” “滚!滚出去!” 白老爷子的雷霆怒斥,犹在白冰瑶耳边嗡嗡炸响。 白浩!白浩!白浩! 她一回到自个儿院子,胸膛里那股邪火便再也按捺不住,“腾”地一下直冲脑门。 “砰!” 她抬脚便踹翻了廊下的一盆花。 花盆砸在青石板上,碎裂四溅,泥土与花瓣狼藉满地。 “鬼知道这么久没个音信,是不是死在哪张美人榻上了!”她咬着银牙,声音淬了冰似的。 巧丽在旁看得心惊胆战,听了这话更是吓得魂儿都快飞了,连忙手脚并用地奔过去关紧门窗。 “小姐!好小姐!”她压低了声音,带着哭腔,“此话可千万不能乱说啊!” “我说错什么了?”白冰瑶柳眉倒竖,美目圆睁,重重冷哼一声。 “谁不知道他白浩就是老太爷的种!” “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这府中上下,哪个不是心知肚明?还当他自己瞒得多小心呢!” 巧丽见她怒气更盛,愈发惶恐,小声道:“可……可奴婢听闻,那大少爷……他一路南下,听说还同那些文人墨客斗诗斗酒呢!” “斗诗斗酒?”白冰瑶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嗤笑出声,眼底尽是鄙夷与不屑。 “鬼才信!” “就白浩那点八脚猫的功夫,”她撇了撇嘴,语气极尽刻薄,“这四个字里,我看只有那个‘斗’字,才惹人信些!” 她心头火气略顺了些,转而又想起另一桩更让她添堵的事,脸色霎时又阴沉下来,眼神也变得狠厉。 “还有那个姓凌的贱人!” “也不知她使了什么狐媚子手段,居然攀上了秦家那棵大树!” “不成!”白冰瑶捏紧了拳头,“你快些去给我打听打听!” “务必查清楚,她究竟是如何搭上秦家这条线的!” 巧丽见她动了真怒,不敢再多言,连忙垂首应道:“是,奴婢这就去。” …… 慈宁宫内,气氛森然。 祁照月直挺挺跪在冰凉的地砖上,胸口剧烈起伏,姣美的脸庞因怨毒而扭曲。 “是那姓凌的贱人!是她跟儿臣抢晏哥哥!” 她声音尖锐,带着哭腔,却更多是恨。 “儿臣一时妒忌,才……” 上首,皇太后端坐凤榻,凤仪威严。 手边的紫檀小几上,搁着一个敞开的锦盒。 盒中,一尊碧玉佛像,身首异处,断口狰狞。 皇太后目光沉沉,落在祁照月身上,声音听不出喜怒。 “朝中青年才俊,何其之多。” “再过不久便是秋闱,人才辈出。” “你相看谁不好,偏生瞧上一个家中有妾室的沈晏?” “莫非,你想入了沈府,与那起子妾室争风吃醋不成?” 皇太后语气陡然转冷。 “哀家看你是鬼迷了心窍,中了邪!” 祁照月猛地抬头,不服:“晏哥哥心里有我!若不是那凌氏……” “住口!”皇太后轻斥,语气却重了几分。 她幽幽一叹,似有些疲惫:“哀家自幼进宫,在刀尖上行走。” “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 “你以为,哀家是一进宫,便稳坐这皇后之位的吗?” 皇太后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指了指殿外方向:“啊?你瞧瞧你皇兄。” “他身边几位妃?几位嫔?” “你若与她们共侍一夫,你乐意吗?” “那就让她去死啊!”祁照月猛地抬头,眼中血丝遍布,状若疯癫。 宫内,刹那死寂。 “只要那姓凌的死了!”她声音尖利,“晏哥哥就彻彻底底是我的了!” “我就能让他尚公主,当驸马!” “他此生此世,就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皇太后眼中满是不可思议,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女儿。 “你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她的声音透着彻骨的寒。 祁照月此刻已被嫉妒烧红了眼,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让那姓凌的死!” 她膝行几步,双手猛地搭上皇太后的膝盖,仰起脸,眼中满是祈求与疯狂。 “母后!您帮帮儿臣!” “只要姓凌的那个贱人死了,晏哥哥就再没有旁的心思,他……”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骤然打断了她的话。 祁照月被打得偏过头去,整个人都懵了。 左边脸颊火烧火燎地疼。 她难以置信地缓缓转回头,看向面色铁青的皇太后。 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 “母后……” “您……您打我?” 第277章 你当真舍得?! 祁照月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母后……您、您竟然为了一个贱人打我?!” 她瞪大了双眼,满是难以置信。 自小,便是这宫里头无人敢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除了在秦老太君那老虔婆手上挨过几次手尺,何曾有人敢伤她分毫? 这一巴掌,打得她心寒彻骨。 皇太后看着女儿脸颊上清晰的五指印,心口蓦地一紧,手掌亦微微颤抖。 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 可…… “住口!” 皇太后厉声呵斥,眼中痛色翻涌。 眼前可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 怎可能有朝一日说出“让那姓凌的死”这种话!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冷得像淬了冰:“谁教你的?” 祁照月一时未回过神。 “是谁教你的!”皇太后声线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 祁照月一个激灵,混沌的脑子终于清醒了几分。 她猛地抬起头,看着面沉如水的母亲,突然“呵呵”笑了起来。 那笑声凄厉,带着几分癫狂,在空寂的殿内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教?”她重复着这个字,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嘲弄。 “身为天皇贵胄,大恒的公主,”她声音陡然尖利,“这世上,居然还有大恒公主得不到的东西?” “想要一个人死,还需要人教吗?” “母后,您不觉得这才是天大的笑话吗!” 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与脸上的红肿交织在一起,显得狼狈又狰狞。 “我不当了……”她突然低声喃喃。 她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因动作过急,身子晃了晃,险些栽倒。 “得不到晏哥哥,有何用?” “这个公主!我不当了!” 话音刚落,祁照月便头也不回地向慈宁宫外冲去。 皇太后只觉心口被人攥紧,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 第278章 你骗…… 沈老夫人听着儿媳的质问,眉心一蹙,透出一丝不耐:“沈家,绝不了后。” “日后子安有了子嗣,再过继到名下,总归有的是法子。” 老夫人话锋陡然一转:“倒是你,这安生日子若是过腻了……” “便回你的秦家去住上几日。” “跟你那‘贤良淑德’的继母,你那‘兄友弟恭’的继妹继弟,好好‘亲近亲近’。” “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沈老夫人阖眼,眼角细纹都透着不容置喙的疲惫与决断。 “夜深了,都回去罢。” 这话不带一丝转圜余地,明晃晃将秦氏从这顺安堂撵了出去。 秦氏嘴唇翕动了几下,欲言又止:“……是,母亲。” 她出了顺安堂的院门。 廊下悬着的几盏灯,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她死死攥着手中那方绣着缠枝莲的锦帕。 秦家…… 眼前闪过父亲那带着审视与不满的眼神,明明她才是嫡女! 闪过爬床继母那张涂满厚厚脂粉,却永远笑得虚伪而刻薄的脸。 还有那些所谓的“兄友弟恭”的异母弟妹,当着她的面“姐姐长”“姐姐短”。 背地里,又不知如何编排嘲笑她这个“死了娘没人教”的姐姐。 她猛地咬住下唇,狠狠地,直到口腔中弥漫开一股浓郁的铁锈般的腥甜。 老夫人! 她就是看不起自己! 用秦家压她,用她最不堪的卑微过往刺她! 秦氏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她为子安筹谋,为沈家的未来殚精竭虑。 想给他寻一个家世显赫、能助他青云直上的贤内助,让他少走些弯路。 寻一个真正门当户对、能给她撑腰长脸的高门贵女做儿媳! 这有错吗?! 她究竟错在哪里了?! 她只想挺直腰杆,她只想不再被人轻视,这难道也有错?! 秦氏憋着一肚子火,回了自己院子。 第279章 你这颗……最甜 话未说完,唇上一热。 眼前,沈晏的俊脸骤然放大,深邃的眼眸里带着一丝得逞的浅笑。 他吻了上来。 舌尖勾过她口中的松仁糖,辗转间,糖水交换,甜意更甚。 良久,他微微退开些许,嗓音低哑,在她唇边厮磨。 “嗯,你这颗……最甜。” 丝帛轻解,衣衫褪落。 纱幔轻晃,烛影摇红。 凌曦身子软得像一滩水似的,手指甚至要攀不住他的肩膀。 全靠后背的大掌才不至于发软跌落。 明明方才还在争执是糖甜还是她甜…… 怎么就转眼间……吃糖变成了吃她? 似是察觉到她在恍神,沈晏猛地收紧……将人重重带了起来。 她声音变了调,娇软绵糯,水眸雾色四起,一脸媚态…… 那颗粽子糖留下的甜,从舌尖、到心口、再到更深处……无一不被浸透。 一室馨香。 …… 还未等凌曦去见秦老太君,靖远王府的帖子便到了。 凌曦指尖捏着那张烫金请帖,微微一怔。 秦老太君的寿宴,明明才过去没几日。 这会子,又请她过府,是为何事? 她心下虽有疑虑,却也未曾驳了老太君的颜面,依约上了门。 秦老太君依旧那般慈和,一见凌曦,便亲热拉过她的手,笑得眼角皱纹都深了几分。 “好孩子,快来,陪老婆子我说说话。” 两人才说了几句闲话,才喝了杯茶,外头小厮便脚步匆匆地进来禀报。 “老太君!福满公公来了,手里还拿着圣旨!” 圣旨? 凌曦心头微微一跳。 秦家这又是什么章程? 秦老太君却不见半分惊讶,眼底甚至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第280章 祝我……得偿所愿 “为何?”凌曦问。 秦捷侧身,面向了她。 他目光沉沉,落在她脸上。 月华如水,倾泻在她姣好面容,柔和了她略显清冷的眉眼。 她眸中清辉流转,似蒙着一层薄薄水光,干净又透彻。 “只是……”他嗓音微哑,“想要你在这儿。” 凌曦心尖猛地一跳。 这话,来得突兀,又带着一丝亲近。 她面上飞快掠过一丝不自在,下意识避开他过于直接的注视。 秦捷眸光锐利,捕捉到她一闪而逝的窘迫。 随即轻咳一声,语气转为一贯的爽朗:“说笑的,其实是祖母的意思。” “你也知道,膝下五个儿子,三个孙子,就没个女孩儿。” “虽说儿媳也当亲女儿疼,可到底……还是不一样。” 他语调轻松,仿佛方才那句只是随口一提。 凌曦闻言,心头的异样感悄然散去。 唇角弯起,自然了许多:“原是如此。” 秦捷见她神色恢复如常,也跟着笑了笑,抬手示意她继续前行。 “凌姑娘莫怪,祖母就是喜欢热闹。” 两人复又并肩,踩着月光,穿行在静谧的王府。 灯影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袭王位一事,”秦捷声音复又低沉下来,“这么多年,祖母与母亲,也提过多次,只是五叔尚在。” “当年父亲骤逝,五叔也支撑过王府一段时日……我若取而代之,总觉受之有愧。” “况且,鹏儿旭儿,如今也还未到舞象之年。” “我与镇国公轮流驻守边境,你也知,沙场凶险,刀剑无眼,也总怕……有个万一。” 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与寥落。 凌曦静静听着,一直没有插话。 直到他的话音落下片刻。 凌曦才偏过头,望向他:“那又为何,突然想通了?” 秦捷没有立刻回答。 只是转过脸,深深看了一眼身旁的凌曦。 第281章 这不是凌县主嘛 王嬷嬷听得心惊肉跳,额角冷汗涔涔:“夫人!” “这、这越说越没边儿了……” “大少爷的脾性您是知道的,若真是旁人的种,他岂会容忍?” “那姓凌的,也不是个糊涂的……” 秦氏却似没听进去,兀自沉浸在自己的猜测里,脸色越发难看。 王嬷嬷见秦氏魔怔了一般,心头一紧,连忙又劝。 “夫人,您先静下心来想一想。” “就算那姓凌的,真如您所想,不愿为子安少爷生养……” “那她自个儿不想要孩子,不也正好应了您先前的打算么?” 秦氏猛地一滞,眼底的疯狂褪去几分,闪过一丝错愕。 “我的打算?” 王嬷嬷赶忙点头如捣蒜:“是啊!您不是常说,这沈家长房的长孙,那必须是嫡孙!” 秦氏眼神闪烁,脸上的狰狞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思。 “也是……” “可就这么便宜了她?”秦氏咬牙,眸中戾气复燃。 “即便如此,能给那小蹄子添点堵,叫她不好过,也是好的!” 王嬷嬷见她又要钻牛角尖,急得额头汗都快下来了。 “我的好夫人呐!”她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哀求,“您当真想回秦家吗?” 秦氏身子一僵,脸色瞬间白了几分。 王嬷嬷叹了口气,语重心长。 “您好不容易才从秦家那个狼窝虎穴里跳出来,熬了这么些年。” “这要是真惹恼了老夫人和老爷,他们一气之下,要把您——” 王嬷嬷顿住:“那您这些年的苦心,可就全都白费了啊!” 秦氏紧紧咬着下唇。 她怕。 她当然怕回到那个吃人的地方。 可一想到凌曦那张脸,秦氏心头的火就怎么也压不下去。 “难道就让我这么眼睁睁看着那小贱人称心如意,快活逍遥?” 她声音嘶哑,带着浓浓的不甘。 王嬷嬷轻轻拍着她的手背,试图安抚:“夫人,小不忍则乱大谋。” 第282章 怕不是有诈? 凌曦心头警铃大作。 “白姑娘今日倒是好兴致,也来逛这四明街?” 白冰瑶闻言,团扇轻摇,掩唇一笑。 “是啊,我来看我买下的茶铺!” “你买的?”凌曦眸光一凝,倒真有几分意外。 “对啊!” 白冰瑶笑得越发开心,甚至往前凑了几步,得意洋洋。 “这段时日,我可没少瞧见你这丫鬟跑上跑下呢。” 她目光落在惊蛰脸上那道浅淡的疤痕,笑意更深。 “她脸上的这疤,可真好认得很!” “说起来,我还得多谢你,凌县主。若不是你,我怎能在这寸土寸金的四明街上,寻到这么一间称心如意的好铺子!” 凌曦微微眯了眼。 原来是她! 白冰瑶纤纤玉指,慢条斯理理了理云锦袖口,姿态万千。 “果然啊,还是抢来的东西,用着才香甜。” 她眼波流转,直勾勾盯着凌曦。 “凌县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凌曦只觉一股恶气直冲脑门。 跟这种人废话,纯属浪费口舌。 她深吸口气,压下火气,转身便要带着惊蛰离开。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与其在此与白冰瑶饶舌,不如抓紧时间,另寻吉铺。 白冰瑶见她要走,哪肯轻易放过。 “哎,凌县主,别急着走呀!” 她声音拔高几分。 “我可都打听清楚了,这条街上,其他的铺子都开得好好的,生意兴隆。” “你呀,怕是没机会了!” 凌曦脚步未停,头也未回,只冷冷抛下一句。 “那便不劳白姑娘费心了。” 她带着惊蛰,径直离去。 走出一段路,惊蛰才满脸愧疚。 “主子,都是奴婢不好,奴婢没想到……” 蒸蛋糕那间铺子也是曲折得很。 铺主压根不想租给女人,说女人做生意坏风水。 惊蛰实在没法子,请了澄心出面,这才将铺子赁了下来。 凌曦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与你无关。” “未想到白冰瑶竟派人盯着你,是我大意了。” 接下来两日,惊蛰愁眉不展。 她沿街挨家挨户问遍了四明街。 可这条街生意好得出奇。 若非天大的事,谁肯轻易转手旺铺。 “主子,”惊蛰眼圈有些发红,“要不,咱们换条街看看?” 凌曦轻叹口气,眉间也染上几分郁色。 四明街错过一处,再寻难上加难。 实在不行,那双铺对垒,打价格战吸引客人的念头,怕是只能先放下了。 她心中暗忖,有些不甘。 这日,小厅内,惊蛰正帮着凌曦包粽子糖。 镇国公府那边要送些,靖远王府也少不了。 包着包着,她一想到这几日找铺子的烦心事,就叹气。 凌曦依旧属意四明街。 蛋糕铺子已经开始叮叮当当装灶了。 可糖铺子,连个影儿都还没见着呢! 惊蛰闷闷不乐。 澄心恰好路过,探着脑袋进来。 “怎么了这是?谁惹我们惊蛰姑娘不痛快了?” 惊蛰撅了嘴:“还不是糖铺子的事儿。” 他目光落在桌上一盘盘各种口味的粽子糖上。 晶莹剔透,五彩斑斓,瞧着就喜人。 他捻起一颗薄荷的,丢进嘴里。 丝丝清凉瞬间弥漫开。 “糖铺子怎么了?不是都赁下了。”澄心含糊不清地问。 惊蛰解释道:“上次麻烦你出面赁的那间,主子自有安排。” “不是还看中对面那排,从东头数第三间么?” 她简单将那日街上巧遇白冰瑶,铺子被截胡的事儿说了。 澄心挑眉:“白小姐?” 惊蛰用力点点头,语气带着不忿:“可不是!她就是故意的!” 澄心将糖在嘴里转了一圈,若有所思。 又过了两日,凌曦正小口尝着师傅新试出来的蒸蛋糕方子。 师傅的手艺又精进了。 糕体暄软,喷香。 惹得小厨房里掌勺的大师傅也探出头,鼻翼翕动,显然是被这香气勾着了。 凌曦又捏了捏,再尝一口。 味道是对了七八分。 她心下琢磨,若是大恒朝也产蔓越莓干、葡萄干、蓝莓干就好了,点缀进去,酸甜交错,口感定然更丰富。 可惜了。 正出神,门帘“哗啦”一声被猛地掀开。 惊蛰提着裙角,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脸颊因跑得急泛着红晕。 “主子,找到了!找到了!” 她上气不接下气。 凌曦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找到了?” “铺子!是铺子!四明街的铺子!”惊蛰双眼亮晶晶,兴奋道。 凌曦闻言,手里的蒸蛋糕也顾不得了,一把搁在碟子里。 “走,去瞧瞧!” 两人脚步匆匆,火急火燎地来到四明街。 街上依旧人来人往。 惊蛰拉着凌曦,径直奔向一处。 那是一间不大不小的铺子,匾额上写了三个字——“甘香栗”。 里头似有人已经在看起了铺子。 惊蛰喘着气,指着对面:“主子您看!” 凌曦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这间栗子铺,正对着她那间已经开始叮叮当当装修的蛋糕铺子! 真是巧到家了! 凌曦眼底瞬间漫上喜色。 只要价格开得不过分,她便拿下! 凌曦心里盘算。 她提着裙角,迈入铺内。 刚一进去,便听见里头两个男人在交谈。 一位留着八字小胡,像是商行的人。 另一位,则是个来看铺子的客人,此刻正皱着眉。 只听那客人声音拔高,带着点不可思议: “这一月便要三十两白银?” “就这么一间小铺子,实在是太贵了!再少些!” 那小胡子闻言,嘴角一撇:“这位爷,您也不瞧瞧这是哪里的铺子?” “四明街!您要是赁了这儿,包管您每月赚的银子,都远远不及!” 这话尾音拖得长长,透着一股子“爱租不租”的劲儿。 那男人脸上果然更添为难之色。 他搓了搓手,讷讷道:“我……我还是再瞧瞧其他的吧。” 说完,便垂头丧气往外走。 凌曦正好与那看铺男子擦肩而过。 那小胡子见到凌曦后眼前一亮,方才对那男人的倨傲瞬间敛去,换上一副殷勤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 “这位姑娘,您是来看铺子的?” 凌曦轻轻点了头,目光已在铺内快速扫了一圈。 这铺子,不大,用来卖糖果,是正正好。 说实话,白冰瑶买下的那间,对她来说太大了。 几乎与她的蒸蛋糕店一般大小。 若只卖糖果,未免显得空旷。 只是,这四明街,能有个空铺子已属不易。 之前也是没得选,她才想着,不论大小,都先赁下来再做打算…… 眼下这铺子,倒是歪打正着,称心如意。 凌曦心里头雀跃,面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三十两,确实贵。 可这地段,值! 蒸蛋糕那家一个月也要近六十两银子。 蒸蛋糕若能火爆,这糖铺子便是平平,整体也亏不了。 她轻轻咬了咬下唇,正要开口。 那小胡子眼珠一转,抢先道:“姑娘若是诚心想做长久生意,这价钱嘛,也不是不能再商量商量。” 嗯? 凌曦心头一跳。 自己还没开口砍价呢,这人倒主动把递出的高价又压低了几分? 她与一旁的惊蛰交换了个眼神,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诧异。 凌曦定了定神,缓缓道:“我自然是想长久经营的。” 她话锋一转,故作为难。 “只是……这铺面,确实是小了些。” 那小胡子闻言,脸上笑容更甚,连连点头。 “是,是,姑娘说的是。” 他略一沉吟,试探着伸出两根手指。 “那……二十八两一个月,如何?” 二十八两? 凌曦秀眉微挑。 方才对那男子还寸步不让,一文钱都咬得死紧的小胡子。 怎的到了自己这儿,不过一句话,便主动降了两银子?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心中陡然生出一丝警惕。 这人……未免也太好说话了些。 怕不是有诈? 凌曦眸光微闪,面上却更显犹豫。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试探道:“这二十八两,有些……” 第283章 白姑娘,您可收好了 小胡子见她面露难色,不等她说完,忙又接口。 “您想租几年?若是租得长久些,还能降点儿,小的也省得隔三差五总往这儿跑,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凌曦伸出一根手指。 那小胡子一愣:“一……一年?” 热络的笑容僵了一瞬,语气也带上了几分迟疑。 “姑娘,这一年……可不算长租啊……” 凌曦唇角微弯,勾起一抹浅笑,不疾不徐。 “这便是要看你了。” 她眸光清亮,直视着对方:“若是价钱能再低些,自然是乐意签得长久。” “毕竟这铺子刚开,能不能回本,多久能回本,都还是两说呢。” “一年一签,我这心里头,压力也小些,你说是不是?” 这话软中带硬,既表明了诚意,又把皮球踢了回去。 小胡子眼珠又转了转,显然在快速盘算。 他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几分,换上了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 片刻,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咬牙:“三年!” 他伸出三根手指,语气斩钉截铁。 “二十五两一个月!姑娘,这真是底线了,一文钱都不能再少了!” 他紧紧盯着凌曦,生怕她再说出什么让他为难的话。 二十五两? 凌曦心中一喜,比最初的三十两,足足少了五两。 三年,也算是个合适的期限。 这价钱,这地段,值了! 可她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反而微微蹙起了秀眉,似有疑虑。 “掌柜的,我还有一事不明。” “这原先的栗子铺我也常来,生意不错的。” “开得好好的,为何突然就不做了呀?” 若真是个烫手山芋,她可不能接。 小胡子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怅然,叹了口气。 “唉,不瞒姑娘说,这原铺主也是没办法。” “家里头老人得了病,怕是……好不了了。” “老人家一辈子的心愿,就是想落叶归根,回家中老宅瞧瞧,归了故土,也算瞑目。” “原铺主呢,这些年经营这栗子铺,也确实挣了不少钱,是个孝顺的,便想着索性将铺子关了,陪着老人家一起回乡。” “这一去,怕是没个三年五载……回不来。” “所以才急着把这铺子兑出去。”他摊了摊手,一脸的无奈。 “说实话,他还有半年的租期没到呢,我们爷也是看在他孝顺的份上,还了他的押金。” 原是这般。 凌曦听着,心中暗自点了点头。 这番说辞,倒也合情合理,听不出什么破绽。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若是如此,那这铺子倒也干净。 最怕是那种有命案的…… 那小胡子见凌曦似有松动,眼底精光一闪,忙不迭地劝道。 “姑娘,您若是看中了,便快些定下罢!” 他搓着手,语气透着一股子热切。 “这好铺子,可不等人呐!” 凌曦暗中向惊蛰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上前一步柳眉一竖:“谁知道你是不是诓我们的?” “方才那位公子想赁,你还一两银子不降,到了我们家主子这里,却是连降了五两银子!” 小胡子一听,顿时叫起撞天屈来:“哎哟,冤枉啊姑娘!” “那位公子,心不诚神不定的,瞧着就不是真心想租。便是我降到二十五两,他也不一定会租呀!”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脸上堆起讨好的笑。 “再说了,您二位姑娘家赁这铺子,定能整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是不是?” “少赚些便少赚些,我图个省心呀!” 凌曦眸光微闪,心中那点警惕并未完全消散。 这小胡子,倒是会说话。 但越是如此,越要小心。 她轻轻按了按惊蛰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这可是你自家的铺子。” “不是不是,是委托给商行管的铺子。”小胡子忙从怀里掏出一块乌黑的石牌,恭敬递上。 “小的乃是麒麟商行的人,名唤胡三。”他指着石牌上的字。 惊蛰接过石牌,仔细端详片刻。 那石牌刻着古朴的麒麟图样,底下刻了个胡字。 她抬头,凑过头低声道:“没错,是麒麟商行的。” “家父还在时,曾经与他们商行做过几笔生意,挺诚的。” “是啊是啊!”小胡子耳尖,脸上立刻笑开了花,连连点头附和。 “麒麟商行,童叟无欺!” 他眼巴巴望着凌曦,带着几分期盼。 “姑娘,这下……可是信了?” 凌曦眸光微动,这麒麟商行,她总觉得在哪儿听过。 一时却又抓不住那点模糊的印象。 她看向那小胡子:“你们主子,姓甚名谁?” 胡三眼珠子滴溜一转,堆笑道:“回姑娘,我们东家姓安。” “安?” 凌曦心念电转。 书里没这号人啊! 她点了头,声音清凌凌的:“既如此,今日便定契罢。” 胡三闻言,望了一眼窗外渐渐沉下的暮色。 “姑娘,这天色不早了,文书契约的,明日可好?” 凌曦被白冰瑶那女人整出心理阴影了。 夜长梦多! “我先付定金?” “这铺子,我要定了。你若收了我的定金,再转租他人,须赔我三个月铺租,如何?” 胡三一愣,随即脸上堆起更深的笑意:“姑娘行事,果然爽快细致!” 他一拍大腿。 “得嘞!小的这就去隔壁借纸笔红砚,咱们画押!” 胡三手脚麻利,不多时便捧着纸笔折返回来,铺纸便写。 字句清晰,条款分明。 凌曦凑近看过,确认无虞,轻轻颔首。 胡三嘿嘿一笑,摸出红泥印盒:“姑娘,请。” 纤指轻蘸朱红,在那契约末尾,端端正正按下了指印。 一抹嫣红,如决心。 直到那红印烙在纸上,凌曦悬着的心,才算落回实处。 胡三咧嘴,小心翼翼拿起契约,凑到唇边吹了吹。 墨迹干透,他才宝贝似的折好,揣进怀里。 “姑娘,明日巳时一刻,小的在此恭候!” 凌曦接过自己的那份,指尖摩挲着粗糙纸面,心头踏实。 她弯唇一笑:“好。” 一上马车,车帘落下。 凌曦方才的沉稳淡定,瞬间瓦解:“惊蛰!拿下了!” 惊蛰也十分激动:“这铺子,比蛋糕店小了快一半,可按每尺算,便宜了不止一星半点!” “二十七两!三年不变!太值了!” 马车驶离时,从巷口里钻出来个男人,看了眼那间挂着“甘香栗”的铺子。 回到观山院,凌曦心尖儿上的那点雀跃,怎么也压不住。 沈晏回来时,正撞见她对镜梳着乌黑长发。 镜中人眉眼弯弯,唇角那抹笑意,明媚得晃眼。 “今日这是遇着什么大喜事了,心情这般好?”他走近,声音温和。 凌曦从镜中看他,眸光转了转:“不告诉你。” 沈晏失笑,语气里满是纵容:“好,不告诉我。” 翌日,凌曦带着字据,惊蛰捧着钱匣子,直奔四明街。 有人正在拆“甘香栗”的招牌。 凌曦心头一跳。 她与惊蛰对视一眼,加快了脚步。 还未走近,便听得铺子里头,一个略显殷勤的男声清晰传来。 “白姑娘,这租契,您可收好了!” 白姑娘? 凌曦的脚步,倏然顿住,眉头皱了起来。 第284章 我不愿 惊蛰脸色一变:“主子,该不会是……” 凌曦压下翻涌的情绪,迈步走了进去。 一个穿着体面,油头粉面的陌生男人,正对着白冰瑶点头哈腰。 不是昨日那个胡三! 白冰瑶一身锦衣,环佩叮当,脸上是掩不住的得意。 那男人笑容谄媚,几乎要贴上去。 “白小姐出手就是大方,三年租期,这铺子是您的了!” 凌曦可是要被气笑了。 惊蛰见状,忍不住先开了口:“这位管事,这铺子家主子可是付了定金的!” “怎么一夜之间,就成了白小姐的?” 她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白冰瑶与那男人闻声,齐齐转过头。 看清是凌曦,白冰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勾起唇角,笑得张扬。 她扬了扬手中那份崭新的契书,特意在凌曦眼前晃了晃。 “没办法,这四明街的铺子,就是这么抢手。” 她语气轻飘飘,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 “我呀,可是多加了好些银子,才订下来的呢!” 凌曦目光冷冽,盯着那陌生男人:“胡三呢?” 那男人上下打量了凌曦一番,眼中带着一丝惊艳。 可比那白家嫡女长得还美。 不过,人美归人美,生意归生意。 “你找胡三作甚?”他慢条斯理道,“我是他老大。有什么事,寻我也是一样。” 凌曦双眼微眯,冷视眼前人。 “你也是麒麟商行的人?” 那自称老大的男人皮笑肉不笑,从怀里摸出一块石牌,在她眼前一晃。 “在下严杰。” 凌曦对这种行牌不甚了解,目光转向惊蛰。 惊蛰会意,极轻微地点了下头:“主子,没错,是麒麟商行的人。” “是便好办了。”凌曦心中冷哼,抽出那张薄薄的字据。 她将字据展开,捏在指尖,并不递过去。 “这是昨日胡三与我定下的约。” “这铺子明明是我先看中,定金已付,约好了时辰今日过来签契。” “结果你们却一声不吭,租给了别人,是何道理?”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压迫感。 严杰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脸上笑容不变,凑过身来,伸出手就想去拿那字据。 “哦?我瞧瞧……” 凌曦手腕一翻,向后一缩,避开了他的触碰。 “别碰!” 她声音陡然转冷。 “就这么看!” 严杰脸上笑容一僵,随即又堆起笑:“姑娘,我这眼神……不太好。” 凌曦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眼神不好?” “方才怎么与白小姐立的字据?” “我瞧那上头的字,比我这张还小呢!” 她盯着严杰那只蠢蠢欲动的手,再次警告:“别碰!” “弄脏了我的字据,你担待不起!” 凌曦心中警铃大作。 这种人,她在现代见得多了! 说得好好的事情,盖了章的合同,对方拿过去,不是撕个精光,就是锁进保险柜,矢口否认。 这男人对白冰瑶那般谄媚,难保不会将字据抢过去毁尸灭迹! 还是防两手的好。 严杰干笑两声,搓了搓手:“这字据是假的!” 惊蛰忍无可忍,上前一步:“我们主子这字据,落款还有你们麒麟商行胡三的行牌印!” “怎能作假?” 严杰眼珠一转,心知这商行的行牌印不容抵赖。 他脸上那点僵硬瞬间化开,堆起更为热络的笑意。 “姑娘,误会,天大的误会!” “胡三那小子,不过是我们商行里一个小喽啰罢了!” 他语气轻蔑,仿佛提起一只蚂蚁。 “他哪里懂得这寸土寸金的四明街价值几何?” “我们东家开门做生意,图的也是个财源广进不是?” 严杰摊开双手,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您那字据上写的二十五两月租,简直就是个笑话!” 一直静默不语的白冰瑶,悠然寻了张椅子坐下,轻飘飘地开了口。 “是啊,开商行也是要养家糊口的,自然是价高者得。” “正是,正是!”严杰如蒙大赦,连忙哈腰附和。 他转向凌曦,笑容可掬:“姑娘,您想啊,若您是东家,这二十五两和五十两,选哪个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儿嘛?” “当然,我们麒麟商行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他指了指凌曦手中的字据:“这上头写得明白,若我们违约,罚三倍定金。” “胡三收了您多少定金?二十五两是吧?那便是七十五两。” “这样,我们照契赔付您七十五两,加上您的定金,共一百两银子,您看如何?” 严杰心中算盘打得噼啪响。 赔七十五两算得了什么。 白小姐这五十两的月租,只需两个月,这笔钱便能轻轻松松赚回来! 惊蛰气得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你们……你们欺人太甚!这铺子明明是我们先看中的……” “惊蛰。”凌曦抬手,拦住了就要冲上前理论的惊蛰。 惊蛰满腔怒火,却只能生生咽下,退后半步。 凌曦的目光平静无波,直直对上严杰那双闪烁不定的眼睛。 “我不愿。” 严杰脸上的笑容骤然一僵,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干脆地拒绝。 他愣了一瞬,随即又换上苦口婆心的表情。 “哎哟,姑娘!您这又是何苦呢?” “您瞧瞧,这白白就能到手七十五两银子,拿着这笔钱去西街寻个铺面,都够您好几年的租赁费了!” “何必非要在这四明街上,揪着这么个小铺子不放手呢?” 他一副全然为凌曦着想的诚恳模样,仿佛凌曦若不答应,便是傻到了家。 凌曦眯了眯眼,眸光骤冷。 “倒不是我揪着不放。” “是你们麒麟商行,说反水就反水,订好的契约,说推翻就推翻。” “日后,这京城里,还有谁敢与你们麒麟商行做生意?” 严杰闻言,猛一拍大腿,叫屈道:“姑娘,在商言商,咱们讲的是个利字当头!” “况且,我们也是按照字据上写的,赔您三倍定金,一个子儿都不少!” “您还想如何?” 他眼珠一转,突然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阴阳怪气。 “说句不好听的,我还怀疑,是不是姑娘你用了什么美人计,诓骗了我们那不长眼的胡三!” “不然,他怎会给您如此低廉的租价?” “你说什么?!”惊蛰一听这话,肺都要气炸了。 她杏目圆睁,怒指严杰:“你……你竟敢血口喷人,污蔑我家姑娘!” 凌曦心中却在飞速盘算。 诚然,这家铺子地段、大小都最是合适。 可严杰这老狐狸说得也没错,他按契约办事,悔约也愿意赔付三倍定金,顶多是麒麟商行损些名声罢了。 对他们这种大商行而言,这点名声损失,恐怕过些时日也就淡了。 她咬了咬下唇,指尖微微蜷起。 若是今日就此放弃,下一个合适的铺子,还不知要寻到猴年马月。 况且,以白冰瑶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她前脚看中一个铺子,后脚白冰瑶便会使绊子夺了去! 如此一来,她的糖果铺子,岂不是永远都开不起来了?! 不行,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这时铺子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凌姑娘,来得好早!” 凌曦回头一看,随即唇角勾起一抹浅笑。 来人正是那日与她签下契约的胡三。 第285章 跪下,学三声狗叫 “胡三,你来得正好!”凌曦侧身,指了指一旁面色不善的严杰。 “这位你可认识,他将这铺子另租给了他人,还说要照章赔我银子。” “可我要银子又有何用?我要的,是这铺子!” 凌曦顿了顿,眼神瞟向严杰:“他还说……” “还说我对你使了美人计,才诓得你低价租铺……” 胡三显然没料到这般阵仗,一时有些发懵。 他挠了挠头,目光在落在严杰脸上时,猛地一怔,脸上瞬间堆起了恭敬的笑。 “老……老大!您从外地回来啦?” 严杰面沉如水,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 “是啊,回来了!” 他眼神锐利如刀,直直刮向胡三。 “若不是我早些回来,鬼晓得你这么大胆,竟然敢将这上好的铺子,如此低价赁给他人?!” 胡三被他看得头皮发麻,额角渗出细汗。 他偷偷觑了一眼面色平静的凌曦,又看看自家老大那张黑如锅底的脸,心中叫苦不迭。 他硬着头皮,想凑近严杰小声解释。 “老大,这位可是……” “谁来都不好使!”严杰大手一挥,粗暴打断胡三的话,声音拔高了几度。 “在商言商,讲究的是利字当头,利大于天!” 他斜睨着凌曦,语气中满是商人的精明与冷酷。 “要不是白小姐愿意出双倍的价钱赁下这铺子,你这蠢材,差些就给商行办砸了事儿,知道不知道?!” 胡三一听这话,额上的汗淌得更急。 “可是……” 他焦急地看了凌曦一眼,又转向严杰。 “老大,这两日您不在,有些事儿您不知晓啊!” 胡三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凑到严杰耳边。 “借一步说话,就几句!” 严杰眉头一拧,不耐烦地甩开他。 “行了!” 他斜睨了胡三一眼,眼神冰冷。 “难不成你真是被这姑娘的美色所迷,连自家商行的规矩都忘了?” 严杰冷笑一声,目光重新投向凌曦,带着一丝轻蔑。 “我告诉你,这铺子,已经租出去了!” “说得没错。”只见白冰瑶施施然地从内堂的椅子上站起身。 她款款走到凌曦跟前,脸上挂着得意的浅笑。 “这铺子,如今便是我的。” 白冰瑶绕着凌曦走了一圈。 最后停在凌曦面前,微微扬起下巴,语气带着施舍般的傲慢。 “不过嘛,凌姑娘若是实在想要……” 她刻意顿了顿:“也不是没有法子!” 凌曦心中冷哼一声,面上却依旧平静,没有应答。 白冰瑶对自己能有什么好心思?无非是想看自己笑话,或是提出什么屈辱的条件。 白冰瑶见她不语,唇边笑意更深:“凌姑娘这般想要这铺子,” “我倒是可以——让——给你!” 那个“让”字,她说得极重,仿佛一种莫大的恩赐。 胡三闻言,眸子倏地一亮,看向凌曦。 “不过嘛,”白冰瑶话锋一转,手中团扇轻摇,不紧不慢。 “这铺子,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得来的。” “让我这般轻易让了,我心头也不甘。” “凌姑娘若真有诚意,” 她顿了顿,享受着凌曦脸上可能出现的任何一丝变化。 “不若,便跪下,学三声狗叫。” “只要哄得我开心了,这铺子,兴许就归你了,如何?” 此言一出,铺子里霎时安静得可怕。 严杰站在一旁,眉头深皱。 白冰瑶这话,说得实在有些过了,简直是把人的脸面往地上踩。 凌曦终于缓缓抬起眼皮。 静静地看着白冰瑶那张因得意而扭曲的脸。 这白冰瑶,本就是铁了心思不想将铺子还给她。 所以才这般信口开河,随意抛出这么个羞辱的要求。 打的什么算盘,她清楚得很。 若是真照做了,白冰瑶定会掩唇娇笑,说不过是句玩笑话,怎还当真了? 届时,她平白受了羞辱,铺子依旧是人家的。 若是不照做,白冰瑶便会故作惋惜,说机会已经给过了,是她没有把握好,不识抬举。 横竖,好话歹话都让她一人说了。 凌曦唇角一勾。 “白小姐,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白冰瑶听出她话中深意,面上却不见丝毫慌乱。 反倒悠悠然一摊手,描金团扇在腕间轻巧一转,流苏微荡。 “凌姑娘若是这般看我,我也没有办法。” “只是可惜了,” 她故作惋惜地“啧”了一声,目光在崭新铺面里溜溜转了一圈。 “这般上好的铺子呀……” 尾音拖得长长,似遗憾,又似挑衅。 凌曦懒得再与她唇枪舌剑。 跟这种人多说一句,都是污了自己的耳朵。 她敛了神色,目光从白冰瑶那张得意洋洋的脸上,淡淡移开。 与其在这儿与白冰瑶一来一回,不如想想其他法子。 这四明街上的糖铺子,她开定了。 白冰瑶见她垂眸不语,只当她是怕了,或是正在权衡。 心头那份快意更甚,唇边的笑意也愈发深浓,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蛊惑。 “凌姑娘,” 她刻意放柔了声音:“说真的,只要你跪下,学三声狗叫……” 她顿了顿,眼神死死地盯着凌曦,似在欣赏她可能露出的任何一点难堪。 “哄得本小姐开心了,这铺子,就当赏你了。” “你不亏的。” 白冰瑶正说得眉飞色舞,等着看凌曦的窘态。 她甚至想好了,就算凌曦真的跪了,她也要再刁难一番。 就在这时—— “白小姐这么喜欢狗,倒是可以送三条去到府上,天天让你听个够。” 一道低醇的男音,骤然响起。 白冰瑶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僵住。 她“刷”地一下站起了身,描金团扇险些脱手,满眼惊愕。 “沈……沈大人……” 凌曦闻声,微微侧过身。 铺子门口,逆着光,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静静立着。 正是沈晏。 他一身暗色锦袍,面色沉静如水,眸光却锐利如鹰,直直望向白冰瑶。 那眼神,冷得像淬了冰。 他身后,跟着面无表情的澄心。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严杰,一见来人是澄心,脸上立刻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他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去,点头哈腰,拱手道: “哎哟,澄心掌事!今个儿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那副嘴脸,与方才对凌曦的颐指气使,判若两人。 澄心却连个正眼都没给他,只是冷哼一声。 “我若是不来,怎么知晓你敢在我眼皮子底下,玩这一铺两赁的把戏?”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子压人的气势。 这模样的澄心,是凌曦与惊蛰都没有见过的。 严杰一改方才的嚣张:“掌事误会,这真是天大的误会啊!” 白冰瑶僵在原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手心沁出冷汗。 沈晏却连一个眼角余光都懒得施舍给她,径直走向凌曦。 “本想给你个惊喜。” “好像……搞砸了。” 凌曦添了几分茫然,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惊喜?什么惊喜? 沈晏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两张纸。 捏着纸的一角,递到凌曦面前示意:“看看。” 凌曦带着满腹疑惑,缓缓展开。 只一眼,她便皱了眉。 一旁的惊蛰按捺不住,伸长了脖子,往那纸上瞅。 “地契!还有,还有房契?” “四明街,第三铺……” 惊蛰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指着纸上那几个清晰的墨字,结结巴巴。 “主子……这,这上面……是您的名字!” “这间铺子是您的!” 什么?白冰瑶猛地瞪大双眼,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第286章 白大小姐可还习惯? 一旁的澄心却先开了口,他转向严杰,声音冰冷。 “严掌柜,这铺子挂在麒麟商行,图的是你们的信誉。” “你这般擅作主张,把我们爷的事儿搅黄了……” “可不是一句误会,就能轻轻揭过的。” 澄心心里把严杰骂了个底朝天。 蠢货! 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爷本来的意思是,这铺子先悄悄转到凌小娘名下。 又怕凌小娘多心—— 先前的酒坊、对面的点心铺子,都未摆到爷面前说道。 所以才想着双管齐下,联第商行这边,把租金压一压。 这银子,兜兜转转,最终还是会进凌小娘的口袋。 前两日去寻时,严杰不在,他便将此事依托给了胡三。 谁知道严杰这个蠢货竟在这时候回了京,还自作聪明演了这么一出砸场子的戏! 把爷的计划,全给毁了! 白冰瑶一把从凌曦手里夺过那两张薄纸。 凌曦的名字,清晰无比。 她不信! 怎么会?这铺子,竟然真是凌曦的! 她费尽心机,竟是给仇人送钱? 一股恶气堵在胸口,白冰瑶脸涨得通红。 她猛地将纸塞回凌曦怀里,尖声道:“我不租了!” 这姓凌的,休想从她这儿占到半分便宜! 凌曦眼皮都未抬一下。 她接过那两张纸,指尖轻轻抚平褶皱。 将地契房契小心收好。 送上门的银子,可不能不要! 沈晏看着她这副平静的模样,薄唇翕动,似有话要说。 结果白冰瑶的声音先一步响起: “本小姐的银子呢?” “铺子我不租了,银子,一文不少还给我!” 严杰额头上的冷汗、热汗,混作一团。 他张口结舌,半晌才挤出几个字:“这……这……” “这什么这!”白冰瑶可没耐心等他想好再回话,“本小姐的定金!还有三个月的租金,赶紧拿来!” 严杰心里叫苦不迭。 他真是一片好心啊! 他寻思着,这铺子既然挂在麒麟商行,铺主又不明说,他自然要替商行替铺主多赚些。 谁能想到,这铺子转眼就成了凌姑娘的产业! 还是铺主沈侍郎亲自送的! 而这位凌姑娘,恰恰是之前已经交了定金,等着租铺子的人啊! 他一个头,此刻简直有两个大! 这线团,越理越乱! 他觉得自己的脑子都快炸了! “快拿钱!”白冰瑶见他呆若木鸡,更是怒火中烧。 沈晏还在这儿! 他定然护着凌曦。 方才她让凌曦学狗叫,沈晏怕是也听见了…… 再待下去,怕是要坏。 严杰喉结上下滚动,像吞了块烙铁。 偷偷觑了眼面沉如水的沈晏,又飞快瞟了眼澄心。 澄心面无表情,眼皮都未曾撩起半分。 严杰心底一凉,知道今日这关难过。 最后,目光落回盛怒如火的白冰瑶脸上,硬着头皮,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白小姐,您……您先消消气,消消气。” “这……这契书,方才您也亲自过目,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您这银子,业已交割,咱们麒麟商行的印鉴也已落下,契书即时生效,断无更改的道理。” 严杰擦了把额上新渗出的汗珠,继续小心翼翼道:“这契书上写了……” 他微微躬身,声音更低了些,生怕哪个字眼触怒了眼前的姑奶奶:“这契书一旦订立,若要反悔……” “可是要赔付足额三个月赁钱,作为罚金的。” “你——!” 白冰瑶一口气堵在喉咙,差点没当场厥过去。 她怒目圆睁,死死瞪着严杰,想将他生吞活剥。 可话到嘴边,却发现自己竟一时语塞,找不到半句反驳之词。 方才她还拿着那薄薄的契书纸耀武扬威,不可一世。 还劝凌曦拿了三倍的偿金去其他街巷,寻新的店铺。 可如今那契书却像一根无形的绞索,反勒住了她的脖子。 毁约? 赔钱? 还是赔给凌曦这个她最瞧不上的贱人?! 她不甘心!五脏六腑都烧着。 “不错。”凌曦终于缓缓抬眸。 “严管事说的句句在理。”她悠悠开口。 “如今,我才是这铺子的正经铺主,名录在册,官府备案。” “白小姐今日亲手签了契书,付了银子,名正言顺,成了我的第一位租客。” “现在又想毁约,出尔反尔……” 凌曦顿了顿,眼底笑意更深了些,慢悠悠补上一句。 “可不得依着契书上白纸黑字所写,赔我足足三个月赁钱么?” 她语气平淡至极,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邻里纠纷。 可这份平淡,落在白冰瑶耳中,却比任何尖刻的嘲讽都更让她难堪。 白冰瑶胸口剧烈起伏,双拳紧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眼底的火几乎要凝成实质。 凌曦却仿佛未曾察觉,继续慢条斯理道:“说起来,这四明街的铺子,寸土寸金,金贵得很。” “平日里,多少人捧着银子想租都未必能寻到门路。” “无论是白小姐开这铺子,还是我收回来,自己做点小生意。” “绕来绕去,这银子最终不都是落进我的口袋么?” 她看着白冰瑶微微一笑道:“我,总是赚的。” “你!”白冰瑶气得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凌曦这话,都是方才她的词。 只是如今立场对换,才觉字字诛心,句句巴掌。 她费尽心机,结果抢来的铺子,不仅没能恶心到凌曦分毫,反而让自己成了天大的笑话,还要倒赔银子。 这口气,她如何咽得下! 白冰瑶转向沈晏道:“沈大人……你看她……” 沈晏淡淡道:“凌曦才是这铺子的主人。” 白冰瑶闻言,脸,一寸寸阴沉。 凌曦的嘴角,却是一寸寸往上抬。 那双眼眸弯弯,似在说:风水轮流转,白大小姐可还习惯? 第287章 我不能收 白冰瑶咬了下唇,心念电转。 租,便是给姓凌的做活,替她赚钱! 不租,便要赔那足足三月赁银……白白送给这贱人?! 若这铺主不是凌曦,不是这眼中钉,赔便赔了! 她白家,赔得起这点银子! 可是—— 一想到凌曦得意洋洋收钱的模样,白冰瑶胸口就堵得慌。 她眼角余光飞快扫过沈晏。 沈晏依旧静立,神色淡漠,仿佛眼前一切与他无关。 可他越是如此,白冰瑶心中那根弦绷得越紧。 若没有沈晏在此,她定要上前与这姓凌的再攀咬几个回合! 就算赔钱,她也定要让姓凌的开心不起来! 让她知道,她的东西,旁人休想染指! 但沈晏在…… 他若知晓,京中人人称羡的“第一闺秀”竟为了一个铺子,如此如此失态…… 不行! 那口气无论如何要先咽下! 白冰瑶猛地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脸上已是惯有的高傲。 “赔!” 一个字,从牙缝里迸出,带着冰碴。 “这点银子,我白家,还赔得起!” 她霍然转身,从严杰手中一把夺过那纸契书。 “刺啦——刺啦——” 几下便撕了个稀巴烂,纸片纷扬。 她扬起下巴,眼神轻蔑:“凌姑娘可要记住了!” “这铺子,是本小姐不要,才让给你的!” “哦。”凌曦淡淡地应了一个字,“那就多谢白小姐了。” 她都已经是赢家了,顺着输家的话说又如何? 又不会掉块肉。 “你——”虽说是感谢的话,可白冰瑶听着却讽刺至极。 她袖袍一甩,强撑着平日里的高傲姿态,施施然离去。 惊蛰早气不过,见她这般嘴硬,一个箭步冲到铺门边,叉腰朝着白冰瑶那即将消失的背影喊道: “什么让不让的!这铺子本就是我家主子的!” “少颠倒黑白!” 澄心淡淡瞟了一眼旁边缩着脖子,试图降低存在感的严杰。 伸出一只手:“拿来。” 严杰一愣,显然还没回过神。 他茫然:“什、什么?” 澄心眉尖一皱,显出几分不耐:“白小姐赔的银子啊!” “哦!哦哦哦!”严杰如梦初醒,猛地一拍脑门,脸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掏出一张薄薄的银票,双手递给澄心。 澄心接过,指尖捏着银票一角,垂眸扫了一眼上面的数额。 “这才一百两。” 他直直钉在严杰脸上,语气不善:“还有五十两呢?” 严杰闻言,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有些闪躲。 他搓着手,嗫嚅道:“澄心掌事,这……这总得给商行留些……” 他话未说完,澄心已然冷笑一声。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去麒麟商行总号,好好与你们东家说道说道,这笔银子的事儿。” 严杰面色骤变,额上的汗珠滚得更急了。 去总号告他? 这澄心可是沈侍郎身边的人! 沈侍郎一句话,他在麒麟商行,不,在整个京城的生意都别想做了! 他立刻噤声,再不敢多言半句。 他再次伸进袖中,又摸索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尔后拍进对方的手里。 澄心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行到凌曦面前,将那一百五十两银票奉上。 态度比之前对严杰时,何止恭敬了百倍。 “这是白小姐按约赔付的银两,请您收下。” 凌曦淡淡扫了一眼,示意惊蛰。 “是,主子。”惊蛰应声上前,从澄心手中接过银票,仔细放入袖袋。 凌曦看向沈晏:“铺子的事既然已经定下,我便先回府了。” 她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今日并非休沐之日,沈大人想必定是公务繁忙,还是早些回衙门才是。” 这话客气周到,却也透着一股子明显的疏离。 沈晏薄唇微启,似乎想说些什么。 凌曦却像是没看见一般,再次行礼:“告辞。” 话音未落,她已然招呼惊蛰。 那背影纤细,却走得决绝,裙摆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不带半分迟疑。 惊蛰连忙向沈晏行了一礼,快步跟上自家主子。 沈晏立在原地,目光追随着背影。 他眸情绪翻涌,暗自叹了一声。 这事,是他没处理好,她生气也是应当。 站在一旁的澄心摸了摸鼻子。 凌小娘……生气了? 也是,平白无故摊上这等糟心事,换谁谁不气?主子这回,怕是好心反而让凌小娘不痛快了。 这边,严杰还躬着身子,缩着脖子,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此刻见澄心看过来,他脸上立刻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迭声道:“澄心掌事……您看……这事……小的……” “行了!”澄心不耐烦地一挥手,“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严杰闻言,心里刚要松一口气。 只听澄心又道:“从今往后,我家主子在京中所有的铺面田产,便都交由胡三打理罢。” 胡三闻言猛地抬起头。 他双眼倏然迸发出惊喜的光芒,不敢置信。 这……这天大的好事,就这么砸到他头上了?! 严杰的脸色,则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他打理的,可不是沈家公中的产业,而是沈侍郎的私产啊! 那一年下来,光是抽成便是笔不小的数目! 这……这比让他把白冰瑶给的那一百五十两银子全吐出来,还要让他难受一百倍!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堵住。 想要求情,却在对上澄心那双冰冷无波的眸子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另一边的青帷马车内,惊蛰小心翼翼觑了眼自家主子。 凌曦半倚着软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精致的缠枝莲纹样,目光投向车窗外的街景,神情淡漠。 “主子……”惊蛰轻声开口,带着几分试探,“您……可是生气了?” 凌曦没有回答。 车厢内光线有些昏暗,衬得她脸色愈发平静。 惊蛰见她不语,忍不住又道:“爷……也是好心,想帮您出气。” “若不是那个白小姐无理取闹,咱们的糖铺子早就顺顺当当盘下来了!” 提起白冰瑶,惊蛰语气里还带着几分未消的愤懑。 凌曦终于有了反应:“我没生气。” 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惊蛰一怔,有些不信。 方才在铺子里,主子对爷那般疏离客气,怎么看也不像没气的样子。 “为什么要生气?” 凌曦转过头,看向惊蛰,眸光清亮。 “我占了天大的好处,白捡一个铺面,还额外得了一笔钱。” “你说,我有什么好生气的?”她反问。 是吗? 惊蛰挑了眉。 她瞧着可不太像啊! 是夜,沈晏回到观山院时,已是月上柳梢。 近八月十五,月轮一日比一日饱满,清辉如水,泄满庭院。 他推开内室的门。 一股若有似无的幽兰香气袭来。 凌曦一袭素白寝衣,未绾青丝柔顺披散,正坐在妆台前,手中执着一把玉梳,梳着长发。 听见推门声,她放下梳子,回眸,起身相迎。 “回来了。”嗓音轻浅,不辨喜怒。 沈晏“嗯”了声,目光在她略显单薄的寝衣上停了一瞬,随即移开。 凌曦走近,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替他解下外衫,仔细搭在一旁的衣架上。 她的指尖冰凉,不经意擦过他的手腕。 尔后拉着他走到花梨木圆桌边,按着他坐下。 沈晏剑眉微蹙,沉声问:“怎么了?” 是白日铺子里的事? 亦或是府里哪个不长眼的惹了她? 凌曦却没立刻回答。 她转身,自妆台上一个小巧的螺钿匣子中,取出两张折叠整齐的纸。 烛光下,纸张微微泛黄。 她将那两张纸在桌上摊开,一为铺契,一为地契。 纤细的指尖抵着纸张,推到了沈晏跟前。 “这铺子与地契,我不能收。” 第288章 除非,你把这些收下 “除非,你把这些收下。” 凌曦又将桌上的檀木盒子,往他面前推了推。 沈晏垂眸,视线落在那个精致的檀木盒子上。 盒面雕着凌曦喜欢的缠枝纹,入手微沉。 他修长的手指搭上盒盖边缘,顿了顿,然后轻轻掀开。 几锭饱满浑圆的金元宝,静静躺在暗红色的丝绒衬底上,旁边还整齐叠放着一沓银票。 沈晏目光一扫,即便只是粗略一瞥,也能估算出大概有五六千两之巨。 这数目,买下他今日送出的那间铺子和相连的地契,绰绰有余,甚至,还多出不少。 “这些,是我与程小侯爷合作赚的,其实更多的是圣上封赐……”凌曦语气微微有一些不太好意思。 她顿了顿,补充道:“今日铺子里的事,澄心已经处理得很好。那一百五十两的赔偿,我很满意。” 沈晏薄唇抿成一条极淡的直线,原本就深邃的眸色,此刻更沉了几分,幽暗难辨。 他抬眼,目光落在她平静无波的脸上。 “我的东西,”他嗓音微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就这么烫手?” “没有!”凌曦语气不见慌乱。 她甚至还微微弯了弯唇角,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眼底却清明一片:“公子给的月俸,我不是每次都收得很快嘛?” 沈晏闻言,倒是极轻地笑了一声。 没错,上回给她的那匣月俸银子,她确实收得干脆利落,没有半分推拒。 她微微挺直了些脊背:“可这铺子,不一样。” 凌曦看着他,眼神清亮而认真:“这是我自己想走的路,想做的生意。” 她的眸光里闪过一丝执拗与探究。 “我想知道,离开程小侯爷,离开公子,只靠我自己,到底有没有真正的谋生手段,究竟能赚多少银子。” 沈晏依旧沉默,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锁着她。 仿佛想要将她看清看透。 凌曦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 心底,却早已千回百转。 这铺子,她收与不收,都欠了他一份大人情。 可若是花钱买,至少欠的这份情还少些。 况且秦氏很是喜欢白冰瑶,若是白冰瑶进了门,两人一合计,铺子便危矣。 若是自己按市价,或略高于市价买下来,便堵死了所有人的嘴。 秦氏也好,白冰瑶也罢,将来都休想置喙半句。 至于沈晏的俸禄银子,她花用了一些,没错。 可她早就拿程及玉那边分红进账悄悄填补上了。 她不是不爱钱,银子这东西,谁不爱? 只是不想让自己养成依赖的惰性。 老话说得好,由奢入俭难。 她还要养惊蛰。 还要想着凌父凌母的养老钱…… 这条路,得自己一步步走稳。 沈晏先前给她买的那些首饰、衣物,也不一定都能是她的。 若真到分开的那日,在秦氏的眼皮子底下,那些东西,都可能带不走。 与程及玉的生意也一样。 若是程及玉不与她合作了呢? 郁楼关门了呢? 依托他人的干系赚的,不稳当。 可自己亲手赚下的铺子,自己一手一脚办起来的生意,那是她的底气,她的根! 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属于她凌曦一个人的! 谁也别想抢走分毫! 她眼底的清明更添了几分锐利的光。 唯一可能有异议的,便是那两座矿山了。 凌曦心念微动。 不过,圣上既已下了明旨,只要她自己不犯糊涂,不捅出天大的篓子,那旨断没有收回的道理。 想到此,她心更坚定。 “凌曦,”沈晏低唤,目光依旧锁着她,复杂难辨,“你就非要与我,算得如此清楚?” 她当初想做酒生意,也是绕过了他的春寒酒坊,自己在外头另寻门路。 在外头遇到麻烦,受了委屈,也从未想过要打着他沈侍郎妾室的名头,为自己行个方便。 便是后来为了铺子的事那般奔波,受那白冰瑶刁难,她也硬是自己扛着,愣是没在他跟前吱过一声。 他眸光微黯,声音不自觉轻了下去,带着几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怅然。 “我倒是……有些怀念了。” 他顿了顿:“你以前还会同我生气,或者红着眼睛寻我哭诉的那些时候了。” 那时,他至少会觉得,自己于她而言,是重要的,是被她放在心上的。 烛火轻轻跳动,映着两人各异的神色。 凌曦唇角微扬,漾开一抹极淡的笑意,却未曾答他。 沈晏都说那是以前了。 那时她初至这个小说世界,一无所有,除了依附,又能有什么好法子让自己活下去? 其实,她也曾想过。 若能做沈晏的正妻,自然是好的。 单论人品,这书里,他沈晏确是顶好顶好的夫婿人选。 她那时若不跟了沈晏,贺明阁岂会轻易放过她这枚棋子? 祁照月那个疯女人,更不会让她有好日子过。 她一个失了清白的孤女,若独自回到凌家…… 先不说她魂穿异世,与原主性情不一,怕被看出端倪。 纵使凌家夫妇再疼女儿,街坊四邻的唾沫星子,迟早能把她淹死。 如今这光景,比起刚穿来那会儿,已是天壤之别。 稳住,再稳一些。 凌曦在心底暗暗对自己说。 沈晏见她笑而不语却始终未开口,眸光微闪。 伸出手,将那梨花木匣子,又往她跟前推了推。 “这些,”他声音沉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便当是,借你的本钱。” 凌曦抬眼,迎上他的目光。 “日后生意盘活了,连本带利,一并还我?”沈晏语气带着几分商量。 “不要!”凌曦想也没想,一口回绝。 斩钉截铁。 “若是……没盘活呢?” 她微微扬起下巴,带着一丝不服输的劲儿。 “那我岂不是半点面子也无?” “不行!” 第289章 老死不相往来的场面 他先是一愣,随即看着凌曦那认真的小脸,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丫头,什么歪理! “好好好。”他连声应着,无奈又好笑。 “都依你。” 沈晏心里却自有盘算。 大不了,往后叫澄心暗中派人多去她铺子照应着。 定亏不了她。 凌曦笑黡如花。 既然铺子定了下来,其他的事情就简单许多了。 装铺子、设柜台,订桌椅。 一桩桩,一件件,有条不紊。 惊蛰捧着刚沏好的茶,小步走到凌曦身边。 水汽袅袅,茶香清浅。 “主子。”惊蛰轻声开口,带着几分好奇。 “为何定要将两个铺子,开在正对面?” “可是为了方便打理?” 毕竟门对门,一眼就能望到。 凌曦闻言,放下茶盏,摇了头。 “方便打理?” 那只是最浅显的好处。 “你去,花些钱银,寻些嘴碎的妇人,还有那些个茶馆酒肆的说书先生。” 惊蛰一愣。 传消息? 传什么消息? 凌曦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便说,这糖铺子的掌柜,与那蛋糕店的掌柜,自小便八字不合,水火不容。” “一见面就掐,一开口就呛,谁也瞧不上谁。” 啊? 惊蛰小嘴微张,一时没能转过弯来。 这……这是为何? 自家主子不是一个人开两家铺子吗? 哪儿来的两个掌柜?还自小不合? 凌曦看着她呆愣的模样,轻笑出声。 “简单说。” “就是要让他们以为,这两家铺子,是死对头。” “最好能营造出一种……” “针锋相对,老死不相往来的场面。” “越热闹,越好。” “啊!” 惊蛰双目圆睁,一时之间有些跟不上对方的思路。 凌曦眼眸微眯,这叫……反向营销。 “你且去办。”她端起茶盏,又呷了一口。 “日后,你便知晓其中妙处了。” 惊蛰虽满心疑惑,但对凌曦的信任已是根深蒂固。 “是,主子!” 她脆生生应下,转身便要去安排。 ……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糖果铺子与蛋糕铺,竟是同日开张。 凌曦却不见半分被开业冲昏头脑的忙乱。 她纤指一点,指着几份包装得体又显心思的食盒。 “惊蛰,这几份,你亲自跑一趟。” “二份镇国公府,可要与郡主说好了,其中一份是给长安公主的。” “靖远王府那边,也莫忘了送去。” 食盒里,是铺子新出的粽子糖,还有七八块瞧着就松软诱人的蒸蛋糕。 惊蛰脆生生应下:“是,主子。” 她忽地想起一事,眉眼间带着几分雀跃。 “主子,先前镇国郡主和公主殿下还特意说,若是铺子开了,她们定要第一时间来给主子捧场的!” 凌曦闻言,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 “她们若是一开始便大张旗鼓地来,这火爆,怕也只是一时的新鲜。” 她要的,可不是这般昙花一现的热闹。 凌曦心中早有乾坤。 若是铺子里,时常能见到镇国公府的采买嬷嬷,偶尔还能瞥见宫里贵人差遣来的内侍身影…… 那才是比任何吆喝都管用的活招牌。 久而久之,街坊百姓们便会知晓—— 这家糖铺子,这家蛋糕店,啧啧,连高高在上的郡主与宫里的贵人都日日惦记着那一口呢! 她将食盒盖上。 粽子糖,只是个新奇玩意儿。 可京中达官贵人再多,嘴再刁,也不是日日都要拿糖当饭吃的。 寻常百姓家,偶尔买上一两颗给孩子尝个鲜,便了不得。 重点,在那蒸蛋糕上。 那才是无论男女老少皆宜,能长长久久营生好东西。 若是经营得好,还能走出京城。 …… 刑部 公廨之内,空气沉闷。 傅简堂摇着玉骨扇,一脸了无生趣。 他在这儿枯坐许久,香都快燃尽半寸。 对面的沈晏,却始终埋首桌案,眼皮都未曾抬过一下。 傅简堂重重叹了口气,扇子摇得呼呼作响。 “唉!”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沈大人,看来你我多年的情谊,今日便要到此为止了!” 他语带悲戚,眼角余光却偷偷瞟向沈晏。 沈晏依旧纹丝不动。 傅简堂心头一梗。 他“啪”一声收了玉骨扇,敲在掌心。 “你就不好奇,问问我到底怎么了?” 他语气带了三分幽怨,七分不满。 沈晏终于有了动静。 却也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笔仍未停。 “你怎么了?” 声音平直,不带一丝波澜,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傅简堂被他这句轻飘飘的话噎得险些背过气去。 是自己让他问的没错。 可这滋味,怎么就这么别扭呢! 他瞪着沈晏,半晌,才悻悻道,“我手下那个少尹,不是外调高升了么?” “刑部又给调来个愣头青,姓史的。” “那小子,真是……啧!” 傅简堂一拍大腿,满脸的官司。 “兴致高昂得很呐!一刻也闲不住!” 沈晏眼皮依旧未抬,只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哦,那不是正合你意?” 傅简堂一听这话,更来气了。 “呵!合我意?” 他猛地站起身,在屋里踱了两步。 “日日夜夜,就想着怎么攻破疑难命案!” “一有风吹草动,便要上堂会审!” “成日里上蹿下跳,把个府衙搅得是乌烟瘴气,乱七八糟!” 傅简堂指天画地,唾沫横飞。 “你说,他为何不去专管刑狱的大理寺啊!” “来我这儿折腾什么!” 沈晏将卷宗批阅完,放置在一边。 傅简堂兀自气咻咻,胸膛剧烈起伏。 “你说,他是不是脑子有坑!” 沈晏不置可否,只端起手边早茶盏,呷了一口。 傅简堂见他不接话,只当他默认自己所言,抱怨更甚。 “我瞧着,这京兆府迟早要被那愣头青搅黄!” “不行,我非得想个法子,把他弄走不可!” 傅简堂在屋里又焦躁地转了两圈,像只被困在笼中的猛兽。 笃笃笃,门被叩响。 澄心提着一个食盒,脚步轻快。 “爷,买着了!” 他声音里透着股子献宝似的兴奋。 “新鲜出炉的蒸蛋糕!” 他一脚刚跨进门槛,便见傅简堂长身玉立,正在屋内来回踱着步子,眉头微锁,似有不耐。 澄心一愣。 脚下步子顿住,下意识便将那食盒往自己身后悄悄藏了藏。 动作虽快,那股子甜香却已先一步飘了出来。 “嗯?” 傅简堂脚步一停,鼻子用力吸了吸。 “好香!” 他眼睛倏地亮了,直勾勾盯着澄心身后。 “什么味儿?似牛乳又似……” 这香味儿,勾得他肚里的馋虫都醒了。 傅简堂几步跨过来,脸上哪还有方才的郁闷。 “澄心,藏什么呢?” 他嘿嘿一笑,搓了搓手。 “我这忙活大半天,刚巧饿了,快拿来给我尝尝!” 说着,手就要往食盒上伸。 澄心脸上露出一丝尴尬,求救似的看向自家主子。 那食盒是给爷买的,哪能让傅大人先动筷子。 可傅大人这架势,又实在不好推拒。 沈晏搁下手中的狼毫,抬眸淡淡瞥了一眼。 他微微颔首。 “嗯。” 得了主子示意,澄心这才松了口气,将食盒放到旁边的花梨木小几上。 他小心翼翼打开盒盖,取出一碟精致的白瓷盘。 盘中,几块浅黄色,松松软软的蒸蛋糕,正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哟!” 傅简堂眼睛都直了。 这玩意儿,瞧着就比寻常糕点精细得多! 他也不客气,伸出修长的手指,拈起一块最大的。 触手温热,软乎乎的,像捏着一团云。 迫不及待送入口中。 “唔——!” 傅简堂眼睛倏然睁大,咀嚼的动作都慢了半拍。 松软!香甜! 入口即化,细腻绵软的口感混合着牛乳和鸡蛋的醇厚香气。 甜而不腻,恰到好处。 这味道,简直绝了! 傅简堂三两口便解决掉一个,意犹未尽地咂咂嘴,目光又锁定了盘子里剩下的几块。 “澄心啊,你从哪儿寻摸来这等好东西?” 他含糊不清地问,手已经伸向了第二块、第三块。 眼见那碟子上只余三块。 澄心手疾眼快,一把将那白瓷盘端起,身形敏捷地往后一撤。 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虚影。 傅简堂尴尬地捞了个空:“哎?” “澄心!” “我说,你也忒小气了些吧!” “好东西,得大家一起分才香。” 澄心将盘子往怀里又拢了拢,护得紧紧的,下巴微微扬起。 “傅大人,这可使不得。” 他语气坚定:“我家爷,可还一口都没尝着呢!” “这蒸蛋糕,是小的特意给爷买回来尝鲜的。” “您要是实在馋这一口,”澄心眼珠骨碌一转,促狭地笑了。 “可去那四明街新开的铺子,管够!” “您敞开了买便是!” 第290章 看他们还能蹦跶几日 傅简堂气瞪眼:“嘿我说澄心!” “你小子,如今是越发没大没小了!” “不就一块破什么糕么!” 嘴上说着“破糕”,眼睛却还死死盯着,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 那香甜的味道,仿佛还在鼻尖萦绕,勾得他心痒痒。 他猛地转向沈晏,脸上挤出委屈巴巴的神情,开始告状。 “子安,您可得好好管管!” “下官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他竟敢如此怠慢!这传出去,你们刑部的脸面何在?” 沈晏端起桌上的茶盏,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青瓷杯,轻轻呷了一口。 眼底笑意更深了些,氤氲在朦胧的茶气后,却偏偏不说话。 那模样,分明是默许了澄心的“嚣张”行为。 傅简堂一看这情形,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得,这位爷也是个护短的。 他悻悻然收回伸了一半的手,不满地撇了撇嘴,小声嘟囔。 “行,行,行!” “算你们主仆厉害!” 他重重一甩袖子,鼻孔里哼出一股气。 “不就是四明街么?” “小爷我现在就去!” 傅简堂咬牙切齿,心里却已经开始盘算要买多少。 四明街,人声鼎沸,车水马龙,比过年还热闹几分。 傅简堂一袭青色便袍,摇着玉骨扇,挤在看热闹的人堆里。 他刚到,就听见两道声嘶力竭的叫嚷。 “糖铺!糖铺开张大吉!” “东家自掏腰包,全场八折!八折!” 掌柜站在糖铺门口,脖子涨得通红。 对面,蒸蛋糕铺子门口,另一个精瘦的掌柜叉着腰,毫不示弱。 “各位父老乡亲,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小店新开张,买三送一!买三送一啊!” 声音尖细,却穿透力十足。 周遭百姓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更有那好事者,不知从哪摸出把瓜子,“咔嚓咔嚓”嗑得正香。 糖铺掌柜一听对面叫板,脸顿时拉得老长。 他眼珠一转,扯着嗓子吼。 “八折算什么!” “今儿个,买一两糖,送一颗!全场糖果,随便挑,随便选!” “嘿!”蛋糕铺掌柜冷笑一声,双手往胸前一抱。 “你送一颗?我送俩!” “买五送二!买五个送二个!”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和叫好声。 傅简堂看得津津有味,这种当街对垒的阵仗,他可轻易见不着。 他用扇子柄轻轻碰了碰身边一个牵着娃儿的妇人。 “大嫂,这两家掌柜的是怎么了?” “瞧这架势,莫不是有仇?” 那妇人正踮着脚尖往蛋糕铺里瞅,闻言回头,压低了声音。 “可不是咋的!” “我刚从那糖铺过来,听说那糖铺是那位献矿的明宜县主开的。” “不过啊,这糖铺掌柜,跟对面那蛋糕铺子的掌柜,那可是宿敌!” “哦?”傅简堂扇子轻摇,来了兴致,微微侧过耳朵。 妇人见他有兴趣,说得更起劲了,还朝两边铺子各呶了呶嘴。 “听人说啊,他们两家,田挨着田,屋挨着屋。” “早年间,那蛋糕铺掌柜家养的狗,跑到糖铺掌柜家的菜地里……” 她顿了顿,神神秘秘地凑近了些。 “拉了泡屎!” “噗!”傅简堂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他眉梢高高挑起,眼中闪过一丝促狭。 “哦?还有这等事?” 这热闹,可比看卷宗有意思多了。 妇人话音未落,旁边一个排在前头,穿着短打,估摸着是哪家小厮。 “不对,不对!” “说是那糖铺掌柜,有天一大早开门,‘哗啦’一盆洗脚水就泼出去了!” 他比划着,活灵活现。 “好巧不巧,那蛋糕铺掌柜正好从门口经过!” “嘿,您猜怎么着?兜头盖脸,浇了个顶透!” “当场就蹦起来了!” “哎哟!”人群里又是一阵低呼,夹杂着忍俊不禁的笑声。 傅简堂摇着扇子,眼底笑意更浓。 这故事,一个比一个离奇。 “老婆子看,你们说的都不对!” 一个颤巍巍的声音挤了进来,众人回头,是个头发花白,拎着个破旧菜篮子的老太太。 老太太气喘吁吁,却一脸“我最有发言权”的笃定。 “老婆子我啊,就住他们那条巷子后头!” 她伸出枯瘦的手指,指了指远处的方向。 “听巷子里的人说啊,是那蛋糕铺的掌柜嘴馋!” “手也不老实!” “偷偷摸摸,跑到糖铺掌柜家田里,‘咔嚓咔嚓’,割了两大把嫩韭菜!” “结果呢?”老太太眼睛一瞪,声音陡然拔高。 “吃完就拉肚子!上吐下泻,折腾个半死!” “说是那韭菜,糖铺掌柜刚浇了肥,还没过劲儿呢!” “这才结下死仇!” 傅简堂听得是津津有味。 这些市井传闻,编排得有鼻子有眼,比戏台子上的故事还精彩。 他摇着扇子,眼角眉梢俱是笑意。 人群里,他还瞥见几张熟面孔。 吏部的王主事,户部的叶郎中,甚至还有翰林院的李编修。 糖铺往西数第三家铺面,是静雅茶坊。 白冰瑶的铺子。 门可罗雀,与这边两条长龙形成鲜明对比。 白冰瑶一张俏脸阴沉得能滴出水。 她死死盯着糖铺子门口攒动的人头,贝齿几乎咬碎了樱唇。 那热闹,仿佛一根根针,扎在她心上。 忽地,她又瞥见对面那家同样火爆的蛋糕铺子,正与糖铺子唱对台戏。 她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快意。 斗吧!斗得越凶越好! 最好两败俱伤! 旁边的丫鬟巧丽急得直跺脚。 “小姐!您瞧瞧,这条街的人,魂儿都被那两家勾走了!” “咱们……咱们这可怎么办啊?” 白冰瑶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火气。 她冷哼一声,斜睨着巧丽。 “慌什么!” “不过是开张头一天,图个新鲜罢了!” “你且等着!” “过几日,看他们还能蹦跶几日。” 话虽这么说,巧丽目光落在自家小姐因用力而泛白的指节上…… 转眼,第五日。 四明街的热闹,竟比头几日更盛。 蛋糕铺门前,那队伍甩出去老远,一眼望不到头。 铺子掌柜站在高脚凳上,手持铜锣“咣咣”一敲,扯着嗓子喊: “各位父老乡亲,小子有礼了!” “今儿个小店又有新花样!凡是带了娃儿来的客官,不管是公子还是千金,每位小娃娃,都送一只小风车!” 第291章 向殿下求一位帮手 人群里立刻爆发出孩童的欢呼,拽着自家大人的衣角就往前挤。 风车迎风转动,煞是好看。 对面糖铺子掌柜一瞧,眼珠子都红了。 “不能让他们独占鳌头!” 他一跺脚,也爬上板凳,声音盖过对面: “咱们铺子也不甘落后!凡是来买咱家粽子糖的姑娘小姐,就送一根金玉阁新出的发带!” “金玉阁的!货真价实!”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不少年轻女子眼睛里都冒出光来。 静雅茶坊门口。 白冰瑶依旧摇着那把绸团扇,姿态悠闲,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瞥了一眼那两条几乎要打起来的长龙,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冷笑。 “哼,新鲜劲儿还没过呢。” 她对着身旁的巧丽,声音不高不低,却带着一股子笃定。 “你且再看看,用不了几日,铺子都要关了。” 时光匆匆,又过了五日。 已是两家铺子开张的第十天。 天刚蒙蒙亮,蛋糕铺的伙计便在门口支起了小鼓,敲得“咚咚”响。 “新口味嘞——新口味嘞——” “桂花糖味儿的蒸蛋糕!独家秘制,清甜不腻,松软可口!” 一股若有似无的桂花甜香,随着晨风飘散开来,勾得人食指大动。 早早来排队的食客闻着味儿,更是翘首以盼,脖子伸得老长。 糖铺子掌柜正指挥伙计上新糖,一听这话,鼻子都快气歪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口,指着对面的蛋糕铺就骂: “好你个恬不知耻的!这是看咱们家桂花味儿的粽子糖卖得好,眼红了不是?明晃晃地偷师学艺!” 蛋糕铺掌柜闻言,不怒反笑,声音比他还洪亮几分: “哎呦喂!各位客官可听仔细了!” “对面铺那桂花糖可是要收银子的!” “咱们这桂花味儿的蒸蛋糕,今儿个,不要钱!” 他一拍胸脯,掷地有声。 “凡买五个原味儿蒸蛋糕的,就白送一个桂花味儿的尝鲜!分文不取!” “白送!” 糖铺子掌柜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咬碎了后槽牙,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像是要爆开一般。 “我们也送!我们也送!” 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 “凡买十颗粽子糖,就送一颗桂花味儿的!送!” 那声音,像是从牙缝里生生挤出来的,带着几分不甘的颤抖。 静雅茶坊内。 巧丽望着街对面那两家依旧挤得水泄不通的铺子,再回头看一眼自家空空如也、连个鬼影子都见不着的茶座,幽幽叹了口气。 “小姐……” 白冰瑶没应声。 她端坐着,手中那把精致的杭绸团扇,不知何时已被她紧紧攥住,指节泛白。 她死死盯着那两处的热闹,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 指尖用力,再用力。 “咝——” 一声细微却清晰的脆响。 扇柄处,几根名贵的蚕丝被她的指甲生生抠断,裂开一道难看的豁口。 转眼,月末已至。 四明街那两家铺子依旧是人山人海,丝毫不见颓势。 后院账房内。 账房冯先生手里的算盘珠子,简直要被他捻出火星子来。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那声音又急又密,听得一旁蛋糕铺的王掌柜和糖铺的李掌柜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突然! “啪嗒。” 算盘珠子骤停。 冯先生捏着几颗珠子,整个人僵住,眼睛瞪得像铜铃,直勾勾盯着账册上那一串墨迹未干的数字。 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王掌柜和李掌柜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半晌,冯先生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这……这不可能啊……”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先看看王掌柜,又看看李掌柜,那眼神里全是惊疑。 “许是……许是我错算了?” 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声音都有些发飘。 王掌柜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探过头:“冯先生,这数……当真?” 李掌柜也凑近,看着那数字,倒抽一口凉气。 冯先生猛地一摇头。 “再算!老夫再算一遍!”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跟那算盘拼命一般,又是一阵更为急促猛烈的“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珠子撞击的声音,几乎要掀翻屋顶。 王掌柜和李掌柜的心也跟着那珠子七上八下。 终于,又停了。 冯先生颤抖着手,用笔尖点着最后那个总数。 一模一样! 他嘴巴张了张,半天没发出声。 最终,那本账册,被送到了观山院,凌曦跟前。 凌曦接过,纤细的手指一页页翻过。 账房内那令人窒息的紧张,在她这里,化为一片云淡风轻。 她看得仔细,时不时微微颔首。 “嗯,不错。” 她终于抬起头,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目光清亮。 冯先生和两位掌柜刚要松口气,却听凌曦又道: “这个月的营收确实可观。” “既然咱们这蒸蛋糕用量如此之大,面粉与蛋的消耗想必也不少。” 惊蛰也在一旁点了头道:“冯先生,回头你跟那些供面粉与鸡蛋的商家再谈谈。” “这般大量采买,价格上,总还能再往下挪一挪。” “或者可以从外头的邻城采购一些面粉运过来……” “估摸着,这毛利还能再高些……” 冯先生:“……” …… 永寿宫 祁长安静坐窗边,手中捏着一卷书,目光却有些飘忽。 “殿下。”宫女碎步匆匆进来,声音带着一丝急切。 祁长安抬眸,淡淡“嗯”了一声。 宫女微喘:“南、南洲太子……在外求见。” “谁?”祁长安一时以为自己听岔了。 宫女连忙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清晰了些:“南洲太子苏诺殿下,正在宫外。” 祁长安挑了挑秀眉。 南洲太子?苏诺? 他又来做什么? 宫女见她沉吟,又补充道:“苏诺殿下说,备了些许薄礼,特来……特来向殿下求一位帮手。” “帮手?”祁长安眼波微转。 她的人? 她还真不知,自己身边何时藏了这等人物,能让南洲太子亲自上门求助。 “请他进来吧。” 不多时,内侍引着一人缓步入殿。 来人一身锦缎长袍,勾勒出挺拔修长的身形。 他一抬眼,殿内仿佛都因那双独特的眸子亮了几分。 紫色的瞳仁,深邃而神秘,此刻正漾着温和的笑意。 “苏诺参见公主殿下。” 男子声音清朗,带着一丝南洲特有的柔软尾音,恰到好处的恭敬,又不失储君气度。 祁长安已然起身回礼:“苏诺殿下客气了。” 她目光平静,打量着眼前的南洲太子。 “听闻殿下此来,是想向本宫寻一位帮手?” 开门见山,不喜拐弯抹角。 苏诺含笑点头。 他轻轻拍了拍手。 殿外候着的仆从立刻鱼贯而入,手中皆捧着精致的锦盒。 不过片刻,那些锦盒便在桌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苏诺抬手示意仆从退下,这才转向祁长安,紫眸中的笑意更深了些。 “些许薄礼,不成敬意。” 他嗓音温润:“不知这些,可否能换得公主殿下相助一次?” 祁长安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礼物,眸光微闪。 好大的手笔。 看来所求之事,非同小可。 她心中愈发好奇:“苏诺殿下说笑了,不知殿下究竟想要寻谁?” “又要帮什么天大的忙,竟值得殿下如此破费?” 苏诺唇角依旧噙着温和笑意,紫眸却专注地望着祁长安。 “我想请岁岁,”他声音徐缓,带着一丝奇异的认真,“去我那儿住一阵子。” 岁岁? 祁长安秀眉微蹙,歪了歪头。 这名字…… 她脑中灵光一闪,难道是她那只通体雪白的猫? 苏诺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煞有介事地点头。 “正是。” 他叹了口气,俊朗的脸上竟露出一丝苦恼:“驿馆近来鼠辈横行,扰人清静。” “我在大恒,识得的猫儿,也只有殿下的岁岁最为灵慧。” “故而,特来请殿下施以援手。” 啊? 祁长安红唇微张,彻底愣住了。 第292章 这小没良心的! 祁长安曾想过苏诺会请谁帮忙。 禁卫统领?崔姑姑?甚至……她自己? 万万没想到,这位南洲太子费尽周折,摆出这么大阵仗,竟是为了请一只猫! “喵呜~”一声慵懒的猫叫自身后传来。 只见一只雪白的猫儿,优雅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它抖了抖身子,迈着猫步,款款走到祁长安脚边。 用小脑袋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裙摆。 “不行!”祁长安回过神,想也不想,一口回绝。 斩钉截铁。 苏诺闻言,眼中笑意更浓,紫眸闪过一丝狡黠。 他故作惊讶:“哦?” “莫非……永寿宫中,也有鼠患?” “胡说!”祁长安耳根微热,瞪了他一眼。 “皇宫禁内,戒备森严,哪来的老鼠!” 她顿了顿,又理直气壮补充:“再说,岁岁它……它根本不会捉老鼠!” 这娇生惯养的祖宗,除了吃就是睡,指望它捉老鼠?简直是天方夜谭! 苏诺听罢,唇角那抹笑意愈发深邃,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公主殿下误会了。” “并非要岁岁亲自动爪。” 他慢条斯理道:“只需它屈尊,在驿馆随意走动,留下些气味便可。” 这法子……倒也说得过去。 祁长安柳眉依旧轻蹙:“其他猫儿也可,为何偏要是岁岁?” 苏诺紫眸含笑,不紧不慢地轻咳一声:“这个么……孤,略有些洁癖。” “不喜不相熟之物,入我寝殿。” 祁长安杏眼微瞪,这算什么理由! 正要再次拒绝:“不行!岁岁它怕生——” 话音未落! “喵呜~” 那只通体雪白的小东西,竟迈着优雅猫步,颠颠儿跑到苏诺脚边。 先是拿毛茸茸的小脑袋蹭了蹭他的云锦靴。 随即,噗通一声,软倒在地。 四脚朝天,露出雪白肚皮,尾巴还得意地摇了摇。 祁长安:“……” 后面的话,像被鱼刺卡住,生生咽了回去! 死猫!叛徒! 那些名贵小鱼干,往后一条也别想了! 苏诺唇边的笑意更深了,索性好整以暇地蹲下身。 修长的手指覆上猫儿柔软的肚腹,不轻不重地揉弄。 “咕噜噜……咕噜噜……” 猫儿舒服得眯起眼,喉中发出满足的呼噜,小爪子还虚虚地踩着。 祁长安看着这一人一猫“其乐融融”,胸口一阵憋闷。 这小没良心的! 她眸光微转,落在苏诺那双摸猫的手上,眼神闪了闪。 “看殿下手法如此娴熟。” 她似笑非笑,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莫非在南洲时,殿下也养了别的……” 声音微微一顿,她眼波流转,改口道:“别的猫儿?” 苏诺听罢,唇角那抹笑意愈发深邃,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公主殿下误会了。” “并非要岁岁亲自动爪。” 他慢条斯理道:“只需它屈尊,在驿馆随意走动,留下些气味便可。” 这法子……倒也说得过去。 祁长安柳眉依旧轻蹙:“其他猫儿也可,为何偏要是岁岁?” 苏诺紫眸含笑,不紧不慢地轻咳一声:“这个么……孤,略有些洁癖。” “不喜不相熟之物,入我寝殿。” 祁长安杏眼微瞪,这算什么理由! 正要再次拒绝:“不行!岁岁它怕生得很——” 话音未落! “喵呜~” 那只通体雪白的小东西,竟迈着优雅猫步,颠颠儿跑到苏诺脚边。 先是拿毛茸茸的小脑袋蹭了蹭他的云锦靴。 随即,噗通一声,软倒在地。 四脚朝天,露出雪白肚皮,尾巴还得意地摇了摇。 祁长安:“……” 后面的话,像被鱼刺卡住,生生咽了回去! 死猫!叛徒! 你那些名贵小鱼干,往后一条也别想了! 苏诺唇边的笑意更深了,索性好整以暇地蹲下身。 修长的手指覆上猫儿柔软的肚腹,不轻不重地揉弄。 “咕噜噜……咕噜噜……” 猫儿舒服得眯起眼,喉中发出满足的呼噜,小爪子还虚虚地踩着。 祁长安看着这一人一猫“其乐融融”,胸口一阵憋闷。 这小没良心的! 她眸光微转,落在苏诺那双逗猫的手上,眼神闪了闪。 “看殿下手法如此娴熟。” 她似笑非笑,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莫非在南洲时,殿下也养了别的……” 声音微微一顿,她眼波流转,改口道:“别的猫儿?” 苏诺闻言,墨玉般的眸子轻轻一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嗯。” 他应得随意,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确有一只。” 他顿了顿,眼底笑意更浓,带着几分神秘的戏谑:“一只……颇有脾性的大猫。” “若有机会,下回孤介绍你们认识。” “喵呜——!” 脚边那只雪团子突然不满地哼叫一声,小爪子还轻轻扒拉了一下苏诺的靴子,像是在抗议他提到了“别的猫”。 祁长安看着这没出息的岁岁,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谁、谁想认识你的猫!” 她别过脸,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浓浓的嫌弃。 声音虽小,苏诺却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也不点破,只微微挑眉,语气依旧温和:“如此,还请公主殿下允了岁岁,随孤去驿馆几日。” 祁长安贝齿轻咬下唇,心中天人交战。 她不情不愿地蹲下身,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捏了捏岁岁那粉嫩的小肉垫。 “岁岁,你自己说,你当真愿意跟他走?” “咕噜噜……呼噜噜……” 岁岁舒服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喉咙里发出心满意足的呼噜声,还用小脑袋主动去蹭祁长安的手指,一副“我愿意得不得了”的谄媚样。 祁长安:“……” 心,彻底凉了半截。 这小叛徒!养不熟的白眼狼! 可转念一想,总不能真让南洲太子在她大祁的驿馆里,夜夜被老鼠骚扰吧? 这要是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祁长安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什么极大的牺牲一般,摆了摆手。 “罢了!罢了!” 她语气里满是无奈:“就……就借你几天!” 苏诺唇边的笑意登时如同春水化开,深邃而惑人。 “多谢公主殿下。” 祁长安扬声朝一旁的崔姑姑吩咐。 “崔姑姑,去把岁岁平日里用惯的小毯子、小鱼干,还有它那几个宝贝碗碟,都收拾妥当了,一并让苏诺殿下带走!” 她看着苏诺将岁岁抱入怀中,那小东西竟毫不挣扎,反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好,一副乐不思蜀的模样。 祁安心头那点不舍,越发浓郁。 “你……你可得好生照看这没骨气的小东西!” 她语气僵硬地叮嘱,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黏在岁岁身上,“别饿着它,也别冻着它!” 苏诺闻言,低低失笑,声音醇厚如酒:“公主殿下尽管放心,孤省得。” 他抱着怀中温香软玉的小猫,心中却暗自盘算。 来了驿馆,还想走? 只要这只小东西一日在他驿馆,他与永寿宫这位金枝玉叶之间,便算是搭上了一条无形的线。 这线,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断的。 第293章 拱手让给那两个贱人么?! 苏诺眸光微闪,看向祁长安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届时将一些岁岁的消息送至永寿宫,引祁长安去驿馆就行。 他抱着猫,唇角笑意,深了几分。 有了岁岁这小东西在驿馆,他便有无数由头,请永寿宫这位金枝玉叶……屈尊移驾了。 祁长安目送那一人一猫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外,这才轻哼一声,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郁闷,转身回了永寿宫。 刚踏入殿内,便宫女迎上来,指着一旁角落堆着的几个精致锦盒。 “殿下,南洲太子方才送来的这些礼盒,您看……如何处置?” 祁长安随意瞥了一眼,漫不经心道:“拆了吧。” 她心不在焉:“估摸着都是送给岁岁那小东西的,瞧瞧又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别放坏了。” “是。” 宫女应声,上前小心翼翼打开其中一个最大的锦盒。 “呀——!” 一声压抑不住的低呼,带着几分惊奇。 那宫女捧着打开的锦盒,快步走到祁长安面前,声音都有些发颤:“殿下!殿下您快看!” 祁长安柳眉微蹙,略有不悦:“怎么了?一惊一乍的,成何体统!” 她垂眸望去,话音却戛然而止。 只见锦盒之中,铺着柔软的明黄色锦缎,上面静静躺着的,并非什么猫儿的吃食玩具。 而是一支流光溢彩、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的南海珍珠发钗,旁边还配着几匹色泽鲜亮、绣工精美的南洲特产云锦。 “这……”祁长安杏眼微圆。 不等她细想,旁边的宫女又接连打开了几个小些的盒子。 “殿下,这些……这些好像都是女子用的物件儿!” 一时间,殿内珠光宝气闪烁。 什么南珠耳坠、玛瑙手串、凝脂玉膏、异域熏香,还有几样造型别致、带着浓郁南洲风情的小摆件。 琳琅满目,精巧细致,哪里有半点是给猫准备的! 这分明……是送她的! 祁长安脸颊倏地一热,耳根也有些发烫。 她轻咳一声,掩饰般地别开目光,故作镇定地分析道:“许是……许是苏诺太子初来乍到,不清楚岁岁究竟喜欢什么。” “便想着,一并……讨好我这个主人罢了。” 送猫礼,顺带给主人也备一份,倒也说得过去。 宫女闻言,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殿下说的是!” 苏诺送来的东西着实不少,五花八门,瞧着倒也新奇有趣。 尤其有几样小巧玲珑的玩意儿,造型别致可爱,带着一股子南洲特有的拙朴与野趣,是大恒不常见的。 祁长安拿起一枚用不知名香木雕刻而成的小狐狸,那狐狸憨态可掬,尾巴还向上翘着,十分灵动。 她拿在手中细细摩挲,触手温润,还带着淡淡的异香。 “这个……倒是有趣得紧。” 不知不觉间,方才因岁岁那小叛徒而生的那点郁闷和不舍,竟被这些新奇别致的小玩意儿冲淡了不少。 祁长安把玩着手中的小物件,左看看,右瞧瞧,竟有些爱不释手。 一时之间,那只被“借”走、没良心的小猫,早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 没过一会儿,殿外传来细碎脚步声。 宫女疾步走了进来,屈膝道:“殿下……” 话未说完,似有些迟疑。 祁长安闻声,头也未抬,随口问:“怎么了?是苏诺殿下丢了东西么?” 宫女面色微变,刚要回话。 一道略带清冷的女声已从殿外传来:“长安这是在等谁?” 祁长安一抬眼,便吓了一跳。 只见一人身着华服,仪态万方,款款而入。 “皇姑姑!” 祁长安连忙起身行礼,“您怎么来了?” 祁照月嘴角噙着一抹淡笑,眼神却没什么温度。 “本宫路过,想着许久未来你这永寿宫了,便来瞧瞧。” 祁照月说着,目光在这殿内漫不经心扫了一眼。 “你呀,还是这般小孩心性,满屋子都是这些小东西。”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祁长安方才把玩的桌上。 那里堆着好些精致的盒子。 祁照月随意拿起其中一个雕花小木盒。 打开。 里头静静躺着一只玛瑙雕琢的小猫,憨态可掬,透着一股子伶俐可爱。 祁照月眸光微闪,心中暗自轻嗤一声。 面上却不动声色,将盒盖轻轻合上。 她放下盒子,看向祁长安,似笑非笑:“你方才,以为是谁来了?” 祁长安脸颊微红,有些不好意思。 “哦,没什么,还以为是南洲苏诺殿下。” 她指了指桌上那些盒子。 “这些东西都是他送的。” “说是驿馆里头近来有鼠患,特意借了岁岁去镇压几日。” “岁岁?”祁照月挑眉。 “是我养的小狸奴。”祁长安解释。 “呵。” 祁照月闻言,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 “堂堂南洲太子,竟连只捕鼠的猫也买不起么?” 她脸色倏地沉了下来,眼底掠过一丝阴霾。 “还需要劳动我们小公主的猫儿?” 祁长安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冷意弄得一怔:“苏诺殿下说,岁岁机灵……” 祁照月却已没了耐心听下去。 “行了,东西本宫也瞧了,你慢慢玩吧。” 她语气淡漠,转身便向外走去。 候在殿门口的喜姑见状,连忙垂首跟上。 转瞬,两人身影便消失在殿门外。 祁长安站在原地,有些莫名其妙。 皇姑姑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就真的……只是路过来逛一圈儿? 她撇撇嘴,想不明白。 算了。 祁长安很快便将这事儿到脑后,又兴致勃勃研究起那些新奇玩意儿。 永寿宫外,祁照月脚步匆匆,脸上寒意未散。 早知那南洲太子苏诺,真正有意的人是祁长安那丫头! 她何苦! 祁照月一双秀眉拧得死紧,心头那股憋闷的火气蹭蹭往上冒。 她足足在揽月宫里被关了半月之久! 若非皇太后身边的孙姑姑亲自来问话。 她至今还不知道要禁足多久。 她说当时气晕了头,全是随口胡言。 眼下后悔得很,求太后饶恕。 这才堪堪被放了出来。 在揽月宫呆得久了,骨头都要发霉。 今日好容易出来透口气,谁知在永寿宫附近,竟让她瞧见了南洲太子一行。 她心念一动,这才临时起意,说要去永寿宫探探情况。 呵。 借一只猫? 祁照月唇角勾起冷笑,带着轻蔑。 这南洲太子,倒真是有闲情逸致。 不多时,主仆二人已踏入揽月宫门。 喜姑见她脸色比去时更沉了几分,小心翼翼地劝道:“殿下,事已至此,您还是快些挑个驸马吧。” 祁照月突然脚步一停,猛地回首:“你是叫我将晏哥哥,拱手让给那两个贱人么?!” 第294章 究竟是何关系? 祁照月紧盯喜姑,眼中寒芒闪烁,却又在下一瞬,收敛了些许。 “知晓你是为我好。” 她深吸一口气,语气里满是不甘。 “我就是不甘心!” “我出身皇室,权、财、势、貌,哪个没有?” “若是母后早一步下旨,又何必让我与晏哥哥走到今日这般田地!” “殿下,噤声!” 喜姑猛地抬头,脸上血色褪尽,紧张地四下张望。 祁照月却满不在乎地一甩袖。 “怕什么?这揽月宫,还是本宫的地界!” 喜姑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涌起一股无力。 以前的殿下,何曾这般乖张? 就因为一个男人,竟变得如此……面目全非? 祁照月心头那股邪火越烧越旺,却又无处发泄。 她烦躁地来回踱了几步。 “拿本宫的鞭来!” 喜姑一听,魂都快吓飞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殿下!” 她膝行两步,抱住祁照月裙摆,声音发颤。 “奴婢知殿下心中怨忿,可青竹……青竹眼下是再也受不住了!” “这揽月宫,万万不能死人啊,殿下!” 祁照月招呼宫女取鞭的手一顿。 她缓缓垂眸,看向脚边的喜姑。 “受不住?” 她挑了挑描画精致的眉峰,语气带着一丝玩味。 “这么些鞭子,就受不住了?” 一旁捧鞭的宫女闻言,头垂得更低,身子微微发抖。 祁照月忽地勾唇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成吧。” 她轻轻巧巧吐出两个字。 “就饶了她。” 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那宫女如蒙大赦,躬身应是,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祁照月踱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夜色。 “明日,你去御膳房一趟。” 她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怒。 “做些母后爱吃的菜送去。” “再过几日便是八月十五了,本宫……想出宫赏月。” 喜姑闻言,心头蓦地一跳。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殿下这话,似乎还未说完。 揽月宫偏僻的杂房内,一灯如豆。 地上胡乱铺着一层薄被褥。 青竹赤裸着背,了无生气趴伏着,肩胛骨瘦削得骇人。 旁边,一个小宫女蘸着药膏,手腕发抖,小心翼翼往那纵横交错的鞭痕上敷。 “嘶……” 青竹猛地倒抽一口凉气,死死咬住下唇,压抑着痛苦的呻吟。 冷汗瞬间浸湿了额发。 “吱呀——” 门被推开一条缝。 另一个宫女端着水碗,脚步轻得像猫。 “青竹,喝点水。” 她将水碗凑到青竹干裂的唇边,低声又说了几句,这才端着空碗悄声退出。 门,轻轻带上。 门外,执灯的小太监一张脸皱成了苦瓜。 他轻轻叹气:“殿下这喜怒无常的,我这心啊,天天悬着,真怕……” 送水的宫女也拧着眉,压低声音:“谁说不是呢?” 她回头看一眼紧闭的房门,心有余悸。 “今儿殿下还说青竹这般就受不住了?” “可我刚瞧见,那背上……新伤叠旧伤,血肉模糊,没一块好地儿!” “那鞭痕,看着都瘆人,痂都结了又裂,裂了又伤!” 小太监听得直哆嗦:“若是我……早就不想活了。” “青竹不会死的。”宫女向门里瞥了一眼,眼神复杂。 “她家还有个年迈的奶奶,还有个小弟,她还想着到了年纪出宫给奶奶尽孝,她不会死的。” “况且……殿下也不会让她轻易死。” “她那张脸,肖似明宜县主。” “殿下留着她,就是为了出气。” 小太监听罢,喉头哽了哽,最终只能重重叹出一声,融入这深宫的夜色。 …… 次日,祁照月步出慈宁宫的大门。 她一袭宫装,裙摆摇曳:“喜姑。” 身后紧跟着的喜姑忙应:“殿下,方才皇太后不恩准您出宫赏灯,也是为了殿下的安全着想。” 祁照月冷哼一声,没有回答,反说道:“本宫想去藏书阁静静心,看看书。” 喜姑欲言又止。 祁照月脚步一顿,停在一处岔路口。 不远处,藏书阁巍峨的檐角在日光下泛着古旧的光泽。 她目光瞟向阁楼方向,忽地看到了什么,唇角勾起一抹浅笑。 “对了,喜姑。” “看书怎能不燃香?” “你去将前些时日母后赏的那盒‘静神香’取来,本宫要在藏书阁多待一会儿。” 喜姑一听,觉得在理:“是,殿下稍候,老奴去去就回。” 她福了福身,匆匆往揽月宫方向去了。 看着喜姑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祁照月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算计。 她转头,对不远处廊柱下侍立的一个小太监招了招手。 那小太监见状,忙不迭小跑过来,垂首躬身。 “殿下有何吩咐?” 祁照月凑近他,压低了声音,飞快地交代了几句。 小太监连连点头,得了令,一溜烟儿地去了。 祁照月这才仪态万方地迈步走向藏书阁。 藏书阁内,檀香木的书架散发着淡淡墨香。 光线从雕花窗棂透入,照得空气中细小的尘埃飞舞。 祁照月随意抽出一本诗集,指尖拂过微黄的书页,发出沙沙的轻响。 她看似在看书,眼角余光却不时扫向入口。 不多时,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一个身着禁卫服饰的男子出现在门口,身形挺拔,面容普通,眼神却透着几分精明。 “殿下召见,有何要事?”男子单膝跪地,声音沉稳。 藏书阁内愈发安静,只余祁照月不紧不慢的翻书声。 “哗啦——” 她合上书卷,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人身上,似笑非笑。 “陈副禁卫?” 陈平头垂得更低:“是,末将陈平,参见公主殿下。” 祁照月盯着他,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先前湖心小楼之事,多亏了你帮本宫。” 她顿了顿,语气意味深长。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啊。” 陈平身子微微一震,立刻道:“殿下言重!” “为殿下分忧,是小的本份,不敢居功。” 祁照月唇角那抹笑意加深,眼中却无半分暖意。 “陈副禁卫,本宫瞧着,你与喜姑倒是走得极近。” 她声音柔得像三月春风,听在陈平耳中却似腊月寒冰。 “你们……究竟是何关系?” 那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丝探究。 陈平心中猛地“咯噔”一下,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 第295章 向凌姑娘请教一二 一瞬间,陈平心头闪过很多。 可他与喜姑的关系,如今知晓的人,可谓少之又少。 便算是知晓了,也不会猜到过去之事。 他强自镇定,声音平稳:“回殿下。” “喜姑姑与小的,是同乡。” “差不多前后脚入的宫。” “平日里,不过是偶尔说几句家乡话,一解思乡之苦罢了。” 这番说辞,滴水不漏。 “哦?是吗?” 祁照月轻笑一声,尾音上挑,显然不信。 她纤细的手指轻轻叩击着书案,发出笃笃轻响。 每一声,都像踩在陈平紧绷的神经上。 她瞥了眼窗外,心下盘算。 喜姑怕是快回来了。 耽搁久了,反倒不美。 祁照月敛了探究的神色,唇边笑意依旧。 “既然陈副禁卫如此忠心。” “那,再帮本宫一个小忙,如何?” 陈平心头一凛,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殿下但有吩咐,万死不辞。” 祁照月笑得开心,有些东西宫里头不好准备。 …… 靖远王府 一方小几,热气腾腾的香茗,还有几碟精致糕点。 秦老太君拈起一块云朵般暄软的蒸蛋糕,咬一口,眼睛倏地亮了。 “唔,凌丫头这手艺,真是绝了!” 老太君眉眼舒展,笑意从眼角一直漾到唇边。 “这蒸蛋糕,又香又软,甜而不腻,老婆子我啊,就好这口!” 旁边坐着的秦大夫人,一身家常锦缎衣裳,闻言也掩唇笑起来。 “可不是嘛,母亲。” “这蒸蛋糕,如今可是咱们府里的新宠。” 她眼角含笑,望向凌曦:“凌丫头,你不知道,隔三岔五,我就得差人去你那铺子买。” “府里上上下下,哪个不爱吃?” 凌曦坐在下首,闻言浅浅一笑,梨涡若隐若现。 “夫人说笑了。” “往后我与铺子掌柜说一声,让他们定期给王府送来便是。” 秦大夫人摆摆手,笑意更深:“哎,怎么能说是麻烦!” “与人送跟差人去买,是两回事。” “主要呀,也是为了听听你那两个铺子的趣事儿!” 她说着,促狭地眨眨眼,满脸都是看好戏的开心。 凌曦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了眼睫。 “让老太君和大夫人见笑了。” “不过是一些引人注意的小手段罢了。” 秦老太君放下手中的银签,目光灼灼看着凌曦。 “凌丫头这话可就谦虚了。” “什么小手段?我看是神来之笔!” 老太君一拍大腿,精神矍铄。 “眼下你那两个铺子,可成了京城中最热闹的地儿了!” “我听人说啊,去你铺子的人,一半是买东西,另一半,纯粹是去瞧热闹的!” 秦老太君说得兴致勃勃,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 凌曦心头微微一松。 她先前还真有些担心,怕老太君知晓了她那些“营销手段”,会觉得是旁门左道,上不得台面。 毕竟,老人家们大多讲究个稳妥持重。 没想到…… 秦老太君不仅不觉得,反而听得津津有味,眼神里满是赞赏。 “说说,都说说,老婆子我也想听听,你们这些年轻人,是怎么把生意做得这么红火的!” 老太君身体微微前倾,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凌曦看着老太君眼中闪烁的光彩,那份担忧彻底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理解的温暖。 她抿唇一笑,也不再过分谦虚。 “既如此,那曦儿便说些铺子里的趣闻,给老太君和大伯母解解闷。” 秦大夫人也笑着凑趣:“快说快说,我可好奇着呢!” 暖阁内,一时间笑语盈盈,气氛融洽极了。 晚膳时分,秦老太君留了她用膳。 忽听门外一阵喧闹,两个身影旋风似的冲了进来。 “祖母!母亲!我们回来啦!” 正是秦鹏、秦旭两个半大小子,刚从学堂归家。 一进门,瞧见凌曦,两人眼睛一亮,又瞅见桌上还剩几块凌曦带来的蒸蛋糕,更是喜笑颜开。 秦鹏手快,已捏了一块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呜……还是凌姐姐做的蒸蛋糕最好吃!” 秦旭也不甘落后,连连点头:“没错没错!比御膳房的点心都强!” 秦老太君嗔怪地瞪了他们一眼:“没规矩!先见过你凌姐姐。” 两兄弟这才收敛了些,嘻嘻哈哈地给凌曦行礼问好。 “凌姐姐安好!” 凌曦笑着颔首。 用膳间,秦鹏放下筷子,绘声绘色道:“祖母,您是不知道,今日学堂里可热闹了!” “王夫子让我们默写,李同窗把‘锲而不舍’写成了‘锲而不舌’,被夫子罚抄了一百遍!哈哈哈!” 秦旭抢着接话:“还有呢!王同窗上课打瞌睡,被夫子用戒尺敲了脑袋,结果他猛地站起来,把砚台都给撞翻了,墨汁洒了夫子一身!” 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把学堂里的趣事说得活灵活现,一个模仿夫子吹胡子瞪眼,一个学同窗的窘态百出。 真真像一对在茶楼里说相声的搭子。 逗得秦老太君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哎哟喂,我这两个小活宝哟!” 秦大夫人也是忍俊不禁,直说这两个孩子顽皮。 一时间,厅内笑语晏晏,温馨和乐。 夜色渐深,一弯新月悄然爬上柳梢头。 凌曦见时辰不早,便起身告辞。 话音刚落,一道挺拔的身影迈入厅中,正是秦捷。 “祖母,孙儿给您请安。” 秦老太君一见大孙子,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她笑吟吟地抬手指着秦捷,对凌曦道:“捷儿,正好,你送送凌丫头。” 凌曦刚想说不必,又想起上回,此时推辞反而显得矫情,便落落大方地福了福身。 “那便有劳靖远王了。” 秦捷深邃的目光落在凌曦脸上,微微颔首,声音清朗:“凌姑娘不必客气。” 两人并肩缓步走出正厅,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暖阁内,灯火依旧明亮。 秦老太君缓缓收回远眺的目光,与身旁的秦大夫人对视一眼。 笑了起来。 夜风微凉,秦捷掌着一盏风灯,在前引路,光晕在他清隽的侧脸跳跃。 凌曦落后半步,安静跟着。 两人之间,一时无话。 “凌姑娘,”秦捷忽地开口,“你那两家铺子,着实新奇。” “不止好吃,也很有意思,我衙中几个僚属也常去光顾。” 凌曦唇角微扬,夜色难掩那抹浅笑:“他们喜欢就好。” 秦捷脚步微顿,风灯的光映亮他深邃眼眸。 “凌姑娘,可有偏爱之物?” “嗯?” 凌曦一怔,这话锋转得猝不及防。 秦捷轻咳一声,目光望向前方夜色,语气却多了几分认真。 “不瞒姑娘,我……心悦一位姑娘。” 他声音微沉:“想送些礼物与她,却总不知她的喜好。” “我相识的姑娘不多,母亲她们……年岁不同,喜好自然也大相径庭。” “所以,想借此机会,向凌姑娘请教一二。” 凌曦眼底划过一丝讶异。 靖远王,这是在向她讨教送礼之道? 第296章 你怎么在这里?! 凌曦眨了眨眼,敛去眸中神色。 “这个……各人喜好,怕是不同?” 秦捷点点头,目光恳切:“但说无妨。” 凌曦略一沉吟。 若论自己,自然最爱旅行,还有……钱。 这话却不好直言。 万一秦捷喜欢的女子不喜这些呢? 还是说些大众的,安全。 遂斟酌着开口:“寻常女子,无非是些漂亮首饰,时新的衣裳料子……” 她顿了顿,补充道:“再有,便是些精致的摆件,或稀奇有趣的小玩意儿。” 这些,若放在现代,可都是价值不菲的古董啊!她心底暗道,眼神不由晶亮几分。 秦捷静静听着,末了,轻轻颔首。 “首饰,衣料,摆件,新奇玩意儿……”他低声复述,似已牢牢记入心中。 秦捷点了头:“那……不寻常的呢?” 凌曦怔了一瞬,继续道,“也不能说不寻常。” “譬如昭昭,她就喜欢骑马射猎,整日舞刀弄枪,对那些珠钗首饰反而不屑一顾。” “还有长安那丫头。” “除了吃,大约就只爱她那只白狸奴了,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她掰着手指,似在兴致勃勃地举例。 “还有……” “那你呢?” 秦捷不轻不重,打断了她的话头。 “嗯?” 凌曦一怔,后面的话尽数卡在了喉咙。 她诧异抬眸,望向秦捷。 夜色朦胧,他眸光却清亮,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正专注看着她。 “凌姑娘,喜欢什么?” 他又问了一遍,语气认真,不像随意调侃。 她笑得眉眼弯弯:“我啊?” “我喜欢自由!” 无拘无束,天高任鸟飞那种。 “当然,还有银子!”她顿了顿,补充得理直气壮。 越多越好!能让她躺平数钱那种! 秦捷闻言,先是微微一愣。 旋即,眼底笑意加深,忍不住失笑。 “嗯。” “你方才说的那些,我都记下了。” 凌曦亦回之一笑,心道这位靖远王瞧着冷肃,倒也颇为细心。 更加好奇对方喜欢的那位姑娘,是何方神圣。 送到靖远王府门前,凌曦便说想自行回沈府。 毕竟天子脚下,京城治安一向不错。 近来又有他国使团在京,各处巡查本就严密了许多。 若真出了什么事儿,圣上怕不是要把负责官员的脑袋都拧下来。 可秦捷依旧坚持策马,将凌曦送了一程。 直至遥遥望见沈府大门,以及门前悬挂的灯笼,他方才勒住缰绳。 …… 不出两日,揽月宫里便炸开了锅。 “听说了吗?殿下居然放青竹出宫了!” 一个小宫女压低声音,满脸不可思议。 另一个凑过来:“怎么可能?青竹她……” 话没说完,但意思都懂。 那个因着几分肖似明宜县主,被殿下百般磋磨的青竹? “千真万确!说是殿下亲自去太后娘娘跟前求的恩典。” “殿下说,之前是她魔怔了,见青竹那张脸便心烦意乱。” “如今想开了,也看淡了。” “还说……说要潜心静气,好好为自己挑个驸马呢。” 这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 “真的假的?殿下不喜欢沈大人了?” “青竹可算是苦尽甘来了!听说殿下还赏了不少东西呢!” “谁说不是呀!” 揽月宫的宫女太监们,这些日子哪个不是提心吊胆? 如今听闻此言,不由都暗暗舒了口长气。 连带着,周遭的空气似乎都轻快了几分。 喜姑站在廊下,听着小宫女们的议论,那颗悬着的心,也跟着微微放下了些。 殿下,似乎真的有些不一样了。 可她眉心微蹙,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那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像一层薄纱,朦朦胧胧。 到底问题出在哪儿,她也说不上来。 她只知道,祁照月不仅放了青竹,还给她添了不少压箱底的银子。 “说是足够青竹一家子,在外头寻个干净的小院,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了。” 小宫女们羡慕不已。 喜姑却望着殿内方向,眸光深沉。 殿下此举,当真只是想开了? …… 八月十五,月满京华。 街市上人潮如织,灯火似昼。 各色花灯琳琅满目,小食香气四溢,诱得人腹中馋虫蠢蠢欲动。 猜灯谜的摊子前挤满了人,呼喝叫好声此起彼伏。 河边亦有不少人正虔诚地放着莲花灯,烛光点点,承载心愿顺流而去。 喧闹声,欢笑声,不绝于耳。 沈晏今日难得换了身低调的玄青常服,月华流转其上,更添几分清隽雅致,褪去了平日刑部侍郎的冷硬官威。 凌曦亦是一身浅杏色素裙,发间只简简单单簪了支羊脂玉兰花簪。 两人并肩缓行,偶尔目光交汇,皆是浅浅笑意。 街边一个杂耍班子正卖力表演着喷火吞剑的绝活,引来围观百姓阵阵喝彩。 凌曦看得有趣,小声点评:“这火喷得可真旺,也不怕燎了胡子。” 沈晏闻言,侧头看她,见她眼底闪着兴奋的光,唇角不自觉也噙了丝笑意,清浅柔和。 忽然,凌曦感觉自己的裙摆被人轻轻一拽。 她下意识垂眸看去。 只见一个粉雕玉琢般的小童子,正仰着一张白胖胖的小脸。 他手里高高举着一根锦鲤糖人,咧着小嘴,冲她“嘿嘿”一笑,露出两颗刚刚冒头的小米牙,可爱得紧。 “凌姐姐~” 声音稚嫩,甜糯得像他手里的糖人。 凌曦一愣,随即认了出来,眼底闪过一丝讶然。 “咦?峥儿?” 她惊喜地弯下腰,声音不自觉放柔,“你怎么在这里?!” 不等小家伙回答,沈晏已面带温和笑意,自然而然地弯腰,将小家伙一把抱了起来。 “沈……沈叔叔!”小家伙到了沈晏怀里,搂着他的脖子奶声奶气地喊。 凌曦轻轻捏了捏他肉嘟嘟的小胖手,温声问道:“你阿姐、阿娘呢?还是嬷嬷带你出来的?” 她说着,目光越过小家伙的肩头,朝他身后的人群里探去,试图寻找他家大人的身影。 这般热闹的街市,一个小孩子乱跑,可是危险得很。 “唉哟,唉哟!对不住,让让,麻烦让让!” 一个略显焦急、带着几分喘息的声音自身后的人群中传来。 话音未落,人群被挤开一条缝,一个身形微胖、穿着普通青布仆妇衣裳的妇人满头大汗地挤了进来。 她一眼瞧见被沈晏抱在怀里,正啃着糖人尾巴的小公子,顿时像见了救星,整个人都松了老大一口气。 “哎哟喂,我的小祖宗!你可让奴婢好找啊!” 妇人几步抢上前来,抚着胸口,语气里满是后怕与庆幸,声音都带了点颤。 “方才奴婢付个银子的功夫,一转眼,您就不见了影儿,可吓死奴婢了!” “这要是走丢了,奴婢这条老命可就赔进去了!” 目光触及沈晏与凌曦时,那妇人眼神骤然一缩:“奴婢……奴婢给二位贵人请安了。” 沈晏只淡淡虚抬了下手,示意她不必多礼:“此地人多眼杂,先出去再说。” 嬷嬷哪敢不从,连声应是。 “你个小屁孩儿!” 一道清脆又带着几分戏谑的女声自身后的人群中传来。 “我就说定是瞧见哪个熟人了,才一溜烟跑得没影儿!” 话音未落,人群被轻轻拨开,一道靓丽的身影已然俏生生立在眼前。 凌曦眼前倏地一亮。 第297章 恩,怕了 谢昭昭今日穿了一袭耀眼的石榴红窄袖骑马装,明艳夺目。 她身后还跟着两人。 一人身形颀长,着一身月白色暗纹锦袍,气势凛人。 另一人一身宝蓝绸直裰,一柄玉骨折扇摇得风声水起。 凌曦与沈晏正要依着规矩屈膝行礼。 “唉——”祁长泽见状,含笑抬手,及时虚扶了一把。 “今日微服在外,不必拘这些虚礼。” 祁长泽已是十分熟稔地从沈晏怀里将谢峥接了过去。 那小家伙到了他怀里,竟也乖觉得很,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扒拉着他的衣襟。 谢昭昭几步上前,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捏了捏弟弟那肉嘟嘟、吹弹可破的小胖脸蛋儿。 “啧啧,瞧瞧这小脸圆的。”她语气带着几分夸张的嫌弃,眼底却满是掩不住的宠溺。 “真要是给弄丢了,”她煞有介事地顿了顿,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咱们大概只能去东街的猪肉摊子上寻了。” 她还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厚度:“这么嫩,这么白,肯定能卖不少银子呢!” 谢峥被自家姐姐捏得小嘴一嘟,两腮鼓鼓的,像一只生气的小河豚。 他用力挣开姐姐作怪的手指,仰着小脑袋,气呼呼地大声反驳:“峥儿不是猪!” 那奶声奶气又一本正经的小模样,逗得旁边几人皆是忍俊不禁。 连沈晏那素来清冷的唇角,也似乎微微扬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 谢昭昭亲昵地挽上凌曦的胳膊,眉眼弯弯。 “咱们走快些,前头还有套圈和猜灯谜呢!” 凌曦唇角亦是扬起。 这还是她第一次正儿八经逛古代的夜市,与电视里那加了滤镜的景象不同。 目之所及,皆是琳琅,鼻尖萦绕,尽是百味。 捏糖人的老汉吹出栩栩如生的小兽,卖花灯的小贩将彩纸扎成芙蓉牡丹。 祁长泽抱着谢峥,不紧不慢地跟在两位姑娘身后。 方才被姐姐调侃了一通,谢峥小嘴还微微撅着,此刻被祁长泽揽在怀里,倒也安分。 他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骨碌碌转着,看看这个摊子新奇,瞧瞧那个玩意儿有趣,肉乎乎的小手攀着祁长泽的肩膀。 忽然,他张开小嘴,“咔嚓”一声,便将那锦鲤糖人的尾巴给咬掉了。 傅简堂依旧摇着他那把骚包的玉骨折扇,与沈晏并肩而行,落在队伍最后。 沈晏的目光掠过前方凌曦的背影,最终落在祁长泽身上,眉心微微一拢。 “殿下怎么与你们在一处?” 傅简堂手中折扇轻摇,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冷梅香:“我若说是街头偶遇,沈大人可信?” 沈晏眸光平静无波,淡淡摇了摇头。 这京城再大,能让堂堂太子“偶遇”,他是不信的。 电光火石间,他想起近日宫中隐约的传闻。 “听闻近日,皇后娘娘有意为殿下择妃?” 傅简堂“嗯”了一声,拖长了尾音:“确有此事……” 尾音刚落,他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猛然醒过神。 “等等!” 他压低了嗓子,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可思议:“你这话的意思……是说殿下他,看上了昭昭?” 沈晏只淡淡瞥了他一眼:“不够明显?” 傅简堂一噎,差点咬到自己舌头。 他张了张嘴,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巴巴道:“很……很明显吗?” 他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沈晏看着他,像是在反问“还不明显吗”? 傅简堂却静默下来,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的桃花眼此刻沉凝一片,手中的玉骨折扇也忘了摇。 若说谢家能出一位太子妃…… 他眉头微皱。 对谢柏永而言,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真要论起来,傅家作为傅盈秀的母家,与皇室也能更亲近一层。 这其中的好处,不言而喻。 只是…… 傅简堂脑海中清晰浮现出谢昭昭那张扬明媚,不染尘埃的笑脸。 那丫头,从小野惯了,最喜自在。 宫里头那四四方方的天,那不见光的深深庭院…… 她受得住么? 傅简堂无声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罢了。 那丫头向来有自己的主意。 他重新摇起折扇,眉眼间又恢复了几分平日的散漫不羁。 若是昭昭当真想清楚了,愿意走这条路,他这个做舅舅的,自然鼎力支持,乐见其成。 傅简堂那边心思百转,凌曦与谢昭昭却早被琳琅满目的小摊勾去了魂。 “这个!虎大王!” 谢昭昭一眼相中个威风凛凛的猛虎面具,直接往脸上一扣,学着虎啸嗷呜一声。 凌曦忍俊不禁,目光落在一个狐狸面具上。 那狐狸眼波流转,媚态横生,额心一点嫣红牡丹花钿,瞧着分外别致。 摊主是个乐呵呵的老头,见她驻足,忙不迭道:“姑娘好眼力!” “这狐狸美人面具,瞧着满大街都是差不离的款。” “可我这只,额心的牡丹花钿,可是我家老婆子亲手描的,一笔一划,就这一份!” “配姑娘你,正好!” 谢昭昭见凌曦爱不释手,豪爽地掏出银子:“老板,这个,还有那个虎大王,都要了!” 她一把将狐狸面具塞给凌曦,拉着她便朝不远处的灯谜区跑去:“快走快走,猜灯谜去!” 二人笑闹着,行至一处石桥边。 凌曦目光随意朝远处一扫,脚步却倏地顿住了。 她下意识拉了拉谢昭昭的袖子,声音有些不确定:“昭昭,你看……那人,是不是长安?” 谢昭昭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只见不远处另一座灯火阑珊的小桥上,一道纤细身影正抱着只雪白的小猫,温柔抚摸。 而她身旁,赫然立着一位身形高大挺拔的男子。 虽隔着些距离,但那打扮…… “南洲太子苏诺?!” 谢昭昭倒抽一口凉气,失声道:“他怎么会与长安在一处?!”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祁长泽温和的嗓音,他怀里还抱着小谢峥:“长安?长安怎么了?” 谢昭昭身子一僵,急忙拉了下凌曦的袖子,脸上挤出个笑:“没事没事。” “我跟凌曦说,要是长安也出来玩儿,那该多好呀。” 凌曦何等玲珑心思,立刻会意,忙点头附和:“对对!人多热闹!” 苏诺曾经救过祁长安,况且此回也是为了两国结盟一事,必定不会伤害她。 况且方才她看得分明,那祁长安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她有些印象,是宫里的禁卫。 看来也是经了宫中的应允。 若是私会,哪能带禁卫? 祁长泽未多想,只当女儿家说笑。 傅简堂眸光锐利,朝着方才谢昭昭与凌曦凝视的方向望去。 夜色深浓,花灯璀璨,人影幢幢,方才那桥上,没有熟悉的身影。 “看什么呢,舅舅!” 谢昭昭已回过神,嘿嘿一笑,指着前方最热闹的灯谜摊子。 “猜灯谜去,快!” 她不由分说,拉起凌曦便是一阵风似的往前冲,娇小的身影灵活地在人群中穿梭。 凌曦被她拽着,只觉眼前各色花灯与人影飞速倒退。 京城最大的灯谜摊前,果然是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男女老少的欢笑声、议论声、高声报谜底的声音,汇成一片喧闹的潮。 “让让,让让!” 谢昭昭拉着凌曦,仗着身形娇俏,硬是从人缝里往最前头挤。 一个没留神,撞上了一女子的肩膀。 “哎哟!谁不长眼睛!”抱怨声传来。 谢昭昭,正要说对不住,看清来人,随即乐了。 “白冰瑶,怎么是你?!” 白冰瑶手上提着面具,另一只手正揉着被撞到的肩头,秀眉蹙起,满面不悦。 她杏眼圆睁,怒气冲冲,待看清是谢昭昭,脸上的火气瞬间弱了三分。 “郡主,”她扯出一丝笑,略带几分刻意,“您也对这灯谜感兴趣?” 目光一转,落在谢昭昭身后的凌曦身上,白冰瑶眼底闪过一丝错愕与不悦。 “凌……你怎么也在这儿?” 她看了看凌曦身上的衣裳,又瞧了瞧自己的。 晦气,连衣裳制式与颜色都差不多! 回府后就把这身全给烧了! 凌曦眉梢都未抬一下,权当没听见。 这女人,阴魂不散。 谢昭昭可不惯着她,下巴微扬:“你能在这儿,她为何不能?” 白冰瑶被她这么一抢白,顿时噎住。 她眼珠子在那些悬挂的灯谜与凌曦之间滴溜溜转了两圈。 忽地嫣然一笑,摇着手中的团扇。 “既然这么巧遇上了,也算有缘。不若,我与凌姑娘,斗一斗这灯谜,如何?” 斗灯谜? 凌曦暗自撇嘴。 谁没事干跟她斗灯谜啊? 是这满街的花灯不够看,还是夜市的小吃不够香? 还是她闲得慌? 见凌曦默然不语,白冰瑶愈发得意。 团扇轻摇,语带挑衅:“怎么?凌姑娘莫不是怕了?早些认输,不丢人的。” 凌曦淡淡瞥了她一眼,语气平静无波。 “恩,怕了。” “什……什么?”白冰瑶一时没回过神。 她预想过凌曦的羞恼、反唇相讥,甚至拂袖而去,却独独没料到这般干脆利落的“认怂”。 凌曦的目光看着眼前的各式各样的灯笼,漫不经心道:“白姑娘,若是耳朵不甚爽利,还是趁早延医问药才是。” “若真耽搁了病情,可就不好了。” “姓凌的——”白冰瑶瞬间涨红了脸,“你……你竟敢咒我!” 第298章 莫让血溅脏了衣裳 谢昭昭早就不耐烦了。 她一把拉过凌曦:“走了,少跟她废话!” 凌曦乐得脱身,唇角微弯。 刚一转身,却不想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哎呀!” 是个戴桃花面具的姑娘,身形娇小,被她一撞,“扑通”跌坐在地。 “姑娘,对不住!”凌曦忙伸手去扶。 那姑娘受惊小鹿般,猛地后缩。 她连连摇手,声若蚊蚋:“没、没事……” 话音未落,便手脚并用爬起,头也不回跑进人群深处。 凌曦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微微一怔。 匆匆一瞥,面具下的半张脸……好熟。 尤其是那小巧的下巴和抿紧的唇。 “姓凌的!你给我说清楚!” 身后,白冰瑶尖声追来,用力拽住凌曦衣袖。 凌曦蹙眉,真是狗皮膏药。 “说清楚!你是真怕了,还是故意耍我?!”白冰瑶气急败坏,脸涨得更红。 就在这时,不远处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中了!中了!这位公子猜中了!” 灯谜被解,人群兴奋地往前涌动。 两人本就站不稳,被人潮一推。 “啊!” 凌曦和白冰瑶身子一歪,竟撞在了一起。 “啪嗒——啪嗒——” 两声轻响,两人手上的面具齐齐掉落在地。 周遭瞬间安静了一瞬,随即又被更大的喧闹淹没。 “呵,真是热闹。”一道男声响起,带着几分看好戏的悠然。 凌曦抬眼望去。 一人缓步走来,玄色锦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怀中还抱着个小小身影。 正是祁长泽。 他怀里的谢峥正“咔哧咔哧”啃着糖人鱼头,小嘴晶亮。 祁长泽目光淡淡扫过地上散落的面具,又看向不依不饶的白冰瑶和略显无奈的凌曦,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未想在这儿,还能遇着白小姐。” 祁长泽话音刚落。 白冰瑶一个激灵,魂儿差点飞了。 她腿一软,便要依着宫里的规矩行大礼:“臣女……” “行了。”祁长泽声音淡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仪,“出门在外,不必多礼。” 白冰瑶心头一松,仿佛得了特赦令。 “是,多谢,臣女……臣女告退!” 她慌忙应了一声,一把拽起身旁正蹲下身子,手忙脚乱拾捡面具的丫鬟巧丽。 “走!” 巧丽被自家主子拽得一个趔趄,手里抓着一个面具,哪个是自家小姐的都来不及细看。 “主子,面具还没……” “什么面具不面具的!”白冰瑶压低声音,又急又快,“先离开这儿再说!那是太子殿下!” 巧丽倒吸一口凉气,太子?! 她再不敢多言,抱着面具,踉踉跄跄跟着白冰瑶挤出喧闹的人群。 好不容易远离了那灯谜摊子,白冰瑶才重重呼出一口气,心有余悸拍了拍胸口。 真是吓死她了! 她从巧丽手中拿过面具,想重新戴上遮掩。 入手一看,却不是她那只可爱的玉兔。 而是一张勾眼描眉的狐狸美人面具。 白冰瑶柳眉倒竖,嫌恶地撇嘴。 “哼!狐狸精戴狐狸面,倒是相配得很!” 这必是那姓凌的贱人的! 她本想将这面具狠狠摔在地上,再踩上几脚。 可目光触及面具额心,那里竟点缀着一朵怒放的嫣红牡丹花钿,精致又妩媚。 这牡丹……画得倒真是好看。 白冰瑶捏着面具的手紧了紧,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片刻,她咬了咬牙。 “罢了!” 她将那狐狸面具往脸上一罩。 “戴就戴!好歹也算占了那贱人一个面具,不算亏!” 哼,这狐狸面具,戴在她白冰瑶脸上,也比在那狐狸精脸上好看百倍! 灯谜摊子旁,人群渐渐恢复了些许秩序。 凌曦低头,拾起地上的。 一只小兔子面具。 旁边的谢昭昭凑过头来,略显嫌弃:“没事儿!待会儿再去那老丈摊上挑一个!我请客!” “好。”凌曦笑着应了。 正说着,两道身影朝着她们这边走来。 “这么开心,看来我们错过了好戏?” 傅简堂朗声笑道,他身旁的沈晏神色淡淡,目光却第一时间落在了凌曦身上。 “没错过。”凌曦浅笑着。 白冰瑶算什么好戏。 谢昭昭目光扫过摊上琳琅满目的灯谜,兴致盎然:“就是就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咱们也来猜几个?” 几人相视一笑,便也加入了猜灯谜的行列。 灯谜摊主是个和气的老丈,见他们气度不凡,更是殷勤。 不多时,几人从灯谜摊出来,手上都有收获。 谢昭昭拿着一盏六角走马灯。 灯壁上绘着仙人乘鸾图,烛火一点,画面便悠悠转动,栩栩如生。 凌曦拎着螃蟹灯。 那螃蟹灯做得活灵活现,两只大鳌高高举起,憨态可掬。 谢峥手里也捧着一个圆滚滚的手鞠灯。 那手鞠灯做得精巧,任凭灯笼如何翻转晃动,里面的烛火始终稳稳朝上。 他咯咯笑着,玩得不亦乐乎。 夜色更浓,不远处,与这通明喧嚣仅一墙之隔的暗巷。 巷内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唯有几缕被风吹得变了调的说话声,鬼祟地逸散出来。 “就是她!”一个女声响起,“戴着狐狸脸儿,额心画牡丹花钿的那个!” “我瞧得真真的,那面具,整个灯市找不出第二个!” “她身上穿的,是浅杏色的裙子,发髻上,还簪了根玉簪!” “嗯。”另一个男声接话,声音像是淬了寒冰。 “动手的时候,你机灵些,躲远点。” “莫让血溅脏了衣裳。” 第299章 你们找错人了! “恩。”女子应了,随即道,“公主吩咐的事,都一一照办了。” “往后奴婢和宫里头,再没半分干系。” 男子恩了一声,没有再言语。 巷子里静默了数息,空气沉闷得像要滴出水来。 那男子忽然开口:“你往后,作何打算?” 女子声音低了下去:“阿婆和弟弟已先行回乡。” “只要今晚得手,我便连夜出城。” “这辈子……再不进这吃人的京城了!” “也好。”男子淡淡道,“你也该改口,莫自称奴婢了。” 女子恩了一声,抬头望向星月,将一颗药丸含入口中道:“走罢,最后一步了。” 街市上,白冰瑶戴着狐狸美人面,手提花灯,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 “哎呀,在外祖家住了大半年,闷死了!” 她轻哼一声,语气里满是娇嗔:“那小破城,一到傍晚街上连个鬼影都瞧不见,哪像这儿!” 巧丽跟在身侧,安静听着,时不时应和一两句。 白冰瑶兴致勃勃:“走走走,前面那个糖画瞧着不错!” 话音未落,远处“咻——砰!”一声巨响。 夜空中陡然炸开一朵巨大的烟花,流光溢彩,璀璨夺目。 “哇!”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 紧接着,又是几声巨响,一朵朵绚烂的烟花接连绽放,将整个夜空照得亮如白昼。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瑰丽的景象吸引。 白冰瑶也仰着头,看得痴了,满眼惊叹。 “真好看……”她下意识喃喃。 烟花一朵接一朵,仿佛永无止境。 待到一轮烟花渐歇,光芒稍黯。 白冰瑶心满意足地收回目光,一回头,却发现身边空荡荡的。 “巧丽?”她唤了一声,无人应答。 白冰瑶秀眉微蹙,目光在人群中快速扫过。 灯影幢幢,人头攒动,哪里有巧丽的身影? 她心头闪过一丝疑惑,这丫头跑哪儿去了? 莫不是去寻方便了? 可这烟花都放完快一轮了,怎的还不回来? 白冰瑶再也按捺不住,提着花灯,有些焦躁地四下张望。 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背影,一闪即逝,似乎拐进了一条巷子。 “巧丽?”她不确定地又喊了一声。 那背影,分明是巧丽! 这死丫头,跑那黑咕隆咚的地方做什么! 不会背着她偷汉子吧? 白冰瑶心中不悦,提着花灯,也跟着朝那暗巷走去。 巷口狭窄,光线骤然暗淡。 与外面灯火通明的喧嚣相比,这里幽静得可怕,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巧丽?” 白冰瑶压低了声音,试探着往里走。 巷子深处,更是漆黑一片,只有花灯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一小片地方。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突然“悉悉索索——” 一阵细微的声响从她脚边掠过。 白冰瑶浑身一僵! 那是什么东西?! 她猛地低头,借着灯光,隐约看到一只肥硕的老鼠飞快窜过,消失在墙角的阴影里。 “啊——!” 一声短促的尖叫卡在喉咙。 白冰瑶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一个大家小姐,哪里见过这般阵仗? 恐惧和怒火一瞬间冲上头顶:“巧丽!” 她再也忍不住,声音尖利起来,带着颤抖与怒意:“你给我滚出来!听到没有!” 巷子里死寂。 她尖利的声音仿佛被这黑暗吞噬,半点回响也无。 只有头顶,“咻——砰!” 又一朵烟花炸开,短暂照亮了幽深。 光影晃动间,白冰瑶眼角瞥见对面墙根,似乎蜷着个人影。 那衣料颜色,那样式…… “巧丽?” 她声音发颤,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惧。 无人应。 巷子重归黑暗,只有她手中花灯摇曳,映着她煞白的脸。 这死丫头,玩什么把戏! 她壮着胆子,一步步挪过去。 花灯光晕向下,终于照清了那张脸。 是巧丽! 可她双眼紧闭,嘴唇发紫,一动不动。 白冰瑶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样子,不会是……鬼吧?! 她脑中嗡一声,一片空白。 “巧……巧丽?” 她试探着,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见对方依旧毫无反应,她鼓起勇气,小心翼翼伸出脚,踢了踢巧丽的腿。 “喂……” 突然! 巧丽的身子像是没了骨头,软塌塌向一旁歪倒。 “砰”一声闷响。 她以一个极其扭曲古怪的姿势,瘫在了地上。 脖子……脖子好像折了! 白冰瑶瞳孔骤缩,喉咙里咯咯作响,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啧,真是主仆情深啊……”冷不丁,一个男声从她身后幽幽响起。 白冰瑶浑身鸡皮疙瘩瞬间炸起,血液都凉了半截! 背后有人! 她几乎能感觉到那人的呼吸,就拂在她的后颈。 白冰瑶脖颈僵硬得像上了锈的铁器,她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回过头。 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一个高大的黑衣男人,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手中握着一柄剑,剑已出鞘,寒光?眼,映着他毫无表情的脸。 那双眼睛,像深渊,没有一丝温度。 “啊——” 尖叫被炸响的烟花声掩盖。 白冰瑶连连后退,脚下虚浮,几乎站立不稳,手中的花灯“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火苗挣扎几下,熄灭了。 黑暗,更浓了。 “你……你不能杀我!” 她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带着哭腔。 “我、我可是白家嫡女!白文德是我爹!我是沈府未过门的儿媳……你敢动我一根汗毛,白家与沈家绝不会放过你!” 她将“白家嫡女”四个字咬得极重,这是她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 “白家嫡女?” 一道女声,从黑衣男子身后懒洋洋地传来。 “诓谁呢?”女人似乎轻笑了一下,那笑声在死寂的巷子里格外渗人。 “你头上戴的,可是市集上独一只的狐狸美人面,我可是亲眼看见你买下来的。” “还有这浅杏色衣裳,头上的玉簪……” 白冰瑶心头猛地一跳! 这面具、衣裳、玉簪…… 她脑中浮现起方才在灯谜摊上,凌曦的穿着打扮…… “你们找错人了!我不是凌曦,我是白冰瑶!” “我今日只是恰巧与她穿了同色的衣裳——” “当我们蠢么?”那女声打断她的话道,“胡乱说些别家闺秀的名字便企图活命……” “——妄想!” “不、不是……”白冰瑶不住后退,后退。 她想辩解,想说搞错了,可那男人逼近的压迫感让她舌头打结。 “装傻可没用。”男人走近了些,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嗤笑。 “这巷子,便是你的葬身之地。” 恐惧像无数只冰冷的手,紧紧攫住白冰瑶的脏。 “咚!” 她后背贴上了墙,冰冷,坚硬,无路可退。 “别躲了,凌县主。”那女子似是失去了耐心,“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今晚,只有你死,我们才能活!” 死? 他们要她死? 就因为这该死的狐狸面具,这身破裙子? “我不是!我不是凌曦!” 白冰瑶嘶吼出声,声音尖锐,带着哭腔和怨恨。 回应她的,是男子冰冷无情的眼神,和一道破空而来的剑风! “啊——!” 白冰瑶吓得魂飞魄散,尖叫都变了调,本能地紧紧闭上了眼。 可预想中的剧痛并没有降临。 耳边却骤然响起“铮——!”的一声! 兵刃相交! 白冰瑶猛地睁开双眼。 眼前,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挺拔的身影,手中长剑正死死抵住那黑衣男子的剑锋! 两个男人已经激烈地缠斗在一起,剑影翻飞,杀气弥漫。 一招一式,皆是夺命的狠绝。 黑衣男子格开对方雷霆一击的瞬间,猛地侧头,冲着女子嘶声力竭地吼道: “青竹!杀了她!” 白冰瑶脑子嗡的一声,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提起裙摆,转身就往巷子另一头没命地狂奔。 第300章 敢在我跟前动手 “将军!”又一人闯入暗巷,声音中带着几分急切。 与黑衣人缠斗的挺拔身影并未回头,只扬头示意:“追!” “是!”秦大壮便急追而去。 习武之人,夜视能力本就远超常人。 一眼便瞧见前方那追赶的女子手中握着匕首。 而最前头奔逃的女子,衣衫略显凌乱,发髻也散了几分,跑得跌跌撞撞,显然是慌不择路。 巷子里剑气激荡,杀意未消。 白冰瑶只顾着埋头狂奔,根本不敢去看身后。 “哎哟!” 她脚下一绊,不知被什么东西硌到,整个人踉跄一步,慢了一瞬! 完了! 她心中一片绝望。 眼看那持匕女子就要追上! “站住!” 秦大壮一声暴喝,身形已如猛虎般扑近,蒲扇般的大手眼看就要扣上那女子的肩头! 电光火石之间! 那女子似是背后长了眼睛,头也不回,反手便往地上一掷! “嘭——!” 一声闷响! 一团浓烈刺鼻的烟雾骤然炸开,瞬间弥漫了半条巷子! “咳咳!” 秦大壮猝不及防,被浓烟呛得一阵猛咳,眼前也是一花。 就这一恍神的功夫,那女子身形一晃,竟如泥鳅般滑进了烟雾之中,再不见踪影! “该死!”秦大壮低咒一声,追入烟雾。 白冰瑶从来都没有跑得这般快过! 胸像要炸开一般,双腿灌了铅似的沉重。 她不敢回头! 回头,便是死! 她不想死!她绝对不想死! 她什么都顾不得想,只一味顺着声音更嘈杂的方向跑着。 哪边声音更响,更热闹,她便往哪边跑! 渐渐的,眼前似乎有光亮透了过来。 越来越亮! 是街市! 她瞧见晃动的灯笼,瞧见攒动的人影了! 得救了! 白冰瑶心中涌起一股狂喜,脚下更是丝毫不敢停歇。 只要她能跑到街上! 只要她能冲进人群里! 她就安全了! 她不信,她不信那个叫青竹的女人,真敢当着街杀了她! 白冰瑶脚下发软,几乎是凭着一股求生的本能往前冲。 只要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就能彻底混入人群! “噗通!” 她腿一软,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眼看就要摔个嘴啃泥。 完了!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反而撞进一个带着淡淡清甜香气的温软所在。 “姑娘,小心!” 一道清凌凌的女声自身侧响起。 这声音…… 白冰瑶脑中“轰”的一声,像是被什么重重砸了一下。 她猛地抬头,撞进一双如星如月的眸子里。 是凌曦! “白小姐?” 凌曦也认出了她。 她借着旁边铺子漏出来的光,看清对方此刻的狼狈。 发髻散乱,钗环不整。 身上那件原本精致的衣裳,此刻沾满了灰土与不明的污渍。 袖口处更是破了一大块,露出底下雪白的肌肤,上面还蹭着血痕。 一张俏脸,此刻惨白如纸,毫无血色。 唯有那双眼睛,因着极度的惊恐,瞪得极大。 这哪里还是平日里那个高傲矜持的白家嫡女? 简直像是刚从泥地里滚出来一般。 凌曦心头一紧,正要细问。 “别以为拉个垫背的,就能活!” 一道阴恻恻的女声却自身后钻入白冰瑶耳中。 白冰瑶浑身猛地一颤,像被蝎子蛰了! 她反手死死抓住凌曦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凌曦肉里,力道大得惊人。 “她才是凌曦!她才是!” 凌曦吃痛想要甩开她,可白冰瑶抓得实在是太紧:“放开!” 争执着,白冰瑶头上的面具掉了下来。 同时“呯——” 夜空中,一朵巨大的烟花骤然炸开,绚烂夺目,一瞬间亮如白昼! 火光映照下,数步之外,一个手持匕首的女子,双眼微微睁大,死死盯住了凌曦的脸。 她的呼吸猛地一滞,瞳孔收缩。 怎么可能?她竟搞错了刺杀的对象? 不过也无妨,凌曦早晚都得死! 她将手中的匕首握得更紧。 就是这张脸! 与自己有六七分相似的眉眼轮廓。 可细看之下,骨相却精致绝伦,气质更是清冷出尘,美上何止一二分! 就是这张脸! 让她在揽月宫受尽折辱。 被祁照月那个毒妇翻来覆去地打,日夜折磨。 祁照月所有的怨气,所有的不满,都因为这张相似的脸,发泄在她身上。 说她狐媚,说她下贱,说她也配和自己抢男人! 身上那些青紫交错的伤痕,新伤叠旧伤,没有一块好皮! 凭什么?! 就因为自己长了与她相似的脸么? “啊——”青竹大吼一声,疯了一般朝着凌曦猛冲过去! 杀了她! 只要杀了她,自己就能活! 杀了她,奶奶与弟弟就都能平安无事! 杀了她!杀了她! 青竹此刻满心满眼,只剩下这三个字。 眼中猩红一片 “救命啊!”白冰瑶吓得魂飞魄散,再次尖叫起来。 她想也不想,又一次猛地拉过凌曦,将她狠狠往前一推! “别杀我——” 凌曦再次被推了个趔趄,心头火起,却已来不及反应。 那淬毒的眼神,那闪着寒芒的匕首,在她眼前急速放大! 她甚至能感受到刀锋上冰冷的杀意! 电光火,一道迅疾的红影闪过! “嘭——!”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方才还状若疯癫的青竹,像个破布娃娃般整个人横飞出去! 她重重撞在一旁的墙壁上,又无力地滑落下来,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一口鲜血喷出…… “敢在我跟前动手,当我死了?” 谢昭昭一身红衣猎猎,稳稳立在凌曦身前,面若冰霜,眸中杀机毕露。 天知道她吓成什么样! 方才谢峥说饿了,一行人本想找个地方下馆子,突然跑来个小孩,不注意将糖葫芦粘她裙上了。 无奈谢昭昭便只能拉着凌曦一起去成衣铺买一件,将就穿。 凌曦说成人铺里人多,在外头看烟花等她。 她换个衣服付了银子便寻了出来。 谁知刚拐过街角,便见那骇人一幕! 白冰瑶将凌曦反推出去。 那明晃晃的匕首,几乎就要刺进凌曦的胸口! 谢昭昭吓得一颗心都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 还好! 还好她反应快! 她盯着地上呻吟的青竹,怒火中烧,后怕不已。 谢昭昭一把拉住凌曦,急切上下打量。 “你没事吧?” “有没有伤着哪里?” 声音都带着颤。 凌曦脸色煞白,轻轻摇了摇头,显然还惊魂未定。 方才那一瞬,她真以为自己要死了。 冰冷的匕首,淬毒的眼神,此刻依旧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谢昭昭看她这模样,更是心疼又愤怒。 就在此时,秦大壮才从暗巷中追出来。 见到巷口这般情景,他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 还好,凌姑娘没事。 他目光一扫,落在地上呻吟的青竹身上。 快步上前,面无表情捡起匕首,随即又将瘫软如泥的青竹提起扔到了谢昭昭的跟前。 谢昭昭正要上前问讯青竹。 白冰瑶眼见无人留意自己,悄悄挪动脚步,一点点往后缩。 她眼珠乱转,只想趁乱逃离。 才退了一步。 “想跑?!”一声厉喝。 下一秒白冰瑶的手被拉住,被人甩倒在地上。 手心狠狠擦过地上的石子,火辣辣的疼! 白冰瑶痛呼出声。 第301章 这世道,何其不公! 谢昭昭冷笑一声,俯视着地上狼狈的白冰瑶。 “天天自诩京城闺秀,我看你这书,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白冰瑶瑟缩着,泪眼婆娑,细若蚊蚋道:“我……我不知道郡主在说些什么。” “不知道?” 谢昭昭挑眉,眼中寒光一闪。 她猛地从秦大壮手中夺过那柄匕首。 冰冷的锋刃,贴上了白冰瑶细嫩的脸颊。 “要不要我帮你好好回忆回忆?” 白冰瑶吓得魂飞魄散,尖叫:“我错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发髻散乱,钗环斜坠,脸上又是泪痕又是尘土,狼狈不堪。 “郡主饶命!我当时吓傻了,真的!我不是有心推凌姑娘的!” 她哭喊着,声音凄厉。 谢昭昭红唇勾起一抹讥讽,手上匕首却未移开分毫。 眼角余光扫向看戏的秦大壮,冷声道:“将她的手捆起来!” 秦大壮一愣,看看脚下被自己踩得动弹不得的青竹,又看看谢昭昭,面露难色。 “郡主,我……我身上没带绳子。” “啧!”谢昭昭不耐烦蹙眉,冷冽的目光扫过。 秦大壮被她看得一个激灵,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笑容。 “有!有绳子!” 他手忙脚乱解下自己的腰带。 “郡主您瞧,这个结实!” 秦大壮手上动作麻利,心里却活泛开了。 自己虽不是谢家军,可这位谢郡主可惹不得。 京城里人人道她红衣纵马,恣意张扬,喝酒比男人还爽快。 谁能想到,这在边关,是能让蛮子听名号就腿肚子抽筋的女将! 自家将军可不止一次与谢郡主联手退敌,那叫一个痛快。 她用兵,羚羊挂角,不拘一格。 是个真正说一不二,杀伐决断的主儿。 日后在边境,抬头不见低头见,自己还是识趣些好。 那边,白冰瑶被匕首吓得涕泪横流。 “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试图博取最后一丝同情。 眼神却如淬了毒,不受控制地死死瞟向一旁安然无恙的凌曦。 这个贱人! 怎么就没被捅死! 她今夜出门,花灯没了,面具丢了,就连贴身丫鬟巧丽……也死了! 她自己,更是险些被错认! 可这个凌曦呢?! 凭什么?! 沈晏宠着她,护着她! 现在连这个煞神谢昭昭也发了疯一样保她! 有人要她的命,她居然毫发无伤! 反倒是自己破了衣、破了皮! 白冰瑶越想越恨,胸口一股恶气堵着,几乎要呕出来。 再看凌曦,除了衣裙沾了些尘土,添了几个不显眼的褶子,哪里有半分狼狈?! 哪里像是从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人! 这世道,何其不公! “你推我时,手可稳得很。” 凌曦的声音突然响起,不高,却像一根冰针扎破了白冰瑶的伪装。 哭声戛然而止。 白冰瑶脸上那份梨花带雨的惊慌,瞬间凝固,化为纯粹的错愕与恐惧。 “我,我没有……” 她嘴唇哆嗦,眼神慌乱躲闪:“我……我怎么会……” 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调。 谢昭昭“嗤”地一声冷笑,美艳的脸上写满毫不掩饰的鄙夷。 “还演?” “你那点小九九,以为我们都是瞎子不成?” “正主还没开口招供,你倒先急着脱身自保!” 谢昭昭上前一步,逼视着她:“若不是做贼心虚,你跑什么?!” 白冰瑶抖得更厉害。 就在此时,暗巷深处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 “没想到京城四家之一的白家,居然养出了这么个好女儿!” 话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众人心头一凛,齐齐循声望去。 月光下,秦捷押着一个黑衣男子缓步走了出来。 那黑衣人发髻散乱,面色灰败。 右大腿上赫然一道深可见骨的剑伤,鲜血汩汩浸透了黑裤。 秦捷目光在凌曦身上飞快一转,见她安然无恙,眸色微不可察地松了松。 她没事便好。 他声音平稳,随即看向谢昭昭。 “我是听到了有人唤凌姑娘的名字,这才上前查看,未想到竟见这人欲杀白家小姐!” 说着,他眼神示意了一下地上瘫软、被秦大壮用腰带捆得结结实实的青竹。 谢昭昭鼻子里极轻地哼了一声,嘀咕道。 “还不如不救呢!” 这话说得实在是小声,几乎细不可闻。 凌曦却离得近,听了个全。 秦捷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狼狈的黑衣人。 “秦大壮,”他声线清冷,不带一丝温度,“绳子,捆上!” 秦大壮闻言,那双牛眼瞪得溜圆。 他下意识低头,瞅了瞅自己腰间。 光秃秃。 他就一根腰带呀! 他看看地上被自己腰带捆得结结实实的青竹,又看看哼哼唧唧的黑衣人,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为难。 可将军发话,军令如山。 秦大壮一咬牙,大步迈向那黑衣人,大手直接抓向对方的腰带。 黑衣人本就失血过多,此刻更是吓得一哆嗦。 “你,你干什么?!”他声音嘶哑,奋力想挣。 秦大壮被他一扭,心里也来了气,粗声喝道。 “得了!” “就你这歪瓜裂枣的样儿,爷爷我还瞧不上呢!老实点!” “行了。” 秦捷不耐地打断,他眼尖,早已瞥见巷口晃动的灯笼。 他抬手,吹了声短促的哨。 一名提着灯笼的巡夜衙卫立刻小跑过来。 “将军!” “绳子。”秦捷言简意赅。 衙卫不敢怠慢,连忙从腰间解下备用绳索。 秦大壮如蒙大赦,一把接过,三下五除二便将那黑衣人捆了个结实。 秦捷眯了眯眼,视线在地上两个刺客和惊魂未定的白冰瑶。 “刺杀朝廷命官家眷可是重罪。”他缓缓开口语气森然。 “一并押入刑狱,严加审问!” 刑狱?! 这两个字狠狠劈在青竹心上! 她瘦小的身子猛地一颤,脸上血色褪尽。 刑狱……她听说过! 那是人间炼狱,是个能让人生不如死的地方! 她好不容易才从祁照月那个毒妇手中挣扎出来,怎能,怎能又落入这般虎狼之地! 况且,况且她刺杀凌曦未成…… 她的奶奶,她的弟弟…… 若是查下去,万一,万一牵扯出祁照月…… 以祁照月的狠毒,她的家人,岂还有活路? 电光石火间,她心念已定。 青竹飞快地看了黑衣人一眼。 她骤然转向惊魂未定的白冰瑶,嘶声道:“主人!” “奴婢办事不力,先行一步!” 话音未落,她头猛地一低! 谢昭昭瞳孔骤缩,反应极快:“不好!快卸了他们下巴!” 晚了! 青竹与那黑衣人几乎同时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乌黑的血。 舌下藏毒,早已备好。 “呃……傻……” 黑衣人喉咙里咯咯作响,混着血沫,艰难吐出半个字。 秦大壮牛眼圆睁,急忙凑过耳朵。 “你说什么?” 第302章 不如直接划花你这张脸 300、301节奏有点已重修,待后台审核更新。 追更的小伙伴若是觉得上下文有些许连接不上,不用担心,重修后的大致内容差不多,继续往下看就行。 ………………………… 眼下这种场合也不太适合审问,谢昭昭决定暂时放过白冰瑶,示意衙役上前:“带回衙门。” “人又不是我杀的,凭什么绑我?!”白冰瑶尖叫,疯了一般猛地向后缩。 她伸手指着衙役头目,色厉内荏:“别碰我!” “你可知我是谁?!” “要是敢碰我一下,信不信明日我爹将你逐出衙门!” 衙役头目动作一顿,倒乐了。 “哦?”他拖长了调子,一双小眼睛里闪着光,“那敢问,您是哪位大人物啊?” 白冰瑶见他似乎被自己的气势唬住,胸口剧烈起伏,下巴抬得更高。 “我乃京城四大家,白家嫡女!” 她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仿佛这名头是免死金牌,能吓退一切牛鬼蛇神。 “怕了吧!”她冷笑起来,声音却依旧带着颤。 衙役头目眯了眯眼。 趁白冰瑶分神之际,一把抓住她的双手,用腰带死死捆住! 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显然是惯常做这种事的。 “啊——!” 白冰瑶猝不及防地发出一声尖叫。 “你……你敢!” 她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小小衙役,竟敢真的对她动手! 衙役头目打了个结,确保她挣脱不开。 心中冷哼一声。 怕?怕什么怕! 一个外强中干、脑子不清醒的世家嫡女,仗着祖上余荫,就敢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他瞧得分明,那靖远王与镇国郡主,对这白家嫡女可没什么好脸色。 况且,听方才谢郡主那番话,这婆娘居然还将别人推出去挡刀子! 真不是个东西! 呸!活该! “走!”他一手提了提似要往下掉的裤头,另一手则粗鲁地拉了白冰瑶一把。 “放开我!狗奴才!”白冰瑶破口大骂。 “等等!”白冰瑶一个趔趄,被他拖着踉踉跄跄向前。 “又怎么了?”衙役头目语气粗暴,显然耐心告罄。 她眼泪在眶里打转,声音带着哭腔:“我……我好歹是白家小姐……” 她哽咽着:“不能……不能让别人知晓我进了衙门……” “呵。”谢昭昭轻嗤。 她正弯腰,从地面拾起一个面具。 那是一张狐狸美人面。 她后头给凌曦新买的,可惜是无花钿款。 谢昭昭掸去面具上的灰尘,动作不急不缓。 视线却落在白冰瑶惨白的脸上:“这时候,倒是知晓颜面了?” 声音如针扎耳。 白冰瑶浑身一颤。 “方才推人出去挡刀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你们白府的颜面!”谢昭昭讥讽道。 “又或者,”她顿了顿,语气更冷,“是觉得,别人的命,不如你白家的脸面金贵?” 白冰瑶双唇嚅嚅,抖得不成样子。 她想反驳,想尖叫,想否认。 可谢昭昭那双眼,太冷,太透,仿佛早已看穿她所有肮脏心思。 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絮,憋得她脸颊涨红。 谢昭昭将手中的面具递给凌曦,手掌一翻,玩起了方才青竹手中的匕首。 “你方才拉凌曦挡刀,差些让她受伤,我很生气……” “如今只是绑你去衙门问讯罢了,已是便宜你了。” 她话锋一转,眼中寒意更甚:“要我看,不如直接划花你这张脸——” 说罢,身形微动,便要欺身上前。 “不!不要!”白冰瑶吓得肝胆俱裂,浑身瑟缩着连连退后,恨不得钻进墙缝里。 一直沉默的秦捷突然冷声道:“此等蠢妇,还不必脏了郡主的手。” 他上前一步,目光沉静如水,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我来。” “我愿意,我愿意去衙门!”白冰瑶的声音因恐惧而扭曲变形。 “我愿意……快……快走!” 她带着哭腔,连声催促道。 再也不顾是否有面纱、帷帽…… 只要她在街上低着些头,这么黑的天,即便遇上熟人也认不出来。 她心里这般自我安慰着,恐惧稍减,屈辱却更甚。 衙役头目示意手下。 “把这两具尸首盖了,去街口租辆板车,一并抬去衙门。” 谢昭昭拉了凌曦走到一旁,宽大的衣袖微扬,挡住了凌曦的视线,不让她瞧到一星半点儿血腥。 “莫看。”她声音依旧清冷,却带了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凌曦心中微暖,轻轻嗯了一声 “后头暗巷中,还有一具。”秦捷声音低沉。 谢昭昭眉头一皱:“还有?是谁?” 秦捷略一思索:“若我没猜错,应是白冰瑶的侍女。” “巧丽?”凌曦几乎是脱口而出。 秦捷点了头:“是唤这个名字。” 凌曦心一沉。 陪侍多年的丫鬟,就这么死了。 白冰瑶竟像个没事人一般,对巧丽的死,一句也没有过问! 从头到尾,她只在乎自己会不会丢脸,只在乎那张脸皮! 真是……可笑至极! “你怎么了?” 谢昭昭见她神色不对,声线透出一丝紧张。 “是她抓痛了你,还是哪里受了伤?” 她忙问道,目光担忧地在凌曦身上逡巡。 秦捷的眉头也不禁皱了起来。 “没有……” 凌曦缓缓摇了头,声音有些发:“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没事就好!”谢昭昭松了口气。 随后猛地一捶手心,懊恼不已:“都怪我!” “若不是我非要拉着你,说什么来买新衣裳,也不会让你平白受这份惊吓!” “说什么傻话呢!”凌曦反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意外这种事,谁也料不到。” 她还想再开口安慰谢昭昭几句,两道男声从她们身后响起。 “凌曦……” “昭昭……” 两道沉稳的男声,蓦地自身后响起。 两人齐齐回头。 第303章 她涉了桩命案! 祁长泽面色沉静,正大步而来,沈晏落后半步。 恰在此时,两个衙役从暗巷深处抬着一具东西出来。 草席胡乱裹着,隐约是个人形。 沈晏在那草席上一扫而过,眼神陡然凌厉! 快步越过祁长泽,拉过凌曦:“你可有事?” 他目光快速在她身上逡巡,眸底深处的焦灼几乎要溢出来。 “没事。”凌曦反手回握,“有昭昭护着我呢!” 秦捷上前,向祁长泽郑重行礼:“参见……贵人。” 他声音压得极低,透着无比的恭敬与凝重。 祁长泽嗯了一声。 目光先是在谢昭昭身上停顿一瞬,随即便落在那板车上。 眸色骤然转深,幽沉不见底。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秦捷立刻会意,“还请贵人移步详谈。” …… 夜幕沉沉,却被一簇簇腾空而起的烟花彻底撕裂。 “轰——啪!” 巨大的声响在头顶炸开,流光溢彩,映亮了长街。 祁长安怀里抱着只雪白的小猫儿,微微仰着脸,琉璃般的眸子倒映着烟火的光芒。 “喵呜!” 怀里的小东西忽然躁动起来,叫声尖细,透着惊恐。 岁岁两只毛茸茸的小爪子紧紧扒拉着祁长安的衣襟,小脑袋一个劲儿往她怀里钻。 “乖,岁岁不怕。”祁长安低下头,轻轻拍着猫儿的背,声音温柔。 正安抚着,一只手忽然从身侧伸了过来,骨节分明,修长好看。 那手轻轻拢住了岁岁两只抖个不停的小耳朵。 岁岁不安的扭动两下,随即渐渐安静下来,只余细细的呜咽。 祁长安转过头。 身侧的男子负手而立。 他仰头望着夜空中不断绽放的绮丽,璀璨烟火落在他深邃的紫眸里。 揉碎了漫天星光,潋滟生辉。 似是察觉到她的注视,苏诺缓缓转过头,墨黑长眉微不可察一挑。 那双漂亮的紫眸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像是在无声询问:怎么了? 祁长安脸上漾开笑意,清浅如水:“烟花真好看。” 苏诺嗯了声,目光重新投向夜空:“是好看。” 声音清冽,如同玉石相击。 祁长安低下头,捏了捏岁岁粉嫩的肉垫,小家伙舒服地打了个小呼噜。 她唇角笑意未散,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不远处的石桥。 桥边灯火昏黄,几个衙役人正牵着一个女子匆匆走过。 那女子…… 祁长安微微歪了歪头。 身影有些熟悉。 却始终低垂着头,身子缩成一团,发髻散乱,衣衫也有些狼狈不堪。 嗯? 祁长安眯了眯眼,努力想看清那人的脸。 苏诺察觉到她的异样,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只来得及瞥见一个纤弱的背影,很快便被拥挤的人潮淹没。 “怎么?”他收回目光,“看到熟人了?” 祁长安眸光微闪,轻轻点了下头,又很快摇了摇。 “嗯……” 她秀眉轻蹙,似有些不确定。 “身影瞧着,有几分像白冰瑶……” 可转念一想,又觉着不大可能。 白家嫡小姐,怎会双手被缚,还被衙役那般牵着? 祁长安自嘲一笑,将这荒唐念头压下。 “定是我看错了。” 她仰头,笑靥如花:“烟花多好看,我们继续赏烟花吧!” 转头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 白府 白老太爷一掌重重拍在紫檀木桌案上! “啪!” 茶碗盖子都震得跳了起来。 下首的账房先生肩头猛地一缩,大气不敢出。 “女娃儿就乖乖呆着嫁人就行了!” 老太爷怒哼。 “学那些个商人开什么店,营什么铺子!” “这开了快一个月,进项就这么点儿,连铺子本都没赚回来!” 他指着账本,手指头都在发颤。 “有何用处?关了!给我关了!” 账房先生轻声道:“老太爷……可这铺子,咱们交了一年的赁银。” “什么?!” 白老太爷眉头紧拧,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来。 “一年?净浪费银子!胡闹!” 他在堂中烦躁地来回踱步。 “岂有此理!” 他猛地停步,指向账房:“你告诉她,这铺子不用她管了!” “调个掌柜过去接手!” “是。”账房先生低声应着,躬身退了下去。 他前脚刚走,管家便掀帘快步进来。 白老太爷一见管家,方才的怒气散去几分,双目却骤然亮起。 “浩儿呢?” 他声音都透着急切。 “可是有浩儿的消息了?” 管家点了头,随即面露难色:“回老太爷,听闻少爷前些时日在杉城散心。” “可我们的人到了那儿,少爷他又……离开了。” “这孩子!” 老太爷一脸担忧,声音都沉了下去。 “身上带的钱也不知够不够花!” “这风吹日晒的……” “找到他!然后,把他给我带回来!” “听见没有?!” 管家垂首应是,开始说起了其他。 “今年南边的几处铺子……” 管事话未说完,门“砰”一声被撞开。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跌跌撞撞扑了进来,发髻散乱,满脸惊惶。 “老太爷!不好了!不好了!” 管事脸色一沉,厉声呵斥:“放肆!什么事情这般冒冒失失!” “老太爷的书房,岂是你这等下人能擅闯的!” 丫鬟被他一喝,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她带着哭腔,声音都在发颤。 “可……可老爷和夫人都不在府上,奴婢……奴婢实在没办法,只能来寻老太爷了呀!” 白老太爷眉头微蹙,放下了手中账册,端起桌旁青瓷茶碗,慢条斯理吹了吹浮沫。 “何事惊慌?” 他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威严。 丫鬟磕了个头,哆哆嗦嗦道:“外……外头……外头来了衙门的人!” “说……说是大小姐……大小姐她……她涉了桩命案!眼下……眼下人已经在衙门大牢里头蹲着了!” “什么!” 白老太爷手中茶碗没拿稳,“哐当”一声重重砸在紫檀木桌案上! 滚烫的茶汤泼溅而出,几滴正落在他手背。 “嘶——” 老太爷不由倒抽一口凉气,手背瞬间红了一片。 管事心头一跳,慌忙上前,从袖中掏出干净帕子去擦,一面扭头对着那仍跪着的丫鬟斥道: “蠢才!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打盆冷水来!” 丫鬟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应了声“是”,正要起身。 “等等!”白老太爷忍着痛,沉声喝止。 他眼神锐利如鹰,盯着那丫鬟:“可有说清楚,是哪桩命案?与何人有关?” 丫鬟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又是一个哆:“奴婢……奴婢不知……” “那衙门来的人凶得很,就……就只告诉奴婢这些,让……让府里赶紧去人……” “废物!” 白老太爷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都跳了跳。 第304章 这哪是人待的地方! “问些话都问不清楚!要你何用!滚!”白老太爷吼道。 丫鬟哪里还敢多言,低头退了出去。 书房内一时寂静,只余老太爷粗重的喘息声。 “败坏门风的东西!” 他胸膛剧烈起伏,脸色铁青。 “真是反了天了!” “我白家的脸面,迟早要被他们败光!” 管事垂手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半晌,白老太爷才压下怒火。 “去,去把那个不肖子,还有那个蠢妇,给我立刻寻回来!” …… 酒楼 祁长泽因宫门即将落锁,先行回宫。 “岂有此理!”傅简堂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怒气冲冲。 “你小声些!”谢昭昭眼刀嗖嗖飞了过去,“凌曦和峥儿还在里头歇着呢!” “哎,对不住,对不住!”他忙不迭压低声音,连连摆手。 还心虚地朝里间瞟了一眼,见里头没有动静,这才重重松了口气,坐了回去。 秦捷抬眸,淡淡扫了沈晏一眼。 他双拳紧握,骨节泛白,下颌线紧绷,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秦捷沉吟片刻,看向谢昭昭,缓缓开口:“你是说,那杀手认错了人?” 谢昭昭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清冷的水眸中闪过一丝寒意。 “十有八九是那面具惹的祸……” “那女刺客死前还含糊不清地念叨,‘就是这张脸’。” “我瞧着她不像是什么练家子……倒可以从她身上查查线索。” 傅简堂点了点头。 “照我说,”谢昭昭越想越气,搁下茶盏时发出轻微一声脆响,银牙暗咬。 “当时就该一刀划花白冰瑶的脸!省得她再出来作妖!” 傅简堂眉头一皱:“她好歹也算是此事的苦主,你若真划了她的脸,如何收场?怎么赔?” “大不了向圣上请罚,永驻边境!”谢昭昭脖子一梗,说得满不在乎,一副豁出去的模样。 “糊涂!”傅简堂眉头紧锁,压着火气低斥一声。 真不知道谢柏永是怎么教女儿的! 如此冲动,不计后果。 “那你们倒是解决啊!”谢昭昭猛地一挥手,那股子不耐烦几乎要从眉眼里溢出来。 她目光一转,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射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沈晏。 “你,沈晏!” 她声音陡然拔高,每个字都咬得极重。 “哪件事情不是因你而起?” “祁照月!” “白冰瑶!” “席秋娘!” 她连珠炮似的点出名字,胸脯因气愤而剧烈起伏。 “她们哪个不是冲着你来的?” “可到头来,桩桩件件,都报应在了凌曦身上!” “她招你惹你了?!” 最后一句,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几乎是吼出来的。 雅间内的空气瞬间凝固,连烛火似乎都矮了几分。 “昭昭!”傅简堂脸色一变,急忙压低声音轻斥。 “子安好歹长你一辈,不可如此放肆!” “长我一辈?”谢昭昭闻言,嘴角牵起一抹冰冷的讥诮,眼神里没有半分退让。 “那便请这位‘长辈’,好好将这些腌臜破事,都给解决了!” 她特意加重了“长辈”二字,尾音拖得又长又刺耳。 “我替凌曦谢谢你啊!” 谢昭昭“呵”地冷笑一声,那笑声比窗外的夜风还要凉上几分。 她目光在面色铁青的沈晏和一脸为难的傅简堂之间梭巡。 “凌曦她无权无势,平民出身,性子又一向良善。” “她本就是你我这些食君之禄的人,理应护其周全的子民之一!” 话锋一转,她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鹰,再次死死盯住沈晏,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沈晏,你若是护不住她……” “我哥,可还未曾婚配——” “谢昭昭!”傅简堂只觉头皮发麻,厉声打断她,“胡说些什么!” 他眼角余光瞥见沈晏紧握的双拳上,骨节已是一片骇人的惨白。 “啧。”谢昭昭咕哝一句,“真没意思。” 秦捷一直默不作声,此刻唇角却勾勒出一抹极淡的弧度。 谢昭昭这番话,当真字字诛心。 也是他憋了许久,想说却不能说的。 只不过如今的谢昭昭比他,更有资格,更有立场。 傅简堂脸色几番变换,终是忍不住要起身要训斥谢昭昭。 下一秒,手臂被按住。 “郡主,说得没错。”沈晏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 “子安!”傅简堂心头一紧,急切地辩解。 “这与你何干?是那些女子趋之若鹜……” 沈晏喉结滚动,刚要再说些什么。 “吱呀——” 里间的雕花木门轻轻开启,打断了雅间内剑拔弩张的气氛。 一抹素色身影出现在门口。 凌曦抱着谢峥走了出来,她眉宇间带着几分倦色,眼神却清明。 当她目光不经意扫过沈晏时,他按着傅简堂的手,指节微微收紧。 谢峥睡眼惺忪,小手揉着眼睛,嘟囔着问:“舅舅?昭昭姐姐?” “你们在吵什么呀?” 屋内的寒意,似乎被这稚嫩的童声驱散了几分。 谢昭昭脸上的冰霜“唰”地一下融化了。 她从凌曦怀中接过那个软糯的小胖墩:“没事,没事!” 她声音陡然放柔,像怕惊扰了什么宝贝似的。 “峥儿乖,不是吵架。” 她飞快地眨了眨眼:“我们在商量,明天谁带我们峥儿去买糖人!” “糖人!” 一听到这两个字,谢峥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哪里还有半分困意。 他兴奋地在谢昭昭怀里扑腾起来,小手连拍:“要!峥儿要吃糖人!” “要那个,那个红色的大鲤鱼!” “好好好!”谢昭昭捏了捏他的小脸蛋,“买!最大的那条!” “小馋猫,就知道吃!” 夜色,已浓得化不开了。 沈府门前,马车稳稳停下。 凌曦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先一步下了车。 沈晏,竟没有下来的意思。 “公子这是……?” 夜色下,沈晏的神情有些阴沉,但声音却异常温和。 “我还有些公务,你先回去歇着,不必等我。” 凌曦闻言,心头那点怪异感便散了。 可今天的事儿,一出接一出,她脑子都快转不动了。 此刻只想倒头就睡。 “好。”她轻轻颔首,没有多问。 沈晏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 直到那抹素色身影消失在朱红的门后。 车厢内的温度,仿佛骤然降了下去。 他放下车帘。 那张方才还带着些许温和的脸,瞬间覆上一层寒霜。 “去京兆府。” 声音低沉,不带一丝温度。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吩咐。 …… “砰!砰!砰!” “来人呐!” 白冰瑶双手发麻,疯了一般拍着牢门。 “我可是白家嫡女!你们不能这么对我!” 她喘着粗气,环顾四周。 这牢房,阴湿,潮冷。 墙顶角落,蛛网悬垂。 唯一的亮光,来自高处一扇巴掌大的气窗,透进几缕惨淡月色。 地上铺着干草,散发着霉味与尿骚混杂的恶臭。 所谓床,不过几块石头胡乱砌起。 上面一层薄薄草席,东一块深褐,西一块暗黑。 黏腻腻,分不清是呕吐物还是干涸血迹。 白冰瑶胃里一阵翻涌,差点吐出来。 “干什么干什么!” 一个沙哑声音传来,带着浓浓不耐。 “半夜三更,叫魂呢!” 铁栅栏外,一个老狱卒打着哈欠,手里拎根烧火棍,不耐烦敲了敲栏杆。 白冰瑶像抓到救命稻草,扑过去尖叫:“这哪是人待的地方!” “给我换房!立刻!” 第304章 废物 狱卒拿眼角瞥她,冷哼一声。 “哟,当是你家后院呢?” “爱睡不睡!没人伺候!” 白冰瑶胸膛剧烈起伏,怒火烧得她脸颊通红。 “我可是白家嫡女,金尊玉贵!”她嘶吼。 狱卒掏了掏耳朵,一脸鄙夷。 “什么白家黑家,什么嫡女庶女!” “便是天王老子犯了事,到了这儿,也得给老子睡草垛子!” 他上下打量白冰瑶散乱的头发,鄙夷更甚。 “什么玩意儿……” “还嫡女,我看就是个疯婆娘!” 狱卒嘀嘀咕咕,转身慢悠悠走远。 “你说什么!” 白冰瑶气得浑身发抖,指甲掐进掌心。 “你有种再说一遍!” 回应她的,只有狱卒渐行渐远的脚步,和空荡牢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翌日,天色刚蒙蒙亮。 白夫人眼圈发黑,形容憔悴,终是拿银子开道,打通了关节,得以入内探望。 衙役打开了牢门。 “吱呀——” 白冰瑶几乎是看到救星般,疯了似的扑了上去。 “娘!” 她声音嘶哑,脸上、身上具是脏污,发髻松散得不成样子,哪还有半分平日娇俏。 白夫人险些没认出来,心头一揪。 “娘,你终于来了……快,带我离开这儿!离开!”白冰瑶死死抓住她的衣袖。 白夫人的身子却未动一下,眼神复杂地看着女儿。 白冰瑶察觉不对,怪道:“怎么了娘?我们不回府吗?” 外头的衙役冷哼一声:“想出去?哼,得等此案清了再说!” “你什么意思……”白冰瑶怒火上涌,便想上前理论。 白夫人一把将她拉了回来,拽到牢房角落。 “瑶儿,你实话告诉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何巧丽死了?” 白冰瑶随即将昨夜的事情细细都说了出来。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甩在白冰瑶脸上。 白冰瑶被打得转过脸去,耳朵嗡嗡作响。 她捂着火辣辣的脸颊,不敢置信地回头看着白夫人:“娘?” “女儿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白夫人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指着她的鼻子:“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安心待嫁!安心待嫁!莫要去招惹姓凌的横生枝节!你呢?” “斗什么灯谜!” 白夫人已然明白了七八分,是她这个善妒的女儿自找的! 定是见那姓凌的面具漂亮便戴上,让那原冲着姓凌的去的杀手误认。 白夫人眼神冰冷,声线更是淬了冰渣。 “你这般还想嫁入沈家?” “便是有那纸婚约在,便是入了沈府,一个进过狱的女子,你还能稳坐主母之位?” 这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白冰瑶彻底慌了,脸上血色褪尽。 “不行,沈晏哥哥……” 她猛地抓住白夫人的衣袖,指甲几乎要掐进妇人肉里。 “我不管!沈府主母的位置是我的!必须是我的!” “我是清白的,娘,我是冤枉的!” 她哭喊起来,声音尖利刺耳。 “他们应该关的是那姓凌的,姓凌的” 白冰瑶拽着白夫人,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娘,银子,拿银子给官差,让他们放我出去好不好?” “这里我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 白夫人看着女儿疯魔的样子,也是于心不忍:“你爹去寻了关系。” 她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疲惫。 “可一听是你的事情,那些平日交好的同僚便避之不谈,避而不见。” “便是负责这案的史大人,也将送去的银子原封不动退了回来……” 白冰瑶眼珠猛地一转,似是想到了什么。 “谢昭昭!” 她咬牙切齿,眼中迸出怨毒的光。 “定是她!当日是她与凌曦在一块儿!她还想刮花我的脸!” “她定是想给姓凌的出气!对,一定是她搞的鬼!” 白冰瑶眼中闪过一丝希冀。 “只要她能放了我,只要去求她……” “够了!”白夫人低喝一声,打断她的痴心妄想。 “你也知道谢昭昭是为了给姓凌的出气,求她有用吗?” “那怎么办?”白冰瑶彻底没了主意,眼泪汹涌而出。 “哎哎!”牢房外传来衙役不耐烦的敲击声,铁棍敲打着栏杆,发出刺耳声响。 “说话的时辰到了!” “娘!”白冰瑶一张小脸哭得白一道黑一道,狼狈不堪,死死拉着白夫人的手不放。 白夫人按了按她的手,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 “你暂且在这儿再住几日,娘……娘去想办法。” 说完,她狠心抽回手,头也不回地转身出去了。 “娘!” 白冰瑶撕心裂肺地喊着,冲上前去。 冰冷的铁棍拦住了她的去路,衙役凶神恶煞地将她逼回了牢房内。 “砰!” 牢门重重关上。 …… 揽月宫 “废物,这点事情都干不好!”祁照月的脸在烛光下明明灭灭。 第306章 我想过让她死! 桌案上,原本摊开的几卷精美名册与栩栩如生的青年画像,此刻祁照月狠狠一把挥扫在地。 那当今太后,亲自为她挑选的京中一干才俊。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家世与仕途。 可她祁照月,岂会甘心于此! 散落一地的名册画像中,一本薄薄的册子尤为显眼。 是一本佛经。 祁照月死死盯着那本佛经,胸口剧烈起伏。 她与陈平约好,若事成,他会遣人送来她最爱的诗册。 若是事败…… 便送佛经! 她气得浑身发抖,修剪精致的蔻丹指甲深深嵌入手心,刺痛也难消心头半分怒火。 喜姑示意宫女太监去收拾那一摊子,可一旁的宫女太监们却迟迟不敢上前。 个个垂首弓腰,屏息凝神,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空气。 “启禀公主殿下,慈宁宫孙姑姑求见。” 殿外传来通报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祁照月猛地抬眼。 孙姑姑?母后身边的人。 “让她进来。” 不多时,一位身着深色宫装,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的姑姑垂首趋步而入。 孙姑姑目不斜视,仿佛未曾看见满地狼藉与公主脸上未褪的怒容。 “奴婢参见公主殿下。”她恭敬地福了福身子,语调平稳无波。 “太后娘娘请殿下去一慈宁宫。” 慈宁宫,针落可闻。 才至殿门口,她身后的喜姑便被两个內侍伸手拦下。 “公主殿下请。”其中一人面无表情,声音像淬了冰。 祁照月心猛地一沉,独自一人迈进。 皇太后高坐凤榻之上,看不出喜怒。 而下方,垂手侍立着三道身影。 祁长泽、傅简堂,还有沈晏。 她早就料到,陈平那边无论事成事败,这宫里总会有人找上她。 可她万万没料到,会是这般阵仗! 更没料到,沈晏也到场! 祁照月款款上前,敛衽行礼。 皇太后免了礼,示意下首:“人,哀家给你们唤来了。” “问罢。” 祁照月身子微不可察地一僵。 侧过头,目光不受控制地胶着在沈晏身上。 多久了? 她有多久没这么近距离地看过他了? 他瘦了些,脸部轮廓愈发凌厉分明,如刀刻斧凿。 真好看。 她痴痴地想。 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里,此刻正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幽沉情绪,像蕴着万年不化的冰霜。 是厌恶?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 可,奇怪。 她以前,总觉得他的眼里,从没有她。 无论她如何巧笑倩兮,如何怒目相向,那双眼,总是平静无波,映不出她的影子。 如今,倒是映得清清楚楚。 真好看啊! 她几乎能听到自己心的如擂鼓。 那点莫名的兴奋,还未散去。 一道清朗却带着几分寒意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傅简堂上前一步:“殿下。” “前日八月十五夜,夜航巷口发生了一桩命案。” 祁照月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垂着眼帘,听着。 “死者,二女一男。” 傅简堂的声音顿了顿,像一把磨得锋利的刀,缓缓抽出。 “其中一名女死者,正揽月宫的青竹。” “青竹?!” 祁照月猛地抬眼,倒吸一口凉气。 “她死了?! 守在殿外的喜姑心头猛地一跳,却不敢抬头,只得竖起耳朵继续听。 沈晏的视线一瞬不瞬地盯着祁照月,不肯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神色转变。 他要看透她,剥开她。 “殿下,不知此事?”傅简堂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祁照月轻轻叹了口气:“本宫久居揽月宫,对外头这些事情,又怎会知晓?” “青远未到出宫的年纪。”傅简堂继续追问,“殿下为何要放她出宫?” 祁照月又是一声轻叹,那叹息里藏着几分幽怨。 她抬起眼,直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沈晏。 “本宫先前误入迷途,做了些糊涂事,荒唐事。” “自觉有愧于青竹。” “后来迷途知返,这才斗胆请示母后,放了她出宫,让她与家人团聚。” 一番话,情真意切。 傅简堂唇边掠过一丝冷峭,转瞬即逝。 “殿下可知,青竹出宫,欲取何人性命?” “取人性命?你是说青竹不是被害,而是……”祁照月双眸微微睁大。 “谁?她……她杀了谁?” “她杀了白冰瑶的贴身丫鬟。”他目光如炬,锁着祁照月,“还险些伤了白小姐的性命。” “什么!” 祁照月惊呼出声,美眸瞪得圆大,血色霎时从脸上褪尽。 这回,倒不似作伪。 她心底翻江倒海。 怎么会是白冰瑶?! 不是让陈平去杀凌曦那个贱人么! 陈平是怎么办事的! 凌曦那张狐媚脸,他也能认错? 她死死咬住下唇,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电光火石间,另一个念头却钻了出来。 白家……也好,这般,倒更能将她摘得更干净…… 沈晏双目微眯。 祁照月方才那瞬间的惊骇失措,不似作假。 她当真不知情? 沈晏眸光一沉,对傅简堂微微颔首。 傅简堂会意,声线愈冷:“仵作验尸,青竹身上遍布鞭伤,新旧交叠。” “殿下对此,作何解释?” 一直默然的太后,此刻抬起了眼皮看向祁照月。 祁照月叹了口气:“这,便要问沈侍郎了。” 沈晏闻言,眉头又深了一分。 祁长泽在一旁却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他倒是听出些异样来。 沈侍郎? 他这皇姑姑,往日里不都是一口一个“晏哥哥”,叫得比谁都亲热? 为了这个称呼,甚至逼着长安也改了口,不许与她相重。 如今,是唱的哪一出? 想撇清关系?还是,又有什么新的盘算? 祁照月迎上沈晏的目光,竟露出一丝笑,幽幽的。 “我先前心悦沈侍郎。” 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 “许久,许久。” 她上前一步。 沈晏未退。 祁照月看着他,看着自己在他幽深的瞳仁中慢慢放大,更加清晰。 她脸上的笑容更甚,却不见半分暖意。 “后来他突然纳了妾……” 她的声音蓦地低了下去,带了丝怨。 “我们的距离更远了。” “母后劝我,天下好儿郎多的是,为何单选沈侍郎?” “可我不愿!” 祁照月微微扬起下巴,带着天生的骄矜。 “我祁照月,天皇贵胄,自然值得这世间最好的男子……” “而沈侍郎,便是我心上那人!” 祁长泽倒是未想到,这位皇姑姑会在此刻说这些。 沈晏面色未改,冷硬如旧。 祁照月似未察觉他的冷淡,继续道,声音里染上一丝凄婉: “心上人怜惜其他女子,我心如刀割。” “可我又能如何?” 她话锋陡然一转:“我曾想过将凌曦碎尸万段!” “想过让她死!” 沈晏陡然厉色,周身气息骤寒。 第307章 瞧你紧张的 祁照月看着他这副模样,不由笑了,笑声却冰冷刺骨。 “瞧,你紧张的。” “可我没有。”她敛了笑,语气又恢复了那种幽幽。 “若我这么做了,怕是会离你更远。” 祁照月绕着他,缓缓转了一周,裙摆轻拂过他挺括的官袍。 “好巧不巧,青竹……” “她与凌曦长得非常相似……” “那日她摔了茶碗烫到了我。” 祁照月伸出自己细白的手指,轻轻一点,仿佛那灼痛还在。 “于是……” 她顿了顿,目光重新胶着在沈晏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残忍。 “我便亲自上手惩教了她。” 一直端坐高位、默不作声的皇太后,此刻眉头终于也紧紧皱了起来。 殿门外,廊檐下。 喜姑双手交叠于小腹,指节却因暗自用力而微微泛白。 殿下! 殿下怎么敢! 怎么敢在这时候,将这些,这些腌臢事,全都摊开来说! 祁照月却似浑然未觉殿外人的焦灼,也未看上座皇太后的脸色,依旧自顾自道,声音飘忽,带着一丝迷茫: “可是,我无论怎么做……” “都没办法……” 她抬眼,视线在沈晏冷硬的侧脸上逡巡片刻,又落回虚空。 “没办法不去想,不去怨,不去恨。” 眼中闪过一丝刻骨的痛楚,转瞬即逝。 “我变了,我不像我自己了……”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又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 “于是秦老太君寿辰,我故意摔碧玉佛。” “便想嫁祸姓凌的,让她出丑,让她……” 话音未尽,那股未散的狠厉却已然刺向沈晏。 “我告诉母后,我要她死!” “殿下!” 沈晏终于出声,带着厉色。 “此事,皆因臣而起。” “与凌曦,并无干系。” 祁照月听着他下意识维护凌曦的话,自嘲道:“我知道。” “可我就是忍不住!” “母后斥责了我,禁足揽月宫……” “我想了许久,许久。” 她眼神空洞,似又回到了那段日子。 “然后,我想通了。” 祁照月唇边,竟慢慢牵起一丝笑:“便是让你做了我的驸马,又能如何?” “不过是两看生厌,徒增怨怼罢了。” “毫无意义。” “所以我放了青竹出宫。” “就像是……就像是放过了那个姓凌的。” 她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 “也像是……放过了我自己……” 沈晏看着她。 他一瞬不瞬,眸光锐利如鹰,又深沉似海。 似要穿透她此刻脸上那层精心描摹的释然,撕开她故作平静的伪装,直抵真实。 祁照月却浑不在意。 她甚至微微扬起了下巴。 任由那毫不掩饰的痴迷眼神,如藤蔓般,一圈圈缠上沈晏。 那眼神,灼热,疯狂,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沈晏眼神一滞。 她,真的放下了? 这目光,可不像。 “的确。”祁照月忽然轻笑出声,带着几分自嘲。 “本宫承认,先前是不对。” “罚青竹,的确是本宫的错。” 她顿了顿,掠过沈晏冷峻的眉眼。 “最初,自然是为了凌曦……” “恨她夺你目光,恨她让你……失常。” “可后来……” 祁照月幽幽叹了口气:“后来,是听闻沈大人白冰瑶,祖上有婚约。” 她唇边笑意更冷,眼底却翻涌着压不住的怨与痛。 “那一刻,本宫只觉得,天旋地转。” “凭什么!” “所以,本宫忍不住。” “忍不住会一边怨,一边恨,一边……拿那青竹出气。” “日日鞭打,夜夜折磨,听着她的哭喊,本宫才能稍稍喘过气。”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汹涌的情绪已被强行压下,只余一片死寂的平静。 “可笑吧?” “本宫也觉得可笑。” “不过……” 她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轻快,却透着一股刻意的、不真实的明媚。 “本宫已经放下了。” “这些日子,母后也为本宫安排了不少青年才俊。” “家世,样貌,品性,皆是上上之选。” “本宫打算近日面见,若是有适合的,定下来也不错。” 她刻意停顿,观察着沈晏的神色,似乎期待从他脸上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波澜。 沈晏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眸色更深。 祁照月心底划过一丝失望。 她扯了扯嘴角:“所以,青竹既已放出宫去,她在宫外与谁结怨,又或是……做了什么勾当。” “本宫,便一概不知。” “此中种种,还望傅大人、沈侍郎明鉴。” 她微微欠身,姿态从容。 傅简堂眉峰几不可察地一动,目光转向沈晏。 沈晏薄唇紧抿,幽深的眸子与傅简堂在空中一触,旋即垂下,掩去其中翻涌的思绪。 的确。 棘手。 眼下,他们手中并无任何确凿证据,能直指这背后便是祁照月授意。 街边那几个惊魂未定的百姓,口供也只说瞧见青竹持刀冲向白冰瑶。 是白冰瑶仓皇之下,将偶遇的凌曦推出去挡刀! 一桩看似清晰,实则迷雾重重的凶案。 若依祁照月方才那番“坦陈”—— 青竹怨凌曦,是怨那张脸,让公主殿下失了常态。 青竹恨白冰瑶,是恨她成了公主的出气筒,害自己日日承受鞭笞之苦。 祁照月高高在上,她无法报复,只好转恨他人。 新仇旧恨,一朝出宫,自然要鱼死网破。 更何况…… 青竹将祁照月赏下的银钱,悉数交予了祖母与幼弟。 让他们连夜出京,远走高飞。 好一个深思熟虑,好一个撇得干净! 沈晏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已捏得泛白。 若她只是个臣女,哪怕是高门贵女,他们总有法子。 威逼,利诱,或是寻个由头,细细盘查她身边的人。 总能撕开一道口子。 可她是祁照月。 当朝公主,太后的掌珠。 谁敢? 这段时日,她确如自己所言,安分守己待在揽月宫。 身边的喜姑,那些宫女,哪个不是自幼在宫中,轻易不会出宫门。 也未曾听闻她召见过任何可疑之人入宫。 密不透风。 她甚至…… 她甚至将自己那些不堪的嫉妒,那些隐秘的怨毒,都“坦然”剖白。 仿佛在说:瞧,我便是这样的人,我认。 可那些,都过去了。 她如今,已“洗心革面”。 用过去的“恶”,来衬托今日的“善”与“无辜”。 将自己的痛处,化作了最坚实的盾牌。 这般将丑事都抖落出来,反而让人觉得,她与这桩命案,毫无干系。 真是好手段! 她算准了,他们奈何不了她。 祁照月转身,面向主位:“青竹毕竟曾是揽月宫的人。” “白家小姐受了惊吓,本宫也该略表心意。” 她抬眸望向凤座上,目光恳切:“母后。” “儿臣想备一份薄礼,着人给白小姐送去,权当压惊。” 一丝欣慰自皇太后眼底蔓:“你能这般想,便是真的懂事了,哀家甚慰。” 祁照月唇角极快地掠过一抹笑意,随即隐去。 皇太后这才将目光转向下方肃立的三人。 “太子,”她先看向祁长泽,语气恢复了几分平日的威仪。 “还有二位大人。” “关于此案,你们可还有何事,需要再问的?” 再问?又能问出什么? 沈晏抬眸:“臣无。” “行了。”皇太后摆了摆手,语带疲惫,“哀家也乏了,你们都先下去罢。” 目光在祁照月身上停了停:“你且留下。” 第308章 消失得有些价值 随着祁长泽等人离去,那股紧绷的气氛骤然一松。 皇太后凝视着女儿,方才对外的威严与疲惫散去。 她招了招手:“到母后跟前来。” 祁照月莲步轻移,依言上前,在皇太后榻边矮凳上坐下,姿态娴静。 皇太后倾过身子:“你方才说的……” 她目光锐利,细细打量着女儿的神色。 “可是真心话?那些个嫉妒怨怼,当真都放下了?” 祁照月轻轻颔首:“母后,千真万确。” “过往种种,确是儿臣行差踏错,如今大彻大悟,不敢再存半分妄念。” 皇太后脸上的最后一丝疑虑,终于在女儿这番表态中断然消散。 她紧绷的嘴角缓缓扬起,笑意一点点漾开,直至眉眼舒展,满是欣然。 “好好好!” 她连道三声好,伸手握住祁照月的手,轻轻拍了拍。 “能这般想,便好!” “浪子回头金不换!哀家这颗心,总算是能放下了!” “既然如此……” “明日,你便将先前让你挑选的那些合意郎君的名册,交给孙姑。” “让她仔细给你安排,尽早相看。” “你早日觅得良婿,哀家也能彻底安心。” 祁照月闻言,盈盈起身行礼:“儿臣,遵命。” 那模样,端的是孝顺恭谨。 …… 几人步出慈宁宫,长长的宫道寂静无声。 傅简堂轻嗤一声,打破沉默:“照月公主这手,玩得倒是干净。” 祁长泽摩挲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眼底一片凉薄:“皇祖母偏心,又不是一天两天。” 他侧目,看向沈晏:“此事,你怎么打算?” 沈晏面无波澜:“做我能做的。” 话落,他朝太子行礼,径自转身,官袍的衣摆划过。 “能做的?”祁长泽挑了挑眉,看向傅简堂,尾音带着一丝探究。 傅简堂唇角勾起:“白家那位大小姐,如今可还关着。” “子安已打过招呼,审案的,正是那位向来‘拎不清’的史大人。” “左右不过一桩无头公案,翻来覆去,总能让白大小姐多吃些苦头。” 傅简堂说着,也拱了拱手,作势欲走。 “唉,”祁长泽唤住他,“长安的事,你怎么想?” 傅简堂脚步一顿:“长安公主?” 祁长泽哼笑一声:“孤可听闻,苏诺太子,前些日子特意去永寿宫借了狸奴。” “八月十五中秋夜,他还专程请了皇妹出宫赏灯。” 他盯着傅简堂,一字一顿:“你,当真对长安,毫无想法?” 傅简堂闻言,忽而笑了底:“若公主殿下真能觅得良缘,届臣定会为她备上一份添妆。” 祁长泽深深看了他一眼,语气意味不明:“你最好,从头到脚,都这么想。” …… 冷宫,偏殿。 寒气顺着门缝钻进来,吹得烛火摇曳不定。 “你疯了!” 喜姑猛地揪住陈平的衣领,手指因用力而泛白。 “这么大的事儿,居然不与我商量?!” 陈平抬手轻拍她的手背。 “这不没事嘛。”他的声音平静,“我怎么可能拒绝她……” 陈平反问:“你能吗?” 喜姑喉头一哽,揪着他衣领的手微微松了些。 是啊,她不能。 陈平一手理着被抓皱的衣襟,另一只手去抓她:“我也没让那女的死了,不是吗?” 喜姑脸色铁青,猛地甩开他的手,“我早该想到的。” “青竹突然就被殿下放出宫,我还当殿下是想开了,不再执着……” “结果……结果你们竟然……” 喜姑气得胸口起伏,指着陈平的手都在抖。 “你有没有想过,那可是明宜县主!” “万一失手,我们……” “我怎么没想过?”陈平打断她,语气陡然转冷。 “若是成了呢?” 他声音更冷,带着蛊惑。 “那姓凌的死了,公主殿下心头那块大石,才能真正落下。” “届时,她想召沈晏为驸马,便召。” “若是厌了,也能毫无芥蒂另选佳婿……” “可若那姓凌的不死,殿下她便永远也放不下!” 喜姑眉头紧拧,目光垂了下去。 陈平盯着她松动的神色,趁热打铁,上前一步。 他双手紧紧握住喜姑的手,声音放缓:“喜姑,我们没用,能帮殿下的机会,不多。” “这次派去的,是死士!” “那青竹,她自己心里也清楚,若是敢出卖公主半个字,她远在乡下的阿奶和幼弟,都活不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那宫女消失得有些价值。” “一个愚蠢的棋子,也要用在刀刃上。” “否则,岂不白费了殿下的一番‘苦心’?” 陈平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显得格外阴鸷。 “况且,明面上,咱们的人是冲着白家小姐去的。” “就算最后真查到公主头上,她也有的是说辞,不是吗?” 喜姑眼皮一跳,瞥了他一眼。 方才在殿上祁照月那套说辞,的确是将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 她深吸一口气,语气带着几分疲惫。 “此事已败,莫再执迷。” “那凌曦,如今身份非同往日。” “她若真出了事,靖远王府、镇国公府,绝不会善罢甘休!我还想抱小殿下……” 陈平闻言,顺势将喜姑轻轻揽进怀里,柔声安抚。 “放心,一切有我。” 喜姑浑身一僵。 陈平这话,没有半分要罢手的意思。 一颗心,蓦地沉到了谷底。 揽月宫内,熏香袅袅。 祁照月斜倚在铺着雪狐皮的软椅上,姿态慵懒。 两个宫女跪在她身前,正小心翼翼替她涂抹着新制的蔻丹,鲜红欲滴,衬得她指尖愈发莹白。 旁边紫檀小几上,一本摊开的名册格外显眼。 上面用朱砂圈出了好几个名姓。 这些才俊……喜姑眼风扫过,眉头不自觉蹙起:“殿下。” “嗯?”祁照月鼻音轻哼,端详新染的蔻丹。 喜姑定了定神,语气艰涩:“您……当真要与这些人相看?” 第309章 来咱们白家下聘 祁照月声音淡淡:“左右不过是些楞头青。” “本宫不觉得,这些人里,有哪个能比得过晏哥哥。” 晏哥哥三个字,她说得又轻又软,仿佛含在舌尖。 喜姑闻言,心头猛地一沉。 是了。 她应该早就晓得。 对方哪里会这么轻易放下沈侍郎。 那名册,那相看,怕都不过是又一重障眼法罢了。 …… 镇国公府,后花园。 谢昭昭脑袋瓜儿几乎要拱到凌曦怀里。 “你真不考虑做我嫂子呀?” “噗——咳咳咳!” 凌曦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呛得满脸通红,狼狈不堪。 谢昭昭柳眉一挑将帕子塞她手里:“多大的人了,喝茶都毛毛躁躁。” 凌曦横了她一眼。 也不看看是谁的错! 谢昭昭浑然不觉:“虽是我义兄,可人品绝对过关!” “你想想,你若嫁入咱们镇国公府,咱们就能日日见面,天天一处玩耍,多好!” 凌曦漾着笑:“就算不嫁入镇国公府,你我也能日日见面,天天玩。” “那不一样!”谢昭昭小嘴一撇,嘀咕道:“我就说沈晏那榆木脑袋,护不好自有他人护……” 她声音压低,却透着股认真劲儿。 “我是真担心你受欺负。” 谢昭昭一脸严肃:“如今那白冰瑶还在大理寺牢里关着呢!” “外头都传疯了,说什么的都有……” 她压低声音,一副消息灵通的模样。 “白夫人把能走的门路都走遍了,也没把人捞出来。” “还有人说,是圣上早看白家不顺眼,特意借此事敲打白家呢!” 凌曦眉头微蹙:“圣上敲打?” 谢昭昭冷哼:“当然不是!圣上怎会跟一个小女子计较。” “是你家那位的手笔!” “我可都打听清楚了,你家那位,亲自跟办案的大人打了招呼。” “说是要——依律办案,不得徇私!” 谢昭昭说到“徇私”二字,特意加重了语气,随即又不屑地“啧”了一声。 “多关几天有什么意思?照我说,直接定了罪,嘎了才解气!” 凌曦一直安静听着,此刻才淡淡开口。 “砍了白冰瑶算得了什么?” 她眼睫微垂,声音清冷:“又不能给那幕后之人定罪。” 屋子里霎时静了下来。 暖阳依旧,花香依旧,气氛却沉凝几分。 谢昭昭瞥了凌曦一眼,压低声音。 “我从舅舅那儿听说了些……” “他们进宫去质问过祁照月。” “可那女人,滑不溜丢,三言两语就推了个干干净净!” 凌曦脸上没什么意外神色:“意料之中。” 上回,皇太后给秦老太君备的寿礼碧玉佛,被祁照月打碎,还想反咬一口诬陷她。 那么大的事,结果呢? 祁照月不过是被禁足揽月宫,抄了几卷经书,不痛不痒。 宫里递出来的消息,还说什么……公主殿下对沈晏爱而不得,一时被嫉妒冲昏了头,才失了理性。 凌曦眸光微沉。 她倒是想给祁照月使些绊子,可她能怎么办? 一无权,二无背景,空有现代人的清醒,在这皇权至上的地方,又能翻起多大浪花? 万一时机不对,手段不够,怕不是绊倒对方,反倒把自己也给搭了进去…… 若是死了能回现代就罢了。 怕就怕回不去…… 谢昭昭看着凌曦那副没什么精神的模样,心里也跟着堵得慌。 她拍拍凌曦的手背。 “别气了!这口气,我定给你出了!” 凌曦抬眼看她,眸光微动。 “长安不是都说了?自秦老太君寿宴后,祁照月便被皇太后禁足在了揽月宫。” 她轻轻一叹,带着几分无奈:“你这手,怕也没那么长,能伸进宫里去。” “嗯……”谢昭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显然在琢磨什么。 “近来,倒也没听说哪户人家办什么大喜事……” 凌曦一听“喜事”这两个字,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她连忙伸手,一把拉住谢昭昭的袖子,语气急促:“你可别胡来!” “为了给我出气,平白搅黄了别人的好事,绝对不行!” 谢昭昭被她这紧张模样逗乐了,赶紧摆手:“懂!懂!我省得!我有分寸!” 可随即,她又垮下小脸,有些泄气地嘟囔:“镇国公府,不曾给揽月宫递过帖子?” “若是我家办宴,这节骨眼上突然相邀,太刻意了。” 凌曦轻轻点了点头:“确实。”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几分无计可施的郁闷。 …… 白府内,愁云惨淡。 白夫人一张脸早已被泪水浸透,声音嘶哑。 “老爷,你倒是想想法子啊!” “咱们可就瑶儿一个孩子!” 她死死拽着白文德的袖子,指节泛白。 白文德满面愁容,重重叹了口气。 “我知道,我知道。” 他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 “可你也见了,只要递了帖子进门,想求他们替瑶儿说句话,那主人家,立马就是满茶送客!” 白夫人眼圈通红,泪珠子又滚了下来。 “那可怎么办!瑶儿她……” 她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 “不若去求求老太爷?” “让他,跟沈家那位老爷子,说道说道?” 白文德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刚要张口。 “老爷!夫人!” 一声急促的呼喊从院外传来,打断了他的话。 管事连滚带爬冲了进来,额上全是汗珠,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老……老爷,夫……夫人,快,快去前厅看看吧!” 白文德斥道:“何事如此慌张?” 管事好不容易顺过一口气。 “沈……沈侍郎身边的澄心掌事来了!” “就方才,小的亲眼瞧见!” “他身后,还跟了浩浩荡荡好几辆大车!” “那车上,全是箱子,沉甸甸的,现在正一箱一箱往咱们府里抬呢!” 白文德霍然站起,面露惊疑。 白夫人更是浑身一颤,先前眼底的死灰,瞬间被一抹难以置信的狂喜取代。 她一把抓住白文德的手臂,声音都抖了。 “老爷,是不是、是不是沈晏他想通了?!” “来咱们白家下聘?!” 她脸上绽开一个笑容:“若是如此,衙门那些人知晓此事,定不敢再为难!” “瑶儿有救了!我们的瑶儿有救了!” 白文德锁的眉头不自觉地舒展开来:“走!快,快去看看!” 前院宽敞的空地上,果然已经放了好几口箱子。 几个小厮正嘿咻嘿咻地往府里搬运,脚步匆匆,却又小心翼翼。 澄心叮嘱着:“哎,哎,你们几个,手上都仔细着点,这些东西可金贵着呢!” “若是碰坏了一星半点,仔细你们的皮!” 那些小厮更是大气不敢出,手下动作愈发谨慎。 白文德夫妇站在不远处,看着这阵仗,听着澄心的话,心中那份狂喜几乎要溢出来。 金贵! 澄心亲口说的金贵! 这,这还能有假?! 白夫人激动得嘴唇哆嗦,紧紧攥着白文德的手。 “老爷,你听见没?你听见没?” 白文德重重点头,笑容扩大,眼角的皱纹都深了。 “听见了,听见了!” 错不了! 这一定是聘礼! 沈侍郎,这是要娶他们家瑶儿了! 白文德理了理微皱的衣袍前襟:“走,夫人。” 澄心正指挥着最后几箱的摆放,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 见到白文德夫妇,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白老爷,白夫人。” 他语气平淡,不见半分谄媚与轻慢,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白文德脸上堆起笑,目光不住瞟向那些箱子,喉咙有些发干:“这些……” 话音未落,澄心的声音便清晰地传了过来。 “奉爷之命,将沈家三成祖产赔之。” 白文德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如同被冰霜冻住。 一时之间竟有些听不明白澄心的话。 三成……什么? 第310章 都留些脸面 沈府,正堂。 “什么?!” 秦氏声音几乎要掀翻屋顶,脸上满是不敢置信。 她指着直挺挺跪在堂下的沈晏,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 “三成祖产?!已、已经抬去了白府?!” 上首,端坐的沈老夫人眼皮仅仅掀动了一下。 手中盘着的那串佛珠,依旧不疾不徐地捻过一颗又一颗。 沈晏的父亲,沈瀚,立在一旁,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叹息:“唉……你,你决定了便好。” 那语气里,有无奈,有痛心,却唯独没有阻止。 沈晏脊背挺得笔直。 他一言不发,对着上首的祖母与父亲,咚,咚,咚。 磕了三个响头。 额头触及冰凉坚硬的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也像是敲在秦氏心上。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淡漠得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沈老夫人终于缓缓睁开眼,目光如古井般深沉,落在沈晏身上:“除名一事,你怎么想?” 沈晏依旧跪着,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半分情绪:“孙儿,听祖母的。”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择日,开祠。” “好。”沈老夫人只说了一个字,轻轻点了下头,便又阖上了双目,仿佛此事已了。 “不!母亲!”秦氏尖叫起来,脸色煞白,想扑过去拉沈老夫人的袖子,却被老夫人身边嬷嬷挡住。 她转向沈晏:“子安!你当真要为了那个女人,为了那个凌曦!连沈家都不要了?连母亲也不要了吗?!” 沈晏这才微微抬眼:“血脉之亲,永世不断。” “即便祖谱除名,我也永远是沈家子。” 秦氏闻言用力摇头:“什么叫‘即使祖谱除名’?!子安,你可知晓,自此你便与沈家形同陌路!再无瓜葛!” 她猛地拔高了声音:“圣上!圣上那里你怎么交代?!” “他不会允的!还有你的官身呢?这些、这些你也都不要了吗?!” 沈晏垂下眼帘,语气沉静:“圣上那边,我自有分说。” “我不同意!我不同意!” 秦氏尖声叫唤起来,嗓音凄厉,几乎划破正堂肃穆的空气。 她发髻散乱,钗环摇坠,哪还有半分平日里当家主母的端庄。 连外头廊下远远侍立的丫鬟仆妇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悄悄往这儿瞟上一眼,又飞快低下头去。 “秦氏!” 一直沉默的沈瀚猛地一拍桌案。 茶盏震得叮当作响。 他额角青筋暴起,怒视着秦氏。 “你难不成真想让姓白的进门,把沈家搅翻天才甘心?!” “什么叫搅翻天?” 秦氏脱口而出,泪眼模糊中带着一丝固执。 “白家小姐,世家贵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哪里配不上晏儿?” “世家贵女?”沈瀚眉头拧成一个川字,语气里满是讥诮。 “哪个世家贵女能在牢里关着。”他声音陡然拔高。 “外头传的那些腌臜事,你耳朵是聋了不成,啊?!” 秦氏身子一颤,嘴唇哆嗦着。 沈瀚逼近一步,眼神锐利如刀:“贴身丫鬟惨死当场,她一滴泪也没流!” “危急关头,还拉着旁人替她挡刀!这,就是你口中金尊玉贵的世家女能做出来的事儿?” 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荒唐!无耻!” “那、那番情形下……”秦氏嚅嗫着,不肯罢休,“谁不保命要紧?若是你,想必也会先顾着自己……” “我看那是你!”沈瀚猛地伸手指着秦氏,气得胸膛剧烈起伏。 “我沈瀚,我沈家,即便只余子安一人,若此等祸事是冲我沈家而来,我断不会拖无辜之人下水,更不会让氏族蒙此奇耻大辱!” 沈瀚胸膛剧烈起伏,那双喷火的眸子死死盯着秦氏。 半晌,里头的怒火渐渐沉寂,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灰败与疲惫。 他声音嘶哑,带着一丝难言的痛楚。 “我原只当你,是在秦家受了委屈,性子左了些。” “母亲也常告诫我,要敬你,容你……” 沈瀚缓缓摇头,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可你这些年,一丝儿改变也无!我真是……受够了!”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秦氏浑身一僵,脸上的泪痕未干,血色却瞬间褪尽。 她猛然抬头,死死盯住沈瀚,嘴唇翕动。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瀚别开脸,不去看她,下颌紧绷,透着一股决绝。 那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秦氏心头。 她声音发颤,带着不敢置信的尖锐。 “沈瀚!你、你要休我?!” 沈瀚依旧沉默,只是紧抿的唇角泄露了他内心的挣扎与坚定。 一直端坐不语的沈老夫人,此刻几不可察地抬了抬眼皮,朝跪在地上的沈晏递了个眼色。 沈晏会意,默默磕了个头,沉声道:“子安先行告退。” 他站起身,对着祖母和父亲各行一礼,转身退出了正堂。 脚步声渐远,秦氏却浑若未觉,她一把抓住沈瀚的袖子,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沈瀚!你不能这么对我!” 她语无伦次,带着哭腔。 “这么多年,我为沈府操持中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苦劳?”沈瀚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冷得像冰。 他甩开秦氏的手,目光如电。 “你有什么苦劳?这些年,若非母亲在后头撑着,这沈府上下能顺畅?” 他看着秦氏那张因惊恐而扭曲的脸,心中最后一丝不忍也消散殆尽。 “我懒得与你再争辩!” 沈瀚深吸一口气,语气斩钉截铁。 “若你还记得‘出嫁从夫’四个字,便应不插手此桩婚事!”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箭。 “我沈家,断断容不下你这种胳膊肘往外拐、一心只向着外人的主家夫人!” “和离罢,给双方都留些脸面。” 话音未落,沈瀚猛地一甩衣袖,袍角带起一阵凌厉的风。 他不再看秦氏一眼,转身朝沈老夫人深深一揖。 “母亲,儿子先行告退。” 而后,头也不回,大步流星离去。 秦氏瘫软在地,一双空洞的眸子死死追着沈瀚远去的背影。 直到那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她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茫然地转向一直端坐的沈老夫人:“母亲……” 她声音嘶哑,带着一丝残存的、几乎是绝望的希冀。 “您……您也是这样想的?” 沈老夫人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微微侧了侧头。 立在一旁的金嬷嬷立刻会意,上前搀着。 一步一步,从秦氏身边走过。 步履沉稳,没有半分停顿。 仿佛地上瘫着的,不过是一件碍眼的旧物。 第311章 我凭什么不能插手?! 秦氏撑着冰凉的地面,晃晃悠悠站起身,胡乱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痕。 一直候在廊下的王嬷嬷见人都走尽了,这才敢悄悄挪进来。 “夫人,回院里罢。” “院里?”秦氏猛地甩开王嬷嬷搀扶的手。 “回什么回!他们一个个,一个个都欺负我!” 她声音尖利。 “子安为了一个妾!” “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平民妾,他竟然……竟然连祖宗的脸面都不要了,自请除名族谱!” “还有那沈瀚……居然要与我和离!” 秦氏胸口剧烈起伏,一口气堵在那儿,上不来下不去。 “我看他是疯了!彻彻底底疯了!” 王嬷嬷听着秦氏最后那句嘶吼,一颗心直直坠了下去。 和离! 王嬷嬷踉跄一步,险些站不稳:“夫人……您,您说什么?” “老爷他……他当真要与您和离?” 她脸色煞白,连连摇头:“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老夫人……老夫人看在已逝的大夫人的情分上,也断然不会允准老爷如此行事的!” 秦氏忽然痴痴笑了起来,笑声尖利刺耳。 “怎么不可能?” 她抬手,胡乱抹了一把脸颊上未干的泪痕。 “是沈瀚亲口说的!” “老夫人她一句话都没有说!” “没有说!” 她重复着,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不可闻。 “她就是没有说……” 秦氏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又像是终于认清了什么。 半晌,她轻轻吐出一句。 “也罢……” “他们沈家……从来,从来就没当我是自家人过……” 她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 “和离了……也好……” 王嬷嬷听得心惊肉跳,魂都快飞了! 她猛地扑上前,一把抓住秦氏冰凉的手腕。 “夫人!万万使不得啊夫人!” 王嬷嬷急得眼泪都涌了出来,声音哽咽。 “您……您快去老爷跟前服个软,跟老爷认个错!” “您就跟老爷发个誓,发誓以后……以后再也不插手少爷的婚事了,好不好?” 若是小门小户便也罢了。 这可是沈氏! 沈氏立族以来便没有和离的先例。 若是秦氏做了这个先例……怕是要被他人笑话啊! “不可能!” 秦氏猛地甩开王嬷嬷的手。 “他是我儿子!” “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亲儿子!” “他的婚事,我凭什么不能插手?!” 王嬷嬷看着她这副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最终没有再说一句话。 …… 凌曦甫一踏入沈府垂花门,便觉气氛异样。 仆妇与小厮,要么低声交头接耳,要么搬着箱笼物件,脚步匆匆。 凌曦眸光微闪,面上不动声色。 回了观山院,晚照奉了茶。 凌曦问起前院的事儿。 晚照压低了声音:“那些箱笼都是夫人的嫁妆。” 凌曦端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她。 晚照将今日之事说了个大概,毕竟她也是听来的。 “老爷还要与夫人和离呢!” 什么? 凌曦握着茶盏的手指倏然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她双眸极轻地睁大了一瞬,旋即恢复如常,只那嫣红的唇瓣被她下意识轻轻一咬。 和离…… 晚照还有事便退了下去。 “这可太好了。”惊蛰眼睛亮道。 “夫人平日里何曾给过主子好脸色?眼睛长在头顶上,一心只偏袒那个白小姐!” “仗着是爷的嫡母,处处刁难!这下好了,日后主子在沈家的日子,定能舒坦多了!” 惊蛰越说越是解气,仿佛已经看到秦氏灰溜溜离开沈府的场景。 凌曦始终没有回应。 她只是慢慢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 月上中天,观山院内室的灯火依旧亮着。 沈晏推门而入,带着一身夜露的微凉。 烛火摇曳,凌曦竟还未睡。 她半倚在榻上,身上搭了件薄毯。 惊蛰坐在脚踏小凳上,手里捧着话本,正低声念着什么。 见沈晏进来,惊蛰忙起身行礼,悄然退了出去。 内室一时安静下来。 沈晏解下披风,随手搭在屏风上,走到榻边。 “怎么还不睡?”他声音带着几分夜归的沙哑,却依旧温和。 凌曦摇了摇头,乌黑的眸子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明亮:“还不困。” 其实哪里是不困。 她是故意的。 沉默片刻,凌曦抬眸,轻声问:“我听闻,夫人与老爷要和离?” 听到“和离”二字,沈晏的目光沉了沉。 他拿起一旁小几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水汽氤氲了他深邃的眼眸。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抿了口茶。 “这是父亲的决定。”他放下茶杯,声音听不出喜怒。 “他们是夫妻,是聚是散,应由他们自行定夺。” 沈晏这个想法,倒是挺现代化。 凌曦点了下头,聪明地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转而问起另一件。 “你今日送了三成祖产去白府,是什么意思?” 沈晏侧眸看向她,烛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 “你觉得我是什么意思?”他反问,声音平静无波。 凌曦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问得极慢:“你真的,准备好了?” 沈晏看着她,没有丝毫犹豫,点了头。 “祖谱除名?” 沈晏又点了头。 凌曦只觉心口猛地一窒。 下意识咬着下唇瓣,贝齿陷入柔软的嫣红。 她原本还着,待白冰瑶进门,她再寻个合适的时机,让他为难,让他厌弃,最后顺理成章写下那封放妾书呢! 可他一转眼,竟真的不管不顾,为了她,弃了沈家三成祖产,还要脱离沈家? 那可是沈家嫡长孙的身份! 他怎么…… 沈晏见她失神,目光柔和了几分。 握住了她的手,指尖微凉。 沈晏皱眉,将她的手拢在掌心,低下头,轻轻呵了一口气。 温热的气息拂过手背,带着一丝痒意,也带着一丝莫名的安心。 “谢郡主说得对。”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 凌曦猛地抬眸,羽睫轻颤:“她说什么了?” “谢郡主请我这位‘长辈’,”他语气带了些无奈,又有些释然,“好好将这些腌臜破事,都给解决了!” 凌曦闻言,连忙坐直了身子:“昭昭她只是一时心急,她没有……” 她想替谢昭昭辩解,怕沈晏误会。 “她说得对。”沈晏打断她,语气却不见丝毫怒意。 第312章 可是退缩了? “嗯?”凌曦微微歪了歪头,眸中满是疑惑,“你不生气?” “我生什么气。”沈晏看着她困惑的小脸,不由失笑。 烛光下,他眼底的笑意温暖而真切。 “她没错。” 他轻轻叹了口气,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我本想再看看时机,说不定有其他的什么法子可以解决婚书,能更周全些。” 他看着她的眼睛,目光专注而诚恳。 “快刀斩乱麻,才是对你,对我,对所有人最好的交代。” 凌曦喉咙一紧,声音有些发涩。 “若是……若是圣上降罪呢?” “或是降职?你的仕途……也不要了?” 沈晏这样做,几乎是与整个士族阶层为敌。 祁氏皇族一党? 皇帝最信任的手下? 太子伴读? 这些光环,在“自请除族”面前,会黯淡,甚至成为攻讦他的利刃! 沈晏眼底的笑意敛去几分,依旧温和。 他只轻轻摇头,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莫担心。” 他声线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圣上那边,我自有决断。” 凌曦心头猛地一梗。 谁担心他了! 她只是……她只是不喜欢听人说什么“为了你我才如何如何”。 好像不是为了某个人,对方就绝对不会做这件事。 可明明,他也因为做了这件事而获益,不是吗? 比如,摆脱这桩他也不想要的婚事。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复杂思绪,轻轻“嗯”了声。 “你决定了就好。” “除名之后,我们便要搬出沈府。”他语气平静,“可能要委屈你一阵了。” “委屈?”她想起自己现代那不足观山院一间厢房大的出租屋,与父母一百平还不到的房子…… “我自小长大的院子,还没这观山院大呢。委屈什么呀。” 沈晏便放下心来,摸了摸她的头。 …… 靖远王府 秦老太君一见凌曦,热络招呼。 “凌丫头,快坐!受苦了。” 她嗔怪道:“你再不来,老婆子我真要派人去沈府递帖子。” 秦大夫人立在一旁,接过话头,眉眼间皆是关切。 “是啊,伯骁回来都同我们说了。唉,只是没个实证,这事儿确是难办。” 凌曦脸颊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声音也低了几分。 “让几位担心了。” 秦大夫人轻轻握住她的手,掌心温暖。 “傻孩子,说什么话。” “我与老太君合计过了,下旬府里办个赏菊宴。” 她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厉色:“好好治治那祁照月,给你出气!” 秦二夫人含笑点头,语带了然。 “如今那位公主殿下,可还被太后娘娘拘在宫里头呢。” “咱们靖远王府的帖子,太后不会驳面子,定会放人。” 秦老太君缓缓点头。 “上回寿礼那事,太后心里也存着疙瘩,总觉祁照月仪行有失,失了皇家体面。” 老太君话锋倏地一转,添了句。 “届时,把那白冰瑶,也一并请来。” 秦大夫人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掩唇。 “老太君这是唯恐赏菊宴不够热闹呀?” “白家小姐也得能从大牢里出来才行呢。” 秦二夫人亦是笑意盈盈,接口道。 “可不是。上回听府上管事提过一嘴,寿宴那日白小姐被拦在外头了。” “如今若有咱们靖远王府的帖子递过去,她还不赶紧巴巴儿地接着?” 秦大夫人嘴角勾起一抹嗤笑,语气带着几分刻薄。 “下了大狱的贵女,这白冰瑶算京中独一份儿了!” “有人肯下帖子,怕不是做梦都要笑醒!” 凌曦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已为她铺排好一切,心头蓦地涌上一股暖流。 靖远王府这份旗帜鲜明的维护,这份不加掩饰的撑腰,她实未料到。 秦老太君瞧出她眼底的动容与那一丝未出口的顾虑,慈爱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好啦,丫头莫多想。” “就这么定了。” 凌曦在靖远王府,不觉便已是半日。 秦老太君本意是让她多坐坐,等秦捷回来,再一道用个便饭。 谁知左等右等,秦捷始终不见人影。 眼瞧着窗外的天色一分分暗沉下去,金乌西坠,暮色四合。 凌曦心下微动,起身告辞。 “老太君,天色不早,我该回沈府了。” 再晚,怕是又要惹出些闲话,说她不知礼数,夜不归宿。 秦老太君也知晓其中关窍,点了点头,并未强留。 “也好。” 她扬声唤道,“来人,备车,让王府的管事亲自跑一趟,务必将凌姑娘安安稳稳送回沈府。” 凌曦心头一暖。 夜航巷那桩事之后,自是谨慎了百倍。 “多谢老太君。”她真心实意道,未曾推辞这份好意。 待凌曦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外,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秦捷才带着一身微凉的秋意,姗姗归来。 一进门,便见秦老太君坐在榻上,手里捻着那串碧玺佛珠,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祖母。”秦捷上前,语带了几分随意。 秦老太君抬眼皮瞥他一下,哼了声。 “你倒还知道回来!” “今日怎生这般晚?这个时辰,怕是凌丫头都进沈家大门了!” 秦捷闻言,眉梢微挑,随即失笑。 他确不知凌曦今日会来府上。 “孙儿也是临时有些公务绊住了。” 他几步走到老太君身旁,伸手轻轻替她捶着肩,“祖母莫气,左右凌姑娘也不是外人,下回孙儿再陪她说话便是。” “下回?还有什么下回!” 秦老太君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保养得宜的脸上却掠过一丝精明。 “我可听说了,沈家那小子,竟是把沈家三成的祖产都抬去了白府!” “这般手笔,可见是铁了心要跟白家一刀两断,干干净净!” 秦老太君不悦地觑着他:“你与凌丫头,还不一定有戏。” 秦捷不以为意:“情爱之事,有时并非投入多少便能定胜负。” “上回孙儿也曾旁敲侧击,问过凌姑娘,她喜欢什么。” 秦老太君捻佛珠的手指停了停,抬眼看他。 他声音平缓:“她说,她喜欢自由与银子。” “这丫头倒是耿直。”秦老太君眼神微闪。 秦捷颔首,“不受拘束,随心所欲,可也知黄白之物的重要。” “这些日子瞧着,她对沈家那位沈侍郎……并不上心。” “一颗心,倒大半扑在了她的生意上,经营得有声有色。” 秦老太君似笑非笑地睨了秦捷一眼:“你可是退缩了?” 第313章 愿为殿下做任何事情 “退缩?”秦捷低笑,带着几分傲然,“孙儿,势在必得。” “好一个势在必得!”老太君语气欣慰,“秦家的儿郎,就应如此!” …… 皇宫 祁照月纤手支颐,有些恹恹地靠在引枕上,看着窗外疏影。 这几日,她快被那些所谓的“青年才俊”给烦透了。 皇太后将那些她勉强点了头的人物,一股脑儿全唤进宫来给她相看。 一个又一个,走马灯似的。 她越瞧越是意兴阑珊,那些世家子弟,在她看来,不过尔尔。 殿门轻响,又一位衣着光鲜的公子退了出去。 喜姑端着新沏的雨前龙井,轻手轻脚上前。 “殿下,润润嗓子。” 祁照月接过茶盏,却未饮,只拿杯盖轻轻拨弄着浮沫,柳眉微蹙。 喜姑见她神色不豫,小心翼翼开口: “殿下,方才那位可是工部尚书家的公子,听说为人谦和,年纪轻轻便已官拜五品,前途无量啊。” 祁照月闻言,撇了撇嘴,语气里尽是不屑:“前途无量?” “晏哥哥如今已是正三品刑部侍郎。” “再不济,便如那傅简堂,也是从三品的京兆府尹!” “他一个区区五品,也配称前途无量?” 喜姑心中无奈叹气,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 心里叹道,殿下眼光高,这世间儿郎,又有几个能如沈侍郎、傅大人那般? 人家家世显赫,自小便入宫为太子伴读,是圣上从小看着长大,亲自栽培,才委以重任的。 寻常官员,哪个不是一级一级,从最底层慢慢熬上来的? 便是那位工部尚书大人,初入朝堂时,不也是从六品的工部都水清吏司。 一步一个脚印,足足花费了近二十年光景,才战战兢兢坐上了尚书这个位置。 这些浅显的道理,祁照月却是半点也未曾接触过。 她自小在宫中长大,锦衣玉食,身边围绕的,打交道的,无一不是皇亲国戚,勋贵重臣。 眼中所见,皆是顶尖的富贵与权势。 至于那些底层官员的辛酸与不易,她哪里知晓半分? 若在往日,喜姑少不得还要细细分说几句。 可近来桩桩件件,实在磨人。 她唯恐再触了这小祖宗的逆鳞,只得将满腹的话都压回了肚里。 这时,一个小宫女碎步趋近,声如蚊蚋。 “殿下,贺明阁贺大人来了。” 贺明阁? “他怎么来了?”祁照月秀眉一挑,眼底掠过一丝不耐,“滚出去!” 宫女身子一颤,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 “殿下……贺大人,也是您名册上勾选过的人。” “什么?” 祁照月嗓音陡然拔高,满脸不信。 “本宫何时点了这么个东西?” “名册拿来!”她素手一伸,语气已带了三分火气。 宫女不敢怠慢,慌忙将那本厚重的名册奉上。 祁照月劈手夺过,指尖几乎要戳破纸张,哗啦啦翻动。 果然,贺明阁三个字上,一个朱红圈印刺眼得很。 她视线扫过旁边,一行小字“新晋探花贺宇阅”怯生生挤在那儿。 她当时明明是看中了那个贺宇阅! 这什么鬼名字! 非要取得如此相近,存心叫人犯错么! 一股邪火噌地就顶了上来。 “混账!” 祁照月手一扬,名册“啪”一声被狠狠摔在光洁的玉石地面。 殿内鸦雀无声。 近旁的宫女连忙跪行上前,哆哆嗦嗦将名册拾起,大气不敢出。 祁照月重重呼出一口气,胸口依旧堵得慌。 也罢。 “既然来了,就让他进来罢。” 贺明阁立在殿门外,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既是狂喜,又是莫名的忐忑。 他得知宫中来人传召时,心情十分激动。 他见这位金枝玉叶的次数,屈指可数。 能说上话的机会,更是渺茫。 自从纳了秋娘为妾,他几乎已断了攀龙附凤的念想。 驸马之位,遥不可及。 路上,那些世家公子的华丽马车,一辆接一辆,几乎晃花了他的眼。 他以为自己早已出局。 未曾想,今日竟有此转机。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胸腔的鼓噪。 既然天赐良机,无论如何,也要试这一回! 他抬手,一丝不苟地抚平青蓝色锦袍上每一丝微不可见的褶皱。 这才定了定神,提步跨入殿内。 “微臣贺明阁,参见照月殿下,殿下千岁金安。” 他躬身长揖,声音尽量显得沉稳恭敬。 祁照月眼皮都未曾完全掀起,只从睫毛缝隙里淡淡扫了他一眼。 “免了。” 声音清冷,像初冬的薄冰。 “坐。” 她纤指微抬,遥遥指向一旁的紫檀木椅。 自有宫女捧上茶来,水雾氤氲。 贺明阁暗暗松了口气,依言落座。 他今日特意穿了这件新裁的青蓝色锦袍,料子是上好的湖绸,暗绣祥云纹。 衬得他面如冠玉,自有一派温润风流。 他小心翼翼抬眼,想从祁照月脸上寻到一丝满意。 祁照月却只端详着自己新蔻的指甲,仿佛那上面开出了什么绝世奇花。 她心中冷笑一声。 这贺明阁,空有一副好皮囊。 比起她的晏哥哥,云泥之别。 连给晏哥哥提鞋都不配。 也敢肖想驸马之位? 不过,人既已宣进来了,这过场总得走完。 不然,传到皇太后那里,她这些日子刻意营造的温顺形象,便要功亏一篑。 殿内一时沉寂,空气仿佛凝滞。 贺明阁端着茶盏,热气熏得他脸上有些不自在。 他偷偷觑一眼祁照月,她依旧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 他心一横,总不能干坐着。 装模作样呷一口茶,咂咂嘴,搜肠刮肚寻着话说。 “宫里的香茗,果然非同凡响。” “入口醇厚,回味悠长,真是世间难寻。” 祁照月眼皮都未抬,只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既然贺大人喜欢,”她终于开了金口,声音依旧清冷。 “喜姑,晚些着人包一些,给贺大人带回府上品尝。” 喜姑躬身应道:“是,殿下。” 贺明阁闻言,眼中倏地迸发出一抹亮光,喜色几乎要从眉梢眼角溢出来。 赏茶!这是对他青睐有加? “微臣多谢殿下赏赐!”他忙起身,声音里带着一丝掩不住的激动。 祁照月依旧没看他,只淡淡恩了声。 贺明阁压下心头狂喜,重新落座,背脊却挺得更直了些。 然而,接下来,又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一时间,贺明阁有些手足无措。 他脑中千回百转。 公主召他前来,定然是有几分意思。 可召来了,却又一句话不多说。 这……这是何意? 是在考验他的耐性?还是……另有深意? 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锦袍下的手心也有些濡湿。 祁照月依旧慢条斯理端详着新染的丹蔻。 一盏茶的功夫,在贺明阁感觉中,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茶水渐渐失了温度,他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往下沉。 喜姑立在祁照月身后,看着自家主子这副模样,又瞟了眼坐立不安的贺明阁,心中无声叹了口气。 “叩叩。”叩门声响起。 宫女目光在贺明阁脸上一扫,微微躬身。 祁照月施施然抬眸:“贺大人先回府歇息罢。” 贺明阁心头一紧,这就……结束了? 他有些发懵,脸上强撑的笑意差点挂不住,略显尴尬点了点头。 他起身,依礼长揖:“微臣告退。” 他转身,脚步有些虚浮。 就这么走了?他不甘心! 他猛地顿住脚步,霍然回身。 “殿下!” 他声音比方才高了几分。 祁照月黛眉微蹙,显是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扰了。 贺明阁一字一句道:“殿下,微臣……微臣心仪殿下久矣!只要殿下看得上微臣,微臣愿为殿下做任何事情!” “任何事情?”祁照月挑了挑眉,轻声嗤笑。 第314章 哪个不长眼的…… “知道了。”祁照月素手轻挥:“退下罢。” 该说的也都说了,贺明阁退了出去。 宫女碎步趋入,双手捧着一封烫金帖子,声音细细: “殿下,靖远王府递来的帖子。” “秦大夫人预备在京郊庄子上办赏菊宴,邀殿下您前去散心。” 祁照月闻言,原本恹恹垂着的眼睫猛地一掀! 她“霍”地坐直了身子,眼中霎时有了光彩,仿佛死水投入一颗石子,漾起层层涟漪。 “赏菊宴?” 她声调扬起,带着压不住的雀跃。 “喜姑,走!快,去给本宫挑最好看的衣裳!” 她呆在宫中都快闷出病来了! 喜姑见她这般,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却又很快敛去: “殿下……这外头的人,还没相看完呢!” 祁照月脸上的笑容一僵,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下一个。”她声音冷了八度,透着一股子敷衍。 恰在此时,另一个宫女端着一碗甜羹进来,恭敬奉上。 祁照月心头正不爽,拿勺喝了一口。 “什么鬼东西!” 她将勺往碗里一丢,怒斥道:“一点滋味也无!寡淡如水!” “御膳房是想掉脑袋不成?!” 那奉汤的宫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吓得浑身发抖,连声告罪。 眼见下一位公子便要入内,喜姑连忙出声让那宫女离开。 那奉汤宫女到了御膳房:“膳正大人,殿下说这羹没味儿……” 膳正停下手里的活计:“没味儿?” 他接过那青瓷碗,舀了一点,送入口中。 舌尖轻抿。 嗯? 他眼底闪过一丝讶异,又尝了一口。 这甜度…… 正是殿下平日里最惯用的七分口。 多一分嫌腻,少一分嫌淡。 今日怎会“寡淡如水”? “今日的糖,可是换了?”他问一旁的掌勺太监。 掌勺太监一听,吓得头摇得像拨浪鼓. “还是那御贡的冰糖,分量一丝不差,都是照着殿下往日的喜好来的!” 膳正奇了。 殿下莫不是凤体欠安,口舌失了味? 还是说……故意寻l事? “真是怪了!”他低声自语。 …… 白府门外,马车刚停稳。 “娘……” 白冰瑶颤巍巍被人扶下,泪水已然决堤。 白夫人眼圈一红,抢步上前搂住女儿:“我的儿,可回来了!” “莫哭,莫哭。” 她强忍哽咽,一面拍着女儿的背,一面吩咐下人:“快,备柚叶水,还有火盆!将晦气都除除!” 总算,总算等到那位史大人将案子查了个水落石出。 便是那唤青竹的宫女。 在揽月宫时,常因沈侍郎身边的女子,遭祁照月那贱人毒打! 便将一腔怨毒,都算在了白冰瑶的头上。 凭白让女儿受了这天大的委屈! 白夫人泪眼朦胧,声音都在发抖。 她瑶儿受的,都是无妄之灾啊! 稍后,沐浴梳洗已毕,换了干净衣裳的白冰瑶坐在膳桌旁。 一家人默默用膳。 她夹起一筷子肉入口,眼泪又差点掉下来。 真香。 府里的饭菜,她从未觉得这么好吃过。 一碗,又一碗。 不知不觉,竟是吃撑了,小腹微微鼓胀。 白冰瑶有些不好意思地停了箸。 白夫人看在眼里,心疼得无以复加。 “傻孩子,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她柔声说着,又转头吩咐:“快,去给小姐煮碗山楂消食汤来。” “我儿这些日子,真是受大苦了。” 白冰瑶轻抚着微胀的小腹,满足地叹了口气。 总算,活过来了。 可一想到那些日子,她的小脸便垮了下来,本就瘦削的脸颊更显憔悴。 “娘……” 她声音细弱,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牢里吃不好,睡不香,那些草垛子里的小东西,总把我惊醒。” 她顿了顿:“好些天没沐浴了,身子都臭了……” 白夫人听得心如刀绞,眼泪又险些掉下来。 白冰瑶目光一转:“娘,外头那些箱笼是什么?” 她拉着白夫人的手,眼中闪过一丝希冀。 “我看有些还刻着沈家的字样,是不是……是不是沈晏哥哥来下聘了呀!” 女儿脸上那抹欣喜,像针一样扎在白夫人心头。 她喉咙发紧,沉默了好一会儿。 “瑶儿……” 白夫人艰难开口,声音干涩。 “是退婚。” “什么!”白冰瑶猛地站了起来,椅子被带得一晃,险些摔倒。 “退婚?!” 她不敢置信,声音尖锐了几分。 白夫人沉重地点了点头:“那是沈家三成的祖产。” “我听闻,沈家开祠在即,沈晏……他要自请从族谱除名。” “不可能!” 白冰瑶踉跄一步,脸色煞白。 “他宁愿不姓沈,也不想娶我?” 她喃喃自语,心口一阵阵抽痛。 “他可是沈家唯一的嫡长孙,沈家就他这一根独苗啊!” “沈老夫人肯?圣上肯?” 白夫人无奈地叹了口气,扶住摇摇欲坠的女儿。 “圣上肯不肯,娘不晓得。” “沈老夫人,定是肯的。”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不行! 不行! 白冰瑶脑中嗡嗡作响,那句“沈老夫人,定是肯的”像魔咒一般盘旋。 她要去沈家! 她要去问个清楚! “沈秦氏不是很喜欢我吗?” “她不是一直说,最想我做她的儿媳吗?” 白冰瑶猛地抓住白夫人的手,指尖冰凉,声音却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火苗。 “她若是知晓沈晏这般胡闹,定不会不管不顾的!” “我要去寻她!现在就去!” 她猛然甩开白夫人的手,提着裙摆便往膳堂外冲。 那架势,仿佛晚一刻,天就要塌下来一般。 白夫人大惊,急忙伸手去拉。 “瑶儿,秦氏被——” 可哪里还拉得住! 白冰瑶脚步踉跄,眼看就要冲出膳堂门槛。 “啪——!” 耳光声骤然炸响! 力道之大,竟将白冰瑶整个人扇得往旁边一歪,重重跌坐在冰凉的地上。 “哪个不长眼的……” 她被打懵了,半边脸颊火辣辣地疼,眼前金星乱冒,怒火与屈辱交织,猛地抬头便要破口大骂。 话到嘴边,却生生卡住。 只见白老爷子站在门口。 一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此刻正冷冰冰地,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白冰瑶心头猛地一跳,所有怒气瞬间被浇灭,只剩下彻骨的寒意。 “祖……祖父?!”她睁大了双眼,声音都变了调。 第315章 别动,我帮你 白夫人面色煞白,快步上前将女儿扶起来。 “父亲……” 白老太爷看都未看白夫人一眼,目光依旧死死锁在白冰瑶脸上。 “丢人现眼的东西!”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 “抛头露面那是男人的事!女人就该安安分分待在家里相夫教子!” “这下可好!”他嘴角扯出一抹讥诮的冷笑,“牢也进了!婚也退了!” “你可知外头那些人,是如何说我们白家的吗?啊?!” 最后那个“啊”字,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还京城第一闺秀?”白老太爷冷哼,声音里淬着冰碴子。 “读的那些女戒女箴,都读到屎盆子里去了?!” 他气得手指都在发颤,直指白冰瑶鼻尖。 白夫人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父亲!”她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声音发颤. “是儿媳……是儿媳没有教好女儿,儿媳有罪!” 白老太爷眼皮都未掀一下,目光依旧如鹰隼般攫着白冰瑶,满是嫌恶。 “还是珊儿好啊!”他话锋陡转,语气里透着一股子凉薄的讥诮。 “若不是珊儿疯了,这大房正夫人的位置,哪里轮得到你!” 白夫人身子剧烈一颤,头埋得更低,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是……父亲说的是……”她声音艰涩,仿佛从喉咙里挤出来一般。 白冰瑶见母亲被如此作践,一股怒火直冲脑门。 “什么叫珊儿疯了!”她猛地抬头,眼中闪烁着不屈的光,“若不是老太爷当年对前主母——唔!” 话音未落,嘴巴便被一只手死死捂住。 白夫人脸色煞白,惊恐地看着她,拼命摇头,眼神里全是哀求和警告。 她们母女如今仰人鼻息,全靠着白府这点微末的颜面过活,怎能再触怒这位喜怒无常的老太爷! 白冰瑶看着母亲眼中的恐惧,胸口憋闷得几乎喘不过气,后面的话生生卡在喉咙里。 膳堂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粗布比甲的小丫鬟,怯生生地挪到堂口. 低垂着头,手里捏着一张描金帖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什么事?!”白老太爷本就憋着一肚子火,见状更是没好气,厉声喝道. “杵在那儿当木头桩子吗?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小丫鬟被他这声断喝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把帖子掉在地上。 她连忙稳住心神,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却因堂内过分的安静而显得异常清晰。 “回……回老太爷……靖,靖远王府……来帖……” “邀\邀小姐,,参加……赏菊宴。” 靖远王府? 白老太爷眉头猛地一拧,眼中闪过一丝浓浓的狐疑。 他霍地伸出手,一把将那帖子从丫鬟手中夺了过来,力道之大,险些将丫鬟带个趔趄。 靖远王府,那可是秦老太君的府邸。 他们白家,与靖远王府一向没有什么往来,甚至可以说,人家根本不屑与他们往来。 他倒是想削尖了脑袋往上贴,可上回秦老太君的寿宴,他让白冰瑶精心准备了寿礼送过去。 结果呢? 那靖远王府的管事,眼皮子都没抬一下,连人带礼,直接给拒了回来。 话说得客气,却字字透着疏离与轻慢。 这回……怎么会突然给白冰瑶下帖子? 他捏着那张帖子,指节微微泛白,心中疑窦丛生。 这京中世家,如今有几个还把他们白家放在眼里? 如今,竟是靖远王府亲自递了帖子过来! 而且是邀白冰瑶! 他猛地抬眼,目光如电,直射白冰瑶。 “去!”斩钉截铁、。 白冰瑶身子一颤,下意识抬头。 白老太爷面沉如水,语气森然。 “你给老夫听清楚了!” 他上前一步,逼视着白冰瑶:“若此番再给白家丢了半分脸面……” 他眼神阴鸷,带着浓浓的警告。 “出嫁之前,休想再踏出府门半步!” 白冰瑶闻言,脸色煞白,连连点头,小鸡啄米一般。 “孙女……孙女知道了……” 白老太爷重重一哼,将那描金帖子“啪”一声摔在桌案上。 茶盏里的水都震荡出来。 他不再多言,甩袖便走。 直到那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院门之外。 白夫人紧绷的神经才骤然一松。 “瑶儿……”她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哀求。 “如今的白家,不比往日了。” “沈晏那边,铁了心要退婚。” “你又刚从狱中出来……” 白冰瑶霍然抬头:“母亲!我没错!是……” “住口!”白夫人厉声喝断,双眼赤红,死死盯着她。 “你听我说!” 白冰瑶身子一颤。 白夫人道:“靖远王府的帖子,是机会。” “去了,不准惹事!” “无论谁刁难你,无论发生什么,都给我——忍着!” 白冰瑶奇怪:“为何?” “我不惹人,难道人若犯我,我也要……” “忍着!”白夫人声音陡然尖利,抓着白冰瑶的手臂,指甲几乎陷进肉里。 “就像你祖父说的,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你若再行差踏错,白家的脸面,你的名声,就全完了!” “到那时,这京中,哪还有你的容身之处!” “你的婚事,只会比现在更难百倍千倍!” “听见没有!” 白冰瑶望着母亲几近崩溃的神情,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低不可闻。 “……嗯。” 白夫人闻言,这才松开手。 ……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 沈晏踏入内室,暖香扑面。 却见凌曦、晚照、惊蛰三人正围着一堆物件,各自忙碌。 那边厢,惊蛰正从几件色泽雅致的秋衫里挑拣,比来比去。 凌曦端坐镜前,晚照将一支玲珑点翠珠钗斜插入鬓,轻轻颔首。 她瞥见沈晏,弯了弯唇角:“靖远王府递了赏桂宴的帖子,不过请的都是女眷,公子们止步。” 沈晏闻言,眉宇间染上一抹浅淡笑意。 “也好。”他声音温醇,“近来事多,你去散散心,换换心情。” 凌曦眸光微亮,点了头:“嗯!到时,昭昭与长安她们也会去的,正好热闹。” 话音刚落,晚照已执起一枚小巧的珍珠耳珰,细致地为凌曦坠上。 “好了,姑娘!”晚照轻快道。 “嗯,好看!”凌曦满意起身,水袖轻拂。 她走到沈晏跟前,带着几分小女儿家的雀跃,轻轻一旋。 湖蓝色软绸裙裾如水波般荡漾开来,腰间宫绦一束,更显盈盈一握。 “搭衣裳便要搭全套。”凌曦笑意盈盈,“我还特意让晚照给我细细上了妆呢!” 烛火摇曳,映在她脸上,娇艳更甚,动人心弦。 “嗯,好看。”沈晏眸中含笑,由衷赞道。 晚照会意,悄悄给惊蛰递了个眼色。 两人相视一笑,敛衽一礼,便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了他们。 凌曦却浑然未觉,兀自转身又凑到铜镜前,左瞧右看,对自己今日的妆容打扮满意极了。 忽然,她“咦”了一声,纤指点上眉梢。 “哎呀,”她微微蹙眉,语气带着一丝懊恼,“我的眉毛,怎的好像有些不对称?” “哪里不对称?”沈晏上前,立在她身后。 凌曦闻声,立刻转过身来,仰起小脸,认真指着自己的眉。 “你仔细看,左边这一道,是不是比右边高了那么一丁点儿?” 沈晏凑近,温热的呼吸轻拂过她额前碎发。 他垂眸,视线落在她微微蹙起的眉上,仔细端详。 “嗯,”他喉结微动,声音低沉而磁性,“是高了那么一丁点儿。” 凌曦不满地轻哼一声:“我就说嘛!晚照今日手艺欠佳。” 沈晏眼底闪过笑意:“别动,我帮你。” 他抬手,修长的指尖带着薄茧,指腹温热,想要拂去那多余的痕迹。 凌曦乖乖仰着脸。 谁知,他指尖一抹,那本就精致的眉黛反倒被他笨拙地往外又推开一些,晕成一小团模糊的墨色。 沈晏自己也愣了一瞬。 凌曦却丝毫未察,只觉得他停了动作。 “好了吗?”她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的期待,就想立刻扭头去看铜镜。 第316章 鬼晓得里头发生了什么 “还没!”沈晏语气沉了几分,带着一丝窘迫。 揽在她腰间的大手倏然收紧。 凌曦猝不及防,撞入他的胸膛。 她有些发懵,下意识抬头,撞入他深邃如夜空的眼眸。 沈晏却已恢复镇定,俊脸一本正经,指尖虚虚点向她嫣红饱满的唇瓣。 “唇这边,”他眸光暗沉,嗓音压低了些,“好像也花了点。” “啊?”凌曦果然成功被转移了注意力,一怔,“涂出来了吗?” 她全然未觉此刻两人姿势有多亲密危险,还下意识伸出手,想去探唇角。 下一瞬,一片温热便压了上来。 “唔……” 凌曦双眸倏地睁大。 随即,她眉心微蹙,颊染红霞,伸手推拒着。 “我的……我的唇脂……”她声音含糊不清,只余细碎的呜咽。 舌尖勾缠。 荡漾起伏。 窗外夜色愈浓…… 内室传来断续的缠绵声…… 凌曦半抵在墙壁上动弹不得,腾在半空…… 她浑身酥软,指尖都带着麻意。 沈晏很凶,她的吟叫都有些跟不上…… 可他却要非逼得再抖出些破碎得不行的声儿…… 他就像位猎食者。 她退一分,他便入一寸。 直到猎物投降,双方都交换了身上的气味…… …… 过了两日,到了秦大夫人赏菊宴这日。 靖远王府的庄子在京郊。 秦老将军生前不爱文墨,偏就喜欢下地干些农活。 总念着在王府里种些自家菜。 可秦老太君是金枝玉叶,哪里闻得惯那人肥的味儿。 老太君直接把话撂在桌面上。 若敢在王府里种菜,她便搬出去! 这话可把老爷子吓得不轻。 最后没辙,只得在郊外寻了这么一大片地。 专门用来种他的宝贝菜疙瘩。 秦老将军逝去后,这片地也没空着。 地分作两半。 一半让农户们继续耕作,另一半,便辟成了如今这养花的庄子。 庄子上养的菊花,金黄饱满,开得极盛。 每到中秋,便摘一批送去集上卖。 竟也赚了不少银子回来。 秦大夫人要开赏菊宴,这消息长了翅膀似的,一日便飞遍了整个京城。 收到帖子的世家贵女们,个个喜上眉梢。 一时间,京中的衣铺、首饰铺生意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宴会这日,谢昭昭来了。 她一身利落的暗红骑装,腰间悬着长鞭,衬得人英姿飒爽,明艳不可方物。 “走,我带你骑马去,保准比坐马车快!” 凌曦会骑马。 可那是半吊子水平。 骑着走几步倒是无妨,真要跑起来,不出半个时辰,骨头缝里都得是酸的。 再说了,这去京郊的路,颠簸又漫长,她可不想受那个罪。 谢昭昭见她面露难色,眼珠子一转,便明白了七八分。 “也好,马车里宽敞,正好跟你说些闲话。” 说罢,她便弃了自己的高头大马,一矮身,也钻进了沈家的马车里。 车内的小几上摆着时令的瓜果。 谢昭昭随手拿起一个,咔嚓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开口。 “要我说,沈晏他爹这回可算是开悟了。” “年年躲在外头不着家,算怎么回事儿。” “如今那秦氏一走,他总算能松快松快,回头跟圣上请个命,调回京中做个京官,岂不美哉。” 凌曦闻言,点了下头:“眼下秦氏虽还住在府里,但已经在看着外头的宅子了。” 沈瀚也将自个儿的一些私产划到了秦氏名下,算是这些年来夫妻一场的补偿。 仁至义尽。 谢昭昭立马来了精神,凑近了些。 “我娘都跟我说了。”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神秘。 “那秦氏的嫁妆,压根就没多少。” “大头都是她那个早逝的娘亲留下的,还被秦家那帮子豺狼花用了不少。” “若非当年沈老夫人亲自出马,杀到秦家去,怕是连这点东西都拿不回来呢。” 谢昭昭拿帕子接了吐出的果核,一脸鄙夷。 “跟个小可怜似的,入了沈家享着福,还不知足。” “一点长进都没有。” 她话锋一转,眸光里闪着兴味。 “说回来,秦大夫人打算怎么替你出气?” “我问过的。”凌曦摇了摇头。 “可秦大夫人只是瞧着我笑,神神秘秘的,只说到时候就知晓了。” 谢昭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凌曦拿起一个果子,眼帘低垂:“上回祁照月打碎那尊碧玉佛,本就失了体面。” “这回赏菊宴,再让她受些难堪,也在情理之中。” 她顿了顿,语气清醒:“不知道也好。” “免得到时候,她把账一股脑儿算到我头上,反倒不美。” 谢昭昭一听,立马拍了拍凌曦的手背,深以为然:“对!我也是这般想!” 二人又说了会儿闲话,时辰过得快,转眼便到了庄上。 庄子门口车马喧嚣,锦衣华服的贵女们三三两两,环佩叮当。 凌曦与谢昭昭刚一踏下马车,崔嬷嬷便满面堆笑地迎了上来。 “县主,郡主,老太君正念着您二位呢,快随老奴进来。” 不远处,几个同样刚下马车、正递上名帖的贵女瞧见了这一幕,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其中一人柳眉微蹙,压低了声音:“那人谁啊?” 她的目光在凌曦身上打了个转,带着几分不解与探究。 “谢家郡主金贵,崔嬷嬷亲自迎不奇怪。” “旁边那个,竟也劳得起?” 身旁的贵女拿帕子掩着唇角:“你上回告了病没去老太君的寿宴,可错过一出好戏。” “那位,便是新封的明宜县主。”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秦老太君对她,可不是一般的看重。” “明宜县主?”先前发问的贵女恍然大悟,“就是那位沈侍郎抬进府的妾室?” “就是她把沈侍郎迷得神魂颠倒,连跟白家的婚约都给退了!” “可不就是。”另一人笑着应和,眼中却有几分不以为然。 “不过话说回来,这白家的亲,不结也罢。” 几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话音未落,其中一人眼角余光瞥见一抹素色,脸色一白。 她急急捅了捅身旁的:“噤声!白冰瑶来了。” 几人望去,果然见一辆朴素的马车旁,走下一位面色苍白的女子。 “哼,秦大夫人也是,竟把她都请了来?”先前那柳眉贵女撇了撇嘴,满脸不屑。 “来了便来了,听见又如何?” 另一人嗤笑一声,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随风飘进几步外人的耳朵里。 “在大牢里待了那么些天,鬼晓得里头发生了什么。” “竟能让沈侍郎铁了心退亲……” 第317章 什么也不是 “嘘!”到底有人胆小,连忙制止。 “好歹是靖远王府的宴,让人听见咱们嚼舌根,不好。” “这倒是。” 几位贵女相视一眼,这才收敛神色,拿着名帖款款进了庄子。 不远处的白冰瑶,死死咬着下唇,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那几个人的声音,她听了个大半。 什么叫“鬼晓得里头发生了什么”…… 她是清白的! 可解释了,谁又会听? 谁又会信? 她余光一扫,周遭还有些未验帖的贵女,投来目光又飞快移开,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脏。 她何尝想来这劳什子赏菊宴,来听这些扎心窝子的话,来看这些看笑话的眼神? 可白老太爷的话又浮在耳边。 她不敢不来。 庄中厢房内,笑语晏晏。 秦老太君歪在紫檀木榻上,正拉着秦大夫人、二夫人说着家常。 帘子一挑,凌曦与谢昭昭并肩而入。 “哎哟,凌丫头!” 秦老太君眼睛倏地一亮,整个人都精神了,使劲拍着身侧的空位。 “快来,坐这儿!” 那热络劲儿,比对亲孙女还亲。 几人刚说了没几句话。 外头小丫鬟一声清亮通报,划破了满室融洽。 “照月公主到——” 屋里众人呼啦啦起身,垂首行礼。 秦老太君身份在那儿,只欠了欠身,微微颔首。 “起吧。” 祁照月声音懒懒的,透着一股子漫不经心。 眼风一扫,落在了凌曦身上。 凌曦垂着眼安静地站着,没有抬头。 反倒是她身边的谢昭昭,眉毛一挑,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 好似下一秒自己就会扑上来给凌曦一巴掌,她得防着。 祁照月心中冷嗤。 看在她好不容易能出宫透口气,今日心情尚可的份上,暂且放过姓凌的。 况且这是靖远王府的地盘,她若是在此针对凌曦,自己也得不了好处。 祁照月揉了揉眉心,声线里带了点不耐:“今儿起得早,这会子倒是有些乏了。” 秦大夫人是个人精,立刻上前一步。 “旁边有个小楼,景致清幽,最是安静不过,臣妇这就差人带殿下过去歇歇?” 祁照月满意地哼了声。 她再没看屋里任何人一眼,由喜姑扶着,径直往那清静处行去。 祁照月一走,谢昭昭便憋不住了,凑到秦大夫人身边。 “大夫人您快说说,到底怎么个出气法?” 秦大夫人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吹了吹浮沫,只笑不语。 那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简直要把谢昭昭给急死。 “哎呀,您倒是说句话呀!” 凌曦瞧着她猴急的样子,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秦大夫人这才搁下茶盏,眼角含着一抹促狭。 “等开了宴,你自然就知晓了。” 一旁的秦老太君也乐了,指着儿媳妇笑道。 “我这个大儿媳妇,滑头得很。” “愣是谁都没告诉,就爱吊人胃口。” 她朝着两个小姑娘摆摆手。 “行了,你们也别在这儿陪我们老婆子们闷着了。” “这庄子上景致不俗,自个儿逛去吧!” 听秦老太君都这么说了,凌曦与谢昭昭只好把满心的好奇按捺住,乖乖告退。 靖远王府的庄子,景色的确别致。 小桥流水,曲径通幽。 正走着,谢昭昭忽然脸色一变,猛地抓住凌曦。 拽到了一处小假山后。 “怎么了?”凌曦被她搞得一头雾水,压低了声音问。 谢昭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用气音道:“祁照月在那儿!” 凌曦心头一跳。 她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身子,从假山石的缝隙里悄悄望出去。 不远处的楼阁外,祁照月正歪在一张石桌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品着茶。 喜姑就跟个木桩子似的,垂手立在她身侧。 此地不宜久留。 凌曦刚想拉着谢昭昭悄悄溜走。 忽然祁照月的声音响了起来:“谁在那儿!” 两人身子瞬间一僵。 被发现了? 下一瞬,祁照月的声音再次响起。 “哼,本宫当是谁呢,原来是白大小姐!” 谢昭昭与凌曦对视一眼,方才的紧张瞬间被浓浓的好奇心取代。 看热闹不嫌事大。 两人猫着腰,又悄悄转回身,从假山缝隙里继续瞧着。 白冰瑶听到那声音,身子不由自主地一僵。 她本是为躲着前园那些鄙夷轻蔑的眼神,才想着来后院清净片刻,哪曾想会撞上祁照月这尊大佛。 她缓缓回身,朝着祁照月的方向屈膝福了一礼。 “臣女白冰瑶,见过照月公主。” 祁照月端着茶盏,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懒洋洋地呷了口茶。 “大声些,本宫听不见。” 白冰瑶死死咬住下唇,颊边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她维持着半蹲的姿势,屈辱地提高了音量。 “臣女白冰瑶,见过照月公主!” 祁照月这才懒懒掀起眼帘,唇角勾起一抹讥诮。 “过来,到本宫跟前来说话。” 白冰瑶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垂着头,小步挪了过去。 刚在她面前站定,还没来得及直起身子。 “本宫还没说起来呢。”祁照月轻飘飘地来了一句。 言下之意,是她起身的太早,不懂规矩。 白冰瑶的脸“唰”一下白了,膝盖一软,复又弯了下去。 “公主恕罪!” “呵。”祁照月笑了,慢悠悠地看着自己杯中茶汤。 下一瞬,一整杯茶水,尽数泼在了白冰瑶的脸上! “啊——”白冰瑶下意识紧闭双眼,整个人僵在原地。 茶水顺着她的面颊蜿蜒而下,滴滴答答落在襟前。 假山后的凌曦吓了一跳猛地握紧了谢昭昭的手,后者拍了拍她示意莫要出声。 “哎呀,真是对不住,手滑了。” 祁照月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的空杯,青瓷与石桌相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嗒”声。 “白小姐大人有大量,想来是不会怪罪本宫的,对吧?” 喜姑瞧着这一幕神色淡淡,只是又提起茶壶给祁照月续上一杯。 白冰瑶深吸一口气,将那屈辱死死压进心底。 她逼着自己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公主言重,是臣女……是臣女站的地方不对。” “没错。”祁照月满意地笑了,语调轻快。 “这人啊,贵在拎得清自己几斤几两。” 她慢条斯理地放下茶杯,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一寸寸剐着白冰瑶的脸。 “前些日子本宫忙,没空搭理你。听说,你被退亲了?” 白冰瑶的嘴唇被咬得毫无血色,垂着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祁照月见她不答,也不恼,反而笑得更开心了。 冰冷的茶水顺着发丝滴落,砸在泥地里,溅起小小的尘。 白冰瑶狼狈不堪,屈辱像一张网,将她死死罩住。 祁照月欣赏够了她的惨状,红唇勾起。 她执起茶杯,施施然站了起来,莲步轻移,绕着白冰瑶走了一圈。 那目光,像在打量一件肮脏的、不值钱的玩意儿。 “你可知,为何本宫处处针对那姓凌的,却从未将你放在眼里么?” 祁照月轻笑一声,俯下身,凑到她耳边,吐气如兰,话语却淬了剧毒。 “因为啊,晏哥哥他……根本就没喜欢过你。” “你在他眼中,什么也不是。” “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又怎么能跟凌曦比?” 白冰瑶指尖剧颤,死死抠进湿润的泥土里,碎石与泥沙磨破了指甲,她却毫无知觉。 第318章 你若舔不干净 祁照月欣赏着她的表情,笑得更欢。 “就算你进了沈家,晏哥哥也不会碰你一下。” “更何况……” 她顿了顿,笑得花枝乱颤。 “你自己又是个不争气的。” “先是被晏哥哥堪令,不准踏入沈府半步。” “后来被追杀,连贴身丫鬟都死了,自己倒是苟活下来。” 一想到那没用的杀手与青竹,祁照月就气不打一处来! “最后还进了大牢,成了全京城的笑话。” 祁照月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睨着她,眼神里只剩下纯粹的鄙夷。 “瞧瞧你这副样子。” “都不用本宫动手,就已经可怜得要死了。” 她复又回到石桌边,慢条斯理坐了下来。 端起茶,眼皮都懒得抬,只挥了手。 “行了。” “趁本宫今日心情尚可,滚吧。” 她倒不是真想放过白冰瑶。 这里毕竟是靖远王府的地盘。 皇太后好不容易才允了她出宫一趟,可不想为这种货色再惹出事端,平白浪费了。 不然下回想出来,指不定要等到何年何月。 假山后,凌曦倒是看得有些没意思。 就这? 她心里嘀咕。 祁照月是不是被关久了,手段没了? 平日里用在她身上的那些阴损主意,可是一个比一个新。 她觉得无趣,扯了扯一旁谢昭昭的衣袖。 没戏看还留在这儿做什么? 谁知,谢昭昭摇了头示意她再呆会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白冰瑶心中百般不忿,面上却不敢露分毫。 白老太爷与白夫人千叮咛万嘱咐,万不可再惹事端。 她死死咬着下唇,唇瓣已是一片煞白。 “……谢殿下恩典。” 她撑着地想站起来,可跪得太久,双腿早已麻木,血脉不畅。 一个踉跄,竟直直跌坐在地。 那只沾满沙砾的手,正按在了祁照月的绣鞋上。 “死贱人!”祁照月柳眉倒竖,一脚将她踢开。 正正踢中白冰瑶的下颌。 “唔!” 白冰瑶痛呼一声,捂着下巴,眼泪掉得更欢。 祁照月低头,看着自己那双缀了珍珠的绣鞋上,那个清晰的灰手印,看向白冰瑶的神色愈发阴狠。 “殿下……殿下……臣女不是有意的……” 白冰瑶顾不得痛,慌忙爬过去,想拿自己的袖子给祁照月擦鞋:“臣女给您擦干净……” “将你那破手拿开!” 祁照月眼中怒火喷薄,又是一脚,狠狠踹上白冰瑶的胸口。 “这可是本宫最喜欢的绣鞋!” 鞋面上坠着一整圈圆润的珍珠,用捻亮的金线绣着百鸟图样,华贵无比。 这本是皇后的制式。 奈何她实在喜欢,磨了皇太后许久,皇太后才允了,命人将凤凰改为百鸟,特意为她制了这一双。 她想着许久未出宫,怕这些贵女忘了谁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这才特意穿了出来。 结果! 竟被白冰瑶这贱人给毁了! 喜姑连忙上前一步,压着声音急道:“殿下息怒,马车上还备着一双鞋履,奴婢这便去为您取来。” 但凡贵女出行,为防万一,车上总会多备一套行头。 祁照月冷着脸,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去吧。” 喜姑一刻不敢耽搁,提着裙摆匆匆离去。 再过一会儿便要到开宴了,若是祁照月穿了脏鞋,便是失了皇家体面。 可是大大不妥! 假山之后,谢昭昭朝凌曦挑了挑眉,压低声音道:“你瞧,这戏不就接下去了?” 凌曦只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莫要出声,继续看。 那边,白冰瑶早已吓得魂不附体。 她浑身抖如筛糠,匍匐在地,额头一下下磕在地上。 “殿下饶命!臣女是无心的,臣女真的不是有意的!” 她带着浓重的哭腔,慌不择言:“臣女……臣女愿意出银子,买下这双绣鞋……” “买?” 祁照月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她缓缓俯下身,声音轻柔却淬着冰渣。 “这上面坠着的,可是南州进贡的白珠,万里挑一,有价无市。” 话锋陡然一转,她眼中闪过一丝算计 “还是说……白家暗地里有什么皇兄都不知道的产业,竟富裕到能买下宫中之物了?” 此言一出,白冰瑶如遭雷击,浑身巨颤! 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殿下明鉴!”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白家对圣上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哪里敢有什么别的产业!” 先不说白家没有这种产业,可若是传到圣上耳朵里,那可是大罪! 她还能活吗?白家上下还能活吗? 祁照月见她这副魂飞魄散的模样,满意极了。 “哦?那是本宫误会了?” “是误会!是天大的误会!”白冰瑶额头抵地,恨不能将自己埋进地里去。 她吸了吸鼻子,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抬起头,泪眼婆娑。 “殿下,臣女、臣女定能将鞋清理干净……” “清理干净?”祁照月挑高了声音。 “这金丝线缝里的泥,这珍珠上的印,你怎么清?” 她的目光掠过那肮脏的鞋面,最终,定格在白冰瑶那被咬得惨白的唇上。 她忽然笑了,灿烂又恶毒。 “你若是能将本宫鞋上的污渍,舔、干、净……” 她故意一顿,拖长了音调,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白冰瑶心上。 “本宫就饶了你。如何?” 舔干净? 白冰瑶一怔。 目光下意识移到那双绣鞋上,鞋面污泥混着沙砾,恶心得令人作呕。 祁照月见她神色,故意幽幽叹了口气。 轻轻抬脚,端详着这双鞋—— “唉,可惜了,这双绣鞋可是母后特意按皇后制式作的,上面的金丝线和百鸟图样都是一等一的……” “回宫后,本宫要如何向母后交待,说本宫连她老人家的心意都护不住?” 凌曦眉心微蹙。 好一招杀人诛心。 这是在给白冰瑶压上最后一根稻草,逼她就范。 身旁的谢昭昭看得津津有味,眼中闪着兴奋的光。 她可还记得白冰瑶推凌曦出去挡刀的事情。 与凌曦差些送命相比,只是舔鞋子罢了,真真是便宜白冰瑶。 白冰瑶果然彻底慌了神,再也顾不得什么尊严体面。 她连滚带爬,膝行向前。 “不!不!殿下,臣女愿意!” 她声音里满是绝望的屈辱,泪水汹涌而出。 “臣、臣女这就为殿下……舔干净!” 说着,她便要将脸凑过去。 祁照月却猛地将脚一缩,满眼嫌恶。 “啧,先擦擦你那不值钱的泪珠子。” “若是脏了本宫的鞋面……剜了你的眼!” “是,是!” 白冰瑶连连点头,胡乱用袖子抹脸,可那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祁照月勾起唇角,耐心耗尽。 “快点!秦大夫人的宴席马上就要开了,你若舔不干净,仔细你的皮!” 这声厉喝竟比什么都管用。 白冰瑶吓得一哆嗦,泪生生被憋了回去。 她颤颤巍巍低下头,在那双华贵又肮脏的绣鞋前,慢慢伸出舌尖。 在那颗浑圆的珍珠上,轻轻舔过。 祁照月终于笑了。 第319章 不是我!不是我! 她看着白冰瑶屈辱到极致的模样,心里舒坦极了! 可惜,舔鞋的是白冰瑶这个蠢货。 若是换成凌曦…… 这心里又是如何快意? 祁照月幻想着,竟忍不住笑了起来! 凌曦听着这笑声只觉刺耳。 白冰瑶平时一副高高在上的贵女模样,但是遇到了比她身份更高的祁照月,也只得伏跪受着。 若是他人受辱,她心中还能生起些怜悯,可祁照月作弄的对象是白冰瑶…… 只觉得活该! 身旁的谢昭昭咂了咂嘴,意犹未尽。 觉得祁照月这番作弄人的本事还是浅了些,不够看。 白冰瑶刚把一只鞋上的珠子舔干净,喜姑便匆匆赶来。 瞧见眼前这幕,她先是一愣,随即眉头紧锁。 祁照月目光扫过,懒懒地开了金口:“行了。” 她像是赏赐一般,对着地上的人道:“既然白小姐如此有诚意,本宫也不好再为难你。” 说着,她朝喜姑扬了扬下巴。 喜姑会意,上前便要下跪伺候。 “喜姑别跪了,地上脏。” 祁照月的声音带着一丝善解人意:“晚些你还要陪本宫去宴上。” 她的视线一转,如毒蛇般重新落回白冰瑶身上,嘴角噙着一抹凉薄。 “白小姐跪都跪了,想来也不介意,帮本宫把鞋换上罢?” 白冰瑶身子猛地一缩,垂下的眸子里,怨毒一闪而过。 凭什么? 她祁照月要去宴上,难道她白冰瑶就不是靖远王府请来的宾客吗? 就凭她是公主之尊? 可这念头只是一瞬。 与方才舔舐鞋面泥沙的奇耻大辱相比、与口中还未散去的腥臊泥味相比…… 帮她穿个鞋,又算得了什么? 白冰瑶抖着手,隔着那丝帕,小心翼翼地为祁照月换上新鞋。 祁照月百无聊赖,抬起手,细细端详着指甲上新染的蔻丹,鲜红欲滴。 新换上的云锦鞋,虽不及方才那双惊艳,倒也是宫中上品,精贵得很。 喜姑上前,麻用一块蓝布将那双换下的绣鞋包好,捧在手里。 “行了,时辰不早,该去前院儿了。” 祁照月悠悠开口。 下一瞬,她脚尖一转,重重踩在了白冰瑶尚未收回的右手上。 “啊——!”白冰瑶凄厉地惨叫出声,整个人疼得蜷缩起来。 “哎呀,真真是对不住。” 祁照月故作惊讶,嗓音甜得发腻:“本宫方才没瞧见,还以为是块泥地呢!” 话是这么说,她那只脚却没半分要移开的意思,反而还用力碾了碾。 白冰瑶疼得冷汗直流,眼前阵阵发黑。 “殿……殿下……高抬贵脚……” 这可是她的右手!是她写字作画,抚琴下棋的右手啊! “什么?风大,本宫听不清。” 祁照月仿佛真的没听见,还故意弯下腰,将耳朵凑近了些。 “白小姐方才,说了什么?” “求……求殿下高抬贵脚……是臣女的错……全是臣女的错……” 祁照月咯咯笑了起来,笑靥如花。 “白小姐何错之有啊?” 她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那滩烂泥般的人,声音轻飘飘的。 “说什么胡话呢。” 祁照月的声音里满是笑意,脚下的力道却分毫未减。 “白小姐何错之有啊?” 她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那滩烂泥般的人,声音轻飘飘的。 剧痛与羞辱如潮水般将白冰瑶淹没,她涕泪横流,再也顾不上什么体面。 “是臣女的错……全是臣女的错!” 她胡言乱语起来,声音嘶哑破碎。 “臣女不该肖想沈大人……不该靠近沈大人……” “臣女发现那婚书时,就该……就该撕个干净!不该呈到圣上面前……” “千错万错……都是臣女的错!” 祁照月听着,嘴角的笑意愈发浓了。 “咯咯……知错了就要改呀。” 她脚下的力道终于松了些,却仍未移开。 她对上白冰瑶那双被泪水浸透的眼,那眼神里的乞求,让她感到一阵快意。 “若是让本宫,再看见你挨近晏哥哥身边三步以内……” “不会……不敢了,臣女再也不敢了……”白冰瑶此刻只关注着自己的手。 什么沈府,什么沈晏的正妻统统抛到了脑后…… 她不想残了手…… 祁照月缓缓蹲下身,华美的裙摆铺陈在地。 温热的气息拂过白冰瑶的耳廓:“本宫会让你的尸骨,和你那贱婢埋在一处。” 她说完,又笑盈盈地直起身子,意有所指地掸了掸衣袖。 “说起来,八月十五那夜,白小姐没死在夜航巷,真是可惜了呢。” 白冰瑶瞳孔骤缩,失声尖叫,“是你!” 夜航巷……八月十五…… 是你! 祁照月欣赏着她脸上惊骇欲绝的表情,愉悦地点了点头,嗓音甜美依旧。 “是我呀。” 白冰瑶只觉如坠冰窟。 是她!竟然是她! 那两个索命的杀手,竟然是照月公主派来的! 若是那晚……若是那晚她没有拼死逃跑,没有遇上凌曦她们…… 她怕是也要和巧丽一样,死在那阴冷潮湿的暗巷之中! 假山后,谢昭昭拧了眉。 饶是她自小习武,耳力过人,可隔得实在有些远。 风中送来的话语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只隐约飘来几个字眼。 ……贱婢……埋在一处…… 她身侧的凌曦早已面露嫌恶。 这些腌臜事,虽在宫斗宅斗剧里不甚新鲜,可亲眼目睹还是头回。 一想到那白冰瑶的舌头舔过…… 她不由打了一个激灵。 略恶心。 喜姑躬身上前,低声劝道:“殿下,时辰差不多了,该回席了。” 白冰瑶毕竟是朝中大臣之女。 方才冒犯了殿下,可辱也辱了,羞也羞了。 不过是一双绣鞋,即便再金贵,回头祁照月去太后跟前撒个娇,什么样的求不来? 再闹下去,传到陛下耳朵里,终归不好看。 祁照月本就没打算对白冰瑶如何。 这些日子在宫里拘着,都快闷出病来。 谁叫这白冰瑶不长眼。 偏偏路过她歇息的地儿,又偏偏弄脏了她的鞋。 这送上门来的靶子,她岂有不接的道理? 祁照月瞥了眼地上那滩烂泥,心中冷笑。 怪就怪白冰瑶自己。 没眼力见,还敢跟她祁照月抢男人! 该死! 不过,看在晏哥哥不喜她,又铁了心要退了白家这门亲事的份上,她便不与这贱蹄子多做计较。 喜姑上前,替她理了理微乱的玉佩穗子与裙摆,而后恭敬退到一旁。 “本宫,也不是那等小气之人。” 祁照月睨着地上的人,语气里满是施舍。 “看在白小姐这般识趣的份上,这回便饶了你。” “记住我说的话。” 白冰瑶连连点头,像只捣蒜的兔子,只求她快些将脚挪开。 祁照月心中舒爽至极,终是大发慈悲地挪开了脚。 白冰瑶将手抽回。 幸好。 脚下是松软的草泥,不是青石硬砖。 手背火辣辣地疼,擦破了好大一块皮,可骨头应是无碍。 她暗自庆幸,祁照月到底是女子,若是男子……她的手怕是保不住。 祁照月嫌恶地瞥了眼自己刚换上的新鞋。 踩了这贱婢的手,鞋底脏了。 她抬脚,寻了白冰瑶一处干净的裙摆,来回蹭了蹭。 看着裙摆上新添的泥痕,祁照月满意地勾起唇角。 “行了,滚吧。” 她冷哼一声,转身欲走。 才迈出一步,脚下忽然一滑。 “哎哟!” 整个人结结实实摔在地上,腹部传来一阵剧痛。 “殿下!”喜姑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搀扶,“您怎么样?可是伤着哪儿了?” 祁照月疼得面色发白,她死死瞪着白冰瑶,不敢置信地指着她。 “你……你竟敢绊我?!” 白冰瑶正捧着自己受伤的右手,闻言吓得魂飞魄散,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是……不是臣女……不是!” 她话音未落,瞳孔骤然紧缩。 一抹刺目的红,自祁照月的裙摆下,缓缓洇开…… “血……血……”白冰瑶指着那片红色,舌头打了结,语无伦次。 “不是我!不是我!” 第320章 愿为本宫做任何事 “是她、是她自己摔的……” “摔的……” 白冰瑶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眼里只剩下纯然的恐惧。 她顾不得手痛,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 先是踉跄着退后几步,尔后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连滚带爬,狼狈至极。 “殿下!” 喜姑凄厉的尖叫划破了后院的死寂。 “来人……快来人啊!” “传太医……快传太医!” 远处,隐约传来旁人的应喝声与杂乱的脚步声,正朝这边赶来。 谢昭昭眼疾手快,一把拉住还愣在原地的凌曦。 “走!” 两人趁乱快步离开。 直到身后的喧嚣彻底被隔绝在花木深处,才敢停下。 凌曦微微喘着气:“你……你瞧见了吗?” “那血……” “嗯。”谢昭昭倒是气不喘,脸不红,心不跳:“是葵水罢。” “不像……”凌曦蹙眉,“若是葵水,怎会跌一跤才来?而且……一下子那么大一片?” 那量,根本不正常。 谢昭昭反问:“那是什么?” “跌跤伤了?我瞧那地平整得很,最多擦破点皮。” 凌曦微微摇了头,细细回想 那血,来得蹊跷,来得凶猛。 倒像……跟席秋娘掉孩子时,一般场景…… 但,怎么可能? 靖远王府的庄子,到底在京郊,哪有什么太医。 火急火燎从镇上请来的,不过是个坐堂大夫。 屋里屋外早已乱作一团。 连闻讯赶来的秦大夫人都被拦在了外头。 喜姑抖着手放下帷帐,将祁照月苍白的面容尽数遮掩。 又取了块干净的帕子,垫在她细瘦的手腕上。 那大夫哪见过这阵仗:“这位嬷嬷,这般……这般隔着帕子,恐是探不出来……” “让你看便看,废什么话!” 喜姑猛地回头,眼神淬了刀子。 “若我家公……姑娘有个三长两短,仔细你的命!” 大夫身子一抖,汗都下来了。 他知道,今日这庄子上的贵女与官夫人,随便拎一个出来,都能让他全家在京城消失。 他不敢再言,只得应了声“是”,颤巍巍伸出手去。 指尖搭上那腕脉。 片刻,他脸上惊疑不定的神色,竟化为一丝喜气。 “恭喜嬷嬷,恭喜夫人!这是喜脉啊!” “什么!” 帐内帐外,主仆二人异口同声。 喜姑血色尽褪,不敢置信:“你胡说什么?方才……方才那不是葵水吗?” 大夫有些莫名其妙:“嬷嬷您说笑了,这脉象再清晰不过,老夫行医数十年,断不会探错!” “打了它!” 帐后,蓦地传来女子冰冷绝望的低吼。 “打了它!” 那声音,带着蚀骨的恨意。 大夫当场愣住,手足无措。 喜姑却已回过神,她深吸一口气,竟对着大夫深深福了一礼。 “大夫,我家——夫人身子弱,眼下……实在不宜有孕。” “还请大夫,开一剂药……” “万万不可!”大夫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这位夫人的体质,异常金贵!”他急得额角冒汗,声音都高了几分。 “这胎儿已近两月,方才那一跤,已是动了胎气,这才出血不止!” “若是冒然打掉孩子恐出血不止,极损母体不说,怕是有性命之忧啊!” 大夫还当是哪家后院起了龃龉,小夫妻置气,苦口婆心地劝。 “若是有什么难处,不若与您家老爷分说分说?” “到底是亲生骨肉,虎毒不食子啊!” 屋里死一般寂静。 连帐内女子压抑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许久,喜姑才寻回了魂儿。 她从袖中摸出一锭沉甸甸的银子,不由分说塞进了大夫手里。 脸上硬是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大夫,这……这真是件大喜事儿。” 她的声音干涩沙哑。 “还请大夫,千万莫要声张。” “我家夫人脸皮薄,这是……是想给老爷一个惊喜呢。” “若是旁人问起,您就说,我家夫人不过是葵水来了,腹中不适,您看……可好?” 大夫一掂那银子的分量,眼都直了。 脸上的褶子瞬间笑成了一朵菊花。 “好好好!夫人心思,老夫明白,老夫都明白!” 他把银子往怀里一揣,态度热络起来。 “可要老夫写个保胎的方子?” “不必劳烦!”喜姑心头一紧,连忙拒绝。 这方子若是留下,便是天大的把柄! “晚些我们便回府,自有府中大夫照料。” “好,甚好。”大夫心领神会,背起药箱,躬身退了出去。 秦大夫人在外间候着,听到门吱呀一声,便迎了上去。 “大夫,里头那位姑娘如何了?” 好端端的,怎就摔了? 下人来报,还说流了好些血…… 大夫闻言摆摆手:“无妨,无妨。” “里头那位夫人,不过是葵水至,腹中略有不适。” “休养片刻,便无大碍了。” 夫人? 秦大夫人柳眉微蹙。 她心下疑惑,怕不是这大夫搞错了? 里头那位分明是待字闺中的金枝玉叶,何来“夫人”一说? 转念一想,许是见识少,言辞粗鄙,说错了罢。 未将这点小插曲放在心上。 只让贴身丫鬟取了诊金,客客气气将人送了出去。 而后,她亲自上前,抬手轻轻叩了三下门。 开门的是喜姑。 不过片刻功夫,她脸上已不见丝毫慌乱,只余恭谨。 “秦大夫人。” 喜姑屈膝一福,声音平稳。 “公主殿下葵水忽至,身子倦怠,给您府上添大麻烦了。” “恐怕今日这赏菊宴……” 秦大夫人连忙抬手虚扶:“喜姑姑说得哪里话。” “公主凤体要紧,宴席不过是小事。” 她语态温和,指向院外。 “这处院落清净,公主只管在此好生歇着。” “我留两个伶俐的丫鬟在外候着,若有差遣,尽管吩咐便是。” 喜姑满意地点了头:“有劳大夫人费心。” 话音刚落,里头便传来一声低唤。 “喜姑!”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耐。 秦大夫人极有眼色,顺势笑道:“那便不扰公主殿下歇息了。” 说罢,便领着人转身离去,脚步轻盈。 重归寂静。 喜姑脸上的恭谨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将房门合拢,快步走到内室床榻前。 帷幔被人从里头猛地掀开。 祁照月半靠在软枕上,脸色苍白,眼神却阴沉得骇人。 “不愧是白家的种。” 她咬着牙,一字一句从齿缝里挤出来。 “这一跤,竟没能把它跌没!” 喜姑眉头皱起,压低声音,满是忧虑。 “殿下,如今月份尚浅,今日之事还能用葵水遮掩一二。” “可再过一两个月,肚子大起来,此事怕是再也瞒不住了……” 祁照月忽然笑了起来。 那笑意冰冷,不达眼底,看得喜姑心头发毛。 “喜姑,你忘了?” “不是有人说,愿为本宫做任何事么?” 喜姑心头一凛:“您是说……贺大人?” 第321章 毒哑就是 祁照月放在小腹上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仿佛要将那块血肉生生捏碎。 她嗤笑一声,眼中满是鄙夷与不屑。 “为了一个野种,赔上本宫的性命?” “它——也配!” “养着。” 祁照月嘴角勾起。 “先把身子养好,生下来。” “左右不过是个玩意儿……” 喜姑面露难色:“殿下,可这婚期……” “婚期?”她嗤笑一声,满是嘲弄。 “只要贺明阁敢,婚期算什么?” “母后巴不得我赶紧嫁出去,好彻底忘了晏哥哥呢!” 她话锋陡然一转,瞥向喜姑: “方才那个大夫,还有白冰瑶……不能留!” 喜姑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殿下,大夫还好说,失足丧命,可姓白的终究是世家贵女……说不准以为殿下是来了葵水……” “她算哪门子世家贵女!” 祁照月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冷哼一声打断她。 “此事若是传出去,你我都得死!” 她端详着喜姑为难的脸色,终是退了一步:“毒哑就是了。” 喜姑垂下眼帘。 也好。 白冰瑶的身份终不似青竹等宫女婢女。 这些奴婢命比纸薄,比马贱,死了便死了…… 到底家中在京为官多年,若陡然出了岔子,怕是会被追查。 白浩那事,她夜夜悬心,睡不安寝,生怕哪天就被人翻了出来。 眼下白家还以为他在哪里逛当呢! 若是再死个白冰瑶…… 她真真不敢想。 “还有。”祁照月的声音再度响起,比方才更冷。 “那双手,也一并折了。” 喜姑身子一僵,随即深深福下身去:“遵命。” “这件事,要快!”祁照月直直钉在喜姑身上。 “不能等她回京!” 这庄子离京城,快马加鞭也得大半个时辰。 足够了。 “务必办妥。” …… 白冰瑶赏菊宴都没去,便匆匆折返。 车夫赵叔满脸莫名其妙,却禁不住她的连声催促。 “快!再快些!” 她整个人缩在车厢最阴暗的角落里,死死抱住自己的双臂。 回府。 只要回了府就好。 只要回了府,她就听祖父的,一步都不再踏出府门。 乖乖地,在府中嫁人。 乖乖地…… 她隔一小会儿便问一句:“赵叔,到哪儿了?” 车夫虽奇怪,却也高声应了。 快了,就快了! 她如此安慰自己,心跳得像要蹦出嗓子眼。 只要不出府,祁照月就拿她没办法……只要她…… 突然,马车停了。 外头传来一声沉闷的哼声。 紧接着,是什么东西重重倒地的声音。 她心里一紧。 “赵叔?” “赵叔?” 无人回应。 四周死一般寂静,只有风刮过树叶的沙沙声。 过了许久,她才壮着胆子,指尖颤抖着,一点点掀开了车帘。 车板上,空无一人。 余光一扫,马后蹄边,似乎躺着个人影。 她心惊胆战地探头望去—— 是赵叔!他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猛然间,眼前一晃。 下巴被一只铁钳般的手死死擒住,迫使她张开了嘴。 一碗滚烫的药,不由分说地灌了下来。 “唔……!” 喉咙像是被沸水生生烫开,火烧火燎。 白冰瑶奋力挣扎,双手胡乱挥舞,却被另一只手抓住手腕,反向一折—— “咔——” 清脆的骨裂声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剧痛传来。 她眼前一黑,终是晕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赵叔后颈一阵剧痛,悠悠转醒。 “嘶……” 他撑着身子坐起,脑子一片混沌。 怎么躺在这儿? 他目光一扫,官道上空空荡荡,只有那匹马在一旁悠哉地啃着草。 不对! 小姐! 赵叔一个激灵,瞬间清醒! 他连滚带爬地跳上马车,一把掀开帘子。 “小姐!您没……” 话音戛然而止。 赵叔整个人呆在原地,如遭雷击。 车厢里,白冰瑶软绵绵倒在那儿,一动不动。 她脸色惨白如纸,嘴角淌着一缕乌黑的药汁,已经半干。 最骇人的是那双手! 她的双手以一种诡异至极的角度扭曲着,无力地垂在身侧,手腕处是触目惊心的青紫! “小……小姐?” 赵叔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心惊胆颤,手脚并用地爬进车厢。 伸出手,指尖哆哆嗦嗦,探到白冰瑶的鼻下。 一丝微弱的气息,拂过他的指尖。 赵叔猛地松了口气,一屁股瘫坐在地。 活着! …… 白府 “瑶儿!我的瑶儿啊!”白夫人尖叫一声,几乎是扑了上去。 看着女儿那副惨状,她的心都要碎了。 “谁!到底是谁干的!” 白文德站在一旁,双拳紧攥,目眦欲裂,从牙缝里挤出低吼。 大夫垂头立着,长叹一口气:“白小姐……被人灌了哑药。” “手骨,也被人一寸寸折断了。” “对方为了不让人续上,硬生生打碎了好几节掌骨与指骨。” “这手,怕是废了……” 日后想再提笔,绝无可能! 大夫每说一句,白夫人的脸就白一分。 也不知道是惹了哪路煞星,手段竟如此狠毒。 “沈家!是沈晏!” 白夫人猛地抬头,眼中迸出怨毒的恨意。 “定是沈家想与瑶儿退婚,才出此下策!” “妇人之见!”白文德厉声斥道。 “沈氏已拿出三成祖产,开祠除名近在眼前!他若想用这种手段,早干嘛去了!” “那还能是谁?”白夫人哭嚎起来。 “上回瑶儿遭追杀,还被关进大牢,不就是因为拉了……” 她话音一顿,一个名字冲上脑海。 “难不成……是那个姓凌的?!” “那姓凌的早就看瑶儿不顺眼!” “若是瑶儿嫁入沈家,她定是第一个要被除掉的,她这是先下手为强?!” “你莫逮着谁就是谁!”白文德气得胸口起伏。 “她凌曦又是何必为难瑶儿?是她铺子卖的糖不够红火了,还是与靖远王府、镇国公府没了情谊?又或是沈晏要将她休了?”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是谁!到底是谁这么恨我的瑶儿,要下此毒手啊!” 白夫人彻底崩溃,一拳捶在锦被上。 床榻上,昏睡的白冰瑶似有所感,秀眉痛苦地蹙起。 白夫人吓得立刻止住哭声,俯下身,颤抖着抚摸女儿的脸颊。 “瑶儿莫怕,瑶儿不怕。” “娘亲在这儿呢,没事了,没事了……” “事已至此,除了查凶,眼下还有一件当务之急。”白文德背对妻女,声音听不出半分暖意。 “必须尽快,替瑶儿定下一门亲事!” 话音刚落,白夫人便猛地抬起泪脸,满眼不敢置信。 “你说什么?” “瑶儿……瑶儿她还未醒,你就要给她定亲?” 白文德缓缓转身,眉心拧成一个川字:“一个哑女,手还断了,再也提不得笔,作不得画。” 他一字一顿,字字如刀。 “你问问这京城中的世家子弟,哪一个愿娶?” 白夫人的话瞬间被噎在喉中。 是啊…… 如今的瑶儿,别说正妻,便是做妾,人家也要挑个能说会道、温顺讨趣儿的…… 见她不再反驳,白文德负手在后,踱了两步。 “如今最好的法子,便是在族中挑个知根知底的旁支子弟,让他入赘。”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算计。 “你我还年轻,能撑着。待她生下孩儿,便是白氏未来的家主!” “绝无可能!”一声厉喝从门外响起。 砰——!房门被人从外打开。 白老爷子拄着拐杖,一脸阴沉地站在门口,浑身煞气。 第322章 不如绞了头发 “白家,不是没有男丁!” 白老爷子声音如洪钟,震得人耳膜发疼。 “我们还有浩儿!” “浩儿?”白文德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竟嗤笑出声。 他缓缓转头,直视着自己的父亲,眼中满是讥讽。 “妹妹被人当街追杀,险些丧命,他这个做哥哥的,在哪儿?” “妹妹被沈家退婚,沦为京城笑柄,他又在哪儿?” “如今,瑶儿手断了,嗓子毁了,他这个唯一的男丁,又死到哪里去了!” “这般扶不起的阿斗,白家要来何用!” “啪——!” 一记结结实实的拐杖,狠狠抽在白文德的背上。 “竖子!” 白老爷子气得浑身发抖。 “即便入赘,那也是外人!从女娃肚子里爬出来的东西,血脉哪有浩儿纯正!” 白文德挨了一记,却不躲,反而挺直了脊梁。 他望向父亲的目光,陡然变得不善,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怜悯。 “血脉纯正?” 他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 “是啊,白浩的血脉当然纯正。” “怎么会不纯正呢?” “他可是我的……亲弟啊!” “混账!”白老爷子又一拐杖狠狠抡了过去! “你个混账东西!”他指着白文德的鼻子,气喘如牛。 “老夫今日把话放在这儿!”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白家的家主,就只能是浩儿!” “谁也别想抢!” 他猛地将拐杖往地上一撴,声嘶力竭。 “来人!” 门外管事立刻应声:“在!” “给我派人出去!就是把整个大恒翻过来,也要把浩儿给我找回来!” 拐杖头一下下砸着青石地面,当!当!当! 声声刺耳。 与白府的鸡飞狗跳、人心惶惶不同,京城一酒楼内熏香袅袅,静谧安然。 祁照月斜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一头青丝如瀑,松松挽着。 她指尖绕着一缕发丝,瞧着阶下之人,眼神慵懒。 “贺大人,别来无恙。” 贺明阁一身常服,身形笔挺,拱手长揖。 “微臣,参见公主殿下。” 他垂着眼,掩去眸中那丝按捺不住的灼热。 自上次宫中一别,他以为再难有面见公主,不曾想,机会竟来得如此突然。 只是不知,为何公主会选在酒楼见他。 祁照月轻笑一声,那笑声像羽毛,搔在人心尖上。 “贺大人似乎,很高兴?” “能再见公主天颜,是微臣之幸。” “哦?”祁照月坐直了些,朱唇轻启,笑意却意味深长。 “本宫记得,贺大人之前说过,愿为本宫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如今,这话可还算数?” 贺明阁心头一跳,立刻挺直背脊,斩钉截铁。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只要公主吩咐,微臣万死不辞!” “好。” 祁照月满意地点点头,语调却倏然转冷,带着一丝玩味。 “本宫这儿,还真有一桩贺大人能帮得上忙的事儿。” 她顿了顿,目光如针,直直刺入贺明阁的眼底。 “就看贺大人,愿意与否了……” 贺明阁从酒楼出来时,已是月上天边。 他脑中反复回响着祁照月最后那句话,以及她许下的富贵。 秋风拂面,他非但不觉得冷,反而浑身燥热。 他抬起头,望着那轮清冷的月,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 …… 慈宁宫 皇太后捻着佛珠,看着面前名册上被朱砂重重圈起的名字,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这京中青年才俊众多,你怎么就偏偏圈了个贺明阁?” 她指尖点着那三个字,语气透着浓浓的不悦。 “他父亲贺岭不过一介草莽,凭军功混了这么些年,堪堪才坐到从四品的宣武将军。” “这贺明阁自己,也只是个从五品的鸿胪寺右少卿……” “母后。” 祁照月坐在下首,垂着眸,凄然一笑。 “驸马若不是晏哥哥,那对儿臣来说,是谁,又有什么分别?” 她抬起脸,眼圈泛红,我见犹怜。 “儿臣只是觉得,这贺明阁……看上去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世家子弟,要真诚一些罢了。” “真诚?”皇太后挑了眉,“哀家听闻,这位贺大人,可曾纳过妾的。” 祁照月闻言解释:“母后明鉴。” “那不过是贱妾痴心妄想,在白马寺想攀附晏哥哥不成,阴差阳错,反倒栽在了贺大人身上罢了。” 她语气轻飘飘的,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况且,那妾室早就死了,一个死人,何足挂齿。” 皇太后盯着女儿那张看似柔弱的脸,心头无名火起,只觉一阵气血翻涌。 “哀家不允沈晏做驸马,是为了你好!” “你大可不必寻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来堵哀家的心!” 话音未落,她手一扬,那本厚重的名册被狠狠掼在金砖地上,发出一声沉闷巨响。 祁照月脸色一白,却不见慌乱:“母后息怒,儿臣知道您是为儿臣好。” “可您想想京中那些所谓的权贵子弟。” “您在后宫多年,什么腌臜算计没见过?他们为了一星半点的位置,为攀附更高的枝,什么事做不出来?” “届时儿臣就算贵为公主,母后您也不能时时刻刻护在身边。” “若真受了委屈,还要碍着夫家脸面,岂不是打落牙齿和血吞?” “哀家看谁敢!” 皇太后一掌拍在紫檀小几上,凤目圆睁,煞气毕现。 祁照月眼底精光一闪,见状立刻上前,亲昵地挽住皇太后的胳膊。 语气又软了下来,带着几分小女儿的撒娇。 “母后,若是贺明阁,便大不一样了。” “他无党无派,在京中毫无根基,谁的队也不站。” “这样的人,儿臣一个指头,就能拿捏!” 皇太后眼中的怒火,因着女儿最后那句,凝成了一片深思。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金线祥云纹,殿内一时寂静无声。 祁照月看着太后松动的神色,突然幽幽叹了口气。 她慢慢松开挽着皇太后的手,无力垂下,姿态凄楚。 “说到底,是儿臣没用。” “……难不成母后是想儿臣也寻个手握重兵、权倾朝野的驸马,好为咱们祁家江山,再添一道锁吗?” “浑说些什么!” 皇太后厉声斥道:“哀家若真有此等心思,今日这选婿名册,还轮得到你来挑三拣四?” 祁照月闻言,眼眶一红,却又笑了。 她复又软软地靠过去,重新挽上皇太后的胳膊,头轻轻枕在太后肩上。 “我就知道,母后对儿臣最好了。” 嗓音里带了浓浓的鼻音,满是眷恋之情。 “晏哥哥的事……儿臣早就放下了。” 她顿了顿,仿佛下定了决心。 “母后嫌贺明阁官位太低,配不上皇家体面……” “可他还年轻,往后有的是机会。再往上走走,入个四品,不是问题。” “儿臣……儿臣就是想寻个家世干净、亲缘简单的。” 说到此处,她抬起一双泪眼,雾蒙蒙地望着皇太后。 “若当真嫁进那些盘根错节的大世家,今日防着这个妾,明日算计那个嫂,后院日日是你争我斗……” “母后,您就当真忍心,看儿臣过那样的日子吗?” “与其如此,还不如绞了头发,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混帐话!”皇太后又是一声低斥。 第323章 是安胎固元的保胎药 皇太后看着女儿盈满泪水的眼,那张脸上写满了委屈与决绝。 终是心头一软,长长叹了口气。 “罢了。” “你让哀家……再想想。” 祁照月眼中精光一闪而逝,随即乖巧地点了点头,敛去所有情绪。 “是,儿臣听母后的。”她起身,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福礼。 “夜深了,儿臣便不打扰母后歇息了。” 孙姑姑躬身,上前将地上的名册拾起。 她轻轻拍去册上的灰尘,小心翼翼放回太后手边的紫檀小几上。 皇太后疲惫地靠着引枕,长长吐出一口气。 “哀家也是怕了。”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里。 “照月自小就喜欢沈家那小子,当年,哀家也是极看好这门亲事。” “沈家内宅干净,家风凛然,沈晏那孩子,更是人中龙凤。” “可他偏偏……” 皇太后顿住,眉心紧锁。 “他偏偏对照月无意。” “若莽然下旨赐婚,平白折损了与沈家的情分,得不偿失。” 孙姑姑垂首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对公主的婚事,她一个字也不敢置喙。 “后来见她为沈晏疯了魔,哀家这心里,日日夜夜提心吊胆。” 皇太后揉着发胀的额角,眼中闪过一丝后怕。 “如今,她倒是说放下了……” “可哀家这心,怎么反倒更不安了。” 孙姑姑这才敢低声开口:“娘娘,自古难有两全法。” 是啊。 皇太后怔住了。 她既希望女儿能觅得一位真心相待的可心人,又希望此人位高权重…… 可这世上,哪有这等两全其美的好事。 她抬眼,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去,备上照月与贺明阁的生辰八字。” “……去一趟白马寺。” “让住持亲自合一合,看看这段姻缘如何。” …… 贺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尖细的嗓音划破贺府的上空。 内侍监公公手持明黄圣旨,立于堂中,神情肃穆。 贺家上下,黑压压跪了一地。 “……品貌出众,性行敦厚,特封为驸马都尉,择吉日与照月公主年前完婚,钦此!” 贺母更是喜极而泣,拿帕子不住地按着眼角。 光宗耀祖!这是天大的恩典! 贺明阁俯首,叩头谢恩。 “臣,领旨谢恩。” 他的声音沉稳,听不出一丝波澜,可那双垂下的眼眸里,却燃着熊熊野火。 成了。 终究是成了! …… 镇国公府 暖阁内瓜子“咔哒”、“咔哒”碎裂的声音,清脆悦耳。 “贺明阁要当驸马了。”谢昭昭一脸吃到大瓜的兴奋,凑到凌曦身边,“今日刚去贺府宣的旨。” 凌曦心里咯噔一下。 她记得,书里祁照月最后是嫁给了贺明阁,可……不该是现在。 时间对不上。 谢昭昭也觉得奇怪:“长安,皇室嫁公主,不都得从定下人选到大婚,忙活个一年半载的吗?” “怎么这次跟赶集似的,说年底就年底?” 祁长安撇撇嘴:“还不是白马寺那个老和尚。” “皇祖母派人去合八字,那高僧说,这门亲事,若不在年底前完婚,便要作罢。” “皇祖母好不容易劝动皇姑姑莫再肖想沈晏哥哥,一听这话,能不慌吗?” “当即就请父皇下旨,催着早日成婚。” “反正姑姑大婚的东西,宫里一直备着,倒也不费事。” 祁长安说得轻描淡写。 凌曦却停下了嗑瓜子的手。 不对。 太不对劲了。 这件事处处透着蹊跷。 从靖远王府庄子回来后,一切都像被按了快进键。 白冰瑶突然称病,闭门不出。 连四明街上她最看重的铺子,都转手给了白家旁人管。 然后,祁照月就这么火急火燎地要嫁给贺明阁 太快了…… 她突然想起那日祁照月跌跤。 那止不住的“葵水”,更像动了胎气。 是小产之兆! 若是没有对比还好,可偏偏她见过。 席秋娘那次的出血量,和祁照月,何其相似! 会不会—— 凌曦的指尖,倏地冰冷。 “想什么呢?脸都白了。”谢昭昭用手肘捅了捅她。 凌曦回过神,勉强一笑:“没什么,就是觉得这桩婚事,有些突然。” “管他呢,”祁长安又抓了把瓜子,“旨都宣了。” 话是这么说,凌曦心头的不安却愈发浓烈。 用了午膳,她要去四明街的铺子看看,带着惊蛰出了国公府。 晚秋的风,有些凉。 刚拐进一道无人小巷,一个身影猛地撞了过来。 “哎哟!” 凌曦被身后的惊蛰扶住,才没摔倒。 撞人的是个女人,裹着件宽大的黑色连帽斗篷,像是生怕被人瞧见。 她频频回头看身后有没有人跟着,没想正撞上凌曦。 “啪嗒——” 女人手中紧攥的纸包掉在地上,滚到了凌曦脚边。 “对不住,对不住!”女人目光在凌曦的脸上一扫而过,慌忙道歉,头埋得极低。 “走路不长眼的吗!”惊蛰一步上前,将凌曦护在身后,厉声斥道。 “无妨,”凌曦拍了拍惊蛰的手,“谁都有不留神的时候。” “正是,正是!”那斗篷女连连点头,声音又细又抖。 惊蛰见主子不追究,只得不情不愿地弯腰,拾起那包东西。 “拿好了!走路长点心,我家主子心善,若是撞了旁人,没你好果子吃!” “是,是!”斗篷女一把夺过纸包,抱在怀里,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 一阵疾风吹过,掀起了她的兜帽。 熟悉的脸,一闪而过。 凌曦眉头微蹙,正要细看,那女人已惊慌地重新戴好兜帽,拐过巷角,不见了。 “哼,怀着孩子还走这么快,也不怕动了胎气!”惊蛰没好气地嘀咕。 胎气? 凌曦挑眉:“你怎么知道?” 惊蛰凑近,压低声音:“主子,奴婢一闻那纸包就知道,是安胎固元的药!” “之前在罗家时经常给主家夫人熬煮,这才识得。” 凌曦猛然睁大了双眼。 保胎药…… 那张脸…… 她想起来了! 是那日在画舫上,跟在祁照月身边的贴身宫女—— 凌曦眉头一蹙,侧身在惊蛰耳低语几句。 “主子放心。”惊蛰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领命而去。 第324章 为明宜县主求情? 凌曦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祁照月,怀孕了。 赐婚,瞬间有了最合理的解释—— 一块遮羞布。 可这孩子……是谁的? 以祁照月那睚眦必报的性子,若是吃了亏,怕是早就把男人府上闹得天翻地覆,怎么可能偷偷摸摸喝保胎药? 当然是占尽便宜,利益尽归于她。 除非…… 这孩子,是她心甘情愿留下的。 沈晏? 凌曦下意识咬住了唇。 也只有心上人的孩子,才会让她这般珍而重之。 可若真是沈晏的…… 她怎么会甘心嫁给贺明阁? 按她的脾气,早就该挺着肚子冲进沈府,闹得满城风雨,逼沈晏负责! 那贺明阁呢? 他是喜当爹,还是…… 另有隐情? 一时之间,无数个疑问如藤蔓般,缠住了凌曦。 凌曦在原地立了快半柱香,惊蛰还没回来,便回了马车上。 又等了快半个时辰。 车帘猛地一掀,惊蛰坐了进来。 “如何?”凌曦迫不及待。 惊蛰气息微喘:“那人入了一条僻静小巷,奴婢不敢跟太近。” “只在巷口候着,没一会儿,便闻到一股药味。” “后来呢?” “她提着一个食盒出来,上了一辆马车。” 惊蛰顿了顿,补充道,“车上燃了香,味道极重。” “车往哪儿去了?”凌曦追问。 “宫门方向。” 宫门!凌曦眸光一沉。 熬药,食盒,还要用香掩盖药味…… 这般偷偷摸摸? 惊蛰虽说那是保胎药。 可毕竟不是大夫,仅凭熟悉的药味,准吗? 万一猜错了…… 她轻咬下唇,凑到惊蛰耳边,低语几句。 惊蛰重重点头:“主子放心。” 随后掀了帘离开。 车厢内,复又归于沉寂。 “回府。”凌曦吩咐道。 车夫应了声是。 待到夕阳熔金,晚霞泼墨时,惊蛰才回到观山院。 “主子,那位大夫前日上山采药,失足坠崖,人……没了。” 内室一片死寂。 “失足?” 凌曦轻声重复:“真是好巧。” 祁照月倒是谨慎。 “无妨。”她放下茶盏,没有半分气馁,“你差个机灵的,明日再去那条僻巷。” “看看是在哪家药铺抓的,有没有方子。” “是。”惊蛰便又退了出去。 室内重归寂静。 凌曦的目光望向窗外。 最后一缕霞光正从天际敛去。 便是知晓了祁照月有孕,服安胎药又如何? 无实据。 若是捅到皇太后面前,祁照月一口咬定,这药是身边宫女的,她又如何应对? 随便找个人顶罪,太容易了。 便是皇太后宣太医诊脉,诊出喜脉又如何? 为保皇室颜面,说不定会将此事按下来,将知情人一一处置。 便如那位大夫…… 这条路怕是走不通,不过—— 凌曦靠回软垫,眼睫半垂。 贺明阁是否知情? 他知道祁照月腹中,有了别人的孩子? 若他知道,还愿意娶……那这顶绿帽子,他戴得心甘情愿,自己也无话可说。 可万一…… 他不知道呢? 孩子又不是他的呢? 凌曦的指尖,桌上轻轻划过。 她得想方设法,了解一二。 …… 御书房 殿内烛火煌煌,气氛冷凝如冰。 “送往北境的十万军粮,在榆关驿站,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此间必有细作!” 御案后,身着明黄龙袍的祁照寰面沉如水。 “户部新购的粮草,就由贺岭亲自押送。” “告诉他,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随后又商议了对策,重臣们得了祁照寰的令,这才躬身行礼,一一退下。 “子安,你留下。” 沈晏刚要随众人退下,被祁照寰唤住。 直到殿内只余君臣二人,祁照寰才从御案后走下,语气缓和了些许。 “朕听闻,你把沈家三成祖产都送去了白家?” “是。”沈晏垂眸应道。 “白文德既收了东西,想来不会再作纠缠。” 祁照寰拍了拍他的肩:“他要为女儿另择赘婿,开祠除名一事,便就此作罢。” 沈晏撩袍下跪,行了大礼:“陛下,臣恕难从命。” 祁照寰的动作一顿。 “白家收了祖产又如何?”沈晏抬起眼,眸中没有半分退让。 “婚书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楚,沈氏宗谱一日不除名,那婚书便一日有效。” “只要白冰瑶不死,臣便要娶她。” “此事今日若不落在臣的头上,来日便会落到沈氏后代的头上。” “不如就由臣了断!” 祁照寰深深看他一眼,眼神复杂:“你可知,此乃弃宗族、不孝不忠之举?” “那些御史言官的唾沫星子,便能把你淹死。” “你,可准备好了?” 沈晏直起身子道:“臣,准备好了。” 祁照寰盯着他许久,终是摆了手。 沈晏却未动,依旧跪在冰冷的金砖上。 祁照寰踱回御案后,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还有何事?” “与白家退婚一事,皆为臣一人决断。” 沈晏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此事,与他人无涉。” “还请陛下,莫要因此迁怒旁人。” 祁照寰刚端起茶盏的手一顿,锐利的目光倏地刺向他。 “你是在为明宜县主求情?” 沈晏沉默。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俯身,对着御案后的天子,行了大礼。 额头重重叩在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一时间,偌大的御书房内,针落可闻。 第325章 就愿召我为驸马 祁照寰盯着伏跪于地上的身影,眼底的愠怒渐渐散去,化为一丝无奈。 没想到,这小子还是个情种。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罢了,跟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生哪门子气。 “行了,下去罢。” 听到这几个字,沈晏的身子才松了些许。 “谢陛下隆恩。” 他站起身,躬身行礼,退出了御书房。 殿外月凉如水。 …… 翌日凌曦约了谢昭昭出来。 她将怀疑祁照月有孕一事说了。 “你是说?”谢昭昭喝了口百花酿,眉眼微微挑起。 凌曦点了头:“你得帮我。” 谢昭昭来了兴致,身子前倾:“怎么帮?” “我只想知道,这个孩子,到底是不是贺明阁的。”凌曦的声音压得很低。 她倏地笑了:“那简单!让程及玉灌几口酒的事儿!” 郁楼一雅间内,觥筹交错。 “贺大人,您即将贵为驸马,日后飞黄腾达,可千万莫要忘了我们这些同窗啊!” “哪里,哪里!” 贺明阁端着酒杯,满面红光,乐得快找不着北。 这些日子,真是他这辈子最风光的时刻。 之前那些对他爱搭不理的同僚,如今变着法儿请他喝茶吃饭。 父亲贺岭又被圣上重用,押送粮草远赴北境,这是何等的信任! 连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都突然冒了出来,母亲与祖母对着雪片般飞来的帖子,笑得合不拢嘴。 贺明阁心中畅快。 这,便是有权有势的好处! 一旦与祁照月成婚,他的上峰,朝中的同僚,谁还敢小瞧他贺家? 他享受着众星捧月的吹捧,心里不知道有多美。 雅间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小二正要上菜。 门外一人提着酒壶悠悠路过,脚步一顿,朝里头探了探。 “哟,这不贺大人吗?” 贺明阁一怔,看清来人,连忙起身,脸上堆满了笑。 “小侯爷!” 屋里其他人也瞬间认了出来,纷纷跟着行礼,大气不敢出。 来人正是程及玉。 “坐,都坐!”程及玉摆摆手,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目光在桌上一扫,眉毛拧了起来。 “就这几道菜?” “不成,不成!” 他冲着门外高声喊道:“来人!把郁楼的招牌菜全给爷端上来!再上两壶最好的百花酿!” 掌柜的在门外连声应“是”,小跑着去了。 “哎呀,小侯爷,这如何好意思!”贺明阁嘴上推拒。 “百花酿一壶千金,太贵重了!” 他心里却早已乐开了花,余光扫过满桌同窗,下巴不自觉地抬高了几分。 看,连京中小霸王程及玉,都得卖他这个未来驸马的面子! 程及玉浑不在意地嗤笑一声:“几道菜罢了。” 他晃了晃手里的酒壶,对众人一拱手,笑得痞气十足。 “各位,不介意我不请自来,讨杯酒喝吧?” 雅间里的人哪敢说个“不”字? 这位小侯爷可是当今皇后的亲侄子,程侯老来得子,家中独苗,一出生便被封了世子。 跟他比,在座的所谓官家子弟,简直云泥之别。 众人恨不得立刻贴上去攀附,哪里还敢有意见。 贺明阁更是把主位也让了出来。 他刚站起身,就被程及玉一把按了回去。 “贺大人,你坐你的。” 贺明阁脸上难色一闪而过。 “小侯爷,这……于理不合啊。” 按身份、按权势,程及玉最高。 程及玉却浑不在意地一挥手,勾住他的肩膀,笑得不羁。 “贺大人,别这么见外。” “日后,咱可就是一家人。” 贺明阁脑中“嗡”地一声,瞬间转过了弯。 一家人? 是了! 当今皇后是程及玉的亲姑母,而公主祁照月是陛下的亲妹妹。 论起亲缘,程及玉得恭恭敬敬称祁照月一声表姑。 他若娶了祁照月,可不就成了程及玉的表姑父! 论辈分,他还是长辈桌。 想到此处,贺明阁背脊瞬间挺直,心中那点惶恐不安被巨大的虚荣冲刷得一干二净。 他坦然坐下,脸上挂着得体的笑。 “小侯爷说的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雅间里众人眼见程及玉对贺明阁这般亲近,态度愈发恭敬,看向贺明阁的眼神里,艳羡几乎要溢出来。 二轮酒下肚,贺明阁已有些微醺。 程及玉放下酒杯,觉得无趣,拍了拍手便要叫人。 “光喝酒有什么意思,来点乐子!” 贺明阁心里一跳,连忙伸手按住他。 “小侯爷,使不得,使不得!” 他压低声音,一副顾全大局的模样:“我如今身份不同,在外面,得讲究分寸。” “我懂,我懂。” 程及玉反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凑到他耳边,挤眉弄眼。 “你怕什么。” “回头若是有人说嘴,你就全推到我身上,说是我程及玉非要如此,你拦都拦不住!” 贺明阁心中一动。 这法子好!程及玉在京中是出了名的纨绔,他若执意要胡闹,自己一个未来驸马,确实“拦不住”! 罪名是程及玉的,乐子大家一起享。 他故作为难,推拒了两句,终是长叹一声,松了手。 “哎,既是小侯爷坚持……” 程及玉哈哈一笑,冲门外打了个响指。 丝竹管弦之声悠悠响起,几个身姿曼妙的舞姬鱼贯而入,云袖轻摆,媚眼如丝。 个个皆是人间绝色。 满座的青年才俊,方才还引经据典,此刻却看得眼都直了,喉头滚动,哪还有半分读书人的清高。 雅间内,靡靡之音缭绕不绝。 酒过三巡,在座的公子哥们早已没了最初的君子之风。 不知是谁起了个头,竟玩起了蒙眼捉迷藏的香艳游戏。 舞姬们娇笑着四散躲避,银铃般的笑声混着男人们的粗重喘息,将雅间内的气氛推向了顶峰。 贺明阁一张脸涨得通红,眼神迷离,显然已是醉了八九分。 程及玉端着酒杯,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话,眼底却清明一片。 “贺大人,前途无量啊。” “以后,可得多多关照。” 贺明阁只顾着傻笑,含糊应着,来者不拒,杯到酒干。 程及玉见他身边的人醉的醉,玩的玩,时机已到。 他身子前倾,看似亲热地搭上贺明阁的肩。 “表姑父,我一直好奇。” “你是怎么说服我那眼高于顶的表姑,选你的?” 程及玉的这一声表姑父,让贺明阁更是喜不自胜。 他端着酒杯,得意地晃了晃,打了个酒嗝。 “这……这有何难?” “我跟公主说,我……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她就把我召了去……嗝……” “说……说眼下太后娘娘逼得紧,问我……若能接受,新婚夜后……暂不圆房……” “等、等日后熟悉了再说……就愿召我为驸马……” 程及玉眼眸倏地眯起,精光一闪而过。 “你答应了?” 第326章 断人亲缘的妖精 贺明阁猛地抬起通红的脸,迷蒙的醉眼里满是理所当然。 “那哪儿能不答应!” “那可是公主啊!天大的喜事!” “只要……只要入了门,早晚都是夫妻……” 程及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这倒也是。” 他重新举起酒杯,重重碰了一下贺明阁的杯子。 “来来来,贺大人!为这天大的喜事,继续喝一杯!” 贺明阁摆了摆手,舌头都打了结。 “不……不成,真不成了……” 话音未落,他头一歪,重重栽倒在酒桌上。 手中的酒杯倾倒,残酒混着油污,浸湿了锦缎桌布。 前一刻还满脸笑容的程及玉,瞬间消失。 那七八分的醉意荡然无存,眼底只剩一片清明。 他站起身,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对着门外扬声。 “来人。” 门外候着的小厮立刻推门而入。 “开间上房,扶贺大人好生歇息。” 小厮应是。 程及玉再没看那烂醉如泥的贺明阁一眼,转身便推开了隔壁雅间的门。 雅间内,谢昭昭与凌曦正对坐着。 一人悠然品茶,一人慢酌烈酒。 “哎哟,我的两位姑奶奶!” 程及玉一进来,便夸张地哀嚎起来。 “你们倒是悠哉,放我一人在那应付那个姓贺的!” 他关上门,一屁股坐下,抓起桌上的茶壶就往嘴里灌。 “可累死我了!” 谢昭昭挑起眉,红唇噙着一抹促狭的笑意。 “累什么累?” “我听着你们动静可大了,又是丝竹之乐又是舞姬伴舞的,快活得很。” “那是为了谁啊!”程及玉没好声没好气地回敬,“还损失了我一桌好菜,二壶百花酿呢!” “好好好,酒菜都算我的。”凌曦看着两人斗嘴,唇角弯起。 她放下茶盏,轻声问:“怎么样?” 程及玉又灌了两杯茶,这才将贺明阁的话原封不动地学了一遍。 “……新婚夜暂不圆房?” 谢昭昭刚送到唇边的酒杯,倏地顿住。 “嗯。”程及玉笃定点头,“他亲口说的。” 谢昭昭缓缓放下酒杯,与凌曦交换了一个眼神。 程及玉看着她们打哑谜,满脸莫名:“你们知道这些做什么?” 谢昭昭重新端起酒杯:“没什么,纯好奇。” 程及玉撇嘴,不信! 掌柜来唤,他便离开了。 雅间的门再次被带上。 谢昭昭指尖勾着酒杯,也不喝,只送到鼻尖轻嗅。 酒香馥郁。 “看来,咱们这位一心攀高枝的贺大人,对自己即将到来的‘惊喜’,是半点不知情。” 她眼波一转,望向凌曦,语带戏谑。 “说吧,你打算怎么做?现在就去搅黄了他们的好事?” 凌曦正拈起一块桂花糕轻咬一口:“哪能呢。” 她抬眼,眸光清澈如水。 “我像是那种背后捅刀子的恶毒女子吗?” 谢昭昭闻言,假意将身子往外斜了斜,上上下下地端详她。 “唔……看着是不像。” “什么看着不像?我本来就不是。”凌曦没好气地瞪她一眼,腮帮子还鼓着。 “若不是他们欺人太甚,我何至于反击。” “是是是,千错万错,都是他们的错。”谢昭昭笑着奉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凌曦咽下口中的糕点,眼神沉静如渊:“婚前闹出来,有什么意思?” “男未婚,女未嫁的,就算闹得满城风雨,最后不过是解了婚事,桥归桥路归路。” 她顿了顿,指尖在桌上轻轻一敲:“要爆,就等他们大婚之后。” 谢昭昭的双眼,噌地一下亮了起来! “这个好!”她脸上满是压不住的兴奋。 凌曦看着谢昭昭那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淡然地点头。 “不错。” “我猜,祁照月之所以还留着这个孩子,无非两种可能。” 凌曦伸出一根手指。 “一,皇宫大内,眼线密布,她想悄无声息地处理掉,并不容易。” “不如先风光大嫁,等搬进公主府,关起门来,那孩子是去是留,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她顿了顿,眸光变得深邃。 “又或者……” “因为某些原因,只能生下这个孩子。” 凌曦话锋一转:“可无论是哪种打算,对我们来说,结果都是一样的。” “只要这事爆出来,祁照月一定会一口咬死,这孩子,就是贺明阁的。” “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亲口指认的骨肉,他贺明阁,不认,也得认!” “不错。”谢昭昭连连点头,“皇室颜面前,他贺明阁算得了什么?” “这口气,贺家,吞定了!” 与谢昭昭分别,凌曦回到沈府,不由顿住。 后门处,几辆板车悄无声息地停着,车上堆满了箱笼物件,用粗布蒙着。 她目光一扫。 这是? 一旁的李管事见了她,忙上前躬身行礼:“小娘回来了。” “这些都是……夫人的嫁妆和贴身之物。” 秦氏今日便要搬走? 凌曦淡淡“嗯”了一声,再不多问,转身便要朝观山院走去。 “站住!” 身后传来一声厉喝。 凌曦回头,只见秦氏一身素色绸衣,头发简单挽着,正怒气冲冲地朝她走来。 那双保养得宜的眼里,此刻布满了红血丝。 “你满意了?” 秦氏几步冲到她面前,声音都在发抖。 “把沈家搞得妻离子散,你满意了吧!” 凌曦眉心微蹙,下意识退后一步,拉开距离。 她敛衽福身,做足了礼数,一言不发,转身便要离去。 跟一个失去理智的人,多说无益。 胳膊却被一把抓住。 那力道,像是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松开!”惊蛰想也不想便握住秦氏的手腕,用力一掰。 秦氏吃痛松手,惊蛰立刻将凌曦护在身后。 “你这个贱婢也敢拦我!”秦氏被掰开手,怒火更炽,指着惊蛰的鼻子就骂。 “只要我还没踏出这沈府大门,我便还是沈家的当家主母!你算个什么东西,让开!” 说罢,她猛地伸手,一把将惊蛰狠狠推开! 惊蛰一个踉跄,险些撞在廊柱上。 “还不快将夫人拉住!”李管事脸色大变,朝秦氏身后那几个随行的婆子厉声一喝。 婆子们如梦方醒,连忙上前,一左一右死死架住了秦氏的胳膊。 “放开我!” 秦氏像彻底疯了,手脚并用地挣扎。 “秋娘说得对,你就是个狐媚子!专门来毁人前途,断人亲缘的妖精!” 尖利刺耳的叫骂,划破了沈府后院的寂静。 凌曦的眉头皱了起来:“一家人,本应劲往一处使。” “夫人却胳膊肘往外拐,这才叫断人亲缘。” 秦氏挣扎的动作一滞,双目赤红地瞪着她:“你胡说!” “若不是你,子安怎会忤逆长辈,与白家退婚!” “若不是你,我与老爷又怎会走到和离这一步!” 她声嘶力竭,仿佛要将所有怨愤都倾泻出来。 凌曦正要开口。 “你与我儿分开,是因貌合神离。” 一道苍老却威严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从暗影处传来。 众人皆是一惊,循声望去,慌忙站定行礼。 月光下,沈老夫人手捻一串碧玉佛珠,由金嬷嬷扶着,缓缓步出。 她浑浊的目光瞥了眼凌曦,最后在秦氏身上落定。 “即便没有凌曦。” “沈家,也绝无可能让白氏女入门!” “不可能,不可能!” 秦氏不住地摇着头,疯癫的目光死死钉在沈老夫人身上。 “老夫人,你糊涂了不成?帮这贱人说话!” 第327章 要不去京兆府? 沈老夫人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浑浊的眼底却不见半分波澜。 “凌曦有句话说得对。” “一家人,本应劲往一处使。” “你既与沈家离心,莫将过错按在他人头上。” “离心?” 秦氏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声短促的哼笑。 “母亲,是你们都错了!你们一个个都瞎了眼,难道也要我跟着你们一起错不成?” 沈老夫人终是长长叹了口气,语气疲惫。 “你与瀚儿的和离书,昨日已送至官府盖印。” “沈家,日后便别来了。” 她抬眼,示意一旁的李管事:“送秦夫人出去罢。” “不!”秦氏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我不走!我要见老爷,我要见子安!” 她猛地挣脱婆子的钳制,扑向老夫人,声泪俱下。 “老夫人你不能这么对我!你当初答应过我娘的!你说过会照应我一辈子的!” “我就是答应了你娘,才纵你这么些年!” 沈老夫人陡然厉声一喝,威严之势让整个后院都为之一寂。 凌曦垂首站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若非这些年,你在外头尚知以沈家颜面为先。” “你以为,我怎么能劝得动瀚儿,一年一年地忍你?” 秦氏所有的哭嚎都卡在了喉咙里。 她猛然抬头,眼中尽是骇然与不敢置信。 “你说什么?” “老爷他……他早就……” 沈老夫人看着她瞬间煞白的脸,再次轻叹一声,语气却冷了下去。 “你若实在不愿离开,也可。” “就在沈府里头挑个清静院子住下,一日三餐,自会派人送来。” 秦氏身子彻底软了下去,被身后的婆子勉强扶住。 “老夫人,您……您这是要软禁我呀……” 沈老夫人收回目光,不再看她:“外头多好。” “若是往后寻了有缘人,沈府自会再给你备一份添妆。” “何必闹得如此难堪。” 秦氏卸了浑身力气。 那股子疯癫的劲儿,像是瞬间被抽走了。 她退后一步,正正经经地跪了下去。 砰,砰,砰。 三个响头,磕得又沉又实。 再起身时,她脸上已无半点血色。 只一双眼,怨毒地剜向凌曦。 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刻进骨头里。 而后,她一言不发,随着婆子们,一步步挪出了后门。 沈老夫人长长吐出一口气,深深看了一眼凌曦。 那眼神复杂,终什么也没说,只摆了摆手,转身回了自己院子。 惊蛰这才上前:“主子,您方才没被伤着吧?” 凌曦摇了摇头。 惊蛰望着秦氏消失的背影,忍不住低声愤愤。 “真是不识好歹。” “以她的出身,能嫁进沈家做正妻,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沈老爷一心公务,从不拈花惹草,后宅干净。” “上有个明事理的婆母,下有个省心的儿子。” “便是和离,老夫人还送了沈府名下好些铺面田产……” “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 “行了。”凌曦淡淡打断她,“走罢。” 不管如何,秦氏与沈瀚和离,对她来说是件好事。 至少在沈府里,没人再为难她。 利益既得者,要见好就收。 沈晏回到观山院,夜色已深。 院里只留了盏昏黄的灯,驱散着深秋的寒意。 “回来了。”凌曦递上一盏温茶。 沈晏接过,一饮而尽,暖意驱散了些许凉气。 他静静看了凌曦片刻,薄唇轻启:“再过几日,便是开祠除名之日。” “届时,你是想搬出沈府,还是继续住观山院?” 嗯?凌曦一时没理清:“除名了……还能住在沈府吗?” 今日瞧着秦氏那般疯魔,她还以为被沈家除名,便是再无瓜葛。 沈晏见她一脸懵懂,眼底竟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只是从祖谱上划去罢了。” “我身上流的,终归是沈家的血。” 他看着她笑意吟吟:“若日后有了孩子,定也是要上谱的,断不会流落在外。” 竟是这样。 凌曦捧着茶盏,呷了一口:“我听公子的。” 反正秦氏走了,这府里也没人再来寻她的晦气。 住哪儿,似乎都没什么差别。 “好。”沈晏颔首,“那我们便搬出去。” 嗯?凌曦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还道他会想留下,毕竟沈瀚与沈老夫人都在这儿。 沈晏自顾自地往下说:“这几日若有空,让澄心带你去瞧瞧新宅。” “买什么,怎么布置,都随你心意。” “只书房,留给我就好。” 凌曦眨了眨眼。 新宅? 合着他已经准备好了,方才只不过是随口一问。 凌曦心里腹诽,面上却是一派平静。 正想着,一只温热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握住她微凉的指尖。 沈晏的掌心干燥有力。 他凝视她,眼底的墨色比窗外的夜更深沉。 “凌曦。”他语气郑重。 “届时,我重新迎你入府为妻,可好?” 重新迎她入府?八抬大轿,明媒正娶那种? 她迟疑了一瞬,随即眼睫轻颤:“等沈侍郎有空再说吧。” “您如今贵人事忙,日日不见人影,哪里还有功夫,再迎我一次?” 这话说得俏皮,却也带着几分疏离。 沈晏似未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嘴角的笑意反而深了些:“旁的事,或许无暇。” “是你,总有空的。” 这声音低沉悦耳,像上好的醇酒,轻易便能醉人。 凌曦心头一跳,笑着垂下眼,没有再答。 沈晏只当她是女儿家娇羞,眸色愈发温柔。 他长臂一伸,将她整个人揽进怀里。 不等她反应,吻便落了下来。 天旋地转间,人已被他打横抱起,放在了床榻上。 床幔倏然落下,隔绝了窗外一室月光。 黑暗中,沈晏的呼吸粗重灼人。 他双臂如铁钳,将她牢牢禁锢。 今夜的他,抵得特别凶。 像是要将她身子里的水都碾出来…… 脑中一片空白,浑身都失了控。 恍惚间,她仿佛被狠狠抛向高处,窥见一瞬划过天际的璀璨星光。 不知过了多久,风浪渐息。 凌曦浑身发软,汗湿的鬓发贴在脸颊,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她就这么倚在沈晏怀里,任由他一下下轻抚着自己的背。 眼皮沉重,意识迷迷糊糊,却忍不住暗中蛐蛐。 像沈晏这种天天坐办公室,受老板压榨的997。 到底是哪来的精力,在保持一身薄肌的同时,还能跟她滚床单? …… 白府,愁云惨淡。 “吱呀”一声,房门被拉开。 守在门外的白文德一个箭步冲上去,脸上满是焦灼。 “夫人,瑶儿如何了?可还好啊?” 白夫人双眼红肿,只轻轻摇了摇头,泪珠子便断了线般滚落。 她抬手拭泪,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都这般了,哪里还好得了?” “一个如花似玉的闺女,被人毒哑,还折了手!” 白夫人猛地抓住白文德的衣袖,指节泛白:“老爷,官府那边的人怎么说?” 白文德脸色一沉,颓然摇头:“我托了熟人去查,一无所获。” “要不……要不去京兆府?”白夫人颤声问。 第328章 啊?恩?难道?不会吧? “不可!”白文德断然拒绝。 声音压得极低,生怕被旁人听了去。 “去了京兆府,这事便再也瞒不住了!瑶儿在外的闺誉,还要不要了?” 白夫人的手无力垂下,眼中最后一丝光也灭了。 是啊。 若是叫人晓得,白家大小姐在自家马车上,被人毒哑折手…… 这原话到几个人嘴边一绕,指不定会变成何样? 人言为刃。 坊间那些不堪入耳的,若是传到女儿耳中,她还活不活了?! 白文德反手握住妻子的手,掌心冰凉。 “你且放心。” “我已经相中了几个旁支的青年才俊,有一个,今年还中了举。” 他声音压低,透着一股狠厉。 “只要你我还在,这白家,断然落不到白浩那个孽子身上!” 白夫人身子一颤,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缓缓点了头。 与此同时,白府另一处院落。 书房内,檀香袅袅,却压不住一室的焦躁。 “啪!”白老太爷一掌拍在桌上,震得茶杯微晃。 他怒视着堂下垂首侍立的管事。 “这么久了,为何还没有浩儿的消息!” 管事噤若寒蝉,一个字也吐不出。 就在这时,一个小厮冲了进来,神色激动。 “老太爷!您看!这是什么!” 白老太爷浑浊的双眼猛地眯起。 “快!拿来我瞧瞧!” 小厮三步并作两步,将手中之物呈上。 那是一块羊脂玉佩,质地莹润通透。 白老太爷一把抢过玉佩:“是浩儿的……是浩儿的!” “他人呢?他人何在?!” 小厮忙躬身回话。 “回老太爷,这是小的从城外一个小乞丐那儿收来的!” “那乞儿跑了好些当铺,都因来路不明不敢收,才在城门口蹲着,逮着人便问,正巧被小的撞上了!” 说罢,他转身朝门外猛地一喝。 “还不滚进来!跟我家老太爷解释解释,你这东西,究竟是哪来的!” 话音刚落,门外一个小乞丐被人一把推了进来。 他踉跄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一股子酸腐馊臭的气味儿,瞬间冲散了满室檀香。 可白老太爷浑然未觉,一双浑浊的老眼死死钉着他:“这玉佩,你从哪儿来的!” 小乞丐吓得一哆嗦,整个人缩成一团,话都说不利索。 “俺……俺在城外……乱葬岗……捡的……” 话未说完,“嗡”的一声,白老太爷只觉天旋地转。 他身子猛地一软,直直就要从太师椅上滑下去。 “老太爷!” 管事大惊失色,眼疾手快地冲上去,一把将人捞住。 “你……你说什么……” 白老太爷一手死死抓着玉佩,另一手抚着胸口,大口喘着气,下一瞬便像是要厥过去。 “你再说一遍!” 小乞丐吓得脸都白了,以为自己要被打死,连连磕头。 “俺没说谎!俺真的没说谎!这……这就是从乱葬岗捡的!” 管事一边给老太爷顺气,一边急声安抚。 “老太爷您别担忧!” “万一是哪个天杀的贼偷了少爷的玉佩,在了那晦气地方,才叫这贱民拾了去呢!” 这话像一根救命稻草。 白老太爷涣散的眼神重新聚起一丝光。 他连连点头,嘴唇哆嗦着,身子却还是抖个不停。 “对……对……” 他猛地抓住管事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走!领路!” “现在就去!我要亲眼去乱葬岗瞧瞧才安心!” 夜半三更,乱葬岗上阴风阵阵,吹得火把明灭不定。 白老太爷裹着厚裘,仍觉寒气从骨头缝里钻,一张老脸在火光下青白交加。 “在哪儿?”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小乞丐抖得跟筛糠似的,牙齿磕磕作响,哆哆嗦嗦指向不远处。 “就……就是那儿,那个破茅草屋子旁边……” 管事手中的火把一扬,光亮瞬间铺开。 那哪还有什么茅草屋子。 只剩几根烧得焦黑的梁柱,歪歪扭扭插在地上。 管事心头一沉,挥手:“去,仔细搜!” 几个家丁拿着长棍,冲着那片废墟一通乱挑。 炭灰飞扬,焦土翻起。 只听“咔啦”几声,似乎是挑到了什么脆骨,听得人头皮发麻。 白老太爷攥紧了拳,指节发白,一双眼死死盯着那片黑暗。 突然! “找到了!管事,找到了!” 一个家丁扯着嗓子吼道。 白老太爷心里猛地一个咯噔,几乎站立不稳。 那家丁连滚带爬地跑过来,双手捧着一样东西。 不是玉佩,不是金银。 是一片被火燎了边的衣角布料,灰不溜秋,上面用金线绣着半个“告”字。 白老太爷的呼吸骤然停滞。 他伸出手,那只手抖得不成样子,仿佛不是自己的。 “浩儿……” 他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像野兽的悲鸣。 “是浩儿的……是浩儿的衣裳!” 他猛地一把夺过那片布,死死攥在手心,像是攥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颤抖着手指着那堆焦黑的茅草屋废墟,眼中迸出骇人的血丝。 “挖!” “都给我挖!就是掘地三尺,也要……” 话未说完,他双眼猛地一翻,身子软软向后倒去。 “老太爷!” 管事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飞扑上去,堪堪抱住他下坠的身子。 一时之间,乱葬岗上人声鼎沸。 “快!掐人中!” “马车!快备马车回府!” “叫大夫!快去叫大夫!” …… 翌日观山院,月已上中天。 沈晏踏入内室时,凌曦正对着一叠图纸出神,连他走近都未曾发觉。 这几日,她心思全扑在了那座新宅上。 软装真是一件又迷人又头疼的差事! 沈晏驻足,眸光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脸上的疲惫似乎都淡了些。 “还没睡?”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夜的凉意。 凌曦猛地回神,抬头见是他,眉眼弯了弯,“回来了?” 她起身,指尖拂过他微凉的官袍:“可用过晚膳了?” 沈晏摇头。 凌曦便扬声朝外头唤了句:“晚照,去小厨房做些清淡易克化的吃食来。” 待屋里重归安静,她才倒了杯温茶递过去。 “我听闻,外头都在传,白家老太爷去敲了登闻鼓?” 凌曦试探着问:“还是着那位白家大少爷?” 沈晏接过茶盏,指腹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轻嗯了一声。 “白浩失踪快两月,如今就是真被烧死在那茅草屋,风吹日晒,也寻不到半点铁证了。” 凌曦撇了撇嘴。 她对那个白浩印象可深得很。 画舫之上,那人一个劲儿地往祁照月跟前凑,那个殷勤劲儿,跟贺明阁简直有得一拼。 若他还在京中,这驸马之位,指不定要花落谁家。 沈晏抬眼:“好奇?” “当然!”凌曦坦然点头,凑近,“他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何处?” 沈晏语气平淡:“是傅简堂的案子,我未多问。” “只知晓,他最后一回露面,是在文家喜宴。” 文家喜宴! 凌曦的瞳孔骤然紧缩。 那不就是沈晏说他中药那次? 祁照月、白浩、中药…… 啊? 恩? 难道? 不会吧? 第329章 殿下,不要啊——! 祁照月对沈晏的心思,从来都不是秘密。 那晚在文家,敢给沈晏下药的人,只有她。 而白浩…… 那个跟苍蝇一样围着祁照月转的白浩,也恰恰在场! 有没有一种可能,祁照月肚里的孩子他爸是…… 而白浩的死是…… 凌曦下意识咬住了下唇,指尖微凉。 沈晏察觉到她的异样,眸光微动:“怎么了?” 她回神,挤出一个笑,摇头掩饰:“没什么。” “我在想,新宅的帷幔用什么颜色好,左右为难。” 沈晏紧锁的眉头松开些许,温声道:“这些事慢慢来,别太累着。” 凌曦回他一个温婉的笑。 次日,凌曦一把将谢昭昭从被窝里薅了出来。 谢昭昭三杯酒还未下肚,凌曦便把白老太爷敲登闻鼓的事,连同自己那石破天惊的猜测,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谢昭昭听得双目圆睁,半晌,才“啪”的一声,将酒杯重重搁在桌上。 “若真如你所说,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她眼中闪着兴奋的光。 “按祁照月那高傲的性子,能甘心受这种辱?” “定是事后想灭口,谁知失了手,没清理干净!” 谢昭昭越说越笃定,声音都扬高几分。 “后来她发现肚里竟然揣了白浩的种,偏因着什么缘故,这孩子又必须得留下……” “所以!”她狠狠一拍大腿,“她就必须找个冤大头,把这孩子名正言顺生下来!” 凌曦狠狠点了头。 没错!就是这样! 二人兴奋对视,眼中皆是了然。 可那股劲头一过,谢昭昭又冷静下来:“可这终究只是咱们猜的。” 她撇了撇嘴,语气里多了几分现实。 “空口无凭,总不能冲到宫里,当众让太医验看肚子里有没有货吧?” “再说,就算她真有了,就算皇太后要大义灭亲,谁又能证明那是白浩的种?” 凌曦眉头微蹙。 谢昭昭眸光一闪,像是想起了什么。 “我倒听了个风声。” “说白家近来动作频频,似乎有意在族中遴选青年才俊入赘,继承家业。” 凌曦心头一跳:“这不就等于,他们已经默认白浩烧成灰了?” “还有白冰瑶!”她灵光乍现,拍拍谢昭昭的手。 “她这段时日一直销声匿迹,会不会是察觉了赏菊宴上祁照月的异样,怕被报复,所以躲在家里?” 谢昭昭看向凌曦,眼底闪着精光:“你说,咱们要不要上门一趟,把这个潜在的仇敌,争取过来?” 凌曦像看傻子一样斜了她一眼。 “我们跟白冰瑶交情很好么?” “说得好像咱们递了拜帖,她就会开门见人似的。” “再说了,就白冰瑶那智……咳,那蠢脑子,有何用?” “啧,也是。”谢昭昭嘴角一抽,泄了气。 “倒是可以探听一二,若是她也怀疑起祁照月,设局让她去告发。”凌曦设想道,可随后又叹了口气。 “可她现在假闺秀装真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都碰不到。” 谢昭昭眼珠一转,神秘笑道:“我们,她不一定见。” “但有个人,她不得不见。” “谁?”凌曦一脸雾水。 …… 白府 “夫人,夫人!” 一个婆子急匆匆地跑入,气都喘不匀。 “外头有人给小姐递了拜帖!” 白夫人正心烦意乱地看着帐册,闻言眼皮都未抬。 “不是交代了,无论是谁的拜帖,一概不收吗?” 婆子急得快要跺脚:“这位身份可非同寻常!” “怎么个非同寻常法?”白夫人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疲惫与不耐。 “难不成是圣上亲——” 话音未落,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骚乱。 “殿下,殿下您请止步啊!” “止什么止?”一道清凌凌的女声传了过来,带着些许娇气及傲慢。 “本宫与白小姐早就约好了,怎么,你们白家就是那等言而无信、随意爽约之人?” “滚开,别挡着本宫的路!” 殿下? 白夫人手里的账册“啪”一声掉了。 猛地站了起来,脸色煞白:“谁?送拜帖的是谁?!” 婆子声音都在抖:“是……是长安公主殿下!” 长安公主! 白夫人只觉眼前一黑,差点栽倒:“拦住她!快,无论如何都要拦住她!” 婆子面露为难,都快哭了。 “夫人,那可是皇室宗亲,奴婢们……奴婢们哪里敢啊!” “废物!”白夫人一把将婆子推开,自己提着裙摆,夺门而出。 另一边,祁长安已带着宫女长驱直入。 她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怒意,心里却在飞速回想谢昭昭的叮嘱。 ——“你就一口咬定,与白冰瑶约好今日听曲,她无故爽约,你气不过,亲自上门问罪。” ——“白家下人若拦,你尽管发作,谁敢对公主不敬?” 谢昭昭也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白府院落图,竟是分毫不差。 祁长安径直朝着白冰瑶的“玉雪院”走去。 几个慌里慌张的家丁和婆子试图上前阻拦,被她一个冰冷的眼神逼退。 “混帐东西,也敢拦本宫的路?” 她声音淬着冰,带着皇女天生的威压,这些下人哪里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带人闯进去。 玉雪院门口,祁长安停步,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就是这里。 她身后的宫女得了眼色,上前一步,“哐”一声便将房门推开。 瞬间,一股浓重得几乎能把人熏晕的药味扑面而来。 祁长安下意识抬袖掩鼻,眼珠子飞快一转。 她故意扬高了声调,语气里满是讥诮。 “白冰瑶,你可真行啊!” “莫不是发觉误了与本宫约定的时辰,心里发虚,才在这里装病?” “收起你那鬼把戏,本宫不吃这套!” 话音未落,她已提着裙摆,怒气冲冲地冲了进去。 绕过那架绘着仕女图的屏风,她一眼便看到了里头的拔步床。 床幔低垂,密不透风。 祁长安冷哼一声,一把将那床幔掀开! 与此同时,一道尖锐的女声自身后响起。 “殿下,不要啊——!” 﨔 第330章 那般凶险的事都能成 祁长安手一僵,视线死死钉在床上。 床榻最深的角落里,缩着一个人影。 雪白里衣,紧紧抱着双膝,瘦弱的肩头不停颤抖。 像一只受了重伤、无处可逃的小鹿。 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那个眼高于顶、清冷高傲的世家贵女模样? 祁长安眉心一皱。 装的吧?这苦肉计未免也太拙劣了。 她心头火起,冷声呵斥。 “白冰瑶,你别装了!” “哑巴了?你说话呀!” 见床上的人毫无反应,她抬脚便踏上床阶。 “啊……啊……啊……” 细碎又惊恐的悲鸣从白冰瑶喉中挤出。 她见祁长安逼近,像是见了索命的恶鬼,拼命挥舞着双手,示意她不要上前。 是发自内心的抗拒,她不想让任何人瞧见。 “白——”祁长安正欲开口,声音却猛地卡住。 她看见了那双手。 那双曾执笔作画、抚琴奏乐的纤纤玉手,此刻被厚厚的纱布裹得像两个粽子,随着主人的动作,无力地左右摇晃! “瑶儿别怕,娘在这儿呢!” 白夫人终于扑到床边,一把将抖成筛糠的女儿紧紧护在怀里,泪如雨下。 她悲声泣诉,每个字都像刀子。 “她再也说不出话,也提不了笔,执不了棋了!” 说完,白夫人猛然回头,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淬着无尽的怨毒,死死盯着她。 “殿下,您可满意了?!” 祁长安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满眼的难以置信。 白府门外,朱漆雕花的鸾车门“砰”地一声合上。 “你是说,白冰瑶被人毒哑,还折了手骨?” 谢昭昭的声音打破沉默,语气里带着一丝罕见的惊愕。 祁长安木然点头,眼神空洞:“听闻,是那日从靖远王府庄子上回来的路上。” 凌曦心头一紧,脱口而出:“可有瞧见歹人?” 话一出口,她便暗骂自己蠢。 若是瞧见了,白家何至于此? 不早就闹得满城风雨,上门去要个说法了! 果然,祁长安摇了摇头,声音透着疲惫:“白夫人求我,务必保守这个秘密。” “她们就白冰瑶一个孩子了,只求在族中挑个知根知底的,成婚生子,把白家的香火延绵下去……” 谢昭昭点了头,神色恢复了惯常的冷静:“那是应当。” 祁长安长长吐出一口气,猛地抬眼,视线在谢昭昭和凌曦脸上来回逡巡。 “我还没问你们。” “为何定要我闯白府,非见白冰瑶一面不可?” 谢昭昭与凌曦对视一眼,眸光交汇。 两人先前就说好了,不能将祁长安拉进来。 毕竟她们俩人是姑侄,怕祁长安到时候里外不是人。 还是谢昭昭开了口解释:“白冰瑶拉凌曦挡刀,只在衙门关几天,吃几顿馊食,太便宜她了。” “本想让她再吃些苦头,她却一直躲在府里,这才劳烦你走一趟。” 原来如此。 祁长安恍然地点了头。 谢昭昭敛了神色,岔开话头:“眼下事情已了,你回宫么?” 祁长安猛地摇了摇头:“不回,我要去驿馆瞧瞧岁岁。” 她语气却焦急得很。 “苏诺殿下派人传信,说岁岁捉鼠伤了爪子,可怜得很!” 谢昭昭“嘶”了一声,嘴角几不可查地抽了一下。 “呃,我记得上回……苏诺殿下说岁岁受凉,拉肚子了?” “对啊!”祁长安立马点头,小脸皱成一团,“我瞧着都瘦了一圈!” 瘦了? 谢昭昭眨了眨眼,没说话。 她可记得清清楚楚,前几日还瞧见苏诺殿下抱着那只白猫上街,给它买新的金铃铛项圈。 那猫,胖得跟个雪团子似的,走起路来肚子上的肉都一颠一颠。 那也能叫瘦? 那样的猫,会捉老鼠? 谢昭昭斟酌了一下,声音放得极轻。 “长安,岁岁在宫里……可曾捉过老鼠?” “当然没有!”祁长安想也不想便反驳,一脸“你在说什么傻话”的表情。 “宫里哪来的老鼠?内务府的人不要命啦!” 话音刚落,凌曦便接了过去:“所以,一只从没捉过老鼠的猫,你觉得它会自己去捉老鼠吗?” 祁长安一噎,给自己找补:“兴许……是天性?” “苏诺殿下说,岁岁去了驿馆,驿馆里就再没见过老鼠了。” 哦!谢昭昭点了头。 她和凌曦谢绝了祁长安一起去驿馆看岁岁的邀请,在四明街下了车。 目送着那辆鸾车缓缓驶离,最终消失在长街尽头。 谢昭昭忽然抬起手肘,撞一下凌曦。 “驿馆里有老鼠,”她压低了声音,眉梢眼角都染着促狭的笑意,“你信?” 凌曦摇了摇头:“不信。” “给一国太子的住处,能有老鼠乱窜?” “大恒的面子,还要不要。” 谢昭昭“啧”了两声,那调子拖得长长的,满是看好戏的意味。 “苏诺殿下对长安有意思。” 凌曦赞同:“非常有。” “就差没把‘我想见你’四个字刻在脑门上。” …… 冷宫 树影幢幢。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喜姑压着嗓子,急得在原地直跳脚,像热锅上的蚂蚁。 “我听闻白家老爷已经敲了登闻鼓!京兆府的人都出动了,满城都在寻白浩!” 她一把抓住面前男人的袖子,指节都发了白。 “你可弄干净了?” 陈平的脸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声音却稳得像块石头。 “当然。” “那破茅草屋中停尸的,又不止他一个。” “我次日还特地回去瞧了,除了那根主梁,全烧成了灰。” 喜姑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那玉佩呢?在旁边拾荒的小乞丐捡到的玉佩!又是怎么回事?” “喜儿!” 陈平猛地握住她的手:“偷了?抢了?死人身上的东西,谁能说得清?” 他眼神沉沉地盯着她:“你别自己先乱了阵脚!” “我怎么可能不乱!”喜姑的担忧道。 “如今殿下大婚在即,万一被查出来与白浩有染……” “婚事泡汤都是小事,这孩子的事,可就再也瞒不住了!” “他们寻不着。”陈平一字一顿,语气阴冷。 “你我这么些年,你还不信我?” 他凑近了些,气息几乎贴着她的耳朵。 “嗯?你我当年那般凶险的事都能成,这又算得了什么?” “那能一样吗!”喜姑猛地甩开他的手。 陈平不退反进。 阴影里,他的脸廓分明,眼神沉静得可怕。 “怎么不一样?”他声音极低。 﨔 第331章 重迎凌姑娘入门 “这些年,我们做下的桩桩件件,为了谁?” 陈平抬手,抚上喜姑不住颤抖的胳膊,掌心滚烫。 “若是当年之事被翻出来,才是真要了殿下的命!那才是万劫不复!” 喜姑浑身一僵,瞳孔骤然收缩。 陈平的声音像魔咒,一字一句钻进她的耳朵。 “你想想,白浩,他算个什么东西?” “一个芝麻大的小官,衙门里十天半月不见人影,都没人会问一句。” 语气里满是不屑。 “就算东窗事发,殿下大可以一口咬定,是白浩胆大包天,觊觎皇裔,玷污了她!” 他凑近,气息冰冷。 “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不过是生下白浩的孽种,从此青灯古佛,守一辈子活寡。” 陈平盯着她,一字一顿,像在敲打她的心。 “她还是公主,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女!” “这点污名,罪不致死!” 罪不致死。 这四个字像一记重锤,终于将喜姑从癫狂的边缘砸了回来。 是啊,只要殿下还活着,只要她还是公主,就总有办法。 她僵直的背脊,终于缓缓松懈下来,眼里的惊惶褪去些许。 …… 沈府祠堂 香烛燃尽,青烟袅袅。 最后一个名字划去,朱砂刺眼。 沈瀚走上前,手掌重重拍了拍沈晏的肩膀。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沈老夫人长长叹了口气,转过身,浑浊的目光望向那高台上祖宗牌位。 “罢了。” 她声音沙哑,透着无尽的疲惫。 “无论姓什么,叫什么,你终究是沈家的血脉。” 老夫人的视线终于回到沈晏身上,带着一丝恳求。 “早些生个孩子罢,男娃女娃都行。” 她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一旁默立的凌曦。 “名入祖谱,养在祖母膝下。” 老夫人的声音愈发轻了:“也算是你们,陪着祖母了,可好?” 沈晏眼睫微动。 他侧过头,看向凌曦。 她只是垂着眼,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整个人安静得像一尊没有情绪的玉雕。 他看不清她的心思。 一时间,祠堂里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沈晏收回目光,对着老夫人微微躬身:“祖母宽心。” 有安抚,却无诺。 沈老夫摆摆手,眼神也跟着黯淡下去:“罢了,罢了。” “日子过得舒心便行。”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凌曦身上,停留了一瞬,却什么都没说。 “去吧。” “都下去吧。” 二人一前一后,步出祠堂。 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那满室的檀香。 沈晏停住脚步:“你如何想?” 他声音很轻,被夜风吹得有些散。 凌曦抬了眼:“嗯?”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怎么想?” 沈晏转过身,黑沉的眸子直直望进她心里:“孩子的事。” 凌曦闻言,忽然就笑了:“这事儿急不得。” “顺其自然吧。”她语气轻松,带着点俏皮。 沈晏看着她,眼底的墨色似乎浓了几分。 半晌,他极轻地勾了勾唇角。 “好。” “顺其自然。” 凌曦垂下眼,敛去眸中所有的情绪。 心中却是一片清明。 要孩子? 她可没这个打算。 至少现在没有。 仇敌健在,此时若有了孩子…… 那不是软肋,是什么? 只会死死绊住她的脚,让她在这盘棋里,步步难行。 …… 桂花婶推开院门,准备去市集,却一下愣在原地。 “我的老天爷!这是啥啊!” 巷子里,乌泱泱全是人。 一辆接一辆的板车排满了整条窄巷。 车上码着一个个贴了喜字、挂着红绸的大箱笼,队伍长得一眼望不到头。 街坊邻里全被惊动了,一个个扒着门框,伸长了脖子往里瞧。 “娘,怎么了?” 小花见母亲堵在门口不动,好奇地凑上前,随即也傻了眼。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正指挥着小厮们。 “都利索点!轻拿轻放!磕了碰了,仔细你们的皮!” 那些箱笼被一个个抬下来,流水似的往凌家小院里送。 凌永年与凌夫人站在院中,面面相觑,完全摸不着头脑。 那管事看见二人,满脸堆笑地迎上来,拱手行礼。 “凌老爷,凌夫人,大喜啊!” 凌永年一头雾水,认出这人是沈府的李管事,更糊涂了。 他小心翼翼地问:“李管事,你这是……?” “您忘了?当初还是您来给我家曦儿下的纳妾礼。” 言下之意,女儿早已是沈府的妾室,哪还有再送聘礼的道理? 李管事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声音洪亮,确保半条巷子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凌老爷,正是您想的那个意思!” “我家大人说了,之前委屈了凌姑娘。” “今次,我家大人要以正妻之礼,重迎凌姑娘入门!” 正妻! 凌夫人的声音陡然高了八度,眼里的光瞬间亮了。 她死死抓住丈夫的胳膊,指甲几乎要陷进肉里,脸上是压抑不住的狂喜。 “你听见没?是正妻!” 凌夫人激动得语无伦次,抓着丈夫的手臂直摇晃。 凌永年脸上却是一半欢喜,一半隐忧。 女儿守得云开见月明,他自然高兴。 可曦儿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些日子,沈大人对她上心,他看在眼里。 那份珍重不似作假。 可女儿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瞧着……倒像是局外人,冷静得让他心慌。 巷子口的街坊们再也按捺不住,纷纷涌上前来道喜 “凌老哥,恭喜恭喜啊!” “哎哟,我说曦儿那孩子就有后福,这下可不是应验了!” “以后就是官夫人了,可不能忘了我们这些老邻居啊!” 凌夫人喜上眉梢,一张脸笑开了花,忙不迭地应着。 凌永年压下心头思绪,也跟着拱手作揖,脸上堆起笑容。 人越来越多,光说谢也不是个事儿。 凌夫人眼珠一转,拍了下丈夫。 “当家的,快,去把院里刚熟的黄瓜青菜拔些出来,给大伙儿分分,沾沾喜气!” 凌永年连连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 送走了街坊,院里终于清静下来。 凌夫人看着满院的红箱笼,眼睛都快不够用了。 凌永年上前一步道:“这些,咱们都不能动。” “等曦儿出嫁那天,要原封不动,全给她当嫁妆带回去!” “咱们凌家虽是小门小户,但不能没骨气,绝不能让人小瞧了她!” “那是自然!”凌夫人笑着答。 正妻? 桂花婶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老天爷,这凌丫头的命也太好了吧! 她原以为给那大官当个妾,已是天大的福分。手缝里随便漏点油水,就够娘家吃香喝辣一辈子。 谁曾想,一转眼,竟要做那沈府的正头夫人了! 她眼珠子一转,脸上立刻堆满笑,一扭一扭地凑上前。 “哎呀,凌大哥,凌嫂子!真是恭喜恭喜啊!” 桂花婶的声音尖得能划破天。 “你们老两口可算是熬出头了!还是凌丫头争气,瞧瞧,这不就从妾爬到妻了嘛!” “你!”凌永年眉峰一蹙,脸色当即沉了下来。 “爬”字,何其刺耳! 凌夫人却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丈夫的手臂,脸上笑意不减,仿佛没听出那话里的酸味。 “说的是啊,我们家曦儿就是命好!” 第332章 为他落泪 凌夫人坦然接下话头,随即话锋一转。 “婶子你看,我们家地里那点黄瓜青菜,方才都分给街坊们沾喜气了。” “剩下这点,还得留着中午烧菜呢!” 哎? 桂花婶儿正打算伸手去接菜的手,就这么尴尬地伸在半空。 她的笑僵在脸上。 凌夫人却不再看她,拉着凌永年转身回了院。 “砰”的一声。 隔绝了门外那张脸。 “呸!”桂花婶儿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 “什么玩意儿!不就是攀上高枝了吗!” 她咬牙切齿,眼里满是嫉恨。 “我们家小花,将来定是比凌丫头嫁得好!” …… 揽月宫 “哐当!”一声脆响,上好的白玉瓷盏被狠狠掼在地上,碎裂四溅。 “晏哥哥重新下聘,要迎那个女人入门!” 尖叫声凄厉,刺破宁静。 “殿下,殿下息怒!”喜姑大惊失色,连忙挥手,示意殿内伺候的宫女太监们噤声退下。 偌大的宫殿,转瞬只剩下主仆二人。 她快步上前,轻抚着祁照月剧烈起伏的后背。 “殿下,切莫动了胎气啊!” 这保胎药,都是宫女借口采买新鲜物什,才偷偷摸摸从宫外带进来的。 好不容易才稳住,可万万不能再出岔子! “不行!” “这口气,你让我如何咽得下?” 祁照月一把推开她的手,胸口急促起伏,眼底淬着毒。 “凭什么!” “凭什么本宫要嫁给贺明阁,而晏哥哥……晏哥哥为了那个贱人,竟宁愿从祖谱除名,脱离沈家!” “殿下!” 喜姑看着她几近疯狂的模样,心惊肉跳。 “且忍忍,您且忍忍!” 她压低声音,凑到祁照月耳边。 “只要出了宫,只要您住进了公主府,届时,您想怎么对付那姓凌的,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安安稳稳地出宫去啊!” 公主府…… 祁照月眼中的疯狂渐渐退去,一丝阴冷的算计浮了上来。 对。 说得不错。 她缓缓坐回榻上,抚上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 “姓凌的……” 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眸光阴鸷。 “我们来日方长!” 喜姑见她终于缓了下来,暗暗松了口气,再不敢多言。 …… 金玉阁 “过几日便是母亲生辰,可算挑好了,累死我了。”谢昭昭伸了个懒腰。 凌曦莞尔:“听闻国公夫人自小习武,最爱长鞭,你差人去订一条便是。” 谢昭昭不满地哼了一声:“我爹说了,他今年就要送鞭,叫我们别抢他风头!” 凌曦闻言,忍不住笑出了声。 两人笑声晏晏,一时不察,差点撞上迎面走来的人。 “没长眼呢!” 对方火气冲天,斥责声刚出口,一转头,却蓦地呆愣在原地。 那人一双小眼死死盯着凌曦,“你……你是!” 凌曦不由得皱了眉,这人面生得很。 谢昭昭已上前一步,将她护在身后,柳眉倒竖:“你想做甚?” “没有没有!是小的唐突,小的唐突了!” 那人吓得连连摆手,又飞快地偷觑了凌曦几眼,这才抱头鼠窜,匆匆告辞。 “啧,贼眉鼠眼的,跟那贺明阁倒有得一拼。”谢昭昭朝着那背影冷哼。 凌曦拉了拉她的手,“莫说了,他毕竟马上要与照月公主成婚……” 她压低声音:“莫要被有心之人听了去,徒增是非。” 谢昭昭这才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话音刚落,忽地一阵大风刮过,卷起街边尘土。 “呀!”凌曦轻呼一声,下意识抬手捂住眼。 “怎么了?”谢昭昭忙问。 凌曦难受地眨着眼,眼眶迅速泛红,“好像有东西进眼睛里头去了。” 话音未落,生理性的泪水已滚落下来。 “别动,我瞧瞧!”谢昭昭一脸担心。 凌曦摆摆手,声音带着一丝水汽:“无妨,兴许被眼泪冲出来就好了……” 谢昭昭轻柔地掏出帕子,替她拭去颊边的泪珠。 不远处,那方才差些撞上凌曦的男子又探出头,鬼祟地瞧了几眼。 见人走远,他才转身,一溜烟上茶楼。 一进雅间,他便忍不住哼哼唧唧。 “贺兄,你道我方才瞧见谁了?” “谁?”贺明阁没好声没好气地问,指节不耐地叩着桌面。 婚期渐近,府里忙得人仰马翻。 今日休沐,他本该陪着母亲采买,却嫌繁琐,谎称有公务在身,溜出来寻清静。 那人嘿嘿一笑,神神秘秘地凑上前:“就是那个,差些就成了你媳妇的!” 贺明阁动作一顿,挑了眉:“凌曦?” 那人猛地点头,一拍大腿:“可不是!我方才听那镇国郡主说了句你的不是,那凌家丫头,立刻就拉住了她!” 他越说越起劲,唾沫横飞。 “还为你辩解,说什么你不日便要成婚,叫她莫说了,说着说着,竟为你掉了泪呢!” “掉泪?” 他瞬间直起了腰,方才的慵懒与不耐一扫而空,一双眼死死锁住对方:“你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我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啊!” 那人见他这般反应,愈发得意,指天发誓。 “贺兄,”他谄媚地笑道,“那凌家丫头不是一直对你情根深种?哪能说忘就忘了!” 情根深种? 可贺明阁脑海里闪过的,却是陈家桃园那一幕。 她立在柳枝下,看他的眼神比冬日未化的冰雪还冷。 那时的她,冷漠,疏离,字字句句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他颜面尽失。 怎么今日……就为他落泪? 难不成……当初那些话都是装的? 一个荒唐又让他心痒难耐的念头疯长起来。 她心里,其实还有他? 砰! 贺明阁猛地站起,双手重重按在梨花木桌上,桌上的茶盏都跟着一跳。 他双眼灼灼,死死盯着友人,声音里是压不住的急切。 “她们朝哪个方向走了?” “贺、贺兄?”那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骇了一跳,险些打翻了手边的茶。 “我问你,她们走了哪个方向!” 贺明阁几乎是吼出来的。 “那……那边……” 友人被他吓得魂飞魄散,不敢再多言,哆哆嗦嗦地伸手指了个街角的方向。 话音未落,贺明阁已如一阵风般冲了出去。 只留下那友人呆坐原处,看着空荡荡的门口,满脸错愕。 这……这是怎么了? 另一边,谢昭昭忽然想起什么,指着街角道:“对了,我娘还特意叮嘱我,今日出来买些蒸蛋糕回去。” 凌曦浅浅一笑:“多谢国公夫人赏脸,晚些我让府里人送些去国公府。” “那我就不客气了。”谢昭昭眉眼弯弯,也不矫情。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猛地从街角冲出,直直撞了过来! “小心!” 谢昭昭惊呼一声,一把将凌曦拉到身后。 凌曦被这突如其来的人影骇得心口一跳,她定睛一看,待看清来人面容时,不由得愣住。 贺明阁? 他怎么会在这? 贺明阁的目光却死死钉在凌曦身上,一寸也挪不开。 她今日穿了件浅青色的罗裙,外面罩了件同色系的纱衣。 风一吹,衣袂飘飘,衬得她整个人愈发纤弱,仿佛一折就断。 脸上虽戴着面纱,可那双清亮如星月般的眸子,此刻却水意盈盈,带着一丝散未尽的雾气。 贺明阁心中一阵狂喜。 还道是友人错看。 原来,原来她真是为了他伤心落泪! “贺大人!” 谢昭昭将凌曦又往自己身后带了带,挡得更严实了些。 “你如今即将与长安公主成婚,光天化日之下拦住旁人妻室,还是得注意些分寸!” 她的声音冷得像冰,每个字都透着警告。 贺明阁却像是没听见一般,目光越过她的肩头,依旧胶着在凌曦身上。 “郡主,”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又固执,“在下有些话,想单独同凌县主说。” 第333章 汤药调理? 谢昭昭狐疑地将贺明阁从头到脚扫视一遍,那眼神,像在打量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她正要开口讥讽,袖子却被身后的人轻轻一扯。 “听听他说什么。” 谢昭昭侧过头,压低声音,眉心紧蹙。 “你认真的?” 凌曦的面纱下,眸光平静如水,只用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回道。 “毕竟日后,祁照月有孕的消息,总要捅出去……给贺明阁种下些怀疑也好。” 谢昭昭微微一怔,随即恍然。 也是。 送上门来的…… 谢昭昭清了清嗓子,重新面向贺明阁,神情倨傲。 “行吧。” 她抬手随意一指不远处的湖边小亭。 “就在那儿说,别走出我的视线。” 湖边小亭,不过数十步的距离。 贺明阁走在凌曦身侧,刻意落后了半步。 他贪婪的目光,胶着在她纤弱的背影上。 风拂过,吹起她的裙摆,也吹动了他心底压抑已久的火。 原来,她心里真的有他。 贺明阁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心头一阵滚烫。 好。 太好了! 他想得果然没错! 贺府春日宴时,他早就发现祁照月要给沈晏下药。 他不仅没有戳穿,反而……在暗中推了一把。 亲手将凌曦,送到了沈晏的床上。 一箭三雕! 既能顺理成章地退掉这门他不想要的婚事。 又能彻底搅黄祁照月召沈晏为驸马的美梦,让他贺明阁有机会,攀上平步青云的高枝! 最要紧的…… 贺明阁的眼底,闪过一丝阴狠的精光。 是把凌曦这颗棋子,稳稳当当地安插进沈府! 沈晏是谁? 刑部侍郎,太子祁长泽的心腹,是皇帝最信任、最锋利的一把刀! 能从他的枕边探听到一星半点东西,都足以价值连城! 可这颗棋子,之前却有些扎手。 他不是没试过接近。 但凌曦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模样,让他一度怀疑,之前她对自己情根深种,是装的是演的! 他的计划,险些因此搁浅。 可今天! 友人亲耳听见她为自己辩解!亲眼看见她为自己落泪! 那颗几乎熄灭的心火,瞬间被泼上滚油,轰然复燃! 原来……她之前都是装的? 是为了避嫌,还是……欲擒故纵? 贺明阁心念电转。 不管是什么,都无所谓了。 只要她心里还有他,这颗棋子,他就吃定了!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亭。 谢昭昭抱臂立在不远处,目光如剑,死死盯着这边。 贺明阁望着凌曦那微微泛红的眸子轻唤:“曦儿……” 他声音喑哑,激动地便要上前。 凌曦却像被蛰了般,猛地后退一步,眼风扫过不远处的谢昭昭。 贺明阁脚步一顿,放柔了声音,满眼都是自以为是的怜惜。 “我明白,我知道,定是镇国郡主在,曦儿你不方便……” 凌曦嘴角几不可查地撇了撇。 跟这种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计较都是浪费口舌。 “贺大人寻我何事?”她懒得纠正,开门见山。 贺明阁立刻换上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曦儿,是我对不住你。我与照月公主的婚事,你也知晓了。” “嗯。”凌曦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他见她如此冷淡,只当她是伤心欲绝,心中愈发得意,也愈发怜爱。 “曦儿你信我,我至始至终,心里只有你一人!” “尚公主做驸马,绝非我之初衷……” “等,等等!” 凌曦终于听不下去了,一脸雾水地打断他。 这人颠三倒四说了这么一堆,到底什么意思? 她怎么一个字都没听明白? 贺明阁见她终于有了反应,以为是自己的深情告白起了作用,愈发激动。 “曦儿,我知你心里一直有我,还为我落泪……我也知你不愿嫁给沈晏,你且等等!” 他双目灼灼,几乎要将她烫穿。 “待我与公主成婚,他日位极人臣,我定会好好报还于你!” 哦。 这下凌曦倒是听明白了。 合着这人压根就没死心。 她想起来了,小说里这蠢货一直诓骗原主去偷沈晏书房的机密,甚至最后还让原主给沈晏下毒。 可自己什么时候为这厮落泪了? 什么时候给过他好脸色了? 这厮是眼瞎了不成? 不过,既然他非要这么认为,顺其自然也行。 她倒是好奇,他这般作为到底为何? 念头一转,凌曦心底那点不耐烦瞬间被压了下去。 她再抬眼时,眸中已然蓄起一层薄薄的水雾,看得人心头发颤。 “唉……”她幽幽一叹,“贺大人,有些事情都过去了,不必再谈。” “如今贺大人即将成为驸马,我也已为沈家妇。” “再谈论这些,又有何意义呢?” 话音刚落,她便垂下头,纤弱的肩膀几不可查地轻轻耸动一下。 像一只受了委屈却不敢声张的猫儿。 贺明阁心中顿时狂喜! 果然!她果然还忘不了我! 方才那副冷淡模样,全是装出来的! 他向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深情。 “曦儿,你看着我!” “我心里,从始至终只有你一人!” “那个祁照月,她算什么东西?” “她不过是我平步青云的一把梯子罢了!” “曦儿,你信我!” 凌曦并未应答。 周遭的空气仿佛凝固,只余下贺明阁灼热而急切的呼吸声。 许久,她才从喉间勉强挤出一个音节。 “嗯……” 那声音轻得像羽毛,却重重砸在贺明阁心上! 他喜不自胜,按捺不住又想上前一步。 “曦儿!” 凌曦却像只受惊的小鹿,猛地向后一缩,拉开了距离。 她慌乱地瞥了眼四周,声音细若蚊蚋。 “还在外头呢!” 外头? 若不是在外头……她便愿意了? 这个认知如一道惊雷劈入贺明阁脑海,炸得他浑身酥麻,一阵狂喜! 好好好! 他连忙后退一步,压下心中的激荡,摆出万分珍重的模样。 “是我唐突了曦儿,你别怕。” 凌曦这才幽幽叹了口气,仿佛卸下了所有防备。 “无论如何,我还是祝贺大人与公主殿下……琴瑟和鸣,百年好合。”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带上几分真切的关怀。 “前些日子,靖远王府办赏菊宴,殿下也去了。” “宴上,殿下似乎身子不适,还特地唤了大夫。” “我隐约听人说,是……是女子那个有些不畅,这些日子也一直在用汤药调理着。” “贺大人既是将来的驸马,不妨多上心些。” 贺明阁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片深思与惊疑取代。 女子不畅?汤药调理? 第334章 我全要了 这可不是小事!这关系到子嗣!关系到他未来的根基! 贺明阁望向凌曦的眼神充满了感激。 “多谢曦儿提醒!还是你……还是你为我着想!” 凌曦垂下眼帘,遮住眸底一闪而过的冷笑。 祁照月在庄子上召见大夫一事,那日同去的世家贵女哪个不知? 她不过是把人尽皆知的事实,换了个场合说出来罢了。 若是发生了什么事儿,可怪不得她。 贺明阁又说了些无关痛痒的体己话,无非是叮嘱她保重身子,在沈家万事小心。 凌曦一一应下,神情温顺,看不出丝毫破绽。 “时辰不早,我该回去了。”她轻声道,“郡主还在等我。” 提及谢昭昭,贺明阁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被他掩饰过去。 “好,你快去吧。” 他语气温柔,俨然一副体贴模样。 “万事……有我。” 凌曦不再多言,转身便走,没有半分留恋。 贺明阁立在原地,痴痴望着她走向不远处的谢昭昭,唇角抑制不住勾起一抹得意的弧度。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到底是个女人。 几句甜言蜜语,一点旧日情分,便又心软了。 他眼底的深情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算计与贪婪。 再稳一些。 再稳一些。 只要再多些耐心,他就能让凌曦心甘情愿,去沈家替他寻一寻…… 那份不见了的信,到底藏在了何处? 凌曦与谢昭昭上了马车,她将方才的事宜一说。 谢昭昭“啧”了一声,满脸鄙夷。 “又想攀着公主当驸马,又想扯着你不放。” “他这是想左拥右抱,享齐人之福呢!” “想得美!无耻之徒!” 她越想越气,一张俏脸涨得通红。 “他下回再敢来寻你麻烦,你只管告诉我!” “我非拿鞭子抽死他不可!” 凌曦闻言,眼底漫开一丝笑意。 “好。” “不过你给的暗示也太不明显了。”谢昭昭怪道,“他听得懂么?” 凌曦轻轻拍了拍谢昭昭的手背:“哪能说得这般仔细。” “只肖他回想起来,发觉事事有因,能串得通便是。” 谢昭昭若有所思地点了头。 凌曦话锋一转:“对了,过些时日,我就要从沈府搬出来了。” “等安顿下来,便请你来新宅玩。” 谢昭昭的火气瞬间被这个消息冲散,眼睛一亮。 兴冲冲道:“那你可得多备些百花酿!” “这次,我可不带谢峥那个跟屁虫!” “行!”凌曦笑着应声。 行至半路,谢昭昭忽地一拍脑袋。 “坏了,忘了给阿峥买他最爱的蜜果子。” 于是马车又调了个头。 行至铺子前时,天色已晚。 街边铺子挂起一盏盏昏黄灯笼,勉强照亮脚下一方天地。 “我陪你……” 凌曦正要起身,被谢昭昭按住。 “天冷,你别下来了,我去去就回!” 谢昭昭声音爽朗,说完便跳下马车,径直奔向不远处一个果子铺。 凌曦掀开帘子一角,静静望着她的背影。 一眨眼,她穿来这个世界,竟快一年了。 还是有些不习惯。 她忽然很想念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想念午夜的烧烤摊,想念灯火通明的城市。 这该死的古代,除了特定节日,天天都是宵禁…… 她正无声叹气,一阵吵嚷猛地钻入耳朵。 “老头!这个时辰了,城门都快落锁了!” 一个粗野的男声响起。 “你这几筐破玩意儿,不若折价卖我算了!” “反正挑回去,明日也得败了!”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怯怯响起,带着微不可闻的颤抖。 “那……那您……您出多少?” 那男人嗤笑一声,吐出两个字。 “十文!” “十文?”老人声音陡然拔高,满是难以置信。 “十文!十文都不够我这一筐的本钱呀!” 那声音里带上了哭腔,近乎哀求。 “呵,谁让你连摊子钱都付不出?” 男人声音里满是鄙夷与不耐。 “我好心让你在这儿摆了一整天,你生意不好,还想赖我?” 凌曦探出半个头,朝争吵声的源头望去。 灯笼昏黄的光晕下,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正无助地站在一辆板车旁。 老人身上是洗得发白的粗布衣,从肩头到膝盖,补丁摞着补丁。 板车上,几筐有些蔫儿的青菜。 而在他对面,一个体格壮硕的男人正叉着腰,满脸横肉,唾沫横飞。 “嘿,你看那老丈,也是真可怜……” “可不是嘛,听口音就不是城里人。” 马车边,两个提着酱油瓶子路过的妇人停下脚,压低了声音,细细索索地议论起来。 “说是住在城外头的,平时就自个儿种点菜,够吃够喝,偶尔进城换点肉给老伴儿解馋。” “偏生他那老伴儿前几日发了热,一直不退,这才想着挑些最水灵的菜来,换钱请个大夫……” 凌曦的目光落在老人那双微微发颤的手上。 另一个妇人叹了口气。 “谁知道呢,许是年纪大了,脑子糊涂,推着这么大一车子,竟走错了路,晃到这儿来了。” “这儿……这儿是买菜的地方吗?” “可不就撞上了孙掌柜这‘笑面虎’!” 先前说话的妇人朝那壮汉的方向努了努嘴,一脸不屑。 “假仁假义的,说好心让老丈在他铺子跟前摆着,你瞧瞧,这条街上灯火酒绿的,哪个富贵人家会停下来买这几根菜?” “这不是明摆着等天黑了,好一口吞了人家的东西嘛!” “心都黑透了!” 妇人的话音刚落,那孙掌柜不耐烦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愈发嚣张。 “老东西!你卖不卖?不卖就赶紧滚!别耽误我关门!” 孙掌柜见那老人左看右看,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嘴角咧开一抹得意的笑。 “老东西,莫看了。” 他轻蔑地上下打量着那几筐菜。 “这条街上,除了我孙某人发善心,还有谁会买你这蔫了吧唧的玩意儿?” 孙掌柜伸出两根手指,在老人面前晃了晃,又觉得不够,索性张开一个巴掌,再翻过来。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十文钱!” “你这几筐,我全收了。” 先前议论的妇人眉心紧紧拧成一个疙瘩。 “这么几筐水灵灵的菜,要不是怕了他,十文钱单买一筐,老婆子我都愿意!” 孙掌柜看出了老人的迟疑,耐心告罄,脸上的假笑也收了回去。 “你到底卖不卖?” “不卖,你就推着你这破车滚回城外去!” 他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我瞧你这老胳膊老腿,还没走到城门口,就该落锁了!” 老人的身子晃了晃,浑浊的眼中泛起一片死寂的绝望。 就在这时,一道清泉般轻柔的声音,忽然从马车里传来。 “老人家,这青菜多少钱一斤呀?” 老人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马车帘子掀开一角,露出一张戴着轻纱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清亮通透,仿若揉碎了漫天星子,沉静又温柔,足以让人窥得那面纱下的绝代风华。 老人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嘴唇哆嗦着,欣喜道:“姑娘,二文钱四斤,您……您要来多少?” 凌曦幽幽道:“我全要了。” 第335章 哪个王八羔子 老人先是一怔,随即浑浊的眼里竟透出几分实在的焦急。 “姑娘,这可使不得!” 他摆着那双粗糙皲裂的手,真切劝道。 “您府上几口人呀?这菜水嫩,搁不住的。” “四斤就能炒上两大盘,买多了,吃不完,白白糟蹋了呀!” 凌曦轻纱下的唇角弯起一抹弧度,眼里的星子仿佛也跟着笑了起来。 “您就别担心了,我家人多,吃得完。” 实在不行,全拉去郁楼就是了。 她心里盘算着,丝毫没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 “哼。”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插了进来。 孙掌柜一双三角眼眯成条缝,把凌曦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见她衣着素净,只有一个车夫跟着,胆子便又大了起来。 “这位姑娘,我虽不知您是哪家府上的。” 他挺起油腻的肚子,下巴一扬。 “可凡事都讲个先来后到,这菜,是我孙某人先看中的!” “哦?”凌曦闻言,清亮的眸子里透着一丝玩味。 “可我方才,并未听见老丈应下说要卖你。” 她声音依旧轻柔,说得孙掌柜一噎。 “买卖二字,价钱都没谈拢,怎么能算是您的呢?” 说完,她便不再看那张涨成猪肝色的脸,只对车夫吩咐。 “王叔,劳您等下再雇个人,把菜都搬回府上去。” 话音一转,她又看向那欣喜不已的老人。 “对了老丈,您这板车瞧着也沉,推回去费劲。” “要不……也一并卖给我吧?我也省得再雇一辆车了。” 老人愣住了,随即那张布满风霜的脸笑成了一朵菊花。 “唉!好,好啊!太好了!” 他连连点头,激动得眼眶都红了。 孙掌柜一张脸憋成了酱紫色,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姑娘这是故意要与我孙某为敌了?” 他低喝一声,声音里满是威胁。 凌曦掀起眼皮,眸光清凌凌的:“我与老丈的买卖,关掌柜何事?” 孙掌柜哼笑一声,肥硕的肚子一挺。 “这老头今日推着车,结果走错了场子。” “我好心将门口这块地儿借他摆摊,方才也是为了善心,想让他赚些银钱好回家……” 他话锋一转,三角眼里满是算计。 “既然姑娘想做这好人,不如将这摊头钱给结了吧!” 凌曦勾了勾唇,眼底的玩味更甚。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多少银子?” “五两!”孙掌柜得意洋洋地扬起一只手晃了晃。 “五两?!” 周围的人顿时炸开了锅,议论声四起。 “便是这集市上最热闹的,一个月也不过五两银子摆个菜摊!” “这老丈才摆了半日不到……真是黑了心的肝!” “敲竹杠敲到天上去了!” 孙掌柜听着那些闲言碎语,眉毛一横,索性脸皮都不要了。 “这是我家铺子门口!价钱,自然我说了算!” 他死死盯着凌曦,一字一顿。 “姑娘要是想买下这些菜,五两银子,一文都不能少!” 那老丈一听这话,浑浊的老眼瞬间漫上惊恐,一张脸霎时没了血色。 “姑娘,这菜……老头子我不卖了!您快走,快走吧!” 他算是看明白了。 孙掌柜这是逮着由头,非要讹上一笔! 这姑娘是好心,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好心人被自己拖下水! 五两银子! 那都能买下他这条老命了! 他嘴里不住地念叨。 “谢姑娘好意,您还是别管我这老头子了。” 今日这菜,怕是不卖也得卖了。 他认命了,可不能害了这位好心姑娘! 凌曦沉下眸子,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冷了几分。 那孙掌柜见她不语,只当她是怕了,三角眼里淫光一闪而过。 他嘿嘿一笑,油腻的肚子又往前挺了挺。 “不过嘛,若是姑娘愿意摘下面纱,让孙某一睹芳容……” “孙某倒是可以考虑,将这菜白送给姑娘!” “嘶——”人群里传来倒吸凉气的声音。 “这孙掌柜,家里不是已经有三房小妾了?” “听说他姐姐还是京中四品大员府里的宠妾,横得很!” “这姑娘的马车瞧着平平无奇,怕是家世一般,要吃亏了……” 议论声不大,却字字清晰,尽数落入那老丈耳中。 他本就煞白的脸更是没了血色,心中焦急万分,几乎要跪下来。 “姑娘!您快走吧!别管我这老东西了!” “您的大恩大德,老头子我记一辈子!” 孙掌柜听着周遭的窃窃私语,非但不惧,身子反而挺得更直了。 “怎么样,姑娘?这买卖很公平吧!” “你只要露一下脸,菜是你的,菜钱摊钱,都算我的!” 凌曦终于抬眼,清凌凌的目光像淬了冰,直直射向他。 “你还不配。”突然一道冰冷又浑厚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只听“砰”一声闷响。 孙掌柜像个滚地葫芦,被踹翻在地,摔了个狗吃屎。 “哪个王八羔子敢踹老子!” 他捂着腰,狼狈回头,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骂着。 可当他看清来人时,脸上的怒意瞬间凝固,转为惊恐,舌头都打了结。 “澄……澄心掌事!” 澄心的脸冷得像腊月里的冰碴子,周身的气压低得骇人。 他转身,对着那朴素的青帷马车微微躬身,故意道:“夫人受惊了。” 夫……夫人?! 孙掌柜脑子里“轰”一声炸开,方才的惊恐瞬间化为绝望,抖如筛糠。 他知道澄心身后的人是沈侍郎! 是天子近臣,三品大官! 他的夫人…… 老天爷!达官贵人出行不都前呼后拥,恨不得把身份贴在脸上么? 谁会坐这么一辆破车! “澄心?你怎么在这儿?公子呢?”凌曦的声音清越动听。 她本还想着等谢昭昭回来,收拾这头蠢猪,未想碰上了澄心。 尔后人群分开,缓缓步出一人,一身青衫,清隽如竹。 第336章 请县主责罚 “公子?!”凌曦欲下车,沈晏立刻抬手制止。 “外头乱,你还是安坐车上为好。”他朝澄心递了个眼色。 澄心会意,大步上前,一把揪住孙掌柜的肥领子,在他身上一通乱摸。 “叮啷”几声,一小袋银子被掏了出来。 澄心掂了掂,尽数塞进那卖菜老丈的手里。 “太、太多了……” 老丈捧着那袋沉甸甸的银子,手抖得不成样子。 足足有十两! 他这些菜加起来不过几十文,就算赔他一辆新板车,也远用不了这么多! 凌曦劝道:“您且拿着。” “就当是……孙掌柜给您的压惊钱了。” “老丈,您快些回去吧,再晚些,城门可就真要落锁了!” “诶!好,好!” 老丈连连应着,颤巍巍地从那沉甸甸的钱袋里摸索半天,只捻出一小块碎银,紧紧攥进手心。 余下的,他反手就扔回了自家的破板车上。 “当啷”一声,银袋子砸在木板上,声音清脆得惊人。 “这些足够了!” 老丈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那原本佝偻的腰板都挺直了几分,声音洪亮。 “我老头子穷,但不讹人,只拿我该拿的!” 话音未落,他一头扎进看热闹的人堆里。 “欸!” 澄心刚想去拦,手伸到一半,人已经没影了。 他挠了挠头,一脸发懵。 周遭的议论声,像是被投了石子的水面,再次泛起涟漪。 “嘿,这老头儿还挺有骨气。” “可不是么,白给的银子都不要,实在人。” 人群的窃窃私语还在继续。 “公子。”凌曦唤道,“你派人送老丈出城可好?城门快落了。” 顿了顿,她又补上一句:“顺便问句他家住哪儿,我还想同老丈做个买卖,日后府里的菜,都从他那儿买!” 沈晏眼中闪过一抹极淡的笑意。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澄心却已心领神会,朝身后瞥了一眼,一道黑影便悄无声息地脱离人群,跟了上去。 事情办妥,沈晏的目光终于落回地上那个还在蠕动的肉球上。 澄心上前,毫不客气地踢了一脚。 “起来!” “哎哟……疼死我了……”孙掌柜闭着眼,杀猪似的嚎起来,就地打滚。 澄心脚下用了几分力,他自己不清楚? 他冷哼一声,声音里淬着冰。 “既然孙掌柜不想向我家夫人磕头认错,那便是想进大牢里,清静清静了?” 大牢?! 孙掌柜的嚎叫声戛然而止,浑身的肥肉猛地一颤。 他一个激灵,也顾不上疼了,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扑通”一声重重跪下! “夫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是小的鬼迷心窍,冲撞了夫人,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他把头磕得邦邦响,涕泪横流。 凌曦清冷的声音从车里淡淡飘出。 “你是说,如果今天这马车里坐的不是我,你便可以鬼迷心窍了?” “是……” 孙掌柜下意识应声,随即猛然惊醒,脸都吓白了。 “不是不是!小的不是这个意思!小的……” “不必解释了。”凌曦轻笑一声,“看人下菜碟,欺软怕硬,是你的本性。” 周围百姓的议论声也变了味。 “平日里就看他没少欺负这些小本买卖的!” “活该!” 沈晏勾了唇。 他本就知晓,她从来都不是只兔子。 是只爪子锋利的小狐狸。 “澄心。”沈晏的声音不高,却威压十足。 “属下在。” “当街滋事,冲撞贵人,掌嘴二十。而后送衙门,让他们好好查查,他这些年还做过多少‘鬼迷心窍’之事。” “是!” 澄心应声,上前一步,一把揪住孙掌柜的衣领,将他肥硕的身躯提了起来。 孙掌柜瞬间魂飞魄散,裤裆一热,竟是吓尿了。 “大人饶命!夫人饶命啊!”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响彻长街。 孙掌柜的哭嚎被堵在喉咙里,只剩下呜咽。 那清脆的巴掌声终于停了。 长街上,只余下孙掌柜死狗一般的抽噎。 沈晏眼皮都未曾撩一下,仿佛那只是路边一颗碍眼的石子。 他掸了掸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转身,径直上了那辆青帷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所有视线。 一道清冷淡漠的嗓音从车内传出。 “回府。” 车夫一扬马鞭,辘辘声响起。 热闹散了,看客们也咂咂嘴,各自归家。 外头,澄心像拎小鸡一样拎着瘫软如泥的孙掌柜,亲自押送他去衙门。 临走前,他还不忘指了指那辆孤零零的板车:“寻个人,把这车菜,送回沈府去。” 蜜果铺子里,甜香四溢。 谢昭昭挑花了眼,最后心满意足地包了一大包糖渍梅子和杏干。 她付了银子,拎着油纸包,脚步轻快地走出铺子。 然后,人傻了。 她左看看,右看看。 捏着手里的油纸包,风中凌乱。 车厢内,凌曦还鼓着腮帮子,气呼呼的。 “你没瞧见那孙掌柜的嘴脸……” “人人都道,不能雪中送炭,便莫要冷风泼冷水。” “他倒好,还想着白占那车菜!” 她越说越气,恨不得现在就下车,把那孙掌柜再揍一顿。 身侧的沈晏却发出一声轻笑,修长的手指覆上她的手背,轻轻拍了拍。 “别气了。” 他嗓音含笑,“我这不是帮你教训回来了么?” “如此安排,可还解气?” 凌曦一怔,脑海里闪过孙掌柜被澄心像小鸡一样拎着,吓得屁滚尿流的怂样。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嗯,是挺解气的。” 笑完,她又忽地想起什么,好奇地凑过去。 “公子怎会在这儿?这地方离刑部衙门,可是天南地北。” 沈晏眼帘微垂,神色淡淡。 “我的上峰,刑部尚书姚大人府邸在附近。” 他抬眸,目光落在她脸上:“你呢?又缘何在此?” “我呀?我陪昭……” 一个“昭”字出口,凌曦的话音戛然而止。 “啊!” 她猛地从软垫上弹起,完全忘了自己身在马车之中。 “砰”的一声闷响。 她的头结结实实撞上了坚硬的车顶。 “嘶——” 凌曦捂着头,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可有伤着?” 身子一轻,她已被沈晏拽入怀中。 见只是磕红了一块,并无伤口,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这么不小心?” 凌曦却顾不上疼,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急得不行。 她对着车外大喊。 “调头,快调头!” “我把昭昭落下了!” …… 两日后沈府,临湖水榭,风光正好。 “昭昭,好昭昭,别气了嘛!” 凌曦扯着谢昭昭的衣袖,使劲儿摇晃,语气软糯。 “我真不是故意的!” 谢昭昭斜睨她一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见色忘义!见色忘友!” “是是是,我的不是,全是我的不是!” 凌曦举起三根手指,一脸谄媚。 “求求谢郡主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原谅我这一次吧……” 见她不为所动,凌曦眼珠一转,咬了咬牙。 “我愿出,十坛!十坛百花酿,亲自送到镇国公府!” 谢昭昭喉头微动,不着痕迹地咽了口口水。 她清了清嗓子,端起郡主的架子。 “行吧,看在你如此有诚意的份上,本郡主便原谅你了。” 话音刚落,凌曦眼角余光瞥见远处假山后,有个丫鬟探头探脑。 那丫鬟朝这边张望一眼,又飞快缩了回去。 如此反复数次。 凌曦脸上的笑意淡去,朝身侧的惊蛰递了个眼色。 片刻后,那丫鬟被带到跟前。 “扑通”一声,她直挺挺跪了下去,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石板。 “县主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县主饶命啊!” 惊蛰上前一步,声线比石板还冷。 “莫要只顾着磕头。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丫鬟猛地一哆嗦,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来。 是个半新不旧的荷包。 洗得发了白,边角处还开了线,露出里头一点点棉絮。 谢昭昭不明所以。 凌曦的瞳孔却骤然一缩。 那是…… 她一眼便认出,那荷包的布料,是凌夫人用原主襁褓时的锦缎制成的。 寓意平安顺遂,是她贴身存放的物件。 自来到沈府,便一直好端端放在内室枕下,怎么会…… 那丫鬟将荷包高高举过头顶,声音带着哭腔。 “回县主……是奴婢蠢笨!前几日在您房中打扫,见着这荷包脏了,便、便想着替您洗洗干净……” 她重重磕下一个头,额头都见了红。 “谁知奴婢手笨,一不小心……就给洗破了!奴婢知道此物贵重,不敢期瞒,故斗胆前来,请县主责罚!” 第337章 祁照月……能骑马? 曦将那只洗得发白的荷包拿了过来。 丫鬟见状,赶紧补充。 “县主,奴婢……奴婢本想替您缝补好的,可这上头的针法实在特殊,奴婢实在不敢下手……” 惊蛰秀眉一拧,目光如刀。 “若你当真会这针法,是不是就想瞒天过海,将此事揭过了?” 丫鬟吓得不敢抬头,身子抖成一团。 凌曦心中一叹。 想来这丫鬟不过是想投机取巧,讨好主子,结果弄巧成拙。 古代的奴仆,讨生活也不易。 至于荷包,还是过两日去凌家小院时让凌夫人帮忙缝补一二。 她朱唇轻启,声音平淡:“罚你半月月银,下不为例,去吧。” 丫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喜交加,连磕了几个响头才连滚带爬地退下。 谢昭昭也好奇地凑过头来。 “这针法是有些门道,你这荷包哪儿买的?” “不是买的,我娘亲手缝的。” 凌曦摩挲着荷包上的纹路,心里泛起一丝暖意。 谢昭昭端起酒盏,轻呷一口。 “针法奇特也就罢了,不过这锦缎料子……倒不像是寻常民间之物。” “是吗?”凌曦将荷包翻来覆去地看,却没看出什么所以然。 正此时,晚照快步走来,手里端了盆红艳艳的小果。 “县主,方才那位方老丈来府上送菜,还特意捎了些山里采的野果子,说是等他家婆子病好些,再一道上门来谢您。” “这果子奴婢认识,便是这个季节里特有的,酸酸甜甜,放心吃。” “举手之劳罢了。”凌曦笑了笑,并未放在心上。 谢昭昭将杯中最后一口百花酿饮尽,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骨节发出一阵轻响,半点没有镇国公府大小姐的矜持。 “你看这天,这光景,不出去跑马,可惜了!”她下巴朝外头一扬。 “明日有空闲没?随我去风泉玩玩?再把长安叫上。” 风泉马场? 凌曦眉梢一挑:“行啊。” 古代人玩的东西虽多,可不如现代选择多。 有些项目还要看天气、看节日。 姑娘们私下组的雅集,她不感兴趣,也没人请她。 琴,听不懂。 棋,只会五子。 书,看不明白。 画……简笔画算么? 倒是骑马还有点兴趣。 反正新宅那边布置得七七八八,腾一天去玩会儿也无妨。 至于祁照月与贺明阁那项目,得到两人大婚后才上线,不急。 …… 皇宫 “贺明阁!” 祁照月一边走,一边将手中描金团扇掼在地上,扇柄应声而断。 “他算个什么东西!”她咬牙切齿,胸口剧烈起伏。 喜姑连忙上前,拾起坏了的扇子,低声劝慰。 “殿下息怒,仔细气坏了身子。” “息怒?”祁照月冷笑一声,眼底淬着冰,“本宫如何息怒!” 她拂袖坐到榻上,满脸嫌恶。 “借着贺老夫人的帖子请本宫,竟是为着寻个大夫来?” “治什么?葵水不畅之症!” 她声调陡然拔高,满是讥讽。 “本宫瞧着他才有病!病得不轻!” 那大夫竟还煞有介事地包了一堆红花、益母草…… 贺明阁是觉得宫里养的太医都是吃白饭的二流货色么! 这一趟出宫,简直是一肚子火! 喜姑劝道:“殿下,贺大人想必也是一番好意。” “许是听闻您前些日子在靖远王府庄子上的事儿,心里头忧心罢了。” “忧心?” 祁照月哼笑,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 “他那是忧心本宫么?他那是忧心他自己的青云路!” 若非她身份尊贵,今日便要被那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乡野大夫探上脉了! 一想到那粗糙的手要碰到自己腕上,祁照月便一阵反胃。 喜姑见她脸色愈发难看,不敢再劝,只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说到底,贺大人也没做错什么。 他想攀龙附凤,想讨好殿下。 听闻殿下“身子不适”,便立刻寻医问药,姿态做足。 可偏偏,他千算万算,不知殿下的真实情形。 这份“好心”,便结结实实地办成了坏事。 马屁拍在了马腿上,也怨不得殿下雷霆震怒了。 祁照月正气着,目光一瞥,只见一个身着粉色宫服的少女轻快地走了进来,手中还握着一根崭新的马鞭。 “长安见过皇姑姑。” 祁长安屈膝行礼,声音清脆如莺。 “起来吧。” 祁照月语气淡淡,目光却越过她,落在那根马鞭上。 “你这是?” 祁长安笑得烂漫:“哦,明日约了昭昭姐姐去风泉跑马,想着之前把鞭子落母后那儿了,便去取了回来。” 她晃了晃手中的马鞭,一脸期待。 “皇姑姑若无他事,长安便先告退了。” 跑马……散心? 祁照月望着祁长安蹦蹦跳跳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喜姑见状,立刻上前一步,压低声音:“殿下,您身子不便,这……” “本宫不骑,”祁照月冷睨她一眼,“就是出去透透气。” 她起身,理了理衣袖,“再者,有长安和谢野丫头在,母后那里,自然会应允。” 喜姑垂首,不敢再劝。 祁照月纤长的手指抚过案上一支赤金点翠凤钗,凤眼流光,却照不进她眼底半分。 这几日,她快被这些东西逼疯了! 母后堪令她留在宫里,日日不是试嫁衣,便是戴首饰。 烦闷得她心口都像堵了一团烂棉絮! 昨日接到贺老夫人的帖子,她还当是什么好事,难得能松快一日。 结果呢? 贺明阁! 一想起来,祁照月眼底的厌恶几乎要凝成实质。 蠢货! 再不出宫透口气,她真要在这揽月宫里发霉了。 次日,风泉马场。 谢昭昭牵着个小不点,脸上难得带了丝窘迫,“这个小跟屁虫非要跟来,我拗不过他。” 她身旁的小男孩粉雕玉琢,手里紧紧抓了只纸鸢,冲凌曦一笑,颊边酒窝深陷。 “漂亮姐姐!” 凌曦正要应声,目光却在不远处的凉棚下一顿,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站在祁长安身边的是? 祁照月! 她怎么会在这里? 身旁的谢昭昭显然也瞧见了,脸上的笑意淡了三分。 两人对视一眼,还是规规矩矩上前行礼。 “见过公主殿下。” “免了。” 祁照月眼皮都未抬一下,捻了颗果子送进嘴里,声音里透着股不耐烦。 她就该知道,有谢昭昭这野丫头在,怎么可能少得了凌曦这个贱蹄子! 不过…… 祁照月不着痕迹地抚上小腹,眼底闪过一丝阴鸷。 近来事多,又不能动了胎气,暂且放过她。 等自己住进公主府,有的是法子慢慢炮制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人! 凌曦心下生疑,祁照月……能骑马? 难道她猜错了? 第338章 这般嚼亲侄女的舌根 可最后祁照月也只是懒懒倚着,吃着水果点心,瞧着她们,像在看一场无聊的戏。 “她来做什么?” 趁着挑马的间隙,凌曦压低声音问谢昭昭。 谢昭昭撇撇嘴,扭头朝一旁的祁长安递了个眼色。 少女茫然摇头。 “我也不知,今早出宫门时碰上的,皇姑姑说要出来散心。” “啧。”谢昭昭转头对凌曦严肃道:“指不定憋着什么坏水,你等会儿小心些!” 凌曦刚点头,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哎哟!” 几人猛地回头,只见谢峥摔了个屁股墩儿,手里的纸鸢也飞了出去。 他却不哭,胖乎乎的手指着不远处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气鼓鼓地告状。 “姐姐,它凶我!” 那马儿似是听懂了,不屑地打了个响鼻,呼噜噜喷着热气。 马场的侍卫见状,赶忙要上前去扶。 “别扶他。” 谢昭昭清冷的声音响起,制止了侍卫。 “让他自个儿爬起来。” 小家伙瘪了瘪嘴,自己手脚并用从地上爬了起来。 又扭头去捡那只掉落的纸鸢。 纸鸢上,赫然多了一个乌漆嘛黑的脏手印儿。 谢峥毫不在意,抓着纸鸢“趴达趴达”跑回谢昭昭跟前,张开手就要抱姐姐的大腿。 “别抱,脏!” 谢昭昭身子一闪,嫌弃地皱起眉。 小家伙动作一僵,小嘴嘟嘟。 “来,峥儿,姐姐给你擦擦手。”凌曦看得好笑,蹲下身。 掏出帕子,将那双花猫似的爪子擦干净。 尔后一人挑了匹马。 谢昭昭瞧着凌曦上马,驭马走了几步,这才捞了谢峥圈在怀里共骑。 可这小祖宗偏不安分。 “姐姐,放纸鸢!” 谢峥举着手里的纸鸢,非要在马上玩。 那纸鸢线细长,风一吹,险些缠住谢昭昭手里的马鞭,惊得马儿长嘶一声。 “啧!” 谢昭昭烦了,一提缰绳停下马,拎着小家伙的后领往地上一放,拍拍他屁股。 “你自个儿玩去!” 谢峥站稳了,嘟起小嘴,满脸委屈。 “姐姐坏!” 话音刚落,一道含笑的男声从不远处传来。 “是谁欺负我们家峥儿了?” 几人循声望去,齐齐一愣。 只见马场另一头,几个男人正策马缓缓行来。 为首的一身玄色骑装,金冠束发,眉眼含笑,正是当朝太子祁长泽。 身后跟着沈晏、苏诺、傅简堂与秦捷。 谢昭昭和凌曦等人连忙下马:“参见太子殿下。” 祁长安这是第二次骑马,本就不熟练,下马时一个不稳,裙摆竟要被马镫勾住。 “小心!” 一道轻喝自身侧响起。 傅简堂策马一步上前,长臂一伸,稳稳扶住了她的胳膊。 祁长安惊魂未定,小脸煞白,站稳后才福了福身。 “多谢简堂哥哥。” 简堂哥哥? 人群里,苏诺那双漂亮的紫眸倏地眯了起来,一抹异样划过眼底。 祁照月、只懒洋洋地起身,朝着祁长泽的方向屈了屈膝。 她是太子的姑姑,辈分在此,倒也不必行什么大礼。 祁长泽自是不会放在心上。 凌曦的目光落在太子身后的沈晏身上,有些好奇。 “你与殿下怎么来了?” 沈晏翻身下马,走到她身边,声音压低了些。 “这几日议政,朝堂气氛紧张。” “况且,”他侧目看了一眼苏诺,“苏诺殿下许久未纵马,便来此散心。” 凌曦恍然。 原来是公款摸鱼。 她了然地点点头,没有再问。 那厢,傅简堂扶稳祁长安后,又俯身替她正了正马镫。 动作自然,不见半分逾矩。 苏诺负手静静立在一旁,紫眸幽深,瞧着那两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长安自小便心仪傅简堂。” 身后,一道幽幽女声忽地响起。 苏诺那双漂亮的眸子倏地一眯,侧过头。 祁照月不知何时已走到他一步之遥,正噙着一抹看好戏的笑。 他懒得理会,面无表情地转回头。 只见傅简堂已牵过缰绳,正低声同祁长安说着什么。 祁长安仰着脸,像个听话的学子,乖巧点头,听得仔细。 祁照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唇边的笑意更深了。 “本宫可没瞎说。” “你随便去宫里,去朝堂,拉个人问问便知。” “先前为了傅简堂,她呀,还哭了好些日子呢!” 哦? 苏诺终于来了兴致。 他素来不喜这位公主,只觉她言行举止,无一不透着虚假。 从她嘴里听长安的事,他嫌脏。 可……为傅简堂哭? 他倒是好奇得紧。 祁照月见他终于肯正眼瞧自己,心下得意,唇角那抹看好戏的笑意愈发深了。 她慢悠悠道,“先前听闻,南洲有意与我大恒和亲。” “说实话,本宫与长安,都不大乐意。” “于是长安那丫头,便傻乎乎跑去探傅简堂的心思了……” 呵。 祁照月轻笑一声,话里带着三分怜悯,七分嘲弄。 “那孩子,还真是直白得可爱。” “可惜啊,傅简堂亲口同她说,只当她是妹妹。” “就为这一句,长安心都碎了,整日以泪洗面,为情所困了好些日子呢!” 祁照月说着,不紧不慢地掏出一方绣帕,优雅地掩住唇,仿佛下一秒便要克制不住笑出声来。 “她甚至当着母后的面说,若不是嫁给傅简堂,那她嫁谁,都一样!” “是吗?” 苏诺淡淡开口,那双漂亮的紫眸里,一道厉色快如流星,稍纵即逝。 “可不是嘛。” 祁照月哪里会错过他那一闪而过的情绪,更是惟恐天下不乱。 “长安一片痴心错付,着实可惜。” “殿下若是真心喜欢长安,往后还望能多多体谅她的心意……” “殿下倒是喜欢挑拨。” 苏诺冷不丁打断她,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冰。 祁照月脸上的笑意一僵,微微挑眉,故作惊讶。 “苏诺殿下这是何意?本宫句句,可都是为殿下着想。” “为了孤?” 苏诺扯了扯唇角,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孤与公主,不过形同陌路。” “可长安,与公主可是嫡亲的姑侄。” 他上前一步,那双异域的紫眸紧紧锁着她,压迫感十足。 “在背后这般嚼亲侄女的舌根,不好罢?” 祁照月双眸微微睁大。 苏诺竟敢当众如此折辱她! 她指尖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良久,她脸上僵硬的笑意才恢复如常,只那眼底的寒意,能将人冻伤。 “既然殿下觉得本宫多管闲事。” “那便不必将方才那些话,记在心里。” 她拂袖,转身,声音淬了冰,“喜姑,走。” 她重新回到棚子施施然坐下。 喜姑忧心忡忡:“殿下,您这是……” 祁照月端起茶盏,冷哼一声。 “本宫不好过,其他人也别想好过!” “那苏诺不是喜欢长安么?” 她眸光阴鸷,扫过不远处的几人。 “若是一个女人的心都抢不过来,还算什么男人!” 喜姑轻轻叹了口气,心头涌上不祥的预感,只盼着千万别再节外生枝。 别误了两国邦交的大事。 怕什么,来什么。 只听苏诺的声音响起:“听闻傅大人虽为文官,身手却极为了得。” “骑射之术,更是一绝。” 他紫眸微眯,战意凛然。 “不知今日,苏诺是否有幸,向傅大人赐教一二?” 话音落,祁照月的嘴角,勾了起来。 第339章 傅家那位,不行 此言一出,马场上热闹的气氛瞬间凝固。 所有人的目光,“唰”一下,全都聚焦在傅简堂身上。 傅简堂仿佛没听见那句挑衅,神色未变,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 只有那握着缰绳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他一个文官,骑马尚可,论骑射,如何比得过自小带兵的南洲太子? 应下,是自取其辱。 不应,是怯懦无能。 凌曦心头一凛,苏诺此行来大恒是为结盟,一向有礼有矩,怎么突然—— 难道? 她的目光落向祁长安。 祁长安正一脸担忧地望向傅简堂。 是了。 她撇了嘴,这是争关注呢。 她转头去看沈晏。 男人立于太子身侧,身姿挺拔如松,俊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只一双墨眸沉沉,锐利如鹰,扫过场中各人。 太子祁长泽终于开了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苏诺殿下。” 他轻笑一声,打破了僵局。 “今日不过是踏青骑游,何必如此认真?” 苏诺紫眸一凛,正要开口。 “苏诺殿下谬赞。” 一道清越的声音响起。 是傅简堂。 他松开缰绳,上前一步,对着太子和苏诺的方向,长身玉立,拱手作揖。 动作不疾不徐,从容镇定。 “殿下既有雅兴,臣,自当奉陪。”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苏诺的视线,无波无澜。 “只是不知殿下,想怎么比?” 嚯—— 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 竟是应了! 苏诺眼中战意瞬间被点燃,亮得惊人。 “爽快!” “就比马上骑射,三轮为限,中靶多者为胜!” 祁照月端坐棚中,执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 唇边那抹笑,愈发得意。 本宫不好过,你们谁也别想好过。 咚——咚——咚—— 沉闷的鼓声擂响,震得人心头发紧。 两匹骏马已如离弦之箭,疾驰而出。 祁长安看得聚精会神,一刻都不得分心。 凌曦不动声色,悄悄往沈晏身边挪了两步。 她压低声音,眼望着场中:“依你对他俩的了解,谁会赢?” 沈晏目不斜视,声音沉稳:“若在沙场,自是苏诺殿下。” “可这里是风泉马场。” “致远与我自小便在此处习射,对一草一木了若指掌,未必会输。” 凌曦眨了眨眼,轻飘飘吐出一句:“我倒希望他输。” 沈晏侧目,墨眸中闪过讶异:“为何?” 无论如何,苏诺殿下终归是个外人。 凌曦入沈府后,与傅简堂相识的时日也比苏诺久。 他还以为她会站在傅简堂这边。 凌曦施施然道:“他既已将长安放下,便别再藕断丝连,惹人追忆往事了。” 沈晏眉峰微蹙:“你当真愿长安和亲,远赴南洲?” 其他人的耳朵都不由竖了起来。 “至少苏诺殿下对长安是上了心的,长安对他也不算讨厌。”凌曦语气悠悠,却字字扎心。 “总比守着一个不知何时才有反应的榆木头强。” 沈晏唇角勾起:“你又怎知,致远对长安无意?” 凌曦长叹一口气,替祁长安不值:“有意无意,又如何?” “既已放手,最好当自己死了,别再杵到人家跟前晃悠!” 她顿了顿,补上最后一刀。 “惹人嫌!” 沈晏眼底的讶异还未散尽,耳边已响起一声轻笑。 秦捷在一旁听着,长眉一挑,眼底兴味盎然。 太子祁长泽则是一脸不置可否。 “我也这般想。”谢昭昭忽然凑过头来。 凌曦有些诧异地看她:“傅大人好歹是你舅舅。” “舅舅怎么了?”谢昭昭一脸无所谓,“是舅舅,我就不能说真话了?” 她撇了撇嘴,语气爽利。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拖泥带水算什么男人。” 太子祁长泽终于开了口。 他眉梢微扬,目光落在谢昭昭身上:“若有苦衷呢?” “那就说明白。”谢昭昭答得毫不犹豫。 “若是无法说明呢?”祁长泽又问,语气里带了些探究。 谢昭昭嗤笑一声:“拒绝之时,伤害已然筑成,覆水难收。” 她下巴往苏诺的方向扬了扬。 “其间若是有人又争又抢,此时再回过头来吃味,就像是往熬好的米汤里倒老鼠屎。” 她顿了顿,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恶。 “恶心得慌!” “没错!”凌曦重重点头,深以为然,“就是恶心!” 秦捷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猛然发现有人注视,抬了眼皮,发现是沈晏。 他笑意更深,略一颔首。 空气中,似有无声的暗流涌动。 “咚——” 最后一声擂鼓响彻马场。 万籁俱寂。 两匹骏马长嘶一声,在终点线前勒住。 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远处的箭靶。 高下立判。 苏诺的箭靶上,九支羽箭稳稳插在红心圈内,排列整齐。 傅简堂的靶上,中了八支,还有一支脱了靶。 “苏诺殿下,胜!” 苏诺翻身下马,并未看傅简堂,只朝着太子方向拱手,脸上没什么得意神色。 傅简堂脸色微沉:“殿下箭法高超,傅某……甘拜下风。” 太子祁长泽轻轻拍了拍手,声音不大,却压下了所有议论。 “不错。” 他目光从苏诺身上,缓缓滑到傅简堂脸上,最后,落在了谢昭昭和凌曦身上。 “苏诺殿下今日,赢得漂亮。” 这话听不出喜怒。 祁长泽忽然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不过,昭昭方才那番‘老鼠屎’的比喻,倒是有趣。” 恩?方才她们说了啥?祁长安一头雾水。 谢昭昭下巴一抬,毫无惧色:“臣女不过是实话实说。” 太子的目光终于锁定了凌曦。 那是一种审视,带着皇权天生的压迫感。 “凌县主也觉得,这世间事,都该如此黑白分明?” 沈晏的指尖微不可查地蜷了一下。 凌曦却迎上那道目光,福了福身,语气平静。 “回殿下,民女以为,男女之事就应黑白分明,总好过搅成一锅混汤。” 她顿了顿,声音清冽。 “大家喝着,都难受。” “有意思。”祁长泽深深看了凌曦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似欣赏,又似警告。 祁照月唇角勾起,不过状似无意提了一嘴,说长安似乎对傅简堂有意。 苏诺竟跟傅简堂斗了起来。 真是,一出好戏。 她身后的喜姑垂着眼,一言不发。 苏诺此刻却无暇顾及旁人,几步走到祁长安身边。 “如何?” “我骑射,可还入得了公主的眼?” 祁长安好笑瞥他一眼,语气带着三分戏谑。 “一年中大半光景都在沙场御敌的苏诺殿下,也好意思跟一位文官比试骑射?” 苏诺嘴角的笑意更深,他忽然俯身,凑近她耳畔。 灼热气息拂过,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劝:“无论是治国,还是带兵。” “傅家那位,不行。” 祁长安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尽:“殿下是在质疑本宫的眼光?” 苏诺心里咯噔一下。 祁长安极少自称“本宫”,一旦用上,便意味着她动了真气。 第340章 臣的家事 苏诺立刻直起身,笑道:“殿下的眼光,自然是顶好的。” 话锋一转,他直勾勾望进她眼底。 “只不过,你眼前这个……更好。” 他指了指自己。 “公主,不妨考虑换个骑马师傅?” 祁长安不答,只是斜睨着他。 方才那比试,只是为了让她换个骑马师傅? 苏诺笑得愈发灿烂。 那双潋滟的紫眸,此刻幽深如潭,美得惊人摄魄。 谢峥不知何时跑了过来,小手揪住凌曦的裙角。 “漂亮姐姐,放风筝。” 孩子眼眸清亮,满是期盼。 凌曦心头一软,弯腰摸摸他的头。 “好好好,姐姐陪你。” 一大一小牵着手,真就去了旁边的空地,放起了纸鸢。 谢昭昭打算再去驯服那匹烈马。 太子祁长泽眼底划过一丝兴味,竟也抬步跟了过去。 马场另一边的棚下,气氛却截然不同。 傅简堂孤身站着,目光穿过喧闹人群,落在远处。 苏诺正牵着缰绳,带着祁长安在草地上策马慢行,两人不知在低语些什么。 傅简堂的眸色一寸寸沉了下去。 那幕看得他眼睛生疼,便转身走入林中,在树下站定。 一只手忽然拍上他的肩膀。 他回头,是沈晏。 对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站在他身侧。 没过一会儿,身后传来喜姑的声音:“沈大人。” 两人应声回头,只见喜姑福了福身,声音平平:“殿下请您去旁边说几句话。” 沈晏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二十步开外的祁照月,神色淡漠。 “如今殿下已定亲,与外臣私下相见,终是不妥。” 喜姑像是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脸上不见丝毫意外。 “殿下说了,她知晓从前做了许多错事。” “如今既已定亲,便都放下了,只当您是兄长,想当面同沈大人道个别。” “再者,”喜姑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这马场上都是熟人,还有奴婢跟着,断不会引人误会。” 傅简堂眼皮一掀,瞧了沈晏一眼。 沈晏却连眼风都未曾递过去,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温度。 “若真论起辈份来,殿下还高出臣一辈。” “殿下既知先前德行有失,日后多省视内心便是。” 他顿了顿,语气更冷:“道别,便不必了。” 喜姑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 傅简堂不由挑了挑眉。 他这位发小,真是半点情面不留。 “晏哥哥既然不愿意,那本宫就自己过来。”一道娇俏的声音忽然响起。 几人循声望去,未想祁照月竟已提着裙摆,径直走了过来。 她今日穿了身粉桃色衣裳,衬得肌肤胜雪。 可那双漂亮的眼眸里,却满是执拗。 她看也未看沈晏,目光直直落在傅简堂身上。 “傅大人,可否让一步?” “让本宫与晏哥哥,好好聊聊。” 话里是客气的问句,语气却是不容置喙。 “微臣告退。”傅简堂只拱手行礼,给了沈晏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后离开。 祁照月莲步轻移,朝他走近一步。 沈晏便不动声色,后退一步。 她再近,他再退。 三次之后,祁照月终于停下:“晏哥哥这是做什么?” 沈晏垂下眼帘,声音淡漠如水。 “君臣之仪。” 祁照月脸上的笑意尽数敛去,眸光黯淡下来。 “自从贺家春日宴后,晏哥哥便与我生份了。” 沈晏沉默不语,如同一尊玉雕,毫无反应。 见他没有再退,祁照月便也停在原地。 她忽然失笑,那笑声里带着几分凄然。 目光却贪婪起来,一寸一寸,描摹着他清隽的眉、冷淡的眼、高挺的鼻、菲薄的唇…… 还有那被衣襟遮住的…… 姓凌的那个贱人,何德何能! 这些,这些本来都该是她的!是她的!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姐姐,纸鸢!帮我拿纸鸢!” 一个稚嫩的童声响起,谢峥正踮着脚,在远处的一棵大树下蹦蹦跳跳。 凌曦应声走了过来,伸手去够那挂在枝桠上的纸鸢线,够不着。 她索性蹲下身,将谢峥抱了起来,让他去够。 可总是还差那么一点点! 看着这一幕,沈晏冷硬的唇角竟不自觉勾起一抹笑意。 他朝祁照月略一拱手。 “微臣告退。” 话音未落,却见谢峥因太过心急,大半个身子猛地向后仰去! 凌曦惊呼一声,一个没抱稳,两人眼看就要摔倒! “小心!” 一道低沉男声响起,一只手臂倏地伸出,稳稳架住谢峥的胳膊,将他整个人拎了起来。 那只手臂的主人,正是秦捷。 被稳稳拎在半空,谢峥不惊反笑,咯咯出声。 “举高高!还要举高高!” 凌曦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此刻见他无事,才长舒一口气,抚着胸口,后怕不已。 “多谢秦将军,方才真是吓死我了。” 不远处,沈晏正欲迈出的脚步僵在原地,轻舒了口气。 秦捷将谢峥放下,声音温和。 “举手之劳罢了。” 他并未说,自己的视线,其实一直追随着他们。 “纸鸢!我的纸鸢还在树上!” 谢峥得了救,却没忘自己的宝贝,急得直指树梢。 秦捷抬头看了看,那线缠得不紧,若是硬拽,恐会扯坏。 他索性弯下腰,双手穿过谢峥腋下,一个用力,便将小家伙整个举了起来。 “自己拿。” 谢峥顺利抓住了纸鸢线,小脸兴奋得通红,一阵簌簌声响,几片绿叶随之飘落。 “漂亮姐姐!我们快去放纸鸢!” “好。” 凌曦笑着摸摸他的头,正欲牵起他离开。 “等等。” 秦捷突然出声。 “嗯?”凌曦不解回头。 只见秦捷朝她伸出手来。 她心头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整个人往后缩了一步。 可还是晚了。 秦捷修长的手指从她发鬓边轻轻拂过,快得像一阵风。 他摊开手心,一片小小的嫩叶静静躺着。 凌曦一愣,随即失笑。 是她……会错意了。 秦捷倒是像个没事人,把手收回袖中,唇角噙着一抹淡笑。 “走吧。” 他转身,目光不着痕迹地往沈晏的方向飞快一瞥,快得像道错觉。 沈晏眸底瞬间凝结成冰。 祁照月将他的脸色尽收眼底,轻声笑了。 笑声像淬了蜜的针,又甜又刺。 “没想到,凌县主与秦将军站在一处,倒也挺赏心悦目。”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尽数落入沈晏耳中。 沈晏的脸色沉得能滴出水。 “殿下慎言。” “呀。”祁照月故作惊讶地掩住唇,一双美目弯成月牙,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 “瞧我,本宫说错了。” 她朝沈晏挨近一步,吐气如兰。 “凌县主,可是晏哥哥的人呢。” 这声“晏哥哥”叫得又软又腻,像条蛇,滑腻腻地缠上人心口,令人窒息。 沈晏眉心紧蹙,眸色更冷。 祁照月却毫不在意,只幽幽望着秦捷远去的背影,话锋一转。 “可那秦捷……晏哥哥也是知晓的。” “秦家的人,骨子里都一样的执拗。” “若是相中了谁,可从不会轻易松手。”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像一把重锤,一下下砸在沈晏心上。 “当年秦老将军为求娶秦老太君,于宫门外跪了三日三夜,风雨无阻。” “还有秦家大郎…………” “你说,这秦捷,会是例外么?” 祁照月话音落下,周遭风声都仿佛静止了。 沈晏缓缓抬眼,看向她。 双眸无半分温度,如一片冰海,冻人骨血。 “臣的家事,与公主无关。” 第341章 南洲可不止一位殿下 “家事”二字,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祁照月脸上。 她脸上娇俏的笑意瞬间凝固,寸寸碎裂。 “你……” 她想说什么,却见他已然转身。 没有半分留恋。 祁照月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 她看着他越走越远,那声软腻的“晏哥哥”卡在喉咙里,再也叫不出口。 只剩下满心的不甘与怨毒,在她心底疯狂滋长。 回程马车上,一室静默。 沈晏靠着软垫,眼帘半阖,俊美的侧脸在昏暗光影里显得愈发清冷。 凌曦正小口吃着盘里的点心,丝毫没察觉到身旁人的异样。 忽然,他开口了:“你觉得,秦将军这个人如何?” 凌曦动作一顿,抬起头,很认真想了想:“不错啊。” 她答得干脆。 “人好,家风也好,还贴心。” 说到这,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八卦,眼睛都亮了几分。 “上回他还问我,姑娘家会喜欢什么东西呢。” 沈晏眯了眼:“你答了?” “当然!”凌曦点头,将当时的事复述了一遍。 “我都给他说了,还让他多观察,别太死板。” “也不知秦将军心上人是谁,好奇死了。”她说完,一脸好奇地凑近了些,“你知道吗?” 沈晏敛了眸,遮住了所有情绪。 看来她还不知秦捷的心思,他也不必提示,随即摇了头。 “哦……”凌曦拖长了音,有些失落,没吃到瓜的失落。 “还以为你们同在朝为官,能知晓一二呢。” 车厢内又恢复了安静。 半晌,沈晏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平淡无波。 “有空帮你打探一番。” “行!”凌曦立刻笑眯眯应下。 …… 夜,御书房,气氛凝如寒冰。 “啪——” 一方端砚被狠狠扫落在地,上好的墨石瞬间四分五裂,碎裂声尖锐刺耳。 龙椅上的祁照寰双目赤红,捏着密报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泛白。 “先是军粮,如今是北境布防图!甚至南洲的布防图也在此列。” 他胸口剧烈起伏,声音里是压不住的暴怒。 “这么久了,还查不出谁是奸细?” 雷霆之怒,让殿内众人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 “陛下息怒。” 一道清朗的声音打破死寂,是秦捷。 他躬身一揖:“陛下,如今桩桩件件,虽都指向南洲。” “可南洲太子苏诺仍在京中,若真是南洲所为,此刻发难,不啻于将他置于死地,太过明显,倒像是栽赃。” “那可不一定。”兵部尚书武风出列,眼神锐利如鹰。 “据臣所知,南洲可不止一位殿下。” “其二弟苏谌,自幼与太子不合,夺嫡之心,路人皆知。” 武风顿了顿,话锋更冷。 “苏诺因得民心军心,才被册封太子。如今他身在我大恒……这毁军粮、卖军防图的脏水一旦泼实,他必死无疑。” 一旁的傅简堂倏地挑了下眉,接过话头:“你是说,苏谌为让苏诺惹怒大恒,不惜出卖南洲军机,设下此局嫁祸于他?” “正是。”武风斩钉截铁。 殿内陷入短暂的思索,这个推论合情合理。 角落里,一直沉默的沈晏却忽然抬起了眼。 他眸色深沉如渊:“不可能。” 霎时间,御书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沈晏身上。 祁照寰赤红的眼也猛地望向他,声音沙哑。 “说说看。” 沈晏抬眸,目光清冽,直视龙椅上的帝王,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若说边防图在北境,南洲军趁与我军交好时窃取,尚有一丝可能。” “可军粮呢?” 他话锋一转,锐利如刀。 “军粮失火,始于我大恒境内。我大恒,从未与南洲通过商贸。” “南洲太子苏诺身边的人,也无一人离开过驿馆半步。”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神情皆是一凛。 确实,这是最大的疑点。 “此事……”沈晏微微一顿,眼底划过一道寒光。 “反倒更像北国的手笔,意在挑拨大恒与南洲的关系。” 武风眉头紧锁:“挑拨?” “不错。”沈晏的视线扫过众人。 “苏诺若死在大恒,其弟苏谌为平息南洲众怒,无论真假,都必会借机向我大恒发难。” “届时,北国便可一石二鸟。” 他声音渐冷,仿佛淬了冰。 “我大恒,将腹背受敌。” 死寂。 殿内针落可闻。 良久,武风摇了头:“沈大人,你还错算了一事。” 他沉声道:“若是那苏谌,与北国私下早有约定呢?” 这个可能让众人心头又是一沉。 沈晏却轻轻颔首,神色不变:“武大人所言甚是。” “可北国狼子野心,之前也屡次攻打南洲,南洲连让七城。” “苏诺十三岁开始征战,五年间才收复,极为艰难。” “苏诺若死,南洲再无能征善战之将。” 他看着武风,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届时,没有大恒相助,苏谌早晚会成亡国奴。” “他,不会走此险招。” 沈晏缓缓扫过神色各异的臣子。 “陛下,焚毁粮草,放火之人,至今未获。” 此言一出,方才还据理力争的武风,瞳孔骤然一缩。 是啊,怎么忘了这个! “这本身,便极不寻常。” 沈晏的声音慎重:“臣怀疑奸细,便在首次押送军粮的一行人中。” “而能安插此人,又能将痕迹抹得一干二净……” “这幕后主使,定在这朝堂之上!” 嗡—— 几位官员下意识交换眼神,眸光闪烁,又飞快垂下。 龙椅上,祁照寰握着扶手,一脸疲惫地揉了眉心。 一直未语的太子祁长泽,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缓缓出列。 “父皇,当务之急,是彻查京中北国奸细的据点。”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看向皇帝,声音压低几分。 “另外……父皇,有没有可能是睿王余……” “不可能!” 话未说完,便被祁照寰厉声打断。 他像是被触了逆鳞,眼中戾气一闪而过。 “当年祁照睿一党,朕已亲手清理干净,绝无可能!”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疲惫地摆了摆手。 “行了,都下去罢……你们几个留下。” 众臣如蒙大赦,躬身告退,脚步匆匆。 厚重的殿门缓缓合上,隔绝了所有窥探。 方才还满脸疲色的祁照寰,瞬间坐直了身子,眼中精光四射,哪还有半分倦意。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四人。 “说吧,你们觉得,这幕后主使是谁?” 四人相视一眼,皆是神色凝重。 最终,还是太子祁长泽先摇了头。 “父皇,眼下线索太少,还不能下定论。” 秦捷也跟着附和:“不错,任何猜测都为时过早。” 祁照寰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傅简堂身上。 后者敛眸:“若是能捉住那纵火之人,倒还能逼上一逼。” “那便捉住。”沈晏声音清冷如旧。 祁照寰双目微眯。 秦捷眉梢一挑,显然来了兴致:“你是说?” 沈晏道:“将押运军粮一行,全数羁押。” “而后,放出风声。” “就说……已有人熬不住刑部的酷刑,招了。” “指认出了纵火之人,以及同党。” 宫门落锁,夜风如刀。 沈晏回府时,已近子时。 沈府朱门前,却静静停着一辆半旧的马车。 他眼风一扫,眉心瞬间蹙起。 是母亲秦氏的马车。 车边垂手立着的,正是秦氏跟前的王嬷嬷。 果不其然,车帘一掀,露出秦氏那张保养得宜却难掩憔悴的脸。 晚秋的夜,寒气已如利刃,刮得人骨头发疼。 “母亲!” 沈晏心头一紧,快步上前。 他解下身上的玄色大氅,不由分说地披在秦氏肩头。 “您怎么来了?”他声音里压着一丝关心,“为何不进府里等?” 王嬷嬷一脸心疼,快言快语:“夫人怕给少爷添麻烦,平白惹老夫人和老爷不快,这才……” “在这儿等了您二个时辰!” 秦氏贪婪地望着儿子俊朗却疲惫的脸,眼圈微微泛红。 “我……我就与你说几句话,说完便走。” 第342章 杀头的重罪 “外头冷。”沈晏打断她,伸手握住她的手。 指尖触到的,是刺骨的冰凉,与冰块无异。 他心口猛地一沉:“进马车里说。” 秦氏见他如此,眼中霎时漫上水光,那点子委屈和寒冷仿佛都被驱散了。 她连连点头,声音都有些哽咽。 “好,好……”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头的寒风。 马车内空间逼仄,一盏昏黄的油灯,将母子二人的影子投在车壁上,摇曳不定。 秦氏攥紧了沈晏的手:“我听闻,你向凌家正式下聘,要娶那个凌曦那贱人为正妻?” 沈晏眸色骤然转深:“母亲若专程为此事而来,那便没什么好谈的。” 说着,他便要抽手起身。 “子安!”秦氏慌了,死死按住他的胳膊。 “等等!你先听我说!” 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你可知,她一直在偷偷服用避子汤?” 沈晏动作一顿,眉头拧成一个川字。 秦氏见他神色有异,冷笑一声。 “哪个妾室,不是以诞下主家子孙为荣?哪个会嫌子嗣多的?” “可她呢?入府至今,次次不落!就连你下聘之后,她还在服用!” 秦氏眼中迸出怨毒的光。 “一个从骨子里就不愿为你绵延子嗣的女人,她凭什么做沈家的主母?!” 沈晏垂下眼帘,压下心底惊异,再抬眼时,已是一片漠然:“此事是我授意的,与她无关。” “你授意?”秦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出声。 “别以为我不知,你早就命王嬷嬷停了她的汤药!” “她这般阳奉阴违,视你的话如无物,这等心机深沉的女人,如何能掌管中馈!” “说不定外头早有了人……” “母亲!”沈晏终于忍无可忍,低喝出声。 许是觉得声音大了些,他顿了顿,语气恢复了之前的音调。 “母亲既离开沈府,便过好自己的日子。” “旁的事,我心中有数。” 他一字一顿,缓缓抽回自己的手。 “天冷,母亲多添衣,早些回吧。” 话音未落,沈晏已然起身,掀帘,下车。 夜风灌入车厢,吹得灯火几欲熄灭。 秦氏呆坐在原地,只看到儿子决绝的背影,消失在沈府的朱门之后。 朱门阖上,将一切隔绝。 王嬷嬷站在车辕边,看着沈府的大门,又忧心忡忡地望向车内。 “夫人……” 车里,秦氏眼中的怨毒与愤恨缓缓褪去,只剩下一片死寂。 她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罢了。” “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 “他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秦氏疲惫地摆了摆手,声音嘶哑。 “回吧。” 车帘重重落下,那辆半旧的马车,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沉沉夜色。 沈府内,沈晏走在回观山院的青石路上,夜风凛冽,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 秦氏的话语犹在耳边,他却只觉得一阵说不出的烦躁。 可她那句“阳奉阴违”,却像一根细小的针,扎进了他心里最深的地方。 他确实命王嬷嬷停了凌曦的汤药。 他也知她在继续服用。 若无他的授意,那外头的避子汤怎会轻易入了沈府,这么久未被发觉? 他忆起她泪意盈盈的模样,那些话犹在耳旁—— 【我明白公子的心意。】 【我也曾欢喜,也愿为公子生儿育女,开枝散叶……】 【我不想我的孩子生下来,就要唤别人‘母亲’】 【我不想我的孩子一出生,便注定是庶子庶女,处处低人一等。】 然,那是从前。 可眼下,他已向凌家下了聘,八抬大轿只待吉时。 她即将是他沈晏明媒正娶的妻。 他们的孩子,会是沈家的嫡子嫡女,金尊玉贵,谁敢轻看。 再不必唤任何人母亲,她自己,便是孩子唯一的母亲。 避子汤,为何还未停下? 沈晏的脚步一顿,抬头望向近在咫尺的主屋。 窗内烛火摇曳,映出昏黄暖光。 晚照迎了上来:“爷,可要传膳?” “不必了。”他眼中的烦躁一闪而过,只摇了摇头,“备水,沐浴。” 晚照见他脸色沉郁,心头一凛,不敢多言,连忙躬身退下。 热水驱散了身上的寒意,却洗不净心头的疑云。 换上一身寝衣,沈晏推开了内室的门。 床榻上,凌曦侧身蜷着,呼吸清浅,早已沉沉睡去。 他缓缓躺下,将那具纤细的身子拢入怀中。 她似乎有所察觉,喉间溢出一声无意识的轻吟。 并未挣扎,反而寻了个更舒适的位置,安然偎着。 这般全然的信赖,与那碗苦涩的汤药,甚是矛盾。 一缕月光穿过帷幔的缝隙,恰好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与小巧的鼻尖。 他借着微光,细细描摹她的轮廓,直到眼皮重如千斤,才终于阖上了眼。 …… 是夜,京郊。 月黑风高,林中树影幢幢,鬼影一般。 陈平拢了拢衣襟,压下心头的不耐:“约我来此处作甚?” 他声音里满是戒备与不悦。 暗影里,一个嘶哑的男声幽幽响起,像砂纸磨过朽木。 “陈副禁卫,别来无恙啊。” “别忘了,上回恒江那事,是我帮你平的。” 男人轻笑一声,笑意却不达眼底。 “若非我,你现在早已是阶下囚。” “那脏水,能稳稳泼到南洲头上……”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带上了几分玩味。 “……可多亏了我找来的,那南洲特有的香料啊!” 陈平脸色一白,旋即冷哼。 “话虽如此,可你的事,我也没少帮!” “呵。”男人发出一声嗤笑,满是轻蔑。 “陈副禁卫,我让你做的那些,不过是些举手之劳。” 他声音陡然转冷。 “可恒江那次,但凡走漏一丝风声,你掉的可是脑袋!” “长安公主险些丧命,这可是杀头的重罪!” “若传出去,圣上会饶了你?” 陈平眯了眼:“你就不怕我将你的事全抖出来?” “哈哈哈!”男人笑得开心,“那些事?不都是陈副禁卫你做的么?” 陈平似想到什么,后背瞬间僵直,冷汗涔涔。 第343章 心上人,不会就是你吧? 男人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语气又缓和下来,带着诱哄。 “咱们如今,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你再帮我办几件事。” “从此,你我之间,一笔勾销。” “如何?” …… 新宅院,凌曦拿着钦天监算下来的搬迁吉日吉时,叹了口气。 古代人真是讲究。 搬个家而已,还要卜吉日,算方位。 她忍不住腹诽,讲究一些人家,是不是每日出门,还得算算先迈哪只脚? 不过,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总归有点深意。 反正买宅子不是她掏钱,家具布置也不用她花钱。 还能完完全全,按着自己的喜好来搞软装,布置花园。 这宅子是比沈府小多了,可她却喜欢得紧! 正想着,一道清脆的声音划破了院里的宁静。 “曦曦,我来了!”谢昭昭人未到,声先至。 她身后还跟着镇国公府里最得力的两个婆子,气势十足。 “我来帮你参谋参谋,宴席可不能出岔子!” 她拉起凌曦的手就往花厅走,十足的热心肠。 “这桌布颜色,用回纹锦缎,素净又贵气。” “酒呢?我舅爱喝烈口的,户部王侍郎却沾酒就倒,得备着上好的新茶。” 旁边一个婆子立刻补充:“礼部尚书祖籍南边,不喜面食。” “还有兵部那位武尚书,席上万不能见半点羊肉……” 一条条,一款款,细致得令人发指。 凌曦听着,非但不觉得繁琐,一双眼睛反而越来越亮。 想当年在现代搞商务宴请,应付甲方爸爸,那点门道跟眼前这些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镇国公府的婆子与晚照一接头,就像是遇到了知音,迅速敲定了各种细节。 晚照能力虽强,可因沈晏不设宴,便没机会操持这些。 但只要有人提点,这些事情对她来说都是小问题。 这才过了两日,新宅也装饰上了,还约了京城中有名的大厨来府里试菜。 敲定完厨子,定好菜单子,凌曦长舒一口气,拉着谢昭昭的手,一脸真诚。 “昭昭,幸好你来了!” “不然我一个人,真不知道要忙到何年何月!” 谢昭昭豪气地一挥手,满不在乎。 “客气啥,咱俩谁跟谁!” 她随手拿起花厅桌上的宾客单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指尖划过一个个名字。 突然,她的指尖顿住了。 整个人猛地从紫檀木椅上直起了身子,脸上笑意全无。 “凌曦。”她的声音有些发紧,“你……还请了贺明阁?” 凌曦正端起茶碗,闻言一愣:“怎么会,我没写他的名字。” 她凑过头去看,只见谢昭昭指着名单末尾,那墨迹崭新,字迹风骨嶙峋,确然是“贺明阁”三个字。 还真是。 这字迹……是沈晏的。 凌曦瞬间了然,语气却带上几分不确定。 “可能是……公子后来添上的吧。” 她试图找个合理的解释,毕竟沈晏也不是很喜欢贺明阁来着。 “毕竟他如今是准驸马,圣上亲封的,这种场合,多少得给个面子?” 谢昭昭眼中划过一丝狐疑,终究只是抿了抿唇,将单子放回桌上,什么也没说。 屋外突然传来小厮通报:“夫人!秦家来人了!说是……说是给您送花木来了!” 送花木? 凌曦与谢昭昭对视一眼,彼此眼里都有些许讶然。 两人起身往府门方向走。 还未到前厅,便已见庭院里热闹非凡。 几个穿着短打的家丁正嘿咻嘿咻地往里搬着一盆盆花木。 皆是开得极盛的秋海棠与金桂,香气馥郁,几乎要将整个院子都浸透。 秦捷一身武将常服,正负手站在廊下指挥,瞧见凌曦,脸上立刻堆起爽朗的笑。 凌曦脚下一顿,一时没反应过来。 “王爷这是……?” 秦捷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抱拳笑道:“凌姑娘,叨扰了。” “祖母前儿收到了帖子,高兴得什么似的。直说有宴无花,终究不雅。” “一大早就催着我,去庄子上寻些开得最好的搬来添添喜气。” 他话说得周全漂亮,让人挑不出一丝错。 “哪里是老太君的意思,分明是我家王爷……”正搬着金桂的秦大壮闻言,忍不住瓮声瓮气地插嘴。 话没说完,就被秦捷一记眼刀钉在原地。 “搬你的花!”秦捷声线一冷。 “是!”秦大壮脖子一缩,猛地立正站好。 尔后又闷声不响地扛起花盆,埋头干活去了。 秦捷脸上闪过一丝不太自然。 他轻咳一声,看向凌曦,补充道:“是祖母与我……共同的意思。” 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谢昭昭挑了眉。 “那多谢老太君和王爷。”凌曦不疑有他。 “府上不过是寻常小宴,热闹一下罢了。” “老太君若是不想来也无妨的。”她想得仔细,也是真心。 秦捷闻言,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 “祖母精神好着呢,也想亲眼来瞧瞧你这新宅子,到底布置成了什么模样。” “好。”凌曦应了,转头目光被其中一株花木吸引。 花开如锦,重重叠叠的绯色花瓣在日光下漾着一层柔光。 “这花真好看,叫什么?” 秦捷立刻跟上前,眼底有光。 “这是秋海棠,也叫相思草。” 他又指向旁边一株,“那是金桂,寓意极好。” 他一一介绍,如数家珍,声音里是自己都没察觉的雀跃。 谢昭昭抱臂倚在廊柱上,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眉梢轻轻一挑。 有点意思。 花木很快安置妥当。 凌曦留秦捷喝了杯茶,他也没推辞,坐下喝完,又聊了几句有的没的,这才抱拳告辞。 人一走,花厅里瞬间安静下来。 谢昭昭凑过来,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凌曦的胳膊。 “你上回说,秦捷有心上人了?” “嗯。”凌曦端起茶杯,正要喝水。 她确实是这么听秦捷说的。 谢昭昭眼底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那个心上人,不会就是你吧?” “噗——咳、咳咳!” 凌曦一口水险些没喷出来,呛得惊天动地,眼泪都出来了。 “你没事吧!”谢昭昭吓了一跳,赶紧上手给她拍背顺气。 “多大的人了,喝口水都喝不明白!” 第344章 离秦捷远一点 凌曦好不容易缓过来,一张脸咳得通红。 她拿帕子拭去唇角水渍,瞪着始作俑者:“你方才说什么?” 谢昭昭见她真没事,又恢复了那副看好戏的神情,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无比。 “我说,秦捷的心上人,该不会就是你吧?” “不可能!”凌曦脱口而出。 “怎不可能?”谢昭昭坐得离她近了些,“我与秦捷不算熟,好歹在北境时也算同生共死过。” “我还从没见他对哪个姑娘这般上心。” “上心?”凌曦柳眉倒竖,简直天方夜谭,“你从哪儿瞧出来他上心了?” “还不够上心?”谢昭昭简直要被她气笑,一副“你是不是不开窍”的表情。 她环顾花厅,见四下无人,这才掰着手指头,凑到凌曦面前。 “我数给你听。” “第一,你每回从靖远王府回来,秦捷若是在家,是不是都亲自护送你回沈府?” 凌曦不以为然。 那不是男人的绅士风度吗?在现代,这再正常不过。 她撇撇嘴:“我去靖远王府,通常只带惊蛰和车夫。近来京中不太平,况且,那是秦老太君的意思,他可从没主动提过。” 谢昭昭无奈地眨了眨眼,看她像看个傻子。 “我的好姐姐,他可是将军,是王爷!他若不愿,老太君的话能顶什么用?” “哦,那便是吧。”凌曦一时语塞,顺手从碟里拿了块蒸米糕,小口小口撕着吃,“还有呢?” 谢昭昭见她这副模样,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他上回还特意问你的喜好。” “他只是做个参考罢了。”凌曦语气淡淡。 谢昭昭双眼一眯,身子前倾,目光锐利起来。 “参考?他若真要参考,为何不去问京中其他闺阁女子?” “问我不好吗?” 凌曦上上下下看了一眼她,似在说“看看你自己,像闺阁女子吗”? 谢昭昭语噎:行吧…… 她继续道:“退一步说,靖远王府里,大夫人、二夫人、秦老太君……哪个不是女人?” “偏偏要来问你?” 凌曦眉头轻皱,将蒸蛋糕咽下,思忖片刻。 “或许是因为我身份特殊。” 她抬眸:“你想想,秦老太君、大夫人、二夫人,包括你,都出身名门。只有我,来自市井。” “万一他喜欢的人是平民……他就是想了解一下民间女子的喜好呢?” 谢昭昭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背过去:“行!行!行!算你有理!” 她懒得再跟这榆木疙瘩掰扯,继续道:“那上回池山遇险,怎么说?” 谢昭昭收回手,环抱在胸前。 “我可听说了,秦捷一听那人说遇险的是位‘绿衫姑娘’,眼皮都没眨,直接调了自己的亲兵杀过去!” “他一个将军,跟这事有甚关系?明明可以让城门驻防的人去救!” 凌曦给自己与谢昭昭倒了茶:“他常年征战,百姓被流寇所伤、敌军所伤之事,定是数不胜数。” “那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很正常。” “行!”谢昭昭深吸一口气,“那八月十五!” “你记不记得,他可不是听到了呼救,也不是听到了刀剑之音。” “他只是听见,有人唤了你的名字。” “他就前去探查。” 谢昭昭身子前倾,要帖上凌曦的鼻尖。 “这还不够?”她恨铁不成钢,“这还不能说明什么?” 见凌曦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谢昭昭猛地坐直,又抛出一个重磅。 “那这次的花木!” “我爹封镇国公,迁镇国公府,何等大事!秦家人别说送礼,连盆花都没见着!” “你呢?秦家老太君亲自遣人,送了满院的花木!” 她顿了顿,语气更重了。 “还有!秦老太君与秦大夫人对你的态度!祁照月是什么身份?她们凭什么给你出气?” “这已经超出了对小辈的照拂,这是偏爱,是明晃晃的撑腰!” 凌曦一直静静听着,此刻终于有了动作。 她端起茶杯,吹开水面氤氲的热气,眼睫低垂,遮住了眸中所有情绪。 “昭昭,”她声音平淡无波,“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可能是因为我捐的那两座山?” “啊?”谢昭昭一时没反应过来。 凌曦抬眸,目光清澈得像一汪寒潭,里面没有半分男女之情,只有全然的理智。 “铁矿。” 她只吐出两个字。 “如今大恒得了矿山,新造的兵刃正源源不断运往边境。” “将士们手里有了利刃,战场上便能多一分胜算,少一分伤亡。” “秦家世代将门,忠君报国。这个理由,还不够他们对我照顾一二吗?” “呃……” 谢昭昭瞬间泄了气,像只被戳破的皮球,一下子瘫软下去。 她单手撑着额头,无力地看着对面这个好友。 “之前还觉得你挺聪慧的,怎么到这儿,就变成木头疙瘩了呢。” “你没事别跟沈晏那木头学,都学坏了……” 谢昭昭长长叹了口气:“你那两座矿山是天大的功劳,可人心,比你那铁矿复杂一百倍。” “我瞧着,秦老太君那是相中你了,想让你给她当孙媳妇!” 凌曦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 谢昭昭乘胜追击:“秦捷至今还未定亲,不单是因秦家五子,四子皆折边境,更是因为他还未袭爵!” “此番圣上下旨,他承了王位,满京城的贵女都盯着那位置呢!” 将军妻与王妃,这可是两种东西。 “你好不容易摆脱了祁照月、席秋娘与白冰瑶,别再进另一滩浑水里去,离秦捷远一点,越远越好!” 凌曦看着好友焦灼的脸,郑重地点了点头:“知晓了。” …… 刑部,烛火微晃,映着人脸明暗不定。 一名官员气得发抖,声音都在打颤:“好大的手笔!” “竟敢在转运途中,当着咱们刑部的面,把人给杀了!” 他一拳砸在案上,卷宗震得跳起:“死的人里,必有那纵火者!” 傅简堂“唰”地展开折扇,轻轻摇着,眼底却一片冰凉:“我看未必。” 他摇了摇头,语调慢悠悠。 “许是招敲山震虎,让那真正的纵火者心生畏惧。” “让我们去查这几个死人,反倒乱了视线。” 沈晏端坐主位,指尖在桌面轻点,发出的笃笃声。 “极有可能。”他声音淡然,听不出情绪。 第345章 唤我声明阁哥哥,可好? “剩下的人,查,一个都不能放。”沈晏冷然下令。 “是!”那官员领了命,压着一肚子火气,快步退下。 傅简堂收了扇子,在掌心敲了敲。 “看来,这幕后的人,是真急了。” 沈晏像是没事人一般,端起手边的冷茶,抿了一口。 堂中烛火,跳了一下。 沈晏将手中杯缓缓放回案上:“天色不早,都散了吧。” “明日,记得来我府上用膳。” 顿了顿,他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别空手来。” “……知道了。”傅简堂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没好声没好气的。 他往前走了两步,猛地回头。 “你这人,真是奇怪!” “平素最是厌恶那些迎来送往的宴席应酬,怎么迁个府,倒转了性子,还特意请我们过去?” 沈晏终于抬眼看他,那双幽深的眸子在烛光下,宛如深潭:“只是让你们来认认路。” “免得下回,走错了地方。” “哈!”傅简堂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这京城里,还有他傅简堂认不得的路? …… 晚秋的风已然卷着寒气,吹得人指尖冰凉。 可沈宅门前这条街,却是车马不停。 男宾所在的宴厅里热闹得很。 程及玉带来的几坛酒,只开了泥封一道缝,那霸道的香气就勾得满堂宾客抓心挠肝。 “小侯爷,别卖关子了,这到底是什么神仙佳酿?” “光闻着味儿,我这肚子里的酒虫就要爬出来了!” 程及玉心里早已乐开了花,面上却故作为难。 “诸位大人稍安勿躁,这是郁楼未上的新酒,想着沈大人乔迁,特意带几坛来贺喜。” “待会儿开了席,自然能喝个痛快。” “等不了,等不了!”武风嗓门洪亮,“这酒香得,人都要站不住了!” 他转头看向主位,朝沈晏拱了拱手。 “沈大人,您看……能否行个方便,让我等先品鉴一二?” 满堂目光,齐刷刷落在沈晏身上。 沈晏一身青色镶金边锦袍,眼皮都未抬一下。 这些事,凌曦先前已经与他商议过此事。 她想做的,他无不应。 他淡淡点了头:“家中小宴罢了,各位不必拘束,沈某突然忆起还有一些事要去书房,暂离片刻。” “沈大人不必客气!” “快去忙吧!” 几人口中说着客气话。 程及玉眼中喜色一闪而过,立刻扬声吩咐小厮。 酒坛彻底开启,那股糅杂了花香与醇米之气的浓香瞬间炸开! “好酒!当真是绝世好酒!” 程及玉不忘叮嘱:“诸位小酌即可,此酒后劲绵长。” 恰在此时,贺明阁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一眼就盯住了那些酒坛。 郁楼的酒! 他鼻子动了动,这香气,比之上回在郁楼喝的百花酿更胜一筹! 那酒一壶千金,他自己根本喝不起,上次还是承了程及玉的人情。 如今在沈晏这儿,竟能喝到还未上市的新品? 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旁边有官员笑着举杯:“贺驸马如今圣眷正浓,来,我敬驸马爷一杯!” “哪里哪里,我还没同公主殿下成婚呢!”贺明阁心中狂喜,嘴上却谦意。 “哎,不过个把月的光景罢了。” 吹捧声中,贺明阁那点不快瞬间被虚荣取代。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喉间辛辣,心头却无比畅快。 “好酒!再来!” 几杯新酒下肚,在众人的吹捧声中,贺明阁已然有些飘飘然。 另一头花厅里,秦老太君紧紧拉着凌曦的手说着话。 “今日怎不见你爹娘?”秦大夫人语气亲和。 凌曦弯起唇角,笑得温婉得体:“他们二老不喜热闹。” “昨儿提前来过了,说今日人多,便不来凑趣了。” 她怎么没请,简直是磨破了嘴皮子。 凌永年与凌夫人说来了不自在,这么多达官贵人,失了礼数怕给女儿失颜面。 任凭凌曦如劝说,二老就是不松口。 便提前一晚邀了过来吃了便饭。 惊蛰上前,提示外头有客来了,凌曦这才离开。 此回家宴,沈晏特意嘱咐过,只请她自己喜欢的人。 她便给凌家夫妇、靖远王府、镇国公府,还有祁长安、程及玉、曾玉下了帖子。 她在京城相熟的,也就这么些人了。 反倒是沈晏那边,乌泱泱来了一大片。 傅家、各部尚书、侍郎…… 他的顶头上司,刑部尚书姚大人身子不适未曾亲至,却也送来了厚礼。 凌曦一出花厅,晚秋的凉风便扑面而来,带着庭中金桂清甜的冷香。 一眼,她就瞧见了祁长安与谢昭昭。 祁长安身后还跟了个人。 那人一身紫金锦袍,墨发高束,端的是风流俊雅。 他抬眸看来,一双罕见的紫罗兰色眼眸含着浅浅笑意,嗓音温润如玉。 “凌县主,不会怪孤不请自来罢?” 凌曦目光在祁长安的脸上一扫而过。 心下了然。 她唇角漾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哪里。” “苏诺殿下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荣幸之至。” 她侧过身,又看向一旁的谢昭昭,语气亲近了几分。 “只你一人来了?” 谢昭昭点头,脸上带着点无奈。 “那小子昨个儿贪吃了些凉的,闹肚子,折腾了一个晚上。” “我娘实在走不开,便只有我来了。” “没事吧?”凌曦眉心微蹙。 “已经没事了,这会儿正睡得跟小猪似的。”谢昭昭摆摆手,又道,“我娘看着呢。” “人没事就好。”凌曦莞尔一笑,朝身后的惊蛰吩咐,“带公主与郡主去花厅。” 苏诺也正要跟在祁长安身后上前,凌曦身子微侧,恰好拦住。 “殿下,花厅全是女眷,各位大人与公子,在那边。” 苏诺脸上的笑意一僵,没有坚持,顺从地跟着小厮离开。 目送苏诺的身影消失在游廊尽头,凌曦轻笑。 与其说是傅简堂,她倒觉得苏诺与祁长安倒是极配。 花厅里宾客满座,言笑晏晏。 她请来的人,差不多都到全了。 她松了口气,转身打算弯去厨房看看菜准备得如何。 才走了没一会儿,身后便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曦儿……” 这声音? 凌曦脚步一顿,厌恶感瞬间从心底升起。 她缓缓回头。 果不其然,贺明阁正站在不远处的月洞门下,一身宝蓝锦袍,双颊通红,似有醉意。 凌曦在心里狠狠啐了一口。 这还未开席便喝醉了的宾客,还真是少见! 这家伙不在前院男宾处好好待着,摸到后院女眷这儿做什么? 还偏偏挑自个儿身边没跟着人。 因为要宴客,除了厨房的,基本上所有奴仆都调去前厅帮忙了。 这个时辰,这条路上,偏生一个人影都没瞧见。 她心中已将对方骂了个底朝天,面上却滴水不漏,福了一礼,声音清冷疏离:“贺大人。” “你我之间,何须多礼。”贺明阁快步上前,虚扶一把,嘴上虽这么说着,心下却舒坦得不行。 他太享受这种感觉了。 自打尚了公主,成了驸马,他父亲贺岭又受了皇命,领了押送军粮去边境的美差。 他便觉得整个京城的人看他的眼神都不同了。 从前那些瞧不上他的,如今哪个见了他不得恭恭敬敬? 这种高高在上的滋味,真是痛快! 如今这满京城,谁不高看他贺家一眼? 宴席雅会的帖子,雪片似的飞进贺府。 就连一向拿鼻孔看人的沈晏,都给他下了帖子。 贺明阁心中冷笑。 想当初贺家春日宴,若非太子亲至,沈晏那厮怕是连门都不会踏进一步。 现在呢? 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贺家,即将青云直上,飞黄腾达! 他目光灼灼,扫过凌曦。 这才几日未见,她竟又美了。 那种从青涩闺阁女,化为深宅妇人的独特韵味,柔到了骨子里,却又带着一股不易驯服的野。 勾人魂魄。 贺明阁暗暗咽了口舌下津。 凌曦的头一回是不是自己,那又如何? 这般绝色,本就该被反复品尝。 若是叫沈晏知晓,他费尽心思抬进门的正妻,有朝一日,竟在自己身下婉转承欢…… 那场面,那滋味…… 啧,单是想想,都觉刺激! 凌曦:…… 这渣男在癔想什么? 神情如此龌龊恶心! 她心头一阵翻涌,面上却不显。 只那双清亮的眸子,冷了几分。 “贺大人?” 见他毫无反应,她声线微扬,又唤了一声:“贺大人?” 贺明阁浑身一震,从龌龊的幻想中抽离。 他环顾四周,月洞门下除了他们二人,再无旁人。 胆子,便又大了起来。 勾起一抹自以为迷人的笑。 “曦儿。” 他刻意压低了嗓音,显得黏腻又暧昧。 “老是贺大人、贺大人的,多生分。” “不若……你照以前般,唤我声明阁哥哥,可好?” 明阁哥哥? 凌曦黛眉微挑,险些没被这称呼恶心得吐出来。 第346章 你喜欢孩子? 也只有原主才会这么亲昵地唤他。 今日府宴,她要盯着的人和事还多着,实在没空跟这种渣滓周旋。 “贺大人,这里可是沈府。”凌曦声音不大,却字字带着警告。 贺明阁听了,竟低低笑了起来。 “我知道,”他满身酒气,眼神却灼热得惊人,“曦儿,许久不见,可是想我了?” 凌曦胃里又是一阵翻腾。 她唇角微掀:“你想多了。” “方才瞧见贺大人对着空气垂涎三尺,我怕你失心疯,好心提醒罢了。” 贺明阁上前一步,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 凌曦秀眉紧蹙,嫌恶地退了一步。 贺明阁却低笑起来:“我知道,你面子薄,碍于沈晏……不好意思……” “无妨,让哥哥我来——” 他抬起手,竟想来碰凌曦的脸。 凌曦眸光一寒,猛地后退数步,拉开了距离。 “贺明阁!” “今日沈府高朋满座,朝堂上有头有脸的人都在。” “你若还想顺顺利利地尚公主,娶祁照月,便安份些!” 说罢,她再不看他一眼,转身便要离开。 手腕却在下一瞬,被一只铁钳般的手死死握住! 男人的劲大得很,握得她骨头生疼。 “撒开!”凌曦怒道,挣扎了一下,竟没挣开。 贺明阁的低笑声从身后传来,带着酒后的癫狂与偏执。 “安份?” “在曦儿你这样的绝色面前,我没办法安份!” 话音未落,贺明阁只觉手背传来一阵刺骨的剧痛! “啊——” 他惨叫一声,攥着凌曦的手腕猛地松开,神智都清明了三分。 一抹寒光自他手背上拔出,带出一串血珠。 凌曦握着那支金钗,钗头尖锐,正滴着血。 她神色冷漠,仿佛方才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贺大人,现在酒醒了么?” 清冷的声音,毫无温度。 贺明阁捂着手,惊骇地后退两步,酒意全无,只剩下面无人色的惊恐与愤怒。 “你……你做什么?!” “这可是我的右手!” 握笔写字的右手! 文官的命! 她怎么能? 凌曦心中冷哼一声,右手!在她看来就是只废手! 她轻蹙着眉,仿佛当真在为他思量:“贺大人,我也是为了你好。” 说完,她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一块素白的帕子。 当着贺明阁的面,将金钗上沾染的血迹,一点一点,细致地擦拭干净。 凌曦擦干净了金钗,又摸索着,将它缓缓插回自己的发髻,稳稳固定好。 做完这一切,她才终于又看向他。 她一声叹:“方才我好言相劝,你偏不听,我只得出此下策。” “你仔细想想,若方才你我拉扯的模样,被哪位大人,或是哪家女眷瞧了去……” 她顿了顿,目光轻轻扫过他惨白的面孔。 “你与公主殿下的婚事,可怎么办呀?” 这句话,像一盆腊月的冰水,兜头浇下。 贺明阁满腔的愤怒瞬间凝固,只剩下彻骨的寒意。 公主…… 对,公主! 他汲汲营营这么久,好不容易才攀上的高枝! 这里是沈府,是宴会,到处都是眼睛! 若是传出他酒后失德,纠缠沈家妇的闲话…… 皇室最重颜面,公主那边,他必死无疑! 凌曦见他神色变幻,知道他酒醒了大半。 “再说了——”凌曦抬起被他攥过的手腕。 那一片雪白肌肤上,一道青紫交错的指痕,狰狞刺目。 “你力气太大了。” “我的手腕,现在还疼着呢。” 贺明阁喉结滚动,刚想辩解。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不远处的传来。 凌曦声音压得极低:“快走!” 贺明阁心里头害怕,再不敢停留,躬下身子,窜向另一侧的垂花门。 “凌姑娘?” 凌曦抬眸,只见秦捷抱着谢峥从月亮门后探出头来,一脸担忧。 “我方才好像听到这边有动静,便过来瞧瞧,你……可有事?” 凌曦心头微松,露出一个安抚的浅笑。 “无事。” “不过是窜出来一只不懂规矩的硕鼠,被我惊跑了。” 她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硕鼠! 谢峥猛地倒吸一口凉气,一双小手不由自主地死死抱紧了秦捷的脖子。 “有老鼠!我们快走,快走!” 凌曦看着他惊弓之鸟的模样,微微睁大了眼,眸中染上一丝趣味。 “峥儿怕老鼠?” 谢峥小脸绷得紧紧的,重重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 凌曦被他这副模样逗乐了。 “你这到底是怕,还是不怕呀?” 谢峥抿着小嘴,一脸严肃,像个小大人。 “爹爹说了,男子汉,不能说怕!” 他挺了挺小胸脯,话锋却一转,声音都弱了下去。 “只是老鼠长得太丑了……” “而且,峥儿习武未成,现在还捉不住……” 孩童之言,天真无邪。 可秦捷不是傻子。 她抱着儿子,目光却越过他肉嘟嘟的肩头,紧紧锁在凌曦脸上。 那双素来温柔的眼眸里,此刻清明一片,哪还有半分逗弄孩子的天真。 “真的没事?”他压低了声音,问得极认真。 凌曦迎上他的视线,缓缓点头。 “真没事。” 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一丝冷冽和疏离。 有事的,是那只不长眼的老鼠才对。 她敛了神色,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这僻静的角落。 “你怎么带峥儿到这儿来了?这儿可不是去前边宴厅的必经之路。” 秦捷叹了口气,无奈地颠了颠怀里开始不安分的小家伙。 “还不是他,在里头闷得慌,一个劲儿地闹着要出来看花。” “本还跟了个小厮伺候,哪知半道上被人叫走了,就剩下我们娘俩。” 凌曦“哦”了一声,目光落在谢峥那张气鼓鼓的小脸上,不禁莞尔。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鼻尖。 “那我们的小男子汉,可要快快长大,以后帮我把这园子里的硕鼠,都抓干净了?” 谢峥似懂非懂,只觉得这个漂亮姨姨在同他玩,立刻把抓老鼠的豪言壮语抛到脑后,用力点着头。 秦捷看着这一幕,眼神却渐渐变了,那审视的目光里,添了几分幽深。 他突然开了口,声音很轻。 “你喜欢孩子?” 嗯? 凌曦逗弄着谢峥的手指,倏地一僵。 第347章 改口不是早晚的事 这问题,若是旁人问,甚至是谢昭昭问,她都只当是闲聊。 可偏偏是秦捷。 一个刚刚被谢昭昭点过,让她务必划清界限的男人。 她不信秦捷对自己有旁的心思,可人言可畏,她不能不防。 凌曦笑意盈盈,仿佛方才的僵硬从未发生。 “峥儿这么可爱,粉雕玉琢的,谁见了不喜欢?” 她巧妙地将问题从“孩子”这个宽泛的词,落回了“谢峥”这个具体的个体。 秦捷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失笑。 也不知她这是在避重就轻,还是真没听明白。 也罢。 他没再追问。 正此时,急切的女声划破了宁静:“峥儿!你这臭小子,跑哪儿去了!” 谢昭昭的身影出现在月洞门外,提着裙摆,一脸焦急。 可当她看清亭中光景,脚步骤然一顿。 秦捷,还有凌曦。 她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但转瞬即逝。 她快步上前,从秦捷怀中接过谢峥,对着他福了福身。 “多谢王爷费心,这孩子顽劣,给您添麻烦了。” 秦捷只淡淡颔首。 谢昭昭抱紧了弟弟,这才转头,目光落在凌曦身上,似笑非笑。 “你怎么也在这儿?” 凌曦神色坦然:“正要去趟厨房,看看菜备得如何,不想就碰上了。” “原是如此。” 谢昭昭点了点头,亲昵地挽住凌曦的胳膊:“走,正好我也无事,陪你一道去。” 待走过一处僻静拐角,她这才好奇地凑过头来:“怎么回事?” “我不是让你离秦捷远点么?” 凌曦将方才如何碰见贺明阁,如何被他拦路纠缠,言语轻浮,一一说了。 谢昭昭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刺得好!” “要是我,”她压低声音,恶狠狠,“整个手都给他废喽!” 她怀里的谢峥一直安安静静,此刻却仰起粉雕玉琢的小脸。 他眨着清澈的大眼睛,奶声奶气地问:“姐姐,废是什么意思啊?” 谢昭昭低头:“就是把手砍了!” 尔后又觉得对小孩子这么说有些不太对,复又补了一句:“现在不许学!” …… 乔迁宴办得宾主尽欢。 待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天边已染上霞光。 凌曦几乎是把自己扔进浴桶里,直到水汽氤氲了眉眼,才觉得活了过来。 洗漱完毕,她把自己往柔软的床榻上一摔,舒服得长长叹了口气。 真是累死了! 晚照端着安神茶进来,见状笑道:“夫人,可要传晚膳?” 凌曦摆摆手,眼睛都懒得睁:“不吃了,我现在只想睡觉。” 等等? 她猛地睁开眼,看向晚照:“你方才叫我什么?” 晚照一愣,随即捂嘴偷笑:“夫人啊。” 凌曦挑眉:“之前不还唤县主么?怎么改口了?” 晚照道:“之前是在沈家大宅,人多眼杂,自然要处处讲究。” “若是被其他院里的人听了去,指不定怎么蛐蛐您呢!” “如今可是在咱们自个儿府里,哪有那么多规矩?” “再说了,”她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丝促狭,“爷的聘礼都下了……改口不是早晚的事儿么?” “什么早晚的事?” 话音未落,一道低沉的男声便从珠帘外传来。 晚照猛地回头,正对上沈晏含笑的眼。 她赶忙屈膝行礼,吃吃笑道:“爷回来啦。” “奴婢在跟夫人说,您二位大婚是早晚的事儿,奴婢们提前改口,也无可厚非嘛。” “嗯,无可厚非。” 他轻勾唇角,目光却越过晚照,径直落在了床榻上那抹纤细的身影上。 凌曦被他看得头皮一麻,索性把脸埋进被子里装死。 这男人,怎么走路没声的! 沈晏走到床边,声音里染上几分无奈的宠溺:“这么早就躺下了?” “可用了晚膳?” 晚照机灵地告状:“回爷的话,夫人说累着了,没什么胃口。” 沈晏眉头一皱,“这怎么行。” 他俯身,在床沿坐下,柔软的床榻微微下陷。 “多少用一些,省得半夜饿醒,反倒伤了脾胃。” 他的声音放得极柔:“听话。” “就当……陪我用一些?” 最后一句,带着点引诱,又带着点恳求。 凌曦只觉得耳朵都烧了起来。 她从被子里探出个脑袋,对上一双深邃如夜的眸子。 那眸子里,清晰地映着她的影子。 她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地移开,点了头。 沈晏眼底笑意加深,这才吩咐:“去小厨房,拣几样清淡好克化的送来。” “是,爷。”晚照忍着笑,退了出去。 几样小菜,一碗碧粳粥,清淡爽口。 这饭菜一下肚,凌曦那点子困意竟烟消云散。 她捧着花茶细细漱了口,可眉心依旧蹙着。 总觉得嘴里还有味儿。 她端起茶盏,又漱了一遍。 沈晏沐浴回来时,便见凌曦穿着寝衣,坐在桌边,跟一杯茶过不去。 “怎么了?”他走近。 凌曦抬眼看他,老实道:“总觉得还得用齿木……” 她有些懊恼。 漱了半天,也漱不出什么了,可就是感觉怪怪的。 吃完饭不刷牙,浑身难受! “我还是去刷一遍。” 说罢她便起身,绕过桌子要走。 人刚路过他身边,腰间一紧,一只手臂铁钳似的揽了上来。 “放开我,我要去涤齿。”凌曦拍了拍那只锢在自己腰间的手。 沈晏低笑一声,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 “无妨。” “我帮你……” 嗯? 凌曦一个愣神,只觉身子一轻,竟被他打横抱起,腾空而起! “哎?你帮我不如我自己……” “唔!” 剩下的话,尽数被他堵在了唇齿之间。 那吻辗转深入,不容抗拒。 良久,唇分。 两人呼吸交错,额头相抵。 凌曦对上他那双含笑的深眸,气得脸颊通红,怒目而视。 “更脏了!” 沈晏喉间溢出一声低笑。 他眸色沉沉,像是化不开的浓墨,紧盯着她。 “嗯?” “夫人的意思是,还不够?” 他声线喑哑,带着一丝蛊惑。 凌曦脑子“嗡”一下。 什么不够? 这狗男人在说什么胡话! 第348章 我眼下,还不能有孕 凌曦双眸圆睁,满脸都是大写的问号。 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子又是一旋。 天旋地转间,后背已然触到一片柔软。 人,已经到了床榻之上。 锦被松软,将她整个人都陷了进去。 凌曦彻底懵了。 下一秒,一道阴影笼罩下来。 沈晏欺身而上,双臂撑在她身侧,将她牢牢锁在自己身下。 他眼底的笑意尽数褪去,只剩下翻涌的、毫不掩饰的占有欲。 “这般……便就干净了……” 秋夜露重。 窗外,那棵从沈府老宅移栽来的梨树,枝叶上挂满了剔透的露珠,在月色下莹莹发亮。 终是承载不住那重量。 一颗,两颗,顺着清晰的叶脉悄然滑落,无声砸进湿润的泥土里。 积成一个小小的水坑。 次日天光大亮。 凌曦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眼。 身侧,早已空无一人,只余一片冰凉的褶皱。 她眯了眯眼。 狗男人! 要是她蛀牙了,她就天天给他喂糖,喂蛋糕,然后按着他不许漱口! 要蛀一起蛀,要疼一起疼! 凌曦撑着酸软的身子坐起。 “夫人,您醒了?”晚照听到动静,端着水盆快步走了进来。 一番洗漱更衣,又用了些吃食。 晚照前脚刚把碗筷撤走,惊蛰后脚就提了个食盒进来。 盒盖一开,一股中药味扑面而来。 凌曦眉头都没皱一下。 想当初,她还得捏着鼻子硬灌,跟要了命似的。 现在嘛,习惯了。 连蜜饯果子都不用。 她伸手接过黑漆漆的药碗,一口闷。 一饮而尽,只余碗底些许浑浊的药渣。 “吱呀——” 房门毫无预兆被人从外推开。 一道颀长的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一身深蓝锦袍,清冷疏离。 沈晏目光一扫,落在她手中的空碗上,眸色深沉。 惊蛰吓了一跳。 爷早就停了主子的避子汤,这事她是知道的。 虽然这些日子,夫人喝这碗“调理身子”的药汤,她也没刻意避着院里的人,可被爷亲自撞见,却是头一回! 沈晏迈步走近,屋内的气压陡然一沉。 他没看凌曦,只盯着那只空碗,眸色沉得像化不开的浓墨。 “下去。”声音不大,却不容置喙令。 惊蛰担忧地望了凌曦一眼。 凌曦对她点了头,示意她安心。 惊蛰这才屈膝,伸手要去收拾药碗。 “放着。”沈晏的声音更冷了,“下去。” 惊蛰伸到半空中的手猛地缩了回来,再不敢多言。 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合上了门。 屋内,死寂。 “这是什么?”沈晏终于抬眼,目光从碗上刮过,转向凌曦。 凌曦迎上他的视线:“公子不知吗?这是避子汤。” 沈晏的心,骤然一沉。 他想起她说过的话。 她说,不愿儿女为庶,更不愿自己的孩子,唤别的女人作母亲。 他喉结滚了滚:“待钦天监的吉日定下,你我便成亲。” 他走到她面前,声音轻缓:“这药,明日便停了吧。” 凌曦红唇微启。 理智告诉她,这个时候应该顺着他的话,点头答应,皆大欢喜。 可这里是沈府,是他的地盘,她不可能永远避着他,更不可能天天寻借口出府躲着喝药…… 她揪着帕子的手指,寸寸收紧,指节泛白。 “我眼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晰又坚定,“还不能有孕。” 沈晏的眉头紧拧。 “为何?”他的声音很低。 “是我哪里没有做好?还是……没有做到?” 凌曦摇了摇头。 她的目光很静,静得像一潭深水,映着他错愕的脸。 “没有,你做得很好。” 她甚至牵起一丝苦涩的笑意:“看你待峥儿的模样,我相信,你会是个好父亲。” 那份耐心与温柔,她都看在眼里。 可越是如此,她心里的那根刺,就越是尖锐。 “那为何?”他不懂,指着桌上那只刺眼的汤碗。 “是我。”凌曦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是我过不去心里那关。” “哪关?”沈晏上前一步,气息瞬间将她笼罩,“你说,我们一起解。” 一起解? 凌曦心头一颤,只觉得喉咙发紧。 她缓缓摇头:“解不了的……” 她迎上他的视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那句话从唇齿间挤出来。 “要不,我们算了吧……” “算了……”他眼中满是惊愕与不敢置信,“是何意?” 凌曦深叹一口气:“我与公子,相识于一场局中局。” “始于一场我不愿的设计……” “我依附公子,是为破局、为复仇……” 她直视着他双眼,一字一句,清晰又残忍。 “唯独,没有喜欢……” 话音落下,空气仿佛凝固。 沈晏薄唇紧抿,眼眶泛红。 凌曦别开眼,不去看他那副受伤的神情:“我知公子待我,一片真心。” “但我……” 她真的没办法! 她没办法去信任一个靠枕席之欢换来的人。 那是话本里才有的痴梦! 她更没办法去信任一个,被她装绿茶、装可怜、掉眼泪吸引来的男人…… 这份感情的根基,是算计,是筹谋,是她一手搭建的浮沙高塔。 她对这个人,不够爱,不够信。 又如何能在这种情况下,就糊里糊涂为他生儿育女? 若真能全然信他,她又何必费尽心机去赚银子,去献铁矿,去谋那个县主的头衔? 不就是因为,她从穿书而始,就没法全然信赖他吗? 她吸了一口气,终于把话说完。 “夫妻之间靠的是相互交付与信任……我做不到……” 沈晏喉间逸出一声极轻的,仿佛自嘲的笑。 “局中局?复仇?” 他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捏碎。 猩红的眼死死盯着她。 “所以,沈家是你的踏脚石?” “我,沈晏,是你借的东风,是你复仇的刀?”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凌曦被他捏得有些疼,却死死咬着唇。 她的沉默,就是回答。 沈晏松开了她的手,微微点了头:“很好。” 他缓缓在内室踱了几步,深蓝色的锦袍下摆扫过地面,悄然无声,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最后,他停在凌曦面前,蹲下身。 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凑近…… “你的局破了?” “仇报了?” “所以,我没用了?” 他每问一句,眼中的墨色就深一分。 第349章 封锁大牢 凌曦喉头发紧:“局是破了,仇……还没报……” 事已至此,再撒谎已无任何意义。 “是我卑劣……利用了沈家,利用了公子……” 沈晏低着头,肩膀颤了颤。 一声嗤笑,扎进凌曦的耳膜。 “怪不得。” 他喃喃自语。 “怪不得你当初,你要求那一纸放妾书。” “原来,你早就已经想好了。” 他猛然抬头。 那双布泛红的双眼,隐有水光。 “你是真的,想与我一刀两断。” 凌曦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无法呼吸。 沈晏就这么看着她,不说话,也不逼问,只用那双受伤的眼,等着她亲手落下最后一锤。 那个“是”字,在舌尖千回百转。 终究,她还是吐了出来。 “是。” 那个“是”,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狠狠砸在沈晏心上。 “我记得,你不止一次说过,若无此局,你当为贺氏妻……” 他那双泛红的眸子,像一张网,将她牢牢锁住。 “凌曦,你看着我。” 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你真的……宁愿嫁入贺府,也不愿,遇到我?” “如果有选择的话……” 凌曦红唇微启,后面的话却未说尽。 如果有选择的话,她根本不会看那本破书,不会穿到这个鬼地方,更不会认识他沈晏! 她什么都不要,只想回家! 回到自己的家! 她想爸妈、她想闺蜜、甚至她每次回忆,都觉得那个让她改方案的甲方都顺眼了许多…… 可这些话,她无法说出口。 在沈晏听来,只会觉得荒唐异常。 见她沉默,沈晏眼底最后的光,也跟着一点点黯了下去。 他刚要再开口,房门被敲响。 门外,传来澄心恭敬又急切的声音。 “爷,刑部来人了,说是有急事要见您。” 沈晏的身形一僵。 所有翻涌的情绪,所有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全都被这一声通报硬生生斩断。 他缓缓闭上眼,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将满口的苦涩,生生压下。 再睁眼时,已然恢复了往日的疏离模样。 他看了凌曦一眼。 然后,步出了内室。 沈晏出了内室,袍袖带风,步履沉沉。 刚到正堂,司吏便连急匆匆地迎了上来,脸色惨白:“大人!出大事了!” 沈晏眉峰一凛:“何事惊慌?” “大牢……大牢的饭菜里被人下了毒!” 司吏的声音都在发颤。 “特别是那些新押进来的送粮军士……” “你说什么?!” 沈晏周身的寒气骤然炸开。 …… 刑部大牢 尚未踏入,一股混合着呕吐物的酸腐臭气便扑面而来。 牢内哀声四起,惨嚎不断。 狱卒们提着水桶,粗暴地给犯人灌水,有人在角落里疯狂催吐,污物溅得到处都是。 “你可算来了!” 傅简堂快步上前,抹了把额上的汗。 沈晏面色凝重如铁:“怎么样了?” “当场就死了五个!还有十几看着快不行了!” 沈晏冰冷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牢房:“封锁大牢,封锁消息。” “把所有人都看住了,不许任何人出入!” 司吏率先反应过来,高声应道:“是!快!封锁前后门!” 沈晏踱步走向一具尚有余温的尸体,蹲下身。 他无视那刺鼻的恶臭,仔细端详死者发紫的嘴唇和扭曲的面容。 “仵作呢?” “在……在路上了!” “饭食和泔水桶,全部封存。”沈晏站起身,目光如刀,扫过瑟瑟发抖的狱卒。 “今日当值的,送饭的,试毒的,一个不落,全部带到偏室问话。” 傅简堂凑近:“我已经查问过,送饭的王老六,给大牢送了十几年饭,绝无问题。” “狱卒头赵四也用银针试了,银针未变黑,他还亲口尝了一口汤,才敢分发。” “谁能想到,用膳不到一柱香,就全倒了!” 沈晏眯起眼:“银针验不出,人尝了却没事?” “毒不在汤里。” 傅简堂猛地一怔,“那……会在哪?” 沈晏的目光,缓缓扫过一片狼藉的牢房,似发现了什么。 他阔步走过去。 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俯身,捡起一只木碗。 碗底,还沾着些许油腻的汤汁。 “这些碗何时换的?”沈晏问道。 一个狱卒凑上前:“回……回大人,因着转来的军爷人数实在太多,牢里旧碗不够用……” 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小的……小的就自作主张,从库房里取了这批新碗出来……” 沈晏冷哼一声,眼底却没有半分温度。 “若我没猜错,问题,就出在这碗上。” “不可能啊大人!”狱卒急得快要哭出来。 “这批碗,三日前就开始用了!若真有毒,怎么会等到今天才发作?” 这话说得在理,众人皆是一愣。 沈晏却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他缓缓转过身,示意众人:“但凡中毒倒地的,身边放着的,都是新碗。” 傅简堂瞳孔猛地一缩! 他定睛望去,沿着沈晏示意的方向一一看过,倒抽一口凉气。 “还真是!” 那些尸身旁,那些正痛苦呻吟的人身边,无一例外,都摆着一只崭新的、颜色更浅的木碗! 而旧碗,因常年累月的被饭菜浸润,已变深色。 此时老仵作正带着徒弟匆匆赶来。 傅简堂指着碗道:“验!” “马上给我验!” 仵作年过半百,胡子花白,一双眼却精光四射。 他了解了大概的事情经过,接过木碗,凑到鼻尖轻嗅,又用指甲刮了刮碗的内壁。 指甲缝里,带出些许几不可见的粉末。 又取出一根银针,将那粉末捻于针尖,再用火折子轻轻一燎。 滋啦一声。 原本锃亮的银针,瞬间变得漆黑如墨! “嘶——” 周遭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傅简堂脸色煞白:“毒当真在碗上?可为何今日才发作?” 这问题,也是众人心头最大的疑云。 仵作放下银针,声音沉稳得可怕。 “傅大人,您想,这大牢里的碗,谁会用心去洗?” “每日无非是泔水桶里过一遍,清水再潦草一冲。” “可这毒,被一层薄薄的桐油封在碗底。寻常清洗,根本无碍。” 沈晏眸色一沉。 原来如此。 “日日汤饭浇进去,犯人们用筷子在碗底刮擦……” “桐油一破,毒粉便一丝一缕地溶进汤里,吃进腹中。” “积攒三日,方才发作。” 好狠的手段! 好毒的心思! 这不是简单的投毒,这是灭口! 这背后的人,不仅手眼通天,能伸进刑部库房,心思更是缜密到可怕! “查。”沈晏语气冰冷,淬着杀意。 “把这批碗的来路,采买、清洗、分发,经手的每一个人,全都给我揪出来!” “一个,都不能漏!” 这一忙,便是深夜。 那批押送粮食的军士,最终只救回七人。 圣上知晓,龙颜震怒。 仿佛一道阴云笼罩在京城上空。 傅简堂抽调了京兆府的人手,将刑部大牢的人从里到外换了个遍。 原先的狱卒,全数收押待审。 紧接着,祁长泽派了亲兵前来。 明晃晃的甲胄,冷冰冰的刀锋,将大牢围得水泄不通。 一时间,人心惶惶。 刑部上下,人人自危…… 最后嫌疑竟然落到了刑部一个姓马的司吏头上! …… 御书房 “荒唐!”祁照寰脸色一沉,将桌上端砚扫落。 声音也冷了下来。 “若是顶罪,也得找个够分量的。” 祁照寰点了点卷宗上的名姓:“一个连御书房都进不了的人,就想揽下纵火罪责?” 第350章 擅作主张,惹恼陛下 沈晏勾了勾唇角:“那便……给他们一个。” 祁照寰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你说什么?” “给他们一个顶罪的人……”沈晏眼底闪过一丝算计,“陛下,如今有个现成的……” 祁照寰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晏看着他,笑了。 祁照寰死死盯着他,眼底满是惊骇:“不行!” 沈晏劝道:“我如今,可是言官口中不忠不孝之人……” 祁照寰摇头:“没有动机,百官,绝不会信!” “不信,又如何?”沈晏反问,眼神幽暗,“我们只要稍作手脚便可……” “若有实据,有人证,这盆脏水泼上来,信与不信,重要吗?” 祁照寰劝道:“太险了!此人身份不明,若是在天牢向你动手,如何是好?” 沈晏长身玉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只是,臣还有二件事要做……” …… 沈晏回到刑部时已近傍晚。 烛火下,他眉眼深邃,神色冷峻。 “爷。”澄心抱着一摞干净的衣物,悄声走近,“这是换洗的。” 沈晏头也未抬:“嗯,放着吧。” 他的目光,依旧胶着在案卷上,指尖在供词上一个名字处轻轻点了点。 澄心将衣物放在一旁,却没有立刻退下,立在原地,神色几番变幻。 沈晏终于察觉到了。 他掀起眼皮,那双清冷的眸子扫了过来。 “何事?” 澄心被他看得心头一跳,仿佛所有犹豫都被看了个通透。 他一咬牙,还是开了口。 “小的方才回府……见惊蛰在搬夫人的东西。” 说到这,他顿了顿,小心翼翼观察着主子的脸色。 可惜,什么也没能从他脸上看出来。 那张俊美的脸庞,依旧平静得像一汪深潭,不起半点波澜。 “惊蛰说……夫人觉得总住在主屋,于理不合。” 沈晏握着笔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顿。 墨尖在纸上洇开一个小小的黑点。 半晌,只听他淡淡道:“你回去同她说,不必折腾。” “将我的东西,搬去书房便好。” “……啊?”澄心懵了,一时没能转过弯。 “爷,您的意思是……让夫人继续住主屋,您……您去睡书房?” 沈晏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嗯”,算是回答。 他又垂下眼,视线落回案卷。 澄心在原地足足呆愣了十几息。 直到沈晏再度抬眼,眉心微拧。 “愣着做什么?” “去啊。” “哎!是!”澄心一个激灵,魂魄归位,抱拳领命,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刚跨出门,差点跟一个人撞个满怀。 “哎哟!” 傅简堂一把扶住澄心:“慌里慌张的做什么?子安回来了吗?” 不等澄心回答,房里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进来。” 傅简堂眼睛一亮,也顾不上澄心了,提着袍角快步而入。 “子安,圣上怎么说?” 沈晏端坐案后:“圣上让你我,继续查。” “我就知道!”傅简堂一拍掌,手中折扇“唰”地展开,用力摇着。 “他一个小小库房司吏,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傅简堂在屋里踱了两步,愤愤不平。 “背后没人指使,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 “这分明是弃车保帅,想让我们就此结案!” 沈晏没说话,指尖在案卷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轻响。 整个房间,只听得见傅简堂的絮叨声和那有节奏的敲击声。 沈晏抬起了头:“官青,可在京城?” 傅简堂摇扇的手,猛地一顿。 他愣住了。 官青?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好像……在吧。”他有些不确定,眉头紧锁,“你问这个做什么?这案子跟他有什么关系?” “我有事寻他。”说完这句,沈晏便垂下眼帘,目光重新落回案卷上。 傅简堂张了张嘴,硬生生把满肚子疑问咽了回去。 傅简堂走后,书房重归死寂。 窗外夜色,已沉如浓墨。 他翻找着,却发现自己的一枚私印放在了府中。 回府取么? 这个念头闪过,他脑海里,全是凌曦那张冷然的脸。 不信任他。 不愿为他生子。 原来他于她,竟真是个工具。 心口一阵闷痛,想着人明日去取…… 可眼下,私印却又要急用,而书房那匣子的钥匙又在自己的手中…… 他猛地起身,抓起披风。 子时将至,新宅一片静谧。 沈晏鬼使神差,并未直接去书房,而是推开了主屋的门。 可一踏入,他脚步便顿住了。 不对劲。 屋里似乎……空旷了许多。 那张他亲手为她挑选的黄花梨木梳妆台上,曾堆着几匣子琳琅满目的首饰,此刻却光洁如洗,一尘不染。 干净得刺眼。 他心头一沉,眉心紧蹙,大步流星走向内室。 手一扬,利落掀开床幔。 床榻上,衾被叠得整整齐齐,却空无一人。 “爷。”晚照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您是在寻夫人么?” 沈晏放下床幔,并未回头。 晚照的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夫人……今日午后,便搬去西厢房了。” “奴婢与澄心都劝了,可夫人执意如此。” 沈晏喉结微动,眸中翻涌的情绪被他死死压下。 眼中一点难掩的伤色,迅速敛去。 他只从喉咙里,挤出了个恩字。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澄心匆匆步入:“爷!” “那位殿下……来了!” 沈晏眉头,死死拧成一个川字。 …… 书房 檀香袅袅,茶烟氤氲。 太子祁长泽端坐于紫檀木主位之上,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一只天青色茶盏,姿态闲适。 这书房,倒是雅致。 沈晏一身静立于下首,眉眼低垂,敛去所有情绪。 祁长泽轻啜一口香茗,茶盖与杯沿发出一声轻响。 他抬眸,目光如炬,直直射向沈晏:“你今日入宫面见父皇。” “谈了什么,可是与奸细有关?” 沈晏心中一凛,面上却波澜不惊:“殿下消息倒是灵通。” “不过是向陛下上报案情罢了。” 祁长泽将茶盏搁下:“仅此而已?”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压迫感。 “孤听闻,御书房里,那方端砚都碎了。” 沈晏闻言失笑:“倒是瞒不过殿下。” “圣上之前便劝我,莫要因一时之气为了与白家解除祖上婚事,从祖谱除名。” “是我擅作主张,惹恼陛下……” “只是如此?”祁长泽眼中疑色未褪。 第351章 他本可以不除名的 沈晏是他的陪读,也是他未来的左膀右臂。 祁长泽听闻他面圣,御书房内如此动静,心下担忧。 还特意问询了内监总管满福。 满福却说当时他守在殿外,两人的谈话一句没听着。 于是匆匆赶至刑部,扑了个空,尔后又匆匆来了沈府。 便是想问个究竟! 沈晏坦然迎着他的审视,不躲不闪:“只是如此。” 良久,祁长泽锐利的目光,才从沈晏脸上挪开。 “呵。”他忽地轻笑一声,紧绷的气氛霎时一松。 祁长泽从主位上起身,踱步至沈晏身侧,抬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父皇那边,孤自会替你说几句好话。” “只是这段时日,莫要再与那些言官起冲突,平白惹一身骚。” 沈晏垂首,声音沉稳:“臣,省得。” “不必送了。”祁长泽挥挥袍袖。 沈晏拱手目送他离去,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祁长泽信,如此甚好。 余下,他还有一件事要准备。 他回头看了一眼案上的笔墨纸砚。 …… 厢房的床榻,到底不如主屋那般松软。 乍然换了地方,凌曦睡得并不安稳,天蒙蒙亮就醒了。 她拥被坐起身,看了看窗外灰白的天色,心里空落落的。 今日得去趟凌府,荷包需找凌夫人修补一下。 “吱呀”一声,房门被轻轻推开。 晚照端着盥洗的铜盆进来,脚步放得极轻。 “夫人,您醒了?” 凌曦看见她,想问些什么,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那点心思,哪里瞒得过晚照。 晚照将铜盆稳稳放下,柔声开口,“昨晚爷回来,去了主屋。” 凌曦的手下意识攥紧了被角:“……他怎么说?” “爷还能说什么呀?”晚照叹了口气,“您东西都搬了。” 她拧了帕子递过去,语气里透着一丝埋怨。 “昨日澄心回来,便说爷要搬去书房,不与您争。您倒好,自个儿搬了……” “这要是传出去,爷的脸面,您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前脚沈晏便为了红颜,宁愿出让祖产三成、祖谱除名、再下聘礼,后脚这位红颜便要与他分房而居? 传出去总归不好听…… 凌曦接过帕子,擦了把脸,神色淡淡:“府里下人嘴严,传不出去。” “是是是!”晚照拿她没办法,只得再叹一口气。 “夫人,若是爷惹您生气了,您跟奴婢说!” “奴婢回头让小厨房做菜,道道都给爷放五勺盐、八勺辣子,给您出气!” 凌曦被她这副模样逗得笑了出来。 “他可是你主子,你敢?” “有何不敢?”晚照理所当然。 “您可是爷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奴婢向着您,爷知道了,开心还来不及呢!” 凌曦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洗漱,用膳。 府门口,已备好了马车。 车辕旁,除了王叔,还站着另一个男人,牵着头马。 那人身形不甚伟岸,面容普通。 见了凌曦,男人沉默着躬身行了个礼,姿态恭敬却也疏离。 “他是?” 凌曦看着脸生,眉心微蹙。 一旁的澄心立刻上前一步,低声道,“夫人,他叫官青。” “爷吩咐了。” “从今日起,寸步不离,护您周全。” 寸步不离? 不会是监视吧? 凌曦收回目光,唇角轻抿:“知道了,先去四明街陈记。” 王叔只应了声是。 凌曦提着裙摆,径直上了马车。 车轮辚辚,很快驶离了沈府朱门。 车厢内,惊蛰终是没忍住:“主子,您是……打定主意要与爷分开了?” 凌曦没有回答。 她只是掀开车窗一角,任凭街市的喧嚣灌入耳中,目光却无一处落点。 那沉默,比任何回答都叫人心慌。 惊蛰猛地想到了什么,凑近前:“您此去凌家,该不会是想……将爷下的聘礼都退回去吧?!” “先前您不是一直担心,有朝一日爷会迎娶正妻,咱们没个依靠吗?” “可如今,您就要成为爷的正妻了啊!” “这到底是为何啊?” 惊蛰实在想不通。 在她看来,沈大人简直是这京城里顶顶好的夫婿人选。 出身世家嫡脉,官居刑部侍郎,为人清正,品行端洁。 后院干干净净,从没有什么通房外室。 更不曾流连烟花柳巷。 他对自家主子的心,满京城谁人不知? 惊蛰奇怪:“若只是为了不要子嗣,好好说便是了,又为何非要分房住,甚至……” 甚至闹到要退聘礼的地步? “主子,爷可为了您也要跟白家解除婚事,不惜献上祖产三成,自请除名啊!” “若是传出去,定会影响您的名声!” 这桩事,传遍了整个上京,谁不感叹沈侍郎为爱痴狂。 “我又没有再嫁的打算,要什么名声……”凌曦清冷的声音响起。 “况且……若是没有我,他就会与白冰瑶成婚吗?” 她缓缓转过头,目光平静得像一汪深潭。 惊蛰一愣。 凌曦语气淡如青烟:“白冰瑶遇险后,白家便已放弃了与沈家的婚事。” “甚至要寻族内子弟入赘,继承白家香火。” “所以,他本可以不除名的。” 车厢内陷入死寂,只听得见车轮压过青石板路的咯吱声。 “他自请除名,是为了他自己、为了沈家后代,从此不受白家婚约掣肘。” “无论有没有我,沈家都不可能和白家结亲。” 惊蛰点了头,从这个角度来说,也没错。 凌曦继续道:“况且他所喜欢的……” “不是我。” 是她演出来的凌曦…… 惊蛰怔住。 什么叫不是? 她还想再问,便听王叔的声音从外头传来:“陈记到了!” 马车外,官青骑着马,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陈记是凌夫人最喜爱的一家蜜果铺子。 铺子里人来人往,果香四溢。 凌曦亲自挑拣了几样蜜果子,又称了半斤新到的糖霜梨肉,付了银子。 方一踏出铺门,一个身影猛地从旁撞来。 “哎哟!”凌曦一个趔趄,肩头被撞得生疼。 “走路不长眼啊你!” 惊蛰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凌曦,对着那人背影就骂。 凌曦刚刚站稳,眉头一蹙,下意识摸向袖口。 袖中,空空如也。 她脸色微变。 “我的荷包!” 话音未落,一道青色影子已如离弦之箭,疾射而出! 第352章 我不想嫁了 撞人的男子显然是个惯犯,腿脚异常利落。 在人群中左拐右绕,几个腾转便钻进了一条僻静的无人小巷。 巷子深处,他得意地喘着粗气,见身后无人追来,这才美滋滋地从怀里掏出那个荷包。 入手分量不轻,定是捞着大鱼了。 他正要打开看看,一道阴影忽然笼罩下来。 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清晰的人影。 男子脖子一僵,缓缓抬头。 只见巷口,官青负手而立,神色冷然,像一尊索命的阎罗。 他吓得一哆嗦,猛地转头,向巷子另一头死命奔去! 官青眸色一沉。 一道寒光自他袖中破空而出! 风声过耳,男子身子猛地向后仰倒! 那柄短刀,几乎是贴着他的鼻尖飞了过去! 短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竟又倒旋而回,稳落入官青掌心。 好俊的功夫! 官青眉头一皱。 这人,绝非寻常蟊贼。 “站住……” 他提脚欲追,巷口处,忽然又多了一人。 是个劲衣短打的男子,手里还拎着一个食盒。 两人身形交错。 劲衣男子眼中精光一闪,五指如钩,直抓蟊贼手腕! 蟊贼身子地一拧,竟滑如泥鳅,在那人手中滴溜溜转了两圈。 前后夹击,都是高手! 他心一横,将那荷包猛地往空中一抛! “老子不要了!” 借着两人抬头的一瞬,他脚尖在墙上一点,整个人跃上了低矮的房顶。 官青亦跟着跃上屋顶。 那蟊贼身法诡异,几个起落,早已没了踪影。 巷子里,那个劲衣男子伸手,稳稳接住了空中落下的荷包。 荷包入手,他不由一愣。 这绣样,这质地…… 官青如一片叶,落回地面。 他目光沉沉,落在那男子身上:“陈副禁卫,别来无恙。” 陈平,缓缓抬起眸子。 “官青?”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官大镖师不在平城享福,跑来京城作甚?” “莫不是……有镖在身?” “不错。”官青朝他拱了拱手,视线落在他手中之物。 “你手上拿着的,便是镖物之一。” 陈平闻言,眼眸微微一眯。 他将荷包递还给官青,嘴角忽然勾起一抹笑来,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 “既如此,改日得了空,记得寻我吃酒。” 官青接过荷包,客气疏离:“好说,好说。” “就此别过。” 话音落,他已转身,头也不回地朝巷口走去。 同一时间,陈平转身,朝着与官青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 脚步不疾不徐,眼神却冷如寒铁。 那个荷包,若是他没有认错…… 竟是镖物? 行至巷口拐角,他脚步一顿,进了一间酒铺。 “去查。”他低声对铺掌柜道。 “官青,何时入的京。” “还有……” 他顿了顿:“他这趟镖的主人,是谁。” 他倒想亲自跟上去看看…… 不过官青甚是警觉,贸然跟上去,只会平白惹他怀疑。 交待完,陈平拢了拢衣襟,又称了两斗酒,尔后步入街市的人潮里。 “只可惜让那蟊贼跑了。”官青将手中那个半旧不新的荷包递了过去。 “看看,可少了东西?” 惊蛰小心翼翼接过,转身递给凌曦。 “无妨的,拿回来便好。”凌曦接过荷包,确认后微微松了口气,放入怀中收好。 “不打开看看?”官青有些奇怪。 凌曦摇了头:“不必。” 里头的东西倒是其次,主要是荷包本身。 这是原主的东西。 是那个真正的凌曦留下的。 她既然占了这具身体,便有责任,替她守好她的一切。 “多谢。”她微微躬身,带着一股郑重。 官青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又很快移开:“不必。” 一桩小事,不值一提。 …… 凌家小院 凌夫人甫一瞧见凌曦,眼睛一亮:“曦儿!” 她几步迎上来,一把攥住凌曦的手,又惊又喜。 “来得正好!”凌夫人拉着她就往厨房走,声音里满是献宝似的。 “快来!桂花酒酿馒头刚出锅!” “就上回你随口提了一句,你爹可记到如今,捣鼓好些天了。” 凌曦心口一热。 厨房里,那个敦实的男人闻声回头,一见是女儿,咧开嘴。 “闺女来了!” 凌永年手脚麻利地掀开蒸笼。 “哗——” 一大股子混着桂花甜与酒酿香的热气扑面而来,白蒙蒙一片。 他小心翼翼夹出一个雪白暄软的馒头,放在早就备好的青瓷小碟里,放到一旁的小桌上。 “刚出锅的,小心烫嘴。” 凌曦用筷子轻轻揪下一小块,吹了吹气,才送入口中。 松软香甜。 鼻尖忽然有些发酸。 她弯起眼,真心实意地夸赞:“嗯,好吃。” 凌永年和凌夫人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那笑容里是藏不住的满足。 “晚些包上,眼下天冷,能放两日。” 凌永年又手脚麻利地夹了满一碟子,塞到凌夫人手里。 “走走走,领着闺女到屋里吃去,”他挥挥手,“别在这儿碍事。” 凌夫人将碟子往桌上一放,招呼着女儿坐。 “曦儿,他是谁呀?”凌夫人压低了声音,指了指屋门外的官青,“新来的车夫?” 凌曦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顿了顿。 “若硬要说,”她斟酌着开口,“应该是侍卫……” 官青面无表情,没有应声,也没有呛声,似是默认。 凌夫人做事素来周到,听罢,立刻用油纸包了两个热腾腾的馒头。 她起身,将其中一个塞到官青手里,另一个则让惊蛰送给了外头赶车的王叔。 凌永年做的馒头是照着军中伙食的制式,一个便有旁人两个大,又白又实。 凌曦就着小菜慢悠悠吃了半个,便觉着饱了,实在是吃不下了。 凌夫人瞧见了,也不恼也不嫌。 笑着将那半个馒头拿过来,撕成小块扔进的汤碗里,泡着喝了。 “原想着等你爹这手艺再熟练些,给你做些小巧的送去……” “不过无妨,”凌夫人笑眯眯地看着她,“你吃不下呀,还有姑爷呢!” 这一声“姑爷”,让凌曦脸上的笑意不由一僵,心头有些发堵。 “娘。”她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嗯?” “我不想嫁给沈晏了……” “什……什么?”凌夫人以为自己听岔。 凌曦抬起眼皮,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我不想嫁了。” 凌夫人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第353章 斩草除根,方为上策 凌夫人急切问道:“为啥?可是沈侍郎待你不好?” 凌曦摇头。 她声音很轻:“是我的原因……” “你的原因?是什么?”凌夫人追问。 可凌曦却只是低着头,任她如何问,都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凌夫人正要再问,凌永年端着一碟切好的卤肉走了进来。 将碟子重重往桌上一放,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是不是那个姓沈的小子欺负你了?” 他甚至不愿称一声“沈侍郎”。 凌曦摇头道:“不是……” “不是?”凌永年冷笑一声,“那你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正妻位置不坐了?” “晚些爹跟你一同回去!” “我倒要好好问问他,他到底做了什么事,让你不愿!” “爹!”凌曦提醒,“他毕竟寻神医治好了您的腿伤呢!” 凌永年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作响。 “一条腿算什么!”他怒吼道。 “大不了,我自个儿再给它折了,还他!” 凌曦彻底怔住,不敢置信。 “爹这把老骨头,还能活几个年头?” “若是你过得不好,我与你娘,怎能安生!” 凌曦眼眶一热。 她未想到,凌父竟能做到如此。 “真不是他的原因。” “是我……” 死寂中,凌曦缓缓抬眼,眸光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我入沈府,本就是一场意外。”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我装乖扮巧,引他心中有愧……” “不过是想让我在沈府,能站稳脚跟。” 凌永年与凌夫人怔怔看着她,仿佛头一回认识自己的女儿。 “是我卑劣……” 凌曦坦然:“事到如今,我不想扮了。” “这就是理由。” 话音落下,凌夫人与凌永年互看一眼,皆是无言。 门外的官青扯了扯嘴角。 空气凝滞,唯有惊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老爷!夫人!” “奴婢跟在主子身边许久,看得最是清楚!” “主子在府中,日日要受那位表小姐的气,还要受前夫人的刁难……” “惊蛰!”凌曦厉声斥道,“闭嘴!” 惊蛰却不管不顾:“还有那白家小姐!有一次,那巴掌眼看就要打到主子脸上了……” “够了!” 凌曦低喝,声音也缓了下来:“全是有惊无险的事儿,都过去了……” “只是,我真没没办法跟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 她望向爹娘,眼中是化不开的愧疚。 “可……女儿若真退了这桩婚事,往后……怕是会让爹娘被街坊邻里指点……” “我的曦儿啊!” 凌夫人再也忍不住,起身一把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泪水瞬间浸湿了凌曦的肩头。 “娘竟不知道……” “竟不知道,你在沈府受了这些苦!” “娘,都过去了。”凌曦轻轻拍着母亲不住颤抖的背。 “真的,没惊蛰说得那么苦。” 她柔声劝了好久,凌夫人这才抽噎着,堪堪止了泪。 她通红着眼眶,紧紧拉住凌曦的手,指尖都在发凉。 “我的傻孩子……” “这正妻的位置,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你吃了这么多苦头,好不容易熬到了今日……” 凌夫人声音沙哑:“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我瞧着,沈侍郎待你是真心的。” “这天底下的夫妻,又有哪个是一开始就彼此欢喜的?” “不都是处着处着,才处出情分来的?” 她叹了口气,像是说服女儿,又像说服自己。 “我与你爹是如此,你与沈侍郎……也能如此啊……” “这人活在世上,有几个能遇着相互欢喜的?” “他愿迁就你,敬重你,已是难得!” 凌曦静静听着,眼睫微垂,在脸颊上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 “我知道。” 她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他待我,不差。” “嫁他,日子是很好过的……” 话锋一转,她抬起眼,眸光清亮得吓人。 “可娘,对他,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残忍?” “生生剥夺了他去遇见那个……他会真心爱着,也真心爱他的人。” 她的声音更轻了,却字字如刀。 此话一出,满室死寂。 凌夫人怔怔看着女儿,嘴唇翕动,想反驳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朝一旁始终沉默的凌永年看了一眼。 到嘴边的话,到底还是硬生生咽了回去。 凌夫人抹了把泪,哽咽着瞪了她一眼:“歪理!净会说些讨巧的。” 屋里气氛僵得厉害。 凌永年一直没吭声,这会儿才慢吞吞叹口气,嗓子沙哑。 “你若定要如此……” “我们便回老家罢,家里还有地、有山,总归饿不死。” 他看着女儿,眉头皱得死紧,一副下定决心的模样。 “沈侍郎那边,你可要好好同他说清楚。”他顿了顿,声音低下来。 “若是……若是不成,也千万别硬来……” 门外风吹过檐铃,官青指尖动了动。 凌曦点点头:“放心,我省得。” 她话锋一转,从怀里摸出个荷包递到母亲手上,“其实我今儿来,还想劳烦娘帮我补荷包。” 凌夫人愣了一下,下意识接过荷包,用袖子胡乱擦干眼泪:“让我看看,都哪里坏了?” 指腹摩挲那处开线的小口。 “这么点小口子,很快就能缝好。”她低头认真翻看,“等会儿便让你带回去……” …… 屋里燃豆灯,下首跪一人。 “你是说,那荷包是沈侍郎妾室的?”陈平立在阴影中,眯了眼。 “正是,至于官大镖师的镖物,属下猜想,正是沈氏妾。” 陈平脑中浮出那张脸,尤其是那双眸子…… 如今想来,竟与先皇长得一模一样! 当年皇太后诞下公主后,他与喜姑二人,曾检查过那个婴孩。 那孩子身上,并无半点胎记。 他只记得,那婴孩的胎发倒是生得极浓密…… 可这又能证明什么? 当年的接生婆、殿中所有见过婴孩的人,早就被处理得干干净净。 谁又还能辨认得出,两人有何区别? 可他不敢赌。 万一,那便是万劫不复! 陈平的后心,霎时冒出一层冷汗。 下首那人依旧跪着,头垂得更低,大气不敢出,只等陈平一句话。 室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开一星灯花,发出“噼啪”轻响。 笃。 笃、笃。 陈平的指节,一下下敲击着木桌面,声音沉闷,却像重锤砸在人心口。 斩草除根,方为上策。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杀意毕现。 眼下祁照月大婚在即,不宜出人命。 况且那官青寸步不离守着凌曦,滴水不漏,着实难办。 他眉心紧锁,又松开。 至少,要先将那荷包拿回来! 也不知除了那个荷包,世上是否还有其他襁褓的余料…… 这些东西,牵连太广。 他眯起眼,眸中寒光乍现。 断不能留! …… 翌日,天光大好。 凌永年与凌夫人提着半篮子菜,从热闹的市集说笑着回来。 推开院门,话音却戛然而止。 凌夫人手里的菜篮子“哐当”一声,滚了一地青菜。 屋里,乱成了一锅粥。 箱子、柜子大敞四开,里面的衣物被褥全被扯了出来,扔得满地都是。 床板被掀开,连灶台里的草灰都被扒拉得到处都是。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这屋里掘地三尺地找过。 凌夫人白着一张脸,腿都软了,哆哆嗦嗦地扑到偏房。 第354章 若驸马不是他 沈氏下的聘礼,还有凌曦上回送来的布匹都好好的。 凌永年去看了床头的银子,还有院里那几只老母鸡。 “这……”凌夫人声音发颤,没了主意。 银子没少,东西没丢…… 凌永年脸色铁青,一双眼在屋里扫了一圈,心直直往下沉。 不是图财…… “报官吗?”凌夫人问。 凌永年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怎么报? 说家里被人翻了个底朝天,可一个子儿都没少?官老爷怕不是要当他们耍着玩! 可若是不说…… 这心里头,就像悬着块大石头,七上八下的,总觉得要出大事。 凌永年看着满地狼藉。 这架势,分明是冲着什么东西来的! 他拍了拍妻子的手:“女儿如今还是沈家妇……这事,总归要告诉她一声!” …… 沈府新宅,午后光线正好。 凌曦坐在窗边的紫檀木书案前,手里的狼毫笔尖悬着,一滴墨将落不落。 宣纸上,落了几个名字。 她提笔,将“白冰瑶”的名字划去。 一声极轻的咳嗽,自身后传来。 凌曦回头,沈晏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一身官服未换,风尘仆仆。 他的目光,正落在她来不及收拾的纸上。 那里祁照月、贺明阁等人的名字,跃然在上。 凌曦起身:“公子回来了。” 沈晏道“我听澄心说了。” “回来的路上,也去看了岳父岳母。” 岳父岳母?凌曦看了他一眼。 沈晏恍然未觉:“他们,到底想寻什么东西?你可有线索?” 凌曦蹙紧了眉,一脸茫然:“我爹从战场上退下来已久,我娘……就是个普通农妇。” 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值得人惦记的。 沈晏摇了摇头,眸色深沉:“凌家小院所在的地方,龙蛇混杂,不是久居之地。” 他话锋一转:“不若,先搬去我名下的一处空宅?” 凌曦摇头:“我之前置办了一间,只是我爹娘住不惯……” “那便暂住进府里来。”沈晏截断她的话。 凌曦一时怔住。 “府中毕竟安全些。”沈晏看着她,目光坦然。 “况且,刑部近来事多,我常不在。有岳父岳母照顾你,我也能安心。” “待查清贼人,再搬回去不迟。” 凌曦咬住了唇。 这倒是个好主意,可…… 她刚启唇:“你我之事——” 沈晏抬起一只手,止住了她的话头。 “你我之事,待刑部这阵子忙完再议,如何?” 凌曦看着他眼底的血丝,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点了点头。 罢了,本就是自己理亏在先,总不能在他焦头烂额时,再横生事端。 沈晏见她应下,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转头吩咐澄心:“把西跨院收拾出来,添置些家什,请凌老爷和凌夫人暂住。” “是。”澄心领命。 …… 长街之上,十里红妆,喜气洋洋。 祁照月与贺明阁的婚事定在初冬。 喜糖、铜钱混着花生桂圆,一把把往天上撒,引得满街百姓争相拾抢,道贺声不绝于耳。 贺家更是下了血本,府邸修缮一新,朱红大门上金钉耀目,说不出的气派。 揽月宫内,暖炉烧得正旺,映着满室喜庆的赤红。 皇太后亲手执起象牙梳,为女儿理着青丝。 “一梳梳到尾……” 她声音微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二梳白发齐眉……” 皇太后的动作顿了顿,透过菱花镜,看着女儿那张无甚喜色的脸,心头一酸。 “哀家还记得,你刚生下来那会儿。” 她的声音飘忽,仿佛陷入了久远的追忆。 “旁的孩子都皱巴巴的,像个小猴儿,就你,生得红嘟嘟,可爱得紧。” “尤其是那胎发,又黑又密,宫里见多识广的嬷嬷都说,从未见过胎发如此浓密的婴孩。” 喜姑捧着凤冠在侧,垂下了眸。 梳毕,皇太后终是没再忍住,眼角泛起一点泪光,旋即又被她强压下去。 她坐到一旁的软榻上,静静看着宫人为女儿穿上繁复的嫁衣,戴上沉重的首饰。 孙姑姑趋步上前,低声劝慰,“娘娘,殿下大婚是喜事。她仍在京城,您若是想她了,随时召见便是。” 皇太后微微颔首:“哀家知晓。” 凤冠霞帔,流光溢彩,华贵逼人…… 临上轿前,祁照月忽然开口:“你说,晏哥哥今日会来吗?” 喜姑语气恭敬又讨喜:“殿下的大喜之日,满朝文武皆会到场祝贺,沈侍郎乃国之栋梁,定是会来的。” 祁照月听了,眸子终于泛起一丝微光。 也好。 “晏哥哥也能瞧见我这副,最美的模样……” 礼成之后,祁照月被喜姑扶着,端坐于大红喜床之上。 龙凤呈祥的被褥,满目皆是刺眼的红。 祁照月一把将盖头取下,命人除了发冠。 “喜姑,你在外头……可瞧见晏哥哥了?” 这是她今天问的第二遍。 喜姑正满脸堆笑,闻言笑容一僵,随即又小心翼翼道: “回殿下,奴婢并未瞧见沈大人的身影。” 祁照月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 喜姑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紫檀木托盘,躬身呈上。 “奴婢问了一嘴,才知刑部近来公务实在繁重,沈大人实在脱不开身。不过,礼数是半点不缺的,贺礼一早就送到了。” 托盘上,静静躺着一对通体温润的羊脂白玉如意,被大红的丝绦系着,精美绝伦。 祁照月伸出手,指尖冰凉,轻轻拿起其中一支。 玉是冷的,冷得像此刻她的心。 她呵出一口气,化作一团白雾,唇边勾起一抹凉薄至极的笑。 “如意……” 她轻声念着,仿佛咀嚼着什么天大的笑话。 “意头倒是好。” “可惜,若驸马不是他,本宫又如何能如意得起来!” 话音未落,她手腕一翻,那玉如意便被重重抛回盘中,发出一闷声。 盘上那对如意被红绸喜结系着,那红色扎得她眼睛生疼。 “好生收着罢。” 她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再无半分温情。 “本宫今日不如意,也断不会让他人如意!” 前院的喧嚣声渐渐远了。 贺明阁一身大红喜服,满面红光,酒气熏天。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没有像今天这般风光过。 尚公主,做驸马,从此便是皇亲国戚,一步登天。 父亲贺岭远在边关押送军粮,未能归来,可定下的吉日改不了。 他朝着空无一人的北方,遥遥敬了一杯酒。 “父亲,儿子出息了。” 酒意上头,他脚步虚浮地走向公主寝屋,心头一片火热。 祁照月此刻就在里头等着他。 门口,一道身影拦住了他。 是喜姑。 “驸马。”喜姑的声音平平淡淡,福身行了一礼。 贺明阁醉眼惺忪,摆了摆手:“不必多礼,殿下呢?” “殿下身子乏了,已经歇下了。”喜姑垂着眼,语气依旧恭敬无波。 “奴婢已帮驸马在西厢房铺好了床,请随奴婢前往就寝。” 廊下的冷风一吹,贺明阁的酒意霎时醒了大半。 西厢房? 第355章 不用憋屈在后宅 贺明阁想起了大婚前,与祁照月的约定。 要他立誓,婚后无她传唤,不得入寝屋半步。 待到两情相悦,再做打算。 当时他为了这门亲事,想也不想便应了。 此刻,喉头滚动,那股子火热的燥意被浇得一干二净。 “好……好……” “有劳喜姑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紧闭的朱漆殿门,门上贴着的大红“囍”字…… 只要他成了驸马,这点小事怕什么? 他有耐心等…… 大不了捅到皇太后那里,错处总归都在祁照月身上。 …… 贺府内,愁云惨淡。 婚事后第五日。 接连数日,贺明阁皆在祁照月寝殿外碰了一鼻子灰。 就连三朝回门宴,若非皇太后在场,祁照月怕是连假笑也懒得挤出一个。 回府后,更是称病不见外客,整日闭门不出。 贺夫人向婆母贺老夫人请安时,终于忍不住抱怨。 “娘,您说这叫什么事儿!” “我跟您去请安,她眼皮子都不抬,拿茶盏重重一搁,就差开口赶人了。” 贺老夫人的脸上也满是阴霾:“她毕竟是公主。” “阁儿如今是官居四品,这是皇家的恩典,咱们……忍忍便是。” “忍?”贺夫人一口气堵在胸口,拔高了声调。 “咱们这哪是娶了个儿媳,分明是请了尊活菩萨回来供着!” 她压低声音,凑到贺老夫人耳边。 “娘,我可听说了,阁儿到现在……都还睡在厢房!” “连公主的身子都没近过!” 贺老夫人脸色骤变:“你说什么?” 尚了公主,便意味着贺明阁此生再不能有妾室通房。 若是公主……始终不愿让贺明阁近身…… 若是公主,无法为贺家诞下子嗣…… 那贺家再如何荣光,这泼天的富贵,又有谁来继承? “贺家的香火,难不成要断在这一代?” …… 贺明阁叩开了公主寝殿的门。 殿内熏着冷冽的香,祁照月正倚在软榻上翻着书卷,眼皮都未抬一下。 “殿下。”贺明阁的声音放得很轻。 “祖母寿辰将至,我想与你商议一下……” “本宫身子乏了。”祁照月翻过一页书,声音比殿里的香还冷。 “你下去罢。” 贺明阁剩下的话,尽数堵在了喉咙里。 他此番前来,是想说,她作为贺家儿媳,总该在寿宴上露个面,彰显皇家对贺家的重视。 可她一句乏了,便堵死了所有的话头。 他还能说什么? 他只得告辞。 转身出门,贺明阁心里却泛起一丝古怪。 这些日子,祁照月好像总是很容易累。 难道是大婚那日太过劳神? 可明明……已经过去快十日了。 他心中正思量着,还未走出几步,便与一捧着食盒的宫女差些撞个满怀。 那宫女有些吓到,食盒里的汤水晃了晃。 一股浓郁的药味,幽幽传来。 贺明阁皱了眉。 他猛然想起,之前凌曦似乎无意间提过一句,说公主葵水不畅。 为此,他还特意寻了些上好的红花、益母草送去。 难道这药…… …… 新宅后院,日光懒懒。 谢昭昭纤长的手指剥着核桃,清脆的“咔哒”声在静谧的空气里格外清晰。 她抬起眼,眉梢微挑。 “你就这般跟沈晏说的?” “嗯。”凌曦坐在她对面,手里捧着杯温茶,轻轻点头。 谢昭昭将饱满的核桃仁丢进白瓷小碟:“放妾书……你图什么?” 她朝凌曦的方向挪了身子:“你不愿生孩子……可是因怕痛?” 当年母亲生谢峥时她便守在门外,那一盆盆的血水,一声声的惨叫…… 她这个上过战场的人都有些受不了…… 凌曦摇了头,目光飘向院墙外的天空,悠悠道: “我曾经的人……咳,曾经对这辈子的打算,就是存够钱,然后坐着马车到处走走逛逛。” “觉得哪里好,就在哪里停下来,租个小院,住上一段时日。” “腻了,再换个地儿……” 谢昭昭噗嗤一声笑,手里的核桃都险些掉落。 “就你?”她上下打量凌曦,“还坐着马车到处走逛?” “不是我泼你凉水,你前脚刚在哪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租下个小院子,后脚就能被人连人带家当一锅端了!” 她字字如针,扎破了凌曦的幻想泡泡。 “你当大恒的民风,处处都跟京城脚下似的?” “出了这京城地界,那些乡下没婆娘到处抢婆娘的汉子多如牛毛!” 谢昭昭嘲讽:“屡禁不止。” “我知道。”凌曦摆弄着手里的茶杯,“所以也只是曾经的打算……” 在古代,一个单身女子,怀揣巨款,四处游历…… 不叫潇洒,是活腻了。 上赶着送人头、送家产、送肚子。 “可就算不能肆意地按照自己的想法活着……至少也不用憋屈在后宅,跟一群女人斗来斗去吧?” 之前有祁照月那尊大佛压着,那些女人就算有心思,也不敢明目张胆。 如今她与贺明阁成婚,那些对沈晏存着心思的莺莺燕燕,只会多如过江之鲫。 到时候,她要跟无数个席秋娘、白冰瑶斗,多累啊! 谢昭昭抿了唇。 凌曦看着院中那棵老树,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如今的打算,便是有个能糊口的营生、有间宅子、能护爹娘周全。” “安安生生地,将他们送走……我在这儿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什么叫任务完成了?”谢昭昭听得皱眉,“年纪轻轻的,说起话来像个老妪……” 凌曦对她一笑,没有再说话。 眸子清凌凌的,如星如月。 谢昭昭把玩着手中的核桃。 她本来还想劝几句的,可话至嘴边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是看着凌曦一路走来的,桩桩件件她都看在眼里。 这世间终究对男子更包容些。 即便是母亲傅盈秀,因生她时难产,身子亏损,十多年无所出。 这十多年里,有多少亲戚往父亲房里送人? 有多少婢子与舞姬妄想一步登天? 口口声声说谢家不可无后…… 称母亲常年在京城,父亲在边关总要有个女人照顾…… 若非父亲惦念母亲的付出与下嫁,她恐怕都有好几个弟弟妹妹了。 直到前几年母亲拼了一条命生下谢峥,这才微微好些…… 将心比心,她也着实无法劝凌曦什么。 “不说这些了,还久远着呢。”凌曦拍了拍谢昭昭的手叹道。 “算算日子,也是时候让贺明阁知晓祁照月的事儿了。” 谢昭昭默默往嘴里丢了块核桃仁,嚼得咯嘣脆:“你打算怎么做?亲自出马?” 第356章 你家夫人,这是有孕了! 凌曦摇头:“那不是明晃晃给祁照月立靶子么?” “我还没那么蠢。” 谢昭昭失笑,方才的沉闷气氛一扫而光。 凌曦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这事儿,我们不好出面。” “让小侯爷去。” “他们男人之间,有的是话题。” 她说着说着站起身来:“那宫女也算谨慎,经常轮流去三家铺子买保胎药。” “届时,我会让桃花渡的下人去其中两家,分别将保胎药中的几味错开买空……” “她别无选择……” …… 酒楼 程及玉亲自给贺明阁斟满了酒。 “大婚那日实在仓促,也没能跟贺兄好好说上几句话。” “小侯爷客气。” 贺明阁虚扶酒杯,心不在焉。 他环顾四周,这亨通酒楼装潢华丽,却非京中权贵首选。 “今个儿怎么不约在郁楼?” “哎,你有所不知!”程及玉挤挤眼,压低声音。 “这亨通,小弟也投了银子!这不,头一个就请您来捧场,日后也好给我带带人气!” “好说,好说。” 贺明阁恍然,端起酒杯,尝了一口,皱起了眉。 “贺兄请移步!”程及玉兴致勃勃,拉着他走到窗边,遥遥一指。 “你瞧,从这儿还能望见白马寺的佛塔。” “若是到了冬日白雪覆地,那该是何等美妙的景象!” 贺明阁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不由点了头。 景确实是好景。 忽然,楼下街市传来一阵尖锐的争吵。 “对不住姑娘,实在是对不住!”一个老乞丐的声音,带着颤抖。 “滚开!你这破要饭的,脏了本姑娘的衣裙,讨一辈子饭也赔不起!” 女子声音刻薄,又有些耳熟。 贺明阁眉心一蹙,下意识顺着声音望去。 只这一眼,他瞳孔骤然一缩,再也移不开。 楼下那身着黑色罩帽斗篷、厉声斥骂的女子,竟是祁照月身边的贴身宫女! 也正是那日,在寝殿外与他撞个满怀,拎着食盒的……就是她! “是是是,姑娘心善,心善……” 老乞丐点头哈腰,声音里满是讨好。 那宫女见周围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脸色一白。 她连忙将兜帽戴好,几乎是落荒而逃,匆匆钻进人堆里不见了。 贺明阁眯起眼。 那宫女方才站立的地方,竟是一间药铺? “贺兄,你看什么呢?” 程及玉在一旁絮叨了许久,不见身边人应声,不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街上人来人往,他只瞧见个晃动的黑色人影。 “无事。” 贺明阁下意识回道,眼神却依旧死死锁着那个方向。 他猛地回身。 “小侯爷,贺某突然想起家中有急事,先行一步!” “啊?” 程及玉眨眨眼,只来得及看见贺明阁决绝的背影。 “哎!记得唤同僚来给我带带人气啊!” 回答他的,只有“咚咚咚”的下楼声。 程及玉莫名其妙地耸耸肩。 雅间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门外进来一个女人。 是谢昭昭。 她看了一眼贺明阁消失的方向:“他都瞧见了?” “恩。”程及玉语气里满是憋闷。 窗外不远处的小巷,谢昭昭的侍女银蝶,正塞了什么东西给那老乞丐。 老乞丐掂了掂,笑呵呵地走了。 一场戏,演得干净利落。 “你到底想做什么呀?”程及玉好奇极了,“看在咱们一起长大的份上,说说呗!” “我在边关长大的……怎么没见你也在?”谢昭昭瞥他一眼。 程及玉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 他讪讪摸了摸鼻子:“行行行,算我高攀。” “过段时日,你便知晓了。”谢昭昭红唇吐出几个字,再不愿多言。 话音未落,人已出了雅间。 “啧!”程及玉重重坐回椅子里。 叫人来干活,又不让人知道干的是啥活! 把他当枪使,连个字都不给透露! 他端起桌上酒杯,一口灌了下去。 一股辛辣混着酸涩的味道直冲脑门。 程及玉一张俊脸瞬间皱成了苦瓜。 “呸!” 他猛地将酒杯砸在桌上。 真他娘的难喝,跟郁楼差远了。 …… “少爷,您这是怎么了?”管事的声音将贺明阁从混沌中拉回。 他抬头一看,不知何时走到了贺府门口。 他神色恍然,耳边嗡嗡作响,全是方才那药铺伙计的话—— 那伙计嘴巴严得很,一个字都不肯吐。 直到他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拍在柜上。 “实不相瞒,方才那位是我夫人的贴身婢女。” “夫人近期……不愿与我同房。” “我心中忧虑,这才偷偷跟了这婢子过来,想瞧瞧究竟是何缘故。” 伙计的眼睛唰一下亮了,一把将碎银揣进怀里。 他脸上的褶子笑成了一朵花。 “原是如此!小的先恭喜公子,贺喜公子!” 贺明阁一怔。 恭喜? 贺喜? “你家夫人,这是有孕了!” 什么?! 一道惊雷在他脑中轰然炸开。 贺明阁脸色煞白,险些站立不稳。 那伙计却只当他是初为人父,欢喜傻了。 他越发热情,凑上前拱手道喜。 “公子您是高兴坏了吧?方才那是一剂安胎药,固本培元的好方子!” “您夫人已经有快三个月的身孕了!” 三个月…… 贺明阁眼前发黑,指尖冰凉。 “此……此事可当真?!”他声音都在抖。 “自然是真!小的怎敢诓骗您?” 伙计笑得见牙不见眼,只当他是喜不自胜。 “您瞧您,乐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可是头一胎?” 伙计搓着手,话锋一转,开始推销。 “公子,咱们铺子认识京城里好些有名的稳婆,都曾给达官贵人接生过,一等一的好!” “您看,可要小的帮您牵个线?” 贺明阁再也听不下去,脑子里嗡嗡作响,脚步虚浮地往外走。 “公子?公子!”伙计见他没理自己,连忙追出来,“要是需要稳婆,一定记得来找我啊!” ——“少爷?您怎么了?”管事他脸色煞白、神情恍惚,不由关切道。 贺明阁愣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下意识抬手按住左手——那只手竟在微微发抖。 他咬牙死死攥紧拳头,却还是止不住颤意。 “没事。”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管事狐疑地看着他:“可是冻着了?瞧您这脸色……快进屋暖和暖和吧。” 贺明阁勉强扯出个笑,比哭还难看:“嗯,是有些冷。”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府门,他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心里乱成一团麻线,有个声音拼命安慰自己,宫女买药又如何,说不定真是哪个下人怀孕…… 可另一个声音却阴狠嘲讽,若真是公主府的丫鬟有孕,还能保胎?打掉还来不及! 当初,当初祁照月为何要选他? 那么多青年才俊? 真的只是因为自己能为她做任何事吗? 还有,她的要求,婚后不同房的要求—— 他背脊猛地一凉,额角渗出细汗。 查! 他得想方设法拿到祁照月的药渣,弄个清楚! 第357章 万一只是虚惊一场? 贺明阁刚踏进正厅,贺夫人便迎了上来:“我儿可算回来了。” 她拉着贺明阁的手,嘘寒问暖几句。 待下人奉上茶,她挥了挥手禀退下人。 贺夫人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你跟娘说实话。” “你与照月殿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明阁端茶的手一顿,眼皮都没抬:“娘指的什么?” “我听说……你们大婚至今,一直分房而睡?” “您是从哪儿听说的?”他微惊。 贺夫人道:“还需要听说?你院里那个小厮,我随便一问,什么都招了!” 贺明阁的脸色沉了下来,周身的气息瞬间冷了三分。 他身体前倾,声音里带着紧张。 “外人……可知晓?” “糊涂!”贺夫人气得跺脚,声音却依旧死死压着。 “这种丑事,哪里敢让外人知晓!贺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听到这话,贺明阁才微微松弛下来。 外人不知晓便好。 他重新换上温和谦恭的表情,安抚道,“娘,您先别急。” “此事,是儿子与殿下早就约定好的。” 贺夫人一脸不信:“约定?” “您也知道,皇太后她老人家催得紧,殿下金枝玉叶,心里并非全然心悦于我。” 他话说得恳切,带着几分无奈。 “殿下说,想等彼此再熟稔一些,再……再行圆房。” “儿子想着,君子不强人所难,便同意了。” 贺夫人悬着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 她长舒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松垮下来,不由自主点了头。 “原是如此,倒显得娘多心了。” 她拍了拍心口,随即又想起什么,眼神一凛,指尖险些戳到贺明阁的鼻尖。 “那你可得好生待着公主,多体贴,多上心!” “切莫将对凌家那丫头那套,用在公主身上!” 这话一出,贺明阁眉头一皱。 贺夫人却已陷入自己的思绪里。 想当初,能走近儿子身边的,也就凌曦那丫头。 整日跟前跟后,一颗心都扑在明阁身上,为他端茶送水,嘘寒问暖。 可她这儿子呢? 兴致缺缺,满脸不耐,反倒觉得人家麻烦。 后来,那丫头渐渐长开了,身段玲珑,眉眼含俏,他这才愿意多瞧上几眼。 贺夫人心里门儿清。 凌家丫头门楣低,又对儿子死心塌地,怎么作践都无妨。 可现在这位,不一样了。 那可是照月殿下,今上的亲妹妹,金枝玉叶,娇贵无比! 万一伺候得不好,得罪了…… 她不敢想。 儿子的前程,自家老爷的前程,整个贺府的前程,全系在这一桩婚事上! 这些日子,府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多少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冒出来巴结讨好。 她收的那些礼,堆得库房都快满了。 往日那些眼高于顶的贵妇们,如今也争着抢着下帖子,请她去做客。 去的都是从前连门都摸不着的雅集。 这便是权势的滋味。 一旦尝过,如何戒得掉? 贺夫人心头一紧,冷汗都快下来了。 若是没伺候好公主,一朝从云端跌落泥里,她可受不住! 贺明阁拍拍母亲的手:“儿子省得。” 在没有确认那安胎药到底是谁服用之前,他不能声张。 万一,万一只是虚惊一场呢? …… 刑部 傅简堂一阵风似的卷进来,满脸晦气。 他一把扯下头顶的乌纱帽,看也不看,随手就往旁边桌案上一放。 玉骨扇猛地展开,被他挥得风声水起。 那张脸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审完了?” 高可及顶的卷宗堆后,传来一道清冷微沉的嗓音。 沈晏头也未抬。 傅简堂像是被点着了的炮仗,重重地坐了下来,冷哼一声。 “审完了!” “审了一群王八羔子!” 他咬牙切齿,扇子在掌心敲得啪啪作响。 “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小喽罗,你推我,我推你,问了半天,一个个装得比谁都冤!” 沈晏手中的狼毫笔未停,只淡淡追问。 “什么都没说?” “说?”傅简堂冷笑,眼底全是嘲讽。 “说了!说的全是废话,听得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他猛地灌了一口凉茶,还是压不住心头火气。 “还有搜出来的那堆来往书信,全是些无伤大雅的闲聊,屁用没有!尽是些过时的消息!” 沈晏终于停了笔,从那堆积如山的卷宗后抬起眼。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半分波澜,只有一片了然的淡漠。 “他们这个位置,本就接触不到什么机密。” “不过是幕后之人,故意抛出来扰乱视线的手段罢了。” 傅简堂:“见了鬼了……” “明知道前面是一坨屎,你还不得不凑过去,仔仔细细地闻,认认真真地查,最后还要写一份文书,告诉众人这坨屎有多臭!” 不查,是失职。 查了,是恶心! 是被人当猴耍的耻辱! 他一拳砸在桌上,震得茶杯里的水都溅了出来。 “真他娘的见鬼了!” 沈晏没说话。 此刻,他也说不出什么。 提醒傅简堂注意身份? 注意官威? 注意在外的形象? 没用。 换了谁来,都得疯。 这些线索,像雨后春笋,一茬接着一茬往外冒,层出不穷。 他们只能一个一个去排,一个一个去审,一个一个去查。 一两个还好。 十五六个,尚能忍。 可几十个,近百个线索冒出来,逐一清理干净,却发现全都是废棋、死路! 任是脾性再好的人,也得像傅简堂这样,暴跳如雷。 沈晏心里清楚。 傅简堂这副德行,也只敢在他和太子殿下面前露一露。 他起身为傅简堂倒了杯茶,推到他手边。 “火气大,伤身。” 嗓音依旧是那副清冷调子,却莫名带了丝安抚。 “查不出来,就慢慢查。” “总会露出马脚。” 傅简堂一把抓过茶杯,仰头灌下,像是喝酒。 他抹了把嘴,愤愤然。 “老子就不信,这帮藏头露尾的鼠辈,能一辈子躲在阴沟里!” 沈晏又帮他续了一杯。 骨节分明的手,提着茶壶,动作沉稳。 他复又回到案后坐下,神色淡然。 傅简堂咕咚咕咚,又连灌了几杯茶。 那股子从胸口烧到天灵盖的燥意,才算被彻底压了下去。 他抬眼,看向对面那张俊美却清冷的脸。 “听闻这几日,你都宿在衙门里?” 沈晏“嗯”了声,目光仍落在卷宗上。 “这可不像你。”傅简堂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 “之前便是再晚,你也会回府……况且刑部离你那新宅,也不算远。” 第358章 这个野种,是谁的? 沈晏翻动书页的动作未停,嗓音淡淡:“无人打扰,才能想到新线索。” “最好如此。”傅简堂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调子。 他站起身,顺手从桌上碟子里抓了几块点心塞进帕里包好。 官帽往头上一扣,大摇大摆地走了。 沈晏执笔的手,悬在半空,微微一顿。 墨滴顺着笔尖,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墨渍。 他想起了主屋。 那个如今空荡荡,再没有一丝一毫属于她的气息的屋子。 所有她的东西,都被搬去了西厢房。 她如此刻意地划清界限。 他总不好三更半夜,推开厢房的门,进去寻她。 若是因此,被她彻底厌恶了,又该如何是好?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 回府里,也是一人独眠。 在刑部,也是一人独眠。 又有何不同? …… 公主府 “驸马爷!驸马爷!无殿下传召您不能入啊!” “驸马爷!” 祁照月正要喝药,便听外头传来宫女惊惶的叫声。 砰——! 一声巨响,殿门被人从外一脚踹开。 贺明阁裹着一身寒气怒冲冲步入,脸色阴沉如水,手中死死攥着一个油纸包。 追在身后的宫女吓得腿一软,惶恐跪地。 “殿下……是驸马爷硬闯,奴婢……奴婢拦不住……” 喜姑眉头一皱,见贺明阁的表情,便上前一步:“慌什么?” 她声音一沉:“是驸马爷,又不是旁人,都退下!” 那宫女如蒙大赦,连忙缩着身子退了出去,还不忘颤抖着关上殿门。 内室重归寂静,气氛却已然冰冻。 祁照月稳稳端着那碗药,慢条斯理递到嘴边。 她甚至懒得抬眼看他。 贺明阁盯着那碗黑漆漆的药汁,眼底怒火喷薄,几欲将人焚烧殆尽。 他大步上前! 扬手便是一挥! 啪——! 青瓷药碗脱手飞出,在地上砸得粉碎。 深褐色的药汁溅起,瞬间染湿了祁照月明艳的宫裙与精致的绣鞋。 祁照月喝道:“大胆!” 她声音淬着冰,一字一顿:“先是无召擅闯公主府,现在又敢在本宫殿内放肆!”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自是知道!”贺明阁双目赤红,状若疯魔,将手中油纸包狠狠砸在桌上。 砰! 油纸包应声散开,里头赫然是一滩黑褐色的药渣。 喜姑瞳孔骤然一缩! 驸马爷如何能拿到这些?他知道了? “这是什么!”他指着那堆药渣,冲祁照月嘶吼,“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祁照月冷冷瞥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讥诮:“这是什么?” “你自己日日喝的药,莫非都不认得了?”贺明阁怒发冲冠,胸口剧烈起伏,猛地便要上前问个究竟。 喜姑一步横身,死死挡在祁照月跟前。 “让开!”贺明阁低吼。 喜姑面无表情,声音却冷得掉渣:“驸马爷。” “莫要再上前一步,否则,奴婢便只能喊禁卫!” 公主出嫁时,皇太后特请圣上恩,赐了一队禁卫护府。 身手比一般家中府卫高上许多。 “禁卫?”贺明阁反低低笑出了声。 “你喊!”他猛一甩袖,手指殿门,猩红的眸子死死钉在祁照月那张脸上。 “你现在就去喊!把府上所有人都喊过来!” “让他们都来听听,都来瞧瞧!” “你我大婚才几日,你这位新妇肚子里,竟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他胸膛剧烈起伏,手青筋暴起。 今日,他揣着那包药渣,一连跑了三家京城最有名的药铺,请了五位坐堂大夫。 每一次,他都盼着,求着,能从对方口中听到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可惜。 没有一次例外。 【此乃安胎之药,药性温和,是给妇人固胎所用】 安胎药! 他满心期许娶回家的公主,他仕途的登云梯,转眼就给他戴了顶天大的绿帽子! 耳边是贺明阁的质问声,祁照月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她只是不耐烦地揉了揉耳朵根:“鬼叫什么,吵死了。” 她终于抬眼,眸中满是轻蔑与厌烦。 “这点小事,也值得你跑到本宫面前来大呼小叫?” 什么? 小事? 贺明阁怔住了。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盯着祁照月,喉间溢出一声短促而怪异的笑。 “小事?”他重复着这两个字。 “你婚前失贞,珠胎暗结,怀着不知谁的野种,让我贺家颜面扫地,给本官脸上抹黑!” 贺明阁的音量陡然拔高,目眦欲裂。 “祁照月,你管这个叫小事?!” 他不住地点头:“好好好……” “这个野种,是谁的?” 他死死盯着祁照月,双目赤红,一字一顿。 “是不是沈晏的?!” “是不是!” 最后一声嘶吼,几欲掀翻屋顶。 能让祁照月甘愿怀孕生子的还能有谁! 能让祁照月甘愿雌伏于下的还能有谁! 然而,祁照月却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 仿佛贺明阁的滔天怒火,不过是一阵恼人的蝉鸣。 “是又如何?”她终于掀起眼帘,淡淡道,“不是,又如何?” “干你何事?” “你——”这四个字,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贺明阁脸上。 什么叫干你何事? 他才是她的夫! 他才是她的初夜所有者! 他才有权利在她的肚子里播种! 如今,她跟别的男人有了野种,却对自己说“干你何事”…… 好,真是好哇! 他气血翻涌,眼前阵阵发黑。 “祁照月,你别欺人太甚!” 他嘶吼着,猛地朝她扑了过去! “禁卫!快传禁卫!” 喜姑吓得魂飞魄散,想也不想就张开双臂,死死地抱住了贺明阁的腰身,生怕他伤到自家公主分毫。 一片混乱中,祁照月终于动了。 她慢条斯理地站起身,理了理微皱的裙角,动作优雅,与周遭的癫狂格格不入。 她一步步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被喜姑拦住、状若疯魔的贺明阁。 “贺明阁。”她的声音很轻,却如千斤之重,一字一句砸在他心上。 “你该谢谢我。” “谢谢我肚里的种。” 她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目光如同在看一件肮脏的垃圾。 “若不是它,就凭你,凭你们贺家……” “也配入我祁室皇族的眼?” “殿下,莫说了!”喜姑死死抱着贺明阁。 可她毕竟是个女子,拦不住他太久。 祁照月却恍若未闻。 她甚至懒得再看贺明阁一眼,抬起手指,悠悠然欣赏着新做的蔻丹。 “你贺明阁,若放在以前,便是给我提鞋也不配。” “更何况,做我的驸马……” “啊——!”贺明阁再也忍不住,猛然将喜姑推开。 “你给我去死!” 祁照月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一股巨力狠狠掼倒! “去死!”他如一头猛兽嘶吼着,翻身骑在她身上,大手死死掐住了她纤细的脖颈! “呃……”空气被瞬间抽离,祁照月的脸涨得青紫。 贺明阁如魔般的面孔近在眼前。 那新染蔻丹的长指甲狠狠刮过男人的手—— “殿下!”喜姑看着这幕,心胆俱裂! 砰—— 又是一声响,殿门被人从外一脚踹开。 数十名身着玄甲的禁卫,闯了进来…… 第359章 是你的亲生骨肉啊! 公主府中,针落可闻。 轻纱帷幔低垂,隐约透出内里一道纤弱的身影。 贺明阁就跪在屏风之外,玄甲禁卫的压在地上。 上首,皇太后捻着佛珠,一张脸冷若冰霜。 太医正满头大汗,颤巍巍收回了诊脉的手,那三根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他起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禀太后娘娘,殿下她……她已有三月身孕。” 殿中空气瞬间凝固。 皇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指骤然停住。 她缓缓抬起眼皮,那目光像刀子,刮在太医脸上。 “你可诊清楚了?” 太医正心头一颤,猛地叩首,声音嘶哑却坚定。 “老臣以头上乌纱为保,绝无虚言!殿下确有三月身孕!” 此言一出,满殿死寂。 几个小太监与宫女目光在空中飞快一触,旋即死死钉在地上,恨不能当场变成一尊石像。 皇太后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骤然一黑,身子猛地晃了晃。 “娘娘!”孙姑姑连忙上前,一把扶住她。 “无妨。” 皇太后撑着孙姑姑的手腕,指节捏得发白,强撑着直起身子。 她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如鹰隼般死死盯住了伏在地上的喜姑。 “喜姑!” 喜姑浑身一抖,整个人伏得更低,泣不成声。 皇太后深吸一口气,声音仿佛从齿缝里挤出来。 “说!” “是谁?!” 喜姑浑身一颤,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不能说。 绝不能说! 那两个字就在舌尖上打转…… 说了,就是白浩。 太后娘娘定会立刻传他入宫对质。 可白浩……已经死了! 一个死人如何对质? 届时,他的死定会被彻查。 殿下是金枝玉叶,或许还能留下一条性命。 可她呢?还有陈平呢? 只有死路一条! 她不想死! 她还想伺候公主,想亲眼看着小殿下平安出世…… 喉咙干得像要冒烟,她用力咽下一口唾沫,那“咕咚”一声,在这死寂的殿中清晰得吓人。 额上的冷汗大颗大颗滚落,砸在光洁的地砖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皇太后的目光像两道冰锥,几乎要将她刺穿。 “说!” 又是一声厉喝,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喜姑猛地一哆嗦,张了张嘴,嘴唇抖得不成样子,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只能一个接着一个磕着头,一下比一下更重。 咚咚咚的声音,在这殿内甚是清晰。 “说啊!说啊!” 一声嘶哑的怒吼划破死寂。 贺明阁被玄甲禁卫死死按在冰冷的地砖上。 他剧烈挣扎,脖颈青筋暴起,状若疯癫。 “不敢说是吗?那就让我来说!” 他双目赤红,隔着屏风死死盯着皇太后,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太后娘娘,这个孽种就是……” “贺明阁!” 一个幽幽泣泣的声音,截断了他所有的话。 祁照月泪如雨下,声音里满是委屈。 “本宫一再忍你让你,你居然敢反咬一口!” “本宫肚里的,明明是你的亲生骨肉啊!” 咚、咚、咚……连续不断的磕头声戛然而止。 喜姑僵在原地,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满脸的不可置信。 幸好此时对着地面,谁也没有看到她脸上的神色。 殿下……殿下这是想将脏水泼到贺明阁的身上? 如何能说得通? 怎么能? 殿下何时与贺明阁赴春情……明明之前还一个劲儿地在皇太后跟前说着想要嫁沈大人的话…… “你胡说!你胡说!” 贺明阁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唐的笑话,挣扎得更厉害了。 “我怎么可能与你——” “不然我怎可能选你当驸马?”祁照月声泪俱下,帷幔后身躯摇摇欲坠。 “你撒谎!撒谎!” 贺明阁目眦欲裂,脖颈上青筋暴。 被压制的身体徒劳地扭动,每一寸筋骨都在叫嚣着荒唐。 祁照月仿佛被他吓到,柔弱的身子向后瑟缩了一下,随即转向皇太后的方向。 “母后明鉴。”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每个字都像是从揉碎的心尖上挤出来的。 “儿臣一介女子,怎敢拿自己的清白名节开玩笑!” “若……若当真要张冠李戴,儿臣大可以寻晏哥哥,为何偏偏要择贺家?” 她顿了顿,泪水恰到好处地滚落,凄楚无比。 “还不是希望……希望腹中的孩子,从出生起,便能有一个完整的家呀……” 这番话说得声泪俱下,字字泣血。 若非贺明阁清清楚楚知道自己从未碰过她,怕是连他自己都要信了这番鬼话! 他气得浑身发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的否认。 “不是我!根本不是我!” “你说!你说我何时与你——” 他拼命想向皇太后解释,却被祁照月更凄厉的哭声打断。 “太后娘娘……儿臣所言,句句属实……不是他,还能是谁……” “不是——” “啊!”帷幔后,祁照月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打断了贺明阁的辩解。 她整个人突然蜷缩起来:“肚子……我的肚子……” 她双手死死护住小腹,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好痛……” 皇太后猛然站起:“月儿!” 她再也顾不得审问,声音里满是惊惶与急切。 “太医……快……” “别装了!”贺明阁一眼看穿她的把戏,嘶声怒吼。 “你日日在喝安胎药,身子养得比谁都精贵,怎么可能会有事?” 皇太后猛然转头,凤目中迸射出冰冷的杀意。 “堵上他的嘴!” 她此刻心乱如麻,可女儿安危比任何真相都重要! 玄甲禁卫得令,立刻撕下一截布料,狠狠塞进贺明阁口中。 “唔……唔唔!” 贺明阁双目赤红,不甘地挣扎着,却只能发出闷哼。 大殿一角,太医始终低着头,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粒尘埃。 他本不愿掺和这等皇家密辛,可皇太后没让他退下,他一步也不敢挪。 此时听闻公主出事,他一个激灵,连忙提着药箱上前。 “微臣在!” 屏风内,宫女和嬷嬷们早已乱成一团。 “公主!您怎么样?” “快,快扶公主躺下!” 第360章 定要查个清楚! 祁照月痛苦的呻吟声断断续续传出,听得人心惊肉跳。 若是皇太后不在这儿,喜姑怕是早已第一个扑上前去。 可此刻,她只能僵在原地,死死攥着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一张脸煞白无血色。 太医诊脉之后,自袖中摸出一个小巧的鼻烟壶,递给一旁宫女。 “放于殿下鼻下。” 那气味一入鼻,祁照月剧烈的呻吟声竟真的缓了下去。 皇太后悬着的心落下半分,急声问:“如何了?” 太医躬身拱手,语气恭敬却凝重。 “回太后,殿下乃是心神激荡,险些动了胎气。” “眼下需得静养,万不可再有情绪起伏……” 他话锋一转,带上了迟疑。 “只是……” “只是什么!”皇太后刚刚松下的一口气,瞬间又被提到了嗓子眼! 太医心一横,如实道:“殿下凤体金贵,与常人不同,万万不可再动胎气了。” “微臣看过殿下的医案,殿下偶有葵水不止。” “此番若是动了胎气,引发出血崩之兆,怕是比寻常女子要凶险百倍,神仙难救啊!” 一盆冰水,兜头浇在皇太后心上,冷得她彻骨。 女儿家的这个毛病,她这个做母亲的,怎会不知。 本想着,若有朝一日怀上孩子,定要千娇万宠地养着,绝不叫出半点岔子。 谁知…… 谁知竟是这么个不堪的开场! 皇太后凤眸一凛,转向一旁的孙姑姑:“挑几个机灵的留下伺候。” “其余人,去外头分说!” “喜姑……”榻上,祁照月微弱的呢喃声传来。 “喜姑……陪我……” 皇太后身子一顿,长长叹出一口气,满是无力。 她本来还想着,女儿此刻若是不适,正好将喜姑提出来严加审问。 这奴才跟在月儿身边十几年,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竟让她闹出婚前失贞这等弥天大丑! 按律,罪无可赎! 可偏偏,女儿依赖喜姑得紧。 皇太后闭了闭眼,心头飞速盘算。 处置一个喜姑,易如反掌。 贺家这个不清不楚的子嗣,留或不留,也无伤皇家大雅。 可万一,万一因此伤了女儿的身子,那才是天大的不易! 此事,暂且放下! 皇太后怒意尽数倾泻到那个跪地的人身上:“将贺明阁给哀家押下去!” “严加看管!” 她一字一顿,杀气毕现。 “未有哀家懿旨,不许他踏出屋里半步!” “是!”玄甲禁卫沉声应诺,如拎狗一般,将挣扎的贺明阁拖了出去。 偏房里,烛火摇曳。 皇太后屏退众人,独留了心腹孙姑姑。 她揉着发胀的眉心,一脸倦色。 “你说,月儿的话里有几分可信?” 孙姑姑提起暖炉上的银壶,添了一盏热茶,恭敬奉上。 “奴婢不知。” 皇太后接过茶盏,指尖却是一顿,眉心皱得更紧。 “若非情非得已,哀家实在想不出,谁能逼得月儿如此隐忍?” 孙姑姑垂首,静默不语。 “说吧,恕你无罪。”皇太后呷了口茶,淡淡道。 孙姑姑这才躬身:“容奴婢放肆。” “能让公主殿下这般心甘情愿护着的,放眼整个京城,怕也只有那位沈大人了。” 皇太后眸光微动,没出声。 “可……”孙姑姑话锋一转。 “若此子当真是沈大人的,依殿下的性子,怕是早就闹到您跟前,求您下旨赐婚了。” “沈大人品性高洁,断不会推诿,此事,从那位凌县主身上便可见一斑。” 皇太后缓缓点头:“你继续说。” 孙姑姑却福了福身子,退了半步。 “奴婢眼光短浅,能看到的,便只有这些。” 皇太后瞧着她,似笑非笑,末了却是一声轻叹。 “你啊,真是越发谨慎了。” “自打入了宫,连句真话也不愿跟哀家讲了。” 孙姑姑头埋得更低,声音轻得像风。 “奴婢不敢。” 皇太后冷笑一声,将茶盏重重搁在桌上:“你不说,哀家替你说。” “若真是贺明阁的子嗣,他一个汲汲营营想攀龙附凤的,该是欣喜若狂才对!” “又岂会疯了般在公主府撒野?” “又怎敢对动手,掐着月儿的脖子逼问!” 皇太后指节捏得发白。 “以月儿那骄纵的性子,受了这等天大的委屈,她会忍气吞声?” “怕是早就把哀家的慈宁宫哭塌了,求着哀家给她做主!”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只有烛火爆开一点细微的声响。 她语调微沉:“她在撒谎。” “还有那个喜姑……” “哀家刚要开口审她,月儿就开口唤她留下,真是巧得很。” 皇太后抬眼,目光幽深。 “她那个临时编造的说辞,怕是连她自己都圆不回来。” “喜姑,必然知晓内情!” 孙姑姑依旧沉默。 “不过,无妨。” 皇太后叹了一口气:“去,传文斌来见哀家。” “事关皇室颜面,定要查个清楚!” …… 公主府,内室。 殿门紧闭,孙姑姑留下的人都在屏风之外候着,只余烛火幽幽。 喜姑见状,这才凑到祁照月身侧,压着嗓子咬耳朵。 “殿下,您方才……走了步险棋啊!” 她一张脸煞白,声音都在发颤。 “太后分明起了疑心,眼下这谎,又该如何圆回来?” 祁照月抚着小腹。 方才与贺明阁对质时那股歇斯底里的疯劲褪去,只余一片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冰冷。 “慌什么。” 她语调轻蔑。 “你我只须一口咬定,这孽种,就是贺明阁的!” 喜姑想起皇太后进府时那冰霜似的脸,那周身能冻死人的冷气,心尖就是一颤。 那眼神,仿佛已经将她们看了个通透! 她还想再劝:“可是殿下……” “行了!” 祁照月猛地回头,眸光锐利如刀,狠狠剜了她一眼。 “若非本宫方才机智,截了母后的话头,你现在怕是已被拖下去审问了!” 她声音陡然拔高,又迅速压低,透着一股歇斯底里的狠劲。 “届时你我说法相悖,那才是自寻死路,招惹杀身之祸!” 喜姑嘴唇翕动,一个“可”字到了嘴边,又被她生生咽了回去。 冷汗涔涔,顺着她的额角滑落。 殿下不道,她却知道! 那可是皇太后啊! 从尸山血海的后宫里,一步一步杀出条血路的女人!有几个是好相与的? 只不过如今是太平盛世,圣上后宫又人丁寥落,祁照月又是她最疼爱的女儿,这才让她错把母狼当绵羊,觉得皇太后只是个温柔慈母! 可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祁照月并未察觉喜姑心中恐惧,只当是寻常胆怯。 她抬手,轻轻抚上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如今本宫身子重,万万动不得气。” “母后就算再有疑心,为了本宫的身子,也得暂且将此事按下。” “至于贺明阁……” “他不是削尖了脑袋,想攀龙附凤往上爬吗?” 祁照月嗤笑一声,那笑意不达眼底。 “本宫便成全他,做实了他贺家的泼天富贵!” “他该跪在本宫面前,行三拜九叩的大礼!” 第361章 白浩的随身私印? 喜姑嘴唇翕动,想说点什么,脖子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 是她错了。 是她,亲手把公主教养成这般无法无天的模样。 宫里那些教养姑姑,教的无非是女德女才,温良恭俭。 可她的公主,金枝玉叶,生来就该俯瞰众生,何须学那些看人脸色的玩意儿? 是她告诉公主,天之骄女,身后是整个大恒,不必向任何人低头…… 这么些年,祁照月也是这般做的…… 可后来她却有些悔…… 她忽然想起,那年南洲太子前来求娶,长安公主在朝堂上是如何说的。 敢欺负,便叫大恒铁骑,踏平南洲! 长安公主的年岁,比祁照月还要小上一点,却能说出这种豪情壮语…… 在得知傅简堂看她如妹妹后,果断放弃,绝不流连…… 若是祁照月也能如此…… 是否就不会落得如今这般? 喜姑只觉得浑身冰冷,从头到脚。 她错了。 错得离谱。 她亲手养出了一位只知索取,不知敬畏的公主。 如今,这恶果初尝,已觉艰难…… 后头,还不知会变成如何模样…… …… 新宅 “公主府戒严了。”谢昭昭晃着杯中清酒,声音懒懒。 “与我们料想得不错。” 她顿了顿,又道,“文斌去了公主府,见了太后。” 凌曦指尖轻点桌面,眼眸微垂。 “祁照月不会那么蠢,说这孩子是白浩的。” “她肯定会先推到贺明阁身上。” “试问哪个女子,会拿自己的名节开玩笑?” 凌曦冷笑一声。 “她这是要贺家硬生生咽下这口气,自己还能扮个受害者,在贺家横着走。” “太后怕是已经被她唬住了。” “不一定。”谢昭昭呷了口酒,眼底一片清明。 “若是真被唬住,断不会召文斌过去。” “这等子颜面尽失的事,太后恨不得捂死在宫里,不会让旁人知晓,便连母家也不会。” “你的意思是?”凌曦微微蹙眉。 谢昭昭唇角勾起一抹嘲讽:“凡是能坐上那个位置的,哪里会有蠢人?” “你别真当她爱女心切,就昏了头。” “若她真能为祁照月不顾一切,这么些年,为何一直不肯下懿旨给沈晏赐婚?” 凌曦瞬间明白了:“所以说,太后召文斌,是想暗中调查此事?” “自然。”谢昭昭放下酒杯,发出一声轻响。 “总不能召京兆府、大理寺的人来查罢?” “好。”凌曦点头,“先不管文尚书那儿能查到什么。” “眼下,得把公主和白浩渡春情的事儿,透给白老太爷,他让去寻沈晏及你舅舅确认。” 谢昭昭倏地挑了眉:“你想怎么引?” “自然是寻个白老太爷经常出现的地儿,聊聊天,八个卦,还能如何?” 谢昭昭听了,却轻轻摇头:“沈晏那晚,并未亲眼见到楼中之人。” “他如何能笃定,那人就是公主殿下?” 她叹了口气。 “他那人,从不说谎。” “该什么,就是什么。” “也就在审案子的时候,才肯玩些弯弯绕绕的手段……” 凌曦闻言反笑,眼底精光一闪。 “要的,就是这份不笃定。” 她指尖轻敲桌面,笃笃作响:“你想想,白家如今什么光景?” “白浩音讯全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偏偏在乱葬岗的死人堆里,寻着了他从不离身的玉佩。” “他那妹妹白冰瑶,已开始招赘婿。” 凌曦冷笑一声,眸光锐利如刀。 “你说,白家那位重血脉的老太爷,他能甘心吗?” “唯一的嫡孙就这么没了,连个后都没留下。” 谢昭昭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却倒吸一口凉气。 “你是想……” “若是此刻,他听闻长公主殿下腹中……可能是他白家的骨肉呢?”凌曦幽幽开口。 谢昭昭眉心紧蹙,断然摇头。 “不行!这可是皇室辛秘!你从何听闻?一句话说错,便是万劫不复!” “谁说要我去说了?”凌曦唇角一勾,那笑意又冷又野。 “只要让这事儿,传得街知巷闻,人尽皆知,那便不再是辛秘。” 她凑近谢昭昭,声音压得极低:“找个人,扮作公主府的宫女,至常去的药铺买安胎药。” “再‘不小心’,把公主的令牌掉出来,被旁人看见。” “甚至这个令牌无谓真假,只是晃一眼,让人看清即可……” “有谁能识真假?” “你说,这事儿传出去,会变成什么样?” 谢昭昭眼眸倏地睁大,满是不可置信。 流言蜚语,三人成虎。 真假,早就不重要了! 她看着凌曦,半晌,才吐出三个字。 “……顺理成章!” 可谢昭昭脸上那点恍然,瞬间又被愁云取代。 “就算白老太爷信了这流言,派人去搜那湖心小楼,又能搜出什么?” 她眉心紧锁,忧心忡忡。 “都三个月了,什么痕迹都该被抹干净了。” “谁说没有痕迹?”凌曦闻言,却只是神秘一笑,眸中闪着细碎的、算计的光。 “有。”一个字,极尽笃定。 谢昭昭一怔,身子不由自主前倾:“什么?” “你帮我,”凌曦并不直接回答,反而压低了声音,“把这个,丢进文家的湖心小楼里。” 话音未落,她已从怀中取出一物,是一方素白的手帕,裹得严严实实。 她将帕子放在桌上,慢条斯理地打开。 帕子中央,静静躺着一枚小指指甲盖大小的私印,玉质温润。 谢昭昭呼吸一滞。 她小心翼翼拈起那方帕子,凑到眼前细看,脸色唰地变了。 “这是……白浩的随身私印?” 她猛地抬头,死死盯住凌曦,嗓音都有些发颤。 “怎么会在你这里?!” 凌曦笑了起来:“偶然所得罢了。” “有了这东西,便能证明那晚,白浩去过湖心小楼。” “人证会撒谎,物证不会。” 第362章 骨头,哪个更硬一些 谢昭昭看看那枚私印,又看看眼前这个女子:“有时候想想,还真庆幸,没有与你为敌。” 凌曦眨眨眼:“你我怎会为敌!” 若是在现代社会,她也会被谢昭昭这样的飒爽妹子吸引! “行。”谢昭昭利落地将那方裹着私印的帕子重新叠好,塞进怀里。 “今晚,我亲自跑一趟。” 凌曦笑着福身一礼:“那便……有劳郡主。” …… 暗屋,豆灯荧荧,勉强照出几道人影。 陈平坐在上首,眼底却无半分暖意。 指尖轻敲桌面,发出笃、笃、笃的闷响。 下首,两个属下正死死押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一个年轻男子,另一个是约莫七八岁的男童。 被押着的年轻男子抬起头,脸上满是戒备与愤恨。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们兄弟与你无冤无仇!” “我只在巷口见过你一面,顺的那个荷包也不是你的!” 陈平笑意更甚:“寻你,自然是有事相求。” 求? 这哪像是求人的模样? 年轻男子瞥向身旁吓得发抖的弟弟,心一横。 “你有事冲我来!放了我弟弟!” 他猛地挣扎,肩胛骨被死死钳住,动弹不得。 陈平慢悠悠端起茶碗,吹了吹浮沫。 “放了他?”他轻笑出声,“那我怎么求你办事呢?” “你放心,只要你办好这桩差事,我不仅放了你弟弟,还另有重赏。” 年轻男子喘着粗气,死死盯着他。 “……什么事?” “杀人放火的勾当,我不做!” “你还是现在就把我们兄弟俩都杀了罢!” 他梗着脖子,一脸决绝。 身旁的男童见状,也学着哥哥的样子,把瘦小的脖颈扬得老高,眼里是学来的倔强。 陈平眼底的笑意凝固,化作一片森然的冷。 他将茶碗重重搁在桌上,发出“叩”的一声脆响。 “有骨气。” “我最欣赏有骨气的人。” “只是不知,你的骨头,和你弟弟的骨头,哪个更硬一些?” 男童吓得一哆嗦,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被他死死憋了回去。 年轻男子目眦欲裂。 “你敢!” “你若伤我弟弟分毫,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陈平缓缓起身,踱到那男童面前,蹲下身子。 他一把捏住男童的下巴。 那孩子还没反应过来,嘴就被猛地撬开。 一粒黑漆漆的东西被丢了进去。 “唔……”男童开始挣扎,可他力气再大,怎么能从一个练家子手里挣脱? 紧接着,属下递来水壶。 冰冷的清水,咕咚咕咚,被强行灌入男童喉中。 做完这一切,陈平随手一抛。 “啪!”水壶砸在地上,瓷片四溅。 男童被水呛到,不停地咳着…… 年轻男子目眦欲裂,喉咙里发出嘶吼:“你给他吃了什么!” 陈平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慢条斯理。 “我说了,我不会伤害你弟弟。” 他顿了顿,笑容阴冷。 “但,你会。” “你——你到底给他吃了什么!”年轻男子彻底疯了,歇斯底里地挣扎。 “看不出来么?”陈平轻笑一声,“毒药。” 年轻男子浑身一僵:“畜生!你这个畜生!” “他才七岁!他还是个孩子!” 陈平像是没听见,只冷冷道:“我只要结果。” “放心,只要你办好差事,解药,自然会给你。” 年轻男子浑身颤抖,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许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要我,做什么?” 陈平终于满意地笑了:“早这样不就好了?” “放心,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 “只要你,帮我把那个荷包……顺回来。” 白浩的死被翻出来,无妨。 祁照月杀白浩的事被皇太后知晓,也无妨。 他有的是法子偷天换日,用死人抵了喜姑与自己…… 可姓凌的身上若带有实证……便是万万不可! 眼下有官青护着,他无法近姓凌的身。 这才记起了那街头的贼,千方百计将其弟弟抓了来…… 那荷包定不可留……至于那姓凌的性命,不过迟早之事。 只要没有那荷包,便没有任何人能证明姓凌的身份! 他安全,喜姑安全,那个人自然也安全了…… …… 公主府 贺明阁呆坐于豆灯前。 灯火摇曳,将他惨白的面孔映得愈发鬼气森森。 吱呀—— 门被推开一道缝。 “贺大人,饭来了。” 门外是下人的声音。 贺明阁一动不动,仿若未闻。 门又被轻轻合上,周遭重归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 “贺大人,饭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男声,竟从他身后幽幽响起。 贺明阁眼皮都未抬一下,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 “放那儿吧。” 可他等了许久,既没听见碗碟落桌的轻响,也没听见脚步离去的动静。 贺明阁猛地回头,怒气上涌:“我让你放……” 话音戛然而止。 只见那人摘下头上的兜帽,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贺明阁“刷”地一下站了起来,瞳孔剧震。 “是你?” “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进来的!” 一连三问,尽是惊骇。 来人勾起唇角,冷哼一声,将手里的食盒“砰”地重重砸在桌上。 “在官场混久了,谁还没几个能卖人情的熟人?” “禁卫之中,恰好就有一个。” 那人语气轻蔑,仿佛在说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 贺明阁脸上的惊恐瞬间被一丝卑微的希冀取代。 他急忙凑了过去,压低了声音:“大人,北国那边……可有指示?” 来人并未理会他的急切,施施然坐下:“指示倒是没有。” 男人闲适地靠着椅背,话语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不过,你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倒是让我吃惊得很!” “大人可是来看贺某的笑话?”贺明阁挑了眉。 “不瞒大人,祁照月那个贱妇!她婚前苟且,珠胎暗结,如今竟想把这盆脏水泼到我头上来!”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陡然变高。 “嘘——”男人的食指轻轻抵在自己唇上,“小声些。” 贺明阁的低斥戛然而止。 男人这才慢条斯理地收回手,指节轻敲桌面。 “此番我来瞧你,有两件事。” “一是探探你的平安。”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二嘛,便是想问问你,上回提到的那份舆图,究竟是哪座城的?” 贺明阁道:“是安平城。” “安平城……”男人皱起眉头,指尖在桌上划着圈,似乎在竭力回忆。 “好似不太对。” “那舆图出了些问题,你去将那封信寻来,你我再仔细核实一番。” 那封信…… 贺明阁表情一滞。 那封信上,不但有他与北国内臣往来的所有细节,提到了舆图,更重要的是,上面盖着他与眼前这个人的私印! 这人哪里是来救他的? 他是想将那封信收回,或就地销毁! 然后,将自己这颗棋,彻底抛弃! 第363章 招来杀身之祸,不可随意揣测 瞬间,贺明阁只觉脊背发凉。 京兆府、刑部……如今满京城都在抓北国奸细! 他若是交出信,这人前脚走,后脚自己就得被灭口! 电光石火间,贺明阁惨白的脸上忽然绽开一个笑。 “大人可是在考我?” 他抬起眼,目光灼灼。 “您放心,安平城这三字,贺某还是记得的,断错不了。” 男人眼底闪过一丝玩味,指尖依旧在桌上轻点。 “毕竟事关边境,总是要保险一些才是。” “大人说的是。”贺明阁立刻接上话头,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 “那信,我放在一个极为隐蔽之处。” “大人若有法子让我出去,我定将信件寻出,双手奉上。” 他说完,故意一顿,眼珠子死死盯着对方。 “只是……” “只是什么?”男人怎会猜不出他所想,这厮倒是比想的聪明些。 他也乐得顺水推舟,只要话不说死,自己随时都能翻脸不认。 贺明阁喉结滚动,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做了这么多事,也该轮到您,帮我一把!” 他眼中迸出滔天恨意。 “祁照月那个淫妇,竟敢用野种祸乱我贺家血脉!” 那男人听着,脸上却无波无澜,指尖依旧在桌上轻点,发出笃、笃的轻响。 “哦?你想如何?” 男人的声音悠悠传来,仿佛在听一出有趣的戏。 贺明阁猛地抬头,眼中凶光毕露。 “我要将那个奸夫,那个野种的爹捉住!” 他咬着后槽牙,声音嘶哑。 “我要让整个皇族欠我贺家!” “这般,我才能再往上走,才能接触到更多辛秘,更好地为北国效力!” 男人闻言,嘴角挑起一抹讥诮。 “你先前设局,把那个姓凌的丫头推给沈晏时,说的也是这般冠冕堂皇。” “说什么能接近沈晏拿到情报,可至今我案头未收到半份。” 这话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贺明阁的脸瞬间涨红,眼珠子飞快一转。 “曦儿……曦儿心里原本只有我一个。” 他嘴硬道,语气却虚了几分。 “人心易变,这……这确实是我始料未及。” 男人轻笑一声,不置可否,转而问道。 “那个奸夫,你可有头绪?” 贺明阁定了定神,眉头紧锁。 “毫无头绪。” “原本我以为是沈晏,可回头细想,不对。” “他既然能纳凌曦,自然也能尚公主。” 他的声音愈发笃定。 “所以此人,要么家世低劣到公主厌弃,要么……人已经不在了!” 男人闻言,点了头,似乎是认可了这个推断。 他站起身。 “时辰不早,我不过是来送个饭,不宜久留。” “此事,我会留意。” 贺明阁连忙起身,恭敬道:“谢大人。”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 “请大人放心,那信藏得极深。若非我亲自引路,这天底下,谁都寻不着!” 既是保证也是威胁。 男人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那便好。” 他不再多言,转身便走。 行至门边,他抬手将宽大的兜帽拉下,遮住了大半张脸。 吱呀一声轻响,公主府后院的角门被推开一道缝。 巷子尽头,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布马车正静静候着。 男人径直上了车,厚重的车帘落下,隔绝了外头一切光线。 “走吧。” 车夫闻声,一抖缰绳,马车辘辘,平稳地驶入更深的黑暗里。 刚拐过一个街角,一道黑影倏地从墙头掠下。 那人影动作快得惊人,如一片落叶,悄然贴着马车外壁,随车而行。 “大人。”一道压得极低的声音,贴着车壁传来。 车厢内,那男人靠着软垫,闭目养神,眼皮都未掀动一下。 “京中已有人在散播公主有孕的流言。” “既已有人在替咱们推波助澜,”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不妨,送一程东风。” “闹得再大些。” 车外的人影低低应了一声:“是。” 话音刚落,黑影便退入巷弄的阴影里,再无踪迹。 …… 刑部 卷宗堆积如山,沈晏与同僚傅简堂正各自埋首案后,唯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白老爷您不能进去啊!非请勿入!” 门外,一声焦急的呼喊划破了沉寂。 “白——” 那下属的话音未落。 “呯!” 一声巨响,大门被人从外狠狠推开,撞在墙上,震得梁上尘土簌簌而下。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拐杖,站在门口。 他一身风霜,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满是沟壑的脸上,一双老眼锐利如鹰。 堂内二人闻声,不约而同抬起头来。 “沈大人,傅大人。” 老者的声音嘶哑,却中气十足,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恕老夫无状,着实是有与浩儿性命攸关之事,必须当面向二位请教!” 沈晏目光越过白老爷子,落在他身后那个惊慌失措的刑部下属身上。 他示意,那下属拱手行礼,识趣地退了出去,还顺手将门轻轻带上。 “白老爷子请坐。”一旁的傅简堂反应过来,连忙起身相迎。 “不必了!”白老爷子拐杖在青石地板上重重一顿,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摆了摆手,拒绝了傅简堂的搀扶,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堂上二人,仿佛要将他们看穿。 他一字一句,清晰地问:“老夫此来,不为别事。” “便想问一句,三月前,文家喜宴上……” 他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丝诡异的寒意。 “沈大人与傅大人,可是中了那腌臜的春情之药?” 话音落下,满室死寂。 沈晏与傅简堂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 傅简堂率先回过神:“不瞒您老人家,有没有中药,晚辈倒是不知。” “只是那晚确实浑身燥热难当,只想寻些凉茶,冲个冷水澡罢了……” 傅简堂这话,说得极是讨巧。 他没承认,也没否认,只将身体的感受说了出来,既给了答案,又留了余地。 “燥热?” 白老太爷浑浊的老眼骤然一亮,仿佛在黑暗中看见了火星。 他拄着拐杖,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一步,声音急切,“两位大人,是去了文家何处或饮了什么才有此感?” 沈晏闻言,眉头微皱。 他与傅简堂那晚被引至湖心小楼,此事乃是辛秘。 为保全女子清誉,他二人更是从未向任何人提起…… 不对! 沈晏心中猛地一沉。 凌曦知道。 是她透露出去的?为何? 忽又忆起她曾说过的那句【局已破,仇未报】。 他抬起眼,对上白老太爷急切的视线,声音平稳:“白老爷,何故有此一问?” 白老太爷浑身一颤,老泪纵横。 “沈大人!外头……外头都传遍了!” 他声音嘶哑,拐杖“笃笃”地敲着地砖,仿佛要将心底的愤恨与不甘尽数敲出。 “都说……都说照月公主成婚前便有了身孕,已有三月!” “老夫记得清楚,浩儿……我的浩儿,正是参加了文家喜宴后,才不见的!” 老人说到此处,目眦欲裂。 “事后老夫亲自登门,那文家却一口咬定,当晚宾客皆已离场,再无人逗留!” “老夫想,会不会……” 后面的话,他不敢说,也无需说。 空气死一般沉寂。 傅简堂看了一眼沈晏,见沈晏也是面色凝重,怕也不知道这些坊间传闻。 也是,他们两个人眼一睁一闭便是奸佞案,哪里有闲功夫去了解如今百姓之间的流传? 傅简堂眯起了眼:“您也是曾拜过官上过朝的老人,不应信这些市井传闻。” “此事牵涉皇室,一言一行,都可能招来杀身之祸,若无实证,不可随意揣测!” 第364章 顺水推舟,帮她一把 “便是无实证,老夫才来寻两位大人!”白老太爷重重拄了两下拐杖。 “老夫也是无意间,听到谢郡主与凌县主谈起文家喜宴那日之事,这才斗胆上前追问……” 沈晏的心,骤然一紧。 果然是她。 只听白老太爷继续道: “凌县主……这才告知老夫,喜宴那晚,两位大人曾在文家可能中过春情之药……” 接着,白老太爷“扑通”一声,直挺挺跪了下来! “老爷子,你这是做什么!”傅简堂大惊,连忙上前去扶。 可那双枯瘦的手臂却倔强得很,死死撑在地上,任他怎么拉也拉不起来。 “沈大人!” 老太爷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哭腔。 “老夫知道,从前是白家对不住你!” “可……可我白家已经断了香火!浩儿是我唯一的嫡孙啊!” 他猛地抬起头,老泪纵横的脸上满是哀求与疯狂。 “若公主腹中……当真是我们白家的骨肉……那便是唯一的正统香火……” 傅简堂看了一眼面沉如水的沈晏,重重叹了口气。 “老爷子,你先起来。” 他声音里透着一股无力。 “你这叫我们如何帮你?无凭无据,仅凭一个传言?” “我不为难两位大人!”白老太爷猛地攥住傅简堂的袖子。 “只求两位大人能陪老夫去一趟文家!就去你们那晚中药的地方,让老夫……让老夫寻上一寻!” 傅简堂眉头拧成一个死结。 “胡闹!都过去三个月了,便真有什么,也早就处置干净了!” “老夫已经别无他法!”白老太爷凄厉地喊了一声,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求求大人!求求两位大人了!” 他不再言语,只是将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地砖上。 咚!咚!咚! 一下比一下响,额上很快见了红。 “若是沈大人愿,白家愿将您送过来的三成祖产尽数返还!” 白老太爷清楚得很。 单单凭他一个没落的白家,单单任儿子白文德一个不起眼的官,想要去文家搜寻,天方夜谭! 可沈晏与傅简堂不一般。 一个是刑部侍郎,一个是京兆尹,无论如何,文家都会给这个脸面! 白老爷子那股决绝与惨烈,看得傅简堂眉头更深。 他正要开口,却听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好。” 傅简堂愕然转头,看向沈晏。 他他他怎……怎么就应了呢? 沈晏神色平静:“本官与傅大人,陪您老跑这一趟。” 他声音无波无澜:“但有言在先。” “若是什么都没有查出来,文家下人的话也对得上……” “老夫认命!”白老太爷嘶哑着嗓子应下,又重重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 沈晏点了下头:“您先请,我与傅大人总得换下这身官服。” 白老太爷这才颤巍巍地,顺着傅简堂的力道从地上爬了起来,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 门被关上。 傅简堂再也忍不住,快步走到书案后,压低了声音。 “你怎么答应得如此之快?不会是想要那三成祖产罢?” “为何不与我商议一下?” 他脸上满是焦灼。 “事关皇室辛秘,公主清誉,你我还是不要插手得为好!” “不插手?” 沈晏缓步走入屏风后,只留下一道修长的影子,声音隔着绢帛传来,带着一丝冷意。 “你没听见老爷子方才说了什么吗?” “谢郡主与凌县主……” 傅简堂猛地一愣,脑中“嗡”的一声。 他想起来了!白老太爷确实提到了谢昭昭与凌曦! 这丫头,净给他找事儿! 只听屏风后,沈晏的声音继续响起:“既是如此,便陪他去一趟。” “若真能顺藤摸瓜,寻到白浩的踪迹,也算一件好事。” “白浩?”傅简堂冷哼一声。 “我瞧着,乱葬岗那堆灰,那些残骨,倒挺像他的。” 话音尖刻,带着一股子怨气。 屏风后没了动静。 片刻,一道人影缓步而出。 沈晏已换下一身鸦青色便服,墨发仅用一根乌木簪束着,眉眼间的官威褪去,只余下冰雪般的疏离。 他淡漠地瞥了傅简堂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稚童。 “去,还是不去?” 傅简堂一口气死死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憋得他俊脸涨红。 他“啧”了一声,满脸都是不甘不愿。 “去去去!算我怕了你了!” “等我!” 话音未落,他便甩着官袍袖子,一头扎进了屏风后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换衣声。 沈晏垂着眼,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整理着袖口。 凌曦…… 将此事捅到白老太爷面前,到底想做什么? 他想起她清亮又固执的眼。 她的仇人是谁? 是祁照月? 若非如此,又怎会故意让白老太爷听了去? 怕是这满京城的流言蜚语,背后也有她的手笔。 沈晏指尖微微一顿。 只是,她又如何笃定,在文家就一定能寻出什么?问出什么? 怎么就将此事跟白浩的失踪串联起来? 这盘棋,她既已看清,又为何不告诉自己? 沈晏指尖微微一顿,眸光沉了下去。 罢了。 他眸色深沉,唇角却牵起。 若能顺应天势,让作恶者自食其果。 他从来都不介意,顺水推舟,帮她一把。 …… 公主府 寝殿外的长廊下,文尚书来回踱着步,眼神一瞬不瞬盯着那扇紧闭的殿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 文夫人走了出来。 文尚书一个箭步迎上去,声音压得极低,满是急切。 “如何?” 文夫人只无力地摇了摇头:“还是老样子。” “什么话也不肯说。” 她顿了顿,眼底浮起一丝后怕。 “才刚一提……是如何与贺大人……” “殿下便开始砸东西,像疯了一样。” “实在是怕、怕她动了胎气……” 文尚书听罢,胸口一阵气闷,恨得牙痒:“真是作孽!” 还以为自家夫人与祁照月关系甚好,能问出一二! 话音未落,一个家丁连滚带爬地从院外冲了进来。 “老爷,夫人!” 那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文尚书眉头一皱,正要呵斥:“慌什么!天塌下来了不成?” 家丁抬起头,满脸是汗,眼神里全是着急:“老爷您快……快回府去瞧瞧吧!” 文尚书的心猛地一沉:“出什么事了?” “白……白老太爷!” “他带着沈大人与傅大人,到府里来了!正一个一个逮着府里的下人问话!” 第365章 当我文家无人 文府门口,长仆带着几个下人急得团团转。 主事者一个都不在,就剩一位娇滴滴的小姐。 那京兆尹傅大人一踏进文府,竟真把这儿当成了他的讯堂。 文媛本想等爹娘回来再说。 可那位傅大人,却像是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就问了起来。 没有文书,也未立案。 管事想拦。 傅简堂眼皮一掀:“闲聊几句,不妨事。” 一句话,堵得人哑口无言。 文媛哪里是傅简堂这种官场老油条的对手。 文斌与文夫人行色匆匆。 “人呢?”文斌声音压着火。 守门的小厮连滚带爬地迎上来:“回老爷、夫人,都在……都在内堂!” 文夫人保养得宜的脸瞬间扭曲,柳眉倒竖。 “欺人太甚!” 她咬牙切齿,声音淬了毒。 “沈晏、傅简堂,还有那白家的老东西!” “不过一个早就败落的世家,上回昌儿喜宴请他们,已是天大的面子!” “如今竟敢带着刑部侍郎和京兆尹找上门来!” 文夫人气得胸口起伏:“他们这是没把我们文家放在眼里!没把太后她老人家放在眼里!” “老爷!明日早朝,你定要参他们一本!” 文斌一言不发,只一双眼眯成危险的细缝,眸中怒意翻涌。 方踏入正堂却见空无一人:“人呢?” 一个丫鬟战战兢兢道:“去……去了湖心小楼,小姐与管事拦不住他们,也随着一块儿去了……” 文斌眉头紧皱,一声不吭便往朝湖心小楼的方向走,文夫人连忙跟上。 文斌衣袍带着急风。 可他心头那股不安,愈发沉重。 他漏了什么? 到底漏了什么? 湖心小楼?白老爷子? 沈晏与傅简堂? 文夫人跟在后头,脚步踉跄,嘴里还不住地念叨。 “反了天了他们……” 湖心小楼遥遥在望。 远远就看见一圈下人,伸长了脖子往里头瞧,交头接耳。 跟在身后的长仆见状,脸都绿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做什么做什么!” “都杵在这儿,没活干了是不是!” 下人们浑身一哆嗦,猛地回头。 一瞧是老爷和夫人! 一个个吓得脸色煞白,瞬间噤若寒蝉。 呼啦啦一下,人全散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长仆啐了一口:“一群没眼力见的东西!” 才步入门口便听里头传来一个带着哭腔的、颤抖的男声。 “白……白公子让小的去……去给他端一碗醒酒汤……” “小的便离开了……” 那小厮的声音越来越小:“待……待小的端着汤回去,厢房里……便没人了……” “小的以为,白公子换好衣裳,自己走了……” 文斌眼底寒冰凝结,跨步迈入湖心小楼。 “爹!娘!” 文媛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快步上前。 “娘!” 她死死攥住文夫人的手,小嘴一瘪,眼泪差点掉下来。 文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安抚地拍了拍女儿的手背。 然后,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后。 文斌目光一扫,屋内站着的有五人。 沈晏、傅简堂、白老太爷,还有二个下人正翻寻着屋内的东西。 他面上也不显,手一拱,礼数周全“三位倒是稀客。” “不知今日驾临文府,所为何事?”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寒意。 “一未递拜帖,二未请示,便这般带着人闯入内堂,为难小女,是何道理?” “莫非,当我文家无人了么!” 话音刚落,白老太爷却忽然反笑起来。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那个抖成一团的小厮。 “文大人,不妨问问你家的好奴才!” “问问他,先前老夫登门,他是如何信誓旦旦,说亲眼送浩儿出的府!” 小厮的脸,“唰”一下全白了。 白老太爷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是滔天恨意。 “若不是今日老夫请动了傅大人与沈侍郎!” “老夫险些就要被你这府上的贱仆蒙骗过去!” 文斌的眉头狠狠一皱:“白老太爷所言,可是真的?” 小厮“扑通”一声,重重跪在冰冷的青石砖上。 额头砸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老爷!老爷饶命!” 他连连叩首,语无伦次,将那晚的事颠三倒四地说了。 文斌眼中怒火一闪,猛地抬脚,便是往那小厮心口狠狠一踹! “混账东西!” 小厮被踹得向后翻倒,又立刻手脚并用地爬回来,重新跪好。 文斌居高临下,声音淬着冰。 “这么要紧的事,那日为何不如实禀报?!” 小厮一边讨饶,一边带着哭腔辩解:“老爷……小的、小的冤枉……” “可……可若白公子当真未曾出府,他又能去了何处?” “这、这么多天了,府里上上下下,也的确……也的确再无半点人影啊!” 旁边的傅简堂看了一眼小厮又看了一眼沈晏,心中却是一声暗叹。 喜宴之上,人来人往,宾客如云。 一个小小厮,哪里顾得过来? 将白公子引至厢房,对方又要一碗醒酒汤,他自然只能奉命去取。 府上贵客,怠慢不得。 厢房里的人走了,任谁都会以为是自行离去。 又有哪个不长眼的宾客,敢在文尚书之子大喜的日子里,于府中四处乱闯? 万一冲撞了新娘子或是哪位权贵,那不是给自家招祸? 况且喜宴之后,府上再无外人,适于白老爷子头次登门时,小厮才会说,白浩已然离府。 “即使如此,”傅简堂道,“也非尔撒谎之由!” “不错!”白老爷子指着那小厮,枯瘦的手抖得像秋叶。 若是上回! 若是上回这小厮就说实话! 浩儿的下落,或许……或许就是另一番光景! 文夫人柳眉紧蹙。 不对。 这湖心小楼,清雅僻静,是赏景之地。 怎会是给宾客更衣的地方? “妾身记得清楚,喜宴那日,女宾在西厢,男宾在东厢。” “若是白老爷子想寻线索,应去厢房寻才是,怎生在湖心小楼之中……” “本官却记得,男宾的更衣之所便在此处。”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沈晏开了口,神色淡然。 “喜宴当日,本官的衣袍也被人泼了酒污。” “那日傅大人贪杯醉酒,神志不清,本官正是在此楼前遇上的他。”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屋内角落的香炉。 “湖心小楼中,还隐隐飘出来些异香……” 傅简堂心领神会,立刻接话:“正是。” “下官那日确实……确实喝多了,多亏沈侍郎。” 二人一唱一和,天衣无缝。 文斌的眼,却骤然眯成了一条线。 异香? 难道…… 不可能!不可能! 文斌狠狠咬了一下舌尖,试图让自己清醒。 文夫人似也回过了神来,手里的帕子都快绞碎了:“白老爷子,两位大人,这湖心小楼就这般大……” “让他们瞧吧。”文斌抬手拦住她,嘴上说得大度,“也好安了白老爷子的心。” 过了一会儿,白老太爷身后跟着的人上前一步摇了头。 “没有,怎会没有……”白老太爷的声音里透出绝望。 好不容易寻到的一丝可能,难道也要断了? 他忽然红了眼,什么体面都不要了,竟亲自去寻。 文夫人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那两人都翻不出个所以然来,更何况是白老爷子。 见白老爷子甚至是跪在地上,要去掀那床上的垫子褥子! 她更是撇过头。 真是老糊涂了,再怎么翻,也不可能凭空生出东西来。 傅简堂看着他费力将厚重的床褥掀起,眉心微蹙,便上前搭了把手。 就在褥子被掀起的瞬间,床板与床栏的死角里,有什么东西…… 傅简堂:“这是?” 白老太爷当看清那东西时,似被雷劈中。 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嘶哑地喊了出来。 “是浩儿的私印!是浩儿的私印啊!” 第366章 押着沈大人同您即刻完婚 傅简堂伸手拿过私印。 印底朱砂,阳刻小篆“白浩”二字,分明。 他抬头,朝沈晏递去一个眼神。 文斌那张脸,终于有了裂痕。 他眉头紧锁,死死盯着那枚小小的私印,像是要盯出个洞来。 文夫人更是掩不住嘴,满是惊疑。 怎么可能? 沈晏看向文斌:“文大人,本官怕是要冒犯了。” 文斌心头咯噔一响,后背霎时惊出一片冷汗。 他懂沈晏的意思。 白浩的案子,本是疑点重重。 乱葬岗里一枚的玉佩,一间化为焦炭的茅屋,一堆分不清谁是谁的骸骨。 仵作说了,骨头烧得脆了,连年纪都只能估个大概,谁能指认那就是白浩? 白老太爷不认,谁也拿他没法子。 可如今…… 白浩的私印,在这文府的湖心小楼里,在他们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被翻了出来! 这便坐实了,白浩那晚,就在此处! 三个月的身孕、湖心小楼、异香! 文斌的脸色,一瞬间惨白如纸。 朝着沈晏拱了手:“……沈大人,请便。” 京兆府的差役便在文府附近候着,得了令,立刻涌入的湖心小楼。 文夫人抓住丈夫的袖子:“老爷!老爷,这……” “爹,娘,查出个私印怕什么?”文媛满不在乎。 “私印只能证明白浩来过咱们家湖心小楼罢了,与文家又有什么干系。” 她小声嘀咕。 “住口!”文夫人猛地回头,厉声低喝,“滚回你屋里去!” 文媛被吼得一哆嗦,委屈地扁了扁嘴。 她还想继续看热闹呢! 文斌反手拍了拍夫人的手背,予以安抚。 女儿说得不错,仅有私印,还不够! 文媛的话自然也落入了沈晏与傅简堂的耳中。 傅简堂闻言展了折扇,对着沈晏轻声道:“这一路走来,我特意瞧了,这府中花园的土,并无新翻过的痕迹。” 他顿了顿,扇子轻摇,目光扫过远处战战兢兢的仆役。 “这些奴仆脸上,也瞧不出半分异样,不似心中有鬼。” “已过三月,便是有什么蛛丝马迹也被抚平……” “我自有主意。”沈晏神色淡淡,“此事还得请太子殿下出马。” “恩?”傅简堂一愣,这跟祁长泽又有何干系? …… 夜半,沉香袅袅。 祁照月睡得正沉,迷迷糊糊间想翻个身,却只觉得头上好重。 像压了一块石头。 她不由自主地唤,声音又软又哑。 “喜姑?” “喜姑?” 无人应。 静得可怕。 她伸手去摸,指尖却触到一层布料。 布料? 祁照月猛地睁开眼! 入目,是刺眼的红。 自己手里攥着的,竟是当初她出嫁时,那顶红盖头! 她惊得坐起,环顾四周。 内室墙上,赫然贴着一个斗大的喜字。 窗边,一对婴儿小臂粗的龙凤红烛,正燃着烛泪,哔剥作响。 这是…… “哎呀,殿下。” 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嗔怪。 “新郎官还未归,新娘子怎么能自己掀了盖头,还先躺下了呢!” 一名不认识的宫女走了进来,脸上挂着笑意,伸手将她从床上扶坐起来。 “奴婢扶您起来,重新盖好。” 祁照月被她搀着,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穿的,正是大婚那日,那件繁复华丽的凤冠霞帔! 心,骤然一沉。 “喜姑!” 她一把抓住宫女的手,指节用力到泛白。 “喜姑呢?” 那宫女被她抓得生疼,笑容却不变,反而更深了。 “什么喜姑欢姑的。”宫女笑意吟吟,“殿下可是欢喜得晕了头?” “也是,毕竟今日,可是您的大喜之日!” 大喜之日? 祁照月喃喃,她怎么记得…… 她已经…… “殿下莫不是累了?” 宫女见她失神,掩唇轻笑,声音里透着一股熟稔的亲昵。 “也是,这一件件仪程下来,水米未进,铁打的人也熬不住。殿下合该是累了。” 她一面说,一面又上前,想重新扶住祁照月。 “您且宽心坐着,再等等沈大人……” 宫女的话音一顿,像是说漏了嘴,故作懊恼地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 “哎呀,瞧奴婢这张嘴,叫错了。” 她眉眼弯弯,满是促狭。 “从今日起呀,就该唤驸马了!” 驸马? 谁?! 祁照月猛握住宫女的手,凤冠上的珠翠因她的动作激烈碰撞,发出一阵清脆又凌乱的声响。 “你说我跟谁?” 宫女被她这一下骇得不轻:“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祁照月没说话,只是盯着她:“你再次说一次,我与谁成婚?谁是我的驸马?!” 这对她很重要! 非常重要! 宫女被抓得生疼,脸上却不见惧色。 她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奴婢还道您怎么了,原来是欢喜傻了。” 祁照月一怔。 “您忘啦?”宫女凑近她,压低声音,像在分享什么天大的秘密,“是沈大人呀!” “您有孕的事,叫太后身边的孙姑姑瞧了出来。您在金殿上一口咬死,腹中孩儿是沈大人的。” “太后娘娘当场震怒,亲下懿旨,这才押着沈大人同您即刻完婚!” 宫女的眉眼飞扬起来,满是真切的欢喜。 “奴婢还没来得及恭贺殿下,终于心想事成呢!” 心想事成…… 祁照月攥紧的手一点点松开,眼底的疯狂褪去,被一种巨大的、不敢置信的狂喜所取代。 “你说的……可是真的?” 她的声音都在发颤。 “晏哥哥……是我的驸马了?” 她喜不自胜,喃喃自语。 “我一定是在做……” 话音未落,一根冰凉的食指,忽然轻轻按在了她的唇上。 祁照月的话戛然而止。 眼前的宫女依旧笑意盈盈,那笑意却像淬了毒,添上了一丝说不出的诡异。 “殿下,”她轻声细语,气息阴冷,“莫惊梦。” 最后一个“梦”字,她只动了动唇,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轰—— 祁照月脑中一声巨响,眼前的凤冠霞帔,满堂红烛,有一瞬间的扭曲、褪色。 这原来是梦啊! 她捂住嘴,连连点头。 好好,莫惊莫惊! 可她心头却还有疑惑…… 若真是梦,又为何不回到她还是完璧之身时?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呵斥与挣扎。 那宫女脸色不变,扶她坐正:“殿下,坐好。” 冰凉的红盖头重新落下,遮蔽了所有光亮。 “放开我!” 祁照月心头一紧,是晏哥哥的声音! 化成灰她都认得! 紧接着,是另一道声音响起:“沈晏!你对不住皇姑姑,损祁氏皇族颜面,最好上道些!” 这声音是——祁长泽! 门开门又合。 接着,身侧一沉。 一个人影被重重按着,坐在了她旁边。 透过盖头朦胧的红光,她隐约能看见那人一身与她同样的喜服,身形挺拔。 是晏哥哥。 她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身前的宫女盈盈下拜,声音恭敬至极。 “太子殿下万安。” “皇姑姑,”那声音再次响起,语气却骤然一转,变得温和亲近,“人,孤给你押过来了。” “他要是对您不好,只管派人来东宫说一声。” “孤定为您出气!” 祁照月的心沉了下去。 果然是太子祁长泽,绝不会错。 可他……他何时与自己这般亲近过? 在东宫眼里,她这个皇姑姑向来是骄横跋扈,不识大体。 他从未给过她半分好脸色。 果然…… 祁照月嘴角扯出笑来。 是梦啊。 连最厌恶她的人,都开始帮她了。 第367章 这里头,有你的孩子 【365章祁照月的部分写得不好,换一个,周一会申请章节覆盖,修改内容如下,不影响今日二章原内容。】 夜已深沉。 祁照月在一片燥热中悠悠转醒。 喉咙干得像要冒烟。 “喜姑,”她声音沙哑,带着未睡饱的不悦,“水……” 无人应答。 寝殿内静得可怕。 她有些不悦,蹙起了好看的眉,声调也拔高几分。 “喜姑?” “春禾?秋月?人都死绝了?!” 她又连唤了几个贴身宫婢的名字,回应她的,只有屋内自己的回音。 祁照月耐心告罄,一把掀开身上的云锦被。 这些贱婢! 她心中怒火中烧,只得自己起身。 冰凉的地面让她激灵了一下,她突然记起,要穿鞋。 鞋怎么穿? 公主玉叶千金,平时吃穿用度都不用她亲自动手…… 她试图自己穿鞋,如何都穿不好,心头烦躁更甚。 罢了,她便汲着走到桌边。 她提起桌上的鎏金茶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水。 水刚一入口,她便“噗”地一下全吐了出来。 又冰又凉,还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苦涩。 她面上瞬间漫上浓浓的嫌恶,可耐不住口渴。 “一群废物!” 她低声咒骂,终是耐着性子,强灌了几口。 “待明日天亮,定要将你们的皮一张张都给剥了!” 就在这时—— “砰!” 一声巨响,殿门竟毫无预兆地被人从外推开。 祁照月心头火正盛,以为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宫人回来了。 她猛然回头,厉声便要呵斥。 “喜姑!你死——” 后半截话,却死死卡在了喉咙里。 门口,空荡荡的。 一个人影也无。 只有浓得化不开的森白雾气,似蛇一般,悄无声息地往殿内蔓延。 紧接着,雾气深处,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声响。 像女人的笑声,空灵又诡异。 又像是无数人凑在一起的吵闹,还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呜咽…… 祁照月皱紧了眉。 哪里来的野鬼在聒噪! “吵死了!” 她不耐烦地呵斥,“给本宫安静!还让不让人安寝了!” 可那声音非但没有停止,反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仿佛就在她耳边。 她心烦意乱,随手抓过一旁衣架上的外袍披在身上,提步便向外走去。 “本宫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扰本公主的清静!” 她信步踏出殿门。 明月高悬,北斗指路。 偌大的公主府,竟连一个巡夜的侍卫都看不见。 死寂。 一阵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 祁照月下意识地将身上的外袍裹得更紧了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她疑心渐起时,前方长廊的尽头,隐约透出点点红光。 像是……灯笼? 谁会在那里点灯? 她蹙着眉,心头的不安被一股更强烈的恼怒压下。 装神弄鬼! 她提着裙摆,快步朝那红光走去。 越走近,脚下的雾气便越发浓重。 起初只到脚踝,渐渐地,竟已漫过了她的膝盖,冰冷湿滑,如无数冰凉的手在抓挠她的肌肤。 终于,她走到了长廊尽头。 眼前的景象,让她猛然顿住了脚步。 那哪里是什么灯笼,分明是一处公堂! 两排狰狞的鬼影分立两侧,牛头马面,青面獠牙,手持铁链铜叉。 黑白无常伸着长长的舌头,诡异地来回摆动。 这是…… “啪!” 一声惊堂木猛然炸响,震得她耳膜生疼。 堂上,一个黑面判官模样的鬼神,声音重若千钧,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在空旷的府邸里回荡不休。 “堂下何人,为何不愿喝孟婆汤投胎转世!” 祁照月这才注意到,堂下还跪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白衣,衣上溅着无数血污,长发披散,看不清面容。 从身形看,似乎是个男子。 只听他凄声哭诉,声音里透着滔天的怨气。 “阎王明鉴!小的有仇未报,心恨难消!” “求阎王为小的主持公道!” 那黑面阎罗闻言,铜铃大的眼睛一瞪:“且说来。” 祁照月黛眉紧蹙。 这算什么?梦? 她下意识抬手,狠狠掐了自己胳膊一下。 指尖触及之处,一片冰凉,毫无痛感。 浑身上下,竟没有一丝活人的知觉。 一个荒唐的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 离魂?! 这么说,她的肉身还好好地躺在公主府的寝殿里? 她心头一哂,好奇瞬间压过了恐惧。 既然来了,她倒要瞧瞧,这阴曹地府的阎罗,是如何断案的! 堂下那白衣男子瑟瑟发抖,声音如泣如诉。 “小的……小的本是京中世家子弟,一心仰慕一位皇室贵女……” “谁知、谁知与她春风一度之后,她竟翻脸无情,将小的……将小的害死了!” 他猛地叩首,额头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小的是家中独子,唯一的血脉啊!她这是要让我家绝后,断我生路!此仇不报,小的怎能甘心!” 话音刚落,堂中忽然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议论声,像是无数人在窃窃私语。 祁照月目光扫过。 牛头马面纹丝不动,黑白无常面无表情。 这声音,从何而来? “啪!” 惊堂木再响。 “肃静!”阎罗冷喝,声如洪钟,“那皇室女,姓甚名谁?本殿为你做主!” 堂下的白衣男子停止了哭泣,突然转过了头。 露出一双全黑的没有白的眼珠子。 他抬起手,枯瘦的手指直直指向她的方向。 “就是她!” “害死我的,正是大恒公主——祁、照、月!” 那双全黑的眼睛,像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要将她的魂魄都吸进去。 祁照月心头猛地一缩,下意识就想后退。 后背却“咚”的一声,撞上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 她惊疑回头。 一张惨白森然的脸,近在咫尺。 是黑无常! 刚刚不是还—— 她猛然转回视线,望向公堂之上。 那白无常,孤零零立着,正对着她,笑得一脸灿烂。 那笑容,诡异又刺眼。 不等她想明白,一只铁钳般的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天旋地转间,她整个人被拎了起来! 下一瞬,她已站在了堂中央。 “呵……” 那白衣男子笑了。 他慢条斯理拨开脸上湿黏的长发,露出一张腐烂浮肿的脸,猛地凑近。 一股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 祁照月被熏得一阵恶心,猛然移开目光,后退半步。 “殿下……可还记得我?” 那声音冷且冰,偏又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熟悉。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笑。 “不记得,也无妨……” “托殿下的福,今日……是我百日。” 白衣男子幽幽开口,嗓音里满是化不开的怨毒。 “本应喝了孟婆汤,再世为人,可我咽不下这口气!” 他绕着祁照月,走了一圈,又一圈。 那双全黑的眼睛,始终死死锁着她。 “凭什么!” 他猛地顿住脚步,嘶吼出声。 “是你在文家喜宴那日诱我去的湖心小楼,是你……要与我共春风!” “为何又要了我的性命,为何!” 最后一句,几乎是贴着祁照月的耳根炸响。 若是活人,此刻呼出的应是湿热。 可祁照月只觉得,吹入耳廓的是一团彻骨的冷气。 一股子寒凉之气从足底涌上颅顶。 祁照月只觉头皮发麻。 “啪!” 惊堂木骤然一响,震得她魂魄一颤。 堂上,那黑面阎罗的目光如两道利剑,直射过来。 “祁氏照月,他说的可是实话?” 祁照月心头一凛,面上却倏地扬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哼……” 她笑了。 “胡说!” “本宫根本就没有诱你!也从未喜欢过你!” 她抬起下巴,满眼鄙夷地盯着那张苍白满是血污,又被头发摭盖住的脸。 “那日本宫确实下了春香,可那是想诱晏哥哥前来……” “本宫明明听到晏哥哥的声音,谁知道进湖心小楼的竟是你!” 说到最后,她几乎是咬牙切齿,眼底的恨意几乎要凝成实质:“白浩,你个狗杂种!” 一想到是眼前这个人夺了她的身子,她便想将这皮肉尽数剥去! 男子寒声高亢,字字泣血: “若不是你燃了那催情的春香,迷了我的心智,我岂会与你共赴云雨!” “呵呵……” 祁照月忽然笑了,笑声从喉间溢出,带着几分癫狂。 “若是当时你推开我,又何至于……杀了你。” 她竟上前一步,指尖轻抬,竟直直朝着他脸上那腐烂的血污而去。 他猛地后退数步,漆黑的瞳孔里竟透出一丝惊惧。 可祁照月浑然未觉。 她指尖沾了一点黏腻的血,拿到眼前,轻轻捻了捻。 仿佛在回味什么。 “本宫还记得。” 她嗓音轻柔,却比这阴曹地府还要冰冷。 “那血……从你脖颈里喷出来的感觉。” “热的。” “红的。” “溅在本宫脸上,心里头……真是说不出的快意!” 原来杀人是这般感觉! 释然、痛快、让人上瘾! 她抬眸,眼中是淬了毒的火焰,亮得骇人。 “本宫是谁?” “天之骄女,大祁最尊贵的公主!” “万人之上,谁见了本宫不该俯首帖耳,恭敬尊崇?” “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染指本宫的身子,毁了我和晏哥哥的姻缘!” “你,就该死!” “该被拖到乱葬岗挫骨扬灰!” “啊——!” 那白衣男子被她的话彻底激疯,嘶吼一声,竟一把夺过牛头手上的铜叉。 “我杀了你!杀了你这个毒妇!” 他双目赤红,状若癫狂,举着铜叉便要冲上来。 可一道白影更快。 白无常冰冷的锁魂链瞬间缠住他的手腕,将他死死拽住。 “她可是生魂!” “放开我!放开我!”男子奋力挣扎,“杀了她,杀她复仇!” 锁链发出“哗啦啦”的刺耳声响,在这森然鬼殿中回荡。 “来啊!” 祁照月却笑了,笑得花枝乱颤,笑得癫狂。 她非但没退,反而上前两步,玉指将那锋利的铜叉尖往自己的小腹中引了引。 “有本事,就往这里捅。” 男子挣扎的动作一滞。 他歪着头,布满血污的脸上,那双漆黑的瞳孔里满是迷茫:“这……这是?” 祁照月脸上的笑意更深。 “这里头,有你的孩子。” 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三个月了。” 她垂眸,看着自己的肚子,眼神竟有一丝诡异的温柔。 “你若是现在杀了我,你的孩子,自然也活不了。” 她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字一句,残忍至极。 “届时,你白家……可就真的绝后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尖厉刺耳的笑声冲破云霄。 她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飙了出来。 “咣”地一声,铜叉掉在冰冷的地面,滚出老远。 白无常松开了锁魂链。 男子不动了。 只怔怔地站在那里,一双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祁照月的腹部,仿佛要将那里看穿。 祁照月满意地看着他。 看着他那张被湿漉漉的长发摭住一半的脸,如何从癫狂转为死寂。 她唇角的弧度愈发上扬,那笑意,冰冷又得意。 “你看。” 她轻启朱唇,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讥诮与怜悯。 “你输了。” “白浩啊白浩。” 她轻叹一声:“你在阳间,便奈何不了我。” “如今到了阴间……” “你,又能奈我何?” 她抚上小腹。 这里,有最完美的筹码。 “他奈何不了你,哀家可奈何得了?” 一道威严的女声,骤然划破。 声音,竟来自那高坐的阎罗身后! 祁照月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 她猛地转头,瞳孔剧缩。 只见那先前还威风凛凛的阎罗王,竟在此刻起身,满面恭敬地躬身退到一旁。 他身后的巨大屏风,被人从两侧缓缓拉开。 一位身着深色凤袍的妇人,在孙姑姑的搀扶下,一步一步,缓缓走出。 她发髻高挽,金钗生寒。 目光如鹰,直直钉在祁照月身上。 而在她身后,竟还跟着一众人! 祁长泽、傅简堂、沈晏…… 她的晏哥哥,她放在心尖尖上的晏哥哥,如今看她的眼神冷漠,像在看一个死物。 白家的老太爷!一双老眼,此刻喷着几乎要将她焚尽的怒火。 还有贺明阁,他微微勾起的唇角,似在嘲讽自己! 这,这是怎么回事?! 祁照月脑中“嗡”地一声,一片空白。 她脚下不稳,踉跄着向后连退几步,撞在冰冷的殿柱上,才勉强站住。 眼前的人,每一个都熟悉,每一个都让她心惊肉跳。 她似有些不敢置信,嘴唇翕动,干涩地挤出几个字。 “母,母后?” “您……您也生魂离体了?” 第368章 我那曾孙如何了 “生魂?”皇太后眼中尽是失望。 “你真当此地是阴曹地府,哀家是离魂野鬼不成!” 她缓缓在主位坐下,拿起惊堂木,猛地一拍。 “啪!” 一声脆响,那殿内齐膝的白雾竟如退潮般散去。 那牛头马面、黑白无常,竟也在此刻齐齐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哪里是什么鬼差,分明是几个身形异常高大的男子。 祁照月瞳孔骤缩,呼吸一窒。 骗局! 这一切都是骗局! 她脑中嗡的一声,猛然回过神来,疯了似的扑向那白衣男子。 她双手颤抖着,一把将他披散的乱发尽数撩起! 那张脸…… 那张脸有几分像白浩,可那眉眼,那轮廓,在血污之下分明不是! “你是谁?” 祁照月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 “你到底是谁!” “他是我白家族中子弟。” 一道苍老悲痛的声音响起,白老太爷拄着龙头拐杖,已是泪流满面。 “是老夫……刻意挑了个族中与浩儿最像的人……” 他伸出枯槁的手,直指祁照月,声嘶力竭。 “是你,是你害了我的浩儿!” “你们……你们骗我!” 祁照月猛地将那男子推开。 她连滚带爬地转向高坐的皇太后,脸上血色尽失。 “母后!儿臣方才说的都不是真的!不是!” 她涕泪横流,声音凄厉。 “儿臣肚子里的孩子是贺明阁的……儿臣方才是故意气他的!说的全都是假的!” “你当哀家是傻子?” 皇太后气得浑身发抖,连嗓音都带了颤。 孙姑姑见状,连忙上前,轻轻为她抚着后背顺气。 “太后娘娘,息怒。” 方才殿中这一出,确是唱戏不假。 可祁照月那模样,皇太后看得一清二楚! 若说祁照月蓄意给白浩下那春香,她是不信的。 可若说她要算计的人是沈晏…… 结果阴差阳错,反被白浩顶了…… 再想起今日沈晏等人从文家湖心小楼里,搜出的那枚刻白浩的私印! 桩桩件件,由不得她不信! 皇太后眼中最后一点温情也冷却下去,化作了刺骨的寒冰。 “祁照月。” 她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比任何斥责都重。 “哀家对你,很失望。” 这几个字,如惊雷一般,轰然炸响在祁照月耳边。 她整个人都傻了:“母后!母后!” 她死死抓住皇太后的裙摆。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她的哭声尖利刺耳,脸上涕泪交加,再无半分平日的端庄。 “是他们!是他们骗儿臣的!儿臣方才说的都不是真的!” “儿臣以为这是梦!是梦啊!” 皇太后痛苦地闭上了眼。 这撕心裂肺的哭声,像一把钝刀,在她心头反复拉扯。 这孩子是谁? 是先帝的遗腹子,是她捧在心尖上,想要什么便给什么的宝贝! 金尊玉贵养大的天之骄女,怎会做出此等丑事?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从旁走出,撩袍跪在了殿下首。 是贺明阁。 他叩首,声线沉稳:“太后娘娘,殿下虽铸下大错,可她毕竟年幼,不过十六七岁。” “更何况,她身负先皇血脉。” “若是殿下肯回头是岸,贺家……依然愿认她这个媳妇!”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傅简堂手中折扇“唰”地展开,挡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桃花眼,朝身旁的沈晏挤了挤。 他压低声音,气音几不可闻:“这贺明阁,是头里进了水不成?” 这绿帽是硬生生地往自己头上扣。 沈晏目光掠过跪在地上的贺明阁,只摇了头。 眸色深沉。 “他聪明得很。” “这番话,是说给太后听的。” 傅简堂一愣。 沈晏的嗓音更低了,带着一丝冷意:“祁照月婚前失贞,珠胎暗结,已是丑闻。” “可她毕竟姓祁。” “若贺家此时退婚,皇室理亏,自然要欠贺家一份人情。” “若不退婚,贺家‘宽宏大量’,不计前嫌,皇家欠下的,便是一份天大的人情。” “经此一事,祁照月在宫中、在贺家更无丝毫地位可言……任贺家拿捏。” “两面都是赢,不过一句话的事,何乐不为?” 傅简堂手中折扇“啪”地一收,桃花眼里满是讥诮。 “贺兄,当真是‘大义’!” 站在两人身前的祁长泽,将这话断断续续听了个全,唇角紧绷。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白老太爷已是撑不住了。 “不可!万万不可啊太后娘娘!” 他声音凄厉:“殿下腹中……腹中可是浩儿的骨血!” “老夫断然不能让它姓贺!” 老太爷拄着拐杖,踉跄几步,竟直直跪在了贺明阁的身旁,重重一个头磕了下去。 “求太后娘娘,看在白家嫡子惨死,血脉单薄的份上,让这孩子……回归白家吧!” “我白家,可就剩下这一条根了啊!” 他老泪纵横,嘶哑着嗓子: “求太后做主,让公主殿下与贺大人和离!与浩儿的牌位……成亲!好让白家骨血,名正言顺!” “我不要!”祁照月尖叫出声,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我不要嫁给一个牌位!我不要去白家!” 她疯了似的推着皇太后的膝盖,满眼都是惊恐。 “母后!母后救我!” “白家是什么样的腌臜地方您是知晓的!” “那白浩……那白浩根本就是白老爷子和他自己儿媳的种!” 此言一出,除了已经知晓个中的人之外,其他人皆频频微微侧目。 祁照月破罐子破摔,声音愈发尖利: “如此罔顾人伦,秽乱不堪!恐污了皇家的颜面啊!” “母后!您说话啊!” 皇太后缓缓睁开眼,那里面已经没有了半分温度,只剩下无尽的悲凉与失望。 她痛心疾首,一字一句,字字泣血。 “颜面?” “你如今怀着白家的骨肉,又对白浩痛下杀手,焚尸灭迹。” “祁氏皇族,还有何颜面可言!” 皇太后的话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方才还歇斯底里的祁照月,突然就安静了。 那死寂,比尖叫更让人心头发毛。 “母后这是……要儿臣去白家?” 她慢慢地、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那双曾被盛宠娇养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疯狂的恨意。 她伸出手指,颤抖着,一一划过殿中众人——皇太后,白老太爷,贺明阁,甚至……沈晏。 “你们都逼我!” “你们都逼我!” 她凄厉地笑了起来,笑声尖锐刺耳。 “白家骨血?” “哈!” 一声短促的嗤笑,满是鄙夷。 “若不是医师说,打掉这孽种,母体受损,还可能会死!本宫根本不会留它!” 这话一出,连白老太爷都震惊地看向她。 祁照月眼中只余决绝。 “好啊!” “本宫便一头撞死在这儿!谁都别想好过!” 说罢,她猛地提裙,疯了般朝着殿内那根巨大的朱红廊柱奔去! “殿下!”有人惊呼。 说时迟那时快。 众人只觉眼前一道墨色人影闪过,快如鬼魅。 一记手刀精准地劈在她颈后,祁照月身子便骤然一软,便晕了过去。 那人影已稳稳将她揽住,面冷如冰。 “快!快传太医!” 还未待皇太后开口,一旁的白老太爷已然扑了过来,声音惊惶! “快去瞧瞧我那曾孙如何了!我的曾孙啊!” 第369章 凭你也敢拦本公主的路 皇太后嘴唇翕动,一个“月”字,几乎就要冲出喉咙。 可她却撞上了白老太爷那张老泪纵横、满是绝望的脸。 皇家,欠了白家。 是她的女儿,毁了白家! 祁氏皇族以忠孝治国,她又岂能因为祁照月是自己的女儿,而…… 她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只余下九重宫阙之上的威仪。 “此事,本宫会禀明圣上。” 她的声音平直,听不出喜怒。 “届时,自会给白家,给贺家一个交待。” 皇太后侧过脸,不再看女儿一眼。 “来人,传本宫懿旨。” “将公主……好生‘安置’!” “太医院轮流看护。” “务必……务必让公主平安诞下腹中婴孩!” “是!”殿中众人,躬身领命。 …… 祁照月再次睁眼时,入目是熟悉的金丝流云纹帐顶,鼻尖萦绕着她最惯用的熏香。 她有些恍然。 难道昨夜……是一场梦? 那撕心裂肺的哭喊,母后冰冷的眼神,还有牛头马面…… “喜姑?” 她轻声唤道,嗓子干涩得发疼。 床帐被人掀开一角,露出的却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年轻,恭敬,却毫无温度。 祁照月心头一跳。 “你是谁?” 那宫女垂下眼,未曾答话。 屏风后,却转出另一人。 是位上了年纪的嬷嬷,面容肃穆,祁照月认得她。 这是常跟在孙姑姑手下做事的。 “奴婢彩云,给公主殿下请安。” 彩云规规矩矩地行了个万福礼,声音平直得像一根拉紧的弦。 “奴婢奉太后口谕,自今日起,代喜姑服侍殿下。” 代……喜姑…… 祁照月心里咯噔一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天灵盖。 “春禾呢?秋月呢?” 她的声音已然带了颤。 彩云又是一礼,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她们照顾殿下不周,已领罚去了。” 领、领罚? 祁照月心里咯噔一下。 不是梦! 昨夜的一切,都不是梦! 她猛地掀开锦被,赤着脚就要翻身下床。 彩云却一步上前,双手拦住她。 力道不大,却不容抗拒。 “殿下!” 彩云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 “您昨夜外出受了寒,太医嘱咐,您要静养。” “先用膳,再服药罢。” 话音刚落,先前那名宫女便端来一张床上小几,稳稳放在她面前。 一碗温粥,几碟小菜。 祁照月眸如寒冰。 “滚!” “凭你也敢拦本公主的路!” 彩云眼皮都未动一下,声音里没有半分起伏。 “殿下,请您先用膳。” 祁照月长这么大,何曾被一个奴才如此忤逆过! “本宫让你滚开!” 她伸手去推彩云,使出了全身力气,可那女人却像一尊铁像,纹丝不动。 祁照月眼珠一转,忽然哎哟一声,身子朝另一侧软倒。 彩云下意识伸手去扶。 就是现在! 祁照月绕过她,像一阵风般扑向殿门。 她的手抓住门,用力往里一拉! “哐——” 门,纹丝不动。 从外面锁死了。 彩云平静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不带一丝温度。 “殿下,是出不去的。” “守在外头的是禁卫。” 禁卫? 祁照月浑身一僵,缓缓回头,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 “母后不会这般对本宫!不会!” 她疯了似的嘶吼起来。 “本宫要见母后!见母后!” 彩云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脸,仿佛眼前这个崩溃的公主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殿下先用膳吧,用了膳,才能用药。” 突然从外头传来一声隐隐约约的惨叫。 那声音,飘忽又凄厉,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挣扎着从地底下钻出来。 “外头在做什么?”祁照月惊惶地问。 彩云垂着眼:“回殿下,只是在惩戒几个不长眼的奴才。” 说罢,她竟自作主张,扬声对外头喝道:“挪远些!莫惊扰了殿下安宁!” 门外禁卫立刻应声:“是!” 脚步声与拖拽声随之远去,惨叫也变得微不可闻。 惩戒? 祁照月心头猛地一跳。 谁敢在她的公主府行刑? 除非……是母后的意思。 喜姑! “本宫要见母后!” 她双目赤红,死死瞪着彩云。 “现在!立刻!” …… 御书房 祁照寰疲惫地按着眉心,太阳穴突突直跳。 北国的奸细还没查清,他这个皇妹又在宫里搅起漫天风雨。 什么春香,什么引诱,什么白家贺家沈家…… 乱七八糟,一塌糊涂! 他眼风扫过一旁默不作声的皇太后,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话来。 母后此刻的脸色,比殿外的冬雪还冷。 他其实,本也挺疼这个妹妹的。 可她降世时,恰逢他初登大宝,皇朝百废待兴,内忧外患。 他实在分不出心神。 等他终于坐稳了这龙椅,想好好尽一番兄长之责…… 这个妹妹,早已被娇惯得没了半分皇女该有的样子。 他总觉得她可怜。 生来便没有父皇的疼爱。 只要不犯下动摇国本的大事,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她去了。 从前她最跋扈的一桩事,无非是闹着要嫁给沈晏,召他为驸马。 那也只是小儿女的痴缠。 谁知…… 谁知她竟能闹出这等泼天丑事! 自个儿下药引诱,杀人焚尸不说,竟怀着别人的孽种,去构陷朝廷命官! 这哪里还有半点皇家的体面! 祁照寰的目光落到一旁枯坐的皇太后身上。 后宫之事,一向是皇太后与皇后作主。 可此事牵连前朝,甚至搅动了沈、白、贺三家…… “此事,母后可有主意?” 皇太后阖了阖眼,满脸倦色,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她本不想管,可祁照月终究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若非是祁长泽与沈晏等人设局,还诓了她去,她眼下还被女儿蒙在鼓里! “那孩子,既是白家的血脉,生下来,自然要还给白家。” 她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挣扎。 一命抵一命…… 那几个字几乎要将她压垮,终是没能说出口,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若真要算起来,那白浩难道也无罪吗? 沈晏与傅简堂中了春香尚能坚守本心,不推门而入。 而那白浩却到处乱闯,在美人贴面时,顺其自然…… 若屋里面的人不是祁照月呢? 他是否还会推门? 还会与其共赴? 哎……如今定谁的对错,也晚了。 “月儿便绞了发,守皇陵,永不归京。” “如此安排可好?” 这已经是她能为女儿求来的,最好的结局。 第370章 若不是为了她肚子里那块肉 祁照寰看出了母后眼中的哀求与不忍。 他点了头。 “若是白家应允,便如此吧。” 至于白家那边,也给白文德的位置提提…… 皇太后紧绷的脊背,在这一刻松弛下来,暗暗吁了口气。 她生怕这个亲手扶上龙椅的儿子,会从嘴里冷冰冰吐出那句“杀人偿命”或“永禁揽月宫”之类的话来。 皇陵…… 至少还能看见山,看见水。 也还有人,能说上几句话…… 至于白家,定会应允。 …… 公主府后院 太后口谕,公主身边伺候的太监宫女,一律臀杖二十,连杖十日。 死的,拖去乱葬岗。 活的,扔去洗茅房。 连打十日…… 旧伤叠新伤,血肉粘着腐肉,哪里还有活路? 行刑的,甚至不是宫里的内侍,而是京兆府调来的差役。 他们手里的水火棍,更重,更狠。 板子起落,带着风声。 皮肉绽开的声音,沉闷,清晰,声声泣血。 孙姑姑就站在廊下,冷眼看着。 喜姑被死死按在长凳上,嘴里塞的帕子早已被冷汗浸透。 疼。 可她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 她要活。 就算最后真的去洗那臭气熏天的茅房,她也要活下去! 她要亲眼看着公主殿下,把孩子生下来…… 一个阴影笼罩下来。 孙姑姑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跟前:“喜姑。” 喜姑的眼皮颤了颤。 “你一直跟在公主殿下身边,这桩事,你也帮了不少忙吧?”她居高临下。 喜姑疼得浑身抽搐,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 孙姑姑也不恼:“一个弱女子,可没那么大的本事,把湖心小楼打扫得一干二净。” 她顿了顿,目光如锥。 “更何况,是将一具尸首,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到乱葬岗。” “说。”孙姑姑俯下身,“还有谁?” 喜姑的牙根深处,死死咬着两个字。 陈平。 她若死了,公主便只剩他了。 她得保。 血沫混着冷汗从嘴角渗出,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只……奴婢一人……” 孙姑姑缓缓直起身子,唇角勾起。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她轻描淡写,仿佛在说天气。 “京兆府想查,无非多花些时日罢了。” 她抬了抬下巴,对着行刑的差役示意。 “继续。” 水火棍再次高高扬起,带着厉风。 就在这时,一个宫女提着裙角,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孙姑姑!” 那宫女急急行了一礼,眼角余光扫过喜姑,飞快凑到孙姑姑耳边,压着嗓子说了几句。 孙姑姑的眉头,猛地一皱:“喜姑的,先停了。” 差役的棍子悬在半空。 “来人,带她下去,换衣上药。” 孙姑姑似笑非笑。 “可真是好福气啊……” …… 新宅,松香袅袅。 凌曦倚着软榻,慢条斯理剥着松仁,一颗颗圆润的果仁落在白瓷碟里,发出清脆的轻响。 “所以呢?” 她抬眸,示意谢昭昭继续。 谢昭昭撇撇嘴,拿起茶壶给她续了水,给自己倒了杯酒:“祁照月,绝食两日。” “她点名,非要喜姑去伺候才肯用膳用药。” “换做寻常,太后心疼,也就允了。如今,太后的心肠可是硬得很……” 谢昭昭冷笑一声,话锋一转。 “是白老太爷。” “他亲自求到了太后跟前,话里话外,都是怕她腹中那个‘白家的骨血’,有个三长两短。” 谢昭昭端起酒杯轻啜:“若不是为了她肚子里那块肉,喜姑不死也活不了几年。” “也算她罪有应得。”凌曦颔首,“宫里有消息,说如何处置她么?” 谢昭昭飞快地从碟子里拈了几颗松仁塞进嘴里。 “还能如何处置?” “圣上发了话,待她生产后,便绞了头发送去皇陵,为先帝守一辈子。” “若是我,”谢昭昭愤愤地将松仁嚼碎,“遇上害死我儿子的凶手,定要她生下孩子后一命抵一命!” 凌曦闻言,只是笑了笑。 “那对自个儿可没半点好处。” “白老太爷是个明白人。” 她目光清明透彻。 “祁照月到底是公主,饶她一命,未来的曾孙便还有个亲娘,也给足了皇室颜面,白家日后的路,只会更好走。” 她顿了顿,唇角勾起。 “现在一命换一命,是痛快。” “可将来,若那孩子知晓,是曾太公亲手将亲娘推进鬼门关,你猜,会不会亲缘成仇缘?” 谢昭昭听得头都大了。 这些弯弯绕绕,最是烦人。 她自顾自拎起酒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仰头灌下。 “罢了罢了,这些烧脑子的事,还是留给你去想吧!” 酒意上涌,她双颊染上薄晕,忽然又贼兮兮地凑到凌曦跟前,压低了声音。 “哎,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从太子那儿探听来的消息!”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我为县主办了这么大一件事儿,可有赏?” 凌曦剥松仁的手,倏地一顿。 她听见了那半句。 “哦?”她挑眉,眸光流转,似笑非笑。 “你怎么个费劲儿法?”凌曦放下松仁,拍了拍手。 “说来听听,我也想知道,这赏该给多大。” 谢昭昭顿时一噎:“这……这重要吗!” “重要。”凌曦煞有介事地点头,“可重要了呢。” 谢昭昭皱起好看的眉头,努力回想。 其实……好像……也没费多大力气。 太子本来就不待见祁照月这个皇姑姑。 自家左膀右臂,国之栋梁,差点被个蠢女人拉下水,还把皇室的脸都丢尽了。 太子一提起,气就不打一处来。 所以她跑去东宫问的时候,太子压根就没想瞒着。 眼看凌曦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深,谢昭昭索性破罐子破摔,理直气壮道。 “我不管!反正消息是我带来的!” 她重重把酒杯往桌上一放,手心一摊。 “你上次酿的那批新酒,分我两坛!” “你个酒痴!”凌曦无奈道,真是拿她没办法,“行,给你!” 她喝了口茶。 眼下祁照月这般结局,也算是给原主一个交代了。 只是贺明阁…… 她双眼微眯,眸底划过一丝冷光。 他不过是难受了一小阵子,还凭空得了皇室的人情。 不行。 她得好好回想下书里的情节,看看还有哪些被忽略的。 谢昭昭正美滋滋喝着酒,抬眸便见澄心从月亮门外走了过来,手里还抱着包袱。 澄心见了二人,连忙躬身行礼。 “夫人,郡主。” 凌曦点了下头,示意他不必多礼。 谢昭昭下意识道:“你这是要出远门?” “回郡主,这是爷的衣物。”澄心恭敬回道。 “沈晏要出远门?” “公子要出远门?” 凌曦与谢昭昭异口同声。 第371章 亲眼瞧着你弟弟,生不如死 “不不不……”澄心反应过来,忙回道,“这些日子爷一直宿在衙门,小的回来是帮爷取些换洗衣物。” “宿在衙门?”谢昭昭一愣,看看澄心,又扭头看看一脸平静的凌曦。 “你怎么没跟我说啊?” 凌曦轻咳一声,略有些不自然,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转头对澄心道:“你先去忙吧。” 澄心抱着包袱匆匆退下。 待人走远,凌曦才收回目光,语气淡得像在说旁人的事:“我与他的事,你又不是不知晓。” “他宿在衙门,没什么奇怪的。” 谢昭昭啧啧两声,伸出食指在她面前摇了摇。 “你还真信?” 她又给自己斟满一杯酒,神情狡黠。 “只要身在京城,沈晏再晚都会回府。” “有一段时日我宿在外祖家,恰逢舅舅与他同办一桩案子。” “说是便是两人在卷宗前伏案至天光,他也会回府更衣,绝不会宿在衙门。” 这话像一根针,轻轻扎破了凌曦方才故作的平静。 谢昭昭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 “叫我看,他这么躲着不见人,要么是这京城里,出了什么天大的案子” “要么,就是故意躲着你呢!” “生怕你一见他,又提那什么放妾还家的事儿。” 她淡淡瞅了谢昭昭一眼。 “真的?” “真的!”谢昭昭见她有了反应,立刻坐直了身子,说得斩钉截铁。 “我瞧他在意你得很,也只有你知晓他与傅简堂在文家喜宴中春香一事。” “他也没跟太子透露半句。” “太子说了,这回若不是沈晏想出唱戏诈话的法子,又让他亲自去请太后前来观戏,祁照月这事儿,哪能这么快水落石出?” “怎么也得查上好一阵子……” 谢昭昭斜睨着她,眼中带着了然的笑意。 “你呀,真得好好谢谢人家。” 是他? 凌曦捏着茶杯的指尖微微泛白。 那场戏,是他导的。 她抿紧了唇,喉间有些发干,半晌才低低应了一声。 “嗯,是得谢谢他。” “光说有什么用?”谢昭昭用胳膊肘碰了碰她,“得有行动啊。” 行动…… 凌曦脑海里闪过沈晏那张脸。 还是算了。 她可不想再让他误会什么。 谁知谢昭昭见她垂眸不语,只当她把自己的话听了进去,还以为她正苦思冥想着如何“行动”,脸上的笑意愈发深了。 她自言自语道:“不过近期街市上到处都是京兆府的人,盘查得紧。” “偷偷问了我舅,他嘴严得跟蚌壳似的,一个字都不肯露。” 谢昭昭托着腮,自己也犯起嘀咕。 “也不知……是不是跟上回那桩军粮纵火案有关。” 军粮纵火案? 凌曦脑中一闪,揪了谢昭昭的袖子:“你同我好好说说。” …… 暗室潮湿,霉味刺鼻。 上首,陈平大马金刀地坐着,指尖慢悠悠转着一柄短刀,寒光凛冽。 “我看你,是根本不在乎你弟弟的命!” “哥!”话音刚落,一个瘦小的身影被人从门外推了进来,踉跄着扑向余年。 是余庆。 余年心头一刺,缓缓蹲下身:“庆儿,怕不怕?” 余庆用力摇头,小脸煞白,嘴唇却乖乖答:“不怕。” 余年摸摸他的头,喉咙发紧。 “带下去。”陈平声音毫无起伏,“只是让你们兄弟见上一面罢了。” 余庆不肯,哭着往余年怀里钻。 余年对他轻轻点了下头。 他现在,还没办法带弟弟走。 待余庆被人抱走,余年才站起身。 “那个男人日日跟着,警觉得很,根本找不到机会下手。”他声音沙哑,极力辩解。 陈平站起身,掸了掸衣袖上不存在的灰。 “无妨。” “你弟弟第一次毒发,就在七日后。” 他步下,走近余年,一字一句。 “你是自个儿想办法,帮我拿到那个荷包……” “还是亲眼瞧着你弟弟,生不如死。” “自己,看着办!” 说完,他一甩袖,大步流星地走了。 暗室里,余年缓缓攥紧双拳。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刺破皮肉,浑然不觉。 温热的血,顺着指缝一滴滴渗出,落在冰冷的砖石上。 门外,陈平刚步出,便有人立刻迎了上来,躬身行礼。 “您吩咐的事情,已经办妥了。”随从的声音压得极低。 “他们的家人,都已妥善安置。” “田产地契,外加五百两纹银,分文不少地交到了他们手上。” 随从顿了顿,补上一句。 “这笔钱,够他们舒舒服服过完两辈子了。” 陈平目不斜视,脚步未停,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 公主府,夜色如墨。 有喜姑在,祁照月总算肯用些东西了。 服侍着主子睡下,喜姑这才悄然退回自己的小屋。 吹熄了灯,她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全无睡意。 忽然,“叩”的一声轻响。 一颗小石子,正打在窗棂上。 喜姑一个激灵,猛地坐起! 她连鞋都顾不上穿好,胡乱披了件外衣就奔向窗边。 窗子刚一推开,一道黑影便如猫般,敏捷地翻了进来。 喜姑再也忍不住,一下扑进那人坚实的怀抱。 “你可算来了!”她声音发颤,带着哭腔。 “我既盼着你来,又怕你来!没……没被人瞧见吧?” 陈平搂紧了她,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极低:“放心,我迷翻了一个人,换了衣裳才进来的。” “外头的禁卫都是张统领的人,他御下极严,我呆不了多久。” 他捧起她的脸:“你和殿下,可有事?” 喜姑眼圈一红,泪珠子瞬间滚了下来,只是拼命摇头。 “无事,我们都无事。” 她哽咽着:“是殿下……若不是殿下绝食相逼,我这条命,早就……” 听着她压抑的哭声,陈平的心疼得发窒:“都过去了。” 粗糙的指腹怜惜地拭去她脸颊的泪痕。 那只荷包的事,本已冲到嘴边。 可看着她憔悴的脸,看着她眼底未散的惊恐,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告诉她又能如何? 她被困在这四方天地,寸步难行,知道了也只是凭白担惊受怕。 喜姑勉强止住泪,双手死死攥着他的衣襟: “陈平……眼下殿下尚未生产,太后和圣上那边,我怕……” 她怕等孩子一落地,自己就会被立刻拖出去…… 陈平眼中闪过一抹狠厉:“安心。” “我已经寻好替死鬼。” “你我,定能一直陪在殿下身边。” 喜姑重重点了点头,将脸深深埋进他坚实的胸膛。 “嗯。” 无论如何,他们三人定要好好的! …… 不过三日,一道圣旨,满京哗然。 贺氏明阁与公主照月,性情不合,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贺明阁调了职,若是做得好,这三品往上也不是不可能。 贺家 “哐当!” 上好的白玉瓷杯被贺老夫人狠狠掼在地上,碎瓷四溅。 “欺人太甚!” 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一张老脸涨成猪肝色。 第372章 那封信,到底藏哪儿了 贺夫人连忙上前为她顺气,眼圈通红,声音却不敢大。 “母亲息怒……阁儿他……他到底也算是仕途有望……” 贺老夫人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尖利又怨毒。 “这是拿官位堵我们贺家的嘴!让我们把这奇耻大辱活生生吞下去!” “那个贱人!我们贺家究竟哪里对不住她祁照月!” 骂声再大,也只敢在这内宅回响。 出了贺家大门,京城里又是另一番光景。 街头巷尾,茶楼酒肆,到处都是关于这桩婚事的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贺家那婚事……” “怎么回事?不过成亲才不到月余?” “谁知道呢,里头水深着呢。” 很快,一个“真相”便不胫而走。 “唉,你们是不知,咱们照月公主,那是一心向佛,早就断了尘念。” “向佛?” “可不是嘛!太后娘娘舍不得,求了又求,公主这才松口。” “说是答应在京中多留一年,待一年期满,便要出家,去守皇陵,为我大恒祈福!” “嘶——”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脸上满是敬佩和惋惜。 “原来如此!公主真是大善!” “可惜了贺公子,不过……公主殿下心怀天下,我等佩服!” 一场退婚丑闻,转眼间,竟成了全城传颂的佳话。 公主圣洁无瑕,贺家得了实惠,皆大欢喜。 …… 夜色深沉,贺府书房内,豆灯荧荧。 一男子端坐于暗处,面容模糊,只一双眼亮得惊人。 他慢悠悠地勾了勾唇角,声音带着一丝凉意。 “恭喜贺大人。” “这三品之位,指日可待啊。” 贺明阁脸上挂着得体的笑,亲自为他续上一杯热茶. 水汽氤氲。 “不知那封信,贺大人可否拿出来,与我一观?”男人浅笑道。 贺明阁闻言,笑意不变:“您别着急。” 他将茶壶轻轻放下。 “眼下京城里是什么光景,您比我清楚。” “满城都在查,风声太紧。” “待这阵风过去,我自然会去取来。省得被人盯上,您说是也不是?” 那男子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 “呵呵呵……” “还是贺大人想得周到,谨慎。” 他端起茶杯,不再提信的事,只道:“那便请贺大人,好生保管了。” “自然。”贺明阁点头,眸光微闪,“我看京兆府这架势,是不抓到个像样的人物,绝不会收手。” 男子将杯沿凑到唇边,先是轻嗅,而后才呷了一口。 “好茶。” 他将茶杯重重放下,发出一声轻响。 “这段时日,是折了不少人。” “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轻蔑,“都是些不值钱的小喽啰。” “我还特意往里头添了些饵,扰乱他们。” 男子的声音骤然转冷。 “可若是京兆府捞上来的,始终都是些小虾小鱼……” “怕是,停不了手啊!” 贺明阁眼中精光一闪:“那依您的意思……可是已有安排?” 那男子嘴角一扯,露出一个森然的笑:“自然是有的。” “刑部里,有个司吏。” “久病缠身,眼看着没几年活头了。” “一个小小司吏,俸银能有多少?” 男子的声音里没有半分怜悯,只有冰冷的算计。 “他经手的那些,不过是些边角料,不值一提的小消息。” “我应承了他,保他远在外乡的父母妻儿,一辈子吃穿无忧。” 贺明阁眼珠转了转。 那男子话锋一转,眼中掠过狠厉。 “不过……” “既然都要折进去一个,不如……再搭上一个?” 他抬眼看向贺明阁,那眼神像是在欣赏一件有趣的玩物。 “你觉得呢?” 贺明阁先是一怔,随即抚掌大笑:“哈哈哈,妙啊!” “自然是再好不过!” 他目光灼灼,野心毕露:“位置空出来了,我们的人,才能顺理成章地塞进去!” 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男子举起尚有余温的茶杯。 贺明阁亦举杯相迎。 “叮” 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书房的门被悄无声息地合上。 那人走了。 贺明阁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去,只余一片阴鸷。 随即开始在书房里翻找起来。 书架上的暗格,桌案下的夹层,甚至连松动的地砖都撬起来细细查看。 没有。 还是没有! “砰!” 他一拳砸在书桌上,手背青筋暴起。 “席秋娘……”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带着滔天的恨意。 “你个贱人!” “那封信,到底藏哪儿了!” 他呼吸急促,双目赤红。 席秋娘的房间,他早就翻了个底朝天。 她仓皇逃走时带的那个小包袱,也早就被他截了下来。 就连她那具停在京兆府的尸体…… 他派去的管事何等精明,包着银子的那块破布都原样带了回来! 什么都没有! 那封信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贺明阁身体一僵,一个可怕的念头窜入脑海。 难道…… 她死前,暗中托人送走了? 送去了……沈府?! 他脸色又沉了下去。 沈府是易入。 可那女眷后宅,他又如何能进去? …… 冬日,天色灰蒙蒙的。 孙姑姑坐在车内,怀里揣着个小手炉,身上披着厚厚的锦缎披风。 正往宫里去复命。 每逢双数,她便往返于公主府与宫中,将照月公主的近况一一报给太后。 说是近况,其实无非是些吃了什么,太医请脉等琐事。 孙姑姑轻轻叹了口气,掀开车帘一角朝外望去。 口中呼出的热气,在寒风里瞬间凝成一团白雾。 街边忽然传来一道苍老的男声。 “给,栗子。” 紧接着,是妇人嗔怪的声音。 “你买这糖炒的作甚?这几个就顶得上一包寻常的!” 男人憨憨一笑:“你不是爱吃这个嘛。” “咱们家是买不起一整包,可糖栗子就是糖栗子。” “便是再多炒栗子也比不过。” “千金难买心头好!” 孙姑姑拿着车帘的手微微一顿。 反倒有些暖意。 她嘴角不由自主,微微向上弯起。 转过头,顺着声音望去。 街角,一个老丈正费力拉着辆板车,车上堆着几筐东西,用打了补丁的旧棉被盖着。 板车上坐着个老妇人,正低头,小心翼翼剥着手里的栗子。 热气从栗子壳的裂口冒出来,氤氲了她的侧脸。 孙姑姑的目光只随意一瞥。 下一瞬,笑意僵住了。 怎么会是她?! 她不是早就…… 孙姑姑瞳孔猛缩,手一松,车帘“啪”地一声打在窗框上。 “停车!” 她的声音尖锐,划破了车厢里的安逸。 车夫被吓了一跳,猛地勒住缰绳,马车“吁”一声停下。 孙姑姑顾不得仪态,掀帘下车,动作急切。 她提着裙摆,目光死死锁定那辆板车。 可不知从哪儿涌出来一股人流,瞬间挤满了街道,吵吵嚷嚷。 “让开!都让开!” 孙姑姑焦急地推开挡路的人,踉跄着往前挤。 第373章 这是夫人的襁褓所制?! 等孙姑姑穿过人群,那辆板车,那对夫妇,不见了踪影。 她站在原地,失魂落魄。 寒风吹得她脸颊生疼。 “姑姑!”小宫女气跑上前,“您这是怎的了?” 孙姑姑皱着眉,又问了几个人。 这条街本就偏僻,行人都急着回家暖和,哪有人会留意一辆板车行去哪里。 而且天又未下雪,路上根本瞧不见车辙的痕迹。 “姑姑……”小宫女的声音再度响起。 “无事。”孙姑姑缓缓吸了口气,将满眼的惊骇压了下去。 许是她老眼昏花,看错了。 另一条巷子,一辆板车吱呀作响。 车上,一个穿着缝补棉袄的妇人回过头,心疼地瞅着拉车的老头子。 “你说咱们啥时候能买头驴?” 妇人往冻得通红的手上哈了口热气。 然后将方才吹落的头巾又包了回去。 “你这把老骨头,回回这么拉着一车菜进京,我瞅着都心酸。” 拉车的老丈却不觉得累,反而咧嘴一笑,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 “快了,快了!” 他喘气应着,脚下又快了几分,仿佛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 “再给沈夫人送上几趟菜,咱们的钱就攒够了!” 一想到就有毛驴,老丈的眼睛里都冒着光。 妇人听了,也跟着笑起来。 “那敢情好。” “沈夫人是个心善的,给的价钱公道,从不克扣咱们。” “可不是嘛!”老丈笑道,“等买了驴,我就天天给你买城里那家热乎乎的糖炒栗子吃!” 妇人嗔了他一眼,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净会说好听的。” 新宅里暖香袅袅,与屋外凛冽的寒风恍若两个天地。 凌曦正拈起一撮新送来的香料,凑在鼻尖轻嗅。 是安神静心的味道。 她打算挑一些,用帕子包了塞进荷包,夜里垫在枕下。 “你倒是清闲。”一道含笑的女声传来。 谢昭昭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晃着一只白玉酒杯。 杯中琥珀色的酒液,是新酿的“冽冬夜”。 她对那些香料半点提不起兴致,只觉得酒香更醉人。 “你慢慢挑,挑好了顺道也给我备一份,省得我费神。” 如若边境的战事持续,过不了多久,她也要去前线呆一阵子。 届时也只有边蛮的烈酒与边境的浊酒能喝! 这些酒虽好,但是带上行军却是不便。 凌曦莞尔,正要开口,门帘一动。 “主子。”惊蛰快步走了进来,向谢昭昭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又转向凌曦。 “方老丈和他老伴来了,在门外候着,说……说定要亲自来谢谢您。” 凌曦闻言,放下手中的荷包。 “快!”她声音都急了几分。 “外头天寒地冻的,赶紧进来暖暖身子。” “再重沏一壶热茶,上些好克化的点心来。” 她与谢昭昭用的这些怕是不宜消化。 老人家年岁大,怕积了食。 “是!”惊蛰应了,转身就去掀帘子。 厚重的棉帘被高高挑起,一股寒气霎时卷了进来。 帘外站着一对满面风霜的老夫妇,正是方才拉着板车进城的老丈二人。 他们身上还带着未散尽的寒气。 凌曦的话还未出口。 那老夫妇对视一眼,竟“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下来,对着她就磕下一个响头! “夫人!您是我们的救星!” “快快请起!” 凌曦头皮一麻,现代人实在受不了这动不动就磕头下跪的大礼。 她上前想扶。 惊蛰动作更快,连忙上前搀住老夫妇的胳膊。 “老丈,大娘,快起来,我们主子不讲这个。” “请恕民妇无礼,”妇人拢了头巾道,“实着因民妇十多年前因一场灾祸,毁了半张脸,怕吓着夫人,故掩面……” “无妨的,你瞧我身边的惊蛰,”凌曦笑着示意道,“心美则面善。” 妇人进宅子的时候便瞧见这位年轻的婢女,脸上虽有一刀痕,却也不摭不掩。 一路行来,府中还有不少下人婢子见了还要问好…… 她那时心里便在想,是如何一位夫人,能让容貌不胜者也能挺胸抬头…… “夫人说的是。”她笑着回道。 拢着布巾的手松了松,那烧伤的疤痕露出了些许,触目惊心。 可那沈夫人却依旧神色淡淡。 仿佛她这张脸,没有受过任何伤痕似的。 惊蛰示意两人至一旁的黑檀木圈椅坐下,尔后便离去准备茶点。 方老丈一见那乌光水滑的木料,再看看自己满是泥土和裂口的粗布衣裳,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他局促地搓着手,身子僵着,就是不肯坐下。 “这……这太金贵了,俺们……俺们怕给夫人坐污了……” “椅子造出来,就是给人坐的。”凌曦声线温和。 方老丈闻言,看了看身旁的老伴,还是没有坐下。 “这次来,就是想当面谢谢您的大恩大德!”他一开口,眼圈就红了。 凌曦淡然一笑:“于我不过举手之劳,不必挂怀。” 她目光转向一旁始终沉默的妇人,语调更柔了几分。 “大娘,您的病可是大好了?” 那妇人闻言,并未开口,只是敛衽垂眸,身子微微一矮。 一个万福礼。 动作规整,竟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雅致。 凌曦从未在一个乡野村妇身上,见过如此标准的礼节。 那姿态,那气度,便是原主,也是被宫里退下来的宫女拿着戒尺,日日夜夜敲打着,才练出的肌肉记忆。 一旁软榻上,原本懒懒饮酒的谢昭昭,也放下了酒杯,双眸微眯。 这妇人…… 斜倚的身子坐正了些,她朱唇一勾:“方大娘,可是从宫里头出来的?” 那妇人闻言,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颤。 她飞快抬眼,又迅速垂下,声音里带着一丝惶然。 “这位贵人说笑了,老婆子一个乡下人,不过是觉着那样的礼数好看,自己胡乱学了点儿皮毛。” “原是如此。”谢昭昭嘴上应着,心里却不认同。 这宫中礼仪,岂是学点皮毛能有的? 不过,观其神色,并无恶意。 谁还没点儿不想说的过去呢。 谢昭昭端起酒杯,不再追问。 方大娘见她不再言语,紧绷的脊背悄然松懈,暗暗舒了口气。 这位姑娘,一身红色短打,马尾高束,手执酒壶,英气利落,一看便不是寻常官家小姐。 而眼前的沈夫人,仪容清宁,明艳夺目,那双眸子如星如月,不似普通闺阁女子的婉约,反倒透着一股男儿般的坚毅沉静。 这双眼……好似在哪儿瞧见过。 她的目光扫过凌曦身旁小几上的香料,最后,定格在那个半新不旧的荷包上。 只一眼。 方大娘的脸色微变,那制式—— 变幻虽快,却未逃过凌曦的眼睛。 她声音清清浅浅:“方大娘,怎么了?” 方大娘像是被烫了一下,慌忙垂下眼帘:“没,没什么。” “老婆子只是瞧着……夫人这荷包半旧不新,边角处还有缝补的痕迹,与夫人这一身锦绣衣裳实在不甚相配,故而有些奇怪罢了。” 这话说得倒也算正常。 凌曦闻言,眸光微柔,指尖轻轻拂过那荷包。 “这个啊,”她悠悠地答了,“是我小时候的襁褓所制,自小陪我入眠,甚是爱惜。” 话音刚落,方大娘心头猛地一震! 她豁然抬头,眼中满是惊涛骇浪,声音都打着颤。 “这……这是夫人的襁褓所制?!” 第374章 一切……是沈大人指使 方大娘双手紧握,尽力不让它们颤抖。 她醒来后,也曾去寻过…… 凌曦坦然地点了点头,打破了她的回忆:“可有何问题?” “没!没什么问题!”方大娘连忙摇头,摆得像拨浪鼓,急急解释道: “老婆子是瞧着这上头的绣工精巧繁复,针法很是少见,不想竟是夫人的襁褓。” 凌曦弯了弯唇角:“爹娘自小疼爱,从不吝啬于这些。” 方大娘干巴巴地陪着笑,一颗心却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恰在此时,惊蛰端着几碟精致的糕点进来,见二老还直挺挺地站着,便又转身去取了两个圆凳来。 方老丈瞧着那圆凳也是上好的木头所制,虽比不得厅中檀木椅,却也非寻常人家能有。 可人家都特意搬来了,不好再驳主人家的面儿。 他这才敢坐下,却也只敢将将贴着个边儿。 凌曦只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水面上的热气,聊起闲话家常。 这才知,方老丈是个孤儿,自小在庄子上给人家做活,好不容易才挣了些钱买了块地。 可冬日覆雪,也只有几样菜能活。 他偶发现山洞较外头温暖,这才一直尝试着,这两年才种出些春菜来。 过去一直穷得很,也没人瞧上他。 “也是运气好,后来才遇上……” 话未说完,方大娘拧了他一把。 方老丈话音一滞,随即嘿嘿干笑起来,连忙改口。 “咳,是十多年前,小老儿意外遇见的她,瞧着她也是孤身一人,便……便结伴搭伙过日子了。” 凌曦将方大娘那紧张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眸光微闪。 她没有追问,只弯了弯唇角:“原来如此,相遇便是缘分。” 惊蛰将点心往他们面前推了推。 “方老丈,方大娘,快尝尝,这是咱们府上新来的厨子做的。” 凌曦的目光落在方大娘身上,只见她眼神一亮,是那种瞧见心爱之物时,怎么也藏不住的欢喜。 可那欢喜只一闪而过,她便垂下眼,端坐着,双手放在膝上,一动不动。 方老丈看见了。 他粗糙的大手笨拙地将那碟枣泥酥,整个儿往自家婆子那边推过去。 “吃,你快吃。” 他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股子哄劝的味道。 “你不是最爱吃这个甜的。” 方大娘嗔了他一眼,似有些不好意思,但眼底的暖意却化开了。 她终于伸出手,却先从袖中取出一块洗得发白的干净帕子,小心翼翼垫好,才拈起一小块枣泥酥。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糕点的碎屑一点都没掉到地上。 凌曦眸光更深。 这仪态,这习惯,绝不是一个乡野村妇能有的。 又坐了片刻,管事寻来了,方老丈估摸着时辰,站起身来。 “夫人,我们不叨扰您了。” “等等。” 凌曦唤住他们,对惊蛰吩咐道:“去小厨房,把新做的那些粽子糖和点心给方老丈包上一些。” 方老丈一听,连连摆手。 “哎哟,这可使不得!夫人给的铜钱够多了,怎好再拿东西!” 惊蛰手脚快,不多时便提了个食盒回来。 凌曦亲自递过去,笑道:“拿着吧,不是什么金贵东西。” 方老丈看着那食盒,又看看自家婆子,嘿嘿一笑,脸皮一厚,便接了过来。 “俺家老婆子就爱吃这些甜嘴零食,那……那俺就替她谢谢姑娘了!” 凌曦闻言,笑意更加真切。 “这算什么,冬日里种菜不易,您好不容易种出些水灵的,都紧着我们府里送,谢您还来不及呢。” 提到这个,方老丈顿时满脸放光,笑得牙不见眼。 “府上给的钱多,结得又快!再送几趟菜,开春就能买头小毛驴!” 他眼里全是憧憬。 “有了驴车拉货,日子就更省心了!”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凌曦唇角不自觉地弯起。 谢昭昭走上前:“那妇人……” “瞧着可半点不像个村妇,倒像是……从宫里出来的。” 她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眼里闪着好奇的光:“你说她会是谁……” “你瞧见她脸上的伤了吗?”凌曦的声音很轻。 谢昭昭一怔。 那烧伤的疤痕,确实狰狞。 凌曦叹道:“过去的事,于她而言,想必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 “如今有了疼她入骨的丈夫,有了安稳踏实的日子,这就够了。” 凌曦看着谢昭昭:“咱们又何必非要去探个究竟,亲手揭开人家的伤疤呢?” 谢昭昭舒了一口气:“你说得对。” 那颗好奇心,就这么轻易歇下。 惊蛰引着方老丈夫妇往外走,穿过垂花门。 那个荷包……方大娘一边走一边想。 若是她没记错…… 分明是当年那个孩子身上裹着的! 是最好的绣娘,足足花了一年有余,才绣出来二块儿。 一块儿是给女娃子用,一块儿是给男娃子用! 主子无论诞下哪位,都不怕。 却没成想…… 她还道今生再也瞧不见了!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 泪意瞬间模糊了视线,脚下顿住。 “大娘,您怎么了?”惊蛰敏锐地察觉了她的异样,关切地问。 “是啊,怎么就哭了呢!”方老丈也着急起来。 方大娘浑身一僵,如梦初醒。 她慌忙转回头,胡乱抬袖抹了把脸。 “没事,没事。”她声音发紧,“风……风大,吹迷了眼。” …… 刑部,连着三日没合眼。 醒了,便是对着堆积如山的卷宗,研究案情。 累极了,就在公事房的软榻上胡乱凑合一两个时辰。 傅简堂按着突突直跳的额角,只觉得脑袋里像塞了一团乱麻。 他对面,沈晏支着手肘,闭目养神。 他面色沉静,看不出丝毫疲态,唯有眼底一抹淡淡的青黑,泄露了连日的不眠不休。 烛火一跳。 “大人!大人不好了!” 门外传来一阵慌乱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官员跌跌撞撞冲了进来。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傅简堂被这声尖叫惊得一个激灵,猛然按着额头坐直了身子。 沈晏也倏地张开了双眼。 刑部官员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 “大人……马……马司吏……他在家中自裁了!” 什么! 傅简堂“霍”地一下猛站起来。 他扶住桌案,厉声问道:“你说谁?” “马司吏!库房的马司吏!”官员的声音都在发颤。 “还……还留下了一份告罪书!” “说……说一切……是沈大人指使!” 傅简堂只觉整个人轰地一声! 沈晏眉头一拧。 官员指着外头颤着手道:“大理寺调了人,快到刑部大门啦!” 第375章 想拜托你几件事 “大人,快走吧!”官员急得满头是汗,声音都在发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傅简堂一拍桌,怒斥道,“蠢货!” “子安行得正坐得端,本就清白身,圣上何等英明,岂会因一人无凭无据的攀诬指认,便……” 他话音未落,猛地回首。 “子安?” 身后,竟是空无一人。 方才还端坐案后的沈晏,已然脱下了那身刺目的绯色官服,换上常服,披件大氅,从屏风后缓缓步出。 “帮我挡上一刻。” “我回府一趟。” 傅简堂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个时候,你回府?!” 他正要上前拉人,却见那人影一闪,竟是直接从窗边翻了出去,悄无声息。 几乎是同一时刻,门外传来脚步声。 “我……哎——啧!” 傅简堂气得,却又无可奈何。 他朝那官员使了个眼色:“去,把窗户关严实了!” 自己则一屁股坐回沈晏方才的位置,随手抽了本新卷宗,执笔蘸墨,做出专心致志的模样。 “傅大人?” 一个冷峭的声音自门口响起,带着审视的意味。 “您不在京兆府衙门里呆着,来刑部公廨,所为何事?” 傅简堂闻声抬眸,脸上瞬间堆起热络的笑。 “哎哟!这不是小武大人吗!稀客,真是稀客!” 他霍然起身,急急迎了上去,热情得仿佛见了亲人。 “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快,快去给小武大人沏壶热茶来!这天寒地冻的,赶紧的,再给小武大人的脚下添两块银霜炭!” 武湛皮笑肉不笑,虚虚一拱手。 “傅大人盛情,心领了。” “只是公务在身,改日再与傅大人叙旧。” 他目光锐利,在屋内一扫而过:“沈晏,沈大人可在?” 傅简堂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滴水不漏,摇了摇头。 “没瞧见,怎么,小武大人寻他有事?” 武湛嘴角勾起一抹冷意。 “倒也没什么大事。” “刑部司吏马源,今晨在家中自裁,留下了一份书信。” “信里,写了些与沈大人有关的事。” “本官,不过是依律前来问询沈大人罢了。” “问询?” 傅简堂眉梢猛地一挑,手中折扇遥指向门外那黑压压一片的侍卫。 “小武大人带这么多人,还都带着家伙什,这叫问询?” 武湛闻言,竟低低笑出了声。 “傅大人与沈大人自幼要好,这京中谁人不知?” 他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像在分享什么秘密。 “本官劝大人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 “还是……早做防备的好。” 话音刚落,一个侍卫匆匆从外头跑进来。 “大人!刑部里里外外,大小房间都寻遍了,没见着沈大人的踪迹!” 傅简堂手中折扇一下下轻敲着掌心,这家伙,跑得倒真快! 武湛闻言,不怒反笑,淡淡颔首。 他的目光,却不经意间落在了案前。 那上面,摆着两盏茶。 茶水,都还冒着丝丝热气。 他缓步上前,越过傅简堂,走到官员面前。 武湛抬手,重重拍了拍那官员的肩。 指尖触及他外袍的料子,一片微凉。 这触感…… 倒不像是长久待在暖室里的人。 更像是,刚从凛冽的寒风里,进来不久…… 武湛的眸色,瞬间沉了下去。 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上,终于泄出一丝真正的寒意。 屋内的气氛,瞬间凝滞如冰。 傅简堂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依旧云淡风轻。 他慢条斯理地将桌上散乱的案卷一一拢起,不轻不重地拍了拍。 “此处毕竟是刑部。” 他抬眼,似笑非笑地看着武湛。 “有些卷宗,怕是小武大人也看不得。” 话里是客气,更是警告。 武湛闻言,竟笑了,只是那笑意冷得像冰碴子。 “傅大人说的是,同为三司中人,武某省得。”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随意起来。 “只是武某鲜少来刑部,对沈大人这儿,好奇罢了。” 话音未落,他已经迈开步子,在这不大的屋里踱了起来。 傅简堂的扇子摇得不疾不徐,可眼角的余光,却死死锁着武湛的身影。 这家伙,就是一条闻着血腥味的疯狗! 武湛的目光如鹰隼,扫过书架,扫过笔墨,最后,定格在了一架乌木屏风上。 他信步走了过去。 屏风之后,一套绯色官服叠得整整齐齐,官帽端正地摆在一旁。 那是沈晏换下的。 武湛伸出手,却不是去拿,而是径直将手探进了官服的夹层里。 指尖触及之处,一片温热。 有余温! 武湛双眼微眯,缓缓抽出手,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射向傅简堂。 “傅大人,”他一字一顿,声音里满是戏谑,“没说实话啊。” 傅简堂心中暗骂一声,面上却“哗”地一声展开折扇,悠悠扇了起来。 “小武大人说哪儿的话。” “傅某这人,向来最是实在……” 武湛嗤笑一声,彻底没了耐心。 跟这种老油条磨嘴皮子,纯属浪费功夫。 他猛地一挥手,袖袍带风,声如寒铁。 “走!” “去沈府!” 话音刚落,他已转身,带着一众侍卫大步流星往外。 傅简堂脸上的笑意,终于僵住。 糟了! 这疯狗真要去抓人! 他脑中念头电转,几乎是脱口而出。 “小武大人,等等!” 傅简堂也学着他一挥手,手里的折扇都差点甩飞出去。 “本官忽忆起一桩要事,正要寻子安商议!” 他几步追上去,笑得那叫一个春风和煦。 “正好,一同去,一同去!” 武湛脚步不停,头也不回,权当没听见。 傅简堂也不恼。 官袍下摆一撩,快步跟了上去,嘴上还挂着那副欠揍的笑。 只是那双桃花眼里,半分笑意也无,全是急切的算计。 待会儿路上…… 是让他马惊呢,还是让他脚滑呢? 不行,都太明显。 傅简堂的脑子飞速转着。 虽然不知道沈晏回府到底何为,可他既然如此叮嘱必有用意。 他得想个法子,再拖一拖! …… 新宅,暖阁。 熏香袅袅。 凌曦正垂眸看着新送来的账本,是蒸蛋糕与粽子糖的进项。 惊蛰坐在一旁,小巧的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 帘子猛地一撩,一道寒风卷了进来。 是沈晏。 惊蛰吓了一跳,忙起身行礼:“爷。” “你先退下。”沈晏的声音淡得听不出情绪。 惊蛰下意识看向凌曦,有些无措。 凌曦对她点了头:“去小厨房,重新热一壶茶,再备几样点心来。” “是。”惊蛰低头退了出去,还体贴地为他们掩上了门。 暖阁内,瞬间只剩两人。 凌曦起身迎上去,替他解下沾了寒气的大氅。 “衙门的事了了?” “还未。”沈晏摇头,任由她动作。 自打进门,他的目光就牢牢钉在她身上。 她换了新的唇脂,娇艳欲滴。 身也换了清淡的梅香。 很好闻。 他忽然上前一步,长臂一伸,掐住她的腰。 凌曦再回神,人已经坐在了黑檀木的长桌上。 账本散了一地。 “你做什么?!” 凌曦惊呼,双手下意识抵住他坚实的肩膀,不让他再靠近分毫。 男人低沉的笑声,自胸腔震出。 他没再进逼,反而执起她抵在自己肩头的手,低头,在那微凉的手背上印下一个吻。 “嘘。” “凌曦,我想拜托你几件事。” 他的眸色深沉如夜,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第376章 没有官府文印,作不得数 “嗯?”凌曦微微歪了头,一脸茫然。 拜托她? 凌曦觉得有些荒唐。 沈晏的事,何时轮到她来帮忙? 再说,她能帮得上忙吗? 可他神色郑重,眸光沉沉,不像在说笑。 “你说。”凌曦压下心头那点惊疑,“若我能做到。” 沈晏勾了勾唇:“你定能做到。” 他声线压得很低:“父亲前几日已离京治水。” “我不在的这些日子,望你能不计前嫌,多去瞧瞧祖母。”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她老人家安康即是,不用多陪。” 不在? 凌曦脑中警铃大作,瞬间抓住重点。 “你要去哪儿?” 可他什么也没解释,只对她点了下头。 那沉稳的姿态,反而让凌曦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你可是不方便说?” 他没有回答,只是期盼着望着她。 沈老夫人没为难过自己,这点小事,确实不算什么。 “好。”凌曦应道,“此事不难。” 见她应了,沈晏紧绷的下颌才微微软化。 他松了口气,却又立刻叮嘱。 “这段时日,你莫宿在外头。” 凌曦一怔。 “若是要外宿,”他语气加重,“只能宿在沈府与镇国公府。” “其他地方,莫去。” 凌曦心头一跳,这些话不对劲。 “若是外出,”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定要官青陪着。” “不要离开他的视线一步。” 凌曦耐心彻底告罄,眼中全是压不住的惊疑:“沈晏!” “你到底要去哪里?!” 他依旧不答。 只是伸手,径直解下腰间那枚一直贴身戴着的墨色玉佩。 不由分说塞进她手里,强迫她握紧。 触手生温,凌曦指尖却是冰凉。 他声线压得极低:“若是遇了什么事儿,不方便去寻他人相助,可寻麒麟商行的安老板。” 凌曦被他这番话砸得脑袋发懵。 这人……怎么像说像一去不回一般? 她追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可是与那军粮纵火案有关?!” 沈晏似有些意外,眸中竟漾开一丝笑意:“你知道军粮纵火案?” 他转念一想:“郡主说的?” 都什么时候了! 他还笑得出来?! 凌曦微微蹙眉,心头那股慌乱,竟被他这笑搅得有些摇摆。 看他这模样,又像是没什么大事儿似的…… 是她想多了? 沈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乌发。 动作温柔,带着安抚。 “等下无论发生何事,你都莫怕,顺着我的话说便是。” 他声线沉稳,像定海神针:“我已全安排妥当。” “你我之事——” 他的目光,忽然变得炙热而专注,深邃的眸子里,竟翻涌着一丝近乎乞求的情绪。 “待我回来再议,可好?” 凌曦心口一窒。 他眼里的情绪太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抿紧唇,过了好几息,才点了头,应了声“好”。 他喉结滚动,还想说些什么,门扉被叩响了三声。 官青的声音从外头传了出来:“人到了。” 沈晏眸光一凛,不等凌曦反应,他已然将她从桌案上稳稳抱了下来。 “捂住耳朵。”他命令道,声音又低又急。 “啊?” 凌曦脑中一片空白,茫然地望着他。 他凝视着她那双澄澈又无措的眸子,叹息一声,索性自己动手。 一只大手将她的头按向自己—— 几乎是同一瞬间,“哗啦——哐当!” 桌上的茶壶、杯盏,被他毫不留情地悉数扫落在地,摔得粉碎。 闷响隔着他的手掌传来,却依旧让凌曦浑身一颤。 耳边传来他贴近的、带着歉意的低语。 “对不住,还是吓到你了。” 凌曦还未从这突如其来的惊变中缓过神,便感到眼前一空。 他松开了她,退开数步,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 再抬眼时,他眼底的温柔与乞求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淬了冰的冷漠。 “既是如此,便全然如你意罢!” 哈? 凌曦一头雾水。 此时暖阁外传来一声惊慌的呼喊。 “等等,这里可是沈侍郎的府邸——” 是惊蛰。 下一瞬,便是一道冷硬的男声,蛮横地打断了她。 “寻的便是沈侍郎!” “大理寺办案,闲人退避!” 帘子“哗啦”一声被人从外头猛地掀开。 四五个身着官服的男人涌了进来,为首那人一身绯色,面容冷峻,正是大理寺卿武湛。 他们瞧见屋内心碎了一地的瓷片,和对峙的两人,不由得齐齐呆愣在原地。 武湛最先反应过来,他环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沈晏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探究的讥讽。 “沈大人,您这是……在玩哪一出啊?” 他身后,傅简堂紧跟着,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 他飞快地觑了沈晏一眼,满心焦灼。 也不知道他方才在外头拼死拖延的那些时辰够不够,沈晏有无完成想办的事。 沈晏却仿佛没看到他,只淡淡瞥向武湛。 “武大人来得不巧。” 他语气平静,指了指地上的狼藉,又看了一眼凌曦。 “您都瞧见了,本官正在处理家事。” 凌曦皱着眉,彻底懵了。 她的脑子乱成一团浆糊。 他方才还低声拜托她有空去瞧瞧沈老夫人,怎么眼下就—— 武湛唇角那抹讥讽愈发深了。 “沈大人的家事,本官无暇过问。” 他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话锋一转,锐利如刀。 “不过大理寺近来接了一桩命案,倒需要沈大人配合一二。” 命案? 凌曦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看向沈晏。 他怎么会跟命案扯上关系? 武湛从怀中抽出一份文书,递到沈晏面前。 沈晏垂眸,接过。 他看得极快,几乎是一目十行。 眉头却瞬间紧紧皱起,眸色沉如寒潭。 武湛见状,声音里透出一丝冷意:“马司吏一案,事关国之根本,兹事体大。” “所以,还请沈大人见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沈晏,最后落在了凌曦身上,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委屈您,与您的家眷一同去牢里住上几日罢!” 牢? 凌曦微微睁大了双眼。 什么意思? 她一个在现代连红灯都闯的守法公民,居然要进古代的监狱?! 她还没从这巨大的冲击里回过神来,武湛已不耐地挥了挥手。 “来人!” “凡沈晏名下所有宅田、私产,尽数查封!待水落石出后再行归还!” “是!” 他身后一名侍卫立刻应声,竟是径直朝着凌曦这边走来,伸手便要抓她! “谁敢碰她!”沈晏一声冷喝。 那侍卫的动作顿时僵住。 武湛饶有兴味地看过去,目光在凌曦那张惊魂未定的脸上转了一圈。 “怎么?” 他轻笑,话里满是挑衅。 “沈大人这是……怜惜您的如花美眷了?” “无妨。”武湛拖长了语调,眼神阴冷。 “本官,定会为她寻一处‘干净’之地。”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喊:“爷!”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沈晏的心腹澄心冲进来。 双手之上,捧着一个紫檀木匣:“您要的东西,拿来了!” 沈晏神色未动,只朝武湛抬了下巴。 澄心会意,立刻几步上前,将匣子呈到武湛面前。 武湛眯起眼,一丝警惕划过:“这是何物?” 沈晏声线冷冽:“打开便知。” 武湛冷哼一声,伸手挑开匣子上的铜扣。 匣内,静静躺着一卷素白文卷。 他狐疑地展开。 “放妾书”三个墨字,印入眼。 文卷右下角,正是沈晏的私印! 武湛的瞳孔骤然一缩,随即,唇角勾起一抹更为刻薄的讥笑。 “呵。” 他将那纸文书拎在指尖,对着沈晏晃了晃。 “沈大人以为,区区一纸放妾书,便能让你这美妾逃脱牢狱之灾?” “这上头没有官府文印,作不得数!” 话毕,他手腕一抖,那文书便被扔回了匣中。 第377章 臭男人的东西占地方 凌曦看向那个面沉如水的男人。 “你——”喉咙里只挤出这一个字,后面的话全堵在了胸口。 他居然早就备好了放妾书? 是为了今日这一出,特意为她准备的脱身之计? 沈晏不着痕迹地向傅简堂递了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 “哎,武大人,武大人,您这是何必呢。” 一直缩在后头默不作声的傅简堂,满脸堆笑地挤上前来。 “武大人,您有所不知啊。” 傅简堂压低了声音:“这位可不是什么普通的美妾。” 武湛眉心一拧,不耐烦道:“她是谁都一样,与沈晏有牵扯,就得跟本官走一趟!” “哎,不一样,不一样。”傅简堂连连摆手。 “这位,是当今圣上亲口御封的,明宜县主。” “明宜县主?”武湛眯了眼,好像在哪听过。 “就是那位,一口气捐了两座铁矿,解了我朝缺铁矿久矣的境况。”傅简堂悠悠道。 “镇国郡主和长安公主是她闺中密友,手帕之交。” 傅简堂每说一句,武湛的脸色便沉一分。 “哦对了,还有靖远王府那位老太君,更是把咱们这位县主当亲孙女疼呢!” 说到最后,武湛的脸已经黑如锅底。 傅简堂这才话锋一转,拍了拍武湛的胳膊,语重心长。 “大理寺今日来押子安,那是职责所在,名正言顺。” “可明宜县主……不过一介女流,又是平民出身,如今有皇恩浩荡加身……” 他凑得更近了些,几乎是贴着武湛的耳朵。 “得饶人处且饶人,为个女人,给自己平添这么多惹不起的麻烦,您觉得呢?嗯?” 武湛的眼角狠狠一抽。 他差些忘了眼前这个女人的身份。 一个能为大祁捐出两座铁矿山的,会是通敌叛国的北国奸细? 这话说出去,狗都不信! 他几乎能想象到,若是真把人抓了,明日早朝,那些护犊子的武将勋贵,能用奏折和唾沫星子把他活活淹死! 罢了! 一个女人而已,不值得冒这个风险! “哼!”武湛猛地一甩袖袍,算是找了个台阶下。 “至于凌县主,今起不得离京,若查到与此事有关,本官再来拿人!” 他的目光冷冷地钉在凌曦身上。 “不过,凌县主。” 他刻意加重了“县主”二字,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甘和警告。 “此宅乃沈侍郎名下,在水落石出前,需得查封。” 武湛下巴微抬,官威十足:“还得请县主收拾细软,另觅居所。” 凌曦闻言,眉心一蹙。 移居它处? 倒也无妨。 她之前为凌氏夫妇置办的那处宅院,正好还空着。 只是…… 她心念电转,总觉得哪里不对。 眼前这武湛的说辞,实在奇怪。 若沈晏当真是主犯,那将他名下宅田私产暂时收缴,也属应当。 可他方才那话,分明是尚未定罪,为何要先行查封宅邸? 这不是办案,倒像是抄家。 她下意识想开口质问。 可沈晏那些交待的话犹在耳边。 凌曦攥了攥藏在袖中的手。 沈晏此举,分明是要将她彻底从这摊浑水里摘出去。 此刻定不能与武湛唱反调。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应声。 “谁说此宅,是爷名下的?”澄心反问。 武湛微微一愣,目光扫向他。 澄心朝那放妾书扬了扬下巴。 “那上头写得分明,‘念凌氏出身清贫,顾念旧情,特将名下此宅与仆从,俱移至凌氏名下’。” 澄心说罢,又贴心地从匣中取出第二张纸。 那是一张地契。 “此乃官府地契,白纸黑字,写的可是凌县主的大名。” 澄心将地契凑近武湛,指着上头鲜红的印信。 凌曦瞬间睁大了双眼,猛地扭头看向沈晏。 他何时办的这事儿? 她怎么半点不知! 武湛的嘴唇狠狠抽了一下,脸色铁青。 他死死盯着沈晏,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沈侍郎,真是深谋远虑,早就料到今日这一遭了?” 这话,已是赤裸裸的指控。 沈晏却浑不在意,只淡淡瞥他一眼,目光最终落在凌曦身上,语气竟柔和下来。 “这宅子一草一木,皆是她亲手布置。” “离了我,她在这京中也没个像样的去处。” 他轻笑一声:“身为男子,多体谅些,多给女人些安身立命的东西,总是应当。” 沈晏抬眸,闲闲地看向面色阴沉的武湛。 “小武大人,你说是不是?” 他被噎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还能怎么说? 这放妾书,他尚能狡辩是沈晏为脱罪临时起意。 可那官府地契…… 上面的落款日子,赫然是一个月前! 一个月前,这宅子便已移至凌氏名下! 这说明,放妾一事,沈晏恐怕也早有决断,只是今日才真正拿出来。 可这宅子…… 武湛身后,一名随从上前一步:“大人,此宅毕竟是沈侍郎常居之所。” “若是夹层暗格中,藏有与案情相关的证物,又当如何?” 这话给了武湛一个台阶,他阴沉的目光立刻锁定了凌曦。 “你们可以搜。”凌曦淡淡开口。 傅简堂猛地看向她。 她在说什么胡话! 若是这些人中有细作,将罪证故意在搜寻过程中夹带进去呢? 凌曦缓缓走到一旁的圈椅旁,从容坐下。 “惊蛰。”她轻唤一声。 “奴婢在。” “将沈侍郎留在这宅子里的东西,尽数装箱打包。” 凌曦端起手边的茶盏,吹了吹浮沫。 “一件不留,全都送到大理寺去。” 她抬眼,目光清冷地扫过武湛和他身后的一众衙役。 “各位大人,可以慢慢找。” 那名随从被她这轻飘飘的态度气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脱口而出。 “放肆!我等奉命办案,不是来——” “不是什么?” 凌曦眼皮都未抬一下,指尖轻轻划过温热的茶盏杯沿。 她眯了眯眼:“你们一无凭据,二无公文。” “单凭臆想,便要搜查本县主的私宅?” 本县主三个字,她咬得极慢,极重。 武湛脸色骤变。 那随从气焰顿时矮了半截,却仍强撑着:“沈侍郎是疑犯,此宅……” “你搜他的呀,干嘛搜我的……”凌曦打断他。 “你今日若是搜了,明日本县主就敢去让秦老太君陪着一同去敲登闻鼓!” “还是说,”她话锋一转,“大理寺的文书上,写明了要搜查的是明宜县主的宅邸?” “……倒是无。”那随从喉咙一哽。 “那不就行了。”凌曦忽然笑了起来,怡然自得。 “沈晏他宗族除名,沈家的钱财愣是一个子都没带过来……” “放在这宅子里的,不过是些文房四宝、野书烂藉。” “反正这臭男人的东西留着也占地方,送你们了。” 她懒洋洋地摆摆手,一副慷慨至极的模样。 “不客气。” 第378章 大理寺,不收破烂 那笑容,如三月春花,乍然绽放,晃得人眼晕。 几个年轻衙役竟看得有些呆了。 直到被身旁的同僚用胳膊肘狠狠一捅,才猛地回过神来,脸上火辣辣的。 武湛的脸黑如锅底。 这话说的,好像他们大理寺是什么收破烂的地方! 沈晏微微勾起了唇。 他都未曾料到此节。 如此一来,何为他的东西,何为她的私产,皆由凌曦一人说了算。 主动权,竟这般轻巧回到了她手上。 另一边,傅简堂恍然大悟,满脸痛心疾首,指着凌曦的鼻子。 “好你个无情无义的女子!” “子安素日待你不薄,老话讲,一日夫妻百日恩!你竟半点旧情不念!” 傅简堂捶胸顿足,一副被气得不轻的模样。 “亏得我方才还为你说话!真是瞎了眼!” 他话锋一转,对着武湛拱火,还不忘推了他一把催促:“小武大人,不必给傅某面子!” “快!快将此等薄情女子一并抓入大牢,让她也吃吃苦头!” 武湛被他推得一个趔趄,眉心狠狠一跳,眼底闪过一丝不耐。 这都叫什么事! 正在此时,惊蛰走了进来,屈膝一福,声线平稳。 “主子,沈侍郎留下的东西,都已整在外头了。” 武湛面沉似水,朝身后随从使了个眼色。 那随从会意,快步而出。 暖阁中一时死寂。 傅简堂也不再叫嚷。 不多时,那随从急匆匆折返,俯身在武湛耳边一阵嘀咕。 肉眼可见的,武湛的眼底,寸寸结了冰。 他心头雪亮。 今日这宅子,这宅子的主人,怕是都动不了了。 他一双鹰目倏地盯住凌曦:“县主这番作派,倒不像寻常百姓家能将养出来的。” 凌曦一双清亮的眸子弯成了月牙:“武大人说笑了。” “本县主常有幸跟在秦老太君等贵人身边。” 她顿了顿,语气轻巧。 “这人便是再蠢笨,耳濡目染,总得学会一些皮毛。” “否则传出去,岂不让人道几位贵人识人不清?” 这话说的妙。 既没直接反驳,又将跺跺脚京城都要抖三抖的秦老太君抬了出来。 武湛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看似温顺无害的女子,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那本官,便祝县主能一直跟在几位贵人身边。” 这话里既是威胁,也是警示。 没了贵人庇护,她凌曦算个什么东西! 凌曦面上却波澜不惊。 目的达成便好。 就是要让武湛知道,这宅子,她凌曦说了算! 武湛一张脸黑如锅底。 他将那木匣子一丢,冷然转身。 “我们走!” 声音淬了冰,砸在地上都能裂开几道缝。 凌曦却笑了,眉眼弯弯:“小武大人,慢走。” “莫忘将外头那几个箱子一并捎上。” 武湛脚步一顿,背影僵直。 他没回头,只从齿缝里迸出几个字:“大理寺,不收破烂!” 话音未落,他已大步迈出暖阁。 沈晏被衙役“请”着往外走,临走前侧眸看了她一眼。 什么也没说。 凌曦迎上她的目光,眨了眼。 暖阁,终于又恢复了宁静。 空气里紧绷的弦骤然松弛。 惊蛰轻轻舒了口气,上前一步:“主子,您没事吧?” 凌曦将手中的茶放下,摇了头。 惊蛰唤了小丫鬟进来清扫地上打碎的茶壶茶杯。 小丫鬟方走,帘子一挑。 方才跟着武湛一行离开的傅简堂,竟去而复返。 他自顾自走到桌边,抓起茶壶,一连干了三杯,才长舒一口浊气。 “傅大人,这究竟是……”凌曦不明白。 “说来话长!”傅简堂抹了把嘴,将茶杯重重一放,声音里满是烦躁。 “你先告诉我,方才子安跟你说了些什么?” 这倒是没什么不能说的,她心想。 傅简堂是沈晏最忠实的朋友,没有之一。 沈晏死时,他痛不欲生,当即认了沈老夫人为干祖母,沈晏父母为干爹干娘。 他从沈家旁支里寻了能干的子弟,倾尽全力扶持。 甚至,最后亲自为沈老夫人披麻戴孝,守灵送终…… 凌曦将沈晏交待的事说尽数倾出:“我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此事,怕是早有安排。” 傅简堂点头,烦躁地抓了把头发。 子安若有准备,定是万全之策。 可那张放妾书又是怎么回事! 连官府的文印都没过,那就是一张废纸! 若非他灵机一动,凌曦还能安生地坐在这儿? 傅简堂目光落回凌曦身上。 不过这女人…… 倒是让他刮目相看。 武湛那条疯狗,出了名的不讲情面,等闲的皇亲国戚都不放在眼里。 三岁小儿见了都得吓得尿裤子。 可凌曦呢? 她居然还敢当面顶撞他,一字一句,寸步不让。 傅简堂的喉结滚了滚。 虽说她现在是明宜县主…… 可一个县主,对上大理寺卿。 这头衔,实在有些不够看。 凌曦是与长安公主、秦老太君走得近。 可那些情分,在这种通敌叛国的大案面前,又能用到几分? 他看一眼惊蛰,尔后又垂下了目光。 凌曦何等玲珑心思,瞬间会意。 她侧过头:“惊蛰,去备些新茶和点心来。” “是。”惊蛰福了福身,快步退下,顺手将门轻轻带上。 屋内只余二人。 傅简堂这才站起身,毫不客气地坐到凌曦旁边的木椅上。 压低了声音,几乎是气音:“事关北国细作。” 凌曦瞳孔微缩。 “这不是你一个妇道人家能掺和的。” 傅简堂劝道:“子安将你摘了出来,你别自己再趟进去。” “此事有我,你只需将子安交代好的做到即可。” 他言尽于此,起身理了理衣袍。 “你安心,我会派京兆府的人着便衣在附近巡查。” 凌曦起身,对着他一礼:“多谢傅大人。” 傅简堂对她一点头,算是回礼,尔后大步流星地离开,不带半分拖沓。 门扉轻响,屋内复又归于沉寂。 凌曦走到桌边,指尖捻起那张放妾书,上上下下,逐字逐句,看了足足好几遍。 字迹风骨佳俱,一如其人。 尔后,她将那纸又仔仔细细叠好,郑重地放回匣子里。 “吱呀——” 惊蛰端着茶点步入。 凌曦将匣子合上,递给她:“将这匣子收好。” 惊蛰有些不解,迟疑道:“主子,这放妾书都未曾送去官府验印……” 它现在,就是一张废纸。 “我知道。”凌曦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等他回来,我自会让他去盖印。” 她顿了顿,补上一句:“这份写得挺好,省得日后麻烦,再费神写了。” 惊蛰一噎,不是很懂自家主子的心思。 凌曦却不再看她,转身走向门外,声音清冷。 “备马车。” “我要去趟沈府。” 既是应了他的,自然得做到! 惊蛰心头一跳,随即赶紧垂首应下。 …… 作话:不出意外下月完结。 第379章 不应,再叩沈氏门 沈府,天色晦暗,一如人心。 前脚,大理寺的人刚把沈晏从府中带走。 后脚,这消息便如插了翅膀,飞遍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 天子震怒,彻查通敌大案。 连圣上、太子跟前的左膀右臂,说带走就带走,没有半分情面。 一时间,京中人人自危。 各路官员府邸皆大门紧闭,审视自周,生怕沾上一点干系。 往日清冷沈府,此刻更是罗雀全无,连只野猫都绕道走。 府内,死寂一片。 佛堂,沈老夫人跪在蒲团上,手中一串碧玉佛珠捻得飞快。 香炉里青烟袅袅,却驱不散她眉宇间的阴翳沉沉。 金嬷嬷碎步入内,垂首立于一旁。 良久,佛珠停转。 “说。” 一个字,冷得像冰。 金嬷嬷心头一颤,愈发恭敬。 “老夫人,秦氏来了,正在府门外候着呢。” 沈老夫人缓缓睁开眼,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精光锐利如刀。 “她来做什么?” 金嬷嬷垂下眼帘,声音低微。 “好歹是少爷的亲生母亲,想来……也是希望能探听一些少爷的消息罢了。” 沈老夫人重新闭上眼:“子安已非沈家人。” “秦氏,亦非。” 老夫人的声音平静无波,不带半分暖意。 “叫她回去罢。” 金嬷嬷低下头:“是。” 府门外,寒风如刀,刮在人脸上生疼。 秦氏一身云锦苏绣的厚裘,在这萧瑟天气里,本该是暖的。 可她那张保养得宜的脸,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不可能!” 她声音陡然尖利,划破了长街的死寂。 “老夫人……她怎会不愿见我!” 秦氏死死盯着面前的金嬷嬷,像是要从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剜出一丝转圜的余地。 “金嬷嬷,你定是没有向老夫人说明我的来意!子安是她的亲孙!” 她身侧的王嬷嬷也是一脸焦急,声音都带了哭腔: “是啊金嬷嬷,夫人只是担心少爷,您再进去通传一声吧!” 金嬷嬷眼皮都未曾抬一下:“这是老夫人的意思。” “少爷已非沈氏后,您亦非沈氏妇。” “不应,再叩沈氏门。” 这话轰然砸在秦氏心上。 她猛地睁大眼,全是惊愕与不解。 “什么……意思?” 沈老夫人,当真如此绝情? 连沈家唯一的嫡孙血脉,她都不要了么! 秦氏身子一晃,踉跄着向后退了两大步,脚跟正好磕在台阶的石沿上。 “夫人!” 王嬷嬷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死死扶住,这才免于跌落。 金嬷嬷道:“如今形势未明,还请夫人莫要自乱阵脚。” “什么叫未明,什么自乱阵脚!那可是杀头诛九族的大罪啊!”秦氏拍着胸口道。 此时不应多方周旋,更待何时? “子安虽不在沈家宗谱上,可身上流的是沈氏血脉……” “难不成,老夫人都不认了吗?!” 金嬷嬷沉默。 秦氏目光空洞地望着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 忽然,她笑了起来。 “呵……呵呵……” “好!好一个捻珠念佛的沈老夫人!” 秦氏猛地止住笑,眼神怨毒:“我看她那佛,是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沈家就子安这么一个嫡长孙!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倒要瞧瞧!” “瞧瞧她是否还如今日一般,能安稳端坐高堂!” 话音刚落,一阵车轮碾过青石的辚辚声由远及近。 又一辆马车,在沈府门前缓缓停下。 秦氏下意识拧眉望去。 车帘掀开,先行下车的是个丫鬟。 那张脸上,一道狰狞的疤痕分外刺眼。 惊蛰。 秦氏瞳孔骤然一缩,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 就是她! 那个贱人! 若不是那个女人,沈家何至于分崩离析。 子安何至于被逐出宗谱。 她又何至于一纸和离,被赶出沈家! 沈瀚和那老虔婆,又怎会对子安的处境视若无睹? 一切,都是拜那个贱人所赐。 恨意翻涌间,马车里的人终于动了。 一只素手掀开车帘,一道身影徐徐步下。 来人披着一件滚着雪白兔毛边的披风,风帽下,是锦衣华服,流光溢彩。 秦氏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 子安都被关进了大理寺,生死未卜! 她倒好,穿得这般光鲜亮丽,招人笑话。 那人微微侧头,鬓边一支珍珠流苏钗轻轻摇曳,晃得秦氏眼晕。 脸上还覆着一层薄纱。 秦氏冷笑一声,满眼鄙夷。 不过空有县主虚衔罢了。 还装什么清高清贵,还要什么脸面! 凌曦的目光在秦氏身上一转便移开。 秦氏心头积压的怨气与怒火,在这一刻尽数引爆。 儿子生死未卜,老虔婆闭门不见,如今连这个贱人也敢给她脸色看! “贱人!” “不在子安身边伺候着,在外头招摇!” “还趁乱让子安写下放妾书,你这个贱人!” 一语一话之间,竟将沈晏的归因全然安到了凌曦的头上。 秦氏厉喝一声,提着裙摆就冲了上去,扬手便要扇向那张覆着薄纱的脸! 风声未至。 铮—— 一声清越的剑鸣响起。 秦氏高扬的手僵在半空。 鬓边一凉。 啪嗒,啪嗒。 几粒翠色的珠子,从她耳畔滚落,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四散弹开。 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剑,正稳稳横在她颈侧,剑锋离皮肉不过分毫许。 秦氏眼珠僵硬地转动,顺着剑身看去,一个面无表情的青衣护卫不知何时已立在她的身后。 “秦夫人,可要小心些。” 凌曦的声音从薄纱后传来,清清冷冷,不带一丝温度。 “侍卫的剑,不长眼。” 她说完,只轻飘飘瞥了秦氏一眼,再不多言。 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跳梁小丑。 她提步,径直越过僵立的秦氏,走向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 官青手腕一转,长剑还鞘,跟了上去。 剑离脖颈,秦氏紧绷的身子才猛地一软。 脸色煞白。 “夫人!” 王嬷嬷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死死扶住她。 金嬷嬷对着凌曦微微福身,声音平板无波: “少爷既已写了放妾书,凌县主便与沈家再无瓜葛,请回罢。” 话音落地,字字清晰,是在逐客。 凌曦薄纱后的唇角,轻轻一勾。 “本县主今日登门,是来观山院取回些漏下的私人物什,与沈家可不相干。” 金嬷嬷眼皮缓缓抬起,似想看穿她的真假。 凌曦迎着她的目光,声音更冷了些:“那些,可是圣上亲赐之物。” “若是磕了碰了,总归不好。” 这话,是提醒,也是威胁。 一旁的秦氏刚缓过气:“笑话!” “我嫁入沈府二十几载,老夫人都未瞧旧情放我入内!” “你一个妾,还妄——” 最后一个“想”字,被生生卡在喉咙里。 只见金嬷嬷侧过身,对着门内沉声吩咐。 “开门。” “请明宜县主入府。” “她能入,凭什么我不行!”秦氏红了眼,扑上前去。 第380章 你当大理寺是什么地方?! “开门!给我开门!” “你们这群狗奴才!” 回应秦氏的,是闭合的门板。 凌曦步履平稳。 金嬷嬷一言不发,安静跟在她身后,像个影子。 穿过抄手游廊,金嬷嬷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板:“县主,这可不是去观山院的路。” 凌曦唇角那抹弧度,更深了些。 这个金嬷嬷,真有意思。 老夫人若真铁了心不见客,她今天搬出天王老子来,也别想踏进这门。 什么观山院里还留着圣上御赐之物,一听就是个由头,一句场面话。 她眼下走的,分明是通往老夫人所居顺安堂的路。 金嬷嬷若真想拦,又岂会只跟在她身后提点一句? 随便叫上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管事,往这路上一堵,她还能硬闯不成? 凌曦脚步未停。 她在这沈家,也住了近一年。 对于这位老夫人,自认有几分了解。 沈老夫人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除了些躲不开的宴席喜事,从不与朝中各家走动。 这并非清高,而是大智慧,让沈家少了许多闲言碎语。 都说老夫人唯一的兴致是礼佛。 白马寺的门槛,快被她踏平了。 可她求的,不是儿子康健,孙儿高升。 她求的,是大恒风调雨顺,是沈家长盛安宁。 心,广着。 这位老夫人,能处置了自小带大的席秋娘,也能点头让儿子儿媳和离。 更能为了沈晏一句话,舍出沈家三成祖产,将孙子从族谱上彻底划去,断了白冰瑶进沈家门的念想。 从根儿上说,她和秦老太君,本就是一类人。 只护着自己看重的东西。 今日,沈老夫人将秦氏关在门外,看似无情,实则是在保护。 可惜,秦氏看不透。 被怒火与惊惧冲昏了头,只怕还以为是婆母冷血。 思及此,凌曦的脚步,恰好停在顺安堂的佛堂外。 空气里满是檀香的清苦味道。 金嬷嬷上前一步:“老夫人,凌县主来了。” 屋内,唯有捻动佛珠的细微声响,不疾不徐。 “来此何为?”沈老夫人语气客气又疏离。 凌曦道:“公子在被大理寺带走前,交待过我。” 她不卑不亢,只陈述事实。 “嘱我得空,便来沈府瞧瞧您。” “您安康便好。” 凌曦说完,微微福身,姿态恭敬却无丝毫谄媚。 “老夫人多保重,凌曦告辞。” 说罢,她转身便要走,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金嬷嬷眼中掠过一丝惊诧。 她就这么走了? 连多余的一句寒暄都没有? “既然来了,喝杯茶再走。” 沈老夫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比方才似乎多了些什么。 金嬷嬷引着凌曦去了内室。 檀香更浓。 金嬷嬷奉上茶,便垂首退到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沈老夫人端起茶盏,却没有喝。 她只是用杯盖,一下下,轻轻撇着浮沫。 “子安既已写了放妾书,你便不应再踏进沈家门。” 凌曦闻言,反而笑了。 “老夫人,放妾书上未盖官府印信。” “按大恒律例,算不得数。” 沈老夫人道:“无印信又如何?” “以你和镇国郡主、长安公主的交情……当真办不到?” 凌曦唇角勾,不辩驳,也不否认。 “老夫人说的是。” 声音清冽,如碎冰撞玉。 既答应了沈晏,便无毁约之理…… 放妾书,定要待他回来后,亲自拿去官府盖印才是。 沈老夫人抬眼,定定看着凌曦,眸光深沉。 “我虽不知子安为何会卷入北国奸佞一案。” “但这孩子自幼便是个有主意的。” “他不会无缘无故立于危墙之下。” 说到这,老夫人的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笃定。 “我信他。” 这三个字,掷地有声。 凌曦眼睫微动。 沈老夫人看着凌曦,目光沉沉:“你既还是沈氏妇,便听我一句。” “莫要搅进这浑水里。” “老夫人,我省得。”凌曦垂眸,敛去眼中所有情绪。 沈晏说过,他已全然安排妥当。 便定有后招。 只是她,还未猜到。 “老夫人。”凌曦轻呷了一口茶道,“我打算带些衣裳被褥与吃食,去一趟大理寺。” 冬日牢中阴寒,总要有些准备。 “您可有话转告公子?” 沈老夫人目光中尽是赞许。 秦氏只知哭闹,她却已想着为狱中人打点。 “想得周全。”老夫人轻轻颔首,随即又皱起眉。 “大理寺不会轻易放你进去。” “大理寺不放我进去,不代表不会放旁人进去。”凌曦唇角勾起,“您就别管了。” 老夫人说了一两句,无非是家中安好,让沈晏安心保重的话。 她轻声复述了一遍:“老夫人放心,定带到。” 凌曦起身,金嬷嬷连忙上前一步:“县主,老奴送您。” 她抬手轻按:“必了,沈府的路,我熟得很。” 转身离开,惊蛰与官青紧随其后。 金嬷嬷扶着沈老夫人去往佛堂那儿走。 金嬷嬷长叹一口气:“县主对少爷,当真是情根深种。” “我瞧着,未必。”沈老夫人缓缓道。 金嬷嬷愣住:“您的意思是……县主在赌?” “赌少爷能安然无恙地回来,那封文书便永无用处?” “她便能名正言顺的成为少爷正妻。” “倘若少爷被问罪诛连……她便会立刻去求公主盖了那官印,保全自身?” “她就不怕这般做,被天下人戳着脊梁骨唾骂薄情寡义吗!” 沈老夫人轻轻拍了拍金嬷嬷的手背。 “不能这般想她。” 老夫人声音苍老:“君子死节,佳人守贞,自古以来,世人皆将此奉为圭臬。” “可在我看来,大厦将倾,独木难支,蝼蚁殉葬,何其愚昧!” “沈家,不缺为世族气节赴死之人。” 老夫人转动着佛珠,语调平淡:“人活世上皆有难处,她有爹娘亲友要顾,真到了那一刻……不怪她。” 金嬷嬷却打抱不平:“可少爷为县主做了那么多——” “那都是子安自愿的。”沈老夫人打断了她的话。 “给的,也都是他有的,有何难?” “金子、银子、私宅田产……沈家多的是,不稀奇。”沈老夫人摆了手。 “凌曦也是一样。” “子安入狱,她能做什么?” 金嬷嬷沉默着扶沈老夫人入了佛堂。 沈老夫人叹道:“顶着个县主的空名头,无权无势……” “眼下没有雪上添霜,没有立刻与子安撇清干系,竟还愿意依着子安的意思,来看我这个老太婆。” “这,已是仁至义尽了。” “生在尘世,皆为凡人……不能再要求旁人更多。” …… 大理寺,天光晦暗。 武湛看着眼前桌上那堆大大小小的东西,眼皮突突直跳。 这都是什么玩意儿! “凌县主这是……搬家?” 他声音干涩,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凌曦一身素衣,立在堂下:“小武大人说笑,这些是日常必备之物。” 说笑? 武湛气笑了,发出一声冷哼。 他握着腰间佩剑的剑柄,一下一下,极不耐烦地敲着桌上的东西。 这床厚实的被褥,他尚能理解。 这文房四宝,也能理解。 几本书卷,也行…… 他剑柄一转,重重磕在一个青釉长颈瓶上,发出“咚”一声闷响。 “可这花瓶?” “这字画?” “还有这整套的玉石围棋……” 武湛猛地抬眼,视线如刀,直直扎向凌曦。 “你当大理寺是什么地方?!” 第381章 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武湛的怒喝在大理寺阴冷的大堂里回荡。 凌曦眼皮都没抬一下:“小武大人息怒。” 她声音清清淡淡。 “这些东西,本就是先前收拾出来,想让您带回查验的。” “您说,这些是破烂货……本应丢了才是,可万一里头有您要的线索……那不是添乱了嘛。” 武湛的脸黑如锅底。 凌曦这话说得也没错,可这些杂物堆在大理寺也不是个事儿。 “先全搬回去!” 凌曦幽幽:“我如今毕竟已与沈侍郎分开,宅中怎好再留他的东西?” “若被有心人瞧见,指不定又要生出什么误会,说我与沈侍郎藕断丝连,牵扯不清。” 武湛皱了眉:“那便全扔了!” “不能扔!可不能再扔了!”来人一身绯色官袍,正是傅简堂。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桌前,心疼地抚过那套玉石围棋,又摸了摸那幅被卷起的字画。 “这些可都子安的贴身之物!” 傅简堂急得直跳脚,扭头看向武湛,满脸都是控诉。 “子安若知道他这些宝贝被当成破烂,非得从牢里跳出来跟你拼命!” 凌曦看了他一眼。 这后半句,未免有些夸张。 沈晏那性子,可做不出从牢里跳出来拼命的事。 傅简堂却浑不在意,大袖一挥,颇有几分豪气。 “这些带不进去的,晚些我派府上小厮过来取。” 他指了指那堆被褥衣物。 “这些总能带进去罢?” 武湛太阳穴突突直跳,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澄心立刻抱起被褥,抬步便要往里走。 “站住!” 武湛一声冷喝,将人拦下。 澄心皱眉:“你方才不是应允了?” 武湛面无表情,视线像两把冰刀子。 “东西可以进去,你不行。” “我来我来!”傅简堂赶忙示意澄心将东西放下。 自个儿一把将厚重的被褥揽进怀里。 凌曦提步,跟在他身后。 “你也不行。”武湛的身影如一堵墙,又挡在了她面前。 凌曦闻言,忽地哼笑一声:“若不是沈老夫人非要我转告沈侍郎几句话,你当本县主稀罕跑这一趟?” 武湛眉头拧得更紧:“什么话,本官可代为转告。” 凌曦瞥他一眼。 “小武大人莫不如陪着一起进去听听?” “老夫人千叮万嘱,定要本县主亲口带到。” 她懒懒抬眼,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 “本县主也很为难,若非看在她老人家腿脚不便,实在懒得走这一遭。” 武湛腮帮子绷得死紧。 半晌,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跟上他们。”这话是对着身旁的近侍说的。 凌曦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随即恢复了那副懒散淡漠的神情。 仿佛他同不同意,她都无所谓。 傅简堂抱着被褥,已率先往里走。 沉重的大门“吱呀”一声被狱卒拉开,一股浓重到化不开的气味瞬间扑面而来。 霉味、酸臭味、还有若有似无的血腥和腐朽气,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凌曦眉心一蹙,下意识抬起广袖掩住口鼻。 这地方,比她想象中还要糟。 甬道阴暗潮湿,两侧牢房里投来一道道不善的目光。 凌曦心头一阵恶寒,面上却依旧冷若冰霜,目不斜视地跟着狱卒前行。 沈晏的牢房在最里头。 相较于外面的污秽不堪,这里竟还算得上干净,至少地上铺着干爽的稻草,没有污水。 他正靠墙而坐,手里拿着根草梗,不知在想什么。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 看见凌曦时,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愕。 他站起身,走到栅栏前,眉头紧锁。 “你怎么来了?” “这里虫鼠横行,秽气逼人,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凌曦隔着木栅,静静看着他。 才过了一日,他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但那双眼眸依旧清亮,带着惯有的沉静。 不等她开口,沈晏又低声补了一句。 “回去之后,记得先沐浴熏香。” 凌曦挑眉,都这个时候了,还惦记着沐浴熏香? 一旁的傅简堂已抱着被褥,抬脚就要往里头的石床上放。 “等等!”凌曦不由睁大了眼,“你就这么铺上去?” 傅简堂动作一顿,满脸莫名,“不然呢?” 凌曦皱紧了眉,语气里透着一股压不住的嫌弃,“先去打盆水,把这石床擦干净。” “四周围上撒些石灰,不然虫蚁都钻进被子里,还睡什么?” 傅简堂被她噎得一窒,撇了撇嘴,扭头就冲门外的狱卒道:“听见了没?还不快去!” 那狱卒没动,下意识看向武湛随行的侍从。 傅简堂顿时火了。 “看他做什么?” “我好歹也是京兆府尹,这点小事还使唤不动你了?” 那侍从面无表情,微微点了下头。 狱卒这才躬身领命,匆匆去了。 不多时,那狱卒便拎着一桶水回来,手里还捏着块看不出原色的抹布。 他把东西往牢里一放,看看傅简堂。 傅简堂眼一横:“没瞧见我抱着东西?还不快把石床抹了!” 狱卒只得认命上前,拿抹布蘸了水,擦拭起来。 牢内,沈晏幽深的眸子落在凌曦身上,抬脚便向她走了两步。 “你别过来!” 凌曦皱着鼻尖,小心翼翼挑了块还算干净的稻草落脚。 沈晏看着她那副避之不及的模样,眸底划过一丝笑意,又朝她走近几步。 凌曦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伸出手掌,做出一个停止的手势。 “站住……脏。” 沈晏脚步一顿,笑出声来:“好,我不过来。” 他那双眼就这么直勾勾盯着她,看得凌曦有些不自在,撇开脸。 “老夫人有话让我带给你。” “你去看祖母了?”沈晏尾音微扬。 他昨日交待的时候,也只是希望她偶尔帮自己顾及祖母,未想她竟后脚便去了沈家? “你别打岔。”凌曦微皱了眉。 武湛身边的人还盯着。 “好,你说。”沈晏唇角勾起,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凌曦将沈老夫人的话简要转述了一遍,无非是让他安心,府里一切安好,自个儿顾好自个儿。 “我在府门前还遇上了秦氏。” 她顿了顿,语气有些微妙。 “对你的事十分上心……瞧着精气神儿不错。” 沈晏听了,只淡淡点了下头。 “那便好。” 那双幽深的眸子依旧锁着她,仿佛要将她整个人看穿。 他忽然问:“你呢?” 凌曦一愣。 “昨夜睡得可好?” 他声音温润,像是在自家书房闲聊,而非身处这阴暗潮湿的大理寺牢中。 凌曦无奈,他到底清不清楚自己如今的处境! 昨天在武湛面前,两人还演了一出割袍断义、恨不得此生不复相见的戏码。 今儿个倒好,当着外人的面,他竟关心起她的睡眠来了? 第382章 莫被牵着走 凌曦的目光极快地从旁边那名随从脸上一扫而过,心头警铃大作。 她干巴巴地回了句:“与你无关。” 声线冷硬,不带一丝温度。 “老夫人的话既已带到,本县主的任务也算完成了。” 说罢,她提起裙摆,转身就要走。 “等等。” 沈晏不急不缓地开口,成功让她停住了脚步。 凌曦没有回头,只用背影对着他。 只听他缓缓道:“我这里也有几句话,想烦请县主代为转告祖母。” “告诉她,牢里被褥尚暖,不必挂心。” “让她按时用饭,别为我的事伤了身子。” 沈晏的声音不轻不重,恰好能让一旁的随从听个一清二楚。 那随从本竖着耳朵,听了几句,眉峰便不耐地皱起。 家长里短,鸡毛蒜皮。 他奉命来盯人,可不是来听这些废话的! 他不屑地冲狱卒使了个眼色,转身出了这污浊之地。 见人走了,傅简堂背脊一松,长长舒了口气。 他眼风一扫,见那狱卒还杵着,便从袖中摸出一小块碎银,不动声色塞了过去。 “去外面喝碗热茶,暖暖身子。” 狱卒眼睛一亮,连忙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 转眼间,这阴湿的牢房里,只剩下他们三人。 傅简堂哪里还顾得上凌曦,他几步上前,压低了声音,神情凝重。 “眼下的情况,对你颇为不利。” 沈晏却仿佛没听见,坐到一旁的矮桌边。 拎起破嘴的茶壶,往陶土杯里倒了些什么。 他,将茶杯推向傅简堂。 傅简堂也不客气,大剌剌往那儿一坐,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下一瞬,他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 “呸!这什么东西!” “又酸又涩,全是凉的!” 他怒火中烧:“武湛那小子,就给你喝这个?!” 沈晏端起自己的那杯,慢悠悠呷了一口,神色淡然。 “有喝就行。” 傅简堂一抹嘴,整个人往前倾,压着嗓子,语气焦灼。 “马司吏家中搜出的那些书信,近一半都指着你!” 他顿了顿,又投下一枚重磅。 “还有,大理寺新拿下的一个北国细作,说是你指使!” 站在门口的凌曦,心头猛地一沉。 这下,可真是不妙。 沈晏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听的是旁人的事。 “又如何?” 他声音平淡,不起波澜。 “书信非我亲笔,那细作的攀咬,单凭口供,定不了我的罪。” 傅简堂气得差点跳起来,一拍自己的大腿。 “如今是只有这些,可谁保得齐他们不会再找出新的!” 他急得口不择言,声音都变了调。 “你……你莫非真与北国有所勾连?” 话音未落,沈晏一道眼风扫过,冷得像淬了冰的刀子。 傅简堂瞬间噤声。 他讪讪地呵呵两声,自己找补。 “知道了,知道了,我不胡说。” “殿下本欲帮你说话,只是圣上正在气头上,这才下旨,将所有沾边的人都先押入大牢。” “晚些待气头过去,便会让你回府。” “无妨。” 沈晏呷了口茶。 他倒要看看,这盆脏水底下,究竟藏着多少魑魅魍魉。 “他们在扰乱视线……” “若你真的只盯着我,”沈晏抬眼,目光钉在他身上,锐利如鹰,“反而什么也查不到。” “跳出我的案子,莫被牵着走。” “费尽心机拉我下水,不是为了看戏。” “近日,定有大动作!” 傅简堂猛地一震:“你是说……” 他们不是要扳倒沈晏,而是要借沈晏这棵大树,遮住他们真正想做的事! 等他们自己露出马脚。 他们越是觉得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沈晏叛国上,行事便会越大胆。 凌曦皱了眉。 这个男人,身在局中,心却早已在局外,冷静地俯瞰着整个棋盘。 他哪里是束手待毙的猎物。 他分明是张开了网,等着猎物自投罗网的猎人。 也是。 他怎会任由旁人牵着鼻子走。 对方妄想用他这颗棋子扰乱朝局视线,却不知,他早已反客为主。 谁是猎人,谁是猎物,尚未可知。 …… 京城,另一处阴暗的石室里。 一个瘦小的孩童正捂着肚子,在冰冷的地上痛苦打滚。 冷汗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黏在惨白的小脸上。 “哥……哥……好疼……疼……” 一旁的余年看着弟弟的惨状,双眼赤红,心如刀绞。 他猛地转向首位上的人,“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 他磕得极猛极响,额头瞬间见了血。 “求您,求求您先给我解药!” 他声音嘶哑带着急切:“我发誓!我一定把那个荷包偷来!” 上首,一个面容阴鸷的男人正拿着一方白布,慢条斯理擦拭着手中的短刀。 刀锋森寒,映出他毫无波澜的眼。 对于余庆的痛嚎和余年的磕头,他充耳不闻。 直到那抹血色愈发刺眼,他才懒懒掀起眼皮。 “我早说过。”陈平声音平淡,“是你没用。” “是你废物。” 余年浑身一颤,辩解道:“那女子……她从未离开过沈府一步!小的实在没有法子啊!” 陈平轻嗤一声,将短刀收回鞘中。 “怪不得我。”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跪着的兄弟二人,眼神像在看两只蝼蚁。 “若我此刻心软,将解药给了你,那下回呢?” “下下回呢?” 他踱了两步,语带讥讽:“我的属下若是觉得,磕几个头、说几句软话,我就能心软……” 他顿住,俯身,声音阴冷如毒蛇。 “我还如何号令他们?” 下首,两边侍立的黑衣人纹丝不动。 陈平却忽地叹了口气,好似万般无奈:“我也想把解药给你。” “你弟弟在我这儿一日,我还得管他一顿饭。” 他撇撇嘴,一脸嫌弃。 “天天‘哥哥’长‘哥哥’短的,着实惹人烦……” 话音未落,他语气一转,带了些探究的玩味。 “对了。” “我听闻,你们俩,不是一个爹妈生的?” 余年猛地抬头,瞳孔骤缩。 陈平轻笑出声,那笑意不达眼底。 “他是你路上捡来的小要饭的,是也不是?” 余年浑身僵住,双手死死攥成了拳,指甲深陷掌心,却浑然不觉疼痛。 陈平看着他这副模样,愈发得意。 “你们俩,连自己爹娘是谁都不知道。” “你倒是机缘巧合,练就了一手偷鸡摸狗的好本事。” “却一直护着他,不让他沾染这行当……” 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像恶魔的私语。 “想让你弟弟,活得清清白白的,是吧?” 余年咬碎了牙关,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若早知有今日……我绝不会让他跟着我受这种苦!” “哈哈哈!” 陈平仰头大笑,笑声在石室里回荡,刺耳至极。 第383章 不过是疼上半个时辰 “受苦?”陈平猛地收住笑,俯视着余年。 “怎么会是受苦呢?” 他声音里充满了蛊惑。 “只要将那个荷包拿来,我许你们兄弟二人一张京城户帖。” “从此,你们便能堂堂正正在京城落脚。” “还可寻一门营生,安稳度日。” 安稳度日…… 这四个字像是有千钧重,狠狠砸在余年心上。 他缓缓抬头,一双熬得通红的眼,死死望向上首那人。 陈平正含笑看他。 那笑意亲和温煦,好似春风拂面。 仿佛那个让他弟弟疼得满地打滚、嘶声哭嚎的毒,根本不是出自他手。 余年磨了磨后槽牙,发出咯咯的声响。 日后的事,日后再谈! 眼下…… “可否,先给解药!”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陈平却只是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 “无妨。” 他声音轻飘飘的,却字字诛心。 “不过是疼上半个时辰。” “小孩子家家,熬一熬,很快就过去了。” 说完,他转身,踱步重回案后那张太师椅,施施然坐下。 “我话,就放在这儿。” 他靠着椅背,目光扫过底下所有人,声音陡然拔高,在石室中回荡。 “这间石室里的任何人!” “只要能将那个荷包拿回来……” “我方才的话,一样兑现!” 他顿了顿,嘴角的笑意愈发浓厚,充满了无尽的诱惑。 “只要我陈平给得起的,金银财宝,尽数可予!” 话音落下。 一瞬间,原本侍立两侧、纹丝不动的黑衣人,活了。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那一张张隐藏在阴影里的脸,尽是压抑不住的狂喜与贪婪。 人群之中,唯有一人,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冷笑。 嗤。 还金银财宝? 他撇了撇嘴。 旁人不知,他还能不知? 陈平若真有这通天本事,何至于找上余年这走小门小道的? 再说……那官青可不是什么寻常镖师。 蠢货才会去硬碰硬。 可……“荣华富贵”四个字,又像一只小手,在他心尖上挠。 他也想要。 男人的目光阴恻恻地一转,越过那些摩拳擦掌的同伴,落在了角落。 满地打滚的余庆,疼得小脸煞白,嘴唇都被咬出了血。 而他的哥哥,正护着他。 一道计谋,瞬间涌上心头。 呵。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低的、愉悦的轻笑。 荷包是死的,人可是活的。 与那煞星官青交手,不如…… 从这小东西身上下手,岂不省事? …… 沈氏新宅。 暖阁内,熏香袅袅。 “我都听说了!” “沈晏那个榆木疙瘩,好在是聪明了一回,还知道将你摘出来!” 谢昭昭一脸急色,抓着凌曦的手不放,眉心紧蹙。 “这通敌之事可大着呢!” “你一个人住我不放心,搬来镇国公府住罢!” 一旁的祁长安也在一旁猛地点头,表示赞同。 她怀里的小白猫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五指开了花儿,开始舔起毛来。 凌曦见她们这副模样,心中一暖,反手笑着拍了拍谢昭昭的手背。 “无妨的。”她的声音清凌凌的,“公子留了侍卫给我。” 谢昭昭回想起门外那个男子,看样子身手怕是在她之上。 “先不说公子没有通敌的动机。”凌曦继续道。 她眼眸清亮,不见一丝慌乱。 “单凭那封自裁认罪书,能有几分可信?” “若是人人都效仿,随意写上几句,便能将此人送入牢中,那这世道,可不就乱了套?” 谢昭昭一怔,细细想了想。 “唔……也是这个道理。” 凌曦垂下眼帘。 那日,大理寺的人气势汹汹冲进来时,沈晏分明不慌不忙。 甚至在牢中见他,也是一副不急不躁的姿态,悠闲得仿佛在自家后院。 说不准,他入狱一事,本就是故意的! 他想做局,引蛇出洞。 可……那条蛇,那真正通敌之人,到底是谁? 凌曦的指尖无意识地蜷起。 小说里,若说想要窃取机密,又处处针对沈晏的…… 只有贺明阁! 可他图什么? 他不是一心想要娶祁照月,攀附皇家这根高枝吗? 一边偷着机密,一边又想尚公主? 这怎么说得通? 偏偏那破小说里又没细写,贺明阁究竟指使原主偷了哪些文书…… 她懊恼地咬了咬下唇。 线索太少了。 下回去大牢里,倒是可以旁敲侧击,提示沈晏一二…… 可她手中无任何实据。 空口白牙的,沈晏会信吗? “喵……” 一声软糯的猫叫,将凌曦拽回。 她一低头,便对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只见岁岁不知何时已凑到她手边。 见她迟迟不理,急得伸出梅花小爪,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力道不重,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凌曦失笑,心底那点烦闷散去不少。 她伸手,挠了挠岁岁圆滚滚的下巴。 小猫舒服地眯起眼,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咕噜”声,尾巴尖惬意地一晃一晃。 “你怎么把岁岁抱回来了?”凌曦抬眼看向祁长安。 她有些意外。 “苏诺殿下那边,不是借它去镇鼠么?” 祁长安闻言,叹了口气:“近来京中不太平。” 她声音低了些许。 “会馆里人来人往,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怕它待在那儿,不安全。” 谢昭昭听完,眉毛一挑,话锋倏地转了。 “那你呢?你跟那苏诺殿下,到底怎么打算的?” 她凑近祁长安,一双杏眼写满了八卦与担忧。 “你老实说,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祁长安想了想,认真道:“喜欢倒也说不上。” 她的声音有些飘忽,视线落在虚空。 “只是……不讨厌。” 眼前浮现出一双惑人的紫眸。 “那双眼睛,很好看。” “可也危险得很!” 每当苏诺望向她时,她总觉得魂儿都要被那双紫眸给吸走。 谢昭昭闻言,了然地点了点头,神色凝重起来。 “我瞧那苏诺殿下,对你倒是颇为上心。” “如今祁氏皇族,待字闺中的公主可就你一个。” “你若真心不愿意……” 她压低声音。 “与他好好说道,说不准……” “不行。”祁长安想也不想,直接打断了她。 “如今北国对我大恒虎视眈眈,还在京中安插细作。” “与南洲的盟约,若不坚固,怕是难以为继。” 她苦笑一声。 “你说,还有什么,比两国结亲更为紧密?” 凌曦在一旁静静听着,心下了然。 古代,也不是没有将大臣嫡女认为义女,封为公主远嫁的例子。 可如今,那苏诺瞧上的是祁长安本人。 这人选,怕是…… 换不了了。 “啧。”谢昭昭不忿地咂了下嘴。 真憋屈。 “凭什么是大恒的公主和亲南洲?” “怎么不是他南洲的公主,嫁来我们大恒!” 凌曦挑眉看了她一眼:“南洲公主嫁来大恒?” “如今皇子之中,尚未议亲的可就只有太子殿下一人。” “你说,这南洲公主来了,是入陛下的后宫呢,还是……给太子做侧妃?” 她顿了顿,目光直直锁着谢昭昭。 “你可愿意?” “啊?”谢昭昭一愣,突然有些结巴起来,“与、与我何干?” 第384章 一同入宫,化成灰我都认得! 凌曦忽然凑了过去:“我怎么听说,皇后娘娘为太子择妃之事催得紧,可太子殿下却一直压着。” 她眨了眨眼:“你猜,是为了谁?” 谢昭昭的脸颊倏地一热,随即又撇了撇嘴,故作不屑。 “我志在边关,快意沙场。” “他太子再好,金尊玉贵,也给不了我想要的自由。” 暖阁内,气氛微微一沉。 祁长安将岁岁抱了回来,幽幽开了口。 “可你,早晚都得面对。”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叹息,像是说给谢昭昭,又像是说给自己。 “逃不掉的。” “你不做太子妃,总要做王妃、将军妻、大臣妻……” 她们的婚事,从来由不得自己。 谢昭昭脸上的倔强垮了下来,重重叹了口气。 “唉,再说吧,再说吧!” 她烦躁地摆摆手,眼中却闪过一抹决绝。 “大不了,寻个短命鬼嫁了!” “待他一死,我便重披战甲,天高海阔任我游!” …… 马车内,安神香的清雅气味丝丝缕缕,萦绕不散。 孙姑姑阖着眼,看似在养神,实则心神不宁。 前三个月,祁照月身子轻快,毫无反应。 喜姑还暗自庆幸腹中孩儿乖巧。 谁知一入中期,这折磨人的劲儿才翻江倒海地涌上来。 简直吃什么吐什么,连太医开的安胎药都喂不进去。 太医说了,祁照月这情形,得用一种青果子做的蜜饯才压得住。 那果子酸得倒牙,却是止呕的良方。 可那玩意儿是京中不产。 彩云带人跑遍了京城大小铺子,连个果核都没见着。 祁照月身子一不爽利,那股子娇纵劲儿便变本加厉。 可谁让她肚子里怀的是白家唯一的后嗣血脉。 皇家欠了白家的。 白老太爷已亲自下令,派人快马加鞭往京外搜寻。 只盼着能快些寻来,不然这祖宗还不知要怎么作天作地。 孙姑姑方才公主府出来,想着就这段路上能打个盹儿。 马车毫无预兆地猛然一晃! “吁——!” 车夫急促的呼喝声伴随着车轮的刺耳摩擦声传来。 孙姑姑身子一歪,撞在车壁上。 她瞬间惊醒:“怎么回事!” 车夫在外面连声告罪:“姑姑恕罪!方才突然窜出个妇人,小的急着避让,惊着您了!” 孙姑姑揉了揉被撞疼的胳膊,摇了摇头。 “无事。” 这一下,倒是把满脑子的困顿烦忧全给震散了。 车夫的斥骂声随即传来:“找死也别寻我家马车!” “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惊惶又卑微,带着浓浓的怯意。 孙姑姑正揉着胳膊的手猛地一顿。 这声音…… 车夫不耐烦地催促:“还不快滚!” “是,是是……” 那女人连声应着,声音里透着仓皇,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 孙姑姑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掀开车帘! 外头街市上,一个衣衫打着补丁的妇人正慌乱地往头上包着一块头巾,堪堪遮住半张脸。 可那露出的眉眼,那熟悉的轮廓…… 孙姑姑瞳孔骤缩,失声惊呼:“彩霞?!” 那妇人身子猛地一颤,回头往她的方向一望,突然像见着鬼一般,往旁边的巷子里跑去,头也不回。 “拦住她!”孙姑姑一声令下,车夫便一跃而下,没几步便挡在了那妇人跟前。 孙姑姑几步冲到那妇人身后,一把扣住她的肩膀。 那妇人下意识地回过头。 孙姑姑声音都在发抖:“彩霞?” 妇人浑身僵住,拉着头巾,声音沙哑又惊恐。 “这位夫人,您认错人了。” “我怎么可能认错!”孙姑姑呼吸急促,手上力道不自觉加重。 “你我一同入宫,化成灰我都认得!” “你的脸……你的脸怎么了?” 她声音里满是惊骇与不敢置信。 那挑开的头巾下,另外半张让人一眼生怖! “怎么会弄成这样?” 妇人眼中满是惊慌,不住的朝孙姑姑身后的后方看去,似很想马上离开这里。 可孙姑姑拉着她的手很紧:“你认错人了!放开我!” 那声音沙哑又尖利,透着一股子仓皇。 孙姑姑却攥得更紧,指节都发了白。 “我绝不可能认错!彩霞,就算你样貌变了,可这身形,这声音……我怎么会认错!” “做什么拉我家婆子不放!” 一声怒喝从旁边传来。 一个身形干瘦的老丈挤开人群,冲上前来,一把将那妇人拽到自己身后护住。 他瞪着孙姑姑,一脸不善。 “这位夫人,我家老婆子都说了你认错人,怎还抓着不放!” 老丈低头,小心翼翼地捧起妇人的手腕,心疼地吹了吹。 “疼不疼啊?瞧这,都给你抓红了……” 老婆子?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直直劈在孙姑姑天灵盖上。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目光呆滞地望向那妇人,妇人却猛地垂下头,死死盯着自己的脚尖,全身都在细微地发抖。 一瞬间,孙姑姑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如此…… 原来是嫁了人,所以才不敢回去,不敢相认…… 妇人肩膀颤抖,嘴里却依旧是那句。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哎呀!”老丈忽然惊呼一声,“你这衣裳怎么破了?” 孙姑姑这才注意到,妇人浆洗得发白的手肘处,衣料早已磨得稀薄,裂开一个大口子。 一阵酸楚涌上心头。 她默不作声,抬手从怀里掏出块帕子。 她上前一步,不容分说地塞进妇人手里。 妇人手一抖。 孙姑姑道:“拿着。去城西福记布庄,他们会给你做套新的。” 她顿了顿:“也给你夫君做套新的。” 那老丈一愣,随即大喜过望:“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他语无伦次,颠来倒去只会说这两句。 孙姑姑心中五味杂陈:“日后走路小心些,莫再撞着马车了。” “什么?”老丈闻言,脸色骤变,一把拉过妇人。 “你撞上马车了?!” “还有哪儿受了伤?可是被马儿踢了?哪儿疼?” 他语气慌乱,一双浑浊的眼急得通红,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妇人。 妇人按住他乱动的手。 “没事,我没事,没摔着。” 她抬起眼皮,飞快地瞥了孙姑姑一眼,目光复杂难言。 “多谢夫人。” 这一声,轻如叹息。 孙姑姑看着那老丈小心翼翼地扶着妇人,坐上旁边一辆板车。 他将车上一床薄被,仔细盖到妇人身上。 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献宝似的递过去。 “给,你最喜欢的糖栗子,还热乎着呢。” 妇人接过,捂在手里,低头笑了。 那笑意浅淡,却像一根针,狠狠扎进孙姑姑心里。 她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直到那老丈拉着板车,吱呀吱呀地走远,消失在街角。 车帘落下,隔绝了街市的喧嚣。 孙姑姑这才回到了马车上。 她抬手,用指腹轻轻按了按湿润的眼角,长长吁出一口气。 车夫在外面低声问:“姑姑,可要启程?” “走吧。” 马车重新动了起来,车轮轧过,发出规律的轻响。 “姑姑。”车夫的声音又从帘外传来,带着一丝犹豫,“您可是与方才那妇人相识?” 孙姑姑眼皮都未抬。 “不认得。” 她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未散尽的沙哑。 “只是长得,像一位故人罢了。” 车夫“哦”了一声,了然道:“原来如此。” “不过那妇人不是自个儿要撞上来的。” 车夫继续道:“是有人推了她一把。” “若非小的警觉,那妇人怕是非死也要重伤。” 孙姑姑的目光瞬间被凌厉取代:“你说什么?” “有人推她?”她声音发紧。 车夫的声音沉稳:“姑姑不知,小的从前是个弓箭兵,这双眼珠子毒得很,错不了!” 第385章 府上今日进了贼! 孙姑姑脸色“唰”地白了。 若只是个寻常车夫,大可见闻有误。 可弓箭兵…… 那双眼,是天生的,是淬炼过的,专为在毫厘之间,定人生死。 绝不会错! “往哪边去了?”孙姑姑的声音又急又低。 车夫道:“一转眼就没影了,没瞧见脸,罩着件兜头斗篷,只知是个男的,身量高。” 他顿了顿,补充道:“像个武夫。” 孙姑姑攥紧了手心:“回去!回去寻她!” 车夫一愣,却也顺从地调转了马头。 可却没了那板车的踪迹。 车夫连问了几个人,尔后来回话:“好像是往城外的方向去了。” 城外……孙姑姑皱眉,怪不得这么多年没有瞧见,原来人不在京城。 “派人去福记布庄盯着,若是有人拿了帕子寻上门来,立刻告知与我。” 另一边,板车在石子路上吱呀作响。 方大娘怀里死死捂着一包糖栗子,温热的油纸包被她攥得变了形。 “当家的,”她声音发颤,“我们换个地方住吧。” 正闷头拉车的方老丈闻言,黝黑的脸上绽开一个憨厚的笑。 “成!那驴咱不买了,正好拿钱换个大点的屋子住!” “我不是那个意思!”方大娘猛地拔高了声调。 又像是怕惊着谁,慌忙压低了声音:“我是说,离开京城!我们去江南,去蜀地,去哪都成!” 方老丈拉车的手臂一僵,板车轮子碾过一颗石子,硌得人心尖一跳。 他声音缓了下来,满是为难:“你想去外头瞧瞧?那也成。可……总得等送完这个冬天罢?” “我答应了凌县主,要让她这个冬天有菜吃!” 冬天…… 这个冬天…… 方大娘瑟缩了下身子。 她想起方才在街角,迎面撞见的男人。 对方那双瞪大的眼,满是震惊,像是白日见了鬼! 还有她转身就跑时,后背那记毫不留情的猛推…… 若非那驾车的车夫警觉,生生勒停了马…… 她便…… 方大娘打了个寒颤,那冰冷的车轮,便要从她身上碾过去! 那个人…… 她抖得更厉害了,牙齿都在打颤。 那个男人根本没走! 他就站在街对面的人群里,死死盯着她! 似在试探她。 试探她的真实身份。 错不了! 这张脸,她绝不会认错! 就在冷宫里,他跟小喜站在一起说话! 也是他! 亲手燃了那把火! 那晚的火舌,像是要吞掉整个夜空! 她死里逃生……被卷入暗流,被方老丈救起。 养了许多年,许多年…… 她疯了似的浆洗衣物,替人缝补,一文钱掰成两半花。 方老丈心疼她,也跟着起早贪黑。 攒够了钱,两人终于搬到了京郊。 可她不放心。 她得弄明白,那人到底是谁! 她借着送菜的由头,一次次靠近那堵朱红宫墙。 终于,她看见了。 金甲换防,长戟森然。 队伍里,赫然是那张她刻在骨子里的脸! 他竟是宫中禁卫副统。 又过了几日,她竟又撞见了小喜。 那丫头如今已经成为了姑姑,跟在一个华服少女身后,口称“公主殿下”。 方大娘的心,一寸寸沉了下去。 原来是这样。 她怕,怕给孙姑姑引祸,更怕那人顺藤摸瓜,找到她好不容易才…… 手中虽捧着包热乎的糖栗子,可这冬日的冷还是穿透了一切,抵达到骨子里。 …… 新宅 马车帘掀开,凌曦提着裙摆,踩着脚凳稳稳落地。 紧跟着,一道玄色身影也利落翻身下马,是秦捷。 凌曦福了福身子:“多谢王爷相送。” 她语气疏离又客气,“如今多事之秋,也就不方便请您过府饮茶了。” 秦捷负手立着,墨黑的眸子深深看她一眼,里头情绪翻涌。 “那你多保重。” 他顿了顿,又道:“若是害怕,可以宿去祖母的院里……” 凌曦微微一愣。 秦捷见她神色,怕她误会,立刻补充,“本王搬去军营便可。” 凌曦忽然就笑了:“多谢王爷好意。” “有句俗话说得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家草窝。” 要说与她走得近,非镇国公府莫属。 秦捷的这句话有些过线。 秦捷反应过来:“是本王突兀了。”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卷起一路烟尘。 “王爷!圣上急召!”马上骑士翻身下马,单膝跪地。 秦捷朝凌曦一拱手告辞。 旋即转身,上马,带着传令兵转瞬便消失在长街尽头。 长街尽头,烟尘散尽,再不见那人身影。 凌曦收回目光,轻轻呼出一口气。 风吹起她鬓边碎发,有些凉。 今日这趟靖远王府,她本是不想去的。 秦大夫人一纸请帖,言辞恳切,她原想称病推了便是。 可送帖来的管家偏偏加了一句:“老太君也时常念叨县主您呢。” 长者赐,不敢辞。 这一趟,非去不可。 一进门,秦老太君就亲热拉了她的手。 家长里短一番后,话锋才不着痕迹地一转提起了放妾书。 凌曦面上只浅浅笑着:“还未过官府。” 老太君拍了拍凌曦的手背。 “你若当真想清楚了,不想再跟沈家那小子有半分瓜葛,这盖印的事,有老身!” 这话,是橄榄枝,更是试探。 凌曦垂下眼睫,声音温顺却坚定:“多谢关心。” “只是此事终究是我与沈侍郎的私事,不敢劳动您老人家。” 老太君眼里精光一闪,不再提及,留她用了膳。 凌曦记起谢昭昭的那些叮嘱。 秦老太君向来持重,从不是会插手小辈私事、四处越线的人。 今天这番试探,未免太过急切。 急着让她跟沈晏撇清所有关系。 午膳后,凌曦借宅中还有事推辞,老太君又发了话要秦捷送她回去。 凌曦婉拒。 老太君却拉住她的手,执意要秦捷送。 说只有这般,她才安心。 跟一位老人家争这些做甚? 再说无论是从辈份、权势,凌曦都远不及老太君。 老太君铁了心,她再推辞,便是不识抬举。 这才让秦捷这位王爷,一路护着回了府。 惊蛰见凌曦瞧着秦捷离去的方向出神,不由上前一步。 “主子,外头凉,进去罢。” 凌曦这才回过神来,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轻轻“嗯”了一声。 她提步跨过门槛。 身后,厚重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合上,隔绝了长街的萧瑟。 管事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来:“您可算是回来了……” 他面色凝重。 “府上今日进了贼!” 第386章 沾的血比你吃的盐多 贼? “可丢了什么东西?”凌曦心头一跳。 管事连连摇头:“回县主,奇就奇在这儿!府里上上下下都清点过了,什么也没丢。” “金银玉器、绫罗绸缎……库房纹丝未动。” 没丢东西? 凌曦眉心微蹙。 那这贼,图什么?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闪过她脑海:“公子的书房呢?!” 她声音陡然一紧,话音未落,人已提步朝后院快步走去。 管事赶紧跟上:“书房也查验过,一应陈设俱在,并无翻动痕迹。” 他喘了口气,又道:“那贼还被官大镖师的手下发现了,交手中受了伤……” “只是……人没追上。” 一直跟在他们身后,沉默不语的官青眉头紧锁:“这就怪了。” 他沉声道:“寻常蟊贼,都挑夜深人静之时。此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闯进来……” “说明此人艺高人胆大,对自己的身手,极为自信。” 凌曦听着,眸光一凛。 “说不准,他要的,只有白日里才能寻得!” 众人不由都皱紧了眉。 是什么东西,非得白日里来取? 官青眉心拧成一个川字,沉声将护院镖师唤了过来。 片刻,一个身形壮硕的汉子快步入内,抱拳行礼。 “属下未能拦住贼人,请县主、青爷责罚。” 凌曦问:“那人身手如何?” 镖师皱着眉,似乎在回想:“没瞧清脸,但年纪不大,身形中等。” 他咂了咂嘴,像是在找个恰当的形容。 “那身手……真他娘的跟个泥鳅似的,滑不留手!” “若不是我与兄弟两人合力夹击,怕是连他衣角都碰不着!” “饶是如此,才刺了他两剑……可还是被他给逃了!” “那人也是个谨慎的,我俩追了几条街,都没寻着血迹……” 官青脸色倏地一沉:“可有瞧见他拿了什么东西?” 两位镖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摇了头:“并无。” “除非那东西小的很,能随身带走。” 凌曦脸色凝重:“再寻。” 几人应了是。 …… “砰——” 石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一道身影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带着一身浓重的血腥气。 是余年! 他脸色惨白如纸,一手死死捂着渗血的腰腹,另一只手,却更死地护着自己的胸口。 那里,藏着弟弟的命。 “陈平!解药!” 他嘶哑着嗓子,朝着空无一人的上首嘶吼。 “首领不在。” 一道冷淡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余年身子一僵,缓缓回头。 角落阴影里,一个黑衣人抱臂而立。 希望瞬间从余年眼中褪去,化为一片死寂的灰暗。 黑衣人眼中精光一闪,视线锐利如刀,落在他紧护着心口的手上。 “你……得手了?” 余年心头一凛。 陈平不是好东西,这些黑衣人也是他的走狗。 他警惕地瞥了那人一眼,矢口否认:“没。” “那宅中……戒备森严,高手众多。” “我受了伤,没能近身。” 他撑着墙:“再派几个人给我。” “……再闯一次。” 黑衣人闻言,却只是幽幽叹了口气。 “再闯一次?” 他看着余年,眼神里竟带上一丝怜悯。 “你弟弟……等不及了。” “那毒叫三日回,一次比一次疼,第三次时会活活疼死!” 余年浑身一震。 黑衣人道:“算算日子,他体内的毒也快发作了。” “首领早有预料,特意将解药给了我。” “他叮嘱,你若真拿到了那个荷包,便让我把药给你。” 余年双眼亮了起来。 “解药……在你身上?” 黑衣人见他这副模样,却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 “我可知道你‘空空儿’的本事……” “万一你从我这儿抢了药就跑,我岂不是没法跟首领交代?” 他摊开手,姿态闲适:“你得让我瞧瞧那荷包。” “确认一下,东西……真的到了你手上。” 空气瞬间凝固。 余年死死瞪着他,胸口剧烈起伏,牵动了腹部的伤口,疼得他额角青筋暴起。 他牙关紧咬,权衡利弊,胸口那只护着荷包的手终是飞快一动。 一只绣着繁复纹样的锦囊荷包一闪而过,快得像一道错觉。 随即,又被他死死按回了胸前衣襟里。 他抬起血红的眼,一字一顿。 “我怎知,你的话,是真是假?” 黑衣人眼底闪过一丝精光。 还真被这小子拿到了! 他面上却不露分毫,只轻笑一声。 “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等你弟弟毒发,你亲手喂他服下此药,再决定……要不要信我。” 余年攥紧了拳,指节泛白。 突然石室的一边传来惨叫声! “阿庆!”他转身踉跄着奔向石室深处一间暗屋。 屋内,蜷缩在草堆里的孩童猛地抱住肚子,发出一声凄厉惨叫,浑身痉挛,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 毒发了! 黑衣人好整以暇地跟进来,将一枚蜡丸递出。 余年一把夺过,掰开蜡封,将里面的药丸塞进余庆嘴里。 不过瞬息,余庆急促的呼吸竟平缓下来,紧绷的身子也软倒在余年怀里,虽面色苍白,却不再痛苦。 药效,立竿见影。 黑衣人嘴角微勾。 “现在,荷包可以给我了吧?” 余年抱着弟弟,缓缓站起身,警惕地看着他。 “待我们兄弟二人,离开这里。” 黑衣人闻言,失笑:“你诓我?” “你们两兄弟都留下,如何?!” 话音未落,一股森然杀气已扑面而来! 余年抱着弟弟,下意识退了一步,脊背瞬间绷紧。 黑衣人见状,嘴角的弧度愈发讥诮。 “怎么?想动手?” 他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 “我承认,你身手不错,轻功更好。” “可那又如何?” 他抬眼,目光如毒蛇般锁死余年。 “没有令牌,你这宝贝弟弟,连这道石门都出不去。” “你……” 余年喉头一哽,心沉入谷底。 黑衣人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竟闲聊似的开了口。 “我查过你,余年。” “只拿活命的银两,用完了再去偷,从不伤人。”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股血腥气。 “更别提,杀人。” 黑衣人向前逼近一步,压迫感十足。 “可我……” 他缓缓抬手,五指张开,像一只等待攫取猎物心脏的铁爪。 “手上沾的血比你吃的盐多!” “你要不要赌一赌,是你先碰到我,还是我先……拧断你弟弟的脖子?” 余年道了个“好”字。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选择。 “我给你。” “到了门口,我就给你。” “好!”黑衣人嗤笑一声。 在他的带领下,挑了条无人的小路离开。 “轰隆——” 石门缓缓开启一道缝隙,透出外面微弱的光。 就是现在! 余年猛地将荷包塞进黑衣人怀里。 “给你!” 噗嗤—— 同一瞬间,一把短匕从他后方挥出。 第387章 将这两个不要脸的,绑喽 剧痛! 余年闷哼一声,抱着弟弟狼狈地滚出了石门! 石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 “啧。” 黑衣人擦了擦剑上的血,眼底闪过一丝不爽。 “算你小子跑得快。” 不过,也无所谓了。 他低头,满意地看着掌心那个半新不旧的荷包。 放到鼻尖,轻轻一嗅。 一股清冽的冷香,绝非俗物,似雪中寒梅,又似雨后青竹。 “呵。” 他低笑出声,语气带着一丝玩味和赞叹。 “不愧是沈晏看上的女人。” “这香气,可比勾栏里那些庸脂俗粉,勾人多了!” 今日陈平在宫中当值,他刚好值夜,便亲自将这个送进宫去。 指不定还能弄个小头头当当! 还有,好久都没见绿娆,不知她身子长大没…… 思及,他脸上笑意更深。 …… 夜深,孙姑姑扶着皇太后,在御花园里慢慢散步。 “太后,夜露深重,还是回去罢。” 皇太后摆了手。 “一想到哀家那不争气的女儿,便觉得头晕,头涨得很!” 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压不住的烦躁。 孙姑姑满眼忧心:“可要请太医把脉?” 皇太后摇了头。 “不必了,哀家走走逛逛,还舒心些……” 孙姑姑便没再多言,只将她扶得更稳了些。 前头引路的小太监提着灯笼,昏黄光晕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 周遭静谧,只闻衣袂摩挲与细碎脚步声。 不知不觉,一行人竟偏离了常走的小径。 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儿的墙上攀满了枯藤。 风一过,里头不知哪扇破门“吱呀”一声,在寂静夜里格外刺耳。 “怎地走到这儿来了!”孙姑姑脸色一白,厉声轻斥,“怎么引路的!” 提灯的小太监吓得扑通跪下,浑身发抖。 冷宫阴暗,是宫中大忌,谁敢往这儿带。 皇太后却没做声,只定定望着那黑洞洞的宫门,眼神晦暗不明。 冷宫,阴暗僻静所在。 专为那些犯下大错,又罪不至死的妃嫔准备。 只是先帝故去后,当今圣上勤于政务,后宫不过一后二妃三嫔。 皇后手段严苛,六宫清明,这冷宫早已空置多年。 可这地方,到底是不吉利。 孙姑姑凑近了些:“娘娘,回罢,仔细寒气入体。” 皇太后眼里的晦暗沉了沉,终是点了头。 她正要转身,一缕女子浅吟随风送了过来。 皇太后脚步一顿,锐利的目光扫向孙姑姑。 孙姑姑嘴唇微张,满是骇然。 “你也听见了?”皇太后声音压得极低。 孙姑姑白着脸,重重点了头。 不等她再说什么,一阵男子粗重的喘息声,又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一下,又一下,伴随着压抑的闷哼。 那声音…… 沉闷,粗嘎,绝非太监惯有的尖细嗓音! 孙姑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后宫里,除了圣上,哪里还有真正的男人! 便是圣上也不会选这地儿…… 要么……是哪个没挨干净的…… 要么—— 孙姑姑不敢再想下去。 她抬眼,却见皇太后脸色阴鸷:“这宫里,真是越来越热闹了。” …… “绿娆,我想死你了!” 黑灯瞎火中,一双粗糙的大手急切游走。 “哎呀!你往哪儿摸呢!” 女子娇嗔一声,身子软得像没骨头,嘴上却催着。 “你快些,我可是趁着她们都睡下才溜出来的……” “快?”男人低低地笑,气息粗重,“对你,哪能快……” 他的声音里满是压抑。 “你等我,再等等我,马上我就能当个小头头了。” “届时你年岁到了被放出宫去,我在外头赁个宅子,咱俩好好过日子……” 女子的挣扎停了,眼里闪着光。 “你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是!” 男人信誓旦旦,顺手将身上那件碍事的太监外袍脱下,仔细铺在冰冷的地上。 他一个巧劲将女子拉倒,嬉闹着扑了上去。 就在这时—— 呯! 一声巨响,那扇年久失修的木门竟应声倒地,激起一片尘埃。 门外,几个提着灯笼的内侍簇拥着一个总管太监。 那总管太监看着殿内衣衫不整的两人,气得脸色铁青,连声音都发了抖。 他尖细的嗓子因极致的愤怒而破了音。 “来人!将这两个不要脸的,绑喽!” 殿内很快恢复了死寂,只余两个小太监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那人胆子忒大了,竟然敢假扮太监混进宫里来……” 另一个哆嗦着补充。 “可不是么!太后娘娘当场震怒!” “内侍总管、禁卫统领、副统领,一个都跑不掉,全被罚在外头跪着呢!” 他目光扫过地上那件碍眼的太监外袍,和一件揉得皱巴巴的宫女衣裙,嫌恶地皱眉。 “那……这对贱男女的东西怎么办?” 另一个一脸晦气:“还能怎么办?拿去全烧了,一根线头都别留在这儿!” “这两个,是活不成了。” 一太监正要弯腰去捡那堆脏污衣物。 忽然,一道白影“嗖”地从他眼前蹿过! “哎!哪来的野猫儿!” 他吓了一跳,定睛看去,却见是一只通体雪白、颈间系着金铃铛的猫,姿态优雅地停在几步开外。 “小声点!那是公主殿下的爱宠。” 刚想说“公主的猫怎么跑这儿来了”,话到嘴边却卡住了。 他看见,那只的猫,嘴里正叼着什么东西。 似乎是一个半新不旧的荷包,正是从那堆衣物里扒拉出来的。 “哥,它叼着……” “别追!咱们俩的命,都还没那只猫金贵呢!” 翌日,天光大亮。 “岁岁,你在干嘛呀?” 祁长安穿戴一新,发髻上点缀着细碎的珠花,流光溢彩。 她刚要出门,却一眼瞥见床脚那团雪白。 她的小猫儿正抱着个什么东西,又抓又挠,玩得不亦乐乎。 那东西……怎么瞧着有点眼熟? 祁长安好奇心起,提着裙摆,轻手轻脚地蹲下身子。 “岁岁,来,将东西给我瞧瞧……” 小猫儿喉咙里发出一声不满的“咕噜”,小脚一扒拉,把那东西护得更紧了。 “小气鬼!” 祁长安又好气又好笑,点了点它的小鼻子。 从袖中摸出一个崭新的云锦荷包,上面还坠着长长的五彩流苏。 “我用其他东西跟你换!” 她捏着那流苏,在岁岁眼前轻轻晃动。 “喵呜!” 岁岁立刻被那晃眼的穗子吸引了,猫眼瞪得溜圆,爪子忍不住一下一下地去挥。 祁长安眼疾手快,一把将那个半新不旧的荷包从它怀里抽了出来。 可惜,荷包的边角已经被岁岁玩得开了线,瞧着有些破败。 这不是? 凌曦的东西? 第388章 一个都不能留! 可凌曦的荷包,怎么会出现在宫里?还是被岁岁叼着?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殿下,殿下!” 崔姑姑撩开珠帘,快步入内:“今日便别出宫了。” 祁长安抬起头,秀眉微蹙。 “为何?” 崔姑压低了声音: “昨日冷宫那儿……出了桩丑事!太后娘娘震怒,宫里正清查呢!连禁卫统领都领了五十大板!” 四十大板! 祁长安倒吸一口凉气,小脸瞬间白了。 那可是要打去半条命的。 她立刻乖乖点头,“我不出去了。” 崔姑姑这才松了口气,目光无意间落到她手上。 “殿下,这荷包……” 崔姑姑眼神一凝。 “瞧着不像是您的东西。” 殿下的物什,无论新旧,她都认得。 祁长安回过神,将荷包递过去。 “这是凌姐姐的,不知怎么被岁岁叼了来。” 她指了指被抓破的边角:“你晚些唤个好绣娘来补了。” “是。”崔姑姑双手接过,细细端详。 这绣样,这针脚…… 她下意识喃喃出声,“看这绣工,倒像是宫里的。” “哪能啊。”祁长安失笑,浑不在意地摆摆手。 “凌姐姐就一普通人家,清贫得很。” “许是意外得了块好料子,自个儿做了荷包,一直珍稀至今罢了。” …… “废物!废物!” 陈平一声怒吼,扯动了伤口。 “嘶——” 他疼得倒抽一口冷气,重重摔回硬板床上,任由下属往他血肉模糊的背上洒药粉。 那张脸,因剧痛而扭曲。 “余家那两个蠢货呢?” 他咬着牙,字句从齿缝里挤出来。 “算着时辰,弟弟的毒……快压不住了!” “还没把荷包弄回来?!” 下属手一抖,声音发颤。 “头儿……余家兄弟……被老李放走了。” 什么?! 陈平猛地想撑起身,却被钻心的剧痛按了回去,药粉撒了大半,疼得他眼前一黑。 他死死攥着床沿,手背青筋暴起。 “那两个兔崽子……老子好不容易才逮住的!” “荷包!” 他喘着粗气,眼睛赤红。 “荷包拿到没有?” “拿,拿到了。”下属连忙道,“老李还跟人炫耀来着。” “可……” “可什么!荷包呢!” 陈平额角冷汗涔涔滑落,身上的伤生疼。 可他顾不上了,只死死盯着下属。 下属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喉结滚了滚。 “头儿……那荷包……” 他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几乎不敢喘气。 “烧了。” 一瞬间,屋里死一般寂静。 陈平眼珠子都没转一下,那赤红的眸子,像淬了毒的钉子,死死钉在下属脸上。 下属吓得一哆嗦,以为自己下一秒就要被活活撕了,竹筒倒豆子般全说了出来。 “真的!小的去打听了!冷宫里头,老李跟那宫女的衣物,全让内侍总管下令当晚就烧了!” “小的还特意找了那个烧火的小太监,塞了二两银子!” “他说得真真的,亲眼瞧见那只半新的荷包,也在里头……烧得干干净净,连点渣都不剩!” 他闭上眼,等着即将到来的雷霆之怒。 可等了半天,什么都没发生。 他悄悄掀开一条眼缝。 只见陈平眼里的血丝,竟奇迹般退了些。 那股要把人生吞活剥的狠劲儿,慢慢散了。 他那山一样紧绷的身体,陡然一松,重重趴回床上,甚至没发出一声痛哼。 “呵……” 一声极轻的笑,从他干裂的唇边溢出。 陈平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如释重负。 “烧了……好啊。” 他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松快。 “烧成灰,才好。” 下属彻底懵了。 副统领费了这么大劲,就为了这么个破荷包。 现在荷包没了,他居然说……好? 烧成灰,才好?! 他倒是搞不懂了。 下属还傻愣着,脑子一团浆糊。 陈平却压根没再看他。 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 烧成灰了。 好! 太他娘的好了! 那不是个荷包。 那是悬在他们全家脖子上的一把刀…… 喜悦还未散尽,他复又眯起了眼来。 光是荷包毁了,还不够。 知情人,一个都不能留! 彩霞! 那个贱婢,必须死! 若是能顺手把凌曦也……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陈平的眼神便倏地一寒。 该死的官青! 凌曦那女人,身边时刻跟着官青那条狗! 本想寻人跟着凌曦,寻机会,可都让官青发觉…… 陈平磨了磨后槽牙,脸上肌肉抽动。 罢了。 凌曦可以再等等。 但彩霞……得送她先上路! …… 凌曦坐在妆台前,任由晚照为她梳理长发。 铜镜中的人影,眉眼清丽。 昨日遭贼后,以防万一她还是报了官。 傅简堂亲自跑了趟,虽什么也没有丢,却还是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 昨夜入睡时,她才发现了些许的异样:“晚照,我枕下的那个荷包呢?” 晚照正为她簪一支白玉钗,闻言手一顿: “荷包?奴婢昨个儿替您整理床铺的时候,还瞧见了呢!” 说着,她转身走向床榻,仔细翻找起来。 片刻后,晚照直起身,一脸纳闷。 “怪了,真没了。” “莫不是哪个不长眼的小丫鬟,又拿去洗了?” 她话音刚落,又自己摇了摇头。 “不对。上回出了事后,这屋子除了奴婢与惊蛰,谁也不许进,怎会没了?” 凌曦脸色凝重。 昨日……那个贼。 难道是冲着荷包来的? 可不对啊。 那个荷包…… 用原主襁褓时的一块旧布料做的。 即使绣工精湛,可多么多年了,半新不旧的…… 之前荷包边线开了,她也瞧了一眼,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 有何可偷的? 定是不知道丢到哪个角落里了罢。 凌曦蹙起了眉头:“你再仔细寻一寻。” “是。”晚照应声。 凌曦终究是将荷包的事暂且压下。 桃花渡那边催着她去看新酒的发酵温度。 催了几天了,她便跑了一趟。 酒坊里,潘叔正领着陶氏姊妹,小心翼翼地看着几个新封的酒坛。 果酒这样的小方子,凌曦便给了他们自个儿。 至于百花酿,最关键的几味放料与量,仍牢牢抓在她自己手里。 交代了几句,凌曦便抬步往外走。 刚出酒坊,一抹熟悉的人影便堵在了前头。 贺明阁。 凌曦眉头一紧,脚下微转,便想从一旁绕开。 那人却像长了眼睛,一步跨到她跟前,拦住去路。 一身杭绸锦衣,衬得他愈发挺拔,脸上挂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关切。 可那眼底的精光,却怎么也藏不住。 “曦儿,我都听说了,你近来可好?” 一声“曦儿”,叫得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凌曦心里冷笑。 听说了? 听说什么? 听说沈晏入狱,还是听说她家进贼? 凌曦眉心拧成一个疙瘩。 她换了个方向,作势要走。 那人却像黏上来的狗皮膏药,又一次挡在她身前。 “曦儿……” 未及他再上前一步,一柄未出鞘的长剑倏然横亘在两人之间。 官青声线沉稳:“这位大人,最好莫要再靠近县主半步!” 贺明阁脸上的关切瞬间僵住,有些错愕。 他这才注意到,凌曦身后不知何时跟了个面生的护卫。 “你何时请了护卫?” 他语气里竟带了丝质问,仿佛她的一切动向,都该向他报备。 凌曦懒得理会他这可笑的占有欲,只觉得吵闹。 贺明阁压下心头不快,急急道:“曦儿,我可有要紧事与你说。” 要紧事? 凌曦清凌凌的眸子瞥向他,带了几分审视。 他贺明阁,能有什么要紧事? 满心满眼都是攀龙附凤的男人…… 等等…… 凌曦脑中一道电光石火闪过。 面上倏然化开一抹浅笑。 笑意不达眼底。 “既然如此,”她尾音微微上扬,话锋一转,“去郁楼如何?” 第389章 有一事,想请曦儿帮忙 郁楼,程及玉的地盘。 到了那里,是龙是蛇,都得盘着。 贺明阁见凌曦态度软化,顿时喜出望外。 以为她终是念了旧情。 “好!” 他一口应下,眼底的精光更甚。 郁楼雕梁画栋,近在眼前。 一路上,贺明阁几次三番想寻些话说,凌曦却只一径沉默。 她垂眸。 贺明阁,这个男人,曾不止一次哄骗原主。 让她趁着沈晏不备,三番五次潜入书房。 为的,就是窃取一些公文与往来书信。 书里写得语焉不详,可如今细想,北国通敌案的卷宗,不就一直在沈晏手里吗? 这个男人,骨子里哪有什么真情,不过是浸透了权欲的毒。 可笑。 书里的一切,不过是主角视角下的真理。 读者跟随着主角,便觉得他做的一切皆是正义,其余人,不过是为他铺路的垫脚石。 贺明阁是,祁照月是,原主……也是。 凌曦唇角勾起一抹冷嘲。 但现在,不一样了。 这盘棋,早被她搅得天翻地覆。 原书的走向,还能作数几分? 北国通敌案…… 凌曦心底冷笑。 她刚好想试探,偏巧他自个儿寻上门来。 贺明阁看了凌曦好几眼。 每一次见她,都觉得这女子,又美了几分。 她不说话时,眉眼低垂,自有一股愁绪。 抬眸,那双眼如星如月,瞬间就攫住了他的心神。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纤细的脖颈往下滑。 那不盈一握的腰肢…… 那一手难覆的…… 喉头莫名有些干渴。 贺明阁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悔意。 当初在贺府,这丫头还未长开。 整日跟在他屁股后头,唯唯诺诺,声儿又轻又细,他何曾正眼瞧过? 如今,竟出落得这般勾人。 早知道…… 早知道就不该便宜了沈晏那小子! 这等绝色,就该先占了才是! 他眼底的贪婪与欲望几乎要溢出来。 贺明阁眼底的欲望翻涌,几乎要凝成实质。 郁楼的雅间,正中立了一道屏风。 官青与惊蛰守在屏风外,贺明阁与凌曦在屏风内,隔着一张红木小几相对而坐。 屏风上绘着几竿修竹,风雅别致,朦胧光影里,隐约能见二人对坐的身影。 “贺大人现在可以说了吧?”凌曦率先开口,语调平淡无波。 贺明阁酝酿好的情绪瞬间涌上,脸上满是痛心疾首。 “曦儿,之前是我不对!” “是我眼珠子瞎了!错把鱼目当珍珠,才会觉得那公主是天上的月,是心上的人,拼了命也想去摘!” “哥哥错了,真的错了!” 他声情并茂,悔意滔天。 凌曦却只是伸出纤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温润的白瓷茶盏,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见她不为所动,贺明阁心头一急,靠得更近了些。 “曦儿,你自小便跟在我身后……你不在了,我才恍然惊觉,我根本不能没有你……” 话音未落,他猛地伸手,便要朝凌曦的手抓去! 凌曦恰在此时端起茶盏,凑到唇边。 他一把握了个空。 贺明阁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 凌曦浅啜一口清茶,这才放下茶盏,悠悠抬眸。 “贺大人,”她眸光清冽,无半分温度,“过去的事,便过去了,不必再提。” 贺明阁心中一梗。 凌曦垂下眼睫,遮住眸底的讥诮。 贺明阁,有这份认错的心? 绝无可能! 书里,他一边占着原主的身子,口口声声说着动人情话,转头,便去祁照月大献殷勤。 又好言好语地哄着原主为他所用,窃取机密。 这才踩着无数人的尸骨,抱得美人归,攀上了皇室这根高枝儿。 像他这种人,只要未到山穷水尽,是绝对不会悔的。 若是悔…… 也只是悔在,当初没有给自己选择一条更正确的路罢了。 何其可笑! 小说里竟还拿他跟沈晏相比。 呵,他连沈晏的一根头发丝儿都不如! 贺明阁面上讪讪,旋即又堆起一抹自以为深情的笑。 “曦儿,”他声音压得低沉,带着几分蛊惑,“你的事,我都听说了。” “不若……你我重新开始,如何?” 凌曦心头一个激灵,老子谢谢你全家! 话音未落,屏风外“哐当”一声脆响,是茶盏落地的声音。 紧接着,传来惊蛰的声音:“官护卫,你怎么回事!茶水都洒了,还不快擦擦!” 贺明阁不耐地“啧”了一声,眸中闪过一丝阴鸷。 好不容易埋下的气氛,就这么被个不长眼的下人给搅了。 凌曦迅速调整表情,唇边勾起一抹凄然的笑:“贺大人,又说这些做什么。” 她眼波流转,水光潋滟,似有万千委屈。 “若是在从前,可如今……又如何能……” 她话未说完,便恰到好处地省略与停顿。 贺明阁脸上瞬间漫上狂喜! 她心里果然还有我! 他就知道,这么多年的情分,岂是说断就断的! 沈晏算个什么东西! 他连忙倾身向前,急切接道,“曦儿,你信我!” “正因你我苦尽甘来,日后才会更珍惜彼此,不是吗?” 凌曦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差点连隔夜饭都要吐出来。 她摇了摇头,故作自嘲:“如今我又怎能……配得上贺大人呢……” 这一声“贺大人”,像一根细细的针,扎在贺明阁心上。 他心头一急,连忙俯身,双手几乎要按住她的肩膀,又在半途生生止住。 “曦儿!怎会!” 他脸上满是痛心疾首,演技之精湛,连凌曦都想为他鼓掌。 “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好的那个你!与身份地位无关!” 凌曦心中冷笑,无关? 若真无关,当初又何必攀附祁照月。 她却只是抬起那双水雾朦胧的眼,凄然一笑。 “罢了。” “你我……终究是缘浅。” “往后若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贺大人尽管开口,也算……全了我们最后的情分。” 说完,凌曦便低头,不再看他。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这要死要活的爱情铺垫总该结束了吧? 她就不信,贺明阁今日纡尊降贵跑这一趟,真是为了什么狗屁旧情! 果然,贺明阁脸上的狂喜和急切渐渐褪去,换上了一副恰到好处的失落与惆怅。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仿佛有无限的遗憾。 “唉……” “曦儿你这么说,真是太见外了。” 他顿了顿:“不过……还真有一事,想请曦儿帮忙。” 来了! 凌曦低垂的眼底,闪过一丝精光。 总算说到正事了! 再跟这渣男演情深不寿,她晚饭都要吃不下了。 她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我为你做什么都愿意”的柔弱表情。 “你说。” “若是我能做到的,定当尽力。” 贺明阁脸上那恰到好处的失落一收,换上了几分难以启齿的尴尬。 他轻咳一声,目光游移。 “唉,说来惭愧。” “席秋娘还在时,我去沈府探望,不慎……落下了一件东西。” 第390章 叫他们谁都别想好过 沈府? 凌曦挑了挑眉。 她原以为,贺明阁会让她去沈晏书房偷文书,或是套什么话。 结果就这? “若真是贺大人的东西,直接告知沈府管事,想必他们自会寻来奉还。”凌曦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咳!”贺明阁眼珠子一转,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 “你也知道,因为席秋娘的事,我与沈府的关系本就……眼下更没有登门的理由。” 这倒也是。 凌曦了然点头:“是什么物件?” “我明日要去给沈老夫人请安,倒是可以顺便帮你带出来。” 贺明阁眼睛一亮脱口而出:“是一文稿。” 他忽然又觉得过于急切,便压低了声音,神情紧张起来。 “里头是我起草的一些折子文稿,尚未呈给陛下,若是被旁人瞧见了……着实不妥。” 他恳切地看着凌曦。 “你认得我的笔迹,劳烦你……务必帮我寻一寻。” 贺明阁见她应下,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又被深情款款的痛色覆盖。 他向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蛊惑。 “曦儿,无论你的决定是为何,我都会等你……” “若你想通了,尽管来寻我。” 凌曦垂下眼睫,纤长的手指摩挲着温热的茶盏,没有回话。 贺明阁嘴角的弧度僵了一瞬。 恰在此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雅间外传来。 “嫂嫂?” 程及玉一身轻便的锦袍,大步流星走了进来,一见贺明阁,脸上的笑意顿时敛去。 贺明阁见状,立刻顺势起身,朝凌曦拱了拱手,“既有客到,我便不久留了,告辞。” 看着贺明阁匆匆离去的背影,程及玉眉头紧紧皱起。 “这厮怎么又咬上嫂嫂你了?” 他几步走到凌曦身边,一脸不忿,“前脚刚与公主殿下和离,如今又来寻你,忒不要脸!” “可要我去寻人将他蒙头打一顿?” 程及玉越想越气,觉得这人定是不怀好意。 “无妨。”凌曦抬眸,眼神清亮。 她提起茶壶,给程及玉倒了杯茶,话锋一转。 “朝里可有消息?” 程及玉接过,神色凝重下来,摇了摇头。 “这案子水深着呢,干系重大,朝中那些老狐狸,个个都精着,谁也不愿轻易涉足。” 他脸上带着一丝沉重。 “倒是有几个愣头青御史,上了折子弹劾刑部的武湛,说他查案不力,拖延塞责。” “这几日还抓了几个无关痛痒的小吏。” 他话锋一转,凑近了些,眼神恳切。 “不过嫂嫂你莫忧心。” “太子殿下和傅家都在力保沈哥,还有我爹也在周旋。” 凌曦点了点头,只轻轻“嗯”了一声。 她能做的事情太少了。 从郁楼离开,凌曦转身去了沈府。 她带着官青与惊蛰,径直来到席秋娘生前所居的秋芜院。 院落自席秋娘离开后便无人打理。 三人将这不大的院落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寻了个遍。 床板的夹层、松动的地砖,甚至连院里那口井都用长杆探了底。 可贺明阁说的那封“尚未呈给陛下的折子文稿”,连半个纸角都没寻到。 “主子,什么都没有。” 惊蛰拍了拍手上的灰,有些气馁。 凌曦站在院中,目光落在墙角一丛枯死的杂草上,眉心紧紧蹙起:“把翠儿叫来。” 翠儿是席秋娘的丫鬟,后来又回了沈府当差。 不多时,一个眉眼尚算清秀的丫鬟被带了过来,神色间满是局促不安。 “奴……奴婢翠儿,见过县主。” 凌曦开门见山。 “席秋娘离府前,贺明阁是不是来过这秋芜院?” 翠儿闻言,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颤,头垂得更低了。 “回少夫人,贺大人……的确来过几回。” “他可曾留下什么物件?” 凌曦紧紧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一封信,一张纸?” 翠儿猛地摇头,语气笃定。 “没有!奴婢敢拿性命担保,绝无此事!” 她像是怕凌曦不信,急急解释起来。 “我们姑娘出嫁时,心气儿早就散了。” “除了这些搬不走的大家具,院里什么都没留下。” 她声音里带着一丝怅然。 “姑娘心里跟明镜似的,晓得老夫人不会再像从前那般看重她,能多带走些东西傍身总是好的。” “就连她不爱看的书,也都一并装箱带走了。” 翠儿吸了吸鼻子,眼圈有些泛红。 “后来奴婢回府当差,也回来打扫过几次,这院子确实是什么都没有了。” 凌曦沉默了。 翠儿的话,不似作伪。 那便是贺明阁在撒谎? 他费这么大劲,演这么一出戏,又是为了什么? 凌曦的眉心拧成一个死结。 与此同时,公主府。 “砰!”一只白玉茶盏被狠狠掼在地上,碎瓷四溅。 “本宫早就说过,那姓凌的就是个扫把星!” 祁照月肚子已经显怀,却丝毫不减其满身戾气。 “晏哥哥也是个蠢的!竟将自己的宅子给了那贱人!” 她一想到这事,心口就烧得慌。 “定是那姓凌的吹了什么枕边风!” “他若是有个三长两两,本宫定要那贱人偿命!” 祁照月双目里淬满了怨毒。 一旁的喜姑看得心惊肉跳,连忙上前劝慰。 “殿下,您息怒。如今您的身子最是要紧。” “朝堂上的事,圣上和太子殿下自有决断,您别跟自个儿过不去了。” “为重?为重!”祁照月尖声笑起来,笑声里满是讥讽。 “你们一个个的,不过是怕本宫肚子里的这块肉有个万一罢了!” 她猛地推开喜姑。 “天天将本宫拘在这方寸之地,本宫快闷死了!” “去!你去同彩云说,本宫要出去散心!” 喜姑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好殿下,这大冬日的,天寒地冻,外头要是摔了可怎么好……” “本宫现在就可以摔给你看!” 祁照月眼里闪过一丝疯狂,作势就要往地上倒。 喜姑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抱住她。 “殿下!使不得!使不得啊!” 祁照月死死瞪着她,一字一顿。 “他们不让本宫舒心,本宫也叫他们谁都别想好过!” “本宫要去游湖赏雪!” “否则,本宫今日起,不用膳了!” 喜姑脸色煞白,抱着祁照月的手臂直抖。 “殿下,万万不可!凤体与皇嗣要紧啊!” 第391章 县主……哪里人氏 祁照月反倒笑了,那笑意冰冷。 她推开喜姑:“又是这套说辞。” 真当本宫是三岁痴儿? 她想得透亮。 上次她想要喜姑来身边伺候,不也是一堆人拦着? 太后不也说不准? 她怎么做的? 不过是绝食一日。 结果呢? 一顿饭没用,宫里就慌了神,立刻就把人送了过来。 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她肚里这块肉。 祁照月抚上自己隆起的小腹,眼底掠过一丝狠厉。 就为了这个贱种。 她吐得死去活来,闻着点荤腥就犯恶心,整夜整夜睡不安稳。 受了这么大的罪! “本宫遭的罪,还换不来去湖边走一遭?” …… 夜深,京郊,几间茅草屋。 屋外圈着一小块地,搭了个简陋的棚子,棚里隐约传来几声鸡鸭的咕哝。 笃,笃,笃。 叩门声在死寂的夜里突兀响起。 方老丈趿拉着鞋,慢悠悠去开门。 门刚开一道缝,眼前一道寒光倏然闪过。 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来人的脸。 只觉脖颈一凉,下意识捂住脖子,身子软软倒了下去。 一只强壮的手臂伸出,将他悄无声息地拖进屋里。 吱呀一声轻响,木门复又被关上。 夜风吹过,院里那几片落叶打了个旋,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方婶,刚从田婶那儿回来呀?” 田上,一个妇人提着篮子,笑着跟方大娘打招呼。 “是啊!”方大娘也笑,脸上带着一丝疲惫。 “她刚得了小儿子,开心得很,我过去帮帮忙。” “瞧你累的,快回去歇着罢。”那妇人又说,“方才你家还来亲戚了呢?” 亲戚? 方大娘脚步一顿,满脸错愕。 “可不是嘛!”妇人凑近,“一个年轻小伙子,高高大大的,说是你家乡下过来的亲戚。” 她说着,还挤了挤眼。 “这么俊俏的亲戚也不早告诉我们,改天可得给我家闺女介绍介绍!” “哎,哎……” 方大娘扯着嘴角,僵硬地笑着应声。 一颗心却直往下沉。 她脑子里嗡嗡作响。 乡下亲戚? 她娘家早就没人了,哪来的什么亲戚? 方大娘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僵住。 她扯着嘴角,胡乱应付了几句,脚步却像是灌了铅,再也迈不动一步。 乡下亲戚? 那妇人热络的嗓音还在耳边,她却只觉得浑身发冷。 她娘家早就没人了。 那屋里的人,是谁? 她心里头突突直跳,像揣了只兔子。 一个念头疯长出来,她没敢再往前走,反而一拧身,拐进了屋后那条不起眼的小土路。 后头是座半山,林子密得很。 山腰有个洞,是她家老头子侍弄几兜青菜的地方。 她时常送饭上来,那路,闭着眼都能走。 站在那儿,能瞧见半个屋里的光景。 往常老头子饿了,在山腰上吼一嗓子,她在屋里都能听见。 今日,太静了。 静得瘆人。 她扒开挡路的灌木丛,猫着腰,悄悄探出头。 屋里,果然亮着烛火。 昏黄的光透出窗纸,映着一道人影。 那影子…… 方大娘的心猛地一沉。 不对。 她家老头子年纪大了,背有些驼,可那影子却是笔挺挺的。 像一杆戳在地上的棍子。 忽然,她瞥见那半开的窗户底下…… 一双脚。 只穿着罗袜,足上还松松垮垮地挂着一只布鞋。 那双脚悬在半空,一动不动。 方大娘的眼睛瞬间瞪得老大。 她腿一软,整个人蹲了下去,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 没让尖叫冲出喉咙。 那是她前几日才给老头子纳的新鞋底! 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心里那根弦,嗡的一声,断了。 只记得四个字,福记布庄! …… 翌日新宅 午膳已经摆上了桌。 凌曦拿着筷子,动作却顿了顿。 她扫视一圈,眉尖微挑:“今日怎么没有青菜?” 冬日青菜金贵,但那位方老丈,每隔一日便会送来最新鲜的。 虽比不得现代大棚,可在这古代,已是难得。 一旁的惊蛰轻声道:“主子,今日方老丈没来。” “许是天冷身子不爽利了。” 凌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也是。 老人家年纪大了,一个人住在京郊,来回一趟确实不易。 她搁下筷子,心里盘算着。 “等下回他来,你派个人跟着回去瞧瞧。” “往后隔一日,咱们自己派人去取,省得老丈奔波。” 凌曦吩咐道:“是我先前欠考虑了。” 惊蛰连忙应了声是。 用完膳,刚漱了口,管事便匆匆从外头进来。 “凌姑娘,宫里采买的人来了,请您去郁楼一趟。” 凌曦一怔。 宫里采买的? 找她作甚? 她不过琢磨些酿酒的方子,采买的事,不该是去找程及玉么? 不过她终究是依托着程家的名头。 若是能销往宫里,对酒的生意有利无害。 郁楼雅间,檀香袅袅,暖意融融。 凌曦一脚踏入,便见程及玉安坐上位,一身月白锦袍。 他下首,则坐着一名四十出头的妇人,衣着素净却料子极好,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眼神沉静,透着股审慎。 见凌曦进来,那妇人竟是立刻起身,对着她敛衽一礼,姿态恭敬标准。 “见过县主,奴婢是皇太后身边伺候的,姓孙。” 凌曦从容回了一礼:“孙姑姑客气了。” “都坐吧。”程及玉含笑开口,伸手示意。 待两人重新落座,他才不疾不徐地解释。 “上回皇太后寿宴,我不是带了些百花酿过去么?” “太后尝着甚好,说年节将至,宫里也想添些新酒。” 程及玉继续道:“这郁楼的酒,方子都出自你手,所以今日请你来,是想让你与姑姑细说一二。” “主要是,有一些酿酒的料方,恐与太后娘娘日常服用的补药犯冲。” “这事关凤体,需得仔细规避。” 凌曦闻言,心中顿时了然。 原来如此,也是应当。 凌曦淡然颔首。 “姑姑但问无妨,凌曦必定知无不言。” 孙姑姑便拣了几样宫里有意向的酒问了起来。 大多是些桃花酿、青梅酒之类的花酒果酒,入口清甜,最得贵人喜爱。 她问得极细,从花瓣,到蜜糖的种类,无一不问。 凌曦也答得耐心,一一剖说明白。 这位孙姑姑仪态恭谨,便是垂眸饮茶的片刻,脊背也挺得笔直。 不愧是皇太后身边浸淫多年的人,遣词用句,无一不透着股深思熟虑的谨慎。 孙姑姑看似在听,实则也在打量着眼前的少女。 凌曦的名头,她不是第一次听。 人,却是第一次见。 身姿窈窕,容颜昳丽,无一不美。 说话不疾不徐,条理清晰,自有一番气度。 特别是那双眼睛…… 清亮又通透,如星如月,仿佛能洞悉人心,偏又带着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静。 那双眼…… 孙姑姑心头蓦地一跳,捏着茶盏的手指微紧。 “孙姑姑可是觉得这方子里有什么不妥?” 凌曦恰好捕捉到她那一闪而逝的困惑。 孙姑姑猛地回过神,忙敛了神色,露出一个得体的笑。 “县主误会了,奴婢只是想起些旁的旧事,一时走神。” 她话锋一转:“县主年纪轻轻,于酿酒一道竟有如此造诣,着实难得。” “不知县主……是哪里人氏?” 第392章 突然问起襁褓的事 问她籍贯? 这倒是稀奇。 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 凌家祖籍永州,因和贺家的亲事,才迁来京城。 凌曦敛了心神,一一答了。 孙姑姑听完,又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 多大年岁,何时来的京城。 问得多了,她自己倒先解释起来。 “县主勿怪,事关宫中采买,自当要了解细致些。” 凌曦淡笑:“应当的。” 孙姑姑端起茶盏,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话锋陡然一转。 “听闻县主有一荷包,绣工精巧,世所罕见。” “不瞒县主,奴婢自幼便痴迷此道,不知可否借来一观?” 荷包? 凌曦眼睫微颤,下意识看向程及玉。 程及玉正垂眸品茶,察觉到她的目光,摇了摇头。 荷包,什么荷包? 他不知道啊! 孙姑姑发觉她的小动作,连忙道:“是长安公主同奴婢提起的。” “公主殿下说甚是精巧,勾得奴婢心里痒痒,这才冒昧一提。” 原来是祁长安。 凌曦了然。 祁长安确实见过那荷包。 “倒叫姑姑失望了。” “您若是早来几日,兴许还能见着。” “只是也不知怎的,那荷包竟不翼而飞了。” “什么!”孙姑姑猛地站了起来。 竟带得身前茶案微微一震,盏中茶水都晃荡出来几滴。 凌曦与程及玉皆是一愣。 一个荷包而已,至于么? 孙姑姑许是察觉自己失态,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坐了回去,只是神情间那股子惊诧还未褪尽。 “对不住,县主。” “奴婢……只是还以为今日便能瞧见那绣工,一时心急了。” 她抚了抚衣袖,试图让自己镇定,可语气依旧透着股子急切。 “可是在家里好生寻了?” 凌曦摇了摇头。 她总不能说,家里进了贼,旁的好物分毫不动,就单单偷了个不值钱的荷包吧? 里头没银子,没珠宝,让她如何去报官? 怕不是要被衙门的人当个疯子笑话。 见她摇头,孙姑姑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 “县主若是寻着……定要派人唤奴婢一声,好生瞧瞧。” “一定。”凌曦浅浅一笑,应得干脆。 送走了孙姑姑,郁楼雅间内重归寂静。 凌曦指尖轻叩桌面,看向程及玉。 “奇怪。” “宫里采买酒水,怎会是孙姑姑亲自来?” “这不该是内务府的差事么?” 程及玉摇了摇头,显然也不知内情。 “不知,今日突然登门的。” 不过他脸上倒是没什么愁绪,反而一乐。 “管他呢!若是宫中真从咱们郁楼采买,那赚钱的路子,不又多了一条!” 凌曦对他笑笑,心底那丝怪异感却挥之不去。 荷包刚丢,孙姑姑就来问。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不过一个半新不旧的荷包罢了,绣工精巧与否,她也瞧不出个所以然。 突然,脑中闪过谢昭昭说过的话—— 锦缎料子,倒不像是寻常民间之物…… 若只是一两人如此说,便罢了。 可为何连皇太后身边的孙姑姑,也这般在意? 凌曦指尖一顿,眸光骤然沉下。 她想起一件事。 先是凌家小院被翻了个底朝天。 过了没多久,沈家这新宅也进了贼。 两处地方,金银细软分毫未动。 唯独那个荷包,不见了。 这太奇怪了。 贼不为财,只为一个破荷包?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除非……那荷包里,或荷包本身,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 凌曦眉心紧蹙,豁然起身。 她得去问问凌夫人。 那荷包是原主之物,原主的母亲,或许知道些什么。 她转身便走,步履匆匆。 这段时日,凌永年与凌夫人宿在新宅里。 原是不愿的,总觉得是姑爷的宅子,住着别扭。 可沈晏下了大狱,女儿一个人撑着,他们于心不忍,想着来陪陪总是好的。 况且已入冬,田里没什么活计,便搬了过来。 这新宅实在太大。 光是下人安排给他们老两口住的院子,都比从前的凌家小院要大上许多。 凌永年每日在院里踱步,总觉得浑身不得劲。 他看着那些修剪精致的花圃,直摇头。 “可惜了这好土。” “若是拿来种些青菜,指定长得好!” 凌曦来时,凌夫人正在屋里做针线。 凌永年则提着个小马扎,去了后院池塘边钓鱼。 他哪里是喜欢吃鱼。 只是不种地,不喂鸡,这手脚闲下来,心里就像有蚂蚁在爬。 总得找些事做。 “娘。”凌曦走过去。 “白日里做做便罢,夜里光线不好,千万莫做,仔细伤了眼睛。” 凌夫人抬眼,笑了笑,拍拍她的手背。 “晓得啦,就快收尾了。” 凌曦的目光落在她的绣品上。 是一方素色帕子,上面绣着几簇梨花,洁白淡雅。 针脚细密,瞧着很是精巧。 凌曦却不由自主想起了那个丢失的荷包。 似乎……比凌夫人手里的,还要细致几分。 针脚如何,纹路怎样,她一个外行其实瞧不出太多门道。 可那种浑然天成的精巧感,却深深刻在脑海里。 “真好看。”凌曦由衷赞道。 她状似不经意地问:“娘,我出生时那个襁褓,也是您亲手绣的吗?” 话音刚落。 “嘶——” 凌夫人猛地一抽气,指尖一颤,竟被绣花针狠狠扎了一下! 一滴血珠瞬间冒了出来。 她想也不想,便将指头含进嘴里,吮去血迹。 凌曦心头一跳,也被她这动静吓了一跳:“怎这么不小心!快让我瞧瞧!” “无妨的。”凌夫人一把按住她。 “拿针的人,哪有不扎着手的?莫大惊小怪。” 凌曦撇撇嘴,带了点小女儿的娇嗔。 “好好好,反正针是扎在您手上,疼的又不是我。” 凌夫人被她逗得失笑,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怎的突然问起襁褓的事了?” 凌曦心头一紧,面上却不露分毫。 “也没什么。” 她不着痕迹道,“镇国郡主同我说,这绣工、料子都极少见。” “况且今日又有人听闻,还特意来问我借荷包看呢。” “我这才好奇,跟娘您提一句。” 凌夫人脸上的笑意淡了,若有所思。 “那人……多大年岁?” “是男是女?” 凌曦垂下眼帘,“大概四十出头,是位妇人。” “妇人……” 凌夫人喃喃重复,脸色刷地一下白了。 “娘?您怎么了?” 凌曦见她神色不对,连忙凑过去,“可是受了凉?” 她伸手,想去探母亲的额头。 手腕却被一把攥住。 “无妨。” 凌夫人声音有些飘忽,“许是绣久了,有些恍神,想歇息了。” 凌曦看着她苍白的脸,心里的疑云更重。 “那便好。” “晚些我让晚照去寻府医给您把个脉。” “好。” 凌夫人拍了拍她的手。 凌曦一时也拿不准,对方这番模样,究竟是真累了,还是对襁褓之事太过在意敏感。 眼下,也不好再追问,显得自己过于刻意。 凌夫人似是缓过一口气,声音仍有些虚浮。 “那荷包……委实太过久远,已然记不清。” “你晚些拿来我看看,好生回想回想。” 凌曦闻言:“那荷包,丢了。” “丢了?!”凌夫人猛地站了起来,声调都尖利了几分。 第393章 谁也别想夺走 凌曦将她的失态尽收眼底,慢条斯理道:“前些日子,宅子里不是进了贼么。” “管事将府中上下的东西都清点了一遍,您说奇怪不,金银玉器,什么贵重物什都没丢。” 她顿了顿,故意瞧着凌夫人的反应。 “结果晚上歇息的时候,我才发现,枕下的荷包,不见了。” 空气死一般寂静。 凌夫人紧紧皱起了眉,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良久,她才像是用尽了力气,重新坐下。 “行,我知晓了。” “眼下乏得很,想回屋躺一会儿。” “我扶您!”凌曦立刻起身,乖巧地搀住她的手臂。 出了院门,凌曦的目光沉了下来。 凌夫人的反应,太奇怪了。 一块料子罢了,何至于那般左右含糊。 除非,那料子牵扯出了别的人,别的事。 可小说里,原主就是个普通民女,没写她有什么惊天身世。 难道是自己这只蝴蝶,扇错了翅膀? …… 福记布庄,后院。 孙姑姑将几张泛黄的纸推到方大娘面前。 “这是凌永年一家的名籍,我看了,跟凌县主说的别无二致。” 方大娘拿过看了几眼:“可凌县主的生辰,离小主子的忌日,差了两天。” “他们一家,随后就离开了永州。” 她抬眼,目光如针:“你不觉得,太巧了吗?” 孙姑姑叹了口气,继续道,“他们是追着贺家来的。” “凌永年救过贺岭的命,贺岭感念恩情,又看他膝下荒凉,这才订了娃娃亲。” “指望凌永年百年之后,他儿子贺明阁能代为送终……” 方大娘嘶哑的声音猛地拔高,攥紧了拳头. “那荷包呢?!” “那荷包……那可是出自杜儿之手啊!” “当年她的绣技,放眼整个京城,都无人出其右!” 孙姑姑沉默片刻:“荷包,不见了。” “什么!” 方大娘从凳子上弹了起来,桌上的茶杯都跟着一晃。 “怎会丢了呢!那般要紧的东西,怎会丢!” 孙姑姑摇了摇头,神色凝重。 “我与凌县主头回见,不好问得太细。” “问多了,反倒惹她怀疑。” 孙姑姑话锋一转,眯起了眼:“至于喜姑……” “您还记得么?小主子刚落地时,身上裹的,是绣着凰的襁褓。” “可那日别宫走水……” 孙姑姑的声音压得极低:“回来时,襁褓却换成了凤!” 方大娘瞳孔骤缩,死死盯住孙姑姑:“凤?” 凤为阳,凰为阴。 孙姑姑重重点头,眼中是化不开的凝重:“没错,是凤。” “当年不知娘娘腹中胎儿是公主还是皇子,确是绣了一凤一凰两张,以备万全。” “诞下公主后,喜婆明明将那张凰的裹了上去!” 孙姑姑回想道: “可那场大火后,所有人都亲眼瞧见,是一个侍卫不顾安危跳入水缸将全身打湿,既而撞开的院门。” “喜姑才抱着公主殿下从火海里逃了出来!” “因着乱,倒也无人注意……” “便是事后发觉,只当是随手错拿罢了。” “因这‘护主之功’,她才得了太后赏识,留在身边当差!” “而那侍卫——” “是陈平!”方大娘一字一顿,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我亲眼瞧见的!”她的声音陡然尖利,充满了恐惧。 “我抱着小主子被倒下的屏风压住,动弹不得。” “他闯进来,不救人,就那么笑着直勾勾瞧着我!” 方大娘攥紧了孙姑姑的衣袖,指节泛白。 “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若非屋顶的横梁突然砸下来,在我身前砸出个大坑,我与小主子掉入了暗流……” 她声音哽咽,泪水夺眶而出。 “怕是早就化成灰了!” “哪里还能再见到你!” 方大娘的情绪彻底崩溃,泣不成声。 孙姑姑轻轻拍着她的背,眼眶也红了。 良久,她才沉声道。 “事已至此,哭也无用。” 方大娘点了头:“眼下最要紧的,是寻到证据。” “要拿出铁证,证明凌县主就是小主子。” “否则,只凭一面之词,太后是绝不会信的!” 孙姑姑却缓缓摇了头。 方大娘含泪的眼猛地抬起,满是错愕。 “你这是何意?” 她的声音发颤,带着一丝被背叛的恐慌。 “混淆皇室血脉这等滔天大事,你……你就想这么算了?” 孙姑姑迎上她的目光,眼神冷得像冰。 “算?如何能算。” 她声音压得极低,字字淬着寒意。 “可凭你我二人之力,去哪里寻那铁证?” “那只荷包一日寻不到,此事便一日悬而未决,你我就要一直等下去么?” 方大娘彻底愣住了。 是啊,等下去?等到何年何月? 她猛地抬手,一把抹去脸上的泪。 “不!” “我的恩人,我夫君的仇,怎能不报!” 孙姑姑见她如此,上前一步,逼视着她。 “好。” “那你可愿对九天神佛发下毒誓,你所说的偷天换日可是实话?” 方大娘没有丝毫犹豫,双腿一屈,直挺挺跪了下去。 “砰!” 膝盖重重磕在青石地砖上,发出一声沉闷巨响。 “我彩霞在此起誓!” 她昂着头,泪水划过布满风霜的脸颊,声音却无比清晰。 “方才所言,句句属实,字字为真!” “若有半句谎言……”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便教我九族不得好死,永生永世堕入阿鼻!” 毒誓落地,字字泣血。 “好。”孙姑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她将方大娘扶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 “祁照月是真是假,有没有铁证,不重要。”孙姑姑开口,眼神里没有半分温度。 “重要的是,如何让娘娘相信凌县主才是真凰!” 方大娘连忙道:“我能作证!” “你?”孙姑姑扯了扯嘴角,“一个人奴婢,又消失多年,谁会信……” “若不是见那凌曦双眼肖似先皇,你我相识多年还发了毒誓,我又如何会信你的这些混话!” “那……那凌家夫妇呢?”方大娘道,“若是他们承认凌县主非亲生……” 孙姑姑摇了头:“不足为证。” “若只用嘴说,天下年方十七,只一丝肖像者,皆可为公主。” 方大娘的脸色一寸寸变得惨白。 孙姑姑说得不错。 小主子身上干净得连一丝瑕疵也无…… 当时接生婆还在感叹,不愧是天皇贵胄…… 可眼下这点却成了认亲的死路! 她却只能看着那假公主高高在上,却无法撼动她的地位半分。 就在这时,听孙姑姑的声音再度响起:“只有太后娘娘……” …… 新宅。 凌曦前脚刚走,凌夫人后脚就坐不住了。 她心口突突地跳,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来人!快,去把老爷寻回来!” 凌永年得了讯,一路小跑,下摆都沾了泥。 他进门便是一句:“夫人,何事如此焦急?” 莫不是姑爷在牢里出事了?! 凌夫人嘴唇发白,一把拽住凌永年的袖子,将他拉进了内室,砰地关上门。 凌永年一头雾水。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凌夫人声音发颤:“方才……曦儿来过了。” “她问起了,问起了那个襁褓!” 凌永年提起的心,忽地就落回了肚里。 他长舒一口气:“问便问了,我还当是什么天大的事!” 凌夫人一把甩开他的手,眼圈都红了。 “你还说没事!” 她将凌曦方才的话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声线抖得厉害。 “你说,若是……若是曦儿真发现了,可怎么好?” “若是他们找上门来,又如何是好啊!” 凌永年面色凝重,深深叹了口气。 “时也,运也,命也……” “不行!”凌夫人猛地抬头,泪水决堤,“曦儿是我的命根子!” 她哭出了声儿:“谁也不能将她从我身边夺走!” “当年,当年是他们狠心扔了曦儿……” 凌夫人的声音都劈了,带着哭腔。 “你忘了么?” “她当年那么小,就丁点儿大!” 她伸出双手比划了一下,泪水滚得更凶。 “小小的身子,冻得僵了,嘴唇都发着紫!” “一口气儿吊着,眼看就要没了!” “是我!”凌夫人拍了拍胸口。 “是我把她捂在心口……才把她从鬼门关前救回来的!” “你都忘了么?”她哭得喘不上气。 “那一个月,咱们俩日日去河边守着,天不亮就去,天黑了才回!” 她的眼中是无尽的委屈与执拗。 “当年不是说好了么!” “若是一个月内,无人来寻……” “她便是老天爷,是老天爷可怜我们,送给我们的女儿啊!” 凌永年眼底酸涩,喉头滚动。 他再也说不出“时也命也”那种话。 他长叹一声,伸手将浑身颤抖的妻子紧紧抱在了怀里。 “我没忘。” 凌夫人泣道:“如今见她成了县主,见她风光了,便又想贴上来?” “想得美!” 她狠狠抹了一把泪,话里淬了毒一般。 “早知道,我当初便该将那襁褓一把火给烧了!” 烧个干干净净! 如此,便再无人能从她身边,夺走她的女儿! 凌永年长叹一声,扶着妻子的肩膀,让她看着自己。 “你我一开始,不是都说好了?” 凌夫人的哭声一顿,怔怔地望着他。 凌永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像是在重温当年:“若有一日,曦儿的亲生爹娘来寻……” “便由着曦儿自己。” 他顿了顿,声音里多了几分坚定。 “她要是认,我们便也认了。” “她若不认……” 凌永年眼中闪过一丝与妻子如出一辙的执拗。 “谁也别想,把她从我们身边夺走!” 第394章 再给你一个机会 石门之后,是刺骨的阴冷。 “陈平呢!陈平!” 余年抱着怀里不住抽搐的弟弟,目眦欲裂,声音在空旷的暗室里撞出一片回响。 “哥哥……救救我……” 余庆的小脸惨白如纸,蜷成一团,死死按着绞痛的肚子。 “好疼……哥哥……我好疼!” “小庆别怕,哥哥在!”余年声音发颤。 “马上,马上就有解药了!马上!” 暗室里空无一人。 那个拿走他荷包的男人,不见了。 就在余年几近绝望时,一个扫酒的老人从角落的踱了出来。 余年瞳孔骤缩! “之前那个人呢!拿了我荷包的那个人!” 他将弟弟小心翼翼地放下,疯了一般冲上前,一把揪住老人的领子! “他说过给我弟弟的是解药!解药呢!” 老人害怕极了,双手颤抖:“你说,你说的是董东?” “他……他死了。” “不……不可能!”余庆不敢置信,“你骗我!” 老人连连摇手,冷汗直流:“他……他与宫女偷情被就地杖杀……” “荷包!荷包呢?”余庆回过神来,只要荷包还在,他就有机会拿到解药。 “荷包?”老人努力回想了,“听闻他的东西都在宫里被一把火全烧了……” 烧了? 最后的希望,碎成了齑粉。 “啊——!” 余年再也控制不住,疯了一样扑上去,双手死死掐住老人的脖子! “告诉我解药在哪,否则我杀了你!” “我我我,真不知晓啊……我只知道陈大人住在何处……” …… “嘶……” 陈平倒抽一口凉气:“轻点!会不会涂药!” 那给他上药的小厮吓得一哆嗦,往后躲了躲。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道人影跪在门边。 “统领,您让小的们盯紧公主府……” “那孙姑姑出了府,没回去,反而去了郁楼。” “过了一会儿,小的们见到……见到凌县主也进去了。” “去的是……程小侯爷的雅间。” 那下属的声音越来越低,头几乎埋进地里。 “小的们无能,没听清他们说了什么……” 陈平眼中杀机一闪而过。。 看来,姓凌的留不得了。 “想法子引开官青。” “杀了姓凌的!” 下属猛地抬头,满脸惊恐。 “可……可是主子,那……那是圣上亲封的县主啊!” 陈平猛地转头,一双赤红的眼死死瞪着他。 “是又如何?” 他撑着床沿,几乎是咆哮出声。 “她若不死,死的便是我!” “你,我,他,我们都逃不掉!” 下属被他吼得浑身发颤。 “可我们与凌县主并无……” “去!”陈平抓起床边的药碗,狠狠砸在地上。 碎瓷迸飞。 “叫你去便去!” “是!”那下属不敢多言,与上完药的一并退了下去。 屋里终于安静下来。 陈平换了个姿势,牵动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 这些日子,他身上一动就疼。 好不容易伤口有一点儿见好,能眯一会儿了。 眼皮刚沉下去…… 外头却突然传来一阵吵嚷。 “怎生回事?”陈平不耐烦地皱起眉。 睡也不让人睡! 他啧了一声,正想骂人。 砰——! 房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轰然作响! 陈平被惊得浑身一震,睡意全无。 他猛地睁眼,只见一个男人背着个孩童跌跌撞撞冲了进来。 那人双目赤红,直直朝他扑来! 还未等陈平反应,两道人影已从男人身后扑上,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冰冷的刀刃瞬间架上他的脖子。 “放开我!”男人嘶吼着,像一头困兽。 陈平眯起一只眼,这才看清。 是余年。 他背上的,是那个叫余庆的小子。 此刻,余庆小脸惨白,嘴唇发紫,蜷缩在兄长背上,已疼得没了力气,只剩下微弱的抽搐。 余年脖颈被刀锋压出一道血痕,却浑然不觉,只死死瞪着床上的陈平。 “陈平!” “解药!把解药给我!” 陈平闻言,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他只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讥诮。 “荷包呢?” 他声音沙哑:“我们说好的,有荷包,才有解药。” 余年被刀压着,脖颈的血流得更凶,他却像感觉不到疼。 “荷包被那个唤董东的拿走了!” 他嘶吼着,青筋暴起。 “你知道的!” “哦?”陈平发出一声短促的鼻音,仿佛听了个天大的笑话。 “那又不是递到我手里。” 他身子一歪,复又懒懒趴了回去,似乎连多看一眼都嫌费劲。 “你交给董东,便问他要解药去罢!” “要么……” 他拖长了音调,满是戏谑:“你将那荷包再拿回来。” 这话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余年激动道:“那荷包被烧了!你不可不知!叫我如何变出来给你?” 陈平终于哼笑出声,那笑声在死寂的屋内格外刺耳。 “那便要问问你了。” 他慢条斯理:“你又为何,要将那荷包给董东呢?” 余年被问得一噎,气焰瞬间矮了下去。 他低下头,声音艰涩,几不可闻。 “他说……他有解药……” “呵。”陈平摇了摇头,像在看一个十足的蠢货。 “跟你订立契约的,是我。” “你又为何要信他?” “就好比,你与我做生意,最后却买了董东的货。” “如今,你又哪来的脸面,开口让我把货给你,却不给我银两?” 他顿了顿:“你说,是也不是这个理儿?” 余年浑身一颤,如遭雷击,整个人都瘫软下去。 是这个理。 可理是理,命是命! “求你!”他再也撑不住,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砖上,砰砰作响。 “求求你!” 血泪混杂,糊了他满脸,声音已然嘶哑破碎。 陈平眼底掠过一丝波澜,终是轻叹了口气。 “据我所知,他并非你亲弟。” 他幽幽开口:“你又何苦如此?” 余年动作一顿,抬起那张血污的脸,眼神空洞。 “我瞧着他,便觉得……他像当年的我。” “无依无靠,任人欺凌。” 他的声音很轻:“当年若有人能拉我一把,我也愿安安稳稳读书识字,考取功名……” 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只是一步错,步步错……” “既然认了他做弟弟,我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命,因我而丧!” 陈平沉默了片刻,竟点了点头。 “行罢。” 两个字,让余年死寂的眼中爆出一丝光亮。 “我再给你一个机会。” 陈平慢悠悠抬起手,指向床尾。 那里放着一个装了半满的尿壶,散发着微不可闻的骚臭。 “你若是将那东西尽数饮了……” 他语带玩味:“我便考虑,考虑……” 话音未落,一道影猛地扑了过去! 余年双目赤红,状若疯魔,竟一把端起那尿壶,仰头就往嘴里灌! 咕嘟,咕嘟。 污浊的液体顺着他的嘴角淌下,整个屋子死一般寂静。 哐当—— 尿壶脱手,砸在地上,滚了两圈。 屋子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连那两个侍卫,都看傻了,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 陈平眼里的玩味彻底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错愕。 他真喝了? 余年踉跄一步,喉头剧烈耸动,拼尽全力将那股恶臭与屈辱一并咽下。 他猛地抬头,一双眼烧得通红,死死盯住陈平,再次伸出那只颤抖的手。 声音嘶哑得像是破烂的风箱。 “解药……” 陈平愣了半晌,忽然,他笑了。 先是低低的,而后越来越大,胸腔震动,笑得前仰后合。 “呵……呵呵……” “你有种。”他终于止住笑,眼神里满是戏谑与残忍。 “可惜啊……” 他慢悠悠地吐出几个字:“我只说,考虑考虑。” 轰! 余年脑子里最后一根弦,断了。 “你……骗我!” 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咆哮着,用尽全身力气朝陈平扑去! 第395章 别脏了手 “砰!” 还没靠近,就被侍卫一脚踹在胸口,整个人重重摔回原地,又被死死按住。 “啊啊啊——!”他疯狂挣扎,青筋暴起,却挣不脱铁钳般的束缚。 陈平好整以暇地掸了掸衣袖,仿佛在看一只蝼蚁。 “此毒,名唤‘三回散’。” “发作三次,一次比一次疼,一次比一次烈。” 陈平俯视着他,吐出了最残忍的两个字。 “无解。” 余年瞬间僵住,所有的动作都停了。 他缓缓转过头,眼神空洞得可怕。 “……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 他忽然爆发出凄厉的嘶吼,状若疯魔,若非被死死摁着,怕是真要扑上去撕碎了陈平。 “我之前给他的,不过是些缓解痛楚的药罢了。”陈平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三回散只有圣手刘神医的解毒丸可救。” “那一枚药可值十座城池……莫说我没有,便是有,你弟弟配么!” “一个连户籍都没有的平民,死了,又何妨?” 他抬了抬下巴,看向那两个侍卫,语气冷得像冰。 “至于你?” “挑断他的手脚筋,丢出去。” “自生自灭罢!” “噗嗤——!”利刃入肉,血花溅上了侍卫衣裳。 “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划破屋内的死寂。 余年疼得浑身剧烈抽搐,汗水瞬间浸透了破烂的衣衫,整个人像一条离水的鱼。 可他死死咬着牙,任由血沫从嘴角溢出,一双赤红的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 “陈平……你这畜生!” “我做鬼……也绝不放过你!”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呕出的血。 “你不得好死!” 陈平嫌恶地掏了掏耳朵,仿佛那咒骂是什么污秽之物。 他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笑意。 “我劝你,还是省些力气。” “多看几眼你弟弟罢。” 陈平的目光越过他,投向角落里那个被毒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身影。 “以后,便看不到喽!” 那轻佻的尾音,像一根淬毒的针,狠狠扎进余年心里。 咒骂戛然而止。 余年猛地扭头,望向角落里蜷缩的余庆。 所有的疯狂和恨意瞬间被绝望吞噬。 “噗嗤!” 另一只脚筋,也被干脆利落地挑断。 剧痛再次袭来,可这一次,余年却没再发出惨叫。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弟弟,喉咙里发出“嗬嗬”悲鸣,眼泪混合着血水,滚滚而下。 他像一滩烂泥,被人从屋里拖拽出来。 冰冷的石板路磨破了他背上的皮肉,他却感觉不到。 “砰!” 他被狠狠抛弃在长街尽头,像一件无用的垃圾。 弟弟余庆,就落在他身旁,悄无声息。 天,不知何时下起了雪。 硕大的雪片,冰凉,落在他的脸上,混着血水和泪水,化开一片刺骨的寒意。 视线渐渐模糊。 这雪,好大。 马上,就要把他们兄弟俩都盖住了罢。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 也是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 他揣着怀里好不容易讨来的半个干饼,缩在破庙的角落里,一个瘦小的身影,鬼鬼祟祟摸到他身边。 那孩子饿得眼冒绿光,一双黑漆漆的手就往他腰间探。 他一把捉住那只手。 “别脏了手。” 他记得自己当时是这么说的。 他把怀里的半个饼子拿出来,塞进那孩子手里。 “哥哥送你。” 后来,他们磕了头,结拜为兄弟。 他给他起了个名字,叫余庆。 余生,皆是欢庆。 可如今…… 若是……若是没有当年那一遇…… 他是不是还能在哪个富户家里,好好当个小厮,吃饱穿暖? 而不是跟着他,亡命天涯,落得这般下场…… 眼皮,好沉,好沉。 雪花压得他再也睁不开眼。 朦胧中,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吁——!” 马儿停在了不远处。 “主子,这里有人!”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惊讶。 他想听得更清楚些,可意识却像沉入深海,不断下坠。 断断续续的,他似乎听到有人在身边走来走去,声音很杂。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仿佛穿透了层层黑暗,落在他耳边。 “……这小子运道好,竟碰上了老夫……” 救……救弟弟…… 这两个字像堵在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给。”一道耳熟的女声传来。 “解毒丸?”那道苍老声音再度响起,“丫头可是认真的?” “三回散之毒已入骨髓……” “此丸千金难求……人生路漫漫,若是日后回想,可莫要后悔哦!” 那女声顿了顿,语气平稳坚定。 “人生路漫漫,往后的事谁能说得准。” “见死不救才是罪过……” 余年努力地睁开一条细缝,看了一眼,便晕了过去。 …… 慈宁宫,皇太后捻着一串紫檀佛珠,一句佛,一颗珠。 自从祁照月那桩事后,这串佛珠便再没离过手。 彩云恭敬立在一旁。 “方才说,她想做什么?”皇太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回太后,殿下说想去游湖。” 皇太后捻动佛珠的手一顿。 “游湖?” 她眼皮都未抬。 “这大冷天的,游什么湖?” “这几日都快落雪了。” “挺着个肚子,万一滑了摔了,怎生是好?” 一连串的问话,让彩云的头垂得更低:“殿下她……” 皇太后看出来了:“还有什么话,一并说了。” 彩云低声道:“殿下说,若是不允她去游湖赏雪,她便绝食。” “放肆!”皇太后猛地睁眼,眼中满是寒霜。 “孰轻孰重都分不清!” 她胸口剧烈起伏,怒意几乎要冲破喉咙。 “她知不知道……”话到嘴边,皇太后却又生生咽了回去。 满脸疲惫。 她到底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混淆皇室血脉、构陷朝廷命官是何等滔天大罪! 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将这桩桩件件都压下来! 她当真以为,自己腹中那块肉是免死金牌不成? 若非念着这个孩子,白家要她一命抵一命,那也是使得的! 正殿门外,忽有内侍传报。 “启禀太后,孙姑姑回来了。” 所有人轻轻松了口气。 孙姑姑一直伴在皇太后身边,最知如何哄太后开心。 孙姑姑踏入殿中,她身后还跟了个太监。 那太监一直低着头,入了殿内便迅速退到了角落里。 彩云忙迎上去,凑到她耳边低语几句。 孙姑姑闻言,心中了然。 她还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不过是那位殿下,又在作妖罢了。 她上前一步,屈膝行礼。 “太后娘娘。” “依奴婢看,便让殿下去吧。” 话音刚落,皇太后全然不赞同的目光飘了过来。 孙姑姑眼皮都未动一下:“趁着眼下月份尚小,身子还算轻便……” 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 “殿下诞下皇嗣之后,便要离京去守皇陵。” “这京城的冬日飞雪,怕是……最后一次。” 皇太后捻动佛珠的手,倏然一停。 她垂下眼眸,睫羽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孙姑姑见状,继续道:“娘娘也一同去罢。” “再唤上几位与殿下素来交好的世家贵女,热闹热闹。” “就权当是为殿下践行。” 皇太后沉默了许久。 终是长长吁出一口气,疲惫地点了点头。 去罢! 去罢! 眼角眉梢,皆是挥之不去的倦意。 这是造了什么孽! 是前世犯了什么滔天大错,今生才要让这么个冤家来讨债! 孙姑姑看着太后满脸的落寞,心头一酸。 她一咬下唇,“噗通”一声,直直跪了下去。 “奴婢有要事禀告娘娘!” “还请娘娘屏退左右!” 皇太后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回了神。 她拧起眉,看着伏在地上的孙姑姑,虽心中不解,却还是抬了抬手。 “你们,都下去吧。” “是。” 彩云等人躬身退下,沉重的殿门缓缓阖上,隔绝了内外一切声息。 皇太后扶着酸胀的额角,目光落在伏跪于地的孙姑姑身上。 “起来回话。” 孙姑姑却未动,依旧伏着身子。 皇太后心中一沉,正要再问,眼角余光却瞥见一抹暗影。 角落里,竟还站着一个人。 是方才跟在孙姑姑身后那个太监。 皇太后眼眸倏然一冷,如淬了寒冰。 “你,为何不退下?” 那小太监闻言,竟未露半分惊惶。 他缓步从暗影中走出,来到大殿中央,与孙姑姑并排,“噗通”一声,直挺挺跪了下去。 动作干脆利落,不带一丝迟疑。 叩首,声音清亮,响彻空旷的大殿。 “奴婢,拜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声音?! 皇太后猛然坐直了身子,捻动佛珠的手死死攥住,指节泛白。 分明是女子的声音! 她双眼眯起,锐利的目光仿佛要将那人刺穿。 “你不是内官!” “你好大的胆子!” 那人伏在地上,一言不发,只从袖中摸出一块半旧的帕子。 她抬起手,往自己脸上用力擦去。 一层又一层的白灰扑簌簌落下,像一层霜。 那是最便宜的粗面粉,混着水,涂在脸上便能遮住本来的样貌。 当她再次抬起头。 那张脸的一半,满是烧伤之痕,可怖可怕! 皇太后瞳孔骤然一缩,指着那张脸,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彩、彩霞……?!” 第396章 荷包是哪位姑娘的? 殿外,祁长安抱着一只雪白的小猫儿:“姑姑,皇祖母在见贵客吗?” 她的小脸蛋上满是好奇,怀里的小猫岁岁也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 身旁的宫女彩云屈膝行礼,柔声回道,“回殿下,娘娘正与孙姑姑说话呢。” “哦。” 祁长安脸上的失落瞬间化为喜悦,拍了拍怀里的小猫。 “那应该很快就好了。” 岁岁似乎听懂了,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彩云看着这可爱的模样,刚要笑,殿内却猛地传来一声怒喝。 “荒唐!” 声音尖利,带着滔天的怒意,吓得岁岁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荒唐至极!” 是皇太后的声音! “无凭无据,空口白牙,也想让哀家信服!” 殿门外,祁长安的小脸瞬间煞白,紧紧抱住了怀里发抖的猫儿。 紧接着,是孙姑姑沉稳却难掩急切的声音。 “娘娘息怒,奴婢有一法子,定能分辨真伪……” “分辨?”皇太后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像冬日寒潭里的冰。 “分辨什么……” 那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却比方才的雷霆之怒更叫人胆寒。 “娘娘……”另一人的声音传了出来。 “住口!”皇太后斥道。 “……念在你曾在哀家身边伺候多年,又流落在外吃了许多苦头。” “领二十大板,回吧。” “这宫里,容不下你。” “还有孙姑,无凭无据妄议皇室,二十大板!” 皇祖母好凶。 祁长安不由缩了脖子。 她有记忆起,还从未听过皇太后用这样不善的语气说话。 还是先回永寿宫吧。 她刚要转身,怀里的岁岁却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喵呜——” “喵!” 猫儿的叫声清脆,在这死寂的殿外格外突兀。 “谁在外头?” 皇太后冷厉的声音立时传了出来,像一把冰刀子。 祁长安心头一跳,吓得一个激灵。 彩云连忙递过去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即朗声朝着殿内回话。 “回娘娘,是长安公主带着岁岁来看您了。” 里头安静了一瞬。 “是长安啊。” 再开口时,皇太后的声音竟已缓和下来,哪还有半分戾气。 “进来罢。” 祁长安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彩云上前,轻轻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殿门。 暖香扑面而来。 皇太后正襟危坐于上首,见她进来,脸上已然挂上了慈爱的笑,朝她招了招手。 “长安,过来。” 她的声音温和得能滴出水来。 “方才可有吓着?” “快,到皇祖母身边来坐。” 祁长安迈着小步子走了进去。 她的目光只在底下跪着的两个人身上轻轻一扫,便立刻落回皇太后的身上。 她坐到皇太后身边:“没。” 声音软软糯糯,带着一丝委屈。 “是岁岁胆子小,它吓到了。” 皇太后怜爱地拍了拍岁岁毛茸茸的小脑袋。 “哦哟哟,乖岁岁不怕,不怕。” 祁长安望着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方才殿外那个疾言厉色声音,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底下还跪着两个人。 孙姑姑和彩霞,头死死抵着冰凉的地砖,一动不敢动。 连彩云都垂首立在门边,不敢上前说一句话。 皇太后像是没看见底下的人,摸着孙女乌黑柔顺的长发,声音慈和。 “长安今日来,可是有事?” 祁长安闻言,故意板起一张小脸。 “皇祖母这是什么话。” 她的声音又娇又软,带着点儿埋怨。 “难道没事,孙女就不能来看皇祖母了吗?” 她把怀里的岁岁往前一递。 “长安想您了,岁岁也想您了。” 皇太后先是一愣,随即朗声笑了起来。 “哦?你们两个小东西都想哀家了?” “好好好,都是乖孩子。” 她这一笑,仿佛春风过境,将殿内那股沉闷压抑的郁气一扫而空。 祁长安见状,眼珠子狡黠一转,小手揪住了皇太后的袖口。 “不过嘛……” 她拖长了尾音,带出几分俏皮。 “今日确实有一件小——小——小——小事,想求皇祖母。” 她生怕皇太后不悦,又急急补充,一脸真诚。 “但孙女和岁岁是真心来看您的!这件事,真的只是顺带的!” “好,祖母信!” 皇太后笑意盈盈,顺着她的话应下。 可那双含笑的眼一扫,目光落在殿下跪着的两人身上,笑意便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 “还杵在这儿做什么?” “等着哀家请你们下去领罚?” 她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孙姑姑和彩霞身子一僵,起身欲退,一句话不敢多言。 转瞬间,皇太后又握住了祁长安微凉的小手,轻轻拍了拍,语气是化不开的慈爱。 “好了,你继续说。” 祁长安眨眨眼:“孙女听闻,宫中织室里有位名叫杜儿的绣娘。” “她那一手绣艺,出神入化,如今除了您的绣单,谁的活儿也不接,只授徒,可是真的?” 皇太后点了头。 “确有此事。” “她年纪大了,眼神也不济,早些年家里人也都没了。” 皇太后叹了口气,眼中流露出一丝怜悯。 “哀家瞧她可怜,便允她留在宫中,也算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那便太好了!” 祁长安眼睛一亮。 她把怀里的岁岁往前送了送,一脸懊恼。 “都怪岁岁淘气!” “前几日,它不知从哪儿将凌姐姐的荷包给叼了来,还把上头的边线给抓破了。” 祁长安嘟着嘴,委屈巴巴。 “孙女本想叫人悄悄补了,还回去。” “可谁知,身边的宫人见了那荷包上的针脚,竟都说不会补!” 她说到这儿,小心翼翼地抬眼,觑着皇太后的神色。 “孙女想着,这针法如此稀奇,或许只有杜儿姑姑这等能人才能识得。” “所以……所以孙女才想来求皇祖母,能不能……能不能替孙女向她吱会一声?” 正欲迈出殿门的孙姑姑,身子猛然一僵。 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凌姐姐的荷包? 她霍然转身,声音都带了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殿下,您方才说……那荷包是哪位姑娘的?” 祁长安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猫儿。 “是……是凌姐姐的……” 第397章 你方才说,什么法子? “哪个凌?!”孙姑姑的眼睛倏地亮了,亮得骇人! 她竟是不管不顾冲了回来,径直跪在了祁长安的跟前,失了所有规矩。 皇太后眉头瞬间拧起,殿内气压骤降。 可孙姑姑像是没看见,一双眼只死死盯着祁长安,满是期盼。 “奴婢斗胆!与殿下交好的贵女中,姓凌的,是否只有一位?” 祁长安恩了一声:“是明宜县主,凌曦姐姐……” 话音刚落。 孙姑姑猛地回头,望向不远处的彩霞。 四目相对,两人眼中俱是压抑不住的狂喜。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那荷包,”孙姑姑回过头,“殿下今日可是带来了?” “自是带了的。”祁长安连忙从怀中将那个半新不旧的荷包掏了出来。 荷包递出的那一瞬。 皇太后目光如鹰隼,死死锁在了那绣样上! “去。” “把绣娘杜儿寻来。” 孙姑姑抬起头,有戏! 太后这是要寻杜儿对质! 她认出了这荷包来! 皇太后的目光从那只荷包上缓缓移开,落回身边小孙女的脸上,瞬间,冰雪消融。 “长安。”她的声音又变得温柔慈爱。 “你先回永寿宫去,好不好?” 祁长安仰起小脸,看看皇祖母,又看看那只荷包。 她虽然小,却不傻。 她知道,皇祖母的神情不对。 孙姑姑的反应也不对。 这个荷包,很重要。 皇太后见她不动,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语气愈发轻柔。 “这荷包,祖母先留下。” “待晚些时候,寻人给你补好了,再差人送去永寿宫。” 她笑得和蔼可亲,眼底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冷凝。 那是一种祁长安从未见过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祁长安小小的身子轻轻一颤。 一股莫名的惧意,从心底窜了上来。 她想问。 想问凌姐姐的荷包到底有什么要紧。 可皇祖母的脸,明明在笑,却比方才发怒时更让她害怕。 话到了嘴边,又被她生生咽了回去。 “是。” 她小声应着,乖巧地起身:“孙女告退。” 抱着怀里同样安静下来的岁岁,她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大殿。 半个时辰后。 慈宁宫内,死一般寂静。 香炉里的檀香早已燃尽,冷灰堆积,一丝烟也无。 皇太后端坐主位,摩挲着那只半旧的荷包。 殿下,一个半夹白发的绣娘垂首跪着。 杜儿。 宫里当了三十年差的老绣娘。 她大气也不敢喘一声,额头冷汗涔涔,洇湿了身前的金砖。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杜儿以为自己会就这么跪晕过去,皇太后终于开了口。 “罢了。” 声音平平,听不出喜怒。 “你先下去罢。” 杜儿闻言,如蒙大赦,重重磕了个头:“是,奴婢告退。” 她手脚发软地爬起来,躬着身子,一步一步挪出了大殿。 直到双脚踏出殿门,被午后的日光一照,她才猛地舒出一口浊气,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 好久了。 好久没见过皇太后这般威仪。 上一次是先皇病重,太后娘娘代为协理朝政那会儿,满朝文武,谁见了她不是这般战战兢兢! 可…… 杜儿抚着心口,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那明明是她给刚出世的小殿下做的襁褓一角,怎会被制成了一个荷包? 那襁褓不是毁在避暑山庄里了吗? 怎么又回来了? 她看得真切,那针脚,是她独有的手艺。 她亲手做的东西,化成灰都认得! 里头还藏着小殿下的名儿! 那是先皇亲自取的。 若是皇子,便为“照宸”。 若是公主,便为“照月”。 为此,她还特地取了巧,将一个“宸”字和一个“月”字,分别融入了那凤凰绣像之中。 可…… 杜儿猛地想起方才太后让她辨认时,荷包上的字。 那个绣在角落处,与她针法截然不同的“曦”字…… 她百思不得其解,可是在这深宫里头,最好的方式便是不听不问不想! 慈宁宫内,针落可闻。 孙姑姑和彩霞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头埋得低低的。 主位上,皇太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你方才说,什么法子?” 孙姑姑身子一僵,猛地抬起头,撞上那片寒潭。 …… 沈府,暖炉熏香,一室安宁。 沈老夫人指了指桌上精致的食盒。 “你将这些都送去给子安。” “这些都是他最吃的,上头这个,是我前些日子特意去白马寺为他求的平安符,也一并劳烦你带给他。” 老夫人声音温和,眼中满是慈爱。 凌曦敛眸,温顺地点了点头:“放心,我省得了。” 惊蛰上前, 拎过食盒,跟着凌曦转身离开。 长廊寂寂,抄手游廊下光影斑驳。 才走到一半,便见一旁的几个洒扫下人聚在一处,头碰着头,压着嗓子小声说着什么。 只要有人的地方,便有八卦。 凌曦本没在意。 可风中偏偏飘来三个字——表小姐。 她脚步一顿,向身侧的惊蛰递去一个眼神。 惊蛰心领神会。 她将食盒递给了官青,朝着那些下人走了过去。 凌曦脚步未停出了沈府上了马车。 没过一会儿,惊蛰便回来了。 她脸色微微变白,压低声音。 “回主子,前几日是表小姐的生祭,翠儿前去祭拜,发现……发现表小姐的坟被人挖了!沈老夫人报了京兆府!” 啊? 凌曦皱眉。 不是吧? 席秋娘的坟? 刨它做什么? 凌曦有点想不通。 席秋娘那点家当,早就被典当换了银子,花得一干二净。 随葬的……不过是些生前穿旧的衣物,几支笔,还有她父母留下的几件念想。 沈老夫人还添了些簪环。 连块碎银子都没有,图什么? 凌曦看向惊蛰:“可是丢了什么东西?” 惊蛰摇头:“没听说。” “就是、就是那坟土,像是被人整个挖开,又给填回去了!” “京兆府的人去了,棺里的陪葬、尸骨都好好的。” “没想到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还有这种腌臜事……” 凌曦心头却是一沉。 她没觉着荒谬。 反而,觉得有些不对劲。 第398章 可有一同入葬? 凌曦眸光一凛,转头对惊蛰:“你先回去,去表小姐生前住的院子,仔细寻寻。” “可前段时日,都寻过了……”惊蛰微微歪了头,皱了眉。 “应是还有哪里没有注意到……”凌曦轻咬下唇。 她隐约觉得,挖坟之人便是贺明阁。 席秋娘的东西无非不在三处。 坟里,贺家,沈家。 坟里,贺明阁已然挖开了。 贺家,应是早被寻了个底朝天。 他既然来寻她,来求她,此物大概率便在沈家! 只是他们没有察觉。 “将席秋娘生前爱去的沈府各处都跑一趟……特别是珠胎暗结后的……”凌曦复又加了一句。 贺明阁既说是之前来探望席秋娘时落下的,可能……不一定是在秋芜院。 “是,奴婢这就去。”惊蛰利落下车。 …… 大理寺,天牢。 阴暗,潮湿,腐朽霉味。 狱卒提引着凌曦往最深处去。 沈晏正坐在一方矮案前,自娱自乐。 一袭囚服,已然见污,却不掩其风骨。 几日不见,他精神头很足,只是下巴冒出了青黑的胡茬,添了几分不羁。 听到动静,他执棋的手一顿,抬眸望来。 四目相对。 他眼中先是错愕,随即化为一抹惊喜。 “你怎么来了?” 沈晏放下棋子,站起身。 “我瞧着也快到下雪的日头,天冷路滑,还是少出门为好。” 他嗓音微哑,却带着关切。 澄心将食盒与一个布包放到一边长凳上。 凌曦指了指那些物什:“刚从沈府过来,这些是老夫人让我带的。” 沈晏走近,打开食盒。 是两样精致的点心与小菜。 他忽然笑了,眼底漾开温软。 “都是我小时候爱吃的。” “祖母还记得。” 沈晏少时便入了宫,做太子伴读。 难得休沐回府,也是埋首书堆,日夜苦读,鲜有闲暇。 便是爱些甜的,也只是苦中作乐。 后来入了刑部,在姚大人手下做事,见惯了刀光血影,心肠也跟着硬了。 有了自个儿的小厨房,口味也渐渐变了,这些点心,便再也没碰过。 凌曦看他神色怅然,指了指另外一个盒。 “这里头是一些粽子糖与肉干。” 她声音清清冷冷。 “上回来,见这牢里连个炭盆子都不点。” “给你拿了些,若是饭菜不合胃口,便就着水嚼几块垫垫肚子。” 她还专多拿了些姜粽子糖,吃了能让身子暖些。 她说着,又从包里翻出两件夹棉的外裳。 “冷的话裹裹。” 凌曦每翻出一样,便交代一句。 沈晏一直静静看着她,唇角不自觉地勾起:“担心我饿着冻着?” 凌曦点了头,尔后抬起头便瞧见他唇角的笑意:“我又不是个狼心狗肺的。” “身边人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做这些,不是应当的么?” 沈晏眸光倏地一亮,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三个字:“身边人?” 他挑了挑眉,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几分探究与玩味。 凌曦一口气堵在心口,险些没上来。 这人怎么回事? 重点不抓,偏要抓那些次要的? 她实在气馁,无奈看他。 “沈大人,你知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情形?” 沈晏眼眸一亮。 沈大人,极少在她口中听到这三个字。 他在唇边默默念了一遍,唇角笑意更深。 修长手指捻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 “你的事呢?可有进展?”凌曦将东西都一一放好。 “不必担心。”他声音低沉,“我心里有数。” 谁担心他了—— “我是怕你折在这儿,放妾书上的章还没盖呢……”凌曦没好声好气地在长板凳上坐下。 沈晏嘴角的弧度却愈发明显。 他本就生得好看,这一笑,更如月下青竹,清风朗月,隽秀难言。 “好。”他语带纵容,仿佛在哄一个闹脾气的孩子,“没担心,是我自作多情了。” 凌曦啧了一声,怎么越描越黑,索性跳过方才的话题:“你是不是故意不过官府的?” “是。”他坦然承认 他怕这印一盖上,她就跑了。 凌曦瞪他一眼。 她就知道! “你就不怕我回头,让长安与昭昭拿去将印盖了?” 沈晏看着她,眸光灼灼:“你既应了我,便不会失言。” “同床共枕这么些日子,这些笃定还是有的。” “同床共枕”四个字,像根羽毛,轻轻搔刮着凌曦的耳膜。 她心尖一麻,可眼下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一桩更要紧的事蓦地窜入脑海,她神色瞬间凝重。 “沈晏。” 她换了称呼,语气严肃。 “我问你一件事,席秋娘落水后抬去了京兆府,她身上可有些别的物什?” 沈晏执棋的手,倏然一顿。 他抬眸,眸中笑意尽敛,换上探究。 “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先别管!”凌曦有些急,语速飞快,“先告诉我,到底有没有旁的什么东西?” 远处,隐约传来狱卒的呵斥。 时间不多了。 若要从贺明阁来寻她说起,怕是又要解释一堆。 沈晏看着她焦灼的神情,忽地失笑。 “一些金银元宝,上面都刻着贺府的印信,便叫他们领回去了。” “其他的……”他顿了顿,“还有一个香囊。” 香囊? 凌曦眉心一紧:“什么样的?” 她在秋芜院似没瞧见过什么香囊。 沈晏的眸光变得有些悠远。 他回想着:“一个极旧的香囊,洗得发白,上面还打着几个针脚粗糙的补丁。” “是席秋娘母亲在世时,亲手为她缝制的,里头还塞了平安符。” “此物无关案情,我便将它交给了祖母,由她处置。” 凌曦的心猛地一沉:“可有一同入葬?” 若是里头有平安符,那么塞了其他的纸张,怕是贺明阁也不会发现。 可席秋娘落水,那里头的东西定也浸水许久,不知是否还…… 若是一并入葬,这……她还得寻人暗中再刨一次坟?! 话音刚落,牢房外传来狱卒催促的声音:“凌县主,时辰到了,该回了。” 凌曦的目光死死锁着沈晏,全部心神都悬在他身上。 “记不得。”沈晏想了一瞬,摇头。 沈晏沉眸:“问祖母。” “凌县主!”狱卒见她不动,不耐烦地拔高了声调。 催促声尖锐。 凌曦扬声道:“这就走。” 她起向狱门走去,却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回身。 目光重新落在沈晏身上,语气平缓:“知晓傅简堂会来看你。” “若是缺了什么,短了什么,便让他跑趟新宅。” 一旁的狱卒闻言,下意识地掏了掏耳朵。 他没听错吧? 凌县主这是把堂堂京兆尹当成了传话的下人使唤? 沈晏的唇角极轻地弯了一下:“好。” 一个字,沉静而温和。 凌曦不再多言,转身跟着狱卒离去。 沈晏缓缓起身,立在栅栏后,目光追随着那抹纤细的身影,穿过昏暗的甬道,直到她彻底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良久,他才复又坐回。 周遭的阴冷与潮腐气息仿佛再次将他包裹。 他却不甚在意,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挑开一个小木匣。 匣内,静静躺着晶莹剔透的粽子糖。 他捻起一颗,送入口中。 嗯,很甜。 出了大理寺,凌曦抬头,天边已残阳如血。 她本想去沈府,可这时候去,怕是不妥。 沈老夫人一向晚膳用得早睡得早,贸然惊扰,失了礼数。 也不急这一时半刻。 她想,晚一天便晚一天吧。 回到新宅,晚照立刻迎了上来:“您可算回来了。” “宫里派人送了帖子来。” 宫里? 凌曦心头一跳,接过那帖子。 帖子带着淡淡的香气,边缘烫着金。 她拆开一看,落款是祁长安。 邀她明日去游船赏雪。 凌曦挑了眉梢。 第399章 彩霞都能活着 赏雪她懂。 游船? 凌曦怀疑自己看错了。 这大冬天的,呵气成冰,去湖上吹风? 小公主这雅兴,未免也太“别致”了些。 她是一百个不想去。 可这是祁长安第一次给她下帖子。 这个面子,不能不给。 她将帖子搁在桌上,指尖在檀木桌上轻轻敲了敲。 这厢心绪未平,门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惊蛰回来了。 她一进门,脸上就带着一股子藏不住的颓然。 “如何?” 凌曦的心沉了沉。 惊蛰用力摇了摇头,气息都有些不稳。 “主子,奴婢又从沈府借了几个人,连翠儿都叫上了。” “奴婢们都翻遍了,没有!” 她说得又快又急。 意料之中的答案。 凌曦敛了敛神,换了个话头。 “那你搜检时,可有瞧见一个破旧的香囊?” “香囊?” 惊蛰蹙眉,努力回想。 凌曦补充道,“上面应该打着些许补丁。” 惊蛰的眉头锁得更紧,像是在脑子里将那些翻出来的东西又过了一遍。 半晌,她还是摇了摇头。 “没有。” 她随即又抬起头,眼里满是困惑。 “主子,表小姐怎么会有带补丁的香囊?” “她那种娇生惯养的性子,一方帕子只要勾了根丝儿,她都会立马丢掉,嫌晦气。” 凌曦也没有向惊蛰解释。 那香囊对席秋娘有特殊的意义,绝不会丢。 她轻叹一口气。 想来此事,还得去问沈老夫人。 …… 公主府 喜姑这心里头,像是揣了只兔子,扑通扑通,没个安生时候。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陈平已经整整五日没来瞧她了。 想当初在宫里,他们俩也是隔三差五就能见上一面。 就算后来到了这公主府,他也是她房中常客。 可如今,足足五六日! 除了几封报平安的信,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喜姑越想越气,心里的火苗子“噌”一下就蹿了起来。 她暗中叫住之前那个帮着递信的侍卫。 “你替我传句话给陈平。”喜姑绷着脸,眼风冷得像刀子。 “告诉他,今日他若再不来,以后,便也别来了!” 侍卫不敢多问,领了话,连忙退下。 是夜,屋里的烛火早早便熄了。 喜姑拥着锦被,毫无睡意。 一双眼睛在黑暗里睁得溜圆,直直盯着窗户的方向。 她倒要看看,他陈平是不是真能狠下这个心!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窗外只有风声。 喜姑的心,也跟着一点点沉了下去。 就在她快要绝望之际—— “吱呀——” 一声轻微的、几乎要被风声掩盖的声音响起。 那扇她盯了半宿的窗户,被从外面推开一道缝。 一股子阴冷的寒风,瞬间蹿了进来。 一个黑影,随之利落地翻身而入。 黑影甫一站定,喜姑的泪就下来了。 那股子熟悉的味儿,是陈平没错。 她不管不顾扑上去,一捶在他胸口。 “你死哪儿去了!” 她的声音又委屈又愤恨,带着哭腔。 “你是不是瞧着殿下如今不受待见,就想扔下我们,自个儿寻高枝儿去了!” “哎哟——” 男人一声闷哼,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死结。 “祖宗,轻点儿!有伤!” 喜姑的泪,唰一下就止住了。 捶打的动作也僵在半空。 “怎么了?你伤哪儿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 “嘘!你想把人都招来吗!”陈平一把捂住她的嘴,警惕地侧耳听了听窗外的动静。 万籁俱寂,只有风声。 他这才松了口气,放开了手。 喜姑哪里还顾得上生气,方才那点子怨气,早飞到了九霄云外。 她满心只剩下焦急:“你到底伤哪儿了?快让我瞧瞧!” 说着,一双手就不安分地在他身上摸索起来。 陈平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力道有些重。 “别乱动。” 他的声音有些暗哑。 “无妨,皮肉伤。” 喜姑急了,“都伤着了还无妨?到底在哪儿!” 陈平看着她焦灼的眼,沉默了一瞬,才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脸。 “那地方……也不方便给你看。”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是杖责。” 杖责? 喜姑脑子“嗡”地一下,懵了。 “怎会是……杖责?” 陈平脸上闪过一丝晦气,像是沾了什么甩不掉的脏东西。 “还不是被个下属连累的。” 他声音嘶哑,带着几分后怕。 “董东那个蠢货,自作聪明,竟敢跟宫女在冷宫私会,被抓了现行。” 喜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陈平嗤笑一声,满眼不屑:“还好那荷包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不然今儿就不是杖责这么简单了。” 荷包? 喜姑的耳朵尖锐地捕捉到这两个字。 “荷包?什么荷包?” 她想起他上回过来,神色就不对劲,问什么都心不在焉。 原来症结在这儿! “陈平!”喜姑一把揪住他的前襟,气得浑身发抖。 “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在外头有相好了?收了哪个狐媚子的荷包?!” “祖宗!”陈平简直一个头两个大,被她晃得伤口都疼。 他一拍大腿,豁出去了。 “我的好姑奶奶,你想到哪儿去了!” “实话跟你说罢!” 他压低声音,凑到她耳边,竹筒倒豆子似的,将那荷包的事全说了。 喜姑脸上的怒气,一点点褪去。 转为惊愕,然后是不可置信。 最后,只剩下煞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嘴唇。 她像是听了什么天方夜谭,瞳孔都放大了。 “你……你说什么?”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丝凉气。 “那凌曦……居然是……” 陈平点了头。 喜姑猛地后退一步,眉心紧蹙:“不可能!” “在避暑山庄,我明明……” 那一夜,她看得真真切切! 怎会? 陈平冷哼,眼底是淬了冰的寒意。 “彩霞都能活着,她凭什么不能?” 喜姑被噎住了,脸色更白。 她拼命回想凌曦那张脸,美则美矣,可…… “我瞧她,没有一分与太后、圣上相似之处。” 陈平眼中掠过一丝精光:“而且,她还见了孙姑姑。” “什么?!” 喜姑的双眼倏然瞪大,浑身的血仿佛都凝固了。 孙姑姑可是皇太后身边的人…… 难道皇太后对此有所觉察? 第400章 真是好雅兴啊! 陈平的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 “你我一直在避暑山庄当差,可从未见过先皇真容。” “若那女人……肖似先皇呢?” “不可能。”喜姑猛地摇头。 “你我没见过,可秦老太君呢?沈老夫人呢?” “她们都是见过先皇的旧人,怎会认不出?!” 陈平沉默了。 是啊,京中那几位人精,岂是好糊弄的? 难道……真是他搞错了? 他眼中的犹豫只一闪而过,瞬间被狠厉取代。 “不管了!” 他咬牙切齿,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她手上,毕竟有那襁褓!” “退一万步说,就算她不是真的!你我当年做下的事若是被发觉,也是天大的灾祸……不可留。” 喜姑面色惨白,指尖冰凉。 陈平的声音阴冷,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我已派了人手。” “只是她身边那个叫官青的护卫,身手太过诡谲,暂时没能近身。” 听闻失手,喜姑刚刚平复的心又悬了起来,眉头紧紧锁死。 陈平见状安抚:“无妨,万事有我,莫忧心。” “眼下物证没了,那孩子身上又无胎记痣证。” “只要她死了,我们就彻底安全了。” 他扶住喜姑的肩:“你的任务,就是安安心心陪着殿下,把孩子生下来。” “然后,去皇陵。” 陈平语气坚定:“我会想尽办法调过去,到时候,我们还像从前一样,能在一块儿!” 这句话,像一剂定心针,扎进了喜姑的心里。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缓缓点了头。 …… 画舫,顶层雅间。 “可都办妥了?” 皇太后嗓音沉沉,目光透过窗缝,冷冷锁着码头。 此处是船上最好的位置,四面皆有窗。 孙姑姑垂首侍立,姿态恭敬:“回太后,都办妥了。” 她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 “奴婢发的是长安公主的帖子,凌县主定会前来赴约。” “嗯。”皇太后淡淡应了一声,眼皮都未抬。 她手中,死死攥着一个半旧的荷包,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就在此时,一辆极尽华贵的马车停在了码头前。 车帘掀开,喜姑先行下车,随即转身,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祁照月。 “殿下,仔细着脚下。” “嗯。”祁照月鼻腔里哼出一声,眉心紧蹙。 怀上这个孩子之前,她从没什么感觉。 孕中时反胃想吐,也寻来了生津调胃的果子。 可这些日子肚子渐渐大起来,她就觉得处处都受着限制,身子重得很! 晚上睡不好,翻个身都要靠人扶着。 真是麻烦透了! 她厌烦地扫了一眼自己隆起的小腹,眼中闪过一丝不耐。 最好生下来是个痴的、瞎的、聋的、傻的! 以她堂堂皇室之躯,给那个白浩孕育子嗣,是他们白家祖坟冒了青烟! 祁照月心头的戾气稍稍压下。 这码头上,到处站着禁卫,十步一人。 外头也被高高的帷幔圈了起来,隔绝所有窥探的视线。 昨夜刚落了雪,可从脚下至游船这条道儿,却被清扫得干干净净,连一丝泥泞也无。 祁照月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心底的烦躁总算被抚平几分。 码头上静静停着两艘画舫。 制式、大小,一模一样。 只左边那艘,船舷处多嵌了一圈金边,在雪地日光的映衬下,流光溢彩,贵气逼人。 彩云,早已候在渡头。 见了祁照月与喜姑,她恭敬上前,福了一礼。 “公主殿下,请。” 彩云素手一引,指向左边那艘金边画舫。 “今日还有旁人前来赏雪?”祁照月挑了眉。 她若是没记错,这两艘都是皇家画舫。 难道除了她之外,还有祁氏皇族择于今日赏雪? 右边这艘,已有船员上前准备收了渡板。 彩云正欲开口解释,谁知右边那艘画舫上,骤然传来一道的女声,清脆如黄莺。 “凌姐姐快看,好多鱼!” 彩云心里咯噔一声响,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 坏了! 祁照月闻声,眼底瞬间亮了。 凌曦? 她也来了。 祁照月勾起唇角,那弧度带着一丝凉薄的恶意。 “呵。” “原是长安与凌县主!” 她将凌县主这三个字咬得极重。 “这游湖赏雪,人多才热闹。”她目光扫过彩云。 “长安想必,不会介意与本宫同游……” 话音未落,她径直朝着右边那艘画舫的渡板走去! “殿下!”彩云惊呼,下意识想拦。 可祁照月已然一脚踏上了那木板。 负责收板的船员们动作一僵,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再动一下。 万一这一下没收稳,伤了公主,他们有几个脑袋够砍? 彩云的目光,飞快地向上瞟去,死死锁住画舫二层的某一扇窗。 那扇窗,被一架细密的竹帘半掩着,幽深难辨。 随后竹帘被挑起,露出了孙姑姑的半张脸,朝她点了头。 彩云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重重落回了原处。 太后未曾动怒。 那就好。 彩云垂下眼,恭顺地退到一旁,再不敢有半分阻拦的动作,跟着祁照月上了画舫。 今儿一早,祁长安的马车去新宅接了凌曦来湖边。 到了渡头,官青与惊蛰照例要跟上,却被一排禁卫拦了下来,神情冷肃。 凌曦便让两人守在马车边,等回来。 不过是游湖赏雪,船在湖心逛一圈也就回来了。 再者,这可是天子嫡女,金枝玉叶。 若祁长安出了岔子,怕是整个码头的人都得陪葬。 画舫里烧着银丝炭,暖烘烘的。 祁长安却是个坐不住的性子。 她裹着厚厚的白狐裘,在甲板边探头探脑,嘴里不住地念叨。 “怎么一条鱼也瞧不见,真没意思。” 旁边侍立的宫人最会察言观色,连忙捧来一小碗鱼食。 祁长安眼睛一亮,抓起一把就往湖里这么一撒。 哗啦—— 平静的湖面瞬间炸开,数不清的鲤浮了上来,张着嘴争抢。 “哇!” 祁长安看得有趣,乐不可支,不住地拍手。 她兴奋地扭过头,朝着船舱里正捧着手炉小憩的凌曦,脆生生喊道: “凌姐姐快看这儿,有鱼!” 凌曦闻声,唇角漾开一丝笑意。 她捧着手炉起身,走向祁长安。 渡板上隐约走上来两个人。 目光扫过,在触及祁照月与她身侧的喜姑时,凌曦不由得一愣。 她怎么也来了? 祁照月,一脸和煦春风:“长安、凌县主,真是好雅兴啊!” 凌县主?凌曦挑了眉,这称呼能从祁照月嘴里听到,倒也稀奇。 她上下打量了祁照月一眼。 毕竟是有了身子……丰腴了些。 只是那双眼睛,依旧叫人喜欢不起来。 明晃晃的,带着一股子不加掩饰的恶意。 既是对上了眼,她索性站在原地,朝着祁照月行了一礼。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祁长安虽已告知她,这位照月公主的好日子快到头了。 可至少现在,她还是那个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明面上仍压了她一头。 没必要在这种时候,去触霉头。 抓了把柄,平白生出事端。 不上算。 祁长安听到这声音,手猛地一斜。 “哗啦——”一整碗鱼食尽数倾倒,在湖面漾开一圈圈涟漪。 第401章 晏哥哥还在牢里 皇姑姑?! 祁长安一双眼倏然瞪大,满是不可置信。 她下意识扭头去看凌曦。 “我……我不是……”她张了张嘴,舌头却像打了结,急得脸颊都泛起红晕。 糟了! 凌姐姐该不会以为是她故意安排的吧! 祁长安心里乱成一团麻。 她比谁都清楚,她这位皇姑姑与凌曦是死对头。 这次游湖,明明是皇祖母随口提的。 老人家说冬日里缅湖雪色一绝,不如邀三五好友共游一番。 她这才兴冲冲下了帖子。 可京城里,能与她玩到一处的手帕交本就寥寥。 除了谢昭昭,便只剩一个凌曦了。 偏生不巧,去谢府送帖子的人回报,说郡主陪着镇国夫人去白马寺为镇国公祈福了,得好几日才回。 于是,这场赏雪游湖,便顺理成章成了她与凌曦的两人之约。 谁能想到,这也能撞上祁照月! 天爷啊! 这真的与她无关! 她发誓! 祁长安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生怕凌曦误会。 凌曦哪里看不出她的窘迫,朝她眨了眼。 祁长安的心稍稍落回了原处。 这时,祁照月终是开了口。 她目光扫过凌曦,最终落在祁长安身上。 “本宫今日游湖,不想得知长安与凌县主也在。” “想着人多热闹些,便擅自登船了。” “长安,不会介意罢?”她笑意盈盈,话里却听不出半分歉意。 “不……不介意……”祁长安呵呵干笑两声,“外头天冷,皇姑姑快些入内暖暖身子。” 介意? 她敢吗! 人都已经站到甲板上了…… 祁照月满意地点点头,扶着喜姑的手,走进了船舱。 三人分主次在暖炉边坐定。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船夫得了令,画舫缓起锚,驶离了码头。 与此同时,彩云一走进雅间便跪倒在地。 她额头紧贴着冰凉的地板:“娘娘,是奴婢办事不力!” “竟让殿下也上了画舫!” 上首,皇太后眼皮都未曾抬一下:“起来罢。” “不过是撤渡板时,慢了一步罢了。” 她终于睁开眼,眸光却望向窗外那渐行渐远的码头与金边画舫,眼神幽深如古井。 “哀家,终究是太心急了。” 这话似是对彩云说,又似是自语。 本该徐徐图之。 可她等不及,想看看结果。 这才借了长安的手,将那孩子约出来。 还特意打发了傅盈秀和谢昭昭,让她们去白马寺住上两日,省得碍事。 她知道祁照月,天生就喜欢顶尖的好东西。 瞧瞧她为祁照月备下的那艘:金边银檐,无一处不精。 “可惜啊……”皇太后轻轻叹了口气,挑了帘,看了一眼空荡荡的甲板一眼,“见机行事罢。” 彩云与孙姑姑应了“是”。 画舫行于碧波之上。 两岸风光确如皇太后所言,美不胜收。 可祁长安一颗心七上八下,哪里有半分赏景的兴致。 她的目光在凌曦与祁照月之间来回打转。 只觉这画舫虽大,气氛却逼仄得厉害,好似一点火星便能炸开。 另一头,喜姑的视线却如淬了毒的针,死死钉在凌曦身上。 她先前只觉这女子美得过分。 未曾想,她竟可能是…… 一想到那个骇人的可能,喜姑的双眸陡然沉了下来,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忆起陈平那些话。 凌曦身边有个护卫,身手不错,陈平的人暂时没能近身。 可如今? 喜姑眼珠微动,飞快扫视着。 船头船尾,除了船工,便只有她们主仆几人。 哪里有什么高手? 若能在此地……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毒草般从心底疯长出来! 她咬住下唇,眼神沉了下来。 她身上未带毒,也未藏刀,如何能一击毙命? 她死不足惜。 与凌曦在这画舫同归于尽,也算值了。 只要…… 她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滑过一旁的祁照月。 只要她与陈平安好,便好! 凌曦倒是对这些目光视若无睹。 祁照月恨便恨罢,怨便怨罢。 如今肚子里怀的是白家子,未来是要在皇陵中渡过一生。 只是被瞪几眼罢了,算不了什么。 船舱门被人笃笃叩响,瞬间打破了阴沉的气氛。 喜姑攥紧的拳头松了一瞬,眼底的杀意飞快敛去。 祁长安猛地回头。 门外传来船老大憨厚的声音,带着江上人特有的爽朗。 先是向两位公主行礼问安,尔后才转向凌曦,最后又看向祁长安道: “殿下不是要钓鱼?杆与鱼饵,小的都备妥了!” 祁长安的眼睛倏地亮了! 简直是天降救星! 她飞快地朝凌曦递了个眼色,那眼神里全是“快走快走”的急切。 凌曦不动声色,微微颔首。 祁长安这才得了底气,扭头看向祁照月,脸上堆起一个乖巧笑容。 “皇姑姑,外头江景正好,一起去钓鱼吗?” 祁照月闻言,像看傻子一样,懒懒抬起眼皮扫了她一眼。 “本宫如今这身子,折腾什么?” 她轻抚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 这孩子,是傻了不成? 祁长安没有回答,就是对她嘿嘿一笑。 得,跟一孩子计较甚。 “你们去罢。”祁照月挥挥手。 “好嘞!”祁长安一把拽住凌曦的手腕就往外走,步子快得像要逃命。 外头,是真冷。 不过—— 祁长安回头瞥了一眼船舱,只觉得,那里头比外头更冷! 特别是祁照月那张脸! 船舱中,祁照月握着茶杯,感受着从杯壁拿过来的暖意,可眼底却几乎结霜。 钓鱼?她就算没这身子,也懒得碰那种腥气玩意儿! “凌贱人倒是会享受。” 喜姑从炭盆上提了水壶,倒了一杯,将祁照月手中那微凉的换了。 祁照月任她服侍着,盯着舱门方向,眸色幽深。 “晏哥哥还在牢里,她倒好,在江上赏雪游湖,还能装模作样钓鱼?” “真有闲情逸致啊!” 贱人。 她咬牙切齿:“晏哥哥到底看中她哪点?” “正妻之位……呵!” 若是败给白冰瑶她也认了! 可偏偏是凌曦! 要说家世,她不过个平民之女;要说才貌,也没见哪里出众。 可偏偏晏哥哥护得紧,入狱前还特意写了放妾书,把两人关系撇得干干净净! 结果呢? 晏哥哥困于囹圄,这女人却自在逍遥。 “殿下息怒,”喜姑压低声音劝道,“沈大人一身清正,定能昭雪。” “昭雪?”祁照月眯了眼,“昭雪之后呢?怕还是会去寻凌曦续缘罢了!” 想起沈晏对凌曦那副温和耐心的模样,她只觉得胸口发闷。 沈晏还曾向凌家下聘,堂堂刑部侍郎,会为了区区一个平民女做到这份上?! 怎么不教人嫉妒得发狂! 祁照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阴鸷如蛇:“既然本宫得不到,旁人也莫想!” 喜姑心头一颤:“殿下,您……您想作甚?” 祁照月闻言,竟轻笑一声,那笑意不及眼底,森然可怖。 “本宫好不容易出一次府,游一回船。” 她缓缓抚上自己隆起的小腹,目光投向窗外那悠悠江水。 “未想,竟遇着了那凌贱人。” “你说,这是不是上天赐给本宫的机会?” 她的声音渐轻,几不可闻,像在对自己说话。 “日后,怕是再也寻不着这般……天时地利了。” 她看着喜姑,目光灼灼:“喜姑,帮我最后一次!” 第402章 哎呀!鱼儿上钩了! 喜姑心里咯噔一下。 最后一次? 祁照月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她怎会不知对方心中所想! 这是要……将那姓凌的,永远留在这儿! 祁照月轻柔地抚摸着高耸的肚腹,诡笑道:“怕什么?” “喜姑,你怕什么?” 她的声音轻飘飘,却带着一股狠。 “只要这个孩子一日未出世,这天底下,便无人能奈我何。” “便是母后,也得顾及白家血脉!” “等孩子生了,待那时,这件事早过去了,谁还会记得一个姓凌的?” 祁照月自嘲地勾起唇角,望向窗外那片茫茫江水,眼神怨毒。 “反正都是要去皇陵清戒一生。” “多一采姓凌的命,也无妨。” 她猛地攥住喜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喜姑,只要姓凌的死了,我就安生了!” “我这心里……就再也不会这么痛了!” 她鲜少用我字来代表自己,这也是她主动降低姿态来求人的表现。 沈晏,是她祁照月今生唯一的执念。 晏哥哥身边那个位置,合该是全天下最尊贵女人的。 最美,也最能助他。 她生来便是那个独一无二的人选。 京中那些所谓的世家贵女,哪个见了她不得矮上一头? 也就那个大恒第一才女白冰瑶,也不想想自家那混乱样,还敢没脸没皮地与她争。 可如今…… 偏生不知从哪里杀出来一个凌曦! 这个女人算什么东西? 没家世,没背景,更不能给晏哥哥带来半分助力! 她有什么? 祁照月冷笑,眼底尽是鄙夷。 不过就是长了一张好看的脸罢了! 脸有什么用! 能换来真金白银?能换来家族兴旺吗? 可晏哥哥,竟还那般护着她! 一想到沈晏维护凌曦的模样,她心里就…… 恨不得亲自将凌姓贱人身上的肉,一口一口都咬下来! 将那骨都碾碎! 祁照月银牙死死咬住下唇,渗出一丝血腥。 她的目光射向甲板。 那里,凌曦正跟着祁长安垂钓,侧脸迎着江风,笑靥如花。 那笑容,刺眼极了。 笑罢,也没多久能笑了! 甲板上,祁长安将手里的鱼竿放好,把自己的小凳子往凌曦那边挪了挪。 她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委屈。 “凌姐姐,我真的没叫皇姑姑来。” 凌曦的目光还落在江面上,闻言只腾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我知道。” 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很平静。 “无妨的,这江上风景正好。” 祁长安这才安下心,只要凌曦不怪她就好。 她微微嘟起唇,又有了新主意。 “下回,等昭姐姐有空,我们仨再一起来!” 凌曦含笑点头。 宫人小心翼翼在两人脚边放下炭盆,暖意缓缓散开。 又细心拿竹篾圈了,省得不小心踢到。 一人怀里还塞了个小巧的暖手炉,倒是一点也不觉着冷。 可半晌过去,鱼竿仍是纹丝不动。 祁长安那点耐心快耗光了。 船老大见状,呵呵笑着走过来,指了指船的另一头。 “殿下,这儿的窝怕是的得不行,船尾那边鱼多。” 祁长安眼睛一亮,立马站了起来。 “那我们去船尾!” 凌曦却不想动。 她瞥了眼叽叽喳喳的祁长安,心里轻轻一叹。 若是这位小公主的嘴能歇上一刻,这鱼,怕是早就上钩了…… “我便不去了。”凌曦懒懒掀了掀眼皮,唇角勾着笑,“你若钓着了,分我两尾便是。” 祁长安立刻眉开眼笑:“好呀!姐姐等着!” 船老大上前将她的钓竿收起,两人一并行至船尾。 甲板上,瞬间只余下凌曦一人,与一江寒风。 雅间,皇太后见祁长安走了,朝身旁的彩云递了个眼色。 彩云心领神会,屈膝一福,正欲退下。 “等等。”孙姑姑突然出声,将她定在原地。 皇太后顺着她的目光从窗户缝间望去。 只见甲板上,喜姑正小心翼翼扶着祁照月。 一步一步,正缓缓走向凌曦。 “晏哥哥还在大理寺天牢里受苦,你倒好,竟有闲心在这儿赏雪钓鱼?” 一道尖锐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凌曦没回头。 她慢条斯理将手里的鱼竿在船边固定妥当,这才不紧不慢地起身。 转身,屈膝,行礼。 “见过公主殿下。” 祁照月在喜姑的搀扶下站定,冷冷地审视着凌曦,像在打量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 迟迟没有喊起。 江风吹拂,凌曦便一直那么半屈着膝,姿态谦卑,垂下的眼睫遮住所有情绪。 祁照月看着她这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心中一阵快意,不由笑了。 县主又如何? 受秦老夫人、受谢昭昭重视又如何? 见到她,还不是要恭恭敬敬行礼,还不是要低头? 贱人就是贱人! 就算爬上县主的位置,骨子里的卑贱也洗不掉! 祁照月心中冷哼,这人生来就分三六九等,云泥之别,岂是穿几件好衣裳、有个好名头就能改的? “晏哥哥那样的人物,竟将你这种货色放到心尖尖上!” “你呢?” “他身陷囹圄,你却在这画舫之上,喝茶,赏景,钓鱼……” 祁照月轻笑出声,那笑声在寒风里显得格外刺耳。 “日子过得,还真是惬意呢!” 凌曦心底毫无波澜,只是觉得腿有点酸。 “殿下说的是。”她神色认真,仿佛真的在反省,“是民女想得不周,竟忘了沈侍郎还在受苦。” “民女这就下了船,去求大理寺卿,将民女一并关进天牢,去陪沈侍郎。” 她这话不疾不徐,顺溜得像是排练过千百遍。 反正下了船,她去不去,谁又知道? 难道公主还能逼着大理寺抓一个无罪之人? 她懒得与这蠢货起正面冲突。 祁照月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 这贱人! 嘴上顺从,句句都堵得人心口发慌 不过……无妨。 祁照月心底闪过一丝阴狠的杀意。 一个将死之人,跟她耍嘴皮子,又有什么用? “哼,起来吧。”她语调淡淡,透着施舍般的傲慢。 就在凌曦撑着膝盖起身的瞬间,祁照月的眼风扫向喜姑。 喜姑点了头,暗中环视四周,好机会! 突然指向鱼竿,声音里满是惊喜:“哎呀!鱼儿上钩了!” 祁照月话音刚落,凌曦便下意识地朝湖面望去。 一尾金鲤恰好跃出水面,鳞光闪闪。 可下一秒,凌曦的瞳孔骤然紧缩,仿佛看到了什么比恶鬼更骇人的事物。 “啊——!” 她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尖叫,身子一歪,竟直直朝着冰冷的湖水栽了下去! 喜姑那只蓄力已久、正要推出的手,僵在了半空。 “住手!”一声威严呵斥响起。 一股寒气猛地从祁照月的脚底板窜上天灵盖,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这声音…… 她蓦然转头,骇然望向画舫最高处。 顶层轩窗大开,皇太后身着常服,正冷冷地站在那里,眼神如冰刀刮过她的脸。 祁照月腿一软:“母……母后!” 喜姑更是面无人色,怔在原地。 怎么会……皇太后怎么会在这里! 第403章 本宫诛他九族! 甲板上的船员、侍卫反应过来,扑通跪倒一片。 “参见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呼声中,唯有祁长安没顾得上行礼。 她指着水面大吼:“快救人啊!凌姐姐!” 皇太后眉头紧锁,目光里满是不悦:“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人救上来!” 一众船员闻言,心头狂喜。 这船上的女子,哪个不是金尊玉贵? 跳下去救上来,便有了肌肤之亲…… 那可是泼天的富贵,一步登天! 就在几个船员贪婪的目光死死锁住水面人影—— 湖中那道纤细的身影已稳住身形,正一边踩着水,一边抹去脸上的水珠。 “长安,我会凫水,给我绳子!” 凌曦的声音清凌凌的,没有半分惊慌。 “站住!”祁长安猛地回神。 一声清喝,凛冽如冰。 她看到那些船员脸上不加掩饰的龌龊欲望,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 “谁今日敢跳,本宫诛他九族!” 这声如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痴心妄妄。 船员们齐刷刷打了个寒颤,刚迈出的脚像被钉在甲板上,动弹不得。 诛九族…… 为了一个女人,搭上全家老小的性命?不值当,万万不值当! 甲板上瞬间鸦雀无声。 就在这死寂中,祁照月眼珠子飞快一转,计上心头。 她身子一软,顺势倒向身旁的喜姑,捧着肚子发出一声凄厉的痛呼。 “哎哟……肚子……我的肚子好痛……” “孩子……本宫的孩子啊!” 那声音,听着比湖里的凌曦还像要断气。 喜姑这才回过神来,脸上血色尽褪,手忙脚乱扶住她:“殿下!殿下您怎么了?您别吓奴婢啊!” 她转头,对着呆若木鸡的船员尖叫:“看什么看!快起锚回宫!” “殿下若有半点差池,你们担当得起吗!” 船员们彻底懵了。 一个要绳子,一个要回宫,这……这到底听谁的? “吵什么。”皇太后的声音从顶层传来,“先救人。” 千钧之力,瞬间压慌乱。 她的目光掠过祁照月的脸,面上满是失望:“身子不适?正好!” “哀家今日,带了太医。” 祁照月捧着肚子的手,骤然收紧。 太医? 她根本没事!她就是想用腹中胎儿转移视线,好让那姓凌的贱人在水中多呆些时光! 可皇太后此话一出,她这戏,还怎么唱下去! “绳子!快把绳子给本宫拿来!”祁长安赤红着眼,注意力全在湖中的凌曦身上。 彩云也忙不迭上前帮忙拉人。 “所有男丁听着!”孙姑姑上前一步,目光冷冷扫过甲板上一众男子。 “今日,谁敢往凌县主身上多瞧一眼,我便剜了他的眼珠子!” 话音落地,甲板上所有男人瞬间垂头,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胸口里。 宫女的力量毕竟有限,凌曦抓住绳子,在自己的腰间打了个死结,将吸满了水的斗篷脱了…… 水淋淋的人终于被拖上甲板。 凌曦浑身湿透,冷得嘴唇发紫,发丝紧贴着苍白的小脸,我见犹怜。 唯独那双眼,清亮依旧。 祁长安迅速解下身上的金丝斗篷,劈头盖脸将凌曦裹了个严实。 带着公主体温的暖意,透过湿透的衣料传来,驱散了几分刺骨寒意。 凌曦刚站稳,便要屈膝:“民女……” 话未出口,牙齿先打起了架,后面的字全碎在喉咙里。 “都这时候了还管什么礼数!”祁长安急得眼圈通红,一把将她扶住。 “皇祖母最不喜这些虚礼,快!快进舱里去把衣裳换了!” 凌曦被人架着,视线却不由自主迎上画舫里最尊贵的那位老人。 皇太后也在看她。 四目相对。 凌曦那双眼,似被湖水洗过,清澈见底,却又似藏着万里星河。 皇太后看着那双眼,呼吸蓦地一滞,瞳孔骤然缩紧。 像…… 太像了…… 她的眉头随即死死拧在一起,眸中是外人看不懂的惊涛骇浪。 舱内手忙脚乱。 画舫里虽有地方沐浴,却没提前吩咐,哪来那么大量的热水。 宫人急急烧了一大盆端进来,聊胜于无。 凌曦被两个宫女扶着,在屏风后飞快换下湿衣,拿热巾子用力擦干身子。 再出来时,整个人已被裹进了厚厚的锦被里。 一个暖炉被塞进被子,将她严严实实地裹住。 祁长安吓得魂都快飞了,坐在榻边,使劲儿地搓着凌曦冰凉的手,不住朝上面哈着气。 “凌姐姐,好点没有?”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另有两个宫女跪在榻上,正拿布巾小心翼翼绞着凌曦滴水的长发。 凌曦缓了好一阵,终于感觉一丝暖意回笼。 她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反手抓住了祁长安。 “我没事。”她的声音还有些虚,却很稳,“长安,别怕。” “哇”的一声,金豆子滚滚而下。 “可吓死我了!”她隔着被子抱住凌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早知晓这般,皇姑姑要上船时,我就该让给她!我们换一条船!” 凌曦被她撞得闷哼一声,却伸出尚有些凉意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莫哭莫哭。” 她捧起祁长安那张哭成花猫的小脸儿,学着她方才的口吻,故意压低了嗓音。 “方才长安可英勇得很。” “谁今日敢跳,本宫诛他九族!” “瞧瞧,多有气势!” 祁长安被她逗得一噎,眼泪还挂在睫毛上,人却忍不住“噗嗤”一声。 她胡乱抹了把脸,心有余悸:“你会凫水,实在太好了!” “我真怕……” 她的话顿住了,后面的不敢想。 她怕这船上没一个会水的宫娥船妇,更怕凌曦被那些船员救了毁了名声…… 可若是凌曦今日真命丧缅湖…… 幸好,幸好! 幸好凌曦会凫水! “凌姐姐放心,长安定会帮你出气!” 凌曦不由笑了:“你怎么帮呀,她肚子里怀的可是白家子嗣……” 祁长安道:“她肚子里的娃总有落地的一天……” 凌曦倒是不抱希望,毕竟祁照月可是先皇遗腹女。 之前做了那么多错事,皇太后可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杀了白浩这么大的事儿。 不过也只是生下孩子长伴皇陵罢了。 连公主的头衔都没有褫夺。 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开。 一道恭谨却不容置喙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 “殿下,凌县主可是安顿好了?” “娘娘不放心,特意过来看看。” 凌曦心中一凛。 太后来了! “皇祖母!”祁长安绕过屏风,带着哭腔就扑了过去。 凌曦透过屏风缝隙,只见一抹身影缓步而入。 妇人发髻高耸,满头珠翠,虽面容慈和,一双眼却锐利如鹰。 两人隔着屏风对视。 祁长安一头扎进太后怀里,开口便告状:“皇祖母……皇姑姑欺负凌姐姐……” “她是故意的!” 第404章 倒是个聪明的 皇太后眸光微动,揽住祁长安的手轻轻拍了拍。 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皇祖母在这儿,定不叫长安受了委屈。” 屏风外,祁长安得了安抚,重重点了点头。 “嗯!” 她抬起小脸,又拉住皇太后的袖子,献宝似的开口。 “皇祖母还没见过凌姐姐吧?” “凌姐姐生得可好看了!” 皇太后闻言,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 “好好好。” 她语气宠溺,俨然一副慈祥长辈的模样。 皇太后任由着祁长安拉着她,绕到了屏风后头。 凌曦便要下榻行礼。 “躺着吧。”皇太后声音淡淡传来,“身子虚着,不必多礼。” 她顿了顿,又道:“哀家今日带了太医,正好让他给你瞧瞧。” 凌曦不再矫情,身边的宫女拉过锦被将她裹严实。 实在是冬天冷得很,她又泡了湖水,恨不得将自己浸在热浴中,可惜船上没有这条件。 “民女……叩谢太后隆恩。” 她就在榻上,郑重俯身。 礼数,半分不缺。 早有眼力见儿的宫女搬来一把雕花圈椅。 皇太后顺势坐下,姿态雍容。 太医连忙上前,隔着一方丝帕,为榻上之人诊脉。 皇太后的目光,则一瞬不瞬,细细地打量着这位“凌县主”。 方才只是一眼,她便觉得那双眼熟悉的很。 如今凑近了看…… 这双眼,这双眼竟像极了先皇! 先皇那张硬朗的脸,说不上隽秀,只是袭承先皇太后一双顾盼神飞的星眸,不知勾走了当年大恒多少世家贵女的魂。 而她自己…… 当年也正是因为这双眼,才甘愿入主东宫,做了他的太子妃…… 只可惜……朝堂俗事纷杂,年华逝去,倒也磨掉了先皇的气性,最后几年被睿王母子下毒后,那双眼渐渐变得浑浊、无光…… 如今宫中曾见过那双星眸的人也已老去,怕也早就忘了先皇当年的风采。 可作为他的枕边人,又如何能忘怀? 皇太后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眸光复杂难辨。 她曾暗自庆幸,自己诞下的皇儿,如今的圣上,并未袭承这样一双太过招人的眼睛。 可她万万没想到。 兜兜转转,这双本该消失的眼,竟安在了眼前这个丫头的脸上。 半晌,太医收回手,恭敬回禀。 “启禀太后娘娘,县主并无大碍。” “只是受了些惊吓与风寒,微臣开一副祛寒的汤药,服用几日便好。” 皇太后敛下眸,眼下身份未定,心中疑云未解。 单凭一双眼,一个荷包,还远远不够! 这世上人有相似,物有相同……在她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之前,一切都是未知。 祁照月仍是她的女儿,而眼前这人,只不过是有着一双与先皇相似双眼的女子罢了。 皇太后淡淡“嗯”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榻上那张苍白的小脸上。 “你受苦了,至于喜姑,与……” 皇太后顿了顿,那未说出口的名字,殿内之人心知肚明。 “哀家自会给你一个交待。” 凌曦轻轻应了声:“是,都听太后娘娘的。” 皇太后正欲起身。 “娘娘。”凌曦忽然开口,“民女……还有一事,向娘娘坦白。” 皇太后本已起身的动作一顿,眸光深沉,又缓缓坐了回去。 凌曦垂下眼睫,轻声道:“民女是故意落水的。”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 皇太后的眉头微皱。 “怎么可能!”祁长安第一个跳了起来。 “凌姐姐你胡说什么!我明明瞧见,喜姑那双手都伸到半空了!” 一旁的孙姑姑与彩云交换了一个眼神。 她们俩人也瞧得真切,确是那喜姑先伸出的手。 凌曦抬起头,那双酷似先皇的星眸里,只有一片清明冷静。 “公主贸然支走宫女时,民女便已心生警惕。” “船行至湖心,风平浪静,湖面倒影清晰。” “民女……就在那水影里,瞧见喜姑伸出了手。” 她顿了顿,神色冷静。 “民女不知她们的打算,与其被捂嘴绑手悄无声息推下去,呼救无门,不如……化被动为主动。” “如此,才能高声呼自救。” 一时间,殿内落针可闻。 祁长安张着嘴,看看凌曦,又看看皇太后,脑子彻底不够用了。 皇太后凤眸微眯,指尖轻轻敲着木扶手,一下,又一下,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那依你之见,哀家该如何?” 凌曦却神色不变:“太后娘娘欲为民女做主,民女感激涕零。” “正因如此,民女才更应将全貌剖白,不让娘娘因偏信偏听,而有所蒙蔽。” 她抬眸,目光清澈坦荡,直视着上位者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民女不想日后,此事反倒成了旁人攻讦的把柄,说民女心机深沉,构陷皇亲。” 这些话,该不该说,能不能说,凌曦在心里早已走过千遍万遍。 喜姑要推她,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可她顺势落水,倘若有哪个瞧见,日后反咬一口,说她自己跳湖构陷,那真是跳进缅湖也洗不清。 与其被人抓住这点含糊不清的“真相”来日日质问,倒不如自己先发制人! 将所有盘算、无奈、自保的手段,尽数摊开在这位大恒最尊贵的女人面前! 皇太后久久不语。 那双历经风霜的眸里,满是深沉。 半晌,一道幽幽的声音飘散在殿中。 “倒是个聪明的。” 这话,听不出是夸是贬。 凌曦长睫微垂,掩去眸中情绪:“民女不敢。” 不敢? 皇太后觉得,她太敢了! 就她…… 敢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把算计剖开,摊到明面上。 捧刃以献,鉴其利否…… 简直胆大包天! 凌曦倒不觉得。 她穿书前只是个社畜,早就被社会毒打得明明白白。 指望皇太后为了她一个外人,去严惩自己的亲女儿? 想想白浩,都化成灰了,祁照月不是活蹦乱跳? 想想青竹,想想巧丽,说不准白冰瑶也是祁照月搞的鬼。 皇家要的是脸面,是安稳,是统治的威望…… 与其执着于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公道”,不如主动递出梯子。 只要这位尊贵的老人想,便能能顺顺当当地踩着下来,保全她想保全的人。 人情,欠下了,总要还的。 既然扳不倒祁照月,那多要些金银赏赐、多得些太后垂怜,才是最实际的! 凌曦心念电转,面上却愈发恭顺。 “民女愚钝,只是不想因一己之私,累及皇家颜面。” 皇太后瞥了她一眼。 这既是给了她台阶,也是把球又踢了回来。 第405章 用自己的命,来嫁祸儿臣 这性子倒是有些像自己年轻时候的模样…… “此事,哀家心里有数。”皇太后终于发话。 皇太后离去,室内那股压力,骤然一空。 祁长安快步奔到榻边坐下:“凌姐姐!” “你方才为何要那般说?” 她咬着唇:“你若不说,皇祖母她……她根本就不会知晓的!” 凌曦闻言,只是笑了。 这要怎么解释? 若是谢昭昭在此,她或许会和盘托出。 不过,以谢昭昭的玲珑心窍,怕是根本无需多言,便能洞悉一切。 可惜,眼前的是祁长安。 一个被皇家长辈们护在羽翼下,不染半点尘埃的娇娇公主。 她懂什么是人心,却不懂什么是人性。 见凌曦笑而不语,祁长安顿时有些小脾气,嘴巴一嘟。 “你笑什么呀?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凌曦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这局棋,从她落水那一刻,下的就不是“真相”,而是“人心”。 …… 船舱里虽点着炭,暖意盈盈,空气却凝滞如冰。 “母后,喜姑是冤枉的!” 祁照月坐在一旁圈椅,抚着肚子,脸上血色尽失。 “她只是想帮凌县主拿钓竿罢了!” 中央,喜姑伏跪在地,抖如筛糠。 上首,皇太后执着茶杯,眸半阖,色难辨。 一旁太医垂首侍立,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化作一尊木雕。 “是吗?”皇太后的态度不置可否。 祁照月见有戏,连连点头: “儿臣知错了,以前是儿臣糊涂,做了许多错事。” 她一手死死护住腹部,声带哽咽。 “可如今儿臣怀着白家的骨肉,日后更要去皇陵守着父皇与列祖列宗,儿臣怎敢再生事端!” “这本就是儿臣最后一次来缅湖赏雪了……” 她凄然一笑,抚着肚子。 “儿臣也想垂钓,只是身子不便……才想上前看看热闹,如此而已!” “未想那凌县主,竟对儿臣怀恨在心!” 祁照月猛地抬头:“她会凫水!她就是故意趁喜姑上前时自己摔下去的!” “她就是要用自己的命,来嫁祸儿臣啊,母后!” 皇太后高坐,垂眸看着地上盈盈垂泪的祁照月,面上不起波澜。 还真叫那丫头说着了。 当时在雅间,她瞧得一清二楚。 喜姑那腰挺得笔直,哪是去扶钓竿? 那双手先缩后伸,分明就是个推人的架势! 偏偏手还没挨着人,凌曦自己就下去了。 皇太后还凌曦会把这事烂在肚子里,毕竟隐瞒事实对她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她倒好,竟一五一十,全捅了出来。 “你真这样想?”皇太后反问道。 “儿臣是真这般想……”祁照月连连点头,手指着殿外,“母后明鉴!喜姑的手压根就没碰着那姓凌的!” “是她自己脚滑,自己掉下去的!” “您大可将所有人都唤来挨个问问……” “你说,她是自个儿掉下去?”皇太后终于抬眼,声音淬着冰,啪地将茶杯重重搁下。 “当哀家眼瞎了?” 祁照月闻言,脸色煞白,竟直直从圈椅滑下,跪倒在地。 “殿下……”喜姑见此不由慌了,“地上凉,您……” 祁照月却是没听。 肚子太大她跪不正,反是单手撑着斜坐:“母后……是她想嫁祸儿臣!” “母后……”祁照月泪眼婆娑,凄楚地仰起脸。 “事事皆是儿臣的错,儿臣都认。” “可唯独这桩,真不是儿臣啊!” 她声线颤抖,字字泣血。 “人人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母后为何……为何就不能再信儿臣一次呢?” 皇太后眼中只余下失望:“你让哀家,如何信你?” “祁照月,你莫要仗着腹中那点白家骨血,便如此肆无忌惮!” “大祁皇室,还从未出过你这般嚣张跋扈之女!” 皇太后怒极,猛地一拍扶手:“来人!” “太后娘娘!”话音未落,一直伏跪在地的喜姑猛地向前膝行几步,砰砰磕头。 “此事是奴婢自作主张!与殿下无关!” 她额头触地,声音嘶哑。 “您要怪要罚,便都冲着奴婢一人来吧!” “喜姑,你说什么疯话!”祁照月懵了,下意识尖叫出声。 是那贱人自己掉下去的! 这蠢奴才怎回事? 凌曦又不是她推的,她怎么能往自己身上揽罪? 喜姑趴在木板上,心急得快要烧起来。 公主不知,旁人不知,可她知道! 她知道座上这位看似慈眉善目的太后娘娘,是何等人物! 当年她救公主有功,才从避暑山庄被带回宫中。 那时先帝新丧,当今圣上初登大宝,朝堂之上,正忙着清剿睿王余孽。 后宫之中也乱得很,部分先皇妃嫔蠢蠢欲动,各怀鬼胎,甚至还有些想妄立新君。 是太后! 是这位皇太后,以不逊先皇的雷霆血腕,助皇后娘娘将后宫清洗了一遍! 那些腥风血雨,她至今历历在目! 可彼时,公主殿下年纪太小,皇太子也才三四岁光景。 待公主记事时,前朝后宫早已是朗朗乾坤,哪里还见得到半分腌臢血污? 公主只记得太后慈爱,未见过她的手段。 这满朝文武,怕是也忘了。 可她记得! 她不敢忘! 太后动了真怒,若再由着公主狡辩下去,今日之事,绝没有祁照月想的那么简单…… 祁照月猛地抬头,满脸的不可置信。 罚她? 皇祖母当真要为了一个凌曦,罚她这个嫡亲的公主? 她想不通! 凭什么?! 是,她是起了杀心,想叫凌曦葬身湖底。 可那不是没成吗! 喜姑连凌曦的衣角都没碰到! 未遂,便是无罪! 凌曦那个贱人活得好好的,甚至连根头发都没少! 凭什么罚她? 凭什么罚喜姑?! 祁照月越想越气,胸口剧烈起伏:“母后要罚便罚我罢,奴仆有错,主之过!” 皇太后失笑,这时候倒是有点皇家承担的风范。 可惜…… 她抬起眼,目光越过地上的祁照月,落在了喜姑身上。 “哀家瞧着,你们俩不像是主仆……倒像是……” 喜姑心里猛地咯噔一下。 太后这是什么意思? 不等她们反应,皇太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半旧的荷包,指腹在上头细细抚着。 “前不久,哀家得了个荷包,绣工别致,好看得紧。” 祁照月迅速瞟了一眼。 就这? 一个半新不旧的破荷包,母后的眼莫不是真瞎了? 她不屑地撇了撇嘴。 喜姑却在听见“荷包”二字时,不受控制地抬起了眼皮。 只一眼。 她整个人便如遭雷击,死死定在了原地! 那是…… 怎会?! 怎么会在太后手里?! 她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手开始微微抖了起来! 第406章 哀家也想再试一回 陈平不是说那荷包已被毁了吗? 喜姑的瞳孔骤然缩成一个针尖! 她最是熟悉不过…… 当年两块襁褓,一为凤,一为凰。 陈平燃起那场滔天大火,那个叫彩霞的宫女,像疯了一样死死护着怀里的公主。 她根本近不了身。 她抢不到那块凰布。 情急之下,她只好将那块凤布,裹在了孩子身上! 她和陈平约好了的!他会冲进火场,“救”出她们。 她记得清清楚楚! 她亲眼看着,那根烧得焦黑的梁柱轰然砸下,把彩霞死死压在底下! 她亲眼看着,那座华美的临江别苑,被烈火吞噬,烧成一片废墟! 后来,陈平说,下游发现了几具焦尸,但没找到婴孩。 他说,婴孩骨头软,怕是早就烧成灰了。 可如今,这块由凰布做成的荷包,就端端正正躺在太后掌心! 喜姑抖得厉害,像风中残叶。 不行! 不能抖! 她用一只手死死按住另一只抖得最凶的手,指甲深深掐进皮肉里。 冷静! 喜姑在心里对自己厉喝一声。 不过一个荷包罢了。 除了这个,太后手里还能有什么? 她当年旁敲侧击过那些宫人,那个小公主,全身上下白嫩得很,什么胎记、什么痣,一概没有! 连眼睛都还没睁开呢! 谁能认得出来? 至于那些近身伺候的宫人…… 早就被她迷晕,锁在最里间的屋子,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便是彩霞还活着那又如何? 一张嘴,一个破荷包,就想把公主给拉下台来? 做梦! 想到这里,喜姑那抖如筛糠的身子,竟奇迹般地慢慢稳住了。 她眼中最后一丝慌乱褪去。 绝不可能翻盘。 太医不着痕迹地,又往后退了半步。 殿内死寂。 老天爷! 今天他为什么要当值? 皇太后游湖赏雪,好端端的,叫上他一个太医做什么? 见到有孕在身的祁照月时,他还以为是皇太后怕公主殿下金枝玉叶,观雪时动了胎气,着了风寒。 可后来呢? 公主殿下毫发无伤,凌县主倒栽进了冰湖里! 他以为给凌县主诊完脉,开了方子,自己这趟差事就算完了。 结果,又被皇太后一句话叫来旁听。 听什么? 听这个! 太医的后心窜起一股凉气,额角见了汗。 天可怜鉴! 他对这些皇室秘辛、陈年旧事,真的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一个荷包,一个奴婢,一个公主…… 他只想救死扶伤,不想被灭口啊! 喜姑的神态变化,皇太后都瞧在眼中:“这天下太平久了。” “有些人,忘了当年哀家是如何陪着先皇,陪着圣上,从尸山血海里一步步走出来的。” 皇太后眼帘一抬,目光如冰锥,直直刺向喜姑:“常太医。” 常太医浑身一凛,快步上前:“臣……臣在!” 皇太后也不看他,视线始终锁着喜姑:“滴血认亲!” 轰! 喜姑脑中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血色从脸上褪得干干净净。 皇太后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会? 祁照月则彻底懵了,一双眸子里写满了费解。 滴血? 认亲? 这是唱的哪一出? 她茫然环视一圈儿,这儿就皇祖母、她、喜姑,还有孙姑姑、彩云,和太医。 滴谁的血? 认哪门子的亲? 总不能是让她跟一个奴婢认亲吧? 荒唐! 祁照月眉头紧蹙,忽然想到了什么。 难道是祁长安或是……那姓凌的贱人? 常太医不敢多问,只躬身领命。 他去外头寻船员,低声要了两只干净的白瓷碗,又取了两碗清水。 从随身药箱里捻出一撮白色粉末,分别撒入水中搅匀,这才退到一旁,垂首候命。 一时间,船上气氛凝滞如冰。 祁照月实在按捺不住,娇声问道:“母后,这是要验谁和谁啊?” 皇太后冷冷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像在看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自然是你,与哀家!” 祁照月如遭雷击,不敢置信地指着自己的鼻子,脱口而出:“您莫不是老糊涂了?” 这话一出,喜姑魂飞魄散,重重磕下头去。 “太后娘娘!万万不可啊!” 她额头贴着冰冷的甲板:“您凤体金贵,千金之躯,怎可轻损……” 皇太后听了,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嗯,说的有理。” 喜姑刚要暗松一口气,心还没落回肚子里。 便听皇太后话锋一转,手指从祁照月身上,缓缓移到了她的脸上:“那便,你们来验!” 祁照月猛地抬头,一张脸顷刻间涨成猪肝色。 “荒唐!”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乃金枝玉叶,她算个什么东西?” 她一手指着瘫软如泥的喜姑,声音尖利。 “一个下贱的奴婢……母后!您这是在当众折辱皇室颜面!” 喜姑的身子抖得像风中残叶,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股咸腥的血味。 皇太后听着祁照月的叫嚷,脸色未变:“金枝玉叶?” “你是不是,哀家说了不算。” “它,说了才算。”皇太后的手指,轻轻点向那两碗清凌凌的水。 “来人,按住她们!” 话音未落,孙姑姑与彩云欺身上前,一左一右,铁钳似的手死死扣住祁照月与喜姑的手腕。 “太后娘娘,十七年,整整十七年……”喜姑挣扎着,朝着皇太后吼道…… “你做什么!放开我!”祁照月剧烈挣扎。 锦缎衣袖在拉扯中皱成一团,发髻间的金步摇晃得叮当作响,狼狈不堪。 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忽然捂住小腹,面露痛苦。 “母后!我肚子疼!我肚子疼!” 她的声音凄厉,仿佛腹中胎儿真有什么不测。 可惜,皇太后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奇怪!太奇怪了! 往常只要她喊疼,皇太后便担心得很。 如今…… 如今连她肚子里的白氏骨血都不管不顾了吗? 皇太后一双眼,此刻只紧紧锁着常太医。 常太医躬身上前,从药箱中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 祁照月瞳孔骤缩,死死盯着那寸寸逼近的针尖,疯了般地想把手缩回来。 “母后!” 她尖叫起来,声音已然变调。 “是不是姓凌那个贱人在您耳边造谣?!” “如此荒唐的鬼话,您居然也信?!” 她着实想不出还能因为什么。 皇太后心中冷哂,唇角勾起一抹冰。 挑拨? 到了此时此刻,她竟还觉得,是旁人挑拨? 常太医不再迟疑,将那碗清水端端正正放到了地上。 银针落下,两指血珠,殷红刺眼。 一滴是祁照月的,另一滴,是喜姑的。 殿内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只小小的青瓷碗中。 两滴血珠在水中相触,而后,融为一体。 荒唐! 祁照月目眦欲裂:“不!我不信!” 她猛地拔下头上仅剩的金簪,狠狠朝着那碗水掷了过去! “我不信!” 瓷碗倾倒,溅了一地。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这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祁照月疯了般嘶吼,声音凄厉,直指常太医:“你在水里放了什么?” “再试一回,再一回……” 皇太后点了头:“好,哀家也想再试一回。” 第407章 怨恨太深,一时没能压住 皇太后朝着常太医伸出了手:“拿银针来。” “不……不行……”喜姑惶恐地连连摇头,“不可以……” 又两滴血珠落下。 众目睽睽之下,那两滴血,在水中泾渭分明,彼此推拒,仿佛隔着天堑,永不相融。 皇太后深深闭上了眼,神色痛苦异常。 “不可能……这不可能!” 祁照月从地上爬起,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叫。 “我是公主!我是照月公主!” 她指着殿内所有人,眼球布满血丝:“我是整个大恒除了太后与皇后外最尊贵的女子!” 她将地上那碗水踢翻。 碗撞上桌脚,水渍四溅,瓷片崩裂。 “我自生于皇宫,长于皇宫……母后!” 她骤然转身,像疯了一样,手脚并用地爬到皇太后身前。 “我可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 祁照月两手死死扒着皇太后的膝盖,仰着一张泪水与妆容混杂的脸,狼狈不堪。 “母后,母后!” 她用力摇晃着。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别用这个法子来罚我!” 她的声音凄厉,带着破碎的哭腔。 “儿臣承受不住的!” 她终于想明白了,这一定是惩罚,是母后对她失望透顶,才想出这等诛心的法子! “是儿臣错了,儿臣不该……” 她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儿臣不该痴心妄想,妄图得到晏哥哥,甚至……甚至给他了仙船渡……” 皇太后放在膝上的手,倏然收紧。 “儿臣不该……不该杀了白浩……” 皇太后的指节,一寸寸泛白,用力到微微颤抖。 “儿臣更不该,嫉妒凌曦,万般为难她……” 祁照月泣不成声,把脸死死埋在皇太后的裙摆上。 “儿臣全错了!你罚儿臣,你打儿臣,你把儿臣关进宗人府、送去青灯古佛……怎么都行!” 她抬起头,眼中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求你,别用这种法子来作贱儿臣啊!” “母后!” “作贱?”皇太后缓缓睁开眼,那双雍容的凤眸里,此刻只剩一片冰。 “你的生母,当年差点一把火烧死了哀家真正的女儿。” “你竟也配,在哀家面前谈作贱!” 那目光锐利成冰,似要将祁照月钉死在原地。 祁照月浑身一僵,整个人都傻了。 她嘴唇嚅嚅,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从未见过皇太后这般眼神。 便是她承认杀了白浩,皇太后也只是震怒,却未曾像此刻这般…… 冰冷、怨毒,又杂糅着无尽的失望。 那恨意,仿佛淬炼了多年,要将她挫骨扬灰。 什么意思? 什么叫……真正的女儿? 祁照月的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母后……您在说什么……” 她下意识地摇头,脸上血色褪尽。 “儿臣不懂,儿臣听不懂……” 她像是要甩掉什么可怕的念头,拼命摇着头。 “您别吓我,您别这样吓我……” “滚!”皇太后对祁照月的哭求只觉聒噪。 孙姑姑与彩云连忙上前将祁照月拉开。 皇太后深吸了一口气:“传彩霞!” 瘫在地上的喜姑闻言,身子猛地一抽,竟像是要厥过去。 不多时,一个身形清瘦的女子走了进来。 那女子步履平稳,目不斜视,先行至皇太后跟前,恭敬叩拜。 “奴婢彩霞,参见皇太后,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太后抬了抬手:“彩霞,你可识得此人?” 彩霞闻言,缓缓回过头:“回太后娘娘,化成灰奴婢都认得!” 喜姑的身子向后一缩。 彩霞却不理会,一步步朝她走近。 “喜姑,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她蹲下身,声音竟是出奇的温柔。 “你抬头看看我。” 喜姑疯了似的摇头,双手伏地,身子越发向后缩。 “怎么?”彩霞柔声再问,语气里却带了讥诮。 “莫不是我这张脸,如今丑得见不得人了?” 突然! 一双枯瘦却极有力的手,钳住了喜姑的胳膊,硬生生将她的上半身从地上拽了起来! “你看着我!”彩霞厉声嘶吼。 一张脸,猝不及防撞入喜姑的眼中。 那是一张阴阳脸。 左边脸颊,眉目清秀,依稀可见当年风韵。 可右边那半张,却像是被烙铁狠狠烫过,皮肉虬结,红紫交错,狰狞扭曲,宛如地狱爬出的恶鬼!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撕破了画舫的宁静。 “鬼!鬼啊!” 喜姑抱着头,声音尖锐刺耳,引得众人纷纷蹙眉。 彩霞却笑了,那笑容牵动了她脸上虬结的皮肉,显得比恶鬼还要狰狞。 “鬼?” 她故意将自己的脸凑近喜姑的眼,语气淬着冰。 “我这张脸,不正是拜你所赐么!” “若非你当年偷天换日,李代桃僵,我又如何会变成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彩霞的声音陡然拔高,字字泣血。 “殿下又如何会流落在外……母女分隔……” 她眼中的恨意翻涌,几乎要凝成实质。 “还有别苑那场大火!那几个无辜的宫人,他们何曾碍了你的眼,你要一把火将他们活活烧死!” 提到往事,彩霞的声音都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极致的愤怒。 “还有陈平……那个杀了我恩人,杀了我夫君的畜生!” 她猛地一顿,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我今日,就要你们,血债血偿!” 话音未落,彩霞眼中杀意毕现。 她猛地拔下头上那根的银簪,直直朝着喜姑心口刺去!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手腕却被一只手紧紧攥住。 谁? 谁敢拦她报仇! 彩霞猛地回头,满眼猩红,却见孙姑姑对她沉沉地摇了摇头。 “娘娘还看着。”孙姑姑压低了声音,嘴唇几乎不动。 彩霞胸口剧烈起伏,那滔天恨意仿佛有了片刻的清明。 孙姑姑见她回神,这才松了手。 可谁知,彩霞根本没打算收手! 她手腕一翻,那支银簪狠狠扎进了喜姑的脚背! “啊——!” 又是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 彩霞对那哭嚎充耳不闻,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捏着簪尾,狠狠往里转了半圈。 “你该庆幸,太后娘娘在此。” “否则,这一簪子,本该插在你的心口!” “够了!”皇太后一声冷喝。 彩霞这才猛地将簪子拔了出来,带出一串血珠。 她转身,重重跪下。 “奴婢失仪,请太后娘娘恕罪。” “只是心中怨恨太深,一时没能压住。” 声音里,却听不出一丝悔意。 旁边的祁照月早已吓傻。 彩霞那张可怖的阴阳脸,方才扎人时癫狂的神情,还有喜姑脚背上那个血窟窿…… 她浑身发软,脑中空白。 皇太后冷眼睨着地上两人,一个惨嚎,一个失魂落魄。 竟敢混淆皇室血脉! 皇太后眼中再无一丝温度,只剩冰冷的杀意。 第408章 想要你的一滴血 皇太后猛地一拍扶手,厉声喝道:“来人!” “将这两个贱人给哀家绑了!” 祁照月猛地抬头,满眼都是不敢置信。 绑她? 母后要绑她? “不,不可能……母后,我是照月啊……” 皇太后却懒得再看她一眼,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堵上嘴,关入大牢!听候圣上发落!” “还有,”皇太后顿了顿,森然道,“那个陈平……” “给哀家拿人!” “当年之事的主谋,一个都不能少!” 皇太后说罢,撑着扶手起身离去。 “不!”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一把推开上前的宫女。 死死抱住皇太后的腿。 “母后!母后!您看看我,我是照月啊!” “一定是弄错了!我怎么会是这个贱婢的孩子?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祁照月涕泪横流,状若疯魔。 哪还有半分公主仪态。 “是那个太医……一定是他!他在水里动了手脚!母后,您要信我啊!” 彩霞眼中淬着恨意,上前一步,用力去掰她的手。 “你这个冒牌货,滚开!别碰太后!” 她用力一甩! 祁照月被她猛地一拽,身子失了平衡,重重撞向一旁的桌角。 “啊——!” 祁照月脸色煞白,冷汗刷一下就冒了出来。 “疼……好疼……” 她颤抖着伸出手,抓向那个她叫了十七年“母后”的人。 “母后,救我、我的肚子……啊——” 可皇太后,连头都未回。 那个曾经对她百般疼爱的人,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就这么径直走出了船舱。 船舱内,死一般寂静。 唯有祁照月倒在地上,痛苦地蜷缩着,额上冷汗涔涔。 “殿下……” 喜姑看着女儿这副模样,心如刀绞。 她趁孙姑姑从身边路过,一把抓住对方裙摆。 “求求你,孙姑,求你!” “看在你我一同当差的情分上……” “情分?”孙姑姑轻蔑地扫了她一眼。 “跟你这种贼人,能有什么情分?” 说罢,她猛地一抽裙摆,喜姑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喜姑不管不顾,膝行着再次扑上去。 “她是真的疼啊!”她哭喊着,声音嘶哑。 “看在她肚子里……肚子里是白家的血脉的份上……求你,求你差太医给她瞧瞧吧。” 此言一出,孙姑姑的眼神终于有了些许波动,朝常太医点了头。 常太医上前查探脉,眉头紧皱。 彩霞却未动。 她就站在角落里。 她要亲眼瞧着这一家子恶人被押进大牢! 袖中的手,紧紧攥住了那根银簪。 若是……若是有机会…… 簪尖刺破了掌心,她浑然不觉。 孙姑姑走出船舱,见皇太后站在栏边,望着湖水,不知在想什么。 她快步上前,低声回禀了几句。 皇太后没回头,声音里带着江风的冷意。 “那孽种,到底是白家骨肉。” “白家事,白家断。” 她话锋陡然一转:“去告诉太医,不死就行……随哀家一并去厢房!” “是!”孙姑姑瞬间明白,躬身领命。 厢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满身寒意。 凌曦已经缓了过来。 身上换了干净衣裳。 是为祁长安备下的,衣料上乘,还带着淡淡的熏香。 只是穿在她身上,腰倒是正好,只是胸口有些紧绷。 她倒不甚在意。 反正下了这艘画舫便直接回府,也无人会瞧见。 铜镜里映出一张素净的脸,不施粉黛,唇色却因寒气褪去而显出几分嫣红。 肤如凝脂,眉眼清澈。 看得宫人都在心中羡慕几分。 一阵凄厉的哭嚎声隐约传来,穿透了船板。 那声音…… 有几分像祁照月,又似乎更癫狂些。 凌曦眉梢微一挑。 这是皇太后给她的“交待”? 凌曦扯了扯嘴角,这哭嚎声,听着还挺爽。 就是不知道能持续多久。 毕竟祁照月肚子里,还揣着白浩的种。 若是真动了胎气……还怎么向白家交待? 她心里门儿清,这“交待”也就到此为止了。 余下的,无非是宫里的一些金银赏赐。 不过无妨,钱这东西,没人嫌多。 身侧的祁长安听着那声音,肩膀控制不住地一耸一耸。 “皇祖母这次,是真动怒了。” 能不动怒吗? 凌曦心底冷笑。 听说是一回事,亲眼瞧见,可是另一回事。 祁氏皇族,向来以忠孝仁义治国。 此般仅为一己私欲而枉顾他人性命,皇太后已经是一退再退,一忍再忍。 可惜啊。 祁照月始终不明白,仗着公主的身份得寸进尺。 活该! 不多时,那哭嚎声渐渐弱了下去,最后归于沉寂。 凌曦轻叹一口气。 这就完了? 持续得未免有些短。 她正腹诽,厢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皇太后走了进来。 凌曦与祁长安忙起身行礼。 “快快起来罢。”皇太后脸上还带着未散尽的寒霜,但看向她们时,脸色缓和了些。 “哀家这儿,有样东西。” 她说着,慢条斯理从宽大的袖中掏出一个半旧的荷包。 “这可是你的?” 凌曦看清那荷包,眼中一亮。 “怎么在太后娘娘这儿?”她伸手接过,语气里满是失而复得的欣喜。 “这荷包不见了有些时日,还道是再也寻不回来了!” “这真是你的?”皇太后微微眯了眼,审视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看透。 凌曦点了点头。 她指着荷包右下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您看,这里藏着一个‘曦’字。” 她的声音带上几分暖意:“这可是民女的娘亲,一针一线亲自给绣上的,错不了!” “这荷包的料子、绣工式样,可非民间之物。” 皇太后声音沉沉。 她紧紧盯着凌曦脸上的每一个表情,不放过一丝一毫的波动。 “你可知它来历?” 凌曦闻言,眉眼弯弯,笑了起来。 “您说笑了,哪里有什么来历。” 她轻轻摩挲着荷包,语气轻松。 “估摸着是民女的娘亲,不知从哪儿碰巧得来的。” “便成了民女的襁褓。” 她顿了顿:“不瞒您说,娘亲说民女小时候,夜夜要抓着这襁褓睡。” “岁数大了,总不好还抓着一块儿布罢!” 祁长安听闻此言,不由得轻笑出声。 皇太后也不免勾了唇角。 凌曦也跟着抿唇一笑:“所以,就制成了三个荷包。” “前二个都磨薄了,损了。” “只余这最后一个。” 她将荷包轻轻握在手中,仿佛握着珍宝。 “民女便往里头塞了些香料,日日放于枕下助眠。” 她将荷包攥紧,抬眸,眼里尽是感激。 “说来也巧,这荷包前些日子刚丢,民女还以为再也寻不回了。” 她冲着太后一福身:“倒想请教娘娘,这是在何处寻着的?” 祁长安闻言,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鬓角。 “那个,凌姐姐,我也不知晓这荷包是何处寻的。” “只知道是岁岁……自己叼进了永寿宫,这才被我瞧见。” 岁岁? 凌曦脸上的笑意霎时僵住。 怎会在宫里? 她细眉紧蹙,心底疑云丛生。 皇太后目光闪烁。 看来这襁褓的具体来历,要问她的父母才能知晓了。 心思电转间,她脸上的威严散去,化作一片温和。 “好孩子,这荷包一事,暂且缓缓。” 她声音放得极柔:“不知你可否,帮哀家一个忙?” 凌曦一愣。 帮……忙? 堂堂皇太后,权倾朝野,有什么事是需要她一个小小民女帮忙的? 心中警铃大作,她却不敢表露分毫。 凌曦只得敛去所有思绪,恭敬地福身一礼。 “凭娘娘吩咐。” 皇太后眸光深邃,缓缓开口:“哀家想要你的一滴血。” 啊? 恩? 凌曦猛地抬头,怀疑自己听错了。 “要……什么?” 第409章 孩子,同哀家回宫 皇太后极有耐心,又重复了一遍:“一滴血。” 凌曦心头咯噔一下,身子微缩。 这老太太,不会是因她斥责了祁照月,心有不满,要拿她的血去做什么巫蛊之术吧? 虽然这想法天马行空,可古人干这种事是行家…… 呸呸呸,想什么呢。 她暗骂自己一句。 若真要扎她小人,咒她倒霉,又怎会如此光明正大问她要? 一旁的祁长安先炸了毛。 “皇、皇祖母!您要凌姐姐的血做什么?” 皇太后瞧她那咋咋呼呼的样,没好气地伸出一指,顶上她的脑门。 “你想到哪儿去了。” 她收回手,正色看向凌曦,目光意味深长:“哀家只是想证实一个猜测罢了。” 在这个猜测没有证实前,她还是皇太后,而眼前此人,只是一个平头百姓。 猜测? 凌曦心头疑云翻滚,什么猜测需要用她的血来证实? 转念一想,胳膊拗不过大腿。 皇太后开了口,她今日不给,他日也会有无数种法子取走。 左右都是一样的结果,何必多费周折。 她敛去眼中思绪,反问:“怎么个取法?” 皇太后身后,常太医应声上前,手中端着一个白瓷碗,碗中清水澄澈。 他打开一个小瓷瓶,往里头倒了些粉末,水依旧清亮。 随即,他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 凌曦眼皮一跳。 这场景……怎么跟电视剧里演的滴血认亲一模一样? 她心底开始打鼓,不会吧? 真要验? 可……跟谁验? 祁长安? 还是…… 针尖刺破指腹,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 一滴殷红的血珠,坠入碗中,瞬间在清水里凝成。 凌曦屏住了呼吸。 只见常太医端着碗,并未走向任何人,而是转身,一步步走向了…… 皇、太、后。 啊? 凌曦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瞳孔一缩。 什、什么情况? 滴血认亲! 跟皇太后滴血认亲? 凌曦脑中嗡嗡作响,原主到底何来头? 不是平民之女吗? 怎会与皇室扯上干系? 她胡思乱想间,只见皇太后伸出指尖。 常太医递上银针。 针尖轻点。 血珠颤巍坠入碗中。 瞬间,与凌曦那滴血交融。 “融了?”凌曦不可置信。 皇太后眼底亮起华光。 那灼热目光,带着狂喜,狠狠、牢牢钉在凌曦身上。 凌曦脚下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她内心里的小人,早已炸开了锅。 什么情况什么情况什么情况什么情况…… 皇太后猛然抬步上前,捧住凌曦脸颊,冰凉指尖带着颤抖。 看着那双无比熟悉的双眼,她眼眶瞬间泛红。 泪珠,如断线般,簌簌而下。 她猛地将凌曦搂入怀中,抱得那样紧,似要将她揉进骨血。 “女儿……我的女儿!” 哽咽低语,字字砸凌曦耳畔。 孙姑姑首当其冲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参见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尔后又带动了室内的其他宫婢与太医,齐齐跪拜,高喊千岁。 凌曦彻底傻住。 啥? 她瞪大眼,身体僵硬。 “我……那个……到底……” 她喉头卡住,一时间语无伦次。 祁长安微微张着唇,歪着头,甚是不可思议。 皇太后抱得那样紧,像是要将这个人融入身体。 悔恨如潮,瞬间将她淹没。 怎么就没看出来? 那孩子,祁照月,既不像她,又不像先皇。 喜姑那异样的关切、过度的关注,竟被她全然忽略。 当年,先皇驾崩噩耗传来,她心灰意冷,只想尽快离开避暑山庄。 若不是那般仓促…… 若非她失神落魄…… 亲生女儿,怎会流落民间! 凌曦彻底傻住。 什么情况? 先不说滴血认亲是个伪科学,若原主真与皇太后有血缘亲情? 那小说,TM在写什么? 狗屁剧情! 啊? 凌曦的脑子里,浆糊一片。 真想当场尖叫问问作者:这他喵的,到底什么情况啊! 凌曦看着正抱着她轻啜的皇太后,脑袋还是乱的。 她有很多疑问,千头万绪不知从何问起。 什么情况? 这真不是闹剧? 她可以相信那滴血认血的结果吗? 可皇太后哭得着实有些伤心…… 她抬起手,试探地拍了拍太后颤抖的背。 太后身子微微一颤,将她抱得更紧,生怕一撒手人就没了。 “我的女儿……”她喃喃,鼻音浓重。 祁长安瞧凌曦的眼,从惊愕到疑惑。 公主? 平日里玩得要好的姐姐竟然是皇姑姑?! 可……她也没听闻皇祖母有其他女儿? 凌曦僵硬着,任由太后抱得死紧。 她内心里的小人儿,挠心抓肺地蹦跶。 这踏马什么魔幻剧情! “女儿……”太后嗓音沙哑。 她缓缓松开,捧起凌曦的脸,指尖颤抖摩挲着,那眼神,灼热得似要将她融化。 “这双眼……”太后声音哽咽,“一模一样,跟先皇一模一样啊!” 尔后便将过程一五一十地全说了。 她语气急促,语无伦次,但凌曦却猛然明白过来。 原来如此! 滴血认亲是伪科学,但荷包是真信物! 她脑中电光火石,所有碎片拼凑完整。 所以祁照月是假公主。 她才是真的! 什么神反转! 贺明阁追求祁照月,追了个冒牌货? 他图的权势,岂不都是镜花水月? 祁长安惊呆了,此刻才找回声音。 “皇、皇祖母……”她呆愣愣地看向凌曦,又看看太后,“那……那那位皇姑姑……” “什么那位皇姑姑!”皇太后截断她的话头,摸着凌曦的脸,“眼前这位,才是你的皇姑姑……” “至于那个冒牌货……混淆皇室血脉的,一个都逃不过,哀家自会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突然门被叩响,船员前来告知,快靠岸了。 皇太后用帕子抹了抹眼泪,拉了凌曦的手:“走,孩子,同哀家回宫!” …… 我是当日现码的,而且章节还要审核,一般是次日1点多才能显示,大家该睡睡,第二天醒来就能瞧见更新了。 第410章 要不,再验验? 船身轻颤,甲板上传来嘈杂声,凌曦只觉一切都虚幻得不真实。 祁照月与喜姑一下船,便被如禁卫军押解,径直送往大牢。 她眼睁睁看着那两人背影消失,心头竟诡异地一片平静。 皇太后牵着她的手,迫不及待将她塞进一辆华丽的马车。 “等等!”凌曦忽地清醒几分,急唤:“惊蛰!带上惊蛰!” 她又朝一旁的官青示意,语气焦急:“烦请官护卫回凌府,告知爹娘,女儿平安,莫要担心!” 马车里,皇太后拉着她的手,掌心灼热,片刻未松。 “孙姑姑!”太后声线难掩兴奋,却透着威严,“你先回宫,立刻派人把慈宁宫最近的摘星宫收拾出来。” 揽月宫虽是她当初为女儿亲手挑选、布置最精美的,可既然那冒牌货住过,就绝不能再给女儿住! 凌曦轻咬下唇,指尖微颤,小心翼翼启唇:“太后娘娘……” 皇太后倏地抬手,轻拍她的手背,眼神温柔又坚定,截断她的话头:“叫什么娘娘,唤母后!” 凌曦唇角僵硬扯了扯:“要不,再验验?” 做公主,听起来很爽。 能把贺明阁那厮气死,也能将祁照月死死踩脚底。 可她总觉,滴血认亲这事,它算不得数啊。 万一那襁褓,真是凌家夫妇意外获得呢? 皇太后亲生女儿已经死在了那场火里。 毕竟原主若有这般靠山、这等身份,小说作者怎会一丝暗示都无? 莫非那本小说,是抄袭? 将原先的男女主,抄成男配女配? 嘶——越想越是可能! 不论从何看,沈晏都比贺明阁强上千倍百倍! 她正胡思乱想时,皇太后却轻点了头:“哀家知,此事于你,过于大了。” “然太医院滴血认亲术,绝无可能出错。” 呵呵,是吗? 凌曦内心干笑了两声。 她怎么觉得,自由的好日子离自己越来越远! 皇太后一只手仍紧攥着她,另一只手却已抬起,轻轻抚上凌曦的侧脸。 指腹温热得惊人。 这是她的女儿,亲生女儿! 皇太后眼眶泛红,声音里是失而复得的颤抖与狂喜。 “哀家定要让圣上昭告天下,册封你为长公主,给你这世间最大的荣耀!” “等等!” 凌曦心头一跳,猛地按住皇太后那只抚在她脸上的手。 动作有些急,甚至带了点不敬。 皇太后微微一怔。 凌曦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带着一丝恳求。 “那个……母后……” 这一声“母后”叫得极其生涩,却让皇太后眼底的诧异瞬间化为柔情。 “此事,能否……能否等我与爹娘知会一声?” 她垂下眼,长睫微颤,遮住眸中复杂的情绪。 “再做定夺?” 若是凌氏夫妇对原主不好,她拍拍屁股认个皇家亲娘,绝无二话。 可偏偏,那对夫妻对女儿的疼爱,掏心掏肺,挑不出一丝错处。 骤然听闻养了十几年的女儿成了别人的,他们…… 怕是会受不住。 当然,这只是其一。 凌曦心底,还有一个念头。 万一呢? 万一那襁褓,真是凌家夫妇当年随手捡来的呢? 万一那所谓的滴血验亲,两血相融,只是一个天大的巧合呢! 皇太后凝视她许久,复杂的眼神最终化为一声轻叹。 “也罢。” 她语气里带着一丝嫌恶:“之前为你定的闺名,被那冒牌货用了去,终究晦气。” “这些时日,哀家定为你再择一个全天下最好的封号与名字。” 皇太后顿了顿,语气忽然放软,带着一丝试探。 “哀家……陪你同去寻凌家夫妇,可好?” 她的目光落到凌曦的手上。 一双手白皙纤软,指甲修得圆润光洁,连一丝薄茧也无。 皇太后心头蓦地一酸。 她想起主理蚕桑时,见过的那些农妇,一双手布满裂口,粗糙得像老树的皮。 她的女儿,定是被那户人家当成心尖肉疼着。 从未让她做过半点粗活。 皇太后心底涌起一股暖流,她想,她合该好好谢谢他们。 她还想知道,女儿当年是如何被那对夫妇寻着的。 这些年,她又是如何过的? 她喜欢吃什么,又讨厌些什么? 那空缺了十七年的岁月,她迫不及待想要亲手填满。 凌曦迎上皇太后的目光。 那眼神里,没有了高高在上的威仪,只有纯粹的探寻与疼惜。 她心底那根弦,悄然松了。 轻轻应了一声:“好。” 皇太后连连应了三声好。 孙姑姑在宫中忙得脚不沾地。 要在半个时辰内便收拾出一座崭新的宫殿,哪有那么快。 孙姑姑心思活络,索性将慈宁宫里,除了皇太后寝殿外最好的东暖阁给腾了出来,先给小主子住下。 小主子初来乍到,身边没个熟悉的人不成。 惊蛰那丫头虽礼数上还欠些火候,但让她陪着,小主子心里能踏实些。 彼时的御书房内,气氛沉凝。 圣上祁照寰,正与祁长泽、傅简堂议事。 殿外,大总管福满颠颠撞撞跑进来,一张老脸没了血色。 他疾步上前,附在祁照寰耳边,压着嗓子飞快嘀咕。 祁照寰的脸色,瞬息万变。 先是眉心紧锁。 再是龙颜薄怒。 最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竟翻涌出震惊。 傅简堂与祁长泽相视一眼,心头皆是一凛。 是何等军国大事,能让素来沉稳的君王如此失态? 祁照寰指节捏得发白,声音压抑,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这……可是真的?” 福满头垂得更低,语气却斩钉截铁。 “回圣上,千真万确!常太医亲自验看,错不了!” 祁照寰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深沉的墨色。 “朕知道了。”他挥挥手,语气透着疲惫。 福满如蒙大赦,躬身告退。 御书房内,死寂得能听见心跳。 祁长泽缓过神,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问。 “父皇,方才是……” 祁照寰抬眸,眼神复杂地扫过自己的儿子与心腹之臣。 “太后滴血认亲,发现祁照月根本不是皇族血脉。”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明宜县主,凌曦,才是!” “什么?!”祁长泽与傅简堂异口同声,骇然失色。 祁长泽喉咙干涩:“那皇……” 一个字出口,他猛地呛住,剧烈咳嗽起来,强行把“姑姑”咽了回去。 “那冒牌货,又是从哪来的?” “混淆皇室血脉,不要命了?” 祁照寰抬手,疲惫地按了按眉心:“个中原由,怕是只有见到母后,才能知晓。” 一旁的傅简堂,早已垂下眼帘,掩去眸震惊。 凌曦是公主,祁照月是冒牌货? 此事,圣上没有明示,一个字都不能往外传。 可…… 傅简堂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这天大的秘密,旁人不知也就罢了。 某人,总要知晓吧? 第411章 都在等她? 慈宁宫 晚膳早已撤下,空气里还弥漫着安神香清幽的冷香。 几拨听着风声来的妃嫔,都被太后以“乏了”为由,请了回去。 整个后宫,仿佛都在这静默中,暗暗掂量着这位新主的份量。 待到凌曦从氤氲着热气的浴桶里出来,换上柔软的寝衣,躺上那张雕花海棠纹的拔步床时,窗外的月亮已经挂上了柳梢。 她闭上眼,只觉得筋疲力尽。 从湖心惊魂到滴血认亲,这一日,比她在现代加班猝死前的一个月还要漫长。 一旁的惊蛰,手里还捏着块帕子,眼神飘忽,显然魂还没回来。 昨天还是县主,今天就成了金枝玉叶的长公主。 而那个平日里嚣张跋扈,拿鼻孔看人的祁照月,转眼竟成了混淆皇室血脉的冒牌货。 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她小步挪到床前,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主子……” “奴婢……是不是在做梦啊?” 凌曦闻言,缓缓睁开眼。 她的眸子清亮得过分,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片沉静的湖水。 她拢了拢身上轻软的锦被,一直拉到下巴,只露出一双清醒的眼睛。 “要真是梦,就好了。” 惊蛰一愣,脱口而出:“主子不开心吗?” 成为公主,一步登天,这泼天的富贵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主子怎么…… 凌曦没有回答,重新闭上眼。 惊蛰见她不再作声,只当她是累极了,不敢再打扰。 她俯下身,小心翼翼吹灭了床头那盏忽明忽暗的萤灯。 “吱呀”一声,内室的门被轻轻合上。 宫里有守夜的规矩,可凌曦不习惯房间里有其他人。 所以便退至了室外。 黑暗瞬间将她包裹。 她却毫无睡意,呼吸在死寂的黑暗中,清晰又沉重。 这皇家儿女,哪有县主好当! 她烦躁地翻了个身,丝滑锦被蹭过肩头,带来一阵凉意。 等等。 若她真是公主,那她与沈晏,如今又算什么关系? 胡思乱想之间,睡意袭来…… …… 大理寺,烛火幽幽。 沈晏指尖捻着一宗陈年卷宗,眉心微蹙。 只要圣上还没有夺了他刑部侍郎的位置,这些公务便仍要继续。 远方传来了脚步声。 傅简堂跟着狱卒前来。 脸上挂着一抹奇异的笑,似幸灾乐祸,又似看热闹不嫌事大。 “多谢。”他丢给狱卒锭银,“本官有公务要与沈大人聊,下去罢。” 狱卒接过,尔后匆匆离开。 “还在忙?”傅简堂看着他这副认真的模样挑了眉。 沈晏头也未抬,声音清冷:“之前的案子,待收尾。” 傅简堂自顾自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冷茶。 “别管那劳什子了。” 他呷了口茶,啧了一声。 “我这儿有个天大的消息,你听了,怕是今晚都睡不着。” 沈晏终于抬眼,眸光平静无波。 “说。” 傅简堂放下茶杯,身子前倾,压低声音,一字一句。 “祁照月是假的。” “凌曦,才是真公主。” “……” 空气死寂。 沈晏捏着卷宗的指节,一寸寸收紧,泛出骇人的青白。 傅简堂好整以暇欣赏着他这副活见鬼的模样。 “圣上亲口说的,太医验的血,太后认的亲。” “错不了。” “她是公主……”沈晏缓缓放下卷宗,眉头紧皱,“祁照月竟是冒牌货……” 傅简堂冷笑一声,往桌上一靠。 “可不是么。” “占了人家十几年的位置,享了十几年的福。” “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语气里全是嘲讽。 “那女人对你种种示好,各种纠缠……如今成了天大的笑话!” 一个窃贼,偷了不属于她的人生,还妄想染指朝臣? 荒谬。 可笑。 沈晏在意的却另一个。 凌曦。 那个总能让他失控,总是一脸清醒,仿佛什么也不在乎的女人…… 是真正的金枝玉叶?! “她人呢?”这是他问的第一句话。 傅简堂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我还以为你会先问祁照月怎么处置。” 沈晏啧了一声。 他这些对祁照月态度傅简堂都瞧在眼里,这时候还跟他扯东扯西。 傅简堂嘿嘿一笑:“太后心疼得不行,安置在慈宁宫。” “派了孙姑姑伺候,跟眼珠子似的护着。” 沈晏静静听完:“帮我打听下认亲之事的始末。” 傅简堂闻言一愣。 他有些奇怪地看着沈晏。 “亲都认了,板上钉钉的事,还探听这些做什么?” 话虽如此,可看沈晏那副冷峻神色,他也没多问。 “行,包在我身上。” 傅简堂应下,沈晏这才将视线挪开重新放至卷宗上,眸色沉沉。 “上回揪出的那几个,可有消息了?” 一谈及正事,傅简堂收起了所有散漫,摇了摇头:“滑头的很。” “这段时日,半点风吹草动也无。” “便是传讯,也改了手法与字迹……纸张与墨都是最寻常的,连一丝香气也无,根本无从判定到底是哪个人。” 沈晏指尖在桌案上轻叩,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在死寂的牢房里异常清晰。 “此事,还须加快速度。” 傅简堂见他神情凝重,忽然勾起了唇角,整个人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语带戏谑。 “怎么?” “怕佳人一朝变凤凰,被人夺了去?” 沈晏眼皮都未抬,只冷冷瞥了他一眼。 那眼神,凉得像冰。 傅简堂自讨了个没趣,悻悻然地耸了耸肩。 待他走后,牢房里重归寂静。 沈晏垂眸,视线却无法聚焦在案卷的字上。 怕? 他当然怕。 凌曦成了公主。 金枝玉叶,何等尊贵。 沈氏妾的身份,皇室定不会认。 何况,皇太后刚将亲生女儿寻回,正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的时候。 而凌曦心心念念想与自己分开。 沈晏攥紧了拳。 他怕自己再不出去,枕边人……就真的要跑了。 …… 慈宁宫,东暖阁。 已是日上三竿。 凌曦睡得正沉,呼吸匀净。 门外,惊蛰垂手立着,站得笔直,心里却有些打鼓。 这已是第三拨人了。 前头两拨人过来探问,一听殿下未醒,只道了声“知道了”,便悄然退去。 可眼前这位,是孙姑姑。 皇太后跟前最得脸的近身姑姑。 惊蛰心头一紧,连忙福身行礼。 “姑姑。” 孙姑姑抬手,食指在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声音压得极低。 “还没起?” 惊蛰脸颊微热,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主子……主子在沈府时,也是这般晚起的。” 她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可是要奴婢进去唤醒殿下?” 孙姑姑摆了摆手,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无妨。” “太后吩咐了,让殿下好生歇着,以前是什么习惯如今到了宫里也是什么习惯,不必变。” 她往里头瞧了眼,又道:“只是眼瞧着快到午膳时辰,太后惦念,这才差奴婢过来瞧瞧。” “殿下既还在睡,便让她继续睡罢。” 话音刚落,里头忽然传来一道含糊又带着睡意的女声。 “嗯……惊蛰,谁来了?” 惊蛰脸上一喜,忙应道。 “殿下,是孙姑姑来了!” 孙姑姑的声音隔着门传了进来。 “殿下若醒了,便请洗漱,到正殿用膳罢。” “恩,进来罢。”里头,凌曦的声音带了点初醒的慵懒。 话音落下,殿门被轻轻推开。 一众宫女垂首鱼贯而入,动作轻巧,悄然无声。 她们各司其职,有人捧来温水,有人持着布巾,有人端着漱口用的青盐。 一切井然有序,透着皇家特有的规矩。 惊蛰上前,为凌曦披上一件外衫。 另有宫女呈上一排宫装,皆是宫中绣娘连夜赶裁出来的。 为首那件月白色长裙,裙摆处用银线密密绣了兰草暗纹,日光下流光微转,华美而不张扬。 尺寸竟是分毫不差。 桌上,还摆满了各式珠翠首饰,琳琅满目,几乎要晃花人的眼。 惊蛰都不由暗暗乍舌。 凌曦的目光扫过,随手指向一套最简单的珍珠首饰。 “就这个罢。” 她任由宫人摆弄着长发,目光落在窗外明晃晃的日头,忽然问。 “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孙姑姑立在一旁,始终含着笑。 “回殿下,已近午时。” 凌曦轻点了下头,没再多言。 待一切收拾妥当,她望着镜中的自己,突然有些认不出来。 果然是人靠衣装,这华丽的宫服一着,精妙的首饰一戴,整个人更显得贵气十足。 孙姑姑在前头引路,恭敬道,“殿下,这边请。” 穿过回廊,绕过屏风,正殿就在眼前。 刚一踏入,凌曦看清里头的人,脚下竟是一滑,险些失态。 皇太后安坐主位,身旁,竟是一位身着明黄常服的壮年男子,龙章凤姿,不怒自威。 是圣上! 圣上身侧,端坐着一位头戴凤冠的女子,眉眼温婉,与程候有几分神似。 是皇后! 下首处,祁长泽面色复杂地望向她。 而一道小小的身影已欢快地向她飞奔而来。 “凌姐姐!” 祁长安大眼睛扑闪扑闪:“你可算来啦!” 她拉着凌曦的胳膊,小大人似的抱怨:“长安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 凌曦心头一跳,目光下意识扫过上首那几位。 皇帝,皇后,太后……都在等她? 她喉头微动,有些干涩:“你们……还没用膳?” 第412章 这位夫人是? 应该不会吧? 凌曦抿了唇:“其实,可以来唤我的……” 让老人家饿着肚子等小辈吃饭,可是大罪过。 孙姑姑适时上前,扶着太后站起身,脸上带着笑。 “得唤姑姑,”皇太后满眼慈爱地纠正祁长安的话。 尔后冲凌曦招招手:“一家人头一回一道用膳,自然要等人到齐了才好。” 她像是看出凌曦心中的不安:“在等你的时候啊,吃了几块甜点垫肚子。” “好孩子,别站着了,来,快坐下。” 那语气,亲昵得仿佛她们已相处多年。 凌曦心尖一颤。 规规矩矩上前向圣上与皇后见礼。 幸好原主的礼仪是宫里出去的人一点一点教过的。 当时贺家为了这个孙媳妇,也是下了苦功。 原主也努力,学得精细,在礼仪上挑不出一点错处。 纯纯的肌肉性记忆。 “皇妹,快平身。”皇帝的声音温厚,带着一丝打量。 像,不,不能说像,是一模一样。 皇太后经常叹息,说他与祁照月没能传到父皇那双眼…… 结果不是没有传,而是那祁照月便是个冒牌货。 他的妹妹,眼前之人,可是传承了父皇十成十的星眸。 皇后更是温婉,亲自扶了一把:“以后便是一家人,不必多礼。” 礼数周全,凌曦转身看向祁长泽。 她刚要屈膝,口称“太子殿下”。 祁长泽连连摆手:“孤虽为太子,可这毕竟是家宴,长幼有序……” “按理,该是孤向皇姑姑行礼。” 他说得一脸认真,还作了个长揖。 凌曦还真是不敢受,连忙让开受了半个。 “好了好了,都是一家人,别站着了。”皇太后笑吟吟地打破了僵局,眼中满是温煦。 “快坐下用膳,真把长安这小馋猫给饿坏了。” 宫人鱼贯而入,布下琳琅满目的菜肴。 凌曦被安排在紧挨着皇太后的位置。 对面的皇帝,也就是祁照寰,目光沉沉落在她身上。 他没见过凌曦,却听过很多次。 当时那两座铁矿,震惊朝野。 他便想着,此女胸有沟壑,大气难言。 又蒙秦老太君进言,封了她县主。 未曾想,竟是皇妹。 天意,当真是天意。 坐在皇帝身侧的程皇后,端庄温婉,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凌曦。 程侯夫人常进宫闲聊,眉飞色舞。 说程及玉跟凌曦合伙酿的酒,是人间佳酿! 还有那华杉酒坊之事。 那时她便觉得此女聪慧,今日一见,更是美得不可方物。 她不由用帕子捂了嘴笑。 也难怪引得沈晏那小子不肯放手。 祁长泽与凌曦早已打过数次交道,对她稍熟一些。 祁长安眼里的欢喜快要溢出来。 “姑姑!你尝尝这个!” 一声姑姑叫得顺口极了。 她夹起一只剔透的虾饺,精准地落入凌曦碗中。 “还有这个,这个也好吃!” 一块蜜制火方紧随其后。 凌曦哭笑不得:“长安,够了,碗里要堆成山了。” 祁长安只管笑,一双杏眼弯成了月牙。 “姑姑你太瘦了,得多吃点补补!” 她心里乐开了花。 本来就是玩得最好的姐姐,一转眼,竟成了亲姑姑! 亲上加亲! 自小,她就觉得跟祁照月不亲。 自己喜欢的那些小玩意儿,祁照月永远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眼底是藏不住的鄙夷。 她和谢峥趴在池边看鱼,能玩一下午。 祁照月见了,只会冷冷斥一句“不成体统”。 可凌曦不同。 凌曦会陪她们一起看,还会笑着出主意,说要不要给小鱼造个房子。 甚至…… 祁长安的眼神暗了一瞬,又立刻亮起。 因傅简堂那事,她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哭得像个傻子。 是凌曦守着她,给她擦脸,喂她喝解酒汤。 这种事,祁照月会做吗? 祁照月只会觉得她丢了皇家的脸! 越想,祁长安越觉得欢喜,手下动作不停,又夹了一筷子鹿肉放进凌曦碗里。 凌曦看着碗里堆起的小山,再看看身边的小姑娘,心里变得温软异常。 皇太后看着相处融洽的二人,嘴角的笑意就没下去过。 这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血脉亲情。 一顿饭用得其乐融融。 宫人撤下碗碟,换上了新沏的清茶。 茶香袅袅,皇太后轻呷一口,目光落在祁照寰身上。 “圣上可得盯着下面的人,给你皇妹起些好听的名。” 她顿了顿,语气里是压不住的骄傲。 “还有这长公主的封号,万万马虎不得。” 祁照寰郑重点头:“母后放心。” 他看向凌曦,眼神温和:“单凭皇妹献上铁矿图纸,福泽社稷这一桩,便当得起长公主的封号。” 凌曦心头猛地一跳。 长公主? 她连自己是不是公主这事都还没捋明白! 跟凌家爹娘还没对质,这顶更大的帽子就扣下来了? 她下意识想开口,“那个,皇……” 话未出口,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按在了她的手背上。 是皇太后。 “太医院的滴血认亲之术,绝不会有错。”皇太后的声音慈祥,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 真的吗? 凌曦抬眼,清亮的眸子里写满了现代社畜对封建迷信的天然不信任。 这毫不掩饰的质疑,让祁照寰失笑。 他温声解释道:“寻常两滴血,入水即溶,本就能混为一体。” “可太医院的秘药不同。” “那药粉融于净水后,能让血脉相连者相融,非血亲者相斥。” “母后亲验过,无论是跟你,还是跟那冒牌货。” 哦,原来是加了“试剂”。 这倒是解答了凌曦心中的疑惑。 午后的日头正好,皇太后要去一趟沈府. 她迫不及待想知道个究竟。 避暑山庄那场大火后,她的女儿是如何被凌氏夫妇发现,又抚育至今。 她想知晓那错过的十七年岁月。 “皇祖母!我也要去!” 祁长安从座位上蹦起来,拽住皇太后的衣袖,小脸仰着,满是期盼。 皇太后被她逗笑,慈爱地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下次,下次一定带你去。” 小姑娘顿时嘟起了嘴,很不服气。 “孙儿已经及笄了,是大姑娘了!” 殿内众人闻言,皆忍俊不禁。 凌曦静静看着这一幕温情。 或许,这宫里的日子,没她想的那么难。 …… 沈府新宅内,气氛凝滞如冰。 凌永年在厅中来回踱步,脚底仿佛生了火。 那官青回来便只说有位贵人带凌曦走了,惊蛰也跟去了,让他们不要担心。 可是带去哪儿了呢? 凌夫人坐在一旁,手中紧紧绞着帕子,眼圈通红。 “她爹,你说……曦儿她会不会有事?”她的声音发着颤。 凌永年猛地站定:“别胡说!” 他皱着眉。 他在京城里头也不认识几个人,官最大的便是贺岭了。 偏巧贺岭去运粮去边境,如今应该在折返的路上…… 也不能托人打探一二。 也不知女儿现在如何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管事跑了进来。 “夫人回来了!” 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一列人气度俨然地走了进来。 为首的妇人雍容华姿,贵气天成。 凌氏夫妇也算见过些世面,贺老夫人的派头已是他们见过最尊贵的模样。 可眼前这位妇人,目光威严又温和,只一眼便教人心生敬畏。 那妇人身旁,牵着一个少女,正是凌曦。 一身云锦华服,发间环钗上,每一颗东珠都圆润饱满,泛着柔光。 像是天生就该这般打扮。 “曦儿!”凌夫人走上前,见着人一颗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 随即,她转向那华贵妇人小心翼翼问:“这位夫人是?” 第413章 也叫他们挨个滚遍! 凌曦看向身侧的皇太后,又望向凌夫人,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养了十七年的女儿,突然被亲生父母寻上门…… 何况凌家爹娘待原主视如己出,亲厚无比。 凌曦心口发紧,怕他们受不住这刺激。 皇太后看着凌曦眼里的为难,又看向那对夫妇。 那是护了女儿十七年的人…… 她唇边的笑意缓缓加深,温和开口:“坐下来说罢。” 凌曦不由松了口气。 几人依言在正厅落座。 晚照端来新沏的茶水。 可茶盏还未放下,皇太后身后的孙姑姑便上前一步,拦住了她。 孙姑姑面无表情,从袖中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探入茶水。 银针未变色。 她仍不放心,端起一杯,自己先抿了一小口。 确认无虞,这才将茶盏毕恭毕敬,奉至皇太后及凌曦跟前。 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却看得凌家人心惊肉跳。 晚照眼底霎时闪过一抹惊异。 试毒,尝味…… 这是宫里伺候主子娘娘的规矩! 这位贵不可言的妇人,身份怕是……通了天了! 她没有多留,躬身退了出去。 皇太后淡淡一瞥,孙姑姑会意,将厅门轻轻合上。 她目光柔和,落在凌氏夫妇身上:“我这儿有样东西,想请二位瞧瞧。” 她没有用“哀家”,而是换了寻常称谓。 凌曦心头一跳。 我? 她竟自称为“我”?这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降了身份。 孙姑姑自袖中捧出一个木匣,打开。 里面静静躺着一个半旧的荷包。 荷包一现,凌夫人的眼睛霎时直了。 她呼吸一滞,死死盯着那荷包,嘴唇哆嗦着。 “这……这……怎么会……” 皇太后将荷包拿在手上,声音飘渺:“我给二位讲个故事罢。” “十七年前,我怀胎。” “家中最好的绣娘,为腹中孩儿亲手制了一凤一凰两件襁褓,又将我为孩子取的名儿,一针一线,缝了进去……” 她顿了顿,眸中掠过一丝刻骨的痛。 “谁知一场滔天大火,家中人趁乱,偷天换日。” 厅中静得能听见凌夫人愈发急促的喘息。 皇太后的声音愈发沉静,也愈发冰冷。 “若非当年从大火里侥幸逃生的仆人拼死寻到了京城,又在机缘巧合之下,得了这个荷包……” 听到这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凌夫人浑身剧颤,一把攥紧了丈夫凌永年的手,指节根根泛白。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凌曦的亲人,到底是寻上门…… 皇太后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一丝浸入骨髓的寒意。 “我生下女儿,尚在月中。” “便传来……夫君去世的噩耗。” “我强撑着身子赶回,主持大局,满心满眼都是丧夫之痛,家族之危。” 她的眼底翻涌着滔天恨意,一字一顿。 “哪里……还顾得上去细想其中种种?” “就这般……” 她声线一哽,似是再也说不下去。 “就这般,将那贱人的孽种,当做亲女,疼了整整十七年呐!” “狗东西,不得好死!”凌夫人一声怒骂,猛地从席上站了起来。 她泪意盈盈,竟一把上前,死死抓住了皇太后的手! 皇太后一惊,却被她拉着,顺势也站了起来。 凌夫人一手攥着她的手腕,另一手拿着帕子,狠狠捶着自己胸口。 “夫人!您不知道啊!” “当年,我跟我们家老凌在岸边捡到曦儿的时候……” 她声嘶力竭,单手比划了一下。 “她就这么小!” “就丁点儿大!” “身子都快冻僵了啊!” 皇太后的泪,刷的一下便掉了下来。 凌夫人没看见,只顾着说下去,字字泣血。 “那小嘴唇都冻得发紫,眼看就要没了气!” “是我,是我把她死死捂在胸口啊!” “用我的心口窝子,一点一点,才把她从鬼门关给拉回来……” 一旁的凌永年早已老泪纵横,不住地抹着眼。 凌曦从未想过,自己来到这个世上,竟还有这般曲折。 一时之间被凌夫人的情绪传染,泪光也泛滥起来。 凌夫人拉着皇太后的手,止不住地抖。 “我跟老凌还以为是谁家狠心不要的孩子,怕他们后悔,天天去河边守着,天天去啊!” “守了整整一个月!”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子倔强:“那时我们俩就想好了……” “我们膝下无子,若是再没人来寻,那……那就是老天爷可怜我们,上天送来的女儿……” 她说着,猛地回头,望向一旁同样泪流满面的凌永年。 “老凌,你还记得不?” “前几日曦儿说弄丢了这荷包,还有人上门来打探,我当时怎么说的?” 凌夫人眼底窜起一簇火苗,声音都尖利起来。 “我说,当初就该把那襁褓一把火烧个干净!” “什么亲爹亲娘!扔了孩子就不闻不问,如今见我们曦儿养得好了,又眼巴巴凑上来!” “这样的人家,有何好留恋的!” 她话锋一转,那股子滔天恨意换成一声长叹,目光重新落回皇太后脸上。 那张保养得极好的脸,已是泪流满面。 “偏生……”凌夫人拍了拍皇太后的手,力道竟是出奇的温柔,“你也是个命苦的人啊。” 这一句话,仿佛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松开紧攥着的手,用帕子胡乱拭了拭眼角,那股子泼天的烈性却又重新燃起。 “那贼人呢?” 她的声音陡然变冷,像淬了冰。 “害了我们两家人的狗东西,可是抓起来了?” “报官没了啊?” “关在哪儿!” “我偏生要为曦儿报了这个仇!” 凌夫人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我要亲手把他们摁进那冰窟窿里,也叫他们尝尝,当年我的曦儿受的是什么罪!” “好!” 皇太后凤眸一厉,反手紧紧握住凌夫人的手应和了一声。 这声,比凌夫人的话音更沉,更冷。 “那起子贼人,比你想的更精,更毒!” 皇太后眼中恨意翻涌,几乎要凝成实质。 “那女的,成了那冒牌货的身边侍女。” “那男的,更是胆大包天!” “就在我家里当差!一个侍卫!日日夜夜在哀家眼皮子底下晃悠!” 若非彩霞出现,那个荷包出现,她竟要被这群豺狼蒙蔽一生!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皇太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滚的血气,目光转向一旁拭泪的凌曦。 那滔天的怒火瞬间化为蚀骨的心疼。 “好孩子,对不住你。” 她空着的另一只手,颤巍巍伸向凌曦。 凌曦起身,分别拉住两人。 一边是养母,一边是生母。 三人的手,此刻紧紧叠在一处。 皇太后目光重新回到凌夫人脸上,郑重无比。 “如今,是托了你们夫妻的福,是上天开眼,才让我找回了女儿。” “这份恩情,永世不忘。” 她话锋陡然一转,那属于皇族的威仪与狠戾尽显无遗,声音冷得像淬了毒的寒冰。 “你放心。” “待将那一家子畜生尽数关进牢里,定如你所愿。” “别说冰窟窿,就是火坑油锅,也叫他们挨个滚遍!” “定要他们好生尝尝,当年我的女儿受过的苦!” 第414章 小的对不住恩人 几人哭了一阵,情绪渐渐止了,皇太后坐下,凤眸依旧冷得骇人。 另一边,凌曦也扶着凌夫人回到了位置上。 不过这一通哭过喊过,斥过骂过,厅内反倒静得出奇。 那股子恨意散去,厅内的人心,却好似挨得更近了。 凌永年递了杯茶,凌夫人接过,抿了一口,茶水总算熨帖了几分心绪。 她抬眼,看向座上那位气度雍容的妇人,脸上满是局促与不安。 “老姐姐……” 话一出口,凌夫人猛然惊觉:“……对不住,不知您的身份,这般称呼,可算冒犯?” 她本就瞧着此人衣着气度不凡,想必家中定是非富即贵。 皇太后闻言,眼中的寒冰化开些许,露出一点难得的温和。 她摆了摆手。 “无妨。” “论年岁,我确实年长,这声叫得。” 皇太后看得清明。 方才凌夫人痛斥恶奴时,双目赤红,那股子恨不得上前生啖其肉的狠戾,绝非伪装。 那是护犊子的母亲才会有的眼神。 再看一旁沉默的凌永年,衣着朴素,腿脚瞧着还算便利。 今早孙姑姑呈上来的信报,一字一句浮现心头。 为救贺岭,沙场伤腿。 夫妇二人成婚数载,膝下空虚。 有了曦儿,便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皇太后心中那份因当年失察而起的愧疚,竟被一丝暖意包裹,稍稍熨帖了些。 还好。 还好她的女儿,这十七年是被这样一对夫妇收养。 吃穿不愁,被人珍爱着,好好长大了。 自己这个亲娘没做到的,他们全做到了。 叫声姐姐怎么了? 这份恩情,天大。 她不仅要应,更要重重赏赐! 凌夫人望着座上之人,小心翼翼地问。 “那恶奴,可都全抓住了?” 皇太后凤眸中刚升起的暖意瞬间凝结成冰,微微摇头:“跑了一个。” “是个惯会钻营的,狡猾得很。” 见凌夫人脸色又白了几分,她话锋一转,语气森然。 “不过你放心。” “天罗地网已布下,就算是只苍蝇,也叫它翅膀断尽,无处可逃!” 那股子威严,让凌夫人瞬间安了心。 心弦一松,凌夫人的目光便黏在了凌曦身上,怎么也挪不开。 她忽然笑了,眼角眉梢都染上温柔。 “说起来,曦儿小时候可挑食了,不爱吃胡萝卜,每次都偷偷埋在饭碗底。” “还有一次,想要树上的小鸟儿,央着老凌不放……” 桩桩件件,皆是寻常。 皇太后却听得入了迷,身子不自觉前倾,仿佛要将这十七年的空白,用这些琐事一点点填满。 天色渐晚,厅内掌了灯。 凌夫人站起身,很是自然地挽了挽袖子。 “天晚了,我去下厨,做几道曦儿爱吃的菜,您也尝尝我的手艺。” 孙姑姑脸色一变,正要拒绝。 皇太后如何能食得了外头的…… 皇太后抬手,止住了孙姑姑的话。 她的目光灼灼,落在凌曦身上,又转向凌夫人,声音里是压不住的急切与渴望。 曦儿爱吃的…… “就这么定。”她想知道。 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女儿的一切。 她喜欢什么,她讨厌什么,她因何发笑,又为何蹙眉。 这顿晚饭,凌曦被两位母亲夹在中间。 左边是凌夫人不住地夹菜,右边是皇太后专注而探究的眼神。 这顿饭吃得异常温情。 晚膳过后,眼看时辰不早,皇太后正欲起身。 外头却忽地传来一阵骚动。 管事快步入内:“门外有两人,说是来拜谢县主的救命之恩,怎么劝都不肯走。” “非要见上县主一面才行。” 凌曦正想开口打发了,皇太后却先一步道:“哦?恩人?” 她饶有兴致地望向凌曦,眼底是掩不住的骄傲:“让他们进来。” 凌永年深深看了一眼皇太后,眸光复杂,终究是没说话。 很快,两个身影被引了进来。 一个青年,面色苍白,吃力地撑着双拐。 另一个则是个七八岁的孩童,紧紧攥着兄长的衣角。 两人一进来,当场就怔住了,没意料到这儿那么多人。 青年环顾一圈,目光在触及凌曦时骤然定格。 他没认错人! “扑通!” 一声闷响,青年双腿一软,竟直挺挺跪了下去,双拐“哐当”一声摔在地上。 凌曦脸色一变:“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她示意小厮去扶。 那叫余年的少年却倔得很,一把推开小厮的手。 他一言不发,只一个劲儿地朝着凌曦叩头。 一下,又一下,额头与冰冷的地砖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恩人!”他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哭腔。 “余年……对不住您!” 这突如其来的一跪一拜,把凌曦彻底搞懵了。 “你先起来说话。” 什么对不住? 这都哪儿跟哪儿。 余年却不肯起,额头抵着地砖,声音闷得像从地底传来。 “恩人您可能不记得小的了。” 他猛地抬头,一双眼熬得通红。 “月前,舍弟被陈平下的毒,小的为求解药,实在走投无路……” 他声音哽咽,话都说不囫囵。 “……小的潜入府上,偷了您的荷包,交给了别人换药,谁知那药却是假的,后来弟弟毒发前去讨说法,可那人竟与宫女私通被杀…………” 孙姑姑眉头紧蹙,与皇太后迅速对视一眼。 她上前一步,声音冷冽如冰。 “那又与宫女私通被杖杀的人,姓甚名谁?” 余年一怔,下意识答道:“叫董东。” “董东……”孙姑姑低声重复,随即附到皇太后耳边,飞快地嘀咕了一句。 “娘娘,正是那晚您散步至冷宫时,撞见的那……” 皇太后了然点头。 凌曦微微睁大了双眼:“原来那个荷包,是你偷的?” 余年听闻此言,羞愧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他重重磕下一个头,懊悔异常。 “是小的对不住恩人!” 余年道:“小的听闻,那荷包……连同那董东的所有东西,在宫里被一把火全烧了……” “小的有罪,没能保住恩人的东西!” 宫里?凌曦下意识瞅了眼皇太后,难道便是在那时候被岁岁叼走的? 余年继续道:“小的去向那陈平讨解药,他……他竟说我坏他好事,直接……直接便废了我的手脚筋!” “若非恩人恰巧路过……” 他抬起头,那双通红的眼此刻望着凌曦,仿佛在看救世的神明。 “若非恩人您,将身上仅有的解毒丸给了舍弟……我们兄弟二人,早就成了乱葬岗的孤魂野鬼!” 说完,他又是一个响头磕在地上,声嘶力竭。 “小的这条贱命,连同舍弟的,都是恩人给的!往后愿为恩人牛马,万死不辞!” 第415章 也敢威胁我? 这“万死不辞”四个字,砸得凌曦脑子嗡嗡作响。 “是你运气好罢了。”凌曦的语气平静,“恰好刘神医要离京,我替人送行。” “那解毒丸也是刘神医的,人命关天,自然是救人要紧。” 这一番话,听在余年耳中是恩人的谦逊,落入皇太后耳里,却无异于惊雷。 她将事情的前后飞快串联起来。 下毒,偷窃,换药,灭口…… 一环扣一环,招招致命。 若非女儿身边有高手护卫…… 皇太后脸上的温情寸寸褪去,只余下彻骨寒意与威严。 她的女儿,她失而复得的珍宝,竟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险些丧命! 她对着一旁的孙姑姑,轻轻勾了勾手指。 孙姑姑立刻会意,俯下身。 皇太后凑到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淬着冰。 “叮嘱他们,二日内定要寻着陈平,生死勿论!” “手敢伸到哀家的心头肉上……” 孙姑姑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无声一福。 随即,她转身,退出了正厅。 …… 夜色如墨。 陈平捂着腹部的伤口,血腥气混着冷汗,让他微微发抖。 巷口火把晃动,一声声“抓住他”的呼喊,竟有几分熟悉。 是他手下的禁卫。 他心底一片冰凉,嘴角却扯出一抹狠戾的笑。 只要他还活着……只要活着,就能想办法将妻女救出来! 可偌大京城,何处是他的容身之所? 一个名字,如电光石火般划过脑海。 他眼珠一转,脚步踉跄着,朝着那座宅邸奔去。 白府书房,烛火幽微。 “陈副禁卫,真是别来无恙啊。” 陈平对上白文德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他捂着不断渗血的伤口,声音嘶哑。 “白大人,借你的宝地,暂避风头。” 白文德抬起眸子,端起茶盏轻轻一拨,茶盖与杯沿碰撞,发出一声脆响。 他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明。 陈平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强撑着,往前挪了一步:“白大人……不会是想将陈某推出去吧?”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桌案旁,随意翻动着上面摊开的书册。 “你可别忘了,我手上还捏着……” 话音戛然而止。 “唔……” 陈平猛地瞪大了眼,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一截刀尖,穿透了他的身体,鲜红的血顺着刀锋滴落,在书页上晕开一朵朵红梅。 他抬头。 眼前,是白文德那张依旧挂着浅笑的脸,温和,又残忍。 “捏着什么?”白文德笑了起来,笑声低沉,带着玩味,“我的把柄?” 侍卫面无表情地猛地将刀抽出。 “噗——” 血肉撕裂的声音,沉闷又清晰。 陈平踉跄着倒退两步,重重摔在地上,身下迅速洇开一滩暗红。 他死死瞪着白文德,伸出颤抖的手指着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白文德缓缓踱步上前,居高临下,欣赏着他脸上那副由震惊、不甘、怨毒交织成的表情。 “你上回来寻我后,我便查了。” 他字字如冰:“就凭你知道的那些,也敢威胁我?” 他轻蔑地勾起唇角。 “手里无凭无据,就只剩一张嘴?” “既然你自己送上门来,我就不客气发收下。” 他直起身,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对着一旁的侍卫淡淡吩咐。 “去。” “就说陈副禁卫深夜暗闯白府,意图行凶,被侍卫当场格杀。” 侍卫垂首。 “是!” …… 陈平的死讯,很快就传到了慈宁宫。 皇太后正坐在案后,手里拿着一张洒金宣纸,上面是连夜拟好的名。 她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嗯”了一声。 “真是便宜他了。” 这四个字,轻飘飘的。 孙姑姑躬身立在一旁。 皇太后指尖在纸上划过,似是想起了什么:“白大人,想必是受惊了,差个太医去。” 她顿了顿,补上一句。 “顺道给他女儿瞧瞧罢。” “是,奴婢这就去办。”孙姑姑低头应声,“另外白老太爷听闻那冒牌货下狱之事,前来问询……” 皇太后微微皱眉,也是那肚子里的毕竟是白家种…… “让白家寻个大夫,日日去诊一次脉。” 孙姑姑退了出去,殿内又恢复了安静。 皇太后将视线重新落回那张纸上,目光柔和下来。 “沅,潇湘灵秀,是个好字。” “岚,空灵出尘,也不错。” “凝,静穆而贵。” 她轻声念着,每一个字都细细品味,却又觉得哪个都差了点意思。 一时之间,竟有些挑不出来。 她左思右想,索性将皇后请了来。 皇后很快便到了,行了礼,笑盈盈地在皇太后身边坐下。 “母后是为皇妹的闺名烦心?” 皇太后将手里的纸递给她,叹了口气:“你来瞧瞧,哀家看哪个都好,又觉得哪个都不够好。” 皇后接过纸,细细看了看,便掩唇笑道:“臣妾倒觉得,原先那个‘曦’字,就甚好。” 她见皇太后看过来,便接着解释。 “曦者,朝阳之光也。” “典雅大气,正配得上大恒的长公主。” “再者说,这些年,宫里宫外,谁人不知凌家有女名唤凌曦?这名儿,大家早就叫惯了。” 皇后话锋一转,声音里多了几分体贴。 “最重要的,这也是给凌家夫妇一个体面,感念他们十七年的养育之恩。” 人自然是要回归皇家的,这原名若是不错,何必一并夺了去。 皇太后点了头,皇后这番话,句句在理:“好,就‘曦’字。” “祁照曦!” 一锤定音。 “只是这封号,可得好好挑挑,断不能马虎了。”皇太后兴致又高了起来。 皇后笑着应道:“那是自然,咱们大祁的嫡长公主,封号定要选个最尊贵无二的。” 窗外天光正好,殿内暖意融融。 …… 虽然皇太后还没将凌曦的身份公开,可哪有不透风的墙。 前脚,那献矿的明宜县主被皇太后亲自牵着手,领进了慈宁宫。 后脚,风头无两的祁照月,竟和喜姑一道,押入了天牢! 这消息像长了翅膀,才一天,就在各府的后宅里传遍了。 谢昭昭听闻消息,坐不住了。 “不行,我得去瞧瞧!曦儿怎么会跟皇太后扯上关系?还闹进了宫里!” 第416章 本宫不是贱种! “急什么?”傅盈秀一把将谢昭昭拉住,按回了椅上,“关心则乱。” 她慢条斯理道:“你想想,若是凌曦真冒犯了皇太后,还能好端端随着进宫,半点动静没有?” “反倒是那祁照月,直接下了大狱。” 谢昭昭一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傅盈秀见她冷静下来,继续道:“前几日,门房不是说长安公主府递了帖子,邀你与凌曦同去赏雪么?” “偏巧了,咱们一家子都去了白马寺,这事儿就错过了。” 她轻轻一笑:“我猜啊,八成是凌曦被皇太后瞧见了,喜欢得紧,特地带她入宫住几日呢!” “至于祁照月……”傅盈秀皱了眉,“这事较为蹊跷,按理说她肚子里……若不是犯了天大的错处,太后不会如此……” “再等等罢。”她劝道,“许是,你问问长安殿下。” 谢昭昭点头,也只能如此。 …… 靖远侯府 秦老太君呷了口茶,慢悠悠地开了口:“托人打听了,说是……祁照月的身份有异。” 她毕竟与皇太后曾为手帕交。 虽递上去的帖子被打回来,说是太后近日处理宫务繁忙,可也旁敲侧击地探寻一些消息回来。 “身份有异?”秦捷眉头紧锁,“公主身份?” “嗯。”秦老太君点了点头,眼神意味深长地瞥向孙子。 “凌丫头的身份,怕是不好说。” “你可要做好打算。” 除非凌曦心仪秦捷,否则怕是皇太后不会同意这门婚事。 当时祁照月择驸马也未将秦捷算在内,更何况是凌曦。 秦氏一门忠烈不假,可秦氏的男儿却也是几乎折在了边关。 如今又有这层身份在,怕是难上加难。 ………… 沈府 “进了宫?” 沈老夫人捻着佛珠的手猛地一顿。 金嬷嬷躬身候着。 “无妨。”沈老夫人缓缓吐出两个字,只是那捻珠的速度却慢了下来。 “太后虽久居深宫,却是个顶顶知情知礼的人。” “当年先皇驾崩,朝中何等混乱,若非圣上雷霆手段,加上太后在后宫的助力,哪有如今的安稳。” 沈老夫人抬了抬手。 金嬷嬷心领神会,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将她扶起。 老夫人道:“看来,这祁照月是捅了天大的篓子。” 她一字一顿,语气笃定。 “否则,太后怎会将她打入大牢?” 金嬷嬷皱紧了眉头,低声问:“那……凌县主呢?” 沈老夫人在一旁的圈椅里缓缓坐下,拿起茶盏,却不喝,只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 茶雾氤氲,模糊了她脸上的神情。 “你去新宅那边探探风声。” “她是个重情的,定不会让凌氏夫妇担惊受怕。” 金嬷嬷眼前一亮,正要躬身退出。 “老夫人!老夫人!”管事快步走了进来。 “牢里传来消息,那……那祁照月是个冒牌货,真公主另有其人!” “上头都判了,不日便要凌迟处死……” 沈老夫人喝茶的姿势一顿。 冒牌货? “看来……” “这凌丫头的身份,须再掂量掂量。”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逆犯陈平并同党喜姑,混淆皇室血脉,致长公主流落民间,意图倾覆宗祧,戕害宫人数命,此皆十恶不赦之大罪。 罪证确凿,罪无可逭。陈平虽死,难抵其辜,行碎尸万段之刑。同党喜姑,于三日后,押赴市曹,凌迟处死,以儆效尤,以慰冤魂。 犯妇陈氏月,跋扈行凶,本应严惩。念其身怀白氏骨血,着暂囚待产,分娩后依律重处…… 大牢深处,阴湿昏暗。 霉味混着血腥气,钻入鼻腔,令人作呕。 “你说什么?”喜姑猛地抬头,死死盯着前来宣旨的太监。 “陈平……死了?” 太监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声音尖细,透着一股子不耐烦。 “死了。昨夜潜入白府行凶,被当场格杀。” “死了……” “他死了……” 喜姑失魂落魄,嘴里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身体一软,瘫坐在冰冷潮湿的茅草上。 完了。 全完了。 唯一的指望,也断了。 “不!不可能!” 一旁的陈月(祁照月)双手死死抓住粗糙的木栏。 “本宫要见母后!见皇兄!放本宫出去!”她双目赤红。 太监终于舍得掀起眼皮,淡淡扫了她一眼。 没有支声。 候在一旁的彩霞掩唇轻笑,咯咯的笑声在空旷的牢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她是专程求得皇太后的意思,来这儿听宣旨的,为的就是看看这些人的懊悔嘴脸。 “本宫?母后?” 她走上前,隔着木栏,眼神轻蔑地上下打量着狼狈不堪的陈月。 “真是好大的口气。” “这‘本宫’‘母后’,也是你配叫的?” 彩霞侧过头,对着狱卒扬了扬下巴:“掌嘴。” “是!”狱卒立刻上前,大手扬起,毫不留情地甩在陈月脸上。 “啪!” 清脆响亮。 “啪!啪!” 又是两下,声声作响。 陈月的脸颊迅速红肿起来,嘴角渗出血丝,整个人被打懵了,只剩下呜咽。 “放开她!你们放开她!” 喜姑见状,哪里还顾得上沉浸在陈平的死讯里。 她像疯了一样扑过去,伸出手想要扒开狱卒。 “你们知道她是谁吗?!”喜姑声嘶力竭地尖叫,“她可是公主!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啊!” “公主?” 彩霞笑得更大声了。 笑声在阴森的牢房里回荡,又突兀地戛然而止。 她俯下身,凑到喜姑面前。 那半张烧伤的脸几乎要贴上喜姑的。 “你是不是忘了?” “是你,亲手将自己的女儿,和真正的长公主调换的。” 喜姑的身体猛地一僵,瞳孔骤然收缩。 彩霞欣赏着她脸上血色褪尽的模样,嘴角的笑意越发残忍。 “公主?” “哪门子的公主!”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不过是一个宫中贱婢,与侍卫私通生下的贱种!” “啊——!”陈月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我不是!” “本宫不是贱种!” 她披头散发,状若疯魔,拼命摇头。 “本宫是公主……是公主!” 彩霞看着她这副彻底崩溃的模样,快意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 笑声肆无忌惮。 她一挥手,眼神变得冰冷:“来人!给我把她压住了!” “万不能让白家的血脉,伤了一分一毫!” 狱卒立刻上前,粗暴地将陈月死死按在地上。 传旨的太监冷眼看着这出,尖细的嗓音透着不耐: “彩霞姑姑,咱家还得回去复命,您这戏……看够了么?” 彩霞这才如梦初醒,敛起脸上那份扭曲的快意,换上一副恭敬的笑容。 “公公说的是,这就走。” 她理了理衣襟,转身迈步。 刚走了两步,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 “等等。” 彩霞缓缓回过头,目光再次落在那瘫在地上,眼神空洞的陈月身上。 像是想到了什么:“对了,瞧我这记性,有件顶要紧的事儿忘了告诉你。” “真正的公主,是凌县主,凌曦。” 陈月那充着血的眼睛猛地瞪大,死死盯住彩霞。 “……你说什么?” 第417章 定会亲眼…送她去陪你 彩霞笑了,笑容恶毒。 “我说,真正的公主,是凌曦,凌县主。” “太后滴血认亲,千真万确,绝无错处。” “不可能!”陈月想从地上挣扎起来,尖叫声撕裂了空气。 “绝不可能是她!” “那个贱人……那个乡下来的贱人怎么可能是公主!” “掌嘴!”彩霞喝道。 “啪!”一记耳光,比方才任何一下都响亮。 陈月震惊地盯着身侧的狱卒。 彩霞笑意吟吟,眼神却冰冷如刀。 “辱骂当朝公主,你说……该当何罪呀?” 陈月哪里受过这等子委屈。 她披头散发,尖叫出声。 “你这个贱婢!贱婢!” 声音凄厉,在阴冷潮湿的大牢里回荡,更显刺耳。 喜姑见状,魂都吓飞了,连滚带爬地想扑到彩霞脚边,却被牢柱拦住。 她顾不得尊严,“砰砰砰”地磕起头来。 “彩霞!彩霞姑姑!” “你看在我们曾共事的份上……求求你,饶了月儿吧!” “呸!”彩霞厌恶地啐了一口浓痰。 眼神里的鄙夷几乎要化为实质。 “我耻于与你相识!” “若非你和陈平那个狗东西,小主子如何会流落在外,吃了十七年的苦头!” “还有我夫君的命,也惨死在陈平手下!” 她俯下身:“说起来,我倒真要谢谢你呢。” 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地上疯癫的陈月,嘴角勾起一抹残忍。 喜姑猛地抬起头,满脸泪痕,怔怔地望着彩霞,不明白她话中何意。 彩霞望着她这副呆滞的表情,忽然笑了。 “谢你教出了这么个嚣张跋扈、不知死活的东西。” “若非如此,她如何会造这些孽?” “否则,东窗事发,指不定太后还会念着十七年的情分,心软饶她一命呢!” 喜姑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软在了地上。 她明白了。 她全明白了。 是她,是她亲手把女儿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彩霞笑够了,这才满意地直起身子。 “你安心去吧。” 她一字一句,声音淬着冰。 “你的女儿,我会‘好好’照顾的。” 她特意加重了“好好”二字,嘴角的弧度阴森可怖。 定会亲眼……送她去陪你。 彩霞如是在心里道。 …… 宫里要办赏梅宴。 消息一出,满京城都活了过来。 凡是叫得上名号的世家贵族、朝中重臣,府上都收到了烫金的帖子。 帖子上明明白白写着,要携嫡妻、嫡子、嫡女一同赴宴。 好些年了。 宫里从未办过这般规模的宴席。 便是圣上、皇太后的寿宴,也未见如此隆重。 “这……这是给我们的?” 凌夫人捏着那封华美无比的帖子,指尖都在发颤。 凌永年站在一旁,嘴巴半张,同样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凌老爷,凌夫人,请收下吧。” 来人是孙姑姑,太后身边最得脸的掌事姑姑。 她满脸堆笑,态度恭敬得近乎谦卑。 “您二位是县主的生身父母,这宴,您二位是主客。” “主子还吩咐了,让最好的绣娘给二位赶制新衣。” 凌氏夫妇彻底懵了。 他们活了半辈子,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赏梅宴当日,宫里派来的马车稳稳停在新宅门口。 这马车比老两口之前乘坐的都要舒服。 马车行得极稳,几乎感觉不到一丝颠簸。 凌永年与凌夫人拘谨地坐在软垫上,身子绷得像两根拉满的弦。 车里燃了香,备了茶水点心。 帘子是上好的云锦,绣着繁复的云纹。 凌夫人忍不住伸出粗糙的指尖,轻轻碰了一下,又像被烫到似的,飞快缩了回来。 “他爹,你说……曦儿到底是在哪户人家府上?” 凌永年喉结滚动,咽了口唾沫,声音干涩。 “看这阵仗,怕是……了不得的官老爷。” 他们在新宅里住了些时日,也算见了些世面,可眼前的一切,还是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直到马车直接进了宫门—— 那一片连绵不绝的飞檐走兽、朱砂金漆琉璃瓦……撞入眼帘。 凌永年与凌夫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不是官老爷的府邸。 那是……皇宫。 女儿哪里是达官贵人家丢的小姐,分明是这宫里丢的啊! 马车停下。 孙姑姑的声音在车外响起,温和依旧。 “凌老爷,凌夫人,下车吧。” 老两口互相搀扶着,腿脚发软地挪下马车,又换了辇。 本来还想推辞,可孙姑姑却说,离那赏梅宴处还有些距离。 两人这才上了辇。 直到在一座气势恢宏的宫殿停了下来。 朱红大门上悬着一块巨大的匾额,上书三个烫金大字——慈宁宫。 两人僵在原地,手脚彻底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 孙姑姑瞧着他们煞白的脸色,了然一笑,上前一步轻声安抚。 “老爷,夫人,莫怕。” 她声音放得极低,带着安抚:“先前不与二位说明白,就是怕吓着您二位。” “毕竟这事儿,太过骇人听闻了些。” 凌夫人嘴唇哆嗦着,半天挤不出一句话。 凌永年壮着胆子,颤声问:“姑姑……这、这到底是……” 孙姑姑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今日这赏梅宴,便是太后娘娘要当着满朝文武、勋贵世家的面,正式昭告天下。” 她的目光扫过这座庄严的宫殿,语气里是压不住的欢喜与郑重。 “昭告咱们大恒王朝,寻回了真正的长公主殿下。” 孙姑姑转回头,深深看着眼前的老两口。 “您二位,是公主殿下的再生父母,是恩人。” “今日您二位,自是要来亲眼瞧瞧的!” 她笑吟吟:“这回也是太后娘娘念着凌老爷腿脚不便,这才得了恩准,让二位坐了辇来。” “娘娘在里头候着二位呢!” 凌永年与凌夫人互视一眼,双手下意识握得更紧,指节都捏得发白。 没听错罢? “曦儿……是公主?” 凌夫人瞪大了眼,瞳孔里满是难以置信。 孙姑姑含笑,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那上回那位贵人……”凌夫人声音发颤,试探着问。 孙姑姑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正是太后娘娘。” 轰—— 凌夫人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脚下一软。 若不是凌永年死死搀着她的胳膊,她怕是已经跪了下去。 两人弱弱互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骇与恍惚。 当年在捡到曦儿时,只觉得这小女娃家中定是个有钱的。 那襁褓的料子,那绣工,都是他们这等庄稼人一辈子没见过的顶好东西。 未曾想…… 他们竟是捡了个公主回来养! …… “哎哟,我的小祖宗,别动!” 谢昭昭手里捏着一支金螺丝嵌红宝的步摇,小心翼翼往祁照曦的发髻上插。 “这支正衬气色。” 祁照曦拉住祁长安的手:“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父皇下旨了呀。”对方正百无聊赖地抱着岁岁,玩着它的爪。 第418章 不是非他不可 “陈平,碎尸万段。” “喜姑凌迟。” “至于皇……咳,陈月,父皇的意思是,待她生下白家的血骨,再做决断。” 她撇了撇嘴,补充道:“不过,不出意外最后也是个死。” 祁照曦手缓缓松开。 她垂下眼帘,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情绪。 很好。 这般下场,也算给原主,报了半个仇。 余下的只有贺明阁了。 谢昭昭将那支金步摇稳稳插入,左右端详,满意地点了点头。 “成了!瞧瞧,多美啊!” 铜镜里,映出一张绝伦的脸。 金步摇上的流苏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摇曳,红宝的光华流转,熠熠生辉。 祁长安也凑过来看,啧啧称奇:“皇姑姑戴什么都好看!” 祁照曦看着镜中的自己,嘴角勾起。 是啊。 从今天起,她便是祁照曦。 大恒,唯一的长公主。 原主的血债,陈月逃不过,贺明阁也别想! 彩云走了进来屈膝一福,声音里都带着笑意。 “殿下,凌老爷和凌夫人到了,正在慈宁宫喝茶。” 谢昭昭顺势说要去御花园寻傅盈秀。 宴前的亲情时光,她这个外人在总归不好。 祁长安也是个机灵的,说是要去寻皇后,也没跟上。 慈宁宫内,檀香袅袅。 凌永年与凌夫人坐在一处,神情间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拘谨。 纵然皇太后笑容和善,一如往昔。 可这宫殿的威仪,这身份的鸿沟,还是像座无形的山,压得他们有些喘不过气。 直到那一抹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现。 女儿一身繁复华美的宫装,金丝鸾鸟纹样日光下流光溢彩。 发髻上,一整套赤金头面衬得她整个人贵气逼人。 祁照曦莲步轻移,先是规规矩矩向皇太后行了大礼。 而后,她转向凌氏夫妇,欲拜。 皇太后没有阻止。 按理说,祁照曦如今已是公主身份,无论凌氏夫妇的身份如何,也不应再拜。 生恩大,养恩更大…… “哎哟,我的曦儿!”凌夫人再也忍不住,几步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眼眶瞬间就红了。 “快起来,快起来!” 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女儿,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嘴里不住地念叨。 “可真好看!我的曦儿,真好看!” 那双手,温暖而粗糙,紧紧握着祁照曦,仿佛握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 “那是自然。”上首的皇太后笑得慈祥,眼中满是欣慰。 “哀家的女儿,自然是天底下最好的。” 她看向凌永年夫妇,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安抚力量。 “日后啊,两位便安心在京城住下。” “什么时候想曦儿了,只管递牌子进宫来。” 皇太后顿了顿:“或者,叫曦儿出宫去瞧你们,也是一样的。” 凌夫人闻言,脸上笑开了花,一颗悬着的心,总算稳稳当当落回了肚子里。 她方才还怕呢,怕女儿一朝成了金枝玉叶,皇太后便要她们这对平民爹娘远远躲开,再不许相见。 “谢太后娘娘恩典!” 凌夫人激动得声音都有些抖,拉着女儿的手,怎么也看不够。 上首的皇太后瞧着,心中亦是欢喜,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 “日后啊,曦儿有了驸马,便让他给你们二老养老送终。” 这话一出,凌永年与凌夫人俱是一怔,下意识对视一眼。 还是凌永年胆子大些,他拱了拱手,小心翼翼地开口。 “太后娘娘,曦儿她……她不是已经有驸马了吗?” “嗯?” 皇太后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她怎么不知道,自己刚认回来的宝贝女儿,什么时候就有了驸马? 这满京城的青年才俊,她还没开始挑呢! 凌夫人见夫君开了口,也连忙跟着补充,语气里满是理所当然。 “是啊,太后娘娘!就是那位沈侍郎啊!” 她生怕皇太后忘了,急急解释。 太后不可能不知道啊。 当时凌曦可是进了沈府,给沈侍郎做妾…… 眼下放妾书都还没盖官印呢! 皇太后先是愣怔,随即失笑出声。 她摆了摆手:“此一时,彼一时。” “如今,曦儿是何等身份?” “这天底下的好男儿,任她挑选!”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祁照曦身上,带着一丝意味深长。 “沈晏那孩子不错,却不是非他不可。” 皇太后的话,让祁照曦心头一跳。 是了,她怎么忘了这茬! 之前还想着,好不容易能跟沈晏撇清关系,从此天高海阔,过自己说了算的神仙日子…… 可如今,她成了皇太后的女儿,大恒的公主。 这婚事,怕是由不得她了。 皇太后起身走近,握住了祁照曦另一只手,拍了拍。 “这大恒的青年才俊,多如过江之鲫。” “我们曦儿想要什么样的,难道还寻不着?” 祁照曦嘴唇动了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想说,她谁也不想寻。 可这话,她说不出口。 事关皇室颜面,岂能单身一辈子? 若她不嫁,恐怕日后还有更麻烦的事等着。 说不定会从哪里冒出来什么北洲国、西洲国的皇子……和亲,也不是不可能。 与其被当成一个物件送来送去,还不如……还不如自己挑一个顺眼的。 挑一个…… 不知为何,她脑海中,竟又鬼使神差地浮现出沈晏那张脸。 清冷,淡漠,对着自己时却又温柔异常。 祁照曦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连忙晃了晃脑袋,想把那张脸甩出去。 不行,不行! 此时孙姑姑缓缓入内:“太后娘娘、公主殿下,开宴的时辰到了……” …… 冬日暖阳正好,园中红梅映着白雪,煞是好看。 宫中设宴,世家勋贵云集,三三两两相熟的官员女眷聚在一处,言笑晏晏。 可那笑意底下,藏着的全是按捺不住的八卦心思。 话题中心,自然是那位刚被从云端拽下,打入狱的祁照月。 “听说了吗?那个祁……居然是假的!” “这叫什么事儿!” 人群中,礼部侍郎家的嫡女李芳菲最是按捺不住。 她撇了撇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一圈人都听见。 “哼,我就说嘛。”她翻了个白眼。 “她那副小家子气的做派,哪里比得上咱们真正的长安公主半分?” 陈若羽只淡淡瞥了她一眼,没吭声。 李芳菲讨了个没趣,也不在意,转身又凑到文媛身边。 “喂,文媛,你家不是与皇太后沾亲么?可知这真公主……究竟是谁?” 文媛自己脑子里都是乱糟糟的。 一想到自己从前如何跟在祁照月屁股后面,鞍前马后,没少帮着她去欺负那个姓凌的…… 结果呢? 结果人家摇身一变,成了真公主! 见鬼! 文媛心里又悔又恼,肠子都快青了,哪里还有半分心思搭理李芳菲这种墙头草。 她现在只求那位凌……不,长公主殿下,千万别记起她这号小人物才好。 况且,父亲文斌特意叮嘱了,千万不能将这消息给泄露出去,不然便要家法处置。 文媛吓得愣是一直呆在府里,哪里也没去。 李芳菲自知没趣,又转头对向首座下首的空桌。 那桌是给谁准备的? 连靖远王府都要屈于下位…… 她好奇地扫了一圈,排得上名号的都已经坐下了,连那冒牌货的前驸马一家子都在…… 她目光落在了贺明阁身上,嘴角勾起一抹鄙夷。 “看得上祁照月的能是什么货色……”她口中喃喃。 陈若羽暗中翻了白眼。 看得上祁照月的能是什么货色? 还不是你李芳菲? 当初也不知是谁,成日里跟在祁照月屁股后头,“公主”长,“公主”短,叫得比谁都亲热。 她都耻之为伍。 另一边,贺夫人一双眼正滴溜溜地扫视着全场。 她心中暗自得意,瞧瞧,这满殿的可都是京城里顶尖的人物! 若非她儿子贺明阁如今争气,挣了个从三品的官身,她们母子怕是连踏入这皇宫参宴的资格都没有! 贺夫人嘴角一撇,压低了声音,凑到儿子耳边。 “原来是个冒牌货!” 她语气里满是鄙夷。 “我就说嘛,那贱人身上哪有半分金枝玉叶的贵气?” “又是偷人,又是怀野种的,简直丢尽了皇家的脸!” 贺夫人越说越起劲,仿佛骂的不是前公主,而是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 她忽然想起一桩更要紧的传闻,轻轻拍了拍贺明阁的肩膀。 “儿啊,我可听说了,那个凌曦,被皇太后亲自接入宫里……” 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揣测:“你说,她会不会才是那个真的?” 贺明阁想都没想便摇了头:“娘,您就别瞎猜了。” “就凌曦那小家子气的模样?怎么可能是长公主。” 第419章 人可以先瞧起来 贺明阁语气笃定,带着一丝不屑。 “我可是听人说,真正的长公主,端庄大气,贵气天成,那风华气度,绝非常人能及。” “跟那个冒牌货相比,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贺夫人听了,拿团扇掩着嘴,咯咯笑起来。 “说得也是,那凌家丫头,是差远了。” 她精明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瞬间有了主意。 “儿啊。” 贺夫人身子又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 “你想想,当初咱们家跟那冒牌货和离,是为了什么?” 她眼中闪过一丝愤恨。 “不就是因为她害得咱们家受尽委屈,我儿更是颜面扫地!” 贺夫人说着,轻轻拍了下贺明阁的手背,语气里满是心疼。 “可如今不一样了!” 她话锋一转:“这真的长公主回来了!” “你说……这婚事?” 贺明阁的眼神,瞬间被点亮了。 对啊! 他怎么没想到! 眼中的贪婪几乎要溢出来。 “不错!” “母亲说得对!”他拳头倏然握紧,指节泛白。 “驸马之位,就是我的!” 与他贺明阁成亲的,也该是那位真正的公主! 贺明阁越想越美,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 正当他沉浸在自己的春秋大梦里,殿外忽然传来太监尖细悠长的唱喏声。 “皇上驾到——” “皇太后驾到——” “皇后……” 贺明阁一个激灵,猛地回神。 他脸上的得意还未完全褪去,便匆忙跟着众人起身,敛目垂首。 殿内瞬间鸦雀无声,众人迅速归位,躬身行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山呼般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贺明阁偷偷抬眼,只见明黄的龙袍与凤仪从眼前一晃而过。 他不敢明目张胆,只一眼便敛了。 直到圣上的声音自御座上传来:“诸位,平身。” 贺明阁才随着众人谢恩起身。 他抬起头,目光习惯性地朝御座方向望去,想瞻仰一下天子仪容。 下一秒,却让他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那……那是谁? 贺明阁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贺夫人不由也呆愣住了。 是凌曦! 真的是凌曦! 她怎么会……坐在皇太后的身旁? 还有那凌氏夫妇,那乡下种田的,怎坐在下首第一桌?! 祁照寰笑着朝身旁的太监递了个眼色。 福满心领神会,笑意吟吟地上前一步,尖细却清晰的声音响彻大殿。 “祁照曦、凌永年、许氏,接旨——”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贺明阁更是如坠冰窟,浑身冰冷。 那个被他鄙夷、被他抛弃的“凌曦”提了裙摆,步履从容地走下台阶。 她与凌氏夫妇一同,朝着御座的方向,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祁照曦,幼遭奸佞构陷,流落民间,命途多舛。然天意昭昭,凌永年、凌许氏秉性真纯,于危难之际,抚育皇女,视如己出,其忠义仁厚,堪为天下范。 今明珠回朝,朕心甚慰,特此昭告天下: 皇女祁照曦,聪慧淑慎,克承天眷,着即册封为崇宁长公主,赐金册宝印……” 崇宁长公主…… 长公主…… 贺明阁听不见后面封赏凌永年为承奉郎,封凌夫人为孺人,也听不见那些京邸、良田的赏赐。 他什么都听不到。 耳边只剩下那几个字,反复回荡。 祁照曦…… 崇宁长公主…… 凌曦她……她真的是先皇之女! 那祁照月顶替的,居然是她的身份! 但很快,贺明阁那颗坠入冰窟的心,又死灰复燃。 是凌曦最好! 她……可是自小就心仪自己! 惊骇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灼热。 祁照曦盈盈下拜:“崇宁,谢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话音落下,立刻有眼疾手快的宫人匆匆上前。 小心翼翼地从她手中取过那卷明黄的圣旨,另有两名宫娥将她恭敬地扶了起来。 祁照寰龙颜大悦:“哈哈哈,好!” “皇妹,快快入座!”他看着阶下那双与先皇一模一样的眸子,眼中的欣喜几乎要溢出来。 “开宴!” 陈若羽与母亲陈夫人对视一眼,彼此眼中皆是后怕与庆幸。 “幸好……”陈夫人低声呢喃,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力道却轻柔许多。 陈若羽心领神会,暗自庆幸。 自陈家桃园那次后,她便有意无意与那冒牌公主祁照月疏远了。 如今看来,真是明智之举。 另一边,谢昭昭眼中闪着兴奋的光。 见圣上动了筷,便迫不及待给自己斟满一杯酒,咕咚一口饮尽。 痛快! 程及玉更是乐得眉开眼笑。 他本就厌恶祁照月那副做派。 现在倒好,与自己合伙开铺子、日进斗金的凌曦,竟然是货真价实的长公主! 他美滋滋地摸着下巴,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 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 好极了!太好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无数金元宝正朝他飞来。 几家欢喜几家愁。 李芳菲一根手指僵在半空,直愣愣指着那个刚刚被册封为长公主的祁照曦。 她……她她…… 她了半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啪”的一声,李夫人狠狠一巴掌拍在她手背上,将她的手打了下去。 “疯了不成!那可是长公主!” 李夫人压低了声音,语气却淬了冰,狠厉又惊惧。 “你若再敢这般不知死活,回去便嫁给骆家那个病秧子,省得给我惹祸!” 李芳菲身子猛地一缩,像是被针扎了。 骆三公子?那个出了名爱折磨人的病痨鬼? 她吓得小脸煞白,疯狂点头。 早知道!早知道凌曦就是祁照曦…… 她当初就不该跟着那个冒牌货,那般作践她! 现在好了,人家一步登天,成了金枝玉叶的长公主! 李芳菲越想越怕,整个人恨不得缩进母亲的阴影里。 拼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心中不住祈祷。 看不见,看不见,那位长公主殿下今日大喜,千万别想起她这号小人物…… 同样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的,还有文媛。 她紧紧咬着下唇,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她跟着祁照月,可没少给凌曦使绊子。 一想到那些过往,文媛只觉得脸上火辣辣。 酒过一旬,皇太后脸上的笑意愈发慈和。 她目光在席间逡巡一圈,遥遥一指:“曦儿啊。” “你看那边的李尚书家的公子,一表人才;还有那边,史侍郎的孙儿,也是英武不凡……” 这架势,俨然是要当场给凌曦相看。 祁照曦心里咯噔一下:“母后。” 声音清甜,带着一丝小女儿家的赖皮。 “儿臣这才刚认祖归宗,您就这么急着把儿臣再推出去呀?”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 皇太后嗔怪地瞪她一眼,却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动作里满是疼爱。 “从前你在外头,哀家看不到,管不着。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身边也是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哀家才能真正放心。” 凌曦心头一暖,却也头皮发麻。 知冷知热? 不不不! 她轻轻摇着老人家的手臂,声音软糯。 “儿臣不要。” “儿臣就想多陪着母后几年,好好孝敬您。” “好好好!”皇太后被她哄得眉开眼笑,心都化了。 “你想留几年都成,”话锋却猛地一转,“人可以先瞧起来!” “不然啊,这满京城的好儿郎,可就都被旁人挑走喽!” 傅家的席位极为靠前,傅简堂一身武艺,耳力比一般人好。 皇太后与新晋长公主的对话,断断续续飘过来. 他听了个七七八八,眉梢高高挑起。 宫宴一散,他脚底抹油,连家都懒得回,直奔大理寺而去。 大牢,一室静谧,唯有棋子落,清脆作响。 “你说什么?太后要给她指婚相看?” 沈晏眸色深沉如墨,静静地看着傅简堂。 傅简堂一心都在棋盘上,不知死活地继续道: “真的!我亲耳听见!什么李尚书家的公子,史侍郎家的孙儿……啧啧,那叫一个热闹!” “啪嗒——” 一声脆响。 沈晏指尖的黑子掷出,砸乱了棋局。 傅简堂顿时心疼得直抽气。 “哎哟!我的棋!我的棋!沈子安,你就看不得我赢是不是——” 他抱怨着,猛然对上了沈晏那淬了冰的眼。 那眼神,分明是想将他生吞活剥。 傅简堂瞬间没了脾气,嘿嘿干笑起来,讨好道: “你瞧,我这不一得了消息,就火急火燎跑来告诉你了么。” “够兄弟吧?” 第420章 又何必……与我抢呢? 沈晏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够兄弟?”他声线压得极低,咬牙切齿,“罪证呢?” 傅简堂“哗”地展开玉骨折扇,轻轻摇着。 “那几只鼠辈,就是不上钩啊。”他叹了口气。 “砰!” 沈晏一拳砸在桌上。 黑白棋子瞬间震颤,几颗玉石棋子掉落在地。 他眼神锐利如刀:“你去,放出风声。” “就说有逃犯闯入了白府。” “借机搜查……” “先搜了再说!” 傅简堂收起折扇:“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借口。” 他忽然凑近沈晏,压低了声音,那双桃花眼里闪着促狭的光。 “急了?” 沈晏看着他这副贱兮兮的模样,紧绷的嘴角反勾起一抹笑。 “是啊,我还能急。” “你呢?” 傅简堂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收回了凑近的头。 他装作没听懂那话里的深意,转身朝牢外走去。 “咳,我这就去安排。” …… 京城某巷。 “你再说一遍!” 秦氏一把揪住眼前便宜继妹的衣襟,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继妹却是不怕,一把将她的手挥开。 她抽出帕子,嫌恶地拍了拍被抓皱的衣领:“再说什么?” 秦氏气得胸口起伏:“那姓凌的!” 继妹唇角勾起一抹讥诮。 绕着秦氏慢悠悠转了一圈,眼神像在打量什么货物。 “哦——你说崇宁长公主啊?” 她故意拖长了音调,满是幸灾乐祸。 “我还道是谁呢。照我说,姐姐你这运道,是真好。” “有个好娘,给你寻了门好亲事。” “你娘死了,沈家老爷还上赶着把你娶进门。” “肚子也争气,一举得男。” 她顿住脚步,凑到秦氏耳边,声音压得又轻又毒。 “你儿子,长得好,有本事,还得了圣心……” “啧,多好啊。” 那声音像淬了毒的针,一根一根地扎进秦氏心里。 秦氏脚下一软,幸得王嬷嬷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夫人!” 她伸出一只手指着继妹,嘴唇哆嗦,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继妹却像是没看见她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抬起手,对着新染的指甲吹了口气,仿佛上面沾了什么看不见的灰尘。 “你瞧瞧,你这命数,真是没话说。” 她又瞥了秦氏一眼,满是怜悯和嘲弄。 “夫君虽不是位高权重,却不在外头拈花惹草,省心吧?” “婆母呢,把你当亲生女儿看……” “儿子官位越做越大,圣眷正浓,前途无量。” 她每说一句,秦氏的脸色就白一分。 “这不,就连你儿子纳个妾——” 继妹忽然顿住,脸上绽开笑。 “你瞧怎么着?哎呀,还是个流落在外的真凤凰!” 秦氏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若不是王嬷嬷死死架着,她怕是已经瘫软在地。 “当年你若那般不喜欢沈老爷,不喜欢沈家,又何必……与我抢呢?” 秦氏对上继妹那双阴沉沉的眼睛,心里咯噔一下。 当年,继母一心想把这门好亲事换给她的亲生女儿,也就是眼前的继妹。 继母甚至已经为自己“安排”好了出路——城东那个瞎了一只眼的王老三。 若不是……若不是沈老夫人亲自登门,点名要她这个嫡长女,自己怕是早就…… 秦氏不敢再想下去。 为什么? 当年自己明明怕得要死,怕沈家是另一个龙潭虎穴,怕那个素未谋面的沈老爷是何等严苛之人。 可她还是嫁了。 为什么? 因为她不想嫁给王老三,不想这辈子烂在泥里。 沈家,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继妹见她不语,嘴角的讥讽愈发浓重。 “怎么,说不出话了?” “我替你说。” “好夫君,你抢到手了。” “好婆母,你也占了。” “好儿子……啧啧,更是青出于蓝。” 继妹一步步逼近,眼神像刀子,一片片剐着秦氏的心。 “可现在呢?” “全没了!” 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扭曲的快意。 “全都没了!” “早知今日,还不便宜我!” 秦氏眼前一阵阵发黑。 是啊,她曾拥有的一切…… 那个不曾纳妾、相敬如宾的夫君。 那个待她如亲女、为她撑腰的婆母。 那个前途无量、让她引以为傲的儿子。 还有长公主儿媳…… 没了! 秦氏再也撑不住,喉头涌上一股腥甜,眼前彻底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夫人!”王嬷嬷的惊叫声撕心裂肺。 继妹站在原地,冷冷地瞧着。 终觉得失了兴致。 “瞧你这半死不活的样儿,真没劲。”她最后扫了秦氏一眼,“以后不来了!” “萍儿,走。” “是,夫人。”继妹身边的丫鬟连忙应声。 主仆二人扬长而去,连个背影都透着得意。 巷子里只剩下主仆二人,王嬷嬷抱着昏厥的秦氏,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来人啊!快来人!” 她声嘶力竭地喊着:“夫人!夫人您醒醒啊!” 巷子深处的宅门“吱呀”一声开了,两个小丫鬟慌慌张张跑出来。 “嬷嬷,夫人这是怎么了?” “别问了!快,搭把手,把夫人抬进去!” 三人手忙脚乱,总算将秦氏抬回了房内,安置在床上。 王嬷嬷刚想吩咐人去请大夫,院门就被人“笃笃笃”敲响了。 一个小丫鬟跑去开门,只见一个面生的家丁领着位背药箱的大夫站在门外。 “我家夫人听见这头动静,怕是有人不爽利,特意让我们请了大夫过来瞧瞧。” 王嬷嬷心里一热:“哎哟,这……这可真是救了急了!快,快请进!” 大夫进去为秦氏诊脉施针,王嬷嬷则拉着那家丁,千恩万谢。 “劳您家夫人费心了,真是……真是活菩萨啊!” 她转身就往小厨房去,不多时,用一个食盒装了些刚出炉的点心,硬要塞给那家丁。 “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望您家夫人不要嫌弃。” 那家丁却摆摆手,把食盒推了回来。 “不瞒您说,我家老爷早年受过沈家大恩,是沈老夫人亲自写信托付,让我们平日多关照着些。若有事,也好搭把手。” 王嬷嬷捧着食盒的手僵住了。 沈老夫人…… 第421章 贺大人,奴婢是为你好 家丁叹了口气,神情里带着几分敬意。 “如今这般,我家大人说也算是还了当年的恩情。这些吃食,您还是留着给夫人补身子吧。” 他说完,一拱手,转身便走。 王嬷嬷提着那食盒,一步步挪回房里。 秦氏已经悠悠转醒,正靠在床头,脸色惨白如纸。 王嬷嬷将食盒放在桌上,把刚才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秦氏听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半晌,才深深叹了口气。 …… 沈府门前。 一辆华盖马车缓缓停下,车帘掀开,祁照曦清冷的面容露了出来。 她今日并未着宫装,只一身素雅的湖蓝色长裙,愈发衬得她肌肤赛雪,眉眼如画。 她才下车,一个身影便急匆匆地冲了过来,挡在车前。 “曦儿!” 贺明阁双眼放光,死死盯着祁照曦,那眼神贪婪又炽热,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侍卫手中长剑“锵”地一声出鞘半寸,寒光乍现。 “让开!”惊蛰一步跨出,挡在祁照曦身前。 “你好大的胆子!” 她怒视着对方,声色俱厉:“竟敢挡长公主的道,吃熊心豹子胆了?” 惊蛰早看他不顺眼,此刻更是没有半句好话。 祁照曦唇角微微勾起。 她还没寻上这斯,他倒是自个儿送上门来了。 贺明阁却恍若未闻,一双眼珠子还黏在祁照曦身上。 “曦儿……” 他喉头滚动,痴痴地又唤了一声。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贺明阁知祁照曦生得极好,从梅宴一别之后,这才短短两日。 眼前这个女子,更美了。 明眸皓齿,身段窈窕,周身那股清冷疏离的气质,诱人的得很。 是真想将她的清冷疏离撞碎! 与那个跟在自己屁股后面,一声声“明阁哥哥”叫得怯懦又讨好的干瘪丫头判若两人。 “大胆!” 彩云柳眉倒竖,厉声喝道,“长公主殿下闺名,也是你能直呼的?” 贺明阁被这一声呵斥惊醒。 这才不情不愿地收回目光,咽了口唾沫,朝祁照曦拱了拱手。 “长……长公主殿下。” 他舌头打结,心头却是一片火热。 若是能娶了她…… 贺明阁的心脏砰砰狂跳,眼里的贪婪几乎要溢出来。 他再也不用去看那些世家大族的脸色,再也不用卑躬屈膝! 更不用借助他国之力爬高攀阁。 权势、地位,唾手可得! 祁照曦向惊蛰递了个眼色。 惊蛰会意,侧头看向身边:“彩云姑姑,冲撞长公主,依律,该当何罪?” 彩云恭谨道:“若是身份低微的宫人奴仆,不懂规矩,呵斥几句,罚跪一个时辰便罢了。” 尔后话锋一转:“但如贺大人这般,身为朝廷命官,冲撞御前,直呼殿下闺名,此乃大不敬!” “按律,当杖责二十!” 贺明阁一愣,随即嗤笑出声,满脸不屑。 “杖责?” 他上前一步,试图靠近马车,脸上堆起自以为深情的笑容。 “我与曦儿可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话音未落,祁照曦声音传了过来:“行罚罢。” “你……你说什么?” 贺明阁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彩云眼中寒光一闪。 她厉声呵斥:“竟唤殿下‘你’?目无皇室,罪加一等!” “再加二十杖!” “还愣着做什么!”彩云不再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看向随身禁卫,“打!” 祁照曦觉得有点可惜,怎么不喊了? 再多几句,还能再加几十杖。 可惜,贺明阁这回学乖了。 他死死咬着牙,满眼怨毒,却一个字也不敢再往外蹦。 祁照曦瞥了他一眼:“拖去京兆府罢。” “是。”彩云恭敬,“听见了没?莫在这儿打,省得弄脏了沈府门前路。” 祁照曦倒也没想到这层,只是觉得京兆府打起人来有经验,定会比禁卫劲更足一些! 贺明阁被侍卫们架着:“你们敢!你们敢!” 他犹自挣扎,嘴里不干不净地叫嚷:“我可是从三品!” 祁照曦却懒得再看他一眼,朝着沈府大门走去。 彩云冷眼瞧着,嘴角勾起一抹讥诮。 拎不清的东西。 她心中冷哼。 长公主殿下的来时路,她们这些在皇太后身边伺候了小半辈子的老人,也听了个一清二楚。 这贺前阁明明自幼便与真正的金枝玉叶定了亲,偏要去捧那冒牌货的臭脚。 对着个假凤凰大献殷勤,还以为自己捡了多大的便宜,马上就要攀龙附凤,飞上枝头。 却不知,那顶绿油油的帽子,早就戴得稳稳当当。 呸! 什么东西! 当初他与那假货的婚事,皇太后便不看好,只碍于疼爱女儿的情面,未曾多言。 如今见着明珠还朝,这蠢货竟又厚着脸皮凑上来,攀什么青梅竹马的情分?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彩云心中愈发不屑。 幸好! 幸好她们这位长公主殿下,眼亮心明,不是个任人搓圆捏扁的主儿。 正想着,贺明阁的嘶吼声再次传来: “放开我!你们这群狗奴才!我乃朝廷命官!你等着,我定要……” 彩云眼中闪过一丝厉色:“等等!” 侍卫应声停下。 彩云指着其中一人示意:“掌嘴!” “啪!” 贺明阁的叫骂声戛然而止。 他被打得偏过头去,半边脸颊瞬间红肿起来。 彩云道:“贺大人,奴婢是为你好。” “否则这一路上丢的还是贺家的脸面,您说呢?” 贺明阁嘴角渗出血丝。 他死死咬着后槽牙,口腔里满是铁锈的腥甜。 他一双阴狠的眼睛,死死钉在彩云的脸上。 好! 好得很! 一个伺候人的老奴婢,也敢对他这个从三品大员动手! 仗的是谁的势? 还不是皇太后! 还有祁照曦那个贱人! 他心中怒火翻腾,恨意滔天。 当初在凌家,她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乡野丫头! 如今一朝飞上枝头,便要将他弃之如履! 忘恩负义! 他贺明阁哪里对不住她了? 若不是他,她能有机会在京中露脸? 能有机会被皇太后认回? 她该感恩戴德!该跪下来求着嫁给他! 现在倒好,派个老虔婆来折辱他! 他心中一遍遍咒骂,面上却不敢再露分毫。 他知道,再嚷下去,只会招来更狠的巴掌。 彩云看着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怨毒,心中冷笑更甚。 这种货色,也配肖想长公主殿下? 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她懒得再与这蠢货多费唇舌,只淡淡一挥手。 侍卫便架着他离开。 贺明阁心中发着狠。 等着吧! 你们都给小爷等着! 祁照曦! 彩云! 还有那个高高在上的沈晏! 总有一日,他要飞黄腾达,权倾朝野! 到那时,他定要将今日所受的屈辱,百倍千倍地奉还! 他要让这些瞧不起他的人,全都跪在他脚下,摇尾乞怜! 第422章 与沈侍郎此次下狱有关 沈府正厅,檀香袅袅。 沈老夫人手持一串佛珠,向祁照曦行礼问安。 “老夫人可安好?”祁照曦也不在意这些虚礼,手虚抬,便坐了下来。 “前些时日事多,一直没能抽出空来探望您,心里头总记挂着。” “殿下这话,可是折煞老身了。”沈老夫人淡淡笑道。 祁照曦如今贵为长公主,倒还记得与沈晏的承诺,倒也难得。 惊蛰将手中的食盒提了过来。 祁照曦继续道:“今日特意让御膳房做了些点心,都是易克化的,您尝尝合不合胃口。” “殿下有心了。”老夫人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 丫鬟将食盒里的精致糕点一一摆上桌。 祁照曦身为沈氏妾时,与沈老夫人也没说过几次话。 沈老夫人也没有要求她晨昏定省,无事也绝不唤她。 只不过从前行礼的是她,安坐的是老夫人。 如今身份对调。 沈老夫人对她的态度,一如既往,不曾改变分毫。 没有因她成了长公主就谄媚,也未因她曾是凌家女就轻视。 祁照曦倒是挺喜欢沈老夫人这份淡然。 无论对着谁,都出于本心,不卑不亢,不攀附,不媚从。 她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丝暖意。 “不瞒老夫人,此次前来,其实还有一事,想请您协助。” 祁照曦放下茶盏,声音清浅。 “哦?”沈老夫人捻动佛珠的动作微微一顿,有些意外。 眼前的女子,已是圣上亲封的崇宁长公主,手握金册宝印,身后站着的是整个祁氏皇族。 这京中,还有何事是她办不到,需要自己这个深居内宅、不问世事许久的老婆子协助的? “殿下请说。” 祁照曦没有第一时间开口,扫了一眼彩云道:“你们都先下去罢。” 彩云与惊蛰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金嬷嬷看了一眼沈老夫人,对方微微点了头。 门阖上,针落可闻。 祁照曦这才开门见山:“席秋娘可曾有一个香囊留在了您这儿?” “秋娘?”沈老夫人皱了眉,“殿下问这个作甚?” 席秋娘生前可是处处看祁照曦不顺眼。 况且对方已经入土有好一阵子,如今祁照曦再提及是何意? 祁照曦见状,便将贺明阁的事简略解释了一番。 沈老夫人眼中闪过一丝恍然。 “原来如此。” “怪不得,先前殿下要在秋芜院里那般翻找。” 祁照曦点了头:“后来听闻,席秋娘的坟被人翻了。” “我怀疑……” 沈老夫人原本捻动佛珠的手指倏然停住,目光紧盯着她:“殿下怀疑,此人是贺明阁?” 祁照曦毫不避讳地迎上视线,再次点头。 “此物,定对他异常重要。” “我觉着此事有异,故询问了公……” 话到嘴边,她猛然一顿,心头微跳,迅速改口:“……沈侍郎。” “他说,当时席秋娘还有一个香囊,给了您?” 沈老夫人敛了目,一言不发。 祁照曦道:“我知席秋娘虽……毕竟也是您一手带大的孩子。” “这香囊也是个念想,可此事干系重大。” “说不准,还与沈侍郎此次下狱有关……” 沈老夫人捻动佛珠的动作停下。 长公主这是怀疑贺明阁通敌卖国? 沈老夫人静默片刻。 良久,她才对着门外的人吩咐。 “去将我供在祠堂偏案的那个香囊取来。” 不多时,金嬷嬷捧着一个锦盒返回,恭敬呈上。 沈老夫人接过,打开盒盖,将里面那个已有些陈旧的素色香囊递给了祁照曦。 香囊入手,一股厚重浓郁的檀香气便扑面而来。 沈老夫人轻叹一声,语气平淡无波。 “沈家祠堂,供奉的都是列祖列宗,容不下外人。” “我便将这香囊放在偏案的香炉旁,想着日日香火熏染,也算一份心意。” 祁照曦没有说话。 她知沈老夫人对席秋娘那份复杂的情谊。 人死灯灭,前尘旧怨皆随风散。 在为先祖诵经祈福时,顺带为一个曾视若己出的小辈求个来世安稳,倒也无可厚非。 虽然席秋娘生前对她颇有敌意,也做了些让她生气的事…… 她如今贵为长公主,难道要捏着一个死人不放? 她又不是祁照月,人死也还要挖出来鞭一顿。 祁照曦指尖用力,细细捏了捏那香囊。 触感坚硬,里面似乎包裹着折叠的纸张。 她心头一动:“这里头?” 沈老夫人淡然开口:“里头是秋娘生母为她求的一道平安符。” “那丫头,小时便没了爹娘,孤苦伶仃。” “这也是她爹娘留给她最后的一点念想。” 沈老夫人的声音里带着怅惘。 仿佛又回到了那年,她将那个瘦骨嶙峋的小丫头,带回沈府的时候。 祁照曦望向沈老夫人:“老夫人,借剪子一用。” 沈老夫人淡淡瞥了一眼身侧的金嬷嬷:“去吧。” 金嬷嬷心头一紧。 老夫人这是……允了? 不多时,她捧着托盘回来,上面放着一把银剪。 祁照曦伸出手,正欲接过。 金嬷嬷却往后缩了半寸,抢先一步开了口。 “殿下千金之躯,这剪子锋利,仔细伤了手,还是让奴婢来吧。” 祁照曦挑了挑眉,倒是明白了金嬷嬷那点小心思。 她收回手,淡然道。 “本宫只是想瞧瞧里头有什么,嬷嬷动手便是。” 金嬷嬷闻言,暗暗松了口气。 她还当这位长公主对席秋娘心怀怨怼,人死了,还要将她生前贴身的荷包绞个粉碎。 方才她心里还盘算着,若真是如此,不如自己代劳。 剪的时候手巧些,兴许还能拼得回去…… 毕竟,这是老夫人对表小姐最后的念想了。 幸好,长公主只是想看里面的东西。 金嬷嬷不再犹豫,拿起剪子,咦了一声。 “怎么?”沈老夫人开口。 金嬷嬷答道:“这香囊似被人破开又缝上……” 沈老夫人瞬间拧了眉,难道席秋娘真是寻着了贺明阁的罪证? 金嬷嬷小心翼翼地沿着香囊的缝线,裁开一道口子。 她不敢擅自翻动里头的东西,便双手捧着,恭敬递还给祁照曦。 “殿下,您瞧。” 祁照曦接过,将香囊倒转,一个用油纸细细包好的小方块便落在了掌心。 油纸有些年头了,边缘泛着黄。 祁照曦小心翼翼地将它层层展开。 两样东西。 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黄纸符,另一张,是折起来的小纸条。 她放下符,拈起了那张小纸条。 指尖微动,纸条缓缓展开。 只一眼,祁照曦便怔住。 厅内一时寂静无声。 沈老夫人急切道:“如何?” 祁照曦抬眼,神色复杂地看老人,什么也没说。 只是将那张纸条重新仔细折好,递给了一旁的金嬷嬷。 示意她递给沈老夫人。 金嬷嬷不敢耽搁,连忙接过,碎步上前,将纸条呈上。 沈老夫人接过展开。 纸上,只有寥寥一行字,上头似还有泪痕,洇了墨迹。 沈老夫人眼中水光一闪过。 第423章 只能在我胯下摇尾乞怜…… 那纸上只有一行—— 爹娘,老夫人,秋娘悔了! 沈老夫人微微张口,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唉……” 悔了。 悔了,又有何用啊! 人死不能复生,错了的路,走不回来。 祁照曦敛下眼睫,思绪飞转。 不对。 这不对劲。 席秋娘的院子……她最后的遗物…… 一定有什么东西被她藏起来了,可到底在哪儿? 沈老夫人用帕子轻拭眼角。 再抬头时,已然收拾好情绪:“让殿下见笑了。” 祁照曦摇摇头:“人之常情。” 沈老夫人点了点头。 好一句人之常情。 便是这四个字,胜了那冒牌货不知几倍气度! 有些东西是骨子里刻进去的、娘胎里先天带的,谁也顶替不了。 出了沈府,马车辘辘。 祁照曦神色凝重,眉心紧锁。 “殿下,还去凌府吗?”惊蛰轻声问。 祁照曦掀开车帘一角,看着倒退的街景,半晌才“嗯”了一声。 马车在凌府门前停稳。 管事说老爷夫人在后院呢! 圣上赐给凌氏夫妇的新宅子,地段清幽,还备了十几个奴仆。 凌永年夫妇倒好,一股脑儿将凌家小院的东西全搬了过来。 那葡萄棚。 咯咯哒的鸡,嘎嘎叫的鸭。 还有一畦畦绿油油的菜。 本该是亭台楼阁、花团锦簇的好园子,硬生生被他们整成了个菜园子。 祁照曦倒没制止。 她觉得这样挺好。 真让凌永年夫妇整日里啥也不干,对着假山枯石,反倒无趣。 现在多好。 桌上的菜永远都是最新鲜的。 想喝鸡汤鸭汤了,后院随时能抓。 就是…… 凌永年本还想养猪。 被祁照曦死死按下了。 适可而止,适可而止。 祁照曦穿过回廊,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凌永年爽朗的笑声。 “夫人!你快来看!这颗白菜长得多好!又白又胖!” 凌夫人的声音里满是嫌弃。 “瞧你那点出息!不就是颗白菜吗?” “你懂什么!这可是咱们自己种的!” 祁照曦听着,唇角不由勾了起来。 凌永年正蹲在菜地边,满手是泥,献宝似的捧着一颗大白菜。 凌夫人叉着腰,一脸“没眼看”的表情。 看见祁照曦,两人都是一愣。 “曦儿!你怎么来了?”凌夫人快步迎上,拉住她的手。 凌永年也放下白菜,在身上胡乱擦了擦手。 祁照曦笑了笑。 “来看看爹娘。” “爹,你这菜园子,打理得不错。” 明面上是不能喊的,私下底皇太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十七年呐…… 凌永年一听,立马来了精神,嘿嘿直笑。 “那是!想当年……” “行了行了,”凌夫人打断他,“别在曦儿面前吹了。” 她拉着祁照曦往屋里走。 “外面冷,快进屋暖和暖和。” “厨房炖了汤,娘给你盛一碗去。” 祁照曦看着他们,心底一片柔软。 屋子里,暖意融融。 祁照曦捧着汤碗,小口小口地喝着,胃里暖了,心里也跟着暖了。 凌夫人坐在她对面,絮絮叨叨说着家常。 用完膳,凌夫人起身,要多做些汤包让祁照曦带回宫去。 “长安殿下也爱吃这口,我多做些。” 凌永年跟了进去,嘴里嚷着:“我来帮你烧火!” 看着他们忙碌的背影,祁照曦眼底的柔软几乎要溢出来。 她侧过头,对身后的惊蛰轻声道。 “去,把官青和余年叫来。” “是,殿下。” 惊蛰领命而去。 不多时,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进了屋。 官青依旧是那副冷峻模样,一身利落的短打,眼神锐利如鹰。 余年则穿着一身仆役的青衣,身形瘦削,精神许多。 两人齐齐行礼。 “殿下。” 祁照曦抬了抬手,示意他们免礼。 自从凌家夫妇搬出沈府那座新宅,官青和余年、余庆兄弟俩也跟了过来。 官青这人,是沈晏派来的。 如今她贵为崇宁长公主,身边最不缺的就是大内高手,皇宫禁内,也不是他一个民间护卫能随意进出的地方。 官青便跟在凌家夫妇身边,守着这处宅子,倒也全了沈晏那份心思。 余年是真心实意想报恩。 扑通一声跪在凌永年面前,愿签死契,生生世世为奴为婢。 那架势,把凌永年吓了一跳,吹胡子瞪眼就把人斥了回去。 转头就揣着银子去了官府,硬是给兄弟俩上了正经户籍,让他们成了有根的良民。 凌永年瞧着余庆年纪小,人也机灵,把人送去了附近的学堂念书。 男孩子总要识几个字,将来才有出息。 余年这孩子,安排着跟在府里新请的管事身边,学着打理庶务。 他心里憋着一股劲,什么活都抢着干,不过半月,人看着更瘦了,一双眼睛却越发明亮有神。 祁照曦抬眸,目光清凌凌地落在二人身上:“有一事,要你们俩去做。” 官青与余年互视一眼:“殿下尽管吩咐!” 异口同声,斩钉截铁。 …… 白府书房 “不行!” 白文德眉头拧成一个川字:“这是规矩!” 他盯着眼前脸色煞白、额上渗汗的年轻人,语气愈发严厉。 “况且你今日胆子也忒大了些,怎敢来我府上?” 贺明阁强忍着身后杖伤传来的阵阵剧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摆了摆手。 “大人放心,没人瞧见。” 他气息不稳:“不过……此事干系重大,多一人,恐多一份危险……” 他顿了顿,抬眼觑着白文德的神色,声音压得更低。 “如今大理寺、京兆府、刑部都盯得紧,下官……下官也是怕他们顺藤摸瓜,查到大人头上来啊!” 白文德唇角几不可察地一勾。 他还不知道眼前这小子的想法? 想跳过自己,直接跟北国那条线对上? 呵。 这条线,一开始可是自己亲手牵的! 这么多年的经营,一步步的心血,岂容他人摘了果子? 他不可能放手! 白文德重重叹了口气,换上一副语重心长的腔调。 “你的心思,我也知晓。” 他踱了两步,手负在身后,一副“我为你着想”的姿态。 “可北国那边,只认我这张老脸。” “旁人递上的消息,他们一概不认……你也知道。” 贺明阁心中冷哼。 老狐狸! 念头刚过,身后伤处被扯,他不由“嘶”了一声,冷汗瞬间冒得更凶了。 白文德瞧着他这副模样,眉头皱得更紧:“你受伤了?” 贺明阁咬牙切齿:“还不是拜那个姓凌的……那个崇宁长公主所赐!” 他眼中迸射出怨毒的光。 “恩将仇报的贱人!” “我早晚……咝……早晚收拾了她!” 白文德闻言,却只是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 一个女人罢了。 值得这般失态? 从祁照月到祁照曦,怎么这小子一双眼睛就跟长在女人堆里似的,拔不出来了? 真是没出息。 这话他自然不会说出口,只是轻描淡写地摆了摆手,换上了一副劝慰的口吻。 “不过是一个女人。” “目光要放长远些。” “待你我大事一成,这天下什么样的女人你得不到?” 贺明阁冷哼一声,面色狰狞:“就要祁照曦!” 他脸上浮现出一抹兴奋,声音颤抖:“届时她成了亡国公主,阶下之囚!” “为了活下去,为了她那对废物爹娘,只能在我胯下摇尾乞怜……” “啧啧,那滋味……想想就让人兴奋!” 看着他那一脸藏不住的腌臜样儿,白文德心里尽是轻蔑。 蠢货。 成大事者,岂能耽于女色? 不过,这蠢货还有用。 他敛去神色,重新挂上虚伪笑容。 第424章 夫人她……还回来吗? 白文德拍了拍贺明阁的肩膀,力道略有些重,刚好又引得对方一阵抽气。 “不就是一个祁照曦么!” “成就大业后,还不是任你处置!” 贺明阁面上感激涕零,连连称是。 “白大人说的是!” “是我目光短浅了!” 他躬着身,姿态放得极低,如一条驯服的狗。 垂下眼帘后,杀意一闪而过。 老东西…… 这是拿他当枪使,还想把所有好处都攥在自己手里? 北国的接头人,他自有法子…… 贺明阁心里冷笑,面上却是一副受教的恭顺模样。 他直起身子时,故意一个踉跄,引得身上杖伤牵扯。 “哎哟!” 他惊呼一声,手顺势往腰间一摸,系在腰带上的荷包应声而落。 荷包滚落在地,里面的几块碎银子也散了出来。 贺明阁扶着腰去捡。 白文德看了他一眼,眼中嫌恶更甚,连伸手扶一把的欲望都欠奉。 反转身回到桌案后,提起壶给自己斟了一杯。 尔后又觉得不妥,给贺明阁续了一杯。 趁拾起荷包的瞬间,宽大袖袍曳地,贺明阁趁将一个小纸团,滚进了身旁书架最底层的夹缝里。 做完这一切,他才慢吞吞捡起荷包和碎银,重新站好。 “白大人,贺某伤势未愈,就不多叨扰了。” “这就告辞。” 白文德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一只苍蝇。 “去吧。” 贺明阁转身,一步步走出书房。 只要白文德死了,还愁北国接头人找不上门来? 没过多久,白夫人便端着一碟精致的桂花糕款款而入。 她一进门,就见自家老爷沉着脸,坐在圈椅里,一下一下用力揉着太阳穴。 “老爷,又头疼了?” 白文德“嗯”了一声,眼皮都懒得抬。 还不是北国那帮喂不饱的狼,催得紧,张口就是边境布防图。 京里查得跟铁桶似的,祁长泽、傅简堂跟条疯狗一样到处嗅,怎么给他们弄? 白文德一边想保全自个儿,一边又不想断了那条金线。 自然是疼疼得很。 白夫人将点心盘子轻轻搁在桌上,走到他身后。 十指搭上他的额角,按揉起来。 “老爷莫急,总有法子的。” 白文德紧锁的眉头稍稍松开些许,闭着眼享受着妻子的服侍。 他忽然想起一事:“瑶儿那边,如何了?” 白夫人手上的动作一顿:“大夫今儿一早来瞧过了。” “说是有一月了。” “真的?!”白文德猛地转过头,一脸喜色。 白夫人没好气地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记,嗔怪道。 “那还有假?” “旁支的那小子,见了瑶儿就跟饿狼见了肉似的,那股子狠劲儿……哪能怀不上!” 话里带着几分对女儿的心疼。 白文德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满是得意与快慰。 “年轻人嘛,生猛些好!”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不屑:“总比将白浩与冒牌公主之子抱回来的要好!” 冒牌公主这胎,若是个女儿倒也罢了。 若是个儿子…… 他的双眼倏地眯起,眸中寒光一闪而过。 白夫人转了话头:“对了老爷,别苑那位,前些日子得了热症,今个儿刚退下去。” 白文德拍了拍白夫人的手:“辛苦你了。” 他当然知道她说的是谁。 那个曾被他捧在心尖上的女人。 若不是…… 若不是他那个好父亲! 白文德放在膝上的另一只手,猛地攥紧成拳! …… 摘星宫 “白文德入狱了?” 祁照曦挑着珍翠珠钗的手一顿,抬眸望向来人。 “对呀!” 谢昭昭腮帮子鼓鼓的,啃着一块酒酿雪梅糕,说话含含糊糊。 “我舅舅亲自带人去的。” 她三两口咽下糕点,总算能把话说利索了,竹筒倒豆子似的,将事情经过简单说了。 祁照曦眉梢轻轻一挑。 这跟钓鱼执法也差不了多少。 不过,幸好是搜出了东西。 那沈晏……便是能出来了吧? 心头一块石头刚要落地,她又想起一事。 “对了,”祁照曦放下珠钗,看向谢昭昭,“白家就进去了个白文德?” “哪能啊!”谢昭昭又捏起一块糕点。 “除了那个疯婆娘,其他姓白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入了狱。” 她啧啧两声:“可惜啊,白冰瑶才怀了孩子呢!” 祁照曦闻言,若有所思。 若是白文德通敌之事为真…… 那陈月的死期也将近。 “想什么呢?”谢昭昭拿手肘轻轻碰了碰她。 祁照曦回神,摇了摇头。 “过两日,来我家吃宴。”谢昭昭笑得眉眼弯弯。 “什么日子?”祁照曦有些好奇。 镇国公府鲜少设宴,便是生辰宴也只是请几个关系好的人。 这镇国公又不在京城,谢昭昭、谢峥的生辰也过了…… “边境捷报呀!”谢昭昭的语气里满是骄傲,下巴都抬高了几分。 “我爹每回传回捷报,我娘定要庆祝一番。” 她拍了拍祁照曦的肩膀:“都是自己人,可一定要来!” “峥儿也念着你呢!” 祁照曦心头一暖,笑着应下:“行。” 谢昭昭心满意足,临走前,还不忘叫宫人给祁照曦打包糕点。 她指着那盘酒酿雪梅糕,神情颇为嫌弃地扫过其他点心。 “其他的那些粘腻腻的,我不喜欢。” “就这个,这个酒酿的,多包些。” 祁照曦看着她那副小馋猫的样子,忍俊不禁。 …… 一辆青帷马车,正不疾不徐驶过长街。 车内,傅简堂与沈晏相对而坐。 刚从大牢出来的沈晏,身上还带着一股子阴湿的霉味。 但他脊背挺直,眸色清明,不见半分狼狈。 他垂着眼,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着膝盖,一下,又一下,极有规律。 “我总觉得,”他终于开了口,声音略带沙哑,“白文德这事,有些蹊跷。” “哦?”傅简堂正端着茶盏,闻言,抬眸看他. “按理说,像他这般谨慎狡猾,怎么会将那纸团遗漏?”沈晏道。 “而且,只有半张。” “太过巧合了。” 巧合得就像有人精心设计好,就等着他们往里钻。 傅简堂子微微前倾:“要么,就是内部黑吃黑,被人卖了?” “不管如何,”他一摊手,“至少纵火烧军粮这事,他赖不掉。” “至于其他的,慢慢抓呗!狐狸尾巴,总有露出来的一天。” 沈晏点了头。 他抬眼,目光沉沉看向傅简堂:“你吩咐下面的人,多看顾一些。” “他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还有他的吃食。” 沈晏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定要银针试毒,送菜的亲口尝了,才能给他。” 傅简堂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放心。” “这些事,我门儿清。” “他进去头一天,我就吩咐下去了。” 他拍了拍沈晏的肩膀,语气轻松:“你啊,就安心回府上歇着,明日一并提审白文德。” 马车在新宅前停稳。 跨火盆,去晦气。 热水、香汤、换新衣,一番折腾下来,天色已近黄昏。 用完膳后,晚照奉了茶上来,退到一旁。 管事与澄心躬身立着,一五一十地回禀着。 “……城南的铺子,按您的吩咐,已经盘出去了。” “账目都在这儿,请您过目。” “东街的米粮行,这个月盈利涨了两成,只是……” 沈晏端着茶盏,指腹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静静地听着。 他不说话,眼帘半垂,看不清情绪。 管事与澄心禀完,见他没有别的吩咐,便悄声退了出去。 屋里一下安静下来。 晚照站在原地,绞着手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沈晏呷了口茶,眼皮都未抬。 “什么事,说罢。” 晚照咬了咬唇,还是没忍住:“爷,夫人她……还回来吗?” 她知道,如今的祁照曦,是金枝玉叶的崇宁长公主,身份尊贵,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 沈晏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第425章 牢里出大事了! 沈晏敛了眸:“会的。” 声音笃定。 晚照的眼睛瞬间亮了:“是!奴婢告退!” 她行了个礼,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 月上柳梢头。 沈晏推开内室的门。 屋里的一切,都还维持着她离开时的样子。 妆台上,她惯用的花露、脂粉,整整齐齐地摆着。 打开妆匣,里面是她喜欢的珍珠首饰,泛着莹润的光。 床头的帷帐上,还挂着她亲手配的香囊。 淡淡的,清雅的,仿佛她的人还在这里。 沈晏脱了外袍,拥被躺下。 被褥间,似乎还有她身上的馨香。 他闭上眼。 心里一团乱麻。 通敌之案,朝堂风波,还有……她。 他睁眼起身,将帷帐上那个香囊取了下来,放在枕边,这才缓缓睡去。 “咚、咚、咚。”敲门声突然响起。 “爷。”是澄心的声音。 “傅大人来了,说是……牢里出大事了!” 沈晏猛地睁开双眼,锐利如鹰。 …… 大牢 昏黄的油灯摇曳,将人的影子拉得又长又诡异。 “哎,等等。” 牢头粗壮的手臂一横,拦住了一辆送饭的推车。 他眯着浑浊的眼,指着推车后一个低着头的妇人。 “这人怎么有些眼生啊?” 车前,一个弓着身子的老丈连忙陪着笑脸。 “官爷,老婆子昨儿起就发热,浑身没劲儿,这才让闺女跟着来搭把手。” 牢头那双精明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那妇人。 妇人始终低着头,脸上抹得脏兮兮的,看不清样貌。 牢头手里的水火棍“梆梆”敲了敲车上的粥桶。 “就你?搬得动吗?” 那妇人依旧一言不发。 只是默默上前,双手抓住那沉甸甸的粥桶,一使劲,竟真的将它从车上提了下来。 动作虽有些吃力,却稳稳当当。 牢头眼里的疑虑消了些,却也没完全放下。 他朝旁边的狱卒使了个眼色。 狱卒会意,上前一步,从怀里摸出一根细长的银针,插进饭菜和粥里。 片刻后,拔出。 银针依旧光亮。 狱卒又抓过墙角笼子里一只猫,将每样饭菜都喂了些进去。 等了半晌,那猫只是懒懒地舔了舔嘴,毫无异状。 尔后又搜了身,没摸出东西。 牢头这才示意他们可以进去了。 老丈点头哈腰。 妇人从车上拿起一个大木勺,伸进粥桶里,用力搅动起来。 “你做什么!”牢头厉声喝问,眼神再次变得警惕。 妇人吓得一个激灵,手一抖,木勺掉进桶里。 “官爷,官爷息怒!” 老丈慌忙转身,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 “这粥……这一路过来,稠的都沉底了,上面尽是米汤。” “搅一搅,和匀些,里头的爷们儿也能吃实点儿。” 这理由倒也说得过去。 可牢头心里那根弦却没松。 他想起傅简堂临走时吩咐:“你们两个。” 他指着老丈和那妇人:“都给老子喝一口,吃一口!” 老丈很自然地应了声是。 “爹,这边我来。”那妇人低着头,舀起一勺粥,仰头就喝了下去。 接着,她又伸出手指,从每样菜里都捻了一点,面无表情地送进嘴里,慢慢咀嚼,咽下。 牢头盯着她,直到确认她把所有东西都咽了下去。 他才微微松一口气:“进去罢。” 妇人拎着粥桶,老丈提着菜桶,两人一前一后,低着头,快步走进了牢房。 一股混杂着霉味、血腥和秽物的恶臭扑面而来,熏得人几乎要窒息。 “开饭了!开饭了!”老丈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霎时间,一双双枯瘦的手从栅栏后伸了出来。 “给我!” “给我点!” 角落里,一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者挣扎着爬到栅栏边。 正是昔日风光无限的白家老太爷,白文德。 他饿得前胸贴后背,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体面。 “先给我!先给我!” 他嘶哑着嗓子,把破碗从栅栏缝里递出来,叮当乱响。 妇人沉默着走过去,低垂着眼帘,舀了一大勺浓稠的粥倒进他碗里。 白文德迫不及待地缩回手,也顾不得烫,更等不及菜,双手捧着碗,“呼噜呼噜”就往嘴里灌。 一碗粥顷刻见底。 他又把碗伸了出来,急切道:“再来一碗!快!” 妇人又给了他一勺,这一勺还没倒完,老丈一把按住勺柄。 “别急。”他对妇人道。 “得先紧着分完,若是有多的,再添。” “就是!凭什么他吃两碗!” “我们还饿着呢!” 旁边的牢房里立刻有人鼓噪起来,叮叮当当的敲碗声响成一片。 “吵什么吵!” 狱卒听到动静,提着水火棍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砰”地一声,狠狠敲在铁栅栏上。 “都给老子安分点!” 嘈杂声戛然而止。 狱卒扫了一眼,见只是寻常的争食,没什么异常,便又转身踱开了。 妇人充耳不闻,走至下一间。 盛给了白夫人和白冰瑶。 如今的白冰瑶,哪里还有半分大家小姐的模样。 白夫人拿过粥碗,自己只抿了几口润润喉咙,便用勺子小心地舀起一勺,吹了吹,凑到白冰瑶嘴边。 “瑶儿,张嘴。” “乖。” 白冰瑶麻木地张开嘴,任由母亲一口一口地喂着。 白夫人看着女儿,心如刀割。 如今,女儿肚里的孩子,还有孩子…… 白夫人幽幽叹了口气,眼里满是愁绪。 她想不通,白家怎么会跟通敌扯上干系。 “瑶儿,你信娘。” “一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再熬几日,等查清了,咱们就能出去了。” 白冰瑶木然地点了点头,乖顺地又喝了一口粥。 这米有些陈了。 陈得发酸。 可腹中实在饥饿,她只能皱着眉,努力咽下去。 另一头,白文德已将碗里的粥菜一扫而光,连碗底都舔得干干净净。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贺明阁! 那个自作聪明的蠢货! 想拖他下水,好给他自己铺路? 做梦! 他白文德也不是好惹的! 要死,那就一起死! 他眼角余光瞥见那妇人又给旁边牢里的老头添了一勺,立刻也把自己的破碗递了过去。 “再来一碗!” 妇人沉默地走过来,舀起一勺粥,缓缓倒进他碗里。 粥倒完了,她却没有离开。 一双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他。 白文德心里咯噔一下,觉得有些奇怪。 他顺着那道视线缓缓上移,对上了一双熟悉的,却又充满怨毒的眼睛。 轰的一声,他脑子里炸开了。 你……你是! “玉……玉儿?” 妇人看着他,笑了。 紧接着,一缕血,从她唇角缓缓流下。 白文德瞳孔骤缩:“玉儿,玉儿你——” 妇人下意识拿手背去揩。 看了看手背上的血迹,又笑了。 她抬起头,那眼睛死死锁住他。 “文德,我们一起走吧,好不好?”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阵风拂过耳畔。 “你说什么?” 白文德心头一跳,一时没听清。 妇人咧开嘴,唇边的血流得更凶了,染红了她半边下巴。 她一字一句,又说了一遍。 “我们一起走……” “你说过,你说过这辈子只有我一个的,你说话不算话!” 白文德如遭雷击,不敢置信地瞪着她。 这个疯了十几年的女人…… “你、你好了?” 他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刺耳,瞬间引来了隔壁牢房里白夫人和白老太爷的注意。 妇人对他的惊骇视若无睹,笑得竟有几分温婉。 “你说话不算话……” 妇人痴痴望着他,目光却缓缓移开,飘向了隔壁。 那里,白夫人正死死抱着白冰瑶,将女儿的脸整个按进自己怀里。 好似妇人是什么黑白无常,看白冰瑶一眼便要将她的魂勾起。 妇人幽幽叹了口气:“可惜,你失言了……” 她的话音未落。 “哎哟!”一声凄厉的惨叫。 “我的肚子!我的肚子好疼!” 白老太爷突然双手捧腹,猛地蜷缩起来,在地上痛苦翻滚。 “爹!爹你怎么了?!”白文德慌乱起来,“你在饭菜里却了手脚?” 妇人却恍若未闻,目光依旧痴缠在白文德身上。 “无妨的。” 她又笑了,笑得满足又诡异。 “你我一起走,一起投胎,下辈子,我们还在一起……” “疯子!你这个疯子!” 白文德冲着牢房外声嘶力竭地大喊:“来人啊!大夫!快叫大夫!” 话音刚落,他弯下了腰,腹痛如绞,站不直。 “咚”的一声闷响。 对面的妇人直挺挺倒了下去。 殷红的血,混着黑紫,从她的眼睛、鼻子、耳朵里缓缓渗出,在昏暗的火光下,宛如地狱恶鬼。 “啊——!我的肚子!” “救命!救命啊!” “疼死我了!” 一时间,牢房里惨叫声、哀嚎声、求救声此起彼伏。 “瑶儿!我的瑶儿!”哭喊刺破耳膜,是白夫人的声音。 “救命啊!快来人救救我的瑶儿啊!” 白文德只觉五脏六腑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疯狂绞拧。 有什么东西,顺着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黏腻,温热。 他颤抖着抬手去摸。 是血。 混着黑色的血! 第426章 乌纱,怕是保不住…… “怎么回事?!” “白家人呢?” 沈晏与傅简堂赶到时,牢里已是一片人间炼狱。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秽物混合的恶臭,令人作呕。 到处都是蜷缩在地、痛苦哀嚎的犯人. 撕心裂肺的惨叫不绝于耳。 更有甚者,已经没了声息,被草草盖上了草席。 仵作冲着他摇了头,冲着那个抱着白冰瑶尸体大哭的女人:“就只余白夫人还活着。” 沈晏一颗心猛地沉了下去。 “大人!” 牢头带着几个狱卒“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个个面如死灰,抖如筛糠。 “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啊!” 武湛正脸色铁青,一脚踹在牢头肩上:“饭桶!一群饭桶!” “怎么回事?说!” 牢头吓得魂飞魄散,磕头如捣蒜。 “大人明鉴!那妇人送饭进来时,我们搜过身的,什么都没带!” “饭菜……饭菜也验了!猫吃了没事,我们自己人也尝了,都没事啊!” “可为何会这样……” 傅简堂摇着扇子冷哼:“武大人,本官关照过你,小心点小心点!你当耳旁风是不是?” 武湛一脸阴沉,恨不得将这群废物就地正法:“那妇人呢?!” “死……死了!!” 沈晏没理会这边的喧哗,径直走到仵作身边。 他俯身,随意掀开一张草席,看着那张七窍流血、面目狰狞的脸,眸色沉墨。 “如何?” 仵作站起身,满脸凝重地摇头:“剧毒。” “毒性极烈,侵蚀五脏六腑,致人七窍流血,腹痛而亡。” 他顿了顿:“此毒……下官从未见过,不像是大恒之物。” 沈晏的目光扫过那些仍在地上翻滚呻吟的囚犯:“还有救吗?” 仵作叹了口气。 “有些人喝得少,有些人机灵,喝了立马就抠喉吐了出来,算是捡回半条命。” “可毒性霸道,即便不死,身子也毁了。” 他朝着捂着肚子微微颤着身子的人抬了抬下巴,再次摇头。 “至于那几个……” “喝得急,喝得多,神仙难救。” 沈晏的目光从尸体上移开,落在那群瑟瑟发抖的狱卒身上,眼神冰冷如霜。 恰在此时,一名僚属连滚带爬地奔了过来。 “大人!” 他扑到武湛跟前,气喘吁吁。 “查……查到了!那妇人,是李氏,李玉儿!” “你说是谁?” 傅简堂手中折扇“啪”地一合,眯起那双桃花眼。 僚属又颤着声重复了一遍:“李玉儿。” 武湛拧着眉,一时没反应过来。 傅简堂倒是比他快一步:“李玉儿?白文德疯了的原配?” 武湛脸色骤变:“她怎么混进来的?!” 僚属被他吼得一哆嗦,声音细若蚊蚋。 “给了……给了那送饭的老丈几两银子……” “说是家里人进去了,想……想进去瞧瞧。” 僚属的话越说越小声,武湛心里的火却是越烧越旺。 他猛地转身,一把揪起地上那牢头的衣襟,几乎将人提离了地面。 “为何要放她进来?!” 牢头吓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身子抖得落叶。 “小……小的……小的也不知道……” “老丈说婆子病了……女……女儿来帮忙……” “罢了。”沈晏走了过来,目光平静地看着暴怒的武湛,“恐平日里,这种小动作也甚是频繁。” 傅简堂摇着扇子,视线凉凉地扫过那抖个不停的牢头。 “想必,你们从这送饭老丈的身上,也没少拿银子罢?” 牢头身子一僵,眼珠子惊恐地转了转。 猛地反应过来,挣开武湛的手,复又重重磕下头去。 “小的知错了!小的知错了!” “求大人开恩!求沈大人开恩啊!” 武湛脸色惨白如纸。 朝中重臣,还没提审,人就死在了大理寺的牢里! 他这个大理寺卿,罪责难逃! 沈晏冰冷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只一眼,便收了回去。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径直离开。 傅简堂挑了挑眉,也跟着走了出去。 长长的甬道里,脚步声空旷回响。 “线索断了。”傅简堂几步追上沈晏,声音压得低。 “嗯。”沈晏目视前方,步履未停。 “去查,这几日,谁见过李玉儿。” “是北国的人,还是……”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傅简堂懂了。 “知道了。”傅简堂“唰”地展开折扇,慢悠悠摇着。 他侧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大理寺监牢,啧了一声。 “那武湛,惨了。” 沈晏冷哼。 何止是惨。 牢头狱卒俸银低,平日里收些碎银,放些家眷进来见最后一面。 上头的人,有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这里关的是谁? 朝廷命官!重罪要犯! 这种纰漏,竟出现在大理寺。 武湛头上的乌纱,怕是保不住…… …… 日升,冬日晴暖。 “白家全死了?”祁照曦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彼时,她与祁长安,正坐在去往镇国公府的马车上。 彩云坐在靠近马车门口的位置,声音压得极低:“是,殿下。” “满门上下,只有白夫人服得少些,侥幸……活了下来。” 祁照曦蹙了蹙眉,茶盏里的涟漪晃动不休:“是何人下的毒手?” 彩云摇了摇头。 “当时白氏阖家下狱,只有那位李氏……” “就是那位得了疯症的大夫人,被娘家人接了回去。” “未曾想,一个看顾不住,人便不见了。” 彩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唏嘘。 “唉,造孽啊。” 车厢里,一时间静得只剩下车轮滚动的声音。 祁长安忍不住搓了搓自己的胳膊,觉得车里凉飕飕的。 彩云又开了口:“不止如此,殿下。” “那大理寺卿武湛大人……也被陛下申斥,贬了官职。” “虽在白家查出了罪证,可事儿还没盖棺定论呢。” “一个要犯,审讯前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若是有同党在逃,又如何是好?” 彩云叹了口气:“这让朝中百官怎么想?日后又如何能信服?大理寺的脸面,算是丢尽了。” “眼下又没个立时就能顶上的人选,陛下……便擢了沈大人,暂代大理寺卿一职。” “沈大人?”祁长安亮了眼睛,瞥了一眼祁照曦,“是沈晏哥哥?” 彩云点头:“正是沈侍郎。” 祁照曦轻咬下唇。 本来还想着,若是白文德真是通敌之人,里头说不定还有贺明阁什么事。 以沈晏的能耐,顺藤摸瓜,总能查出个一二三来。 结果…… “那李氏,下的究竟是什么毒?”她抬眸,“砒霜?” 彩云摇了摇头:“奴婢也只打听到这些。” “更细致的,恐怕也只有……沈大人他们才知晓。” 马车缓缓停下。 外头的人声恭敬:“殿下,镇国公府到了。” 彩云扶着祁长安先行下了车。 “咦?”小姑娘一声惊呼,透着讶异。 “长安,怎么了?”祁照曦下意识问道。 祁长安飞快道:“没什么,姑姑,什么都没有!” 祁照曦心下生疑,不由掀帘,步出马车。 沈晏就立在踏凳一侧,长身玉立,向她伸出手。 第427章 你我之事,已了 是了。 今日昭昭说是家中小宴,请的都是相熟的人。 这沈晏与傅简堂,定然在其中…… 今日一身品蓝色回纹锦袍,衬得他肩宽腰窄,越发清隽挺拔。 他就这么伸着手,静静望着她。 眉目俊美如画,一双眸子却蕴着冰,藏着雪,深不见底。 这…… 祁照曦轻抿了唇,指尖微蜷,目光飞快一扫。 祁长安早就拉着彩云,兔子似的蹿进镇国公府。 身边的宫女退去车后,从马车后拿出给镇国公府备的礼。 四下里,除了纹丝不动的侍卫,便只剩下他和她。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就这么悬在半空。 祁照曦的视线落在自己繁复的衣裙上。 这宫里头制出的衣裳,好看,也忒麻烦。 层层叠叠,走快一步都怕踩着。 自己下也不是不行。 就是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万一脚下不稳,摔个狗吃屎,那可就丢人丢到姥姥家。 权衡一瞬,祁照曦抬手,搭在了他的小臂上。 沈晏眼底的冰雪,霎时融化了一角。 他顺势收拢手臂,稳稳将她扶下踏凳。 熟悉的淡香萦绕鼻尖。 她是惯用的,便是回了宫,那些喜好依旧未变。 管事已忙不迭迎了上来,躬身行礼。 “长公主殿下,沈大人,里边请!” 祁照曦敛了心神,抬步踏入府中。 沈晏落后她半步,不远不近跟着。 “旁人呢?可都到了?”祁照曦随口问道。 管事弯着腰,步子迈得细碎:“回殿下,都到了。郡主可念叨您好一会儿了。” 话音未落,一个小丫鬟急匆匆奔来,凑到管事耳边一阵低语。 管事的脸瞬间白了。 他偷觑一眼祁照曦,欲言又止。 沈晏声音响起:“镇国公府我熟,你去忙。” 祁照曦点了头。 管事如蒙大赦,领着丫鬟快步退下。 周遭,霎时静了下来。 “这边请。”沈晏抬手,虚虚一引。 祁照曦目光一扫。 身后空空如也。 祁长安与彩云便罢了…… 她带来的宫女呢? 不知何时,竟一个都不见了。 这镇国公府,她来过数次,也只认得谢昭昭的院子和后院。 只是不知这宴是设在哪里。 她抬脚,只得顺着沈晏的指引,朝抄手游廊走去。 另一边角落里。 彩云眼见着长公主被沈晏引走,心头一急,提步就要跟上。 一只纤手猛地拽住了她的衣袖。 “彩云姑姑,别去!”祁长安压低了声音,小脸绷得紧紧的。 彩云又急又气:“殿下,您糊涂!长公主殿下千金之躯,怎能与外男独处?” “沈晏哥哥是外男吗?”祁长安立刻反驳。 她仰着头,眼睛亮晶晶的:“他不是!” 彩云一时语塞。 “彩云姑姑,你扪心自问。”祁长安凑近了些。 “这朝堂上下,宫里宫外,可还有比沈晏哥哥更好的男子?” “有。”彩云神情郑重 “啊?”祁长安愣了。 “圣上与太子殿下……” “他俩不算!”祁长安想也不想,快嘴道。 尔后又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快速道:“呸呸!我不是那个意思!” “父皇与皇兄英明神武!” “反正,姑姑别去。” “你们,也都别去。”她扫了一眼周围不知所措的宫女们。 小下巴一扬:“跟我走!” 彩云似还有些不认同,嘴唇动了动,想再劝。 祁长安手一用力,直接把人往另一个方向推:“哎呀,走啦走啦!” 彩云一个踉跄,被她推着走了几步。 只听小公主还在身后低声嘟囔:“沈晏哥哥护着姑姑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让她有事!” 游廊寂静,只闻风声。 沈晏引着祁照曦,步履从容。 他似乎是刻意顺着她的步伐,走得极慢。 跟在她身后半步,只在换方向时伸出手指引。 “听闻,你被认回宫后,还去见了祖母。”他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如玉石鸣。 祁照曦脚步未停,裙裾拂过脚下路。 “嗯。”她淡淡应了一声。 “答应你的事,自要做到。” 她侧过半张脸,眼睫微垂。 “不过,也瞧见那香囊里头藏的纸。” 沈晏顺着她的话问:“写了什么?” “席秋娘的悔意。”话音落下,她心头却是一动。 也不知道官青与余年那边,有没有找到什么线索。 思绪纷乱间,踩着颗凸起的鹅卵石,脚下一滑。 身子猛地一踉跄,还未惊呼出声,腰间便覆上一只有力的大手。 沈晏单手一捞,顺势将人带入怀中。 馨香满盈。 祁照曦正对上他的眸。 一池冰雪,幽晦莫清。 “殿下离开时,落了东西。”他淡淡开口。 “嗯?”祁照曦微微歪头,一脸茫然。 落了东西? 她下意识在心里盘算,惊蛰带着,香囊也带着…… “我。”沈晏看着她,一字一顿,认真无比。 “哈?”祁照曦呆住。 她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你又不是东西……” “嗯?”他眉梢微挑,尾音上扬。 她猛然惊觉自己说了什么混账话! “不对,你是东西……呸!我的意思是,你是个人,不是个物件!” 她这才发现自己整个人还被他揽在怀里,两人胸膛相贴,距离近得过分。 祁照曦脸上倏地一热,伸手去推他。 他倒是顺从,松开了?住她腰身的手。 这人……是在跟她玩什么抽象? 不像他平日里会说出来的话。 祁照曦狐疑地打量他。 他不会是入了一次大理寺,给关傻了吧? 沈晏见她一脸戒备,不由低笑出声。 “如今这新宅,房契地契写的可都是殿下的名。” “满府上下的仆从,奴契也都在殿下手中。” 他往前凑近一步,语气里带着一丝委屈。 “沈某,算是无家可归了。” “殿下可得收留。” 祁照曦抬眼看他,一脸平静:“那你这几日在哪睡的?” 沈晏一噎。 他一时竟卡了壳,随即失笑。 祁照曦懒得理他这番模样。 “我明日便派人,将房契地契并着那些奴契,都转回你名下。” “如今白家通敌叛国,你此刻移回沈氏祖谱,拨乱反正,无人敢说一句不是。” 沈晏脸上的笑意缓缓敛去。 他垂下眼睫,浓密的阴影遮住了眸底的情绪。 再抬眼时,里面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墨色。 “那你呢?” “嗯?”祁照曦没听懂。 他目光沉沉,牢牢锁住她:“你答应过我。” “待我回来,再议你我之事。” “此话,可还算数?” 祁照曦呼吸一窒,下意识咬住下唇。 如今她是崇宁长公主,沈氏妾的身份自然是除了。 可她方才说去探望老夫人,是履与他的诺。 那另一个…… 祁照曦迎上他沉沉的目光:“你我之事,已了。” 沈晏的眸色一瞬间沉得骇人。 “已了?”他声线微微抬高。 上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陡然拉近。 属于他身上清冽的松木香气,霸道地侵入她的呼吸:“你真这般想?” 祁照曦眨了眨眼:“还能……怎么想?” 第428章 我不会放手 沈晏盯着她,忽然笑了,话锋一转:“我听闻,殿下近日在相看?” 相看? 祁照曦脑中闪过皇太后的笑脸,和那些在梅宴上被有意无意推到她面前的世家公子们。 她心底莫名一虚:“也不算吧……” “毕竟,都只在梅宴上见过一面。” 沈晏心中的那块石头,悄然落地。 “殿下。”他开口。 “嗯?”祁照曦下意识抬眸。 他微微俯身,紧盯着她一字一顿:“我不会放手。” 祁照曦的呼吸停了半拍。 他目光灼灼,不容辨错的坚定。 “哦,好。”她听见自己这般应道。 “曦儿!”耳边响起谢昭昭的声音。 “啊?”祁照曦猛地回过神,茫然地看向来人。 谢昭昭几步上前,秀眉微蹙:“唤了你好几声都没反应。” 目光在沈晏脸上极快地扫过,随即亲昵地挽起祁照曦的手。 “走,快开宴了,别误了时辰。” 不远处,傅简堂正垂手立着,见两人走近,立刻躬身行礼:“见过长公主殿下。” 祁照曦刚想抬手示意平身。 手腕却被谢昭昭猛地一拽。 “别理他!”谢昭昭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不快。 傅简堂行礼的姿势僵在原地,眨眨眼。 一瞬间想换个外甥女喊舅舅。 直到走出几步,确认身后的人没跟上来,谢昭昭才停下。 “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祁照曦摇摇头,心跳还没完全平复:“他不会。” “也是,”谢昭昭点了点下巴,算是认同,“沈晏最是知礼守仪。” 话锋一转,她眼中却闪过一丝促狭,撞了撞好友的胳膊:“可方才他看你的那眼神,啧。” “恨不得将你吃拆入腹。” 谢昭昭语重心长:“你若真不想与他再有纠缠,平日里还是躲着些为好。” 祁照曦的脑海里,又浮现出沈晏那双幽深如潭的眸子,和他那句“我不会放手”。 她轻轻点了下头:“嗯,我晓得。” 二人身影消失在拐角,沈晏依旧立在原地,目光沉沉,未曾挪开分毫。 傅简堂摇着玉骨扇,不紧不慢踱步上前,与他并肩而立。 “怎么样?” 他用扇柄轻撞了下沈晏的胳膊,笑得像狐狸。 “爷教你的法子,不错吧?” 傅简堂朝祁照曦离开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眉飞色舞。 “我方才可瞧见了啊,长公主殿下看着你那眼神……有戏!” 沈晏薄唇轻启:“没用。” “啊?”傅简堂的笑僵在脸上,扇子都停了。 “怎么可能?这可是小爷我历经花丛,片叶不沾身的独门绝技!” “都毫无保留,倾囊相授了!” 沈晏终于舍得收回视线,淡淡瞥了他一眼。 “你说的欲擒故纵、无中生有、装弱作小……都没用” “反而……”他顿了顿。 “反而什么?”傅简堂瞬间来了兴致,扇子“唰”一下收拢,点着掌心。 “长公主殿下金枝玉叶,自然与那些胭脂俗粉不同!”他分析道。 “快说快说,是哪一样起了奇效?也不枉小爷我多年心血!” 沈晏看着他那副急不可耐的模样,吐出一个字:“厚。” “什么?”傅简堂一头雾水。 沈晏神色淡然:“脸皮厚,最有用。” “啊?”傅简堂彻底愣住,呆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沈晏迈步离去。 半晌,他才反应过来,连忙追上去。 “哎,沈子安,你是不是拐着弯儿骂我……你等等!” “皇姑姑!” 祁长安一见祁照曦跨入厅堂,像只黏人的小猫贴了上来。 祁照曦伸出一根手指,点上她的额头,将她推开半分。 “你还道我是你姑姑啊!” 她挑眉:“方才人呢?” “嘿嘿。”祁长安不答,反而绕到她身侧,亲昵地挽起她的胳膊轻轻摇晃。 “长安也是为姑姑着想嘛。” 她踮起脚,凑到祁照曦耳边:“沈晏哥哥做姑父,长安是认的。” 话音未落,小姑娘便立刻松开手,一溜烟跑到桌边,端端正正坐好,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乖巧模样。 祁照曦啧了一声。 这个小鬼头,哪天被她卖了都不知道。 还是离她远些好。 厅堂内燃着银霜炭,暖意融融。 彩云上前,手脚麻利地为她解下披风。 圆桌上,只坐了她、祁长安与谢昭昭三人。 祁照曦目光在席间一扫,有些好奇。 “国公夫人呢?” 谢昭昭为她斟上一杯热茶,笑道:“母亲?可能还在厨房忙吧?” “厨房?” 祁照曦惊得声音都高了一分。 “傅夫人亲自下厨?!” “是啊!”谢昭昭点了头。 “每次父亲从北境传来捷报,府里那几样压轴的大菜,定是母亲亲手做的!” 谢昭昭笑道:“所以才说,只是小宴嘛。” 祁照曦心中了然。 这可真是……太隆重了。 穿来这么久,她还真没见过哪个正经的世家嫡妻,会为了一场宴席洗手作羹汤。 怪不得只请了她们寥寥几人。 “是啊!”一道清朗的男声从厅外传来。 “我姐的手艺,可不输外头那些个大酒楼!” 话音刚落,傅简堂摇着折扇,施施然走了进来:“便是程及玉那儿的大厨,都得甘拜下风!” “没错。”沈晏跟在他身后,目光落在祁照曦身上,“我是沾了致远的光。” “那是!”傅简堂大咧咧解下身上的玄色披风,自有丫鬟上前接了。 “你沾我的光,从小沾到大,也不差这一回!” “长安是托了皇姑姑的福!”祁长安挪了椅子,跟祁照曦贴贴。 祁照曦无奈。 伸出手指,又点了点她的小脑袋瓜。 “去,坐好。” 祁长安得了令,乖乖坐了回去,椅子却没动。 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沈晏竟坐到了她的正对面。 一抬眼,便能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祁照曦心头一跳。 她下意识避开视线,端起茶盏,指尖却微微收紧。 这人…… 厅中明明还有别的空位。 就在这微妙的静默中,一道小小的身影跟阵风似的从外头冲了进来! “漂亮姐姐!” 话音未落,那团小旋风已然钻入桌底。 祁照曦垂眸。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正紧紧抱着她的腿,仰起脸来。 眼儿晶晶,脸儿圆圆。 像极了年画上的招财童子。 “峥儿!”祁照曦笑了。 第429章 贺大人当真心善 “姐姐抱!”谢峥扒着她的裙摆,哼哧哼哧就想往上爬。 “谢峥!”谢昭昭眼疾手快,一把将他从祁照曦腿上截了下来。 “男子汉大丈夫,别像个姑娘似的!” 小家伙被提溜起来,两条小短腿在空中晃了晃。 他委屈地嘟起了嘴。 “好吧……” 就在这时,镇国公夫人傅盈秀领着几个端着托盘的丫鬟,款款而至。 她一身家常的锦缎褙子,瞧着温婉贤淑,见了祁照曦与祁长安,连忙敛衽行礼。 “臣妇拜见崇宁长公主,拜见长安公主!” “臣妇在后厨忙活,未能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国公夫人快快请起。”祁照曦起身虚扶了一把,“您太客气了,入座罢。” 傅盈秀直起身子,目光在席间一扫,眉头便微微蹙了起来。 主位,竟然还空着! 这怎么能行? 她立刻转向祁照曦,语气恭敬却不容置喙。 “殿下,您身份尊贵,还请上座!” 祁照曦闻言,唇边漾开一抹浅笑。 “今日您是主,我是客,哪有客占主位的道理?” 她顿了顿,语气更添几分亲近。 “您就权当只是请了昭昭的好友,来吃顿家常便饭罢了,不必拘于这些虚礼。”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给了傅盈秀面子,又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这……” 傅盈秀面露为难之色。 礼法不可废。 这若传出去,便是她镇国公府怠慢长公主的大不敬之罪。 一时间,气氛有些僵持。 “哎呀,娘!你们俩就别推来推去了!” 谢昭昭看不下去了,起身几步上前,将那张紫檀木雕花的主位椅子往旁边挪了寸许,让它稍稍偏离了正中的位置。 “您就坐这儿!”她拍了拍椅背,对着傅盈秀笑道。 傅盈秀一愣。 这位置,既不算正位主座,却也临近主位,不算失了礼数。 倒是个两全的法子。 她迟疑片刻,终是点头应下。 祁照曦重新落座。 一抬眼,又撞进对面沈晏那双幽深的眸子里。 呃…… 她默默移开。 傅盈秀温声细语,招呼着众人用膳。 “快尝尝,都是些家常菜,不知合不合殿下胃口。” 一道松鼠鳜鱼上桌,浇汁“滋啦”作响,酸甜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祁照曦夹了一筷子,入口酥嫩,酱汁浓郁。 她眼睛倏地亮了。 “国公夫人,您这手艺……比那御膳房还要高!” 傅盈秀一听,笑得合不拢嘴:“殿下喜欢便好,多用些。” 见她喜欢,傅盈秀心中那块大石才算真正落了地,热情地为她布菜。 祁照曦吃得不亦乐乎,连带着祁长安也多用了半碗饭。 对面的沈晏,垂着眼,慢条斯理喝着汤。 余光却将她多夹了两次的芙蓉鸡片、几乎没碰的酱爆腰花,一一记在了心里。 席间气氛正好,谢昭昭忽然凑近。 “对了,再过些时日,文家要办赏雪宴,你去不去?” 文家? 祁照曦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 那是皇太后的母家。 文媛,虽没跟陈月一起给她使绊子,却也碎了不少嘴子。 可文家主事的文大人与文夫人,从未为难过自己。 不去,也无人敢置喙。 可若是去了…… 文斌是吏部尚书,掌着天下官员的乌纱帽。 她如今虽是长公主,但日后行事,少不得要与朝臣打交道。 卖文家一个人情,也是给皇太后一个面子。 这笔账,怎么算都划算。 她抬眸,冲谢昭昭展颜一笑:“无甚要事,会去。” 话音轻柔,却一字不落地飘进对面男人耳里。 沈晏执着汤匙的手微顿,随即若无其事地送入口中。 文家赏雪宴…… 他垂下眼帘,看来,得回府翻翻帖子了。 祁照曦如今是崇宁长公主,身份尊贵,便是他自小在宫中长大,也不可能无诏便频频出入后宫。 两人能有的交集,太少。 如今有一个,是一个。 …… 天牢,阴暗,潮湿。 “死了?全死了?” “你说白家全死了?” 陈月挺着个大肚,扶着栏杆,哈哈大笑。 笑声凄厉,在空荡的牢房里回荡。 彩霞就站在栏外,神情淡漠,冷冷看她。 “死得好,死得妙!” 陈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谁下的手?” 彩霞唇角微勾,吐出几个字:“白家疯夫人。” “自食其果……”陈月阴冷地笑着,眼中是淬了毒的快意。 彩霞微微挑眉:“你就一点不担心?” “担心什么?”陈月不解。 “白家都死了,还背着通敌叛国的大罪。”彩霞的目光,缓缓移向她高耸的腹部,“你肚里的那个免死金牌,失效了。” 陈月的笑声戛然而止。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身子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哐当”一声。 有人上前开了锁。 狱卒端着一樽毒酒,面无表情。 “不……” 陈月瞳孔骤缩,疯了似的往后退。 “我是公主!本宫是公主!你们不能……” 自有人上前死死压住她。 冰冷的酒液辛辣,强行灌入喉中。 一杯。 腹中绞痛如刀割,毒性发作,陈月抱腹左右打滚。 耳边却传来一道男声。 “彩霞姑姑。” 这声音…… 陈月混沌的脑中闪过一丝熟悉。 彩霞回神,微微欠身,“贺大人,瞧奴婢这记性,竟把您忘了。” “进去罢。” 她侧身让开。 “有话快说,她撑不了多久。” 阴影处,一人缓步走出。 一身玄色锦袍,与这暗牢融为一体。 狱卒无声退下。 彩霞则立在栏外。 她要亲眼看陈月咽气,才好回去复命。 “是你?”陈月笑了,咳出一口血沫,笑声破败。 “没想到……最后来看我的人,竟是你?” 真是天大的笑话…… 贺明阁缓缓蹲下身,与她平视。 他声音极轻,带着一丝诡秘的笑意:“是啊,我想了想,有件事,定要告诉你。” 他微微凑近陈月的耳廓。 唇瓣翕动,几句低语。 陈月猛地瞪大双眼:“是你……是你将……” 话未说完,更多的血从口中,汹涌而出。 “晏哥哥……局……呵……” 她倒了下去,气息将绝。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贺明阁起身的背影,一步一步离开牢房。 意识的最后一刻,她死死“盯”着贺明阁的方向。 若不是贺明阁……若不是他横插一手! 她早就与沈晏……她早就…… 啊…… 不甘心,好不甘心! 彩霞幽幽一叹:“贺大人当真心善。” 贺明阁敛眸,遮去眼中所有情绪:“毕竟夫妻一场……” 哪来的野狗,敢在此狂吠 彩霞转身,看狱卒将一张破旧草席盖上陈月的脸。 就在她回头的瞬间。 贺明阁唇角缓缓勾起。 笑意,凉薄又残忍。 …… 文家在缅湖边上的宅子,雅致非凡。 一入冬雪,瓦上覆着薄霜,湖心亭宛如仙境,便成了京中人人称道的美景。 此刻,暖阁内,文夫人正蹙眉盯着自家女儿文媛。 “崇宁长公主殿下亲至,那是给了我们文家天大的脸面。” 她声音压得极低,指尖几乎要戳上文媛的额头。 “你那个碎嘴子、眼高手低的毛病,今日务必给我收敛起来!” “万一说错半个字,冲撞了贵人,看我怎么罚你!” 文媛温顺得很:“女儿晓得了。” 自从知道了祁照曦才是真明珠,她哪里还敢啊! 文夫人这才缓了脸色。 不多时,外头传来一阵细微的骚动。 崇宁长公主的华盖马车,在无数探究目光中,稳稳停在了府门前。 车帘掀开,祁长安先是跳了下来,一袭粉白衬得她玉雪可爱。 随后,一只素白的手先探了出来,搭在彩云的手臂上。 祁照曦一身烟霞色宫装,缓步而下。 她今日未戴帷帽。 一张绝伦的脸,坦然露人前,任由旁人打量。 周遭抽气声此起彼伏。 她却浑不在意,目光平静扫过众人,不见半分羞赧或局促。 “恭迎长公主殿下——” 众人齐齐俯身行礼。 文夫人早已领着儿媳与女儿快步迎上,脸上堆满最热切的笑。 “殿下驾临,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啊!” 祁照曦淡淡开口:“都起来吧。” 皇太后的娘家,说到底隔着一层,上来就扮亲热,大可不必。 文夫人脸上的笑意却更深几分,热络得恰到好处。 “殿下,外头风雪大,快里边请,早已备下了茶点。” 她微微躬身,侧开一步,恭敬引路。 祁照曦只“嗯”了一声。 她提步,目不斜视,径直踏入。 直到那道烟霞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内,一直缩在嫂嫂身后的文媛,才像松了口气。 后腰旋即被不轻不重戳了一下。 “瞧你那点出息。” 文少夫人压着声,又好气又好笑。 文媛顿时红了脸,委屈地直跺脚“”“嫂嫂!” 她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你又不是不知道,从前我同她……” 真是越想越懊恼,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文少夫人睨她一眼,倒还算冷静:“我看崇宁殿下气度沉静,不像是斤斤计较之人。” “日后总要见的,寻个机会,好好赔个不是,这事也就过去了。” 文媛咬着下唇,半晌,才弱弱地点了点头。 待祁照曦离去,人群这才开始细细议论起来。 “那便是崇宁长公主殿下?” 一位夫人拿帕子半掩着唇,眼中惊艳未褪。 “果然是个美人。” “听闻……被认回宫前,这位可是沈侍郎府上的……一个平民妾室。” 这话一出,四周瞬间静了一瞬,随即是更低的议论。 “如今明珠还朝,身份自是不同凡响。” “可不是!这气度,这容貌,若是你不说,还道是宫里生宫里长的贵人呢!” 一个消息灵通的夫人压低声音:“听闻太后有意,要为殿下择一位驸马。” “这么着急?” “你瞧瞧那几位!”她用眼神示意,“新科的探花郎也来了,还有兵部武大人家的公子!” 众人目光流转,心下了然。 这哪里是赏雪,分明是相看。 其中一位男子听着,不由嗤笑一声,压低了嗓子:“非完璧之身,破布一块罢了,也有人上赶着要?” 话音未落,只闻“啪”地一声! 一道凌厉鞭风在那人面颊上留下血痕。 “哪里来的野狗,也敢在此狂吠!” 谢昭昭一袭烈焰红衣,长鞭在手,脸含霜。 那人吓得后退一步,摸了一下脸,发现手上的血,发着抖: “别以为你是镇国郡主,便能对朝臣动刀动枪!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一道清冷男声自不远处传来。 沈晏与傅简堂并肩踏雪而入,玄色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眸色沉如寒潭。 他目光淡淡扫过那人:“对长公主出言不逊,是大不敬之罪。” “来人,将他押去京兆府。” 那人脸色煞白,抖着手指着沈晏:“你敢……” “有何不敢?”沈晏侧过脸,看向一旁,“文大人,您说呢?” 文斌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点头:“按沈大人说的办!” 那男子被生生架了出去,求饶声在雪地里拖得老长,渐渐听不见了。 方才还窃窃私语,此刻静得落针可闻,只余风卷着雪籽的簌簌声。 众人神色各异,却无一人敢再多言。 沈晏的目光径直落向谢昭昭,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谢昭昭收起长鞭,冷哼一声。 待沈晏等人离开,人群中,几位夫人才交换了个眼神。 “蠢货。”一位身着绛紫丝锦袄的夫人用帕子掩着唇。 “拿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去戳长公主的脊梁骨,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另一位夫人低声附和:“可不是么。” 那绛紫锦袄的夫人转了转腕上的玉镯,眼底精光一闪。 别说崇宁长公主曾为沈氏妾了。 就照着圣上与皇太后如今这个捧在手心里的势头…… 绛紫锦袄的夫人微微眯起眼。 谁家若是尚了这位长公主,往后三代,便不怕个‘衰’字! 况且这位殿下有持家之能,助夫教子之慧,身份更是…… 一块破布? 不。 那分明是能保家族百年荣光的泼天富贵! 湖心有座小亭,四面都挂了帐。 祁照曦一眼就相中了。 挡风,又摭面。 坐在亭中,她手里捧着个手炉,脚边一盆银丝炭烧得正旺,暖意融融。 文夫人是个有眼色的,不敢多打扰,只送了茶点进来。 茶壶下头还架着个精巧瓷台,拿一截短烛煨着,时时都有热茶喝。 祁长安小脸被暖气烘得红扑扑,小口吃着梅花酥,一双眼惬意得眯起。 “姑姑,这里真好。” 祁照曦勾唇,刚想说话,亭外的帘被掀开。 一股冷风卷着个人影闯了进来。 “还是曦儿会挑地方!” 谢昭昭大喇喇往祁照曦身边一坐,搓着手,毫不客气。 不忘对着外头站着的小厮吩咐:“给我来盘盐水花生,再上一壶好酒!” 祁照曦无奈看她,还没开口,便见帘子又动了动。 谢昭昭身后还跟着个人。 沈晏。 他一身玄色锦袍,身形颀长,立在亭口,目光淡淡扫过,最后落在祁照曦脸上。 亭子不大,石桌边就摆了四个白玉鼓凳。 祁照曦,祁长安,谢昭昭。 沈晏一来,不偏不倚,正好占了最后一个。 满了。 傅简堂摇着一把玉骨扇,施施然跟在后头,脚下一顿,停住了。 他往里头扫了一眼。 哟。 没地儿了。 他嘴角一撇,扇子“啪”地一合。 得,本公子走! 人既已落座,又是堂堂刑部侍郎,祁照曦总不能开口赶人。 她吩咐人将东面的帐幔卷起一半。 暖亭里看雪落湖心,倒也惬意。 外头来了几个少女,先是给祁照曦等人请了安,才说是想寻祁长安去堆雪人。 祁照曦叮嘱了几句,祁长安便一溜烟跑了。 谢昭昭点的盐水花生和酒刚送来。 她抓了一把花生,喝了两杯,却听外头有宾客高声笑谈。 “……文大人珍藏的雪梅酒,滋味当真一绝!” 谢昭昭耳朵一动。 雪梅酒? 她眼珠一转,手里的酒壶“啪”地放下。 “曦儿,那什么雪梅酒听着不错,我去替你尝尝味儿!” 风风火火,人就没了影。 亭中倏然一静。 只余炭火偶尔发出轻微声。 对面,沈晏拎起茶壶。 壶嘴微斜。 茶水注入她杯中,七分。 她一怔,抬眸看他。 沈晏只静静望着她,眸色深沉。 祁照曦默默收回视线。 她执杯,凑到唇边,小口轻啜。 文家的茶不错。 沈晏看着她,唇角勾着。 天地俱寂,雪落无声。 这方小亭,恍若只余二人。 亭外,一道男声乍然响起:“长公主殿下可在亭中歇息?” 祁照曦执杯的手一顿。 对面沈晏眉峰微皱,眸中划过一丝冷厉。 那人见亭中无人应答,却不肯离去。 他朝着亭子深深一拜,声量又高几分。 “在下工部尚书嫡长子蒋世文,见过长公主殿下。” 第431章 沈晏穿上太监服的模样…… 蒋世文躬着身,语带殷切。 “在下在对奕上颇有心得,不知是否能与殿下一局?” 对奕? 围棋? 祁照曦心底发笑。 琴棋书画,是世家贵女标配,原主样样精通。 可惜,现代的她,只会五子棋、跳棋、飞行棋…… 她抬眸,唇角弯起一抹疏离的弧度。 “我不会棋。” 蒋世文像是没听出她话里的拒绝:“在下可以教殿下。” 这话一出,亭中空气微凝。 沈晏面色微冷,端起茶盏,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杯沿。 温热的茶水,压不住他眸底的寒意。 此人的目的,明确得很。 不过是想借着“请教”的由头,接近祁照曦。 痴心妄想。 祁照曦脸上的笑意淡了。 教她? 她若是想学棋,只要一句话,还缺老师? 皇太后、祁长安,甚至是太子,也愿陪她消遣。 不跟这些人学,要与他一个外男学? 她略显不悦。 琴棋书画? 她做沈氏妾室时都不曾想学。 那时满心只想赚钱跑路,连给沈晏绣个荷包的心思都欠奉。 如今做了长公主,反倒要学这些附庸风雅的东西? 若无才无德,便可不寻驸马…… 她不介意让自己显得更草包一些。 “不学。”祁照曦道,“你可以走了。” 蒋世文脸上的殷切僵住,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直白。 亭中气氛微凝。 他强撑着笑意,不肯死心:“那……殿下喜欢什么?” 这话问得,就有些过界了。 祁照曦正欲开口,身侧却忽然落下一片阴影。 沈晏不知何时起了身。 他缓步走到祁照曦身侧,玄色衣袍的下摆,几乎要挨上她的裙角。 一股凛冽又熟悉的冷香,瞬间将她笼罩。 “蒋公子想问的,不是这个罢?”沈晏声音清冷。 蒋世文心头大骇,这亭中,居然还有旁人! 还是个男人! 崇宁长公主竟与一男子在暖亭独处?! 这若是传出去…… 他厉声质问:“你是谁?!” 祁照曦端坐不动,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沈晏手指探向祁照曦的发间,摘下了她鬓边一枚小巧的玉蝴蝶,随手一抛。 “扑通”一声轻响。 坠入亭外湖中,瞬间没了踪影。 沈晏薄唇微启:“若要谈喜欢。” “先将长公主落进湖中的玉蝴蝶,拾起来再说。” 湖边涟漪散尽,蒋世文立在亭外,面色青白交加,惊怒不定。 这男人是谁? “今日太子殿下未抵,文家父子,正在前头招待宾客……” 此人既非皇亲,也非国戚…… 蒋世文眼底闪过一丝鄙夷与了然。 “难道……您是侍奉在殿下身边的内侍监?!” 就是说话声音似乎? 不过他听闻一些年纪大去势的,声音便不会尖细。 话音刚落。 “噗——”一声笑骤然传来。 祁照曦险些从石凳上滑下去。 内侍监? 她想象了一下沈晏穿上太监服的模样…… 沈晏侧眸,一记警告的眼刀扫过来。 祁照曦立刻抿紧双唇,拼命将笑意往下压。 可那双清亮的眸子,早已弯成了月牙。 她纤纤玉指伸出,先是指了指亭外气急败坏的蒋世文,又戳了戳面沉如水的沈晏。 一副“他说你是太监”的促狭模样。 忍得好生辛苦。 沈晏眼底划过一丝无奈,终是轻轻摇头。 他不再看她,转而望向亭外,声如寒玉。 “若殿下要学诗词棋艺,世间大儒,任由殿下择之。”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蒋世文耳中,字字诛心。 “哪轮得到你?” 蒋世文的脸,霎时血色尽失。 沈晏语气更冷。 “如今,不过是让你拾一枚不慎掉落湖中的玉蝴蝶,便这般无动于衷。” 他顿了顿:“既无诚心,也无本事,殿下倒也不必再多瞧一眼。” 蒋世文伸手指他,气得发抖。 “你……你……” 他一连“你”了三声,却一个字也说不下去。 那人说得没错。 崇宁长公主想要什么,圣上与皇太后会给不起? 世间大儒,金银珍宝,召之即来。 他蒋世文算什么? 可男人最怕被说无能。 他咬碎后槽牙,眼眶赤红:“我为殿下拾玉!” 话音未落,他翻身越过白玉栏杆。 “扑通——” 一声巨响,水花溅起三尺高。 祁照曦看着湖面那圈不断扩大的微波,缓缓转头去看沈晏。 恰好,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眸里,也正闪过一丝……诧异。 两人对视一瞬。 “蒋公子跳湖啦!” 亭外的小厮一声尖叫,划破了满园静谧。 一时之间,脚步杂乱,惊呼四起。 沈晏收回目光,神色复归淡漠:“这般轻易便受人一激。” 他重新落座,提起茶壶,动作行云流水。 “是否真有才情尚未可知,无头脑倒不假。” “殿下还是继续饮茶罢。” 祁照曦没动。 她支着下巴,一双眼笑盈盈望着他。 “他说你是内侍监,你才激他的吧?” 沈晏倒茶执杯的手,没有一丝停顿。 眼皮未抬:“没有。” 啧。 她才不信。 这男人,分明是借着她的名头,出自己的私气! 心眼真小。 祁照曦端起茶盏轻啜,茶香清冽。 湖中,蒋世文刚冒出个头,脸就白了。 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全身。 他想骂娘。 才划拉两下,小腿猛地一抽,针扎似的疼。 “救……救命!” 声音破碎,不成调子。 他开始往下沉,双手胡乱扑腾,呛了好几口冰冷的湖水。 岸边终于有人反应过来。 “快救人!” “扑通!扑通!” 几个小厮连衣服都来不及脱,直接扎进湖里。 乱成一锅粥。 好一阵手忙脚乱,才把人拖上岸。 蒋世文瘫在地上,牙关都在打战。 脸色青紫,嘴唇发白,哪还有半分世家公子的风度。 “快!快抬进屋去!叫大夫!” 下人们七手八脚,将他抬走。 园子里,重归寂静。 祁照曦放下茶盏,看向对面气定神闲的男人:“沈侍郎,这下满意了?” 沈晏抬眸,目光清冷。 他伸出手,将她的杯盏再次蓄满:“殿下,茶凉了。” 话音刚落,暖亭外头又传来通传声。 “臣,秦捷—— “臣妇秦氏,参见长公主殿下。” 秦大夫人?还有靖远王? 祁照曦执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外头冷,进来说话吧。” 对面的沈晏,那舒展了没一会儿的眉,又拧了起来。 走了个蒋世文又来个秦捷。 他只想跟祁照曦单独赏个雪……怎么就层出不穷呢? 第432章 长公主喜欢自由,沈侍郎可知? 帐幔被人从外头掀开,冷风裹着两个人影步入亭中。 正是靖远王秦捷与其母亲秦大夫人。 秦捷身着藏青锦袍,丰神俊朗。 他一眼瞧见安坐于祁照曦对面的沈晏,眸光微动,闪过一丝讶异。 沈晏也抬眸看他。 四目相对,空气里仿佛有无形的电光石火。 “沈侍郎。” “靖远王。” 二人各自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客气又疏离。 祁照曦放下茶盏,笑意盈盈看向秦大夫人:“大夫人怎地也来了?” 秦大夫人保养得宜的脸上堆着笑,下意识看了一眼身旁的儿子。 “文大人设宴,这帖子都递到府上了,哪有不来的道理?” 好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沈晏敛眸,遮住冷色。 秦捷与他一样,向来鲜少赴宴。 他沈晏,是觉得这些宴席拉帮结派,吃吃喝喝,毫无意义。 而秦捷,是因靖远王府一直标榜中立,从不与其他门府轻易往来。 文斌的面子? 不算什么。 那他来的目的,只剩一个。 沈晏端着茶盏,指尖微微收紧。 祁照曦。 他眼风扫过正与秦大夫人言笑晏晏的祁照曦,太阳穴突突一跳,有些头疼。 这靖远王,从前就对她过分关注。 彼时仍是他的人,如今…… 秦大夫人与祁照曦说了几句闲话: “殿下,臣妇还有几个相熟的夫人要去打声招呼。” 祁照曦含笑点头。 秦大夫人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儿子:“只是伯骁……您知道,他常年在外带兵。” “打打杀杀还行,这种应酬场合,笨嘴拙舌的。” “就让他在这儿多叨扰殿下一会儿,免得出去又杵着,像根木头。” 嗯? 毛意思? 祁照曦一时没反应过来。 秦大夫人福了福身,转身离开前,还不忘递给秦捷一个“好好表现”的眼神。 暖亭的帐幔起又落。 亭中,重归寂静。 只是从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 气氛,也变得更加微妙。 秦捷打破了沉默。 他提起桌上那把紫砂壶,为祁照曦续了一杯茶。 茶水入盏,发出清脆声响。 “殿下,喝茶。” 祁照曦正要端杯,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伸了过来。 沈晏不动声色,将一碟剥好的核桃仁推到她面前。 核桃剥得完整。 “茶喝多了,不易入眠。”沈晏的语气很淡,听不出情绪。 秦捷给自己倒茶的手,微顿。 他瞥了一眼沈晏,眸色深沉。 随即,他转向祁照曦,唇角依旧挂着温和笑意。 “臣不久前得了一些上等藤茶,入口回甘,不怕多饮。” “晚些给殿下捎去宫里。” 这话,既是示好,也是反击。 沈晏既说这茶喝多了不好,他便将助眠的藤茶奉上。 祁照曦没开口,沈晏的声音又响起了。 “靖远王有心了。”他先是客气一句,尔后话锋一转。 “只是藤茶性凉,女子不宜多饮。” 秦捷微僵。 两人对视,“眼”锋无声。 亭内的空气,几乎凝成冰棱。 祁照曦出声打断两人“交流”:“那个——” “殿下可是冷了?” “殿下可是饿了?” 俩人异口同声,眼神再次交锋。 祁照曦觉得有点冷,不动声色地拢了披风。 正思忖着如何脱身,耳边一道清亮女声乍响—— “曦儿!” 帘一掀,谢昭昭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方才那蒋大头掉湖里,你瞧见没——” 她话音戛然而止。 三双眼睛,刷的一声,齐齐钉在她身上。 一双清冷,一双锐利,一双……带着解脱。 谢昭昭脖子一僵。 好家伙! 这是什么修罗场? 她扯了扯嘴角,干笑两声:“呵呵,那个……文大人的雪梅酒真不错。” “我……我再去饮两杯!” 说着,她脚底抹油就想溜。 “昭昭。”祁照曦终于寻到救命稻草,立刻起身唤住她。 声音里是压不住的欣喜。 谢昭昭还没反应过来,胳膊便被一把挽住。 祁照曦怕她跑了:“我与你同去。” 她甚至没再看那两个男人一眼,拉着谢昭昭便走。 脚步快得像逃离什么是非之地。 猛地吸上一口新鲜空气,祁照曦紧绷的神经才松弛半分。 总算逃出来了。 “秦捷怎么来了?”谢昭昭压低声音,胳膊肘捅捅她。 “我哪知道。”祁照曦没好气,脚步未停,“秦家不是一向不参这种宴?” “为谁,你心里没数?”谢昭昭凑近祁照曦耳边,“你如今可是香饽饽。” “我方才在那帮女眷堆里,听得耳朵都快起茧。” “不是聊沈晏破天荒赴宴,就是在盘算你的喜好。” “我的喜好?”祁照曦脚步一顿。 她一个二十一世纪社畜,有什么喜好值得这帮古代贵妇盘算? 谢昭昭笃定点头。 “可不是!好投你所好,将自家没许人的儿郎,有一个算一个,全推到你跟前。” 祁照曦听罢,笑一声:“先前陈月在时,倒不见他们这般殷勤。” “陈月,她也配。”谢昭昭不以为然。 “但凡有点脑子的世家,谁会选一个只会争风吃醋的空架子?” “你不一样。” 谢昭昭眼神发亮,扳着手指头给她数:“会酿酒,能说服程及玉那小京霸一起做生意。” “还有四明街那糖铺子,独一份儿……这叫本事,是持家之能!” “再看沈家新宅那场宴,办得多漂亮?” “再加上长公主的身份……” 她嘴角勾起一抹讥笑:“比那个只会仗名头,去欺压爱慕沈晏的世家女们的冒牌货……” “不知高了多少层天去。” “身份尊贵,持家有道,聪慧机敏。” 谢昭昭上下打量着祁照曦:“偏生还长了张祸.国殃民的脸。” 她咬着后槽牙,一脸恨铁不成钢。 “可惜我那亲弟,出世太晚!” “我那义兄又……” 她泄气般摆摆手,一脸的“不提也罢”。 语气里满是扼腕。 另一边的亭中,沈晏眸色沉静如水,望向秦捷。 “王爷还是莫白费心力。” “我与曦儿同床共枕近一年,她的喜好,我再清楚不过。” 秦捷闻言,竟是笑了:“是吗?” “长公主喜欢自由,沈侍郎可知?” 沈晏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颤。 秦捷将这动作尽收眼底,唇边的笑意更深。 “若是同你在一处,便是一辈子困于这四方的京城。” “我则不同。” 他身子微微前倾,带着一股志在必得的压迫感。 “我不会拘着她。” “待边境大定,天高海阔,她想去哪儿,我便陪着她去哪儿。” 沈晏执杯的手寸寸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原是如此…… 他心口猛地一沉。 她这么喜欢峥儿,若是有了自己的孩子,又怎会舍得抛下? 可为正妻,若无所出,这世间的枷锁与非议,又该有多重…… 他是文官。 即便边境大定,海晏河清,他还有太多太多事要做。 赈灾,修典,吏治,桩桩件件都离不开京城。 至少五年,不,或许十年内,他能离京的次数,定是寥寥。 “无妨。”沈晏再抬眸时,眼底的波澜已平。 “责任在身,她自会体谅。” 秦捷心中冷哼,这不过是文人的借口。 他正要开口反唇相讥,却听沈晏继续道: “同游固然欣喜,”沈晏的目光落向远处,“我猜,她亦愿享独行之乐。” 秦捷嘴角霎时僵住。 “只需她归时飞书一封。” “我必在京城外十里相迎。” 第433章 向长公主请罪! 秦捷以为自己抓住了沈晏的弱处。 京官,责任,束缚。 这是沈晏给不了祁照曦的自由。 可沈晏,竟将这软肋,变成了另一种可能。 她会体谅。 她亦愿享独行之乐。 秦捷倒从未想过这一层。 沈晏站起身,理了理衣袍褶皱,动作从容不迫。 “王爷,慢用。” 他甚至没再多看秦捷一眼,转身离去。 脚步声渐远,亭中只余秦捷一人。 另一头,祁照曦与谢昭昭走出好一段路。 祁照曦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头疼。” 谢昭昭恨铁不成钢:“这算什么?美人的烦恼罢了。” “以后这种场面多着呢!” 祁照曦摇头,神色清明:“他们争的不是我。” “是‘崇宁长公主’这个名头,以及它背后的一切。” “我看未必。”谢昭昭撇嘴,正要开口身后响起一道男声—— “长公主殿下。” 祁照曦与谢昭昭同时回头。 梅树下,贺明阁一袭月白长衫,含笑而立。 温润如玉,是京中贵女们会多看两眼的那一款。 可祁照曦却本能地感到一丝不适。 这厮怎么也来了? 贺明阁缓步上前。 谢昭昭往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挡在祁照曦身前:“贺大人有事?” 贺明阁笑容依旧温和,视线仍胶着在祁照曦脸上:“沈侍郎被社稷所困,靖远王为战功所累。” 他微微倾身,声音里带着蛊惑:“都不是殿下的良配。” 祁照曦太阳穴突突狂跳。 今天是什么日子? 她出门前没看黄历,上头应是写着“不宜外出”。 贺明阁朝她一揖到底,姿态谦卑:“殿下,不如看看臣?” “滚!”谢昭昭一把将祁照曦拽到身后,双眼一横。 “我与殿下说笑,哪来的苍蝇嗡嗡叫,扰人兴致?” 谢昭昭上下打量他,嘴角勾起一抹嘲讽。 “靖远王手握军功,镇守边疆,是为国之利刃。” “沈侍郎深得圣心,日后入阁拜相,是为国之栋梁。” 她往前一步,逼近贺明阁,声音压低,却愈发刻薄。 “你算个什么东西?” “真以为穿身白的,就温润如玉了?” “文不成武不就,靠着陈月那点腌臜事儿爬上从三品,也敢在此肖想长公主?” 贺明阁脸上温润龟裂。 精心维持的风度,被谢昭昭撕得粉碎。 待他从这极致的羞愤中回神,想要说些什么挽回颜面…… 却发现眼前早已空无一人。 祁照曦与谢昭昭的身影,已消失在回廊尽头。 “谢、昭、昭!” 他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眼底翻涌着淬了毒的恨意。 他听闻祁照曦前来文家赏雪宴,这才马不停蹄赶来。 甚至特意换上了她最爱的月白长衫。 红梅映雪,最衬君子如玉。 他算好了一切,却偏偏撞上这尊女杀神! 贺明阁死死攥紧拳头,指节泛白。 哼,无妨。 待他日大业得成…… 定要将这谢昭昭绑了,大卸八块,方解心头之恨! 谢昭昭拉着祁照曦七拐八绕。 寻了间无人用的厢房,一屁股坐下。 她长舒一口气,随手唤过一个路过小厮。 “去,弄些热茶点心来。” 那小厮一愣,见是镇国郡主与长公主,忙不迭点头哈腰退下。 祁照曦在她对面落座,眉眼间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 “你倒真当自个儿家。” 谢昭昭摆摆手,神情理所当然。 “不是我,是你。” “啊?”祁照曦没反应过来。 谢昭昭挑眉:“论起辈分,文斌与你是平辈。” “再加上你这‘崇宁长公主’的身份压着,别说要点吃食,你就是想拆了他家亭子,他都得笑着给你递锤子。” 祁照曦失笑,摇了摇头。 很快,茶水点心流水价送上来。 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谢昭昭拈起一枚核桃,也不用夹子。 两根手指稍一用力,只听“咔”一声轻响。 一个完整的核桃仁便落在碟中,剔透如玉。 她将碟子推到祁照曦面前,自己则捏了块桂花糕。 “说回来,驸马这事儿迟早得定。” 祁照曦捻起核桃仁的手一顿。 谢昭昭含糊不清开口:“皇太后说得对。” “与其拖到后头没得选,不如趁现在,挑个自个儿顺眼的。” 她咽下糕点,目光灼灼看着祁照曦。 “沈晏那块榆木疙瘩,以前是不开窍。” “可我瞧着,他从牢里出来,倒长进不少。” “知道再不追,夫人就要跑了。” 话音未落,祁照曦一记眼刀飞来。 谢昭昭瞬间噤声,讨好地缩了缩脖子。 祁照曦似想起了什么,将头凑了过去:“快,将我头上另一只玉蝴蝶拿下来。” 谢昭昭闻言起身,绕到她身后细细端详。 她小心翼翼取下那只蝴蝶,放在手心。 “怎生只有一只啊?” 她颇为不解。 “你不都爱成双成对的么?” 祁照曦端起茶盏气不打一处来:“另一只,沈晏扔湖里了。” 她言简意赅,将亭中之事三言两语讲了。 谢昭昭猛地一拍大腿。 “哈哈哈哈!” “怪不得!怪不得那蒋大头怎么好端端就坠了湖。” “他还跟人说,自个儿不小心脚滑!” “我还在猜呢?怎么个不小心,能越过栏杆来着……” 谢昭昭笑得喘不上气,指着祁照曦。 “原是为博美人一笑,英雄救美落湖捞玉簪,这本是多好的戏码!” “偏生……偏生他还溺水在那儿喊救命!” “蒋家的脸面,这下是真真儿一分不剩了!” 突然,谢昭昭笑声戛然而止。 祁照曦见她这般模样,用眼神无声询问:怎么? 谢昭昭秀眉微蹙,指了指在门外的人影上。 她朝祁照曦递了个眼色,下巴微抬,示意她继续说点什么,别停。 祁照曦心头一跳。 谢昭昭自小习武,五感敏锐远胜常人,定是发现了什么。 她虽不明所以,面上却不动声色,端起茶盏,语气懒懒。 “这文家的茶倒也清甜,只是比之宫中,还是差了点意思。” “还有这茶点……忒腻了些……” 她话音刚落,身侧一道劲风掠过。 只听“啪”一声脆响,一道凌厉的鞭风破空抽出! “哎哟!” 门被破开,一道娇小的身影啪叽一下摔了进来。 那姑娘穿着一身兔毛滚边的披风,此刻正手脚并用趴在地上,狼狈不堪。 室内一时静得可怕。 谢昭昭收回鞭子,嗤笑一声:“我当是谁。” “原来是文尚书的宝贝女儿,文媛。” 那趴在地上的姑娘身子一僵。 顾不得疼,手脚并用爬起来,扑通一声跪好。 “文媛……文媛向长公主请罪!” 文媛声音发颤,头深深磕下。 “先前是文媛有眼无珠,多有冒犯,求长公主看在文媛年幼无知,原宥则个!” 祁照曦眸光平静。 她倒是没想主动找这文媛的麻烦。 未曾想,人家自己把这事挂心上,还专程来此“偶遇”。 她慢条斯理,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盏。 文媛缩了脖子,闭了眼,已经做好那杯茶泼上自个儿脸上的准备。 若是能让这位消气,怎么做也使得! 结果祁照曦手腕一倾。 茶水尽数泼洒于地。 祁照曦放下空杯,声音又轻又缓。 “文姑娘觉得,这泼出去的水,可还能收回?” 文媛一怔,摇头。 祁照曦问:“那你凭什么觉得,本宫会原宥你?” 文媛嘴唇微张,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她抖着嗓子,终于挤出一句。 “是……是嫂嫂……” “嫂嫂说,长公主殿下心善,让臣女……让臣女来向殿下赔个不是……” 心善?祁照曦心底冷哼。 真是好大一顶帽子。 “你这么说,倒好似本宫若不原宥你,便是十恶不赦。” 第434章 相夫教子才是正路 文媛身子一抖,连忙重重叩首。 “臣女不敢!臣女绝无此意!” 祁照曦眼皮都未抬一下。 “哦?沾着亲故,本宫便要原宥?” 她的声音微微扬起:“覆水难收。” “若本宫没有被认回皇家呢?若本宫还是凌氏女沈氏妾呢?你还会跪在这儿,求着原宥么?” 文媛被问得语噎,半晌说不出话,可脑中却飞快闪过嫂嫂的叮嘱。 未来,她与这位长公主低头不见抬头见。 有些场合,便是想躲也躲不掉…… 心一横,她抬起头来:“若……若是殿下不肯原宥,臣女便长跪于此,不起来了!” “呵。”谢昭昭玩味儿地勾起唇角,收回的鞭子在掌心轻轻敲打,“这还赖上了。” 祁照曦倒是没动怒:“本宫若真想寻你麻烦,何须等到现在?”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人,眼神淡漠如水。 “原宥,是你自个儿求本宫的。” “这地,也是你自个儿要跪的。” “与本宫何干?” “昭昭,我们走。” 哎? 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文媛伏跪在原地,微微抬头,眼睁睁看着那两道身影走过,脑中一片空白。 真走了? 就这么走了? 那她……还要不要继续跪啊…… 膝盖硌得生疼,这地砖好硬…… 谢昭昭走出两步,到底没忍住,回头瞧了一眼。 “呵,还真就跪那儿了。” 她转回头,用臂肘轻抵了抵祁照曦。 “你就由着她跪?” 祁照曦斜睨她一眼:“不然呢?” 声音冷淡,不辨喜怒。 “这跟拿着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原谅,有何两样?” “是她出言不逊在先,如今一跪,便想一笔勾销?” “做错了事,总要付出代价。” “再者,她同我致歉,是因我是崇宁长公主,因她背后是文家。” “若我还是那个无名无分的凌氏女,你猜她会不会多看我一眼?” 文媛前来致歉,不过是怕了她的身份。 求她原宥,也是为了自己心里头好过。 她就是这般小气之人! 还没走出几步——“殿下!” 来人一身干净的蓝白锦袍,正是方才落水的蒋世文。 他气息微喘,俊脸上带着几分急切与窘迫。 他想向祁照曦解释,方才那只蝴蝶,并非不愿去捞。 实是他未活动开筋骨,骤然下水,不慎腿抽。 那玉蝴蝶他定会派人捞上来给她的! 谁知刚好见到了文媛向祁照曦赔罪这幕。 “殿下。” 蒋世文上前一步,对着祁照曦拱手作揖,一副正直模样。 “文尚书乃朝中有功之臣,其女娇纵些许,在所难免。” “既已向殿下赔罪,殿下应大度处之才是。” 祁照曦缓缓挑起一侧长眉。 这话什么意思? 叫她大度? 叫她体谅? 她脑中倏然闪过沈晏那张清隽的脸。 说得没错。 这人,果真没头脑,不值得让人瞧上半眼。 气笑了…… 还未待祁照曦笑出声,谢昭昭倒是“噗嗤”一声:“蒋大头,方才湖里白掉了是不是?” 她手中马鞭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掌心,发出极轻的“啪、啪”声。 “是湖水不够冰,还是水灌了耳没清出来?” “不好好念你的圣贤书,倒有功夫在这儿,管起长公主的事儿来了?” 蒋世文一张俊脸瞬间涨得通红,由红转青,精彩纷呈。 他猛地看向谢昭昭,单手负于身后,强行挺直腰杆,摆出清高姿态。 “谢郡主。” 他声音沉下几分:“女子舞刀弄枪,终是落了下等。” “多看看女书女戒女则,相夫教子才是正路……” 话音未落,谢昭昭手中轻敲的马鞭,倏然停了。 “那依蒋公子高见,何为上等?” “三从四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谢昭昭一步上前,鞭梢几乎要点到他鼻尖。 “你、你强词夺理!”蒋世文被这股煞气逼得后退半步,脸色一阵青白。 “女子当温婉贤淑,以夫为天……” “够了。”一道清冷的女声响起。 祁照曦没看蒋世文,只抬手,按上谢昭昭紧绷的肩。 谢昭昭这才将鞭从蒋世文跟前移开。 祁照曦这才将目光转向他,那双星月般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温度。 “蒋公子。” “本宫问你。” “昭昭的父亲,镇国公,手握长枪,驻守边疆,算什么?” 蒋世文一噎,嘴唇翕动:“镇国公乃国之栋梁,自然……” “那秦家满门忠烈,马革裹尸,换来这盛世太平,又算什么?” 祁照曦声音依旧平淡,字字却如重锤。 “谢郡主自幼习武,为的不是舞刀弄枪好看。” “为的是当江山百姓有需,如父兄一般,上阵杀敌。” “而不是躲在后方,上下嘴唇一碰,对保家卫国之人,说三道四。” 蒋世文的脸,彻底没了血色。 他张着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祁照曦牵过谢昭昭,正欲离去。 忽地,一道身影从身后冲出。 还未看清,那人已扬手一泼。 “咝——” 半温的茶水,尽数泼在蒋世文的云纹锦靴上。 水渍迅速洇开,狼狈不堪。 蒋世文惊得跳脚,怒目圆睁。 “你做什么!”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方才“维护”之人,竟会如此对他。 “在下好心替你在殿下面前说话,你——” “多管闲事!”文媛喘着气,小脸涨得通红。 “我与殿下之事,与你何干?” 方才祁照曦与谢昭昭的话并未避着她。 蒋世文气结:“你!” “是我自己要跪的,殿下从未逼迫!”文媛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你凭什么替我求情?又凭什么替我做主?” 这番变故,连谢昭昭都看愣了。 她抱臂挑眉,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祁照曦目光落在文媛身上。 下一瞬,她竟复又直挺挺跪下,冲着祁照曦。 “殿下!” “臣女……臣女的确是害怕才向殿下请罪的。” 她眼眶通红,声音发颤:“害怕殿下日后寻文家麻烦,被爹娘兄长怪罪,还寻……” 她话音一顿,越来越轻,几不可闻。 “寻……臣女麻烦。” “臣女以后,再也不敢欺软怕硬,瞧不起人!” 说罢,她俯下身。 “咚!咚!咚!” 额头磕在冰冷的地砖上,连叩三个响头,声声沉闷。 “否则……” 她抬起头,三指朝天:“否则臣女便割了这舌头,给殿下当下酒菜!” 空气死一般寂静。 祁照曦却忽然轻笑一声:“下酒菜倒是大可不必……起来吧。” 文媛脸上瞬间闪过一丝狂喜,急急开口:“殿下不必原宥!” “殿下有气是应当的,是臣女活该!” “臣女这便滚,再不惹殿下心烦!” 话音未落,她手脚并用爬起来,头也不回。 一溜烟跑了。 祁照曦看着她的背影,这文媛,倒还有几分头脑。 “不知好歹!”一声压着火气的低斥自身侧响起。 蒋世文愤愤一甩袖,满脸的“好心当成驴肝肺”。 祁照曦缓缓侧目,眉梢轻轻一挑。 蒋世文心头一跳,嘴唇动了动,到底没敢再言,移开视线,低下头去。 “你这个小兔崽子!” 一道中气十足的女声骤然炸响。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宝蓝锦衣的华贵妇人,正怒气冲冲快步而来。 而在她身后,一道清隽挺拔的身影不紧不慢跟着。 是沈晏。 蒋世文一见来人,脸色唰地白了,下意识就往旁边缩了缩,活像老鼠见了猫。 华衣妇人先是快走几步,对着祁照曦恭恭敬敬福了一礼。 “臣妇见过长公主殿下,让殿下见笑了。” 说罢,她猛然转身,直接拧上蒋世文的耳朵:“回家!” “哎哟!娘!娘!松手!快松开!”蒋世文疼得龇牙咧嘴,“别这样出去,蒋家的脸面……” 第435章 随太后娘娘出宫祈福去了 蒋夫人手上力道更重三分,气得冷笑:“脸面?你还知道蒋家的脸面?” 她就这么拧着自家儿子的耳朵,连拖带拽,风风火火往外走。 一场闹剧,来得快,去得也快。 祁照曦收回目光,看向一直静立一旁的沈晏:“你唤来的?” 他摇头,眸色沉静:“偶遇,蒋夫人正寻蒋公子。” 他缓了缓,视线落在她身上:“殿下处理得很好,勿须旁人插足。” 祁照曦闻言,奇怪地瞥他一眼。 这话怎么听着…… 像在哄小孩子? 沈晏似乎没察觉她的腹诽:“殿下那枚玉蝴蝶,晚些我寻个合适的,给您送去。” 他的声音清冷,像玉石相击。 “无妨,不必放在心上。”她淡淡回道。 比起玉,她更喜欢金子与珍珠。 自己画了图样,让宫里能工巧匠费心打出来,也是欢喜。 文家的这宅院雪景虽美,可总有不长眼的人来扰,再好的兴致也败光了。 恰巧,祁长安玩得尽兴,小脸通红,有些累了。 祁照曦便差人去给文夫人递了句话,先行离开。 沈晏立在原地,目送那辆马车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风雪尽头。 他垂眸,缓缓从袖中拿出一枚玉饰。 晶莹剔透,蝶翼栩栩。 正是方才被掷出的那一枚。 “这是……?” 一道讶异的声音在旁响起。 傅简堂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手中折扇“唰”地一展,指了指沈晏掌心,又遥遥指着早已不见踪影的马车方向。 那意思,不言而喻。 沈晏只淡淡“嗯”了一声。 他没做任何解释,反手便将那枚玉蝴蝶塞进了自己贴身的荷包里,指尖按了按。 傅简堂瞧着他这番珍之重之的动作,啧了声:“道阻且长啊!” 沈晏反道:“你也是。” 什么他也是? 傅简堂手一顿,眼一眯。 他想起这几回见着祁长安。 那小姑娘望向自己的眼中,已经没了从前亮晶晶的星星点点。 总隔着些距离,客气又生分。 方才在亭中,她也不过是好奇来人,才朝他这个方向随意瞥了一眼。 一眼而已。 哪还有半分旧时的依赖与崇拜。 傅简堂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 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了,心里头还是像被什么东西堵住,闷得慌。 有点不舒服。 他“唰”地收起折扇,用扇骨轻轻敲了敲自己的掌心。 …… 摘星宫。 祁照曦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慢悠悠洗漱毕,用了几口简膳。 彩云笑呵呵地捧着一锦盒进来。 “殿下,沈侍郎差人送来的。” 沈晏? 祁照曦挑了挑眉。 莫不是那只玉蝴蝶? 她抬抬下巴,示意彩云打开。 盒盖掀开,入眼的却非玉色,而是一片灿然金光。 里面静静躺着一对金蝶坠珠钗。 那金蝶振翅欲飞,蝶翼薄如蝉翼,上头镂刻着细密繁复的纹路。 最精巧处,是蝶须触角顶上,各缀着一颗极小的珍珠,莹莹生光。 祁照曦心头一跳,一眼便喜欢上了。 “真是精巧!”彩云也忍不住赞叹,“这手艺,宫里头的巧匠怕也比不上,也不知沈侍郎从哪儿寻来的。” 祁照曦心头那点喜欢,又多了几分。 她迫不及待伸手:“快,给我换上。” 彩云笑着应了,手脚麻利替她簪入乌发。 金蝶停在发间,衬得她一张脸愈发清丽灵动。 正此时,彩霞走了进来。 她一言不发,直直跪了下去,“咚”一声,磕了个结结实实的头。 祁照曦吓一跳,连忙道,“彩霞姑姑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 彩霞却不起,只跪着抬起上半身,目光沉静。 “殿下,奴婢是来向您辞行的。” 辞行? 祁照曦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彩云。 彩云眼睫微垂,显然早就知晓。 “奴婢这张脸,已毁。”彩霞缓缓道。 “幸得太后娘娘不弃,还允奴婢回宫当差,更让奴婢伺候殿下。” “能亲眼看着害死亡夫、构陷殿下的那一家恶奴下地狱,奴婢此生,再无憾事。” 她语气平静,字字句句却都带着血。 祁照曦喉头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 “可奴婢毕竟是嫁过人的。” “这些日子奴婢想清楚了,想带着亡夫的骨灰回乡,入土为安。” 彩霞的目光平静,显然是思量了千百遍的结果。 “太后娘娘已经恩准。” “奴婢想着,走之前,定要再给殿下磕几个响头!” 说罢,她俯身又要叩首。 祁照曦心知再劝无用:“彩云,去取五百两黄金,再备一辆马车。” 彩霞猛地抬头,“殿下!奴婢不能收!” “拿着。”祁照曦语气不容置喙,“此去山高水远,日后相见不知何年。”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下去。 “也谢你当年,拼死护着我。” “若不是你,我恐怕,等不到凌家夫妇发现我的那一日。” 彩霞浑身一震,眼泪瞬间决堤,拼命摇头。 祁照曦将一个沉甸甸的锦囊塞进她手中。 “收着罢。” “好好照顾自个儿,好好过日子。” 彩霞重重磕了几个响头,含泪退下。 殿内一时沉寂,只余暖炉里银炭偶尔发出的轻微毕剥声。 祁照曦收回目光,眼风扫过一旁垂首侍立的内侍。 看着眼生。 彩云会意上前:“殿下,常服侍您的小柱子昨儿夜里受了寒。” “内务府怕过了病气给您,便暂且换了个人来伺候。” 彩云朝着那内侍的方向略略偏头:“您唤他小欢子便是。” 原是如此。 祁照曦“嗯”了声。 近来天气骤然转冷,宫里染风寒的人不少。 就连惊蛰,也病了。 再过月余便是年关。 皇太后嚷着要去白马寺还愿。 说是为大恒许了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年年此时都得走一趟。 皇后忙着年节宫务,分身乏术。 皇太后便点了祁照曦。 祁照曦也乐得出门走动。 两辆鸾车一前一后,驶出宫门。 前脚刚出京城,后脚官青与余年二人便到了宫门前,拿了祁照曦之前留下的名帖,求见长公主。 小欢子躬着身,脸上堆着得体的笑:“殿下不在宫中,已随太后娘娘出宫祈福去了。” 什么?! 殿下不在宫中?! 官青与余年互视一眼,错愕。 小欢子继续道:“惊蛰姑娘病中特意交代过。” “说是若有什么东西要呈给殿下,交予奴才便是,奴才会妥善保管。” 说着,他伸出双手,做出一个等待接物的姿态。 余年脑子一根筋,闻言便要点头。 一个“好”字刚到嘴边…… 后背猛地被人重重一拍! “咳!咳咳咳……” 余年被拍得岔了气,一张脸瞬间涨红,后面的话全堵在了喉咙里。 第436章 得了贺大人通敌罪证 官青面无表情收回手:“哪有什么东西。” “殿下召我二人前来,有事吩咐,想来是在下记岔了时辰。” “既如此,我二人便不久留了。” “告辞!” 话音未落,官青暗中给余年递了个眼色,扯着他胳膊便走。 余年忙不迭跟上,头也不回。 小欢子静立原地,脸上恭敬的笑意一分分淡去,双眼缓缓眯了起来。 目光朝着在宫门远处的路人望了一眼。 那路人恰巧被人撞了一记,骂骂咧咧地离开。 二人飞身上马。 余年勒住缰绳,下意识回头望去。 朱红宫门前,那个叫小欢子的内侍还站在那。 “官大哥,为何不将东西交给他?” “他不是说,自己是殿下身边的内侍么?” 官青目视前方,脸色沉得能滴出水:“你我都知,这东西有多重。” 他侧过脸,一双黑眸锐利如鹰:“殿下身边的人,就一定信得过?” 一句话,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余年瞬间哑然。 官青语气更沉,字字如铁:“此物关系重大,若是无法交到殿下手上……” “便只有——” 话未说完! “驾!” 官青猛地一夹马腹,刹那间如离弦之箭般直冲出去! 余年心中一凛,连忙策马扬鞭,奋追。 另一边,一间酒香弥漫厢房。 烛火摇曳,映着两张各怀鬼胎的脸。 “你倒是好手段啊!” 一个男子大马金刀坐在首位,指节轻敲桌面,发出一连串沉闷的声响。 他嘴角噙着一抹冷笑,眼神却锐利如刀。 “竟能将白文德那个老狐狸拉下水!” 他对面,贺明阁端起酒杯,轻轻一晃,酒液在杯中打着旋。 “贺某也从未想到,与北国通信之人,居然是你——” 他一字一顿,眼中精光毕现。 “华杉坊主。” 华杉拿起酒坛,给自己面前的瓷碗倒满,酒香四溢。 “哈哈哈!我这华杉酒坊,酒通四方,消息自然也通四方。” 他仰头灌下一大口,抹了抹嘴。 “用来传讯摭掩,正好。” “当初程小侯爷买空酒坊,白家可是见死不求……”贺明阁话锋一转,带着几分试探。 华杉笑道:“那是我与白文德的约定。” “我认他白家那个娘们为义姐,也只是做给外人看的幌子罢了。” “这般,我时常出入白家,也就不算奇怪。” “难怪。”贺明阁点了头。 “不过,你真让我意外。”华杉身子微微前倾。 “居然真能激得那李氏下毒……” “一石二鸟,妙啊!” 贺明阁低低笑出声,压不住的得意。 “坊主过奖。” 华杉看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轻蔑。 他魁梧的身子往后一靠,椅腿在地面划出刺耳一声。 “行了。” “听说你寻我,是有要事?” 他开门见山,不想再看贺明阁演戏。 贺明阁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瓷杯在桌上轻轻一磕。 “我这儿,有一样东西,想必坊主会很感兴趣。” 华杉只用眼神示意他说下去。 贺明阁身体前倾:“谢家军的,布防图。” 空气瞬间凝固。 方才还靠在椅背上的华杉,整个身子猛然绷直! 木椅发出一声呻吟。 他声音嘶哑:“此话当真?!” 贺明阁嘴角的弧度越拉越大:“自然,是真的。” 华杉眼底惊涛骇浪,面上却死寂:“从何处得来?” 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会落入此人之手? 贺明阁轻笑:“我爹可是贺岭,当时奉圣上之命送军粮,前几日回朝,我在他书房里发现的。” 贺岭虽是平民出身,可勤奋得很。 他对大恒山川地貌甚是熟悉,平日一有空便画地图。 还经常喜欢画布防图,研究别人的布防图。 从边境回来之后便将布防图画了下来,思索参谋。 贺明阁继续道:“这是我暗中花了好几日,一模一样描下来的。” 华杉眯了眼:“空口无凭,我如何信你?” 贺明阁早料到他会这么问,从袖中取出一角帛,推了过去。 “北境,鹰愁涧。” “这里只是一半。” 只几个字,华杉的脸色彻底变了! 鹰愁涧是谢家军机密哨点,他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知。 如今此人…… 华杉抬眼:“你想要什么?” 贺明阁道:“我要官,我要权,我要长公主!” 他眼神灼热:“助我尚公主,入朝堂,这完整的布防图,就是我的投名状。” 好一个尚公主,入朝堂! 华杉心中快速思索。 近来京中风声鹤唳,查得极严,他手下两个得力干将都折了进去。 不过,那二人的家眷可都捏在他手里。 谅他们也不敢出卖自己! 他十岁出头便潜入大恒,无时无刻不想着重返北国故土。 若是能拿着这完整的布防图回去…… 便是无召回国,亦是大功一件! 加官进爵,光耀门楣,指日可待! 至于眼前这个叫贺明阁的…… 呵,一块用完即弃的垫脚石罢了。 是死是活,与他何干? 想通此节,华杉面上戾气一收,嘴角咧开:“好!” “只要图是真的,你贺明阁的前程,我华杉……” 话音未落! 砰——! 厢房的门被人推开。 贺明阁心头一跳,猛然转身望去! 只见一个小厮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 “老、老大!” 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不好了!” “外头、外头来了刑部的人!” 小厮手指着外面,浑身筛糠般发抖。 “说是得了贺大人通敌罪证,前来清查奸细!” 他脸上血色尽褪,眼中满是灭顶的恐惧。 “外头的人见一个,逮一个——!” 话音刚落,门外脚步声杂沓而至:“那里还有人!” “你们华坊主呢?快带路!” “在,在那儿——”男子的声音弱弱。 贺明阁还未反应,便听身后传来“哐当”一声闷响。 他霍然回头。 只见那面摆满古玩的书墙竟从中断开,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华杉的衣角在洞口一闪而逝! 他要跑! 贺明阁瞳孔骤缩,想也不想,疯了一般朝那洞口扑去。 赶在书墙轰然合拢的最后一瞬,狼狈地钻了进去! “砰——!” 石墙闭合,隔绝内外。 只余那小厮哭喊,一声声拍打在冰冷的墙壁上。 “老大,带上我……” “带上我啊——!” 第437章 请靖远王,出兵! 暗道里伸手不见五指,贺明阁连滚带爬,终于看到一丝光亮。 他狼狈钻出,冷风扑面,眼前竟是一片荒郊野岭。 近五六十名流寇手持兵刃,火把的光映着他们麻木凶悍的脸。 密道竟直通城外! 好一个华坊主,竟早备下这等后手!贺明阁心头一凛,随即冷笑。 “贺大人,好胆色。” 华杉转过身,声音里没有半分温度,眼中杀意毕现。 娘的,这小子竟也跟了过来!本想就地结果了他…… “华坊主想杀我?”贺明阁仿佛看穿他心思,竟不慌不忙。 “那半张布防图,可全在我脑子里。” 他点了点自己太阳穴,“我随时能默出来,只要华坊主……带上我。” 华杉眯起眼,周身煞气更重。 半晌,他忽而一笑。 “贺大人连家中亲族长辈,也不顾了?” 贺明阁扯了扯嘴角,眸光讥诮。 “若我在意,今日还能走上这条路?” 也是。 华杉移开目光,不再看他。 他似随意点了点身旁几个悍匪。 “你们几个,从今往后,贴身保护贺大人周全。” …… 沈晏与傅简堂一前一后,踏入厢房。 入眼,便是两个刑部下属正揪着一个抖如筛糠的小厮。 “人呢!”下属厉声质问。 那小厮面无人色,手指颤巍巍指向那面严丝合缝的书墙。 沈晏目光一凛,落在书墙上:“暗室?” 那小厮头点如捣蒜。 傅简堂可没那份耐心。 他大步上前,一脚踹在书架上,竟是纹丝不动。 “分一队人,把这儿的书信全给我装箱带走!” “另一队,给我把这墙拆了,也要找出机关!” 傅简堂声如洪钟,怒气勃发。 沈晏却未动,随手拾起散落桌案的一封信函。 只扫了一眼,他清冷的眸子倏然一沉。 眉头,一寸寸拧紧。 他将信递给身旁的傅简堂。 傅简堂接过,目光落在信纸上,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黑。 “——混账东西!” 若非官青那封书信,谁能想到,这通敌大案除了白文德,竟还牵扯了贺家大公子! 贺明阁! 可惜,他带人突袭贺府,贺明阁却不在。 其父贺岭,一见那信,便抖若筛糠,面如死灰。 沈晏也是用这封信,撬开了死硬奸作的嘴。 北国的接头人,竟是一个酿酒卖酒的商人! 华杉! 何其可笑! 此时下属便来报,说贺明阁鬼鬼祟祟进了华杉酒坊。 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沈晏当机立断,命人将这酒坊围得水泄不通。 如今,这暗室厢房里,尽是与北国往来的密信铁证。 傅简堂的目光,落在最后一沓信函之上。 那上面,一个个朱笔圈出的名字,看得人心惊肉跳。 这潭浑水,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还要深。 混乱中,不知谁的胳膊肘撞上了墙上凸起的一块砖雕。 “哐当——” 一声沉闷巨响。 那面书墙,竟缓缓向内退去。 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幽幽显现。 傅简堂猛然转身,一把将地上那小厮揪起。 衣领勒得小厮几欲窒息。 “这里,通往何处?” 那小厮双目圆瞪,拼命摇头:“不……不知!” “啧,废物!”傅简堂手臂一甩。 小厮如破布麻袋,重重摔回地面。 傅简堂大步走向洞口,朝下属伸出手。 “火把拿来!” “我去罢。”沈晏声音自他身后响起。 傅简堂回头,眉心紧锁。 “你留在这儿,将人与东西,全押回去。”沈晏目光沉静,直视那深不见底的暗道。 “行。”傅简堂盯着他看了片刻,沉声补充,“多带几个人,鬼知道那头有没有人接应姓华的。” 沈晏颔首。 他点了十余个精锐下属。 持火把,迈入无边墨色。 身后,一列光点,鱼贯而入。 甫一入内,一股沉闷霉腐之气便扑面而来。 甬道狭窄,仅容两人并行。 石壁渗出细密水珠,火光下,幽幽泛着冷光。 沈晏一手举火,一手握剑。 神色冷肃。 这甬道蜿蜒曲折,时而向上,时而陡降,仿佛通往地府的迷径。 不知从何处,竟有微风拂过。 火把的焰心猛地一歪。 众人心头一凛,却又是一松。 有风,便有出口。 一行人不再迟疑,脚步加快几分。 走了约莫一柱半香的时辰。 行在最前的僚属,猛然抬手,侧耳。 除却风声呜咽,再无半分异响。 众人这才继续前行,动作却比方才更为谨慎。 洞口尽头,竟是一片萧索荒野。 朔风扑面,夹杂着冰冷的雪粒。 这暗道,竟直通京郊! 沈晏目光落在地上。 新雪尚未覆满的泥地上,脚印纷乱交错。 深浅不一,杂乱无章,绝非华杉与贺明阁二人所留。 果然有人接应! 沈晏眸色一沉,周身寒意比这风雪更甚。 众人用雪灭了火把,两人一组,四散探寻。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复返:“大人,前方里许,发现一处临时营地。” “锅灶尚温,有近五十人驻扎痕迹。” “只是……”那下属语气一顿,“脚印向四面八方散去,显是故意混淆我等视线。” 沈晏闻言,望向连绵起伏、渐渐被白雪覆盖的山林。 大雪将至,很快便会抹去一切痕迹。 凭他们这十几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静立雪中,任由冰冷的雪花落满肩头。 远处山峦黛色,佛塔高耸。 白马寺。 他眉心骤然拧紧。 官青之所以将那份通敌之信送至刑部他手上,是因为祁照曦与皇太后出宫祈福。 这京城只白马寺一座佛院! 一瞬间,他心中那根弦,绷了。 出京,邻城,道唯二。 一条,绕行池山。 另一条,必经白马寺! 他赌不起。 沈晏猛然转身:“来人!” 他自腰间解下一块玄铁腰牌,重重掷入。 “持我腰牌,去五里外的隘口!” “请靖远王,出兵!” 那僚属握着尚有余温的腰牌,面露难色,眉心紧锁。 “大人,秦家军虽靖远王麾下,无陛下兵符或圣令,擅调一兵一卒,亦是死罪!” 沈晏眸光森然:“你只须告诉秦王一句话。” “长公主殿下与皇太后,正在白马寺中即可。” 第438章 来人啊!有刺客——! 白马寺香火鼎盛,皇太后却无心久留。 还了旧愿,再祈新福。 佑大恒,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她又拉过祁照曦,请了一枚平安符。 还想再求一道姻缘,却被她轻轻按住。 皇太后只当她女儿家娇羞,莞尔一笑。 缘分天定,也好。 青烟袅袅,佛音渐远。 一人一车,启程回宫。 祁照曦指尖微动,悄然掀开车帘一角。 车外便是恒江,江水汤汤。 晨雾未散,路上行人往来不绝。 挑着空担的菜农,满面风霜,步履却轻快。 忽地,前方行来十数人。 皆着寻常布衣,垂首躬身,状似谦卑,却两手空空,与周遭农人格格不入。 祁照曦心头一跳,眸光微凝。 视线扫过,猝然与其中一人对上。 那是…… 她瞳孔骤缩。 下一瞬,车帘悄无声息落下。 “殿下,怎么了?”彩云的声音带着一丝好奇。 祁照曦猛然回神,一把攥住彩云手腕。 是贺明阁。 他怎会出现在此地? 又为何穿一身最瞧不上的布衣,脸上还沾染泥土? 便是要伪装,要遮掩,可那双眼…… 那双眼,她怎会错认! 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一抹不安爬上心头。 祁照曦急切道:“彩云,立刻传讯,快马加鞭回京。” “再差一人先行去京城门口调人过来接应!” “殿下?” 彩云满眼不解。 “别问,快去!” 祁照曦一把将她推出车厢。 那队布衣之人中,贺明阁脚步蓦然一顿。 方才车帘掀起一角,那惊鸿一瞥。 跟在他身后的华杉见状,压低声音:“怎么,这是见了哪家小娘子,竟叫贺兄移不开眼?” “别忘了我们还在逃命!” 贺明阁置若罔闻,目光死死钉在那远去的车驾上,喉结微动,逸出一声极轻的呢喃。 “曦儿……” “你说什么?”华杉眼神骤然锐利。 贺明阁猛然回神:“是长公主,祁照曦。” “她自小与我一同长大,定不会看走眼。” “你说,那辆车上坐着的是祁照曦?”华杉眯起眼。 视线在两辆华贵马车间来回逡巡。 他忽然勾起唇角,笑意阴冷:“能与长公主同行的,不是皇后,便是皇太后……” 看那两辆马车四周的侍卫侍女,不过三十余人。 若是能挟持,又何愁不能安全地回到北国? 一只手重重搭上贺明阁的肩。 “贺兄。”华杉凑近他耳边,“想不想……尚公主?” 一瞬间,贺明阁眼中尽是贪婪与野望! 马车虽加快了速度,可离京城还有一段距离。 今日简行,侍卫不过十余人…… 祁照曦提心吊胆。 车驾骤然一顿! 一抹滚烫的猩红溅上车帘。 头马车夫咽喉死死钉着一支羽箭,身子软软垂下。 滚烫茶水倾覆,浸透了祁照曦的指尖。 “来人啊!有刺客——!” …… 山脚农舍,一匹马被高价买下,直奔秦家军大营。 营帐内,秦捷正擦拭着佩剑。 亲兵卷帘而入,附耳几句,面色煞白。 擦剑的动作戛然而止。 一瞬间,剑锋映出的眸子里,杀意凛然。 北国奸细! 又是北国奸细! 多少秦家儿郎的血,都洒在那片黑土地上! 他霍然起身,指骨因用力而泛白。 可秦家军,是大恒的军,非他一人之军。 圣令未至,兵符不动。 他能调动的,唯有帐下亲兵。 当“长公主”与“皇太后”几个字传入耳中,他心头猛地一沉。 脑海中闪过那张脸。 再无半分犹豫。 秦捷大步流星跨出营帐。 “点兵!” 他亲自点了数十精锐。 “一队,驰援池山!” “余下之人,随我——去白马寺!” 话音未落,他已翻身上马,玄色披风在风雪中扬起。 才过白马寺没多远,血腥气扑面而来。 风雪裹挟着铁锈味,刺入鼻腔。 马蹄踏处,雪色殷红。 秦捷勒住缰绳,瞳孔骤然一缩。 禁军的尸身与其他人交错倒卧。 刀剑相击声已然零落。 残存的数名禁军背靠背,围成一个摇摇欲坠的血色圆阵,苦苦支撑。 圆阵中心,皇太后面无人色,威仪仍在。 祁照曦将她死死护在身后。 孙姑姑和彩云一左一右,已是强弩之末。 那张素日里总温和笑意的脸,此刻惨白如纸。 唯独一双清眸,燃着不屈。 狠厉,冰冷,是同归于尽的决绝。 她一手紧揽着皇太后,另一只手,死死捏着一根金钗。 钗头尖锐,对准前方步步紧逼的刀锋。 那姿态,仿佛只要防线一破,那金钗便要立时刺穿谁的咽喉。 秦捷的眼,瞬间烧红。 他猛地拔出佩剑:“护驾——!” 华杉,动作一滞。 他缓缓侧头,阴鸷的目光扫向声源处。 游戏,被打断了。 他本不急。 剩下的禁军,不过是笼中困兽。 他想慢慢玩。 一刀,一刀,割断他们最后的希望。 他要看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丑态百出。 看皇太后威仪扫地,看长公主跪地求饶。 华杉的视线,重新黏回祁照曦脸上。 那张惨白面容,不见半分恐惧,只有刺骨的冷。 他很不喜欢。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满是恶意的笑。 “嘿嘿,殿下。” “只要你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响头,我就放过你。” 声音嘶哑,像淬了毒的沙。 祁照曦闻言,睫羽微颤。 随即,一抹极淡的讥诮,染上唇角。 三个响头? 她心中冷哼一声。 怕是磕上十个八个,这群人也不会放过她们! 祁照曦一声轻嗤:“本宫的金枝玉叶,你也配?” 华杉脸上那恶毒的笑,寸寸凝固。 猫捉老鼠的快感,荡然无存。 正在此时,远处马蹄声碎。 秦家军! 华杉瞳孔骤缩。 他再无半分戏耍之心。 他眼底血丝迸现,凶光毕露,手中刀猛然指向祁照曦。 此刻他唯一的活路就是—— “快!给我抓住那娘们!” 声音里的贪婪与疯狂,再不掩饰。 “只要抓住她,封侯拜相,荣华富贵!”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数十名刺客呼吸一重。 第439章 没死的,都去补两刀 刀剑相击,金石铮鸣。 殷红血点,泼墨般溅上雪地。 华杉杀红了眼,一刀荡开身前禁军,直扑中心。 他的目标,始终是祁照曦。 皇太后年纪大了,怕是走到一半这老不死的,就死了! 可祁照曦不一样。 年轻,貌美。 若是路上寂寞,还能……嘿嘿。 到了北国,还能将她献给君王,又是桩美事! 反正她的身已破,后面男人有几个,谁又能知晓? 华杉直扑眼前那抹绝色。 咫尺之遥,唾手可得。 他脸上笑意癫狂。 一柄冰冷刀尖,却自身后破胸而出。 猩红血珠,滴落雪地。 华杉眼底的光,寸寸熄灭。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望着胸前那截染血的锋刃。 身后的秦捷面无表情,拔刀,甩血。 华杉的尸身,轰然倒地。 秦捷的亲兵如虎入羊群,砍瓜切菜。 方才还嚣张的刺客,转瞬便成刀下亡魂。 风雪依旧,杀声骤歇。 秦捷翻身下马,玄色披风猎猎作响。 他行至皇太后与祁照曦跟前。 单膝跪地,剑柄拄雪。 “臣救驾来迟,万望太后娘娘、长公主殿下恕罪。” 皇太后威仪不减:“靖远王何罪之有。” 秦捷抬头,目光落在祁照曦身上。 她裙摆溅上泥点,发髻微乱,金钗尚握在手中。 人无恙。 他心头巨石落地,眸中凛冽杀意稍褪。 秦捷起身,声线沉稳。 “臣护着太后娘娘与长公主回京。” 皇太后颔首,由祁照曦搀扶着,目光却锐利起来。 “王爷怎会在此处?” 看这行军装束,似在练兵? 秦捷下意识看了祁照曦一眼,并未隐瞒。 “是沈侍郎差人送信至军营,伯骁才能适时赶到。” 话音刚落,又一阵马蹄声传来,却杂乱无章。 与秦捷亲兵的铁蹄铮铮,判若云泥。 一人连滚带爬滑下马背,官袍沾了雪水泥泞。 正是奉命跟来的刑部官员。 那乡下的老马,与军中战马,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可颠死他了! 官员踉跄上前,急急行礼问安。 “太后娘娘,长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见二人虽有狼狈,却毫发无伤,他提着的心才算归位。 目光扫过祁照曦,飞快将追捕华杉与贺明阁之事简略道出。 “……沈大人这才命小的快马加鞭,求援靖远王!” 祁照曦眸光一动:“知道了,外头冷,回宫再说!” 这天寒地冻,满是尸身血腥的,不是说话的地儿。 刑部官员一怔,旋即低头应是:“殿下说的是。” 祁照曦转身,与孙姑姑一起扶着皇太后走到马车旁。 另一头,秦捷已在吩咐下属:“没死的,都去补两刀。” 亲卫抱拳领命:“是!” 刑部官员闻言大惊,还没来得及摆手,告诉他们这可是重要证人,便听林间嗦嗦异响。 风雪声里,格外清晰。 秦捷刀出鞘,与亲卫一指向林间。 林中传来一声低喝:“自己人!” 踏出的,是几道风尘仆仆的身影。 为首那人,衣袍上尽是泥点,脸上身上尽是树枝草叶划过的痕迹,眉眼却依旧锐利如刀。 正是沈晏。 他身后跟着几名刑部僚属,个个神色凝重。 众人紧绷的神经,因那句“自己人”稍稍一松。 电光石火之间,谁也未曾留意,江边一棵枯树下,一具满身血污的“尸首”竟动了。 那人一把捞起脚边掉落的环首刀。 朝着祁照曦冲了过去。 “小心!”沈晏刚踏出林子,目眦欲裂,嘶声大喊。 祁照曦瞳孔骤缩,来不及思考,用尽全力将身边的皇太后猛地推开。 秦捷手腕一抖,袖中匕首飞出。 “噗——” 死死钉在那人的琵琶骨。 血溅上了祁照曦的脸,她瞪大双眼:“贺明阁?!” “哐当!” 刀坠地,砸在土上。 贺明阁反咧开嘴对她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唇齿间满是血沫。 话音未落,他猛地扑了上来:“你只能是我的!” 沈晏瞳孔剧震。 整颗心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骤然停止:“凌曦!” 一切都太快了。 祁照曦只觉一股巨大的蛮力袭来,将她整个人扑倒在地。 后背重重砸在地上,疼得她闷哼一声。 疯子! 贺明阁就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贺明阁带她在地上滚了几圈,尔后用尽力气猛地一翻身。 “啊——”祁照曦只觉身体一空,失重感瞬间攫住了她。 “不——!” 沈晏撕心裂肺的吼声,被凛冽的寒风吹得支离破碎。 “噗通!” 巨大的水花溅起。 冰冷刺骨的江水,刹那间将两人彻底吞没。 秦捷双目赤红,身边一道玄色身影闪过。 是沈晏。 他竟没有丝毫犹豫。 纵身一跃。 “噗通”一声卷入刺骨江水,瞬息不见! “沈大人!”刑部官员骇然惊呼。 秦捷等人大惊失色。 谁也没料到,素来冷静自持的刑部侍郎,会疯到这个地步! “曦儿——!” 皇太后一声凄厉尖叫,撕破风雪。 她眼前一黑,身子软软朝后倒去。 “娘娘!” 孙姑姑眼疾手快,死死架住她。 江畔,死寂。 秦捷与彩云疯了般扑到江边。 滔滔江水,冰冷浑浊。 哪里还有人影子! “下游!”秦捷双目赤红,青筋暴起,“分头沿江搜,快!” …… 不知过了多久。 沈晏意识回笼,浑身像被撕开,又被冻住。 痛。 曦儿…… 他心中一紧,猛然睁眼。 入目是跳跃火光。 一个……山洞? 一小堆火,噼啪作响。 火上架着湿衣,一个身影缩在火堆旁。 衣衫单薄,小脸脏兮兮。 正撑着头打瞌睡。 沈晏呼吸一滞。 祁照曦。 心中悬着那块巨石,轰然落地。 火光映在她脸上,镀上一层暖色。 恬静安然。 他有多久,没见过她这般模样? 突然,他目光一凝。 那是什么? 火光下,一条蛇,正朝她脚边滑去。 咝咝—— 沈晏瞳孔骤缩,浑身血液刹那冰凉。 比坠入江水那一刻,更冷! 他想也不想,强忍剧痛,猛扑过去! 一把攥住蛇头! 第440章 殿下身边,只能是我 祁照曦算盘打得响。 若真有人寻来,一眼瞧见洞口贺明阁的“尸身”,定会知晓她就在附近。 省得她还得时时分神,注意外头的动静。 正好安心烤火。 沈晏失笑。 祁照曦挪了挪身子,离火堆更近些,这才歪头看向一旁沉默的男人。 “对了,你怎么也掉下来了?” 沈晏没说话,只静静看着她。 那双幽深的眸子,看得她心惊。 一个荒唐的念头,猛地蹿进祁照曦的脑海:“你不会是……跟着我跳下来的吧?!” 沈晏依旧不语,可那沉沉的目光,已是默认。 祁照曦倒吸一口凉气:“沈晏你有病啊!你就不怕死吗?” “我好歹会凫水!万一你没碰上我怎么办?万一江里有暗石撞死你怎么办?” “万一我死——” 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他忽然靠了过来。 那张清隽温雅的脸,毫无征兆地贴近。 近到她能看清他根根分明的长睫,能感受到他灼热紊乱的呼吸。 祁照曦屏住了呼吸,心跳漏了一拍。 他低沉沙哑的嗓音,带着无尽的后怕与懊悔。 “晏此生,面对朝堂洪流、刀山火海,未曾退缩半分。” “独独在殿下这里,退了一寸又一寸。” 他无数次后悔,为何当初不干脆将人直接塞入花轿,强娶进门! 为何要由着她的性子,答应她什么劳什子“放妾书”! 今日看见她坠河那一瞬,他只觉得天塌地陷,魂飞魄散。 慌了,怕了,惧了,悔了。 下一刻,猛地将她箍入怀中,紧得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男人的体温隔着微湿的衣裳传来,炙热得像一团火,将祁照曦微凉的身子一点点捂热。 他的下颌抵着她的发顶,声音喑哑,带着不顾一切的偏执。 “无论生死,殿下身边,只能是我。” 祁照曦心头一颤,抬手,用力推了推他坚实的胸膛。 沈晏倒也没有坚持,手臂松了力道,身子顺势退开些许。 可那只手,依旧固执地搂着她的腰。 祁照曦得了空隙:“沈晏,你有没有想过……我从头到尾,都在诓你。” 她伸出纤纤玉指,一下下轻点着他心口。 “装乖扮巧,是为了让你放松警惕。” “流泪装绿茶,不过是想引你内疚,让你觉得欠我。” “绿茶是何意?”沈晏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显然被这个词难住了。 茶,怎么装? “就是外表清润和善,内里心机深沉。”她话锋一转,“哎呀,这个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就没发现,自从席秋娘死后,我就再没对你哭过了吗?” 她以为,他会震惊,会愤怒,会不可置信。 然而沈晏只是静静看着她,眸光沉静如水:“有。” 啊? 她有些茫然。 什么时候? 沈晏的目光落在她微张的红唇上,神情一本正经,语气暧昧至极。 “榻上的时候。” “……”祁照曦脑子“轰”一下炸开,耳朵猛地被这话染红。 抵着他的胸膛伸直手臂:“你离我远点!” 沈晏不退反进,大掌握住她抵在胸膛上的纤手,微微收紧。 另一只手顺势一带,将人重新揽入怀中。 “绿茶那又如何?” 他的声音低沉,贴着她的耳廓,像羽毛轻轻搔弄。 “刑部侍郎的位置,白坐的?” 祁照曦心头猛地一跳,仰头看他,瞳孔里满是震惊。 “你知道?!”她声音倏然拔高。 沈晏微微勾唇,眼底却是一片深沉的温柔。 “贺家春日宴,从一开始就是冲着我来的。” 他顿了顿,语气里染上几分愧疚。 “是我连累了你。” “你受了委屈,寻我哭诉,再应当不过。” 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猫。 “我是你男人,本该为你遮风挡雨。” 一字一句,砸在祁照曦心湖上,激起圈圈涟漪。 “只是……”他话锋一转,眸光黯淡下来,“明白得太晚。” 沈晏在心中无声叹息。 早知会爱她入骨,当初,他又怎会舍得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定要将她牢牢护在羽翼之下,捧在掌心,不让她掉一滴泪。 山洞内,气氛一时沉凝。 沈晏眸光深邃,还想再开口。 “咕——” 一道煞风景的声音突兀响起。 “咕咕——” 又是一声,格外清晰。 沈晏一怔,垂眸看她。 祁照曦干笑两声,试图挽回一点颜面。 “早膳用得早,随母后出门,这……佛门清净地,都是些素斋。” 她撇撇嘴,小声嘟囔。 “我这人,无肉不欢。” 本想着回宫再吃一顿,谁知道碰上这倒霉事。 沈晏失笑:“饿了?” 声音里带着宠溺。 祁照曦眨眨眼,老实点头。 确实饿。 沈晏抬手指了指那条僵直的蛇尸:“我去将那东西收拾干净,给你烤着吃?” 祁照曦顺着他指尖看去,嘴角抽了抽。 烤蛇? 好像……眼下也没别的选择了。 她认命般再次点头。 沈晏轻笑,松开她,利落起身:“衣裳好似干了,殿下换上罢。” 随即手掌拂过她的发顶:“借殿下金钗一用。” 祁照曦将衣裳换上,衣裳沾了恒江里的沙泥,有些脏,可又没办法洗。 凑合吧,等吃完东西,也差不多要离开这里。 等下天黑了路更难走。 祁照曦换完衣裳坐在火堆边看沈晏处理蛇,看得眼角直抽。 这人不是刑部侍郎吗? 怎么剥皮的手法,瞧着比刑部的仵作还熟练? 不见半分世家公子的矜贵,倒像个行伍出身的糙汉。 三两下,一张完整的蛇皮被剥下,内脏也被处理干净。 沈晏寻来一根树枝,将蛇肉串好,架在火堆上。 火舌舔舐着白嫩的蛇肉,很快发出“滋滋”的声响。 油脂滴落,溅在火星上,发出一声轻微的爆鸣。 山洞里,竟飘出一股奇异的肉香。 祁照曦肚子不合时宜地又叫了一声。 她默默挪了挪身子,离火堆近了些。 沈晏看在眼里,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他年少时,曾跟着恩师四处查案,有时好几日都寻不着一个村落。 只得打鱼捉蛇,来缓解干粮之苦。 他仔细翻动着树枝,确保每一寸蛇肉都均匀受热。 待到蛇肉烤至金黄,外皮微焦,他才撤了下来。 凑到唇边吹了吹,试了试温度。 “熟了。” 他将蛇肉递到她面前。 祁照曦托着腮,看着那串卖相意外不错的烤肉,看着他没动。 沈晏笑道:“我不饿。” “我不信。”她答得迅速。 沈晏眉梢微挑,带着几分无奈。 收回手,蛇肉折为两段。 蛇身中段肉最肥美的递给她。 自己则留了下半段。 行吧。 祁照曦伸手接过,凑到唇边,小心翼翼咬下一口。 嗯? 出乎意料,竟有些焦香酥脆。 她埋头,专心对付手里的蛇肉。 山洞里一时静谧,只余下火堆“噼啪”作响和两人细微的咀嚼声。 沈晏慢条斯理吃着他那半截,目光却始终落在她身上。 就在这时,洞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殿下!” 是秦捷的声音。 沈晏眸光一凛,不动声色地挡在了祁照曦身前。 祁照曦动作一顿。 树枝上,还挂着最后一口蛇肉。 一道身影冲进洞口,带着满身寒气。 第441章 怎么不好好穿衣裳! 秦捷僵硬的目光从蛇肉串移到沈晏身上,又落回祁照曦脸上。 他喉结滚动,半晌才挤出几个字。 “殿下……没事就好。” 话音刚落,绳索晃动,几个亲卫从悬崖上攀了下来。 秦捷目光扫过洞口那具“尸身”。 他走过去,试探性地踢了一脚。 “嗯……” 一声微弱的呻吟,那“尸身”竟抽搐了一下。 还活着。 “人证。”沈晏的声音淡淡传来,“千万不能死了。” 秦捷一凛,挥手命人将半死不活的贺明阁绑了,先行送上去。 很快,绳索再次垂下。 “殿下小心。” “对,脚抵着石壁。” 头顶上,亲卫一边奋力拉拽,一边大声指导。 祁照曦一声不吭,乖乖照做。 一上去,便被人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曦儿!” 是皇太后。 祁照曦一抬头,便对上太后布满血丝的双眼,泪珠正顺着她保养得宜的脸颊滚落。 孙姑姑在一旁抹着泪,声音哽咽。 “殿下落江后,娘娘……娘娘当场就昏过去了!” 祁照曦心头一紧,伸手抚上皇太后的背。 “母后,你没事吧?” 皇太后没有回答,只是将她越抱越紧,仿佛要将她嵌进骨血里。 直到这温热的触感真实传来,她才确认,她好不容易找回的女儿,没丢。 差些,差些又亲眼…… “微臣沈晏,拜见太后娘娘。” 沈晏被拉了上来,纵然一身湿寒狼狈,礼数却周全。 “好好,快起来吧!” 皇太后松开女儿,看向沈晏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复杂。 她没忘。 曦儿落江那一刻,是这个平日里最讲规矩礼法的沈家小子,想都没想,跟着曦儿就跳了下去。 皇太后心中百感交集。 纳曦儿为妾一事,在她心里终究是根刺。 如今再看,这沈家小子,倒顺眼了几分。 “微臣,谢太后。” 沈晏声音嘶哑,拱手谢礼,撑着膝盖缓缓起身。 刚直起来,便几不可察地晃了晃。 下一瞬,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整个人直挺挺朝着雪地栽了下去。 “砰。” 一声闷响。 “沈晏!”祁照曦心头一跳。 皇太后命人抬起沈晏,一同入宫。 幸而驾了两辆马车,皇太后与祁照曦一辆,另一辆便腾给了沈晏。 入了朱砂门,便送进了东宫。 沈晏自小在宫里长大,为祁长泽的伴读,在东宫有他与傅简堂的厢房。 太医们得了令,快马加鞭,兵分两路。 一波赶去公主的摘星宫。 另一波,则提着药箱,神色凝重地冲进了东宫偏殿。 烛火通明。 太医解开沈晏湿透的衣襟,倒吸一口凉气。 他身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口子,显然是被冰河下的沙石划开,皮肉翻卷,触目惊心。 但这并非他倒下的缘由。 “大人晕厥,是因脑后。” 老太医拨开沈晏的发丝,指着一处暗紫色的撞击伤。 铁打的身子,便是有武艺傍身,也经不住这么折腾。 为了北国通敌案,他早已是日以继夜。 如今又攀山,又落水。 另一边,给祁照曦诊脉的太医很快便回了话。 “殿下无甚大事。” “只是一些细小的划伤,湿寒入体,臣开几副驱寒的汤药,静养几日便好。” 宫里气氛凝重,宫外却是雷厉风行。 傅简堂忙得脚不沾地。 华杉厢房里搜出的那些东西,足够京兆府与刑部、大理寺忙上半个多月。 一道道命令自传出。 该抓的抓,该审的审。 整个上京城,风声鹤唳。 沈老夫人被一顶软轿抬进了宫。 老人家年纪大了,见到孙儿精神头还不错,悬着的心,堪堪落回了肚子里。 “你父亲来信,不日便回京。” “说是在外头,遇着一位贴心人。” 贴心人? 沈晏躺在榻上,眼皮都懒得掀一下。 他那位父亲,与秦氏纠缠半生,熬干了心血。 秦氏那人,何曾知过冷热。 如今有个看对眼的,倒也不是坏事。 皇宫不便久留,沈老夫人便离开了。 祁照曦本想去东宫看看。 那人毕竟是为她受的伤。 却被皇太后一把按了回去,硬是让她躺了一晚。 当晚依着华杉的来往书信还处置了好几个在宫里的暗哨。 小欢子便是其一。 次日,雪霁天晴。 难得的好天气,宫宇檐角的积雪折着光。 祁照曦提着一食盒新做的芙蓉酥,径直往东宫去。 守门的内侍一见是她,殷勤得很,直接将人往里引。 “太子呢?” “回殿下,太子爷去上朝了。” 内侍将她引至一处厢房院外。 周遭静悄悄的。 祁照曦左看看,右看看,眉头微蹙。 “怎么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这沈晏好歹是朝廷重臣,东宫就这么怠慢? 引路的内侍躬身回话,语气里满是无奈。 “回殿下,沈大人自小不喜人近身伺候。” “除了定时送茶点膳食与沐浴的热水,旁的时候,人一靠近,便要被撵得远远的。” 这倒是真的。 祁照曦想起在观山院,能近他身的,不过澄心与晚照二人。 那人更衣洗漱,也从不假手于人。 她摆摆手。 “恩,下去罢。” 内侍躬身应了声,悄无声息退远。 祁照曦上前,屈指叩了叩门。 里头无人应。 门虚掩着,一推便开了。 不愧是太子伴读的居所,外间布置得雅致清贵。 随行的彩云将食盒搁在桌上,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祁照曦背着手,踱步入了内室。 陈设倒比外间简单许多。 桌案上放着个细品瓶,上头插了支梅,倒是点睛之笔。 一架紫檀木床榻,上头锦被掀开一角,似方才还有人躺着。 人呢? 祁照曦心下嘀咕,这人带着伤溜达到哪儿去? 罢了,晚些再来。 她转身便要走。 “吱呀——” 内室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开了。 一团温热氤氲的水汽,先从里头冒了出来。 紧接着,一道颀长的人影跨出。 沈晏只松松垮垮披着件雪白里衣,两人差些撞个满怀。 他显然也愣住了,深邃的眸中闪过一丝错愕:“殿下?” 祁照曦的目光,不听使唤地往下一滑。 滑过他微敞的领口,落在那片肌理分明、还挂着水珠的结实胸膛上。 她脑子“轰”一声,蓦地转过身去。 耳根子瞬间烧得通红:“你,你怎么不好好穿衣裳!” 第442章 这是谣言! 身后传来一声笑。 那笑声带着几分沙哑,又沉又磁。 沈晏慢条斯理,将雪白里衣的系带拢好,打了个结。 “殿下又不是没见过。” 啧,那能一样吗? 祁照曦在心里默数了三息,这才转过身。 “不是说身上有伤?”她上下打量他,眉心紧蹙,“就这还能沐浴?” “腻得慌。”沈晏声线平淡,“浑身不舒服,擦了下。” 他说着,朝她走近一步。 清冽的水汽混着他身上独有的冷香,扑面而来。 “殿下怎的来了?” 祁照曦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硬着头皮开口。 “你毕竟是为我受的伤。” “若是不来,指不定旁人怎么看我。” 沈晏勾了勾唇角,那双深邃的眸子仿佛能看穿人心。 “真的?”他侧身示意她去桌边。 “自是真的。”祁照曦答得理所当然。 顺势在圈椅上坐下,心安理得享受起伤患给她倒的茶。 温热的茶水注入杯中,雾气袅袅。 沈晏将茶杯推到她面前,声音不疾不徐。 “我怎么听闻……” “昨夜殿下便想来瞧我,却被太后娘娘按下。” “谁说的?”祁照曦脱口而出,“这是谣言!” 沈晏的目光落在她愈发红透的耳根,唇边噙着笑意,却没戳破。 “是吗?”他轻描淡写地将话头一转,“那便是太子殿下诓我。” “太子?”祁照曦的双眼倏地睁圆。 “祁长泽说的?” 祁长泽,真是个碎嘴子! 她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 与此同时,金銮殿上。 听着朝臣奏报的太子祁长泽,没来由地背脊一寒,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阿嚏——” 四下瞬间安静,无数道关切的目光齐刷刷投来。 东宫内,沈晏瞧着她那副怨念横生的小模样,眼底的笑意再也藏不住,漾了出来。 是他昨日醒转,第一时间便向祁长泽询问她的状况。 祁长泽这才派了人去摘星宫探问,却不想她误会。 他没打算解释。 见她杯中茶水已去了一半,便提起桌上的茶壶,又添上。 温热的水流注入,新一轮的雾气氤氲升起。 “我无碍。”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平稳,“父亲研究水利,这个季节恒江水较平时稍缓,下通至何处我心里有数,况且还有一身武艺。” “这些伤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殿下可安心。” “恩,那便好。”祁照曦低低应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微烫的杯壁。 她听太医说了,他头上的暗伤极重,全凭一口气撑着。 直到秦捷带着人赶到,他心神一松,那股强撑的劲头散了,才骤然昏倒。 还道他是盲目跳江。 原来是有考量过。 祁照曦抬眼,视线不由自主地胶着在对面男人身上。 里衣松垮,病气给他那张清隽凌厉的脸添了几分脆弱。 可偏偏是这份脆弱,更衬得他风骨如玉,清贵逼人。 好一张招蜂引蝶的脸。 祁照曦在心里啧了一声。 之前她一介平民,顶个县主的头衔,无权无势,连自己的命都捏不稳。 嫁给沈晏做正妻。 刑部侍郎的夫人,沈家嫡长孙的宗妇。 听着风光,实则是个火坑。 在外人眼中,她出身低微,配不上光风霁月的沈侍郎,是攀了高枝。 既是攀了高枝,便要伏低做小。 照顾公婆是本分,伺候沈老夫人是孝道,相夫教子是德行。 哪一点做得不好,唾沫星子都能把她淹死。 她还记得,当初陈月被送去皇陵的消息一出,那些个心仪沈晏的世家贵女,便像嗅到血腥味的饿狼,一个个冒出头来。 那架势,仿佛她已是昨日黄花,随时能被取而代之。 所以当了正妻又如何? 后院里的争斗,比朝堂更杀人不见血。 去他娘的! 谁爱干谁干,她不伺候。 搞点钱,买个庄子,到处游山玩水,不香吗? 困于一方后宅,跟一群女人争一个男人? 她脑子又没病。 可如今…… 祁照曦的指尖停住了。 她是祁照曦。 皇帝亲封,玉牒有名的崇宁长公主。 是当朝太子都要恭恭敬敬喊一声“皇姑姑”。 谁敢说她出身低微? 谁又敢让她伏低做小?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沈晏脸上,细细描摹他高挺的鼻梁,和他此刻噙着浅笑的薄唇。 好像…… 可以试一试哦…… “殿下在想什么?”沈晏清冷的嗓音蓦地响起。 祁照曦心里咯噔一下,眼神略有飘忽:“没、没什么!” “你好好养伤。”她指了指门外,急急补充。 “外头桌上有芙蓉酥,我带来的,你饿了记得吃。” 话音未落,她提起裙摆,转身就跑。 那背影,活像只被猎人惊着了的兔子。 沈晏唇角勾起一抹弧度。 他没出声,也没拦。 跑出没几步,祁照曦又猛地刹住脚。 “对了。”她的声音平稳下来,直视沈晏。 “贺明阁,什么时候审?” 沈晏眸光微动。 只听她继续道,“审的时候,知会我一声。” 沈晏看着她,眼底的笑意深了些:“好。” 贺明阁的审问还未开始,谢昭昭的“审问”便先到了。 摘星宫的暖阁里,暖洋洋的。 谢昭昭将祁照曦从头到脚打量好几遍,确认她毫发无伤,这才长舒一口气,瘫进铺着白狐裘的软榻里。 “你可吓死我了!” 她朝宫人招招手,熟门熟路。 “一壶青梅酒,一碟盐水花生,快些。” 那架势,仿佛这摘星宫才是她的镇国公府。 没过一会儿,宫人便将东西端上,暖阁里只剩二人。 谢昭昭拈起一颗花生,熟练地剥开,露出饱满的果仁。 她将花生抛进嘴里,眼神却跟钩子似的,全落在祁照曦身上。 “说说。” “你们在山洞里,到底发生什么了?” 祁照曦没好气地瞥她一眼:“能发生什么?” “大冬天的,又冷又饿又渴,你想发生什么?” 谢昭昭眉梢一挑,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满是促狭。 “对啊,冷了你们俩可以抱着取暖。” “饿了可以相互啃咬。” “渴了能……” 一个眼刀飞过去,祁照曦成功让她住了嘴。 “行行行!”谢昭昭立刻做了个给嘴上锁的姿势。 “不过说真的,”她话锋一转,神色认真起来。 “沈晏这回可真不算木头。” “我可听说,你一掉下去,他跟着就跳下去。” “一点儿没犹豫。” 谢昭昭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像在敲打她的心。 “你就没点想法?” 第443章 秦家断不能…… 想法? 倒也不是没有。 祁照曦垂下眼。 脑海里闪过的,是山洞里沈晏那张苍白如纸的脸。 她当时还傻乎乎以为,他只是在冰河里泡久了。 全然没想过,恒江湍急,她身上之所以只有轻伤,是贺明阁挡下的。 可沈晏…… 他后脑的暗伤,身上的细伤,没有一处是假的。 那人分明是强撑着。 撑着一口气,怕自己倒下了,她一个人在山洞里害怕。 直到秦捷出现,直到看到皇太后,他才敢放心倒下。 说不触动,是假的。 耳边更是不合时宜地响起一句沉闷的宣誓告—— 【无论生死,殿下身边,只能是我】 谢昭昭将她细微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闪过一抹了然。 她端起酒盏,慢悠悠啜了一口青梅酒。 “我瞧着,你对他也不是全然无意。” “况且,你怕什么?” 谢昭昭身子前倾:“他要是真成了你的驸马,还不是任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他是臣,你是君。” “没有你的吩咐,他连你寝殿的门都进不去,更别提……” 她故意拖长了尾音,吐出两个字:“侍寝。” 侍寝? 祁照曦倏然眯起眼。 是了。 作为驸马,好像……确实有这个规矩。 祁照曦突然又忆起今日东宫。 男人只着里衣微敞,露出紧实胸膛。 往下,是那壁垒分明的腰腹…… 线条流畅,充满力量,是有些惑人…… 呸。 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祁照曦耳根一热,狠狠瞪了对面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女人一眼。 “看我做什么?”谢昭昭正慢悠悠地夹起花生,迎上她的眼刀,一脸无辜。 “这可不是我胡说,是祖制。” 她将花生丢进嘴里,嚼得嘎嘣脆:“再说了,这对你不是天大的好事?” 谢昭昭冲她挑了挑眉,笑意狡黠。 “本朝驸马不得纳妾。” “你考虑考虑。” 沈晏那张清冷禁欲的脸,又一次浮现眼前。 若真成了她的驸马,他便只能有她一人。 君臣有别,他敬她。 夫妻一体,他忠她。 好像……是挺有道理。 “嗯。”祁照曦点头,“考虑考虑。” 次日靖远王与秦老太君进宫了,太后差了人过来唤祁照曦过去。 慈宁宫,皇太后一见祁照曦进了殿,脸上立刻漾开笑意:“曦儿,快过来。” 祁照曦敛眸,视线扫过。 秦老太君与秦捷赫然在座。 她上前几步,依着宫中仪制,端端正正地行了礼。 “给母后请安,给老太君请安。” “好孩子,快起来。” 秦老太君先问了她的身子情况,尔后又与皇太后聊了起来。 “原先便觉着这丫头投缘,不想竟是皇家流落在外的明珠。” 皇太后一把拉过祁照曦的手,让她紧挨着自己坐下。 两位长辈聊得热络,话题从京中贵女的诗会,又绕到哪家公子新中了举。 祁照曦安静地坐在一旁,垂着眼帘,只管听着,并不插嘴。 抬眸的瞬间,恰好撞进一双眼眸。 是秦捷。 他眼中似有意外,对她微微颔首。 祁照曦敛了眸光。 皇太后瞧在眼里,轻轻拍了拍祁照曦的手背。 “哀家与老太君许久未见,总有说不完的事。” “曦儿,你带着靖远王去御花园里走走,可好?” 她站起身,福了一福:“是,母后。” 祁照曦与秦捷的身影一前一后,消失在慈宁宫。 殿内恢复了寂静。 秦老太君端着茶盏,目光却追随着孙儿离去的方向,嘴角噙着笑。 “太后娘娘,您瞧着,老身这孙儿与公主殿下,可还般配?” 皇太后收回视线:“哀家瞧着你啊,这算盘可要落空喽。” 秦老太君脸上的笑意一僵,随即又舒展开来:“您可是应了老身的。” “若是殿下有意,您便也不拦着。” 皇太后轻笑一声:“哀家是应了你。” “可哀家瞧着,曦儿对靖远王,可是一丝情意也无,倒是……。” 倒是对沈晏那小子,还有些记挂。 若非如此,怎会亲自去沈家探望沈老夫人? 还三不五时地遣人去大牢那边打听沈晏的情况? 这丫头,嘴上不说,心里什么都装着。 其实沈晏那小子,她倒是不讨厌。 说实在的,他与傅简堂,都算是她看着在宫里长大的。 品性家世,知根知底。 当年,她执意不同意择沈晏为驸马。 一方面,是沈晏对陈月无半分情意,强扭的瓜不甜。 另一方面,沈晏是圣上亲自为太子挑选的未来股肱之臣。 若因一桩婚事,让君臣离心,那未来这大恒的社稷…… 皇太后指尖摩挲着温润的杯壁。 “昨日的事儿你也听闻了,儿孙自有儿孙福,顺其自然罢。” 明珠还朝之事,秦老太君也是从太后口中才得知始末。 那么好的一个孩子,聪慧,通透,有主见。 若能做了她的孙媳妇,那真是秦家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昨日,并非秦捷对祁照曦无心,只是—— 秦老太君在心里叹了口气:“太后娘娘说的是。” “孩子们的事,便由着他们去吧。” “缘分这东西,强求不来。” “若他们真走不到一块儿,老身也不强求。” 御花园。 雪压梅枝,殷红更艳。 彩云在后头不近不远跟着,不敢打扰。 两人一路无话。 “殿下可安好?”秦捷先一步开口,打破沉默。 “挺好的。”祁照曦答得随意。 “我没受什么伤,身上那些压根不够看。” 她想起宫人替她上药时的大惊小怪,撇了撇嘴。 “赶回宫里,差不多都快结痂了。” “不过恒江水脏得很,这才又洗又涂药,折腾许久。” “那便好。”秦捷松了口气,眼底是实打实的关切。 祁照曦目光一转,落在一株开得极饱满的红梅上。 她想起沈晏房中那枝。 鬼使神差地,伸手折了下来。 “殿下。”秦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嗯?”祁照曦捏着花枝回头。 “昨日臣未下江迎救……”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懊恼。 “哦,那个啊。”祁照曦连忙摇手,“不必在意。” “我还骂沈晏有病呢,就这般不管不顾地跳下来。” “这次运道好,许是白马寺的佛光罩着。” “若是下回,可没这么好气运了。” 秦捷后退一步,拱手朝天:“殿下洪福齐天,定当万事无恙。” “只是……” 他喉结滚动,声音艰涩。 “秦家几代,俱是争战沙场,马革裹尸,断不能……” 断不能什么? 他没说完,祁照曦却听明白了。 他这是在解释。 解释他为什么没有跟着跳江。 第444章 被扔进缅湖的玉蝴蝶 秦家世代忠良,代代男丁都战死沙场,无一善终。 他是秦捷,更是靖远王。 他身后是秦家军。 是大恒的万里江山。 是边境百姓的安居乐业。 他即便对一个女子再怎么喜欢,再如何倾心,他都不能跳。 祁照曦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站得笔直,像一杆枪。 肩上落了些许的白雪,也落满了荣耀与责任。 “多谢王爷解释。”祁照曦缓缓道,“我晓得。” 她当然晓得。 她又不是这个时代养在深闺的女子,一心只盼着风花雪月。 她是凌曦。 生长在红色背景下的青年。 责任、使命、家国天下,这些东西,她比谁都懂。 她从来没有觉得沈晏跳江是对,秦捷是错。 盲目才是错。 秦捷眸光一震。 他设想过她千百种反应。 震惊,难过,委屈,亦或是不甘。 可唯独没有眼前这种。 她太平静,平静到,仿佛他刚才剖白的,是再寻常不过之事。 说明她对他……毫无情意。 祁照曦垂眸,看着手中那枝新折的红梅。 花瓣娇艳,衬着皑皑白雪。 “王爷不必介怀。”她抬眼,目光清澈坦然。 风起,梅枝轻颤,簌簌落雪。 她紧了披风:“回去吧,我有些冷。” 秦捷喉头微滚,涩声道:“好。” 随即侧身,微微垂首:“殿下请。” 她转身,裙摆划过他跟前。 …… 凌府的信是傍晚送进宫的,祁照曦就着烛火一目十行。 信上说,官青走了。 贺明阁既已落网,他们这趟镖就算保完了。 沈晏给的银钱丰厚,凌府的日子也舒坦,可真珑镖局总不能一直不开张。 信里提了一桩趣事。 官青那人眼光倒毒,想让余年跟着自己走镖。 余年说自己的命是祁照曦给的,不走。 官青也不强求,留了话,若是余年改了主意,可去寻他。 祁照曦收将信好,总有再见之日。 信的末尾,凌夫人还提了一嘴,说凌永年最近又捣鼓出新吃食,味道一绝。 祁照曦心头一动,也是许久未回凌府。 次日,她备了些礼物,径直出了宫门。 马车在凌府前停稳。 凌夫人一见她,眼圈先红了:“我的曦儿!” 她一把将祁照曦拉过去,上上下下,左看右看,像是要瞧出个洞来。 “可吓死娘了!” 祁照曦任她打量,心头一暖:“我这不是好好的。” “好什么好!”凌夫人嗔怪一句,满眼后怕,“恒江那事,传到我耳朵里都晚了。” “那时候,只说你们已经寻着,太医也瞧过,都无大碍。” 她拍着胸口,长舒一口气。 “我想着,宫里头的大夫、药材都是顶好的,便没敢去添乱。” “如今见你人好好的,我这心才算落回肚子里。” 祁照曦弯眼笑:“让娘挂心了。” 凌夫人拉着她就往里走,脸上的愁云一扫而空。 “快来!尝尝你爹新做的排骨!” 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 “你都不知道,余庆那小子,回回从学堂回来就往厨房钻。” “有时候,自个儿能干掉一整盆!” “他哥总说他,你爹说孩子正在长身体,能吃是福!” 午膳,吃得开心。 祁照曦陪着二老,听着桩桩件件的趣事。 用膳后,凌夫人备好了食盒。 她亲手将祁照曦爱吃的几样,一样样装进去,装得满满当当。 “这份给皇太后,这份给皇后娘娘,圣上那儿也少不了。” 凌夫人一边念叨,一边指挥下人将食盒提到祁照曦的马车上。 可下人搬上去的,却不止这几份。 祁照曦正要开口问。 凌夫人拍了拍她的手,笑得一脸慈爱。 “天色尚早。” “你替娘跑一趟沈府。” 祁照曦心头一跳。 只听凌夫人接着说:“一份,给沈老夫人,一份,给沈侍郎。” “啊?”祁照曦一时没反应过来,脑子有点懵。 去沈府? 给沈晏? 凌夫人见她神情,嗔怪地戳了下她的额头。 “啊什么啊!” “人家沈侍郎,为了你可是连命都不要,跳了江!” “这份恩,得认!” 祁照曦心里腹诽,她什么时候不认了? “想必皇太后和圣上心里头也记着呢。”凌夫人语气不容置喙。 “咱们家拿不出什么金山银山。” “就这点吃食,是咱们的一片心。” 话音未落,凌夫人催促着惊蛰扶女儿上马车。 “走吧!趁早去,天黑之前还能回宫呢!”她冲着车夫挥手。 马车轱辘一转,缓缓启动。 祁照曦满心无奈,哭笑不得。 她还能说什么? 只好掀开车帘,冲着越发远去的凌夫人挥了挥手。 马车在沈府门前停稳。 沈老夫人得了讯,匆匆至前厅相迎。 “老夫人免礼!”祁照曦几步上前,虚扶一把。 沈老夫人眼神里满是关切:“落了江,身子可大好了?宫里太医怎么说?” “已无大碍,劳老夫人挂心。”祁照曦轻声应着,示意宫人将食盒奉上。 “这是凌夫人的一点心意,特意嘱我送来给您尝尝。” 沈老夫人点了头,身边的金嬷嬷恭敬收下。 可当她瞧见宫人手上还提着另一个一模一样的食盒时,微微一怔。 祁照曦解释道:“另一份,是给沈大人的。” 沈老夫人眼底精光一闪而过,面露歉意:“这可真不凑巧。” “瀚儿最近回府了,正收拾东西呢,院里人手都调过去帮忙,乱糟糟的。” 老夫人叹了口气:“就劳烦殿下亲自走一趟。” 祁照曦本也打着这个主意。 省得回头又被人指摘她不知礼数,忘恩负义。 从顺安堂出来,绕过一片梅林,便是一处清幽独立的院落。 祁照曦当然知道沈晏搬回了观山院。 毕竟,白家通敌卖国,与沈家的那桩婚事自然作废。 沈晏的名字,堂堂正正写回了沈氏宗谱。 观山院还是老样子。 一草一木,都未曾变过。 晚照看见祁照曦,眼睛瞬间亮起:“殿下!” 晚照引着祁照曦就往主屋里走:“您快坐着歇会儿,爷在书房呢,奴婢这就去叫他!” 祁照曦一句话都来不及说。 晚照生怕她后悔,就跑没影了。 她无奈失笑,环顾四周。 主屋的摆设,竟分毫未变。 还是她熟悉的模样。 心念一动,鬼使神差,祁照曦提着裙摆,推开了通往内室的门。 一股熟悉的熏香扑面而来。 她的目光,直直定在了那梳妆台上。 台上放着的,赫然是她的东西。 花露在左,首饰在右。 连摆放的位置,都和新宅那边一模一样。 他……竟全都搬过来了。 祁照曦心头一跳,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视线无意识在屋内扫过,最终落在了榻上。 枕下,似乎……鼓起一角? 她回头望了望门口,空无一人。 沈晏还没来。 好奇心驱使,她轻手轻脚走过去,指尖探入枕下。 摸出来一个靛青色的锦囊荷包。 入手微沉,里头有个硬物。 祁照曦解开系绳,往掌心一倒。 是一只玉蝴蝶。 第445章 殿下可否陪臣…… 沈晏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眼神深邃。 “你的东西,自是应带在身边。” 祁照曦的心却漏跳一拍。 掌心的玉蝴蝶,霎时变得滚烫。 这内室,陡然有些热。 恰在此时,晚照端着茶盘进来,笑意盈盈打破僵局。 “爷,殿下,用茶。” 惊蛰上前,将食盒提了进来。 晚照看了看祁照曦,又瞧了瞧自家主子,掩唇一笑。 “奴婢许久没见惊蛰了,正好说说话。” 说罢,福了福身,极有眼色地阖上门退了出去。 内室中又只剩他们二人。 祁照曦指尖微蜷:“是我娘的意思,非要我送些菜来。” 她撇开眼,不去看他:“你……晚些热热。” 话音未落,她提步便想走。 “刚巧我还未用膳。”沈晏清冷的嗓音响起,“殿下陪我可好?” 祁照曦刚迈开的步子,硬生生收了回来。 她猛地回头,有些不可思议:“你还未用?” 都这个时辰了! 沈晏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像是清雪初融:“我在书房时,无人敢扰。” 祁照曦一口气堵在心口。 平时就算了,他眼下伤还没好全呢! “胡闹。”她蹙眉低斥,“就这么饿着?” 她抬手朝桌边一指:“坐下。” 沈晏眼底笑意加深,竟十分听话,依言在桌边坐下。 然后,他就那么看着她,一言不发。 祁照曦被他看得没法子。 她暗自磨了磨牙,挪着步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沈晏这才满意,打开食盒将里头的三样菜一一摆好。 提箸,夹起一块排骨,姿态优雅地送入口中。 祁照曦端起手边的茶盏,垂眸,小口喝着茶。 余光里,却是他清隽的侧脸,和他不紧不慢的动作。 一室静谧,唯有碗箸轻碰的细微声响。 沈晏不愧是宫里教养出的世家子弟。 一举一动,皆是赏心悦目。 细嚼慢咽,姿态从容,仿佛吃的不是家常小菜,而是御膳。 祁照曦杯中茶水见底。 他便提起一旁的茶壶,不言不语,为她徐徐添上。 水流倾注,一室更静。 不知不觉,食盒里的三样菜都已见了底。 凌夫人的手艺,确实是好。 沈晏搁下玉箸,端起茶盏,轻呷一口。 祁照曦见状,立刻起身:“时辰不早,我该回宫了。” 沈晏也随之起身,声音清淡:“送殿下。” 他才迈出一步,身形却蓦地一晃。 整个人直直朝一旁歪了歪! 祁照曦心头一跳,不及细想,伸手便扶住了他的手臂。 “你怎么了?” 男人大半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面色比方才更显苍白。 “无事。” 他轻喘一声,声音微弱。 “许是……起得急,有些头晕。” 祁照曦蹙眉:“伤还没好全,悠着点儿!” 这人是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吗? “你先躺下。”她将人搀到一旁的床榻边,“我去唤大夫来!” 说罢,她转身便要走。 腰间骤然一紧! 一股大力传来,她惊呼一声,整个人倚在他身上倒了下去。 再回神,她趴在沈晏的身上,对方的脸,近在咫尺。 一双墨眸沉沉,亮得惊人。 祁照曦一惊,双手下意识按上他的胸膛,试图撑起身。 腰后的手却纹丝不动。 她猛然醒悟:“沈晏!” 又气又恼,咬牙切齿:“你诓我?!” 沈晏面不改色:“没有。” 他声音平稳,听不出半点心虚。 “方才的确是有些晕,现在好多了。” 他抬起手,指尖轻柔,拨开她额前一缕碎发。 动作自然。 “殿下莫动,让我抱一会儿。” 祁照曦瞪他一眼。 这人,脸皮是玄铁做的吗? 可她没动。 胸膛下的心跳,稳健有力,咚,咚,咚……烫得她耳根发热。 过了许久,祁照曦才闷闷开口:“江是你自己要跳的。” “恩。”沈晏声音轻柔。 “不许用这个拿捏我。”她警告。 “没想拿捏你。”他手臂却收得更紧了些,唇几乎贴着她的额头。 跳江是他自愿,只望眼前人平安。 从未想过以此为凭,让她回报什么。 他要的,从来不是她的一时感动。 是她的心,是她的信任与依赖。 祁照曦趴在他身上,紧绷的肩背松懈下来:“那就好。” 她沉默片刻,忽然想起一事:“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沈晏眸中闪过一丝困惑:“何事?” 他倒是想不出,有什么事没同她说。 祁照曦半撑着身子,亮出一物。 玉蝴蝶莹润通透。 她就这么静静望着他。 沈晏失笑:“被你发现了。” 祁照曦依旧不言,眼神质问。 沈晏无奈笑道:“我怎会将殿下的东西,真扔进湖里。” “不过是块糕点。” “想必,早已全进了鱼腹。” 祁照曦“啧”了声:“你就不怕那姓蒋的水性不错?” 沈晏摇头,眼底尽是笃定:“京中世家子弟的才情学识,哪个我不熟?” “蒋世文虽会水,却不精。” “他寻不到的。” 话音刚落,沈晏抱着她一个翻身。 天旋地转间,她被他整个圈进怀里,靠着他温热的胸膛。 他顺手将一旁的锦被拉过,盖在两人身上。 “你做什么?”祁照曦轻推着他结实的胸膛,“我还没应你!” 他他他不会是想…… “臣知道。”沈晏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倦意。 她心头一跳,他第一次在她面前称臣…… “回府后,臣一直在查阅通敌之证,许久未眠。” “殿下可否陪臣……”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缓。 “睡一会儿……” 话未说完,他呼吸已然平稳绵长。 嗯? 这么快就睡着了? 鞋还没脱啊! 祁照曦不信,稍稍侧过头。 他眼底淡淡的青色,清晰可见。 那张素来清俊的脸,还带着伤后未褪的苍白。 是真的累极了。 她心头那点气恼,瞬间烟消云散。 算了。 她安安静静枕着他的手臂,轻轻打了个呵欠,也一同闭上了眼。 满室静谧,只余二人浅浅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祁照曦眼睫微颤,缓缓睁开。 入目,是一张近在咫尺的隽秀容颜。 他眉眼舒展,呼吸平稳绵长,睡得正沉。 祁照曦看了眼窗外的霞光, 该回宫了。 她小心翼翼往外挪。 腰间的手臂骤然收紧,将她又往怀里带了带。 祁照曦双眼一眯。 没醒? 装的吧! 她伸出一根手指,没好气地戳了戳他结实的胸膛。 “松开,我要回宫。” 话音刚落,作乱的手指便被握住。 他睁开眼,嗓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好,我送你。” 第446章 你的命,不在我手上 没过两日,沈晏传了讯来,审贺明阁。 刑部、大理寺、京兆府。 三司衙门,祁照曦也只去过大理寺。 刑部,果然森严。 祁照曦刚掀开车帘,便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沈晏一袭绯色官袍,身姿笔挺,立于阶之下。 他竟在等她。 马车停稳,他上前,朝她伸出手。 祁照曦搭上他的手,借力下车。 他掌心温热,稳稳扶住她。 “里面阴冷。”他声音清淡,带着一丝关切。 祁照曦颔首,随他一同踏入刑部大门。 角落里,两个小吏探头探脑。 “那是谁家姑娘?好大的排场,竟让沈大人亲自迎。”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 另一个小吏忙拽住他:“那位,是崇宁长公主殿下。” 那小吏倒吸一口凉气。 长公主? 就是沈大人那位……心上人? “对。”同伴压低声音,语气笃定。 “所以,别瞎想,也别多看。” “好好干活。” 刑部大牢,阴森可怖。 潮湿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 “华杉已死,贺明阁身上牵连甚广。” 沈晏声音压得极低,只让她一人听见。 “接下来的审问,多涉朝堂机密,殿下不宜在场。” 祁照曦了然。 她的本意也不是为了听审。 是要亲眼看一看贺明阁的下场。 也算是,替原主了却一桩心事。 绕过几道弯,最深处的牢房里,锁着一个人。 往日那个意气风发的世家公子,如今披头散发,囚服上满是污秽。 听见脚步声,贺明阁猛地抬头,先是错愕,随即燃起一丝疯狂。 “曦儿!”他猛地扑到牢门前,手死死抓住栅栏,铁链哗啦作响。 “曦儿!救我!” “我做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你啊!” 祁照曦闻言,连一丝波澜也无。 沈晏神色平静。 “为了我?”祁照曦挑了挑眉。 “那你倒是说说,为了我,你都做了些什么?” 她倒要看看,他这张嘴里还能吐出什么象牙。 贺明阁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道:“一个小小的鸿胪寺右少卿能给你什么?” 他眼中满是不甘与贪婪:“我只有爬得更高,拥有更多权势,我才能让你过得更好,才能让我们的孩子……” “说得真好听。”祁照曦轻笑一声,打断他的话。 “既然你这么喜欢我……”她话锋一转,眸光陡然变得锐利,“那春日宴那日,又为何唤我去你房间?” 贺明阁脸上的狂热瞬间凝固,血色褪尽。 “不是我!”他眼神躲闪,矢口否认。 “不是我!是那小厮自作主张……对,是他自作主张!” 祁照曦嘴角的弧度更冷:“你是故意的。” “若无你的吩咐,你身边的小厮如何敢主动带我去你的房间?” “毕竟我在贺家时,你对我可是不屑一顾!” “不是我……”贺明阁道,“是她!是那个冒牌货!” “春日宴上,是她给沈晏下了‘仙船渡’!” 沈晏瞳孔微缩。 原来如此。 难怪他当初派人彻查,却一无所获,所有线索都断得干干净净。 陈月当时可是公主,自有人替她掩盖一切。 况且当日真正动手的,还是花魁银玲。 真是好手段。 也好。 沈晏的目光,落在祁照曦背影上,那眸中的暗色化为一片温软。 若非如此…… 他和她,怕是永无交集。 公主的真正身份,也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 桩桩件件,阴差阳错,走至今日…… 他很满意。 贺明阁却快疯了。 “曦儿……”他双手死死抓住牢门,整个人几乎要贴上去。 “看在你我青梅竹马多年的份上……” “我只要活着,只要活着!” 祁照曦静静看着他,那张曾经意气风发,如今只剩下卑微与乞求的脸。 她忽而歪头,故作为难:“这倒是一个小愿望。” 贺明阁眼中迸出光。 小愿望,就是说?! “可惜,”她话锋一转,语气轻飘飘的,“你的命,不在我手上。” 贺明阁愣住:“什么?” “你的命,在千百个枉死边境的将士手上。”祁照曦缓缓道。 “在大恒千万百姓手上。” “我给你个机会。” 贺明阁连连点头:“你说,你说,我一定做到!” 她的声音淬了冰:“你且去下面问问,他们……愿不愿意放过你?” “什……什么叫下去问问!”贺明阁脱口而出,“这跟叫我去死有何区别?” 本来就没区别。 祁照曦再不看他一眼,转身便走,裙摆拂过地面。 身后,男人的嘶吼充斥地牢:“祁照曦!曦儿!” “我是真的喜欢你啊——!” 祁照曦步出地牢,阳光照在身上,阴冷潮湿瞬间被驱散。 今日天晴,暖阳正好。 通敌叛国,诛九族。 原主的仇,报了。 凌氏夫妇往后生活安稳,无人敢欺。 还剩下什么? 她有些出神。 哦,还剩下最后一件。 自由…… 好像,有点难度。 愣神间,一只手伸过来,拢了拢她肩上微松的披风。 动作轻柔。 她目光从天上云朵收回,对上一双温和眼眸。 沈晏看着她:“怎么?可是冷了?” 他的声音好听,如玉石相击。 “说起来,殿下还是第一次来刑部。”沈晏又道,“去我那儿喝杯茶?” “也行。”祁照曦弯了弯唇角,那点子恍惚烟消云散。 就当逛博物馆了。 沈晏的办公室,无论在哪里都是一个样。 四平八稳,毫无新意。 不过在刑部,这书本卷宗堆得更多,几乎要将人淹没。 从书案到窗边,小山似的。 他这人还有个怪癖。 不喜旁人动他的书桌。 用他的话说,动了就寻不着了。 所以前来打扫的下人,每日不过是换一换洗笔池的水,扫去些许灰尘。 其他的,什么也做不得。 倒也轻松自在。 祁照曦随手拿起一卷案宗。 封皮泛黄,墨迹陈旧。 她指尖划过卷宗边缘,翻开看了几页,是桩命案。 沈晏没有制止,既带她来,便是不怕她看。 他吩咐人上了茶点。 很快,两碟糕点,一壶热茶,摆在小几上。 祁照曦随意捻起一块糕,送入口中。 恩? 是她最喜欢的那类点心。 她不太喜欢酥点,咬起来牙有些涩。 也不太喜欢腻的,要喝很多茶中和。 沈晏备的这个正好,松软微甜,大小正好,一口一个。 不知是巧合,还是…… 祁照曦瞅了他一眼,尔后不显声色地逛了一圈。 这屋子倒是比他在观山院的书房大些。 角落里设了一架屏风,山水泼墨,意境悠远。 她绕过去一瞧,屏风后竟藏着个小榻。 被褥叠得整齐,枕头却有些塌陷,显然是时常有人躺卧。 祁照曦心中了然。 倒也符合他这工作狂的性子。 第447章 你们挡路了 祁照曦几步调转回头,双手撑着他堆满卷宗的书案,身子前倾,凑到他面前。 “哪家姑娘?” “今年芳龄几许?” “长得好看不?” 一连三问,又快又急,带着毫不掩饰的八卦意味。 沈晏看着她近在咫尺的,亮晶晶的眸子,失笑。 他摇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几分纵容。 “已过花信之年。” “是位医女。” “至于容貌……没注意。” 哦? 祁照曦眼里的光更盛。 有故事。 沈晏瞧着她这副模样,唇角勾起:“地方官之女,有个妹妹,自小学医。” “本与其父相依为命,奈何一场水患,家里除了姊妹俩都没了……” “数年前南方水患,父亲奉命治水,她便在灾区,治病救人。” 沈晏语调未变。 “此次父亲南下兴修水利,不慎染病,幸得她悉心照料,生了情意。” “那姑娘家中也无长辈,性子恬淡,不愿铺张。” “父亲便想着,只请些相熟的亲友,在府中办个家宴,全了礼数。” 他三言两语,说得平淡。 祁照曦脑中却瞬间脑补出一出大戏。 一个掌权治水,一个施药救人。 于危难中相识,于多年后相知。 啧。 这不比话本子精彩? 老房子着火,烧起来才要命。 沈晏顿了顿:“殿下可愿赴宴?” “不愿。”祁照曦一口回绝,干脆利落。 沈晏眼里写满意外。 她方才还那般兴致勃勃,怎么一转眼就变了? 祁照曦理直气壮:“你父亲续弦,我去算怎么回事?” 平白无故,惹人闲话。 “我啊,只对听故事感兴趣。” “巧了。”沈晏眼带笑意,“臣这里,最不缺的便是故事。” 他随意一挥,指向那堆积如山,满室沉沉的卷宗。 “不知殿下可有兴趣?” 祁照曦顺着他指尖看去,只瞥了一眼:“你这儿都是些见血的故事,不感兴趣。” “我要听的,是那种甜甜的。” “你这儿……”她摇了摇头,斩钉截铁,“没有,也不可能有!” 沈晏眸光微动,若有所思地点头:“明白。” 刑部大狱都逛了,沈晏的公房她也不过是好奇才答应来瞧瞧。 眼下一看,没什么花头。 她站起身,打算去四明街瞧瞧。 她总不能真当个甩手掌柜,是该去关注关注生意。 刑部到四明街,路途不近。 祁照曦倚着软垫,闭目养神。 马车忽然一停,车身轻晃。 惊蛰掀开帘子一角:“怎么了?” 车夫恭敬:“殿下,前头有人争吵,把路堵了,得绕道走。” “嗯。”祁照曦懒懒应了声,“绕吧。” 正要调转马头,一道尖利的女声穿透车帘,直往耳朵里钻。 “你这个狐狸精!” “莫不是给沈老爷灌了什么迷魂汤,昏了头要娶你做续弦!” 这声音……有点耳熟。 祁照曦眉头微蹙。 沈老爷?续弦? 那声音愈发刻薄:“还花了大把银子给你赁铺面开医馆?我呸!” “就你这副轻浮样,也配悬壶济世?行医之人,最重一颗仁心!” “你这种靠着下作手段上位的女人,也配?” 祁照曦眸中哪还有半分困倦,清亮得惊人。 难道是沈晏说的,沈瀚要娶的那位医女? “等等。”祁照曦开口。 车轮刚调了半个头,车夫赶紧拉紧了缰绳停下。 她迫不及待地掀开车帘一角。 巷口一家铺子前,围了几个人。 为首的妇人衣着光鲜,正是方才叫骂之人,身旁还站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嬷嬷,身后还站了两个家丁。 是秦氏与王嬷嬷。 祁照曦的目光落向她们对面。 那是一对姊妹花。 年长些的,约莫二十五六,眉眼沉静如水,任凭对面如何辱骂,她只静静站着。 身边的少女,瞧着不过十六七,杏眼圆睁,已是满面怒容。 “这铺子里里外外,花的都是我姐姐自个儿的银子,没肖想他沈家半分!”少女气得声音发颤。 “你又是什么人?与沈家什么干系?凭什么在这里大呼小叫!” 秦氏一声冷笑,眼里鄙夷:“你不知我是谁?” “我——”少女正要上前一步。 “静儿。”年长女子忽然开口,拉了一把妹妹。 少女气得不轻,但终究还是听了姐姐的话,敛了脾性。 她狠狠瞪了秦氏一眼,嘴上却不饶人:“瞧你老大不小,穿得体面,嘴上积点德。” 秦氏非但不惧,反而上前一步。 “积德?该积德的是你们这对不知廉耻的姊妹!” “沈老爷与原配发妻二十余载,琴瑟和鸣,从未纳过一房妾室。” “怎的这次去治水碰巧患了疾?” “又碰巧,是你这医女在一旁衣不解带地照顾?” 她声音陡然拔高:“我瞧着,便是你下的药,作的局!” “乱泼脏水!”童静儿气得脸颊通红,一根手指几乎要戳到秦氏鼻子上。 她眼珠一转,嘴角勾起:“你莫不是瞧上了沈老爷?” “可他看中了我姐,你心中不忿,才来这儿找茬?” 祁照曦挑了眉,这姑娘倒是敢说。 这性子,她喜欢。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周遭三三两两的百姓顿时起了闲言碎语,目光在秦氏和童家姐妹间来回打量。 “你你你……” 秦氏一张脸涨成猪肝色,气得浑身发抖。 恼羞成怒,失了理智:“来人,把铺子砸了!” “你们敢!”童静儿当即就要冲上去。 却被童娴儿一把死死拉住:“静儿,别冲动。” 车帘内,祁照曦淡淡开口:“帮她们。” “是。”马车后,一名短打扮的侍卫应声。 “锵”一声,长剑出鞘,闪至两姊妹跟前。 秦氏冷哼:“莫要多管闲事!” 侍卫面色淡然,手中长剑纹丝不动:“主子吩咐。” 主子? 秦氏怒火又冲上头顶:“你主子是谁?叫他出来!” “我在这儿。”清凌凌的女声传来。 众人向巷口望去。 那儿停了辆马车,四周各有一侍卫守着。 车帘掀了小半,露出一张脸。 周遭百姓失了声,巷口的风似乎都停了。 童静儿瞪大了双眼。 那人长了张未施粉黛,却比三月桃花还灼目的脸。 那眸子像夜晚浸在水中的星月,抒碎着光。 “长……”刚说出一个字,王嬷嬷猛地捂住自个儿的嘴,冷汗涔涔。 长公主微服,自是不愿暴露身份。 秦氏不由后退一步。 这是自她离开沈家后,第一次见到祁照曦。 如今,一个是云端之上的崇宁长公主,一个却是…… 她狠狠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屈辱与不甘交织,她最终还是缓缓福身:“拜见贵人。” 祁照曦语调平静:“我要去四明街,你们挡路了。” 第448章 听说,他有意中人 童娴儿的目光落在那车轮上。 周围的百姓噤若寒蝉,赶紧让出一条道。 秦氏与其带来的一众打手,也只能狼狈地退到一边。 车夫扬鞭,马车缓缓启动。 就在驶过秦氏身边时,却又停了下来。 祁照曦的声音从车里传了出来:“你与沈瀚大人好歹夫妻一场。” “这般做法,倒是将旧日情分挥霍了个干净。” “好自为之。” 祁照曦说完,车轮再次缓缓转动起来。 秦氏死死低着头,指甲掐进掌心,浑身都在发抖。 她原以为,原以为沈瀚对自己仍有情意。 谁知这才多久,一年未到啊! 他便要续弦! 屈辱,怨毒,不甘。 直到马车拐过街角,再也看不见,她才猛地抬起头。 狠狠瞪向童家姊妹,那目光,几欲噬人。 “我们走!”她咬着牙,带着人离开。 没热闹看,百姓们也都散去,巷子里终于恢复了安静。 “我还道是什么人,原来是姐夫的……”童静儿盯着秦氏离去的方向,愤愤咬牙。 “姐夫当年怎么会看中这——” “静儿。”童娴儿轻斥一声,“莫在背后说人。” 童静儿这才悻悻然收了声,一转眼拉住姐姐的袖子。 “对了,方才那位贵人你可瞧见了?” “长得真好看,声音也好听!” “看那马车的派头,家世定然不凡!” “那位是特意出手相助的。”童娴儿点了头,“方才那些话,也是在暗中向你我点明那女人的身份。” 她方才瞧得仔细,那车轮方向,本是想调头换路。 “也不知是哪家贵女,我们得上门好好拜谢才是。”她皱了眉。 “这般长得好看的,定是少见。”童静儿挽住她的胳膊劝道,“届时姐姐进了沈府门,还怕寻不着么?” “说的是。”童娴儿笑的温柔。 …… 摘星宫 “听说了没!” 谢昭昭“咔嚓”啃一口脆果,激动得一拍大腿。 “沈老爷续弦当晚,秦氏过去把花轿给拦了!” 祁照曦正抱着猫儿岁岁,捏着它软乎乎的爪垫,闻言手上动作一顿。 轿? 她抬眼,眸中一丝不解:“不是说只办一场小宴?” “是小宴没错!”谢昭昭把果核往盘里一扔,整个人凑过来,眼睛都在放光。 “该有的礼数得有吧!” “那花轿,是从沈氏城外的别苑出发,绕了京城大半圈儿,才抬回沈府的!” “据我舅说,沈老爷那脸沉得……亲自下令将秦氏强行送回。” 祁长安听得一愣一愣:“你去了?” “说起这个还闹心,”谢昭昭一捶手心,满脸扼腕,“我昨夜宿在马场,悔死了!” 祁照曦缓缓道:“沈晏倒是唤我了。” 话音刚落,祁长安与谢昭昭的目光,“唰”一下,眼神灼热。 祁照曦眨眨眼:“我拒绝了。” “唉——”叹息异口同声。 谢昭昭瘫回椅子里:“合着这热闹,咱仨一个都没看着。” “听说那姓童的姊妹花,生得一副好相貌,不知真假。” “这有何难!”祁长安来了精神,拍拍胸脯,“我让程及玉撺个雅集。” “给沈府下帖,请新夫人和童家姑娘一道来。” “到时候,不就见着了?” “见个人,还要组雅集?”祁照曦唇角微抿。 下一瞬,两道灼灼目光投来。 祁照曦一凛:“恩,去!” …… 雅集定在程家郊外的半山别庄。 冬日山林郁郁,琼枝压雪,另有一番美意。 程及玉的帖子,童家姊妹不敢不接。 马车入庄,童静儿掀开车帘,“哇”了一声。 “姐姐,这别庄可比沈家大多了!” 童娴儿秀眉一蹙,压低声音:“小声些,莫损了沈家颜面。” “我省得。”童静儿吐吐舌头,小声道。 童家姊妹下车,童娴儿目光轻扫。 贵公子、贵女们聚在一处。 或对弈,或吟诗,或投壶猜谜。 远处还有舞姬舒展水袖,乐声靡靡。 人群中忽然传来极轻的议论声。 “沈侍郎来了。” “他怎么会来?这位爷不是从来不赴宴?” “听闻此次雅集,崇宁长公主也会到。” “哦——难怪!” 沈尚书? 童家姊妹心头一跳,不约而同朝着门口望去。 只见一人身着酒蓝锦衣,身姿挺拔如松。 正是沈晏。 他身边还跟着个轻摇折扇的公子,一双桃花眼,笑意盈盈。 两人一到,世家小姐们的目光都不由自主投了去。 “他也来了?”童静儿有些不解,小声咕哝,“怎么没跟咱们说呀?不然还能一道来。” 童娴儿倒不觉得:“男女有别,况且我又是续弦,还是避着些为好。” 她本就与这位继子不熟,还是保持些距离为好。 童静儿点头:“可他是我见过,最隽秀的男子。” 她语气里是藏不住的仰慕:“年纪轻轻便是刑部侍郎,前途无量。” “不过,”童静儿话锋一转,“听说,他有意中人。” “若是单相思……我倒也不是没机会。” “那辈分可就全乱了。”童娴儿接过话头,拍拍她的手背。 “安分些,届时让你姐夫给你好好掌眼,寻个门当户对的便罢。” “哦……”童静儿垂下脑袋,突然捂住肚子,小脸一白:“咝——” “怎了?”童娴儿皱眉。 “许是今儿贪嘴,早膳多用了些……姐姐,我去方便一下。” “去罢,我在这儿等你。”童娴儿点了头。 童静儿方便出来,净了手,正打算原路去寻姐姐,耳边飘来几句闲聊。 “……一介平民,飞上枝头变凤凰,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 “可不是,瞧她那清高的样儿,给谁看呢?” “你看沈侍郎那般屈尊讨好,人家还没个笑脸呢!当真是好大的架子!” 嗯? 沈尚书? 童静儿脚步一顿,扭头看去。 是两个衣着华贵的贵女,一人拿团扇掩着唇,一人捧着手炉,正蛐蛐着。 她鬼使神差走过去。 “敢问两位姐姐,你们说的,可是刑部侍郎沈晏?” 那两个贵女话音一停,愣愣看她。 其中一人打量她几眼,看清她的穿着,眼里闪过一丝轻蔑:“你是谁?” 童静儿心头的好奇压过了一切:“我是沈家新夫人的嫡妹,童静儿。” “你们说平民飞上枝头,是指谁呀?” 李芳菲与好友对视一眼,笑了:“原是童姑娘。” “还能有谁?不就是那位,崇宁长公主么。” 第449章 沈侍郎,最是喜欢你这般 李芳菲正愁没人跟她说祁照曦的坏话,便一股脑儿讲了。 童静儿听得入神,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锁。 原来那位崇宁长公主,竟是这般不堪之人? 李芳菲捧着暖炉:“她那些手段,京中谁人不知。” “这人怎能如此行事!简直枉为皇室之后!”童静儿气得跺脚,小脸涨得通红。 李芳菲瞥她一眼,唇角勾起一抹弧度:“你刚来京城,自然不知她那些底细。” 她眼珠一转:“其实呀,沈侍郎那样的君子,最是喜欢你这般娇俏可人的姑娘。” 真的吗? 童静儿心头一跳:“姐姐莫要说笑。” “我哪有。”李芳菲与身边的贵女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我今日也算认识了,往后若有什么事,尽管差人来李府寻我。” “小声些。”执扇的贵女忽然碰了碰李芳菲的胳膊,“你看,那是不是崇宁?” 三人闻声齐齐望去。 不远处的梅林下,正立着一道身影。 女子身披一件雪白狐裘,在一株梅树下端详着。 正是祁照曦。 “咦?”童静儿不由瞪大了双眼。 还未等李芳菲二人反应,她已提起裙摆,快步朝那方走了上去。 “哎,你——”李芳菲伸手抓了个空。 怎么回事? 梅花开得极好。 祁照曦打算寻两朵开得最艳的,回头堆个雪人儿,正好拿来当眼睛。 “这位姐姐,可算寻到你了!”身后传来一道清脆又急切的声音。 祁照曦尚未回头,身侧的彩云已将那冒失的姑娘拦下。 “来者何人,胆敢冲撞长公主!” “是你?”祁照曦这时才缓缓回身,认出来人,“寻我可有事?” 童静儿一时语塞。 她皱紧眉头,往远处李芳菲那方向偷偷看了一眼。 方才她们口中那个不堪之人,与那日在四明街救下她们姊妹的,是同一人? 怎么瞧着,一点也不像呢? 她定了定神,重新看向祁照曦:“上回你出手相助,我与姐姐都未来得及道谢……” 长得这么好看,怎么会是坏人? 定是方才那两位弄错了。 “放肆!”彩云眉心一竖,“殿下面前,怎可称‘我’?” 迫人的气势,压得童静儿不由自主缩了缩。 “无妨。”祁照曦摆摆手,语气随意,“在外头呢,不必多礼。” 说着,她折下两朵嫣红。 彩云连忙掏出帕子垫着,小心翼翼接过来。 “让奴婢来便是,您切莫冻了手。” 冻手? 童静儿下意识看向祁照曦。 那双手,白皙纤长。 指尖因方才触碰寒梅,泛了一层薄红,瞧着竟有些惹人心疼。 “等我!” 她丢下这句,提着裙摆就跑开了。 “?”祁照曦愣在原地,望着那道仓皇的背影,满心不解。 不远处,李芳菲与另一位贵女已朝这边瞧了半晌。 隔得太远,她们什么也没听见。 “那崇宁长公主到底跟姓童的说了些什么?” “怎么三言两语,姓童的又折返回来?” 李芳菲眉心一蹙。 说话间,童静儿已跑到两人跟前,小脸通红,气息不匀。 她看也不看旁人,只死死盯着李芳菲。 “方才你说,若我有事,尽管寻你。” “此话,可是真的?” 李芳菲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僵硬:“自……是真的。” “那便好。”童静儿手一伸,摊在她面前。 “将你的暖手炉给我!” “嗯?”李芳菲彻底懵了。 她看着童静儿那双清亮的眼,下意识掏出暖手炉。 童静儿一把拿过,转身又是一阵小跑。 这一回,步子却比来时稳了许多。 李芳菲一脸怪异:“你说,这姓童的到底打什么主意?” 身旁的贵女拿团扇掩住半张脸,压低声音:“与崇宁聊了几句,生了气?” “莫不是……要把炉里炭火泼她脸上去?” “说不准呢!”李芳菲眉梢一挑,“上去瞧瞧?” “走。” 另一头—— “给,暖手!”童静儿一把将暖手炉塞进祁照曦手里。 “快缓缓,千万别冻着了。” 祁照曦失笑,掌心传来一阵温热,驱散指尖寒意:“多谢。” 童静儿见她收下,也跟着笑,一双眼亮晶晶。 这般人美心善,一点也不像那两人描述的不堪之人。 她忽然想起李芳菲先前的话。 【你看沈侍郎那般屈尊讨好,人家还没个笑脸】 头一热,话便脱口而出:“你可喜欢沈侍郎?” “啊?”祁照曦彻底愣住。 这话,谢昭昭也问过。 可那是闺中密友。 被只有一面之缘的姑娘这般直白问起,倒是头一回。 祁照曦迎上童静儿澄澈又期待的眼。 没说话,只弯了弯唇,冲她一笑。 童静儿还想再问,身后一道娇柔声音响起:“参见长公主殿下。” 是李芳菲与另一位贵女。 祁照曦淡淡应了声:“起吧。” “谢殿下。”李芳菲直起身子,脸上堆着得体的笑。 可那笑意在触及祁照曦手中之物时,倏然僵住。 那暖手炉…… 竟安安稳稳捧在崇宁长公主的手里?! 她目光一滞,猛地转头看向一脸天真的童静儿,又飞快挪回祁照曦手上。 这……这怎么回事? 炭火泼脸呢? 祁照曦将她神情尽收眼底:“李姑娘这是怎么了?” “脸色这般难看。” 没等李芳菲想出说辞,一旁的童静儿抢着解释:“殿下,这手炉是这位姐姐的!” 祁照曦恍然:“原来如此。” 李芳菲如今有这般好心? “那便多谢李姑娘的美意了。” “无……无妨。”李芳菲嘴角抽搐,干笑两声,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她狠狠剜了童静儿一眼,心中翻江倒海。 不对劲。 方才在亭子里谈起沈侍郎时,这姓童的分明也露出了小女儿家的娇羞。 怎么一转眼…… 想看的戏码没瞧着,手炉反倒被人拿去献了宝。 李芳菲一口牙险些咬碎,心中憋闷,转身便欲离开。 恰在此时,一道酒蓝身影踏雪而来。 雪色轻扬,落于他肩头,公子比雪,更清绝三分。 是沈晏。 李芳菲心头一跳,方才的恼怒尽数压下,连忙侧过身子,摆出一个自认最优雅的姿态。 声音也瞬间柔得能滴出水来:“沈侍郎。” “嗯。”沈晏眸子都未曾抬一下,径直越过两人。 他停在祁照曦面前柔声:“殿下原是在这。” 祁照曦点头:“嗯,给长安的雪人寻两个眼睛。” 沈晏的目光落在彩云手中的帕子上,眸色微动:“倒是雅致。” 李芳菲气得身子都颤了起来,身旁的贵女给了她一肘子。 这才不情不愿地离开。 一旁的童静儿看呆了。 雪中璧人,郎才女貌。 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里的小人儿直点头。 话本子诚不欺我! 沈晏目光一扫,落在了她身上:“童姑娘也在?” “我不在!”童静儿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祁照曦怔住。 童静儿一张脸涨得通红,连连摆手:“我、我的意思是,我马上就不在了!” 说罢,转身就要溜。 可刚迈出一步,她又猛地收回脚,无比认真地看向二人。 “两位,很般配!” 话音未落,人已提着裙摆一溜烟跑了,活像身后有东西在追。 祁照曦望着她仓皇的背影,有些哭笑不得。 真是个没头没脑的姑娘。 沈晏却挑了挑眉,唇角勾起。 这童姑娘,倒是个实心眼的趣人。 “那是继夫人的嫡妹,童静儿。” 祁照曦适时点头,没提之前在巷口见过姊妹俩的事。 沈晏眼风扫过彩云。 第450章 你这些时日,都去了何处? 南洲竟未提出和亲? 那苏诺看长安的眼神,是装的? 只是做给他们看的假相? 还是事出有因? 祁照曦轻住下唇,陷入沉思。 “莫咬。”沈晏眉峰一敛,声线微沉。 温热指腹,轻轻抚过她微凉的唇瓣。 祁照曦浑身一僵,猛然回神。 触电般向后退开一步,拉开距离。 沈晏缓缓收手,垂眸:“是臣,僭越。” 祁照曦瞥他一眼:“嘴上说着僭越,我瞧你半分悔意也无。” 沈晏勾唇:“殿下目光如炬。” “姑姑!姑姑!”祁长安不知从哪儿蹿出来,像只雪团子。 “快来看我堆的雪人儿!” 她不由分说,拉了祁照曦便走。 沈晏立在原地,望着两人远去背影,笑意染上眼底。 他抬起手,指尖微捻。 上头,沾了她些许唇脂。 淡淡梨花香。 回程的马车里,暖意融融。 祁长安早就歪在一旁,睡得香甜。 祁照曦看着她毫无心事的小脸,指尖动了动。 苏诺要走了。 这事儿,该不该告诉她? 她想起那双紫眸,想起南洲盟书里只字未提的和亲。 罢了。 她还是不要过多掺和为好。 次日,永寿宫便传出消息。 南洲太子苏诺,亲自登门拜访。 理由冠冕堂皇,给岁岁带礼物。 祁照曦听闻,只轻笑一声。 这苏诺,倒是会寻由头。 南洲使团离京那日,是个晴天。 官道上,车马粼粼。 祁照曦没去凑那份离别的热闹。 她约了谢昭昭,在郁楼三层的雅间里,临窗对饮。 谢昭昭举杯,朝她挤眼。 “真不去送送你的侄女婿?” 祁照曦晃着杯中酒,懒懒道:“八字还没一撇呢。” 话音未落,楼下长街,使团队伍缓缓行来。 她目光一扫,便精准落在一人身上。 玄色织金披风,高坐于马上,身形挺拔。 正是苏诺。 那双独特的紫眸,隔着喧嚣,清冷摄人。 就在此时,他胸前的披风,忽然鼓动一下。 一个雪白的小脑袋,毛茸茸地从领口探了出来。 好奇地打量着街道。 苏诺面不改色,伸出两根修长手指。 将那颗小脑袋按了回去,掖好披风。 “噗——” 祁照曦一口酒险些喷出来。 那不是长安的心头肉“岁岁”? 她眉梢猛地一挑。 长安把猫送他了? 不对。 以那丫头喜欢岁岁的劲儿,这猫…… 说不定是苏诺偷的! 祁照曦将口中那点酒液,缓缓咽下。 “大战在即,靖远王为何还在京城? 昨天还听人提起,北境边防,向来是秦家军的天下。 可秦家军眼下,明明就在京郊大营休整。 不见半点要开拔的迹象。 她看向谢昭昭。 谢昭昭晃着酒杯:“边境有我爹,足矣。” “再说了,北国那帮孙子,最是忌惮秦家人。” 她压低声音,凑近一些。 “那可是一群不要命的疯子。” “秦家军若真去了,北国铁定吓得缩起脑袋,行事必然谨慎异常。” 谢昭昭撇撇嘴,一脸不屑。 “那这仗还怎么打?” 祁照曦恍然。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年关,祁照曦竟一次也未再见过沈晏。 边关的战报,雪片般一封接着一封,八百里加急送入京城。 京城里的年味,一日浓过一日。 家家户户挂起红灯笼,街头巷尾满是采买年货的人。 除夕夜,万家灯火。 宫宴之上,歌舞升平。 一名内侍冲进殿内。 “大捷——” “边关大捷!” “北国递了降书!!” 满座皆惊,随即爆发出震天欢呼。 祁照曦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一松。 大年初一,开年第一场朝会。 刑部尚书姚崇颤巍巍出列,恳请致仕。 他年纪大了。 如今北国已降,他心中那块大石,总算落下。 沈晏封刑部尚书,名正言顺,无人敢驳。 新年伊始,一切似乎都在向好。 开春后,天气渐暖。 惊蛰踟蹰半晌,终于在祁照曦面前跪下。 她想去宫外,去更远的地方,把蒸蛋糕的生意做大。 她好不容易从罗家那个火坑出来,不想困于一隅。 “去吧。”祁照曦扶起她,拍拍她的手背。 “大胆去做。” 这宫墙太高,圈不住想飞的鸟。 …… 郁楼雅间 谢昭昭一饮而尽:“痛快!” 她双眼晶亮,又给自己满上一杯。 “恩,这新酿醇厚绵长,入口柔顺,好酒!” 祁照曦跟着浅酌两杯,面色已染上薄晕。 见谢昭昭又干了三杯,一旁的程及玉开了口。 “少喝些。”程及玉一脸无奈,“这酒后劲儿足得很。” 他指着那小巧的酒壶,满眼后怕。 “昨日我不过贪饮一小壶,回府时人都晕着。” “我娘说什么,我都点头应下。” 他顿了顿,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这不,明日便要被押去相看什么礼部郎中家的小姐……” 祁照曦正欲入口的第三杯,堪堪停在唇边。 默默将酒杯放回桌上。 谢昭昭却“嗤”地一声笑出来。 她自小在边境长大,喝惯了能烧穿喉咙的烈酒。 此刻听程及玉这般说,她眉梢一挑:“你可真没用。” 程及玉目光沉沉:“你且再等等!” 谢昭昭挑衅般又举了举杯。 祁照曦按住开始有些发涨的太阳穴:“我乏了,先回宫。” 她起身,步子有些虚浮。 马车辘辘,驶过长街。 酒意上涌,头更晕了。 祁照曦倚着软垫,阖眼假寐,脑中却是一团乱麻。 眼角余光无意间一瞥。 一抹庄严肃杀的玄色飞檐映入眼帘:“停车!” 沈晏一身风尘,从大理寺回刑部。 他新官上任,刑部有许多事宜要处理。 北国与南洲使团即将来访。 圣上又将本次春闱交给了祁长泽与他……一桩桩一件件,事情杂又多。 他已在刑部连宿了七日。 心腹僚属迎上,神色古怪:“大人。” 沈晏脚步未停:“何事?” “长公主殿下来了,在您公房,瞧着有些不对劲,似是饮了酒。” 沈晏心头一紧,大步流星。 才刚推开门,不等他看清,一道人影便撞了过来。 温香软玉,撞了满怀。 他心头一跳,下意识伸手,稳稳揽住那纤细的腰身。 第451章 够了沈晏! 祁照曦鼻尖泛红,脸颊透着不正常的酡色,吐气如兰。 酒气混着她身上清甜的梨花香,织成一张网,将他兜头罩下。 沈晏眸色一深,反手将门阖上。 “喝了多少?”他的声音有些哑。 祁照曦垂下眸,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 “嗯……” 她慢吞吞伸出三根莹白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随即,仿佛觉得不对,又蜷起一根。 “两……壶?”沈晏微微挑眉。 她用力摇头,像拨浪鼓:“两杯!” 斩钉截铁。 沈晏低低失笑,胸腔微微震动:“你的酒量,可不止这些。” 她平时喝酒节制,可酒量,绝不止两杯。 这不重要! 祁照曦莹白指尖戳上他的胸膛。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她仰着头:“为什么不理我?” 沈晏垂眸,视线落在她气鼓鼓的脸上,无奈又宠溺:“醒酒汤可喝了?” 她茫然摇头。 旋即反应过来:“别……你别想岔开话题!” “好。”沈晏低声应着,像安抚一只猫儿。 他一手揽着她,另一手却将门拉开一道细缝,对着外头闪过的人影吩咐:“备一份醒酒汤来。” 门复又阖上。 下一瞬,祁照曦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腾空而起。 沈晏抱着她往里走,脚步沉稳。 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我哪里不理你。” “每隔一日的信,难道没送到摘星宫?” 信? 祁照曦微微歪着头,费力地在脑海里搜寻。 沈晏绕过一道雕花屏风,脚步轻缓。 他将她轻放在软榻上。 取过一旁软靠,小心翼翼塞在她腰后,让她能倚得舒服些。 然后半蹲下来,将她微乱的裙摆理好。 “嗯……好像是有。”祁照曦脑中闪过一些模糊片段。 “可我——”她微微嘟了唇。 “可我上回去府上看沈老夫人,你不在家!” “上上回,你和皇兄在御书房议事,我在宫道上等你,你却和傅简堂走了另一条!” “还有上上上回……” 她掰着一只手,数落他的罪状。 沈晏双眸睁大:“你寻过我?” 他伸手,将她那只还在数数的手拢入掌心。 “嗯!”祁照曦重重点头,“你都不在……” “你故意的!”她控诉着,带着酒后的执拗。 “是我的错。”沈晏没有辩驳,尽数应下。 他声线低醇,带了丝诱哄:“殿下想怎么罚我?” 罚? 祁照曦脑袋一歪,茫然看他。 做不好事,是该罚。 可这道题,有点超纲。 她醉醺醺的脑子,像一团浆糊。 怎么罚呢? 她微微前倾,两人离得很近,呼吸可闻。 指尖温凉,抚上他的脸。 嗯,长得这么好看。 莫不如…… 指尖轻滑,拂过他挺直的眉骨。 划过他的眼睫、高挺的鼻梁,形状完美的唇。 手指又不安分地往下,未发觉他的呼吸骤然一沉。 线条分明的下颌,凸起的喉结。 随着他的呼吸,微微滚动。 最终,停在他衣裳的交领处。 细白的指头伸入,轻轻一拉。 绯色官袍,被她拉开少许。 清隽公子近在眼前。 那双眼,如幽深寒潭,藏着旋涡。 一不小心踏入,便会被彻底吞没,尸骨无存。 祁照曦看得有些痴了。 耳边传来他惑人的声线,带着灼热气息。 “殿下,可想好了?” “如何罚臣?” 她的红唇微启。 诱人的酒香,混着梨花清甜,丝丝缕缕钻入他鼻息。 祁照曦眼神迷离,声音又软又糯,几乎是贴着他耳廓。 “不如,侍……” 最后一个字含在唇齿间,轻得像羽毛。 却重重刮在沈晏心上。 他呼吸一滞,眸色深不见底。 “咚、咚、咚。” 突兀的叩门声,将满室旖旎敲得粉碎:“大人,醒酒汤来了。” 沈晏皱眉,闭眼深吸一口气:“放门外。” 嗓音已然恢复清冷,听不出半分情绪。 “是。”门外下属脚步声渐远。 屋内重归寂静。 祁照曦扭头,好奇地望着门口传来声音的方向。 沈晏喉结滚动,将声音压低,诱哄道:“殿下,你方才说,侍什么?” “?”祁照曦回过头,一脸茫然,“我方才……说了什么?” 沈晏:“……” 无奈叹气,只觉一股气不上不下,堵在心口。 罢了。 跟一个醉鬼,计较什么。 “先别睡。”他理了理被她抓得微皱的衣襟。 “我去取醒酒汤。” “嗯。”她软软应了声,像只乖巧的猫儿。 眼皮已经开始打架,沉重地耷拉下来。 却又固执地,努力撑开一条缝,仿佛在等他回来。 打开门,冷风灌入。 沈晏阖了阖眼,调匀呼吸,再睁眼时,已恢复清明。 他弯腰,拎起食盒,将门阖上。 “回来了。”榻上的人儿听见动静,勉力掀开眼皮。 见是他,她仿佛完成什么约定,弯了弯唇角:“那我睡了。” 话音刚落,身子便软软朝一侧歪去。 沈晏瞳孔一缩,伸手兜住她的小脑袋,没让她磕着。 尔后缓缓放在软枕上。 半蹲下身子,声音放得极轻:“喝了醒酒汤再睡,好不好?” “好……” 榻上的人儿含糊不清地嘟囔,软绵绵的,像在撒娇。 “你喂我……” 沈晏手指蓦然收紧,指节泛白。 眸色重回深沉:“这可是殿下说的。” 他端起碗,含了一口温热的汤药。 随即,低下头,覆上那片朝思暮想的柔软。 “唔……” 祁照曦猝不及防,微张着唇,一双醉眼茫然睁大。 泛着微苦的药汁渡入口中,她下意识想躲。 他扣住她的后脑,不许她躲。 柔软,香甜。 胶着在一处,难舍难分。 药味散去,只余下她身上梨花香,与醉人的酒香。 手从她的背脊抚下,掌下曲线玲珑。 绵软,馨香。 沈晏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想她,想得快要疯了。 他微微撤离,又复含住她嫩白的耳垂,细细啃噬。 身下的人儿轻轻一颤。 火热的吻一路烙下印记。 最终停在她微敞的交领处,未再进半寸。 怀中的身子无意识地贴了上来。 一双藕臂不自觉攀上他的脖颈……去寻那火热气息的来源。 够了! 够了沈晏! 他猛然警告自己。 莫要再逾越半分! 日落西下,榻上的人儿长睫微颤,缓缓支起身子。 锦被自身上滑落。 头,有些昏沉。 第452章 臣……不敢辜负 不对! 祁照曦猛然回神。 自己酒品向来不错,断不至此! 可—— 脑中那些破碎的画面太过真实。 她的手,确实抚过这男人棱角分明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形状完美的唇…… 目光不受控制地往他衣领处瞥。 好像……好像还不安分地探了进去。 甚至,她好像还说……想让他侍寝的话…… 祁照曦的唇抿起。 既然如此,那让他喂自己喝醒酒汤……恐怕也不是他杜撰。 她贝齿轻咬下唇。 完了。 没脸见人。 她翻身下榻,汲了鞋子。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腰间却骤然一紧。 一股大力袭来,她惊呼一声,整个人又跌坐回去。 只是这次,身下不是柔软的榻,而是某人的腿。 她半倚在他怀里,紧贴着他。 “殿下来寻臣,臣……很是欢喜。” 沈晏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目光,灼灼如火。 祁照曦的手微微蜷起。 “殿下不必担心会打扰臣。”他看穿了她的窘意,手臂收得更紧,不容她挣脱。 “若有事,派人来寻便可。” “若想见臣……随时。” 祁照曦心头一颤。 只听他又道,声音低沉认真:“日后若是成婚……” “殿下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臣,绝不干涉。” 祁照曦心头狂跳。 她太清楚,这句承诺在此时此地,分量有多重。 她抬眼,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 里面没有敷衍,只有认真。 祁照曦抿了唇,决定得寸进尺。 “若我暂时……不想有孕?” 她还年轻,这具身子也才快满十八。 古代生孩子,简直是去鬼门关走一遭。 沈晏眸色未变,只轻声应下:“好。” “不过那药喝多伤身,我来想办法,可好?” 那语气,是商量,而非命令。 祁照曦点了头,心头微松。 第一关,过了。 她定了定神,又抛出第二个难题。 “若我想要离京,去看惊蛰……” “我若去不成,便让官青跟着?”沈晏接得极快,仿佛早有预案。 祁照曦顿时气结:“我又不是镖物!” 沈晏失笑:“禁军武艺虽高,可常年在京城,万一遇上事,没有官青处置得当。” 他顿了顿,又补充。 “那个唤余年的,轻功了得,可同行。” 他的手臂圈得更紧,不容她挣脱,语气却放得更柔。 “我不在殿下身边,殿下总得让我放心罢。” “一日一书,不可断。” 这样听来……好像也不错。 祁照曦的心思活络起来。 不对! 她脑中警铃大作,突然直起身子,堪堪挣开他怀抱些许。 “你不会诓我吧!” 这男人,一套一套的,险些把她绕进去! 沈晏神色坦然,眼底却划过一丝笑意:“臣不敢。” 祁照曦眯起了眼:“不是不会,是不敢!” 文字游戏! 沈晏眉梢微挑:“殿下还会挑字了?” 他握住她的手,指腹温热。 那一点笑意从他眼底敛去,神色郑重: “没说错。” “是不敢。” 他的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砸在她心上。 “殿下的信任,得来不易。” “臣……不敢辜负。” 祁照曦呼吸一窒。 “殿下呢?”沈晏微微靠近,气息拂面。 却仍留有一寸距离,是尊重,也是引诱。 “殿下来寻臣——”他黑眸如渊,锁住她,“可是心悦?” 心悦? 祁照曦怔住,随即在心里盘算开。 其实喜欢上沈晏,不是件难事。 抛开出身,这男人品性高洁,长得隽秀。 更要紧是,他能兜住事。 性子沉稳,情绪也稳,从不见他失态。 哦,也不对。 恒江那次,他为了自己,冲动了一回…… 既然话要说开,不如说得再透彻些。 “嗯。”祁照曦迎上他视线,开了口,“我之前想与你分开,是因为——” “殿下不必解释。”沈晏却截断她的话。 祁照曦愕然。 “我都知晓。”他语气笃定。 “殿下在山洞里说过,你我开始于谋局,彼此又始于愧疚与算计。” 她点了头。 “而且,”她轻吸口气,说出另一个顾虑,“你我身份悬殊。” “若我真为沈氏妻……” “怕是很快会有下一个陈月,下一个白冰瑶,源源不断地浮出来……” 秦氏的父亲好歹有个官身,沈瀚又常年不在京。 那些个莺莺燕燕想斗,都没个地儿。 可沈晏不同。 他是京官,位高权重。 是未来君主的左膀右臂。 她不可能日日困于沈府高墙,与人宅斗。 她想出去。 想将生意做得更远。 想亲眼看看这京城以外的天下…… 还有这层? 沈晏确实未曾想过。 他看她神色变幻,从忧虑到一丝向往,心中了然。 “是臣,考量不周。” “不过如今,”他话锋一转,眼底漾开一丝极浅的笑意,“全京城都知晓,臣是殿下的人。” “自是无妨。” 嗯。 祁照曦下意识点了头。 旋即,她回过神。 等等。 “什么叫……你是我的人?”她猛地抬眼,撞进他含笑的眸子里,“八字还没一撇呢!” “只要殿下愿意,”他眼眸深邃,语气却轻快几分,“那一撇,臣自行添上。” “如何?” 也不是不可以。 祁照曦心想。 目光不自觉扫过他的薄唇,眼波一转,灵动狡黠。 “可我记得,沈大人先前对驸马之位,可是不屑一顾?” 沈晏先是一怔,旋即低低失笑。 “位置相同,”他眸光灼灼,锁着她的眼,“人不同,心境自也不同。” 这个回答,也行。 祁照曦满意地点了下头。 坏心思起,凑上前去,在他唇角飞快啄了一下。 温软,一触即分。 “你努力,”她眼底碎光闪烁,“将那八字的一撇,早日写上。” 话音未落,她转身便想溜。 可哪有那么容易。 腰间大掌倏地收紧。 唇,被含住。 他的气息,铺天盖地袭来。 没有给她半分喘息的机会。 他勾着她,引着她,一同沉沦。 良久,唇分。 一缕银丝悬在两人之间,暧昧横生。 第453章 殿下的生辰将至 窗外暮色四合,天光早已暗下。 沈晏纵有万般不舍,也只能送她回宫。 马车早已候着。 “殿下的生辰将至,可有……想要之物?”沈晏站在马车边。 生辰? 祁照曦一怔。 她趴在车窗边,歪着头。 对哦。 来这个世界快一年了,她都快忘了“祁照曦”的生辰是何时。 见她半晌不语,沈晏也不催促,只静静望着她,眸光温柔。 祁照曦忽然狡黠一笑:“礼物么……” “那就要看,我们新上任的沈尚书,有多少诚意了。” 她笑着朝他挥挥手,车夫会意,马车缓缓启动。 沈晏立在原地,并未恼。 他凝望着马车消失在街角尽头,摇头失笑。 …… 摘星宫 祁照曦被认回宫后的第一个生辰,皇太后与皇后重视得很。 地点就定在皇家别苑。 她面前摊着一叠洒金笺,正提笔写帖。 谢家、沈家、程家、凌家、秦家…… 这几家,是她圈出来的,须得亲笔。 以示郑重。 笔尖在“沈”字上微微一顿,她指尖发烫。 脑中又浮现那人深邃的眼,和那句“臣是殿下的人”。 她轻咳一声,强压下唇角笑意。 写完这几份,余下的便按皇太后给的名单来。 文家,还有些旁的朝臣家眷。 她目光扫过名单,眼底划过一丝讶异。 那些个先前在雅集上,明里暗里数落过她的几家,竟一个都不在上面。 皇太后这是……替她做过功课了? 不过既然是她的生辰宴,自然是请她亲近的人! 请帖送出不过半日,程及玉就找上了门。 他一拍胸脯,豪气干云:“宴上的酒,我全包了!” 旁边的曾玉跟着狂点头,眼睛亮得像淬了星子。 “郁楼的好酒,管够!” 祁照曦斜睨他一眼。 这厮,打得一手好算盘。 借她的生辰宴,推他郁楼的新酒。 她愣是没戳穿。 罢了,她也有分红。 “莫要上烈酒。”她叮嘱,可不想在自个儿的宴上出现醉鬼! 程及玉自然听得懂,忙不迭应下。 接下来的时日,沈晏在新尚书的位置上忙得脚不沾地。 祁照曦也没闲着。 她被皇太后与皇后轮番“折腾”。 生辰宴上的吃喝玩乐,自有专人操办,无需她费心。 可她自己的一身行头,却挑花了眼。 量体。 试衣。 挑上百匹贡品布料。 再从几十种花色里定下绣样。 梳惊鸿髻还是流云髻? 戴嵌红宝冠还是点翠步摇? 真真是两眼一睁,就是选。 两眼一闭,梦里还是选。 待到生辰当日。 皇家别苑,水榭楼台,万枝抽芽。 孙姑姑领着彩云,将宴膳茶酒又仔仔细细查验一番。 “万不能出半点差错。” “是。”宫女太监们一一应是。 宾客马上便到了。 孙姑姑环顾四周,不见主角。 “殿下呢?” 彩云掩唇一笑:“早到了,在厢房里歇着呢。” 厢房内,熏香袅袅。 与外间的忙碌喧嚣不同,此处静谧得只闻落子声。 祁照曦正与沈晏对弈。 棋盘上下的,却是五子棋。 对沈晏来说,这五子棋的规则未免太过简单。 可偏偏,他觉得有趣得紧。 尤其,是看对面之人绞尽脑汁的模样。 黑子落下,五子连珠。 “承让。”沈晏浅笑道。 祁照曦气鼓鼓地将白子丢回棋盒。 这已是第二局。 她,堂堂本科毕业生,玩五子棋竟连输两盘! 奇耻大辱! “再来!”她不服气。 新局再开。 眼看沈晏的黑子又将成势,祁照曦急了:“等等!” 沈晏执棋的手一顿,抬眸看她。 “你换个地方下。”她毫不客气。 “为何?” 祁照曦理直气壮,下巴微扬:“因为我要下!” 沈晏一怔。 他望着她亮晶晶的、带着几分蛮横的眼,心底软成一片。 喉间溢出一声低笑。 “好。” 他收回手,在棋盘上随意落下一子,彻底断了自己的棋路。 这一局,终是让长公主赢了。 虽然赢得假,那又如何? 今日她生辰,她最大! 沈晏瞧着她那副小狐狸得了逞的神气模样,唇角笑意更深。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放到桌上,推至她跟前。 祁照曦狐疑地看看桌上的信,又抬眼看他。 “这是什么?” 沈晏嗓音低沉,含着笑:“生辰礼。” 生辰礼? 塞在信封里的一沓纸? 祁照曦脑子里第一个冒出的念头——银票! 沈大人,真是务实。 她抽出,展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溜地名,后面跟着各式各样的店名、庄子名。 “松江府棉布庄”、“湖畔三进宅院”、“京郊百亩良田”…… 她有些懵。 “这是?” 沈晏目光温柔:“我名下的私产。” “京中与各地的田庄、店铺,共计一百二十三处。”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尽数,已转到殿下名下。” 祁照曦不由愣了。 他这是……把全部身家都给她了? 沈晏缓缓补充一句:“殿下既是这些产业的主人,日后若想出京巡视,也是理所应当。” 巡视产业! 祁照曦双眼瞬间亮了,亮得惊人。 对啊! 她怎么没想到! 她的蒸蛋糕和糖铺子拓店慢,正愁没有好由头出京。 就算日后住进了公主府,若无由,也不能离京。 可若是去巡视自己的产业…… 这个理由,再妥当不过! 眸子弯成了月牙。 祁照曦笑吟吟将那沓纸笺仔细叠好。 “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她将信笺塞进袖袋,还宝贝似的拍了拍,动作不见半分客气。 “权当是沈大人提前下的聘,我先替你收着。”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全无女儿家娇羞。 沈晏眼底笑意弥漫,纵容看着她,不言语。 叩叩—— 门被轻轻叩响。 门外传来宫人恭敬的声音:“殿下,吉时已到,太后娘娘请您去前头开宴呢。” 祁照曦扬声应答:“知道了,这便来!” 她转回头,压低声音冲沈晏道:“我先过去,你待会儿瞧着没人,再悄悄溜出去。” 沈晏眉梢微挑。 第454章 和亲,休想! 正宴过后,众人步至后苑赏玩。 春日初至,花还未盛,满目一片新绿。 叫人心胸一阔。 远处水台之上,正咿呀唱着凤求凰。 才子佳人,一见倾心。 另一边,一位女说书先生正说着塞外游记。 相熟的夫人贵女们三三两两聚着,或听戏,或听书,或对弈品茗,倒也自在。 后苑另一头,男宾席上亦是茶香袅袅。 长公主的生辰宴,女眷为主,男宾除了圣上、太子,便请了几位近臣世家。 谈论的却非风月,而是国事。 说话的是文斌之子文昌。 “此番重创北国,大恒国威大盛!” 他呷一口茶,压低声音。 “听闻,此次北国与南洲同派使臣前来,皆有意与大恒……和亲。” 和亲? 程及玉眉头一皱:“他们瞧上哪位公主了?” 话一出口,他便觉不对。 周遭一静。 大恒的公主,如今待字闺中的,只有两位。 祁照曦。 祁长安。 傅简堂折扇摇停,一双桃花眼阴沉。 沈晏神色未变,只端起茶壶,为自己添了一杯清茶。 茶水入盏,声响清脆。 长安公主乃圣上心尖宠,今年不过十六。 南洲先前虽有此意,却也未在盟书上动心思。 长公主祁照曦明珠还朝才多久? 皇太后还没将这明珠捧够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沈晏身上。 他垂着眼,无人能看清他眸底翻涌的暗色。 沈晏抬眸,目光越过众人,最后落在远处那道明艳的身影上。 她正与谢昭昭说着什么,笑靥如花,明媚得像这初春第一缕暖阳。 他薄唇微启:“痴心妄想。” “和亲?”秦捷冷笑一声,“北国与大恒的血海深仇,街头巷尾的百姓都还记着!” “你去街上问问,谁家愿将女儿嫁去北国那等蛮荒之地?” 他胸口剧烈起伏:“打了败仗要我们送公主和亲,打了胜仗也要送公主和亲!” “那还要我等将士作甚?还要这满朝文武作甚?!” 字字句句,问得在场众人面色凝重。 一直沉默的文斌缓缓搁下茶盏:“他们看中的,怕不是公主。” 众人目光齐齐转向他。 “他们看中的,是我大恒的陪嫁,是能造铁器的工匠,是会织锦的织娘,是能高产的农物种子。” 沈晏点了头:“不错。” 文斌叹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痛色。 “三十年前,安寿公主和亲北国。” “陪嫁的金银珠宝堆成山,农工织造各类工匠百人,还有最优良的稻种……” “可结果呢?” 他声音陡然转厉。 “公主嫁过去不过五年,便香消玉殒!” “尸骨未寒,北国立刻又派使团前来,求娶另一位公主!” “被先帝拒绝后,他们便撕毁盟约,悍然开战!” “说他们是喂不熟的白眼狼,都算抬举了!” 文斌话音落下,席间死寂。 只有女宾那处的戏曲声,咿咿呀呀,遥遥传来,衬得此处愈发沉闷。 “和亲外族,若能保大恒十几年安宁,倒也并非全然不可。”傅简堂摇起了折扇,冷哼。 “可那是大恒打了败仗,无可奈何之下的屈辱之举。” “如今,俯首称臣的应是北国!” “怎不是他们将公主送来长安,以示臣服?!” 凭什么还要大恒嫁公主? 沈晏指尖轻叩桌面,乌黑的眸子深不见底,如凝了千年寒冰:“北国此举,痴人说梦。” 众人皆点了头。 “况且……”程侯突然出了声。 他乃武将出身,声音粗粝,像被沙石磨过。 “和了亲,便有了顾忌。” “若有朝一日再起战事,贼国将公主殿下绑上城楼。” 程侯环视一周,眼中迸出冷厉的光。 “届时,我大恒的铁骑,是攻,还是退?” 此问一出,满座皆寒。 一种无声的默契,在众人眼中悄然凝结。 和亲,休想! 长公主生辰宴后,一月未过。 京城门口,官道上尘土飞扬。 南洲使团与北国使团,竟在同一时刻抵达。 北国为首的使臣是个络腮胡大汉,浑身披着厚重黑裘,煞气腾腾。 他一眼便瞧见了前方的南洲车马,马鞭“啪”地一甩,直指苏诺。 “前面的,滚开!” 大汉声如洪钟,满是蛮横。 “我们皇子殿下要先进城,你们南蛮子也配挡路?!” 被骂的苏诺,正悠闲地骑在马上。 他伸出修长手指,轻轻抚摸怀中雪白猫儿的头,连眼皮都懒得抬。 仿佛那震天的吼声,不过是耳旁蚊蝇。 “喵。”猫儿懒懒应了一声。 苏诺这才抬眼,漫不经心地扫过去。 “让?”他轻笑一声,尾音微微上扬。 “凭什么。” 大汉脸色涨成猪肝色。 苏诺却已垂下眼帘,继续逗弄他的猫。 让路? 真是天大的笑话。 这一仗,是谁被谁打了个措手不及,是谁被逼退回苦寒之地? 如今战败之国,竟还有脸在城下叫嚣。 还妄想求娶大恒的公主。 苏诺想起那抹倩影,娇俏灵动,一双眼比他怀里的猫儿还亮。 心头忽地一软。 敢让她去和亲…… 他不介意再挥师北上,再打一仗。 城楼之上,气氛却与城下的剑拔弩张截然不同。 “殿下!殿下!” 城门守卫冲上箭楼。 “南洲使团和北国使团……在城门口……杠上了!” 箭楼内,檀香袅袅。 祁长泽一身玄色常服,正与沈晏对坐弈棋。 他闻言,眼皮都未抬一下,修长手指拈起一枚黑子,若有所思。 半晌,才懒懒“嗯”了一声。 “让他们争。” “争不出个头首,便都别进城了。” 声音平淡。 守卫张口结舌,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一旁的傅简堂差点没笑出声。 他“刷”地展开折扇,堪堪掩住上扬的嘴角,一双桃花眼尽是促狭笑意。 秦捷则立在窗边,负手而立,眉头微蹙。 他望向楼下对峙的两拨人马,眸色沉沉。 沈晏面无表情,视线始终落于棋盘。 他顺着祁长泽的话头,声音清冷。 “殿下说的是。” “你且去下头好生瞧着,莫让他们惊扰了百姓。” 顿了顿,他补充一句。 “若是毁了官道城墙一砖一瓦,记得,让他们赔。” 语毕,一枚白子清脆落下,截断黑子。 这两位主子,一个比一个狠。 守卫不敢再多言。 “是!” 领了命令,躬身告退。 城门之下,尘土飞扬。 北国使臣一脸倨傲,马鞭遥指苏诺。 “还不速速让道?” 他下巴高抬,鼻孔几乎要翘上天。 忽然,南洲一辆马车帘子掀开。 一道黑影如离弦之箭,倏然窜出! 众人定睛一看,倒抽一口冷气。 竟是一头通体乌黑,皮毛油光水滑的黑豹! 它身形矫健,一双绿油油的眼珠子阴森森扫过全场,带着野性的压迫。 黑豹喉间发出一声低沉咆哮。 “吼——!” 北国那些战马瞬间乱了阵脚,嘶鸣着,惊恐着,不受控制地连连后退。 “退什么!一群废物!” 第455章 这便是我养的猫儿 可鞭子哪有天敌的威慑管用。 是刻在骨子里的恐惧。 反观南洲这边的马匹,却一如主人般镇定,纹丝不动。 黑豹懒洋洋打个哈欠,迈开步子。 它走到苏诺的马前,用大脑袋亲昵地蹭了蹭苏诺的靴子。 苏诺俯身,摸了摸,尔后便领着南洲使团,率先入城。 城楼之上,棋局已残。 祁长泽与沈晏等人拾阶而下,亲自相迎。 那头黑豹极通人性,碧绿的瞳孔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苏诺身上,竟透着一丝乖顺。 苏诺微微颔首。 “回去。” 为免惊扰百姓,他还是让它回了马车上。 北国使臣一张脸憋成猪肝色,心有不甘。 面对大恒太子亲迎,也只能冷哼一声,前往驿馆。 两方人马,就此分道。 鸿胪寺驿馆。 一道娇俏的身影早已等得望眼欲穿。 “岁岁!” 苏诺刚踏进门,祁长安便像只轻快的乳燕,扑了过来。 从他手中将小猫抱过,蹭蹭。 “它都重了。”她抱着猫儿掂了掂,一脸认真。 苏诺眼底漾开笑意。 “南洲靠海,鱼虾丰腴,它自然长膘。” 他伸手,熟稔地揉了把猫头,引来小猫一阵舒服的咕噜声。 “对了,这次我也将家里的那只猫带来了,给殿下瞧瞧。” “好呀!”祁长安好奇地眨眨眼,“在哪儿?” 南洲的猫儿,与大恒的有何不同? 话音刚落,一抹黑影自车驾上轻盈跃下。 “殿下小心!” 崔姑骇得魂飞魄散,想也不想便张开双臂,死死护在祁长安身前。 她声音发颤,厉声质问。 “南洲太子!这是何意!” 那黑豹看出崔姑的害怕,也知晓眼前这小姑娘与自己主人的关系非同一般。 身躯竟缓缓伏低,趴在地上。 然后,伸出舌头,舔起了肉掌。 “这便是我养的猫儿。”苏诺声音温润,伸手在那颗硕大的黑豹脑袋上拍了拍。 “温和得很,殿下莫怕。” 崔姑心惊肉跳。 这南洲太子眼瞎了不成,这哪里只猫,这只是猛兽啊! 祁长安却已从她身后,探出个小脑袋。 “喵呜——” 她怀里那只叫岁岁的奶猫,忽然细细叫了一声。 竟一个轻巧纵跃,从祁长安怀中跳了下去。 它迈着小短腿,竟毫无惧色,径直走到黑豹跟前。 那黑豹懒懒掀了下眼皮,碧绿的瞳孔里不见半分凶性。 它伸出舌头,在那小猫头顶,轻轻一舔。 岁岁舒服得“咕噜”一声,拿小脑袋去蹭黑豹的下巴。 一大一小两只,竟像是旧识,亲昵地依偎一处,你舔我我舔你,平和得很。 祁长安眼眸瞬间亮了。 她小心翼翼,往前挪了几步。 身后传来崔姑的抽气声:“殿下小心些!” 祁长安只在离着两只三步开外,慢慢蹲下身。 那黑豹压根没看她,专心致志给岁岁舔毛。 连岁岁都不怕它,想必是个色厉内荏的家伙。 她心里悄悄下了定论:“它叫什么名字呀?” 苏诺含笑:“阿猫。” “嗯?”祁长安抬起头,以为自己听岔了。 “我是问它,叫什么名字!” 苏诺神情认真,没有半分玩笑:“它的名字,叫阿猫。” 祁长安轻轻咬了下唇:“这算什么名字呀。” 苏诺见她神情,也跟着蹲了下来,与她平视。 “我自小便想养只猫,父皇就给我寻了这只。” 他看着黑豹的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 “虽然长得大了些,可也乖顺听话。” “这名字,它也听习惯了。” “唤其他的,还不应!” “我能摸摸吗?”祁长安双眼亮晶晶,像淬了星辰。 苏诺含笑点头:“殿下请。” “殿下!”崔姑不赞同地唤了一声,声音发紧。 祁长安恍若未闻。 她小心翼翼,朝着那黑豹又挪近一小步,而后,缓缓伸出手。 那双绿油油的兽瞳朝她望来。 硕大的鼻头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嗯,这小姑娘身上,有岁岁的味道。 想必是岁岁的主人。 黑豹很顺从,主动将那颗毛茸茸的大脑袋凑了过去。 摸到了。 祁长安指尖一颤。 皮毛紧实,带着一股温热。 虽没有岁岁那般软乎乎毛耸耸,手感却也极好,像是在抚摸一匹上好的缎子。 她弯起眉眼,声音清脆:“你好呀,阿猫,我是祁长安。” “唔……”黑豹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吟哦,像是在应答。 苏诺看着这一幕,唇角笑意更深:“阿猫等下要进食,殿下可想亲自喂?” 祁长安立刻抬头,满眼都是好奇:“好呀!它吃什么?” 苏诺想了想:“它什么都吃。” “鸡、鸭、鱼、肉,蛇、猪、牛、马……” 心下暗忖,在南洲时,都是将阿猫往林子里一放,由它自己追捕。 来了大恒,这鸿胪寺驿馆……到底小了些。 若放任它自行撕咬,怕是转瞬便血流满地。 只得让人杀了宰了,再喂它吃。 鸿胪寺驿馆这头,气氛融洽。 祁长安正满心欢喜,期待着亲手投喂“阿猫”。 而京城另一头,北国皇子策仁带着一众近臣,大马金刀地坐在郁楼。 “听闻这里是京城最好的酒楼?” 他声音洪亮,粗犷。 “把你们最烈的酒、最好的菜,都给本殿下端上来!” 掌柜捧上一壶百花酿。 策仁接过,连杯子都懒得用,提着壶嘴就往口中灌。 咕咚一口。 “啪!” 青瓷酒壶被他狠狠砸在地上,登时四分五裂。 酒水溅了一地。 “呸!什么破酒!” 策仁满脸嫌恶,粗声骂道:“跟个娘们喝的水似的!寡淡!” 掌柜木然,打算将“春日醉”端上来。 程及玉在雅间外拉住他:“一群北蛮子,哪里品得出什么好酒。” 他轻声道:“去隔壁,打两坛最浊最烈的来。” 很快,两小坛浑浊的烈酒被送上桌。 北国众人果然不兴小杯轻酌那套,直接抱起坛子,仰头便灌。 策仁满面红光,一拍大腿。 “好酒!这才叫酒!” 程及玉闻言,嘴角勾起讥诮。 呵。 他就说,那鸟不拉屎的北荒之地,能种出什么好谷好稻好梁,能酿好酒的。 一群茹毛饮血的蠢货罢了。 喝了一小坛,策仁内急,起身去了趟茅房。 他晃晃悠悠往回走,拐过一道弯,眼前忽地一亮。 廊下立着一人。 面若桃花,身姿绰约。 一身藕粉色春衫,勾出玲珑曲线,该鼓鼓,该细细。 比他生平见过的任何一个娘们,都要好看! 策仁看得呆了。 他抹了把嘴角,嘿嘿一笑,大步迎上去:“小娘子……” “放肆!你是何人!”彩云一步上前,横眉怒目,将祁照曦护在身后。 “我跟这小娘子说话呢,你个老女人叫什么!”策仁喝道,却也有一分理智,没有动手。 他目光重新黏回祁照曦身上:“小娘子,莫不如跟本皇子回北国?” “保你吃香喝辣,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本皇子?”祁照曦眉头微皱,“你是北国皇子?” 策仁顿时挺起胸膛,得意洋洋。 “正是!” 这个身份在北国,能引得无数女人前仆后继,主动投怀送抱。 他什么样的女人没尝过? 只是,还没尝过眼前这样,又清又媚…… 这皮肤,像雪,又像玉,在太阳下竟泛着一层光。 他喜欢! 第456章 殿下若是不想睡…… 策仁一噎,面上青白交加。 沈晏语气更冷:“大恒可不是能任你撒野的地方!” “冲撞贵人,言行无状,还不快下跪恕罪?” “就她?”策仁像是听见天大笑话,伸手指着祁照曦,嗤笑两声。 “她谁啊!” 他梗着脖子,酒气上涌。 “本皇子不过看这小娘子生得美,上前搭句话罢了。” “便要下跪恕罪?!” 这文官莫不是眼瞎? “我乃北国皇子!” 要他下跪? 呸! 沈晏眸中暗光流转:“策仁皇子。” “这位贵人的身份,非你能知晓。” “今日,你下跪求她恕罪,此事便了。” “若是传至圣上耳中。” 沈晏微微倾身,压迫感十足。 “大恒以礼仁孝忠治国。” “若是知晓北国使臣至京第一日,便醉酒冲撞贵人……” “若因此和谈不成……你的皇兄,太子阿会喃,岂会饶你?” 阿会喃。 这三个字劈得策仁一激灵。 皇兄的手段…… 他脖子一缩。 后院里来来回回,本就有不少食客。 这边动静不小,早引得人伸长了脖子张望。 见策仁一身异乡服饰,不免有人嘴碎起来。 “那不是北国来的使臣吗?” “啧,果然是北蛮子,见着美人就走不动道,呸!” “嘘,小声些。”另一人压低声音。 “那姑娘我倒是瞧着眼熟,好像与程小侯爷相熟……” “何止!我还见她与长安公主殿下、镇国郡主一同来过!” 公主殿下? 镇国郡主? 策仁心上心中猛地一擂鼓。 莫不是眼前这小娘子,家世当真不凡? 身份能与公主殿下比肩? 那她身后的世家……真的可能左右和谈。 他暗中倒吸一口凉气。 不敢多想,策仁咬着牙,膝盖一弯,竟是半跪了下去。 手握成拳,抵在肩头。 “策仁冲撞了姑娘,向姑娘赔罪!” 姿势不情不愿,语气更是生硬。 不过那又如何? 看着爽就行。 祁照曦眸光清冽,居高临下,声音清淡。 “使臣在京中行走,还是小心为上。” “莫再冲撞了其他贵人。” 她似笑非笑:“他们,可没我这般好说话。” 沈晏再没给他一个眼神。 他朝身后抬了抬下巴。 澄心会意,上前一步,拔出地上的匕首,用帕子细细擦拭干净,收入鞘中,复又退回沈晏身后。 沈晏手掌则虚虚拢在祁照曦身后,隔着寸许,带着她转身离去。 那姿态,是占有,也是珍视。 策仁这才起身,死死盯着远去的背影,眼底阴狠。 恰在此时,一个近臣才气喘吁吁跑来。 “殿下……” 策仁一肚子邪火没处发,抬腿就是一脚。 “滚!” 近臣被踹翻在地,捂着胸口。 策仁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方才人都去哪了!这会儿倒会冒头了!” 近臣嘴唇嚅嚅,冷汗直流:“属下……属下不知……” “废物!”策仁犹不解气,又补上一脚。 他胸膛剧烈起伏,脑子里全是方才那张脸。 那身段,那眉眼……极品! “去!给本王查!”他声音压低,透着一股子狠戾。 “方才那小娘子,到底是谁家的!” 近臣惶恐低头连连应是。 好! 好得很! 策仁胸膛剧烈起伏,一口牙几乎咬碎。 一个姓沈的文官。 一个不知哪冒出来的小娘子。 竟敢让他当众下跪,颜面扫地! 这笔帐,他记下了! 他脑中闪过方才文官虚虚护着女子的姿态。 跟眼珠子似的。 难道……议了亲? 策仁嘴角蓦地勾起一抹狞笑。 看那女子发髻式样,尚是闺中。 便是与那文官议了亲,又如何? 只要没大婚,一切就都有变数。 他策仁看上的女人,从没有得不到的。 一个文官,配跟他抢? 听闻大恒女子最重贞洁名誉,他有的是手段,叫她乖乖跟自己回北国! 到时候,他要让那姓沈的,亲眼看着自己的女人,承欢于他身下! “废物!还不快去查!”他阴沉沉收回目光,又一脚踢在近臣身上。 郁楼雅间,沈晏执起白玉杯,轻啜一口。 “这春日醉,果然后劲十足。” 酒香醇厚,确实引人一品再品。 对面的祁照曦弯唇一笑,眼波流转。 “是吧!” 她晃了晃自己杯中的酒液,色泽更浅,清香四溢。 她今日喝的,是百花酿。 第二杯还未饮尽,沈晏修长的手指已然按上额角,眉峰微皱。 “可是醉了?”祁照曦眸中闪过一丝担忧。 “我去叫人给你端碗醒酒汤。” 说罢便要起身。 手腕却倏然一紧。 下一瞬,跌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淡淡的檀香混合着酒气,将她包裹。 祁照曦又气又恼,抬头瞪他:“你没醉!” 沈晏圈着她,神色坦然,眼底却漾着一抹笑意。 “殿下明鉴。”他一本正经,“臣可没说醉。” “只是酒劲上头,有些不甚清明,缓一缓便好。” “那你放我下来!”她腰身轻动,试图挣脱。 不经意间,似蹭过了什么地方。 腰间大掌骤然收紧,将她死死禁锢。 “殿下还是莫要再动。”沈晏的下巴轻轻搁在她颈窝,灼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 嗓音微哑,带着一丝警告。 祁照曦身子一僵。 那热度隔着几层衣料,烫得她心尖发颤。 “赐婚圣旨未下。”她嗓音微紧,带着一丝警告,“沈尚书还请知分寸。” 沈晏闻言,喉间溢出一声低笑。 “恩,知分寸。”他应得干脆,手臂却丝毫未松。 鼻尖尽是她发间的清甜花香,混着女儿家独有的馨软,丝丝缕缕,无孔不入。 他想起那日御书房求娶,圣上看向他时,那双促狭的眼神。 不允,亦不拒,转而谈起了国事。 他猜,可能是皇太后关照了圣上些许…… 沈晏心想。 此番北国来使,若真是为了和亲…… 他眸中倏然划过一抹凛冽杀意。 “你怎么了?”祁照曦察觉他气息一变。 “无事。”杀意刹那敛去,沈晏的目光重归柔和。 “臣觉得,许真的醉了。” “殿下陪臣休憩片刻可好?” 未等祁照曦反应,便被他拦腰抱起。 祁照曦惊呼,下意识搂住他,仔细端详:“真醉了?” 沈晏径直将她轻柔放于里间的软榻之上。 随即弯腰,慢条斯理脱去二人的鞋履,并排放好。 他恩了声躺下,将她圈在臂弯里,闭眼。 祁照曦心底冷哼。 她不信! 方才走至榻上的那几步,稳当得很! 她心底腹诽,指尖却不听使唤。 第457章 求娶——崇宁长公主! 祁照曦猛地闭上双眼,长睫轻颤。 沈晏喉间溢出一声愉悦。 收紧手臂,将人往怀中带了带,下巴抵着她的发顶。 没过多久,怀中的人渐渐放松了身体,沉沉睡去。 沈晏复又闭上眼,唇角笑意未散。 …… 皇宫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静候圣驾。 祁照寰与程皇后分乘龙凤步辇,各由八名内侍抬着,徐徐而至。 “臣等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参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山呼海啸,声震殿宇。 天子坐北朝南,御览皇极。 众臣归座。 策仁漫不经心抬眼一瞥,整个人如遭雷击。 那张清丽绝伦的脸…… 不就是那酒楼里的小娘子? 她怎么会坐在那? 连靖远王秦捷,都只能屈居下首! 策仁脑中“轰”地一声,炸开一片空白。 赴宴前鸿胪寺官员的提点,字字句句犹在耳边。 【大恒国宴,座次极严】 【天子与皇后居上首】 【而后便是皇太后、太子、宗亲王爷、公主……】 【其次方为朝中重臣与外使……】 公主…… 这一认知,让策仁的嘴唇开始发白。 他一把拽住身侧添酒的宫女,力气大得吓人。 “她是谁?” 宫女顺着他颤抖的手指看去,只一眼,便恭敬垂首。 “那位是崇宁长公主殿下。” 策仁狠狠咽了口唾沫。 不死心,手指僵硬挪向沈晏:“那他呢?” 宫女恭敬:“那位,是刑部尚书,沈晏沈大人。” 策仁的脑子彻底乱了。 他招惹的,根本不是什么官家小姐。 而是这大恒崇宁长公主,祁照曦! 是他皇兄阿会喃千叮万嘱要求娶回北国的人。 而那文官压根不是普通的京官! 是六部九卿中刑部之首! 这…… 他还求吗? 策仁后背冷汗涔涔,指尖都在发颤。 祁照曦头一回参加这种国宴,看什么都新鲜。 身侧坐着祁长安,正拿手肘悄悄捅她。 “姑姑你看,那个北国来使眼珠子都快掉舞姬身上了!” 祁照曦顺着她视线一瞥,弯唇:“出息。” 两人凑一块儿,交头接耳,聊得欢。 看得不远处的谢昭昭直眼热,恨不得飞过去,跟她们一块儿聊! 可惜—— 她扫视一圈。 在座皆是皇室宗亲与朝中重臣,寻常官眷,一个也没来。 若非她曾亲上战场,挣下这“镇国郡主”的名头,怕也难坐在这里。 谢昭昭轻叹一声,打算先填饱肚子再说。 殿内歌舞升平,一曲又一曲。 北国使团那帮人,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一个个眼都看直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正酣。 傅简堂顺势往腰间摸去。 空的。 他一愣。 得,扇子没带! 今日这身官袍,这般场合,确实不宜摇扇。 为防手痒,他干脆没带。 可此刻,手就是痒,心里也痒。 傅简堂只得将手缩在桌案下,五指虚握,权当握着扇柄,甩了甩。 他微微侧头,朝沈晏那边凑近些。 “子安。”他压低声音。 “看这架势,那帮使臣,该说正事儿了。” 话音刚落,南洲使臣那边,忽地站起一人。 身形挺拔,紫眸如玉,正是南洲太子,苏诺。 他行至殿中,撩袍,单膝下跪。 “圣上。” “南洲太子苏诺,向圣上求亲!” 一言出,满座皆惊。 苏诺目不斜视,声调不改:“求娶长安公主!” 他双手高高托着一卷明黄国书,姿态恭敬。 “此为我父皇亲笔御书,愿南洲与大恒永结秦晋之好,商贸互通,再无纷争!” 祁照寰眸光微动。 他没看苏诺,反倒先瞥向自家女儿。 果不其然。 祁长安一双眼,亮晶晶的,黏在苏诺身上。 那点女儿家心思,藏都藏不住。 忽地,她察觉到圣上的目光。 哎呀,被父皇抓到了! 脸一红,连忙将头移正,目不斜视,端得一副乖巧模样。 只是那微微上翘的嘴角,泄露了她所有情绪。 祁照寰暗中叹气。 女大不中留啊! 他朝身侧的福满递了个眼色。 福满躬身,碎步上前,接过国书,呈递御前。 祁照寰展开,只扫一眼。 南洲国主的字,苍劲有力。 字里行间,满是与大恒交好之诚。 和亲一事,更是给足了体面。 一切以大恒为主,以公主心意为先。 若公主不愿,两国商贸依旧,绝无二话。 信末,还不忘把自家儿子苏诺这个南洲未来之主,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文武双全,品性纯良。 祁照寰放下国书,眼眸沉沉。 苏诺。 这个南洲太子,他早就查过。 毕竟是围在自家宝贝女儿身边的男人,不查个底掉,他这个做父亲的,怎能安心? 密探的奏报一封封压在御案上。 他不知长安公主身份时,不顾身中奇毒,命悬一线,却也出手相救。 他缔结盟约,共创北国,从未拿和亲一事当做筹码。 直到今日,大局已定,方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行此君子之举。 好! 这小子,有担当! 开宴前,皇后也去探过长安的口风,自是愿意。 唉。 祁照寰心中轻叹。 女大不中留。 南洲万里,山高水长,此一去,再见一面,难。 可他又怎能因一己之私,生生拆散一双璧人? 罢了。 女儿的欢喜,比什么都重要。 他抬眸,目光如炬,扫过全场。 帝王威仪,尽显无遗。 “南洲诚意拳拳!” “太子情真意切!” 祁照寰声音洪亮,响彻整个金殿。 “这桩婚事,朕——准了!” 苏诺紧绷的下颌终于松弛,唇角抑制不住,漾开一抹笑意。 他再次躬身。 “苏诺,谢圣上成全!” 起身时,他目光灼灼,望向祁长安的方向。 四目相对。 祁长安笑得甜。 苏诺眼中笑意更深。 他转身,步履从容,退回位上。 祁长安那抹甜笑,晃了傅简堂的眼。 他匆匆移开目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入喉,灼着心口。 沈晏瞥他一眼,眸色深沉,没有支声。 北国使臣位上,策仁看得咋舌。 第458章 我大恒缺这些? 殿内,针落可闻。 策仁的脸,青了又白,白了又紫,像开了个染坊。 他,一个北国皇子,竟被如此当众羞辱? 怒火“噌”地一下冲上头顶,他攥紧拳头,就要起身理论。 可他刚一动。 便感受到一道凌厉视线钉在他身上。 是沈晏。 沈晏依旧站着,像一柄出了鞘的剑,锋芒毕露。 看策仁的眼睛,不是在看一个人。 是在看一个死物。 策仁浑身一僵,喉咙里的话像被冰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 这人……想杀了他! 龙椅之上,祁照寰面色如常。 双眼压不住的愉悦。 他身为一国之君,不好亲自下场。 他瞥了眼祁长泽,对方会意:“来人。” 策仁心头一喜! 果然! 大恒还是要脸面的。 他来之前可是打听清楚,这位崇宁长公主,与任何人可都未曾定亲! 沈晏这分明是逾矩! 他正欲顺着台阶往下走,就听见太子不咸不淡的声音再次响起。 “沈尚书日夜为国操劳,许是手滑了。” “去,换个杯子。” 策仁脸上的窃喜,瞬间凝固。 什……什么? 换……换一个杯子? 他脑子“嗡”一声,一片空白。 他僵硬转头,看看脚下迸碎的白玉瓷片,又看看那个躬身领命的内侍。 他堂堂北国皇子,被人用杯子砸了,那人没受罚,太子还给他换了个杯? 那内侍动作麻利,迅速收拾了残局,又恭恭敬敬捧上一个崭新的白玉酒杯,放到沈晏案前。 仿佛方才那幕,不过是宴席上一个无伤大雅的助兴插曲。 打碎个杯子而已。 换一个,就是了。 祁照曦端坐着,指尖在酒杯上轻点。 策仁求娶时她心里还咯噔一下,随后见沈晏出手后倒是心不慌。 这个男人是绝对不会让自己有事。 也绝对不允许自己嫁给他人! 她扫了一眼沈晏紧绷的侧脸。 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倒是鲜少能得见沈晏发狠。 气性真大。 不过,她喜欢。 谢昭昭摇头。 这个北国皇子,来前到底做没做过功课? 真当大恒的公主是什么人都能求娶的? 圣上允了南洲和亲,那是因苏诺太子与长安公主本就两情相悦。 还真以为是献上几件宝物就能换走的? 北国这是无人了? 竟派这么个蠢货前来! 殿上,策仁额角渗出冷汗。 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难看到了极点。 可君命在身,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再次躬身。 “大恒圣上。” 他声音干涩。 “我北国不远万里而来,诚心至极。” “为迎娶崇宁长公主,我朝备下诸多宝物。” 他强行拔高音量,试图找回一丝颜面。 “若圣上愿我兄阿会喃与长公主缔结良缘……” “北国愿奉上牛羊千头,宝马千匹!” “另附黄金万两,白银十万,奇珍异宝无数!” 他就不信,这样的聘礼,还打动不了一个女人! 话音未落。 秦捷逸出一声冷哼:“皇子觉得,我大恒缺这些?” 皇太后凤眸半阖,声音冷得像冰:“崇宁在哀家心里,乃无价之宝。” 她顿了顿:“前阵子才从民间寻回,心尖尖上疼着,再不愿让她离开哀家身边半分。” “更何况是去北国苦寒之地,受苦。” 这话里话外,点明去北国就是活受罪! 在大恒,祁照曦是众星捧月的长公主,有家人,有挚友。 去了北国,她是什么? 一个为换取丁点边境安宁的象征工具? 殿中众人心头一凛,再看策仁,眼神已满是鄙夷。 就在这时,文臣列中,一人缓步而出。 傅简堂。 他眯了眯眼:“臣记得,北国皇太子阿会喃,早便娶妻了吧?” 一言既出,满殿哗然! “你,你血口喷人!” 策仁脸色煞白,眼珠子乱转,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傅简堂冷笑一声。 他慢条斯理,从宽大的官袍袖中,取出一纸泛黄信笺。 “这可是贵国太子与华杉往来书信。” “皇子要不要亲自过目?” 帮不要脸的北国蛮子,竟敢肖想长公主和亲? 哼! 傅简堂庆幸今日带上了这据证。 本也没想用上,谁成想这北国皇子脸皮厚。 傅简堂唇角勾:“据臣所知,太子妃可是阿赞将军的独女。” “怎么,贵太子还能为了和亲,将她休了不成?” 北国国主妻妾众多,儿子也多。 之所以选择阿会喃为太子,也是因为身后有阿赞这个将军撑着腰。 一旁,程及玉轻飘飘补上一刀:“若是长公主和亲北国,最好的结果是平妻。” 平妻? 对大恒嫡出的长公主而言,无异于奇耻大辱。 策仁额角冷汗涔涔,顺着鬓角滑落,脸色已然灰败。 “和亲北国,我大恒的教训,还不够么?”秦捷啪地一声将手中酒杯重重落下。 他起身,视线如刀,直刺策仁。 “三十年前,安寿公主远嫁北国,贵国如何待她?” “不过五年,香消玉殒。” “尸骨未寒,便想再求娶!” “先帝不允,便挑起边境战火,至今才休!” 祁照曦心头一震,竟还有这桩旧事? 沈晏与秦捷互视一眼。 秦捷步步紧逼,嗓音愈发森寒:“策仁皇子,不会都忘了吧!” 谁知策仁竟昂起头,振振有词:“此乃两国邦交,千古美谈是也!” “噗嗤。”谢昭昭没忍住,扭头轻声嘀咕。 “这北国派的是个什么玩意儿,连人话都听不懂。” 秦捷的意思是大恒已经在和亲上吃过一次亏,绝不会再同一个坑里掉进两次! 沈晏上前一步:“彼时,北国强,大恒弱,方有和亲。” “如今,大恒已非三十年前的大恒。” “北国,也非三十年前的北国。” “这回,策仁皇子可是懂了?” 沈晏这话,让在座的武将,不由挺直了腰杆。 不错! 北国是强,可大恒这些年也没闲着! 练兵,铸甲,强国。 即便北国奸细藏于朝中,北境将士亦坚守边城,未让对方前进一步! 和谈? 如今是北国求着大恒和,不是借和谈来压大恒让步! 本末倒置,不知所谓! “若是北国非要与大恒和亲,也不是没有法子。”文昌勾了勾唇,眼底划过一丝精光。 刷的一声。 所有人的目光,齐齐汇聚到他脸上。 祁照曦也好奇看他。 她倒不怕文昌会劝皇兄答应,文家可是皇太后的娘家人,断不会坑害自己。 只是单纯好奇,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只听文昌不疾不徐,悠悠开口:“还请策仁皇子修书一封,给贵国国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策仁惨白的脸。 “让他,遣一位公主,和亲我大恒皇室宗亲。” 什么? 满堂死寂。 随即,是此起彼伏的赞同声。 对啊! 众人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此乃可行之道! 策仁脸色涨成猪肝,还想辩驳:“大恒圣上……” 第459章 沈尚书今日表现甚好,当赏 策仁牙关紧咬,咯咯作响。 他死死瞪着沈晏,眼底淬满毒光。 最终,只能恨恨一甩袖,躬身退下。 大殿恢复平静。 沈晏并未立刻归座。 他转身,望向一人。 秦捷。 沈晏朝他微一颔首,拱手作揖。 秦捷面无表情,同样回了一礼,旋即归位,目不斜视。 他可不是在帮沈晏。 更不是为了什么朝堂党争。 他们武将,浴血沙场,为的是什么? 护大恒疆土,保大恒百姓! 长公主,亦是大恒百姓! 谁敢让她去和亲,就是与他秦捷为敌,与边关数十万将士为敌! 如此而已。 沈晏这才落座。 他抬眸,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席位上。 祁照曦似有所感,抬头望来。 四目相对。 笑意漾开,如春水化暖,更盛三分。 …… 宴罢,马车辘辘,驶向沈府。 车厢里,祁照曦斜倚着软垫,裙摆垂地。 “沈尚书今日,舌.战北使,寸步不让。大杀四方,威风得很呐。” 语调里,带了三分戏谑,七分欣赏。 沈晏墨色瞳仁里,是化不开的浓稠。 下一瞬,她已稳稳坐在某人的腿上。 鬓边的金钗流苏,骤然乱晃。 叮当一阵细碎轻响。 春暖,春衫薄。 她的香,她的体温,隔着几层布料,丝丝缕缕,尽数渡了过来。 惑人心神。 他喉结滚动,俯身凑近她耳畔,气息灼热。 “臣这般,殿下可还喜欢?” 这话问得暧昧,像在问朝堂之事,又像在问别的。 祁照曦纤纤玉指,勾起他的下巴:“喜欢。” 她答得坦荡又直接。 “不过,比起那个在朝堂上运筹帷幄的沈尚书……” 指腹在轻轻摩挲。 “我更喜欢现在的。” 喜欢这个……满心满眼都是她,毫不掩饰那份珍视与占有欲的沈晏。 话音落下,她主动凑上前,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一触即离,如蜻蜓点水。 沈晏眸色骤然转深,大掌扣住她的后颈,按向自己。 双唇相接前一瞬,一只玉手忽地捂上他的嘴。 沈晏眉梢微挑,眼神中带着询问。 祁照曦狡黠一笑:“沈尚书今日表现甚好,深得本宫心意。” “当赏。” 沈晏失笑,顺势在温软的掌心印下一吻。 热意酥麻。 他身子退开些许,依旧将她圈在怀里。 “那殿下,想如何赏臣?” “想要赏赐还不简单?”祁照曦眼波流转,带着几分坏,“你别动。” “好。”沈晏答得干脆,“不动。” 他松开扣着她后颈的手,转而稳稳揽住她的腰,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任她施为。 祁照曦心里早就有了计较。 平日里,都是他主导。 吻她的唇,含她的耳垂,将她揉进骨子里。 这次,她倒想试试,换个位置。 念头一起,她便仰起头。 目标明确。 唇瓣温软,轻轻含上他喉间小痣。 腰间大掌骤然收紧! 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纤腰捏碎。 耳畔,是男人瞬间乱了章法的呼吸。 祁照曦却不怕,反而轻笑出声。 “说好不动的哦,沈大人。” 沈晏眸色沉得能滴出墨来。 她两只手,也没闲着。 指尖已然勾上了他绯色官服。 衣襟敞开,露出底下结实的胸膛。 手覆了上去。 壁垒分明的肌理……好摸。 沈晏手臂上的青筋,根根爆起。 像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祁照曦指尖划过哪里,哪里就燃了火。 沈晏捉住那只作乱的手,眼底风暴凝聚。 “殿下。”他嗓音哑得厉害,像含着沙。 “玩火,会烧身。” 祁照曦笑得艳:“烧的是你,不是我。” 沈晏无奈,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锁住她。 “吁——” 马车外传来一声急喝。 车轮轧过石子,猛地一颠! 祁照曦身形不稳,整个人朝前栽去。 一阵天旋地转。 再回神,攻守易位。 她被按在软垫上。 沈晏高大的身躯覆下,压迫感十足。 他双手撑在她身侧,将她困于方寸之间。 “殿下。”沈晏俯身,唇几乎贴上她的。 灼热呼吸交缠。 “请殿下恕罪。” 恩? 祁照曦一时没有回过神。 恕什么罪? “恕臣……以下犯上之罪。”唇瓣相贴的瞬间,他低语。 撬开齿关,将她的甜美,寸寸品尝干净。 他也只敢在唇齿之间放肆。 酥山丰盈诱人,随着她的呼吸起伏。 他也只落下一吻,克制地不再往下。 随即,拉好她的衣衫,手臂用力,将她整个人拢入怀中坐起。 祁照曦的唇瓣微肿,泛着一层诱人水光。 她眼尾泛红,气息不稳,整个人软在他怀里。 指尖无力揪着他的衣襟,细细喘着气。 沈晏将头埋在她颈窝,呼吸滚烫。 身体里的燥动,叫嚣着,几乎要冲破理智。 他从未如此迫切。 想做驸马。 想日日见她,夜夜拥她。 想光明正大,将这抹艳色刻进骨血。 随时随地…… 再这么下去,他早晚会失控。 沈晏墨眸微沉,心中已有了计较。 得尽快。 从皇太后那儿入手。 …… 慈宁宫 皇太后半阖着眼,捻着一串紫檀佛珠,神情淡漠。 沈晏一身绯色官袍,静立于殿下,身姿笔挺如松。 良久,那淡漠的声音才缓缓响起。 “哀家就这么一个女儿。” 皇太后凤眸微抬,那目光似能穿透人心,直直落在他身上。 “听闻,你已将名下私产,尽数移到了崇宁名下?” 沈晏垂首,声音平稳无波。 “回太后,正是。” 皇太后捻佛珠的手一顿:“你就不怕,哀家为崇宁另择驸马?” 她语调不变,压迫感扑面而来。 “那些好不容易攒下的家业,到头来,打了水漂?” 沈晏抬眸,迎上那审视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 “若殿下心仪此人,”他顿了顿,一字一句,“且他能比臣做得更好。” “臣,愿将此私产,作为殿下的陪嫁。” 空气,静谧。 皇太后凤眉轻挑。 第460章 殿下恕罪 祁照寰轻笑:“能不急吗?” “哀家就是让他急!”皇太后轻哼一声,指节轻叩。 “大恒的长公主,那么好娶的?” “是是是,母后说的是。”祁照寰连忙应声,话锋却是一转,“但也别太过了。” 他劝道:“儿臣瞧着,皇妹隔三岔五便要出宫。” “去这儿,去那儿的。” 他意有所指:“还不是想见他一面。” “母后不也没拦着?” 皇太后被看穿了心思,也不恼。 她眯起眼:“便是定了亲,曦儿也不能这么快就成婚。” “在宫里,再住上两年也是使得。” 祁照寰闻言,只得应了声:“是。” 他在心中为沈晏无声一叹。 路,且长啊! …… 大恒与南洲的婚事,已敲定。 南洲太子苏诺,即刻启程,快马加鞭回国禀报。 正式的纳征之仪,将由南洲重臣率使团前来。 婚期,定在次年初春。 皇后心中,原还想留长安两年。 女儿尚是碧玉年华,她实在舍不得。 可苏诺已二十有二。 这年纪,纵无正妃,府里也该姬妾成群。 偏他一心南洲边防,至今孑然一身。 这番赤诚,终究打动了帝后。 离京那日,苏诺一身玄衣,长身玉立。 他的目光,却始终落在祁长安身上,灼热坚定。 他怀中揣着岁岁。 小兽雪白一团,衬着他玄色衣袍,愈发惹眼。 他承诺,必将岁岁视若珍宝,亲自照料。 而那头黑豹,阿猫,却留了下来。 黑豹静卧祁长安脚下,碧瞳幽深。 连同两名精干的南洲近侍,专司照看。 谢昭昭凑近祁照曦的耳朵:“可真是一桩奇闻。” “旁人定亲,是传家玉佩,是稀世珍宝。” “到了南洲太子这儿,竟是以猛兽换小宠。” “也不知是谁占了便宜。” “你还是挂心些自个儿罢。”祁照曦闻言,只幽幽看她一眼,“皇嫂近来,正遴选太子妃。” 谢昭昭一愣。 风拂过,吹乱了她鬓边的碎发:“这有何可挂心的。” 祁照曦略有些意外。 谢昭昭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远处那道玄色身影上。 “他是未来君主。” “身边,定不会只有我一人。” “他要平衡朝堂,要安抚诸国。”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说句大逆不道的。” “便是当今圣上与皇后,自幼相识,青梅竹马。” “这后宫之中,不也仍有二妃四嫔?” “我的心胸可没那么大……届时,会怨他的……” 谢昭昭话未说完。 祁照曦却已了然。 谢昭昭与京中闺秀不同。 她拿过刀,上过马,见过大漠孤烟,见过广阔天地。 为一人,困守四方宫墙,是爱。 可这爱,代价太大。 若有朝一日,情意消磨,初心不再。 往后余生,便是两看相厌。 那道玄色身影,恰在此时回望。 四目相对。 谢昭昭收回目光,淡若烟云:“况且,我与他,尚未开始。” “此时抽身,最是容易。” 祁照曦点头,握住谢昭昭的手:“以后呢?可有打算?” 不远处,祁长安望着那道南洲使团一行没入官道尽头,再不见踪影。 脚边的阿猫似有所感,仰起头,温热的舌尖舔过她的手背,带来一丝慰藉。 谢昭昭沉吟片刻,眸光清亮:“北国虽败,边境仍需轮值。” “爹娘常年聚少离多。” “我想替他,去边境守两年。” 祁照曦心头,忽地一空。 这偌大的书中世界,她孑然一身而来。 好不容易有了知己。 长安不日将远嫁南洲。 昭昭亦要奔赴边关。 似是察觉到她的失落,谢昭昭忽而一笑,明媚如光:“你放心。” “我定等你成婚了再走!” “说不准,届时还能护送长安去南洲!” 祁照曦闻言,眼中也漾开笑意:“那我便不成婚了!” “就这么拖着你,看你还走不走!” 谢昭昭轻撞她一记:“你愿,你家沈尚书还不愿呢!” “听闻他向太后求娶,娘娘没应?” 祁照曦颔首:“无妨,我亦不急。” 谈恋爱,甜便够了。 至于婚事,在古代哪有女子急于求嫁之理。 …… 北国和谈,条件滑天下之大稽。 祁长泽遣策仁一行归国,还点了一队访臣同去。 既怕皇子愚笨传错话,亦防其在大恒暗留细作。 春去秋来。 皇太后终是松口。 一纸赐婚诏书,送抵沈府。 又是一年春日。 祁长安和亲,程侯爷与秦捷领命护送。 此行,亦为边境换防,让镇国公谢柏永归京。 城楼之上,祁照曦同皇室众人默然伫立,目送祁长安的鸾车远去。 万军之中,秦捷勒马,鬼使神差回首。 目光越过人海,精准落在她身上。 似要将那一道倩影,生生刻入心魂。 而后,便没有再回头。 此去边境轮值,本该是程侯爷的差事。 他是皇后嫡兄,也是祁长安的舅舅,和亲护着再适合不过。 护送完便能去边境轮值,一举两得。 秦捷是主动请缨,替换程侯。 他藏着私心。 他不想留在京城。 不想亲眼见她为旁人披上嫁衣,不想见她与沈晏喜结连理。 此去经年,或许眼不见,心能安。 …… 长公主大婚,满城喜气洋洋。 祁照曦只觉身心俱疲。 繁复的礼节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抽空。 幸好只成一次婚…… 两位宫中姑姑一左一右将她扶着,与其说是搀扶,不如说是架着。 她甚至在想,这莫不是皇太后派来的人,生怕她嫌礼节太多半路反悔,丢了皇家的威仪。 可当她看见沈晏时,这点疲累瞬间烟消云散。 值了。 他一身正红婚服,墨发以白玉冠束起,清冷眉眼间尽是柔情。 俊美无俦,风华绝代。 驸马是为皇室半子,按制无需拜沈家高堂,也省去许多周折。 新造的公主府内,丝竹悦耳,热闹非凡。 男宾那处,有祁长泽、傅简堂、程及玉与文昌几位压阵。 谁也不敢上前放肆,给沈晏灌酒。 女宾这席则轻松得多。 众人围坐一处,嘻嘻笑笑,谈天论地,听着热闹折子戏。 夜深,宾客散尽,喧嚣褪去。 内室满目皆是正红。 桌案上,白头偕老早生贵子的喜果静静陈列。 一切静谧,唯有浴房中传来隐约水声。 还有轻吟。 祁照曦的声音娇软动听。 雪软跌宕,攀附着眼前人。 沈晏本欲按礼行事。 先饮合卺酒,再于红烛下温存。 未想她正在沐浴。 热气将她整个人蒸得香软诱人。 于是礼节暂抛。 他将两杯合卺酒都饮了。 第461章 沈祁:新婚1 床幔轻纱晃,月儿云中藏。 彩云压着嗓子,吩咐人盯紧炉火。 可不能让水凉了。 她与晚照并肩,守在紧闭的内室门外。 门扉紧锁,隔绝了内里春色。 却隔不断那断续的声响。 隐隐约约,是床榻的吱呀,是殿下的哭吟。 彩云眉心紧蹙,这驸马爷,沈尚书。 瞧着是个清冷守礼的端方君子,怎也如此孟浪。 听这动静,不知要折腾到何时。 殿下千金之躯,可别伤着了才好。 一旁的晚照看出她的忧思:“姑姑放心。” 她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气音,恐惊扰了内室之人。 “爷有分寸。” “断不会伤着殿下分毫。” 话音未落,内室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响。 叫水了。 彩云精神一振,忙吩咐人将备好的热水抬来。 她与晚照二人推门而入。 两人皆垂着头,眼皮也不敢抬一下。 只闻得浓重的麝腥气。 熏得人脸红心跳。 换了浴池水,两人不敢多待,复又躬身退了出去。 榻上的人儿已是没了半分气力。 沈晏指腹摩挲着她汗湿的鬓角,嗓音被情欲浸染得喑哑:“我带殿下沐浴,可好?” 他低哄着。 “嗯”祁照曦嗓间溢出一声。 沈晏隔着锦被,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 动作轻柔,仿佛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浴房热气氤氲,锦被滑落。 那莹白如玉的肌肤上,落满了他的印记。 深红,浅绯。 星星点点,似雪地里乍开的红梅。 是他的杰作。 沈晏抱着她,坐在池不玉阶上。 伸手拿过柔巾浸了热水,从她圆润的肩头轻轻擦拭。 水珠顺着玲珑弧度滚落。 滑过那片殷红,最终隐入幽谷。 沈晏的眸色一寸寸变深,深不见底。 不够。 还不够。 唇齿间似乎还残留着她肌肤盈润温甜的滋味。 可喉间却无端干渴起来,烧得厉害。 他想再要一次,想将她彻底揉进骨血。 可看着她眉宇间不自觉蹙起的倦意,汹涌的欲念又被他生生压下。 不急。 他们的日子,还很长。 他俯身,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细细替她收拾完,沈晏动作轻柔,将人放在新换的被褥上。 祁照曦沾枕便睡了过去。 沈晏自个儿倒是胡乱擦了把,便在她身侧躺下。 长臂一伸,将人稳稳揽入怀中。 直到一对龙凤花烛燃尽最后一滴蜡泪,室内彻底陷入漆黑。 他这才合眼。 …… 祁照曦醒来的时候,瞧不出时辰几何,帐内朦胧,周遭似有暗香,沉静安宁。 眼前是一片结实的胸膛。 肌理分明,随着他平稳的呼吸微微起伏。 胸膛上,几道刺目的红痕交错。 是她的手笔。 祁照曦眸光微闪,昨夜的画面瞬间涌入脑海。 她脸颊有些发烫。 手随心动。 指尖如羽,轻点在那红痕之上,沿着其中一道缓缓上移。 划过线条分明的锁骨。 最终,停在他喉间那颗小小的痣上。 她有些出神。 腕间忽地一紧。 头顶传来一道沙哑的嗓音,带着初醒的慵懒。 “殿下可是要再来一回?” 再来? 祁照曦指尖一颤,飞快摇头。 他昨夜,发了狠。 一次又一次,不知餍足。 祁照曦迷糊间只觉浑身酸软,骨头缝里都透着他的气息。 她甚至在想,莫不是自己平日里诱他太甚? 将人憋得狠了…… 恨不得将这两年的情思,一夜之间,尽数灌予。 念及,耳根又是一阵滚烫。 她索性闭紧双眼,往他怀中缩了缩,装睡。 修长的手指穿过她青丝。 “可是饿了?”他嗓音依旧沙哑,却温柔几分。 祁照曦脑中一空,下意识摇头。 随即反应过来。 他说的,应不是那个意思。 脸颊瞬间烧得更厉害,她又连忙点头,动作又急又快。 沈晏闷笑出声。 在她光洁的额间,落下一吻,滚烫。 “你且再缓缓,我命人去备膳。” “嗯。”她闷闷应了一声。 待他离开后,将锦被扯高,将整个人埋了进去。 早膳送来时,天已大亮。 或许,该称之为午膳? 祁照曦腰肢酸软,膳食便摆在榻上的小几上。 她草草用了几口,又沉沉睡去。 心底庆幸,自己是长公主,不必受那晨昏定省、奉茶公婆的拘束。 午后时分,宫里来了人。 是太后身边的孙姑姑。 彩云回话,只说殿下昨夜劳累,仍睡着。 孙姑姑一听,笑开了花:“那便好,那便好!不必惊动殿下。” 满意颔首,她转身回宫复命。 这一觉,直睡到华灯初上。 祁照曦悠悠转醒,半撑起身子。 肩头微凉。 身上织金锦被滑落,堆在腰间。 一袭正红的寝衣紧贴着身子,勾出动人弧度。 “晚照……”她轻唤一声,嗓音又哑又软,“水……” 话音刚落,床前帐幔被人自外掀开。 一道挺拔身影逆着光,是沈晏。 他手中端着一杯水,已行至榻前。 祁照曦微怔。 他一手扶着她的肩,将温水凑到她唇边。 清甜的水润过喉咙。 “怎么是你?”她抬眼,眸中水光潋滟,“晚照呢。” 晚照是沈晏的侍婢,也是她在沈府中时一直服侍她的。 贴心又有眼力见。 沈晏放下水杯,顺手拿过一旁的外衫,仔细为她披好:“她去厨房盯膳了。” 掌心贴着她的后腰,不轻不重地按揉。 “今日起得晚,也没用多少。” “晚上多吃些,补补力气,嗯?” 他的力道轻柔,祁照曦眯起眼,点了头。 是得多吃点。 很快,她便知晓这男人口中所谓的“补补力气”是何意。 祁照曦整个人被他托在手上晃荡。 泪意涟涟。 她仰着细颈,一声烫,被死死锁在喉间。 沈晏望着眼前美景,眸色愈发幽深。 餍足? 谈何容易。 掌中蜜桃软。 口中雪山绵。 她还用一双朦胧眼望他。 勾人而不自知。 如何能忍。 情至深处,她忽地张口,咬住他的肩头。 第462章 沈祁:新婚2 身子陡然绷紧。 一连几个痉挛,细细抽搐。 祁照曦死死揪着帐幔,指节寸寸泛白。 这般娇妍媚态,诱人至极。 他眼底墨色翻涌,愈发狠厉。 她眸中春意弥漫,只剩一片水光。 细碎的音节从唇边溢出,娇声求着他。 沈晏尽数交予。 风雨初歇。 抱起女子,稳步走向浴房。 温热的水汽拂面。 他将人放入水中,低沉的嗓音贴在她耳畔:“那便请殿下,莫再勾我。” “什么时候勾你了……”祁照曦寻回一丝神智,嗓音又软又哑。 “好。”沈晏从善如流,“殿下没有勾臣。” “是臣见了殿下,难以自持。” 这还差不多。 她心下哼唧,安然坐在他腿上,任由热水浸泡。 酸软的身子渐渐缓过来。 脸颊红晕未褪,她无力攀着他的肩,由着他为自己清理深处。 指尖触碰,惹来一阵轻颤。 可惜,她的身子到底娇弱,经不起再多。 沈晏垂眸,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极尽温柔。 …… 三天,连着三天。 彩云立在廊下,视线胶着在那扇紧闭的门。 沈尚书,愣是没让殿下踏出内室半步。 宫中规制,公主与驸马应分寝而居。 若无公主传召,驸马不得擅入公主寝殿,更遑论留宿。 哪有这般……日夜厮缠的道理。 可一想到自家殿下的性子,彩云又将那点忧虑压下。 殿下一向有主见,最不喜旁人干涉。 这点,早在摘星宫时她便了然于心。 再者,孙姑姑这几日日日都来。 探过问过,却从未带回皇太后半句责备。 便是一种默许。 她一个做奴婢的,手不必伸得过长。 思及此,彩云敛了神色,垂首静立。 …… 慈宁宫 皇太后攥着她的手,细细摩挲:“沈家那小子,对你可好?” 祁照曦含笑点头。 好?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算不算好? 不好? 这三日,不是在榻上,便是在他怀里,脚尖都未曾沾过地。 她脑海中闪过沈晏那张清隽的脸,耳根无端一热。 还好,这朝代的婚假只有三日。 沈尚书,终于上朝去了。 皇太后见她走神,眼底笑意更深:“那便好。” “哀家可听说了,他黏你得紧。” 祁照曦下意识瞥向一旁的孙姑姑。 孙姑姑眼含笑意,微微颔首,一副“老奴都懂”的神情。 原来告密者是你。 “你们和和美美的,哀家便放心了。” 随后又去了皇后与圣上那儿。 回公主府时,身后跟了一长串的赏赐。 人刚坐定,谢昭昭便提着一坛酒来访:“我爹回京了。” “他要将我的婚事抬上明面。” 祁照曦心头一跳。 谢昭昭仰头灌下一大口:“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斩后奏。” 她将酒坛重重顿在石桌上:“明日一早,我便出城,直奔边境!” 祁照曦执杯的手一顿:“这么急?” “再不走,便走不掉了!”她道,“待我爹发现,插翅难飞!” 顿了顿,她又凑近,压低声音。 “此事,莫告诉任何人。” 祁照曦点头,心中了然:“我明日去送你?” “不必,你在我还怎么走?”谢昭昭凝视着她,眼神倏然变得无比认真。 “他若对你不好,捎信给我。” “我从边境杀回京来!” 一句话,砸得祁照曦鼻尖发酸。 眼眶瞬间红了。 “哭什么。” 谢昭昭语气依旧张扬,眼底却有柔光:“终有再会时!” 她上前,张开双臂,给了祁照曦一个用力的拥抱。 手掌在她背上,重重拍了两下。 旋身离去。 祁照曦看着她的背影,猎猎红衣。 正如在街市初见。 谢昭昭一身红衣骑着马,在街市上追贼。 那时她便觉得这女子,飒爽得很! 暮色四合,祁照曦独坐窗前,神色有些落寞。 晚风吹起案上书页,哗哗作响。 脑海里,是谢昭昭那身猎猎红衣与祁长安的甜笑。 一个去了边境,去看更广阔的天地。 另一个,远在南洲,不知何时再见。 她们是她在这个书中世界,最初的、也是最好的友人。 新结识的童静儿虽性情相投,可终究有些情谊无可替代。 一阵沉稳脚步声由远及近。 沈晏自刑部归来,官服未换,风尘仆仆。 他一眼便瞧见她眉宇间的清愁。 在她身侧坐下,并未立刻出声。 良久,他低沉的嗓音响起:“怎么了?” 祁照曦摇头,一言不发。 她侧过身,将头轻轻依入他的怀中。 他身上有清冽的皂角香,混着淡淡的墨气,令人心安。 沈晏便也不再追问。 怀中人情绪稍定,他才再度开口:“我带你去池山散散心。” 祁照曦闻言,终于抬起头:“沈尚书竟能抽出空来?” 沈晏垂眸看她,眼底映着她的影子,笑意温柔。 “对你,我始终有空。” …… 池山之巅,观台之上。 京城万家灯火,织成一片星海。 另一侧,几条官道如墨线,蜿蜒隐入无尽暗夜。 祁照曦的目光,落在那片深沉的黑。 谢昭昭那抹猎猎红衣,应是择了其中一条。 夜色如水,月华皎皎,星子漫天。 沈晏的目光却未曾落在那片星河。 他只看她。 在他眼中,眼前人,胜却月皎星辉。 风拂水台,纱幔轻飘。 祁照曦双手撑在他紧实的腰腹,眉心微蹙:“会被看见……” 沈晏掐着她的腰,轻柔地往上送。 “此处是沈家产业,晚照早已清场,绝无旁人。” 祁照曦看他,一言不发。 她算是彻底明白了。 什么散心,全是托词。 这人拉她来此,分明是…… 下唇被贝齿死死咬住,压下破碎声息。 身子蓦地一耸,细白颈项后仰,划出一道弧。 夜风忽起,吹乱一池星辉。 她被沈晏捞进怀里,脸颊贴上他尚带薄汗的胸膛。 心跳声隔着皮肉传来,沉稳,有力,震得她耳膜发麻。 夜凉如水。 祁照曦赤着的肩头微微一颤。 一件墨色外衫披了上来,裹住她。 就这么静静地拥着…… 她觉得有些睡意。 迷蒙间耳廓一热。 沈晏的嗓音低沉,如醇酒:“曦儿,我会一直陪着你。” 第463章 长安:清溪萤虫 偌大池山,万籁俱寂。 夜里更是幽深。 一豆昏黄灯火,在墨色林间摇曳。 灯下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粉雕玉琢,正是当今公主祁长安。 她提着一盏小巧的琉璃灯笼,踮着脚尖,一步一探。 裙摆沾了露水,微凉。 皇姑姑说,这个方向有条小溪。 溪边有宫里见不到的萤虫,会发光,像碎掉的星星。 崔姑不允她来,说夜里林中有精怪。 可她还是偷溜了出来。 萤虫,她真的很想亲眼见见。 走了好久好久。 久到脚踝都有些酸。 可说好的小溪,连影子都不见。 是不是皇姑姑记错了呀? 祁长安停下步子,小小的嘴巴不自觉嘟起。 她回头望。 来路一片漆黑,仿佛能吞噬一切。 要回去吗? 可万一……万一再走一点儿,就到了呢。 夜风拂过,草木皆兵。 远处一声不知名的鸟叫,吓得她心尖一颤。 灯笼里的烛火也跟着晃了晃。 小姑娘攥紧了灯笼的提手,指节泛白。 害怕。 但皇姑姑说的萤虫,漫天飞舞的碎星星…… 她真的,好想看。 她咬住下唇。 再走五十步! 就五十步! 拳头攥紧,给自己鼓劲。 若是还听不见水声,她就立刻转头回去! 嗯! 祁长安重重点了点头。 她复又提起灯笼,迈开腿。 一步,两步…… 她专心数着,竟忘了害怕。 就在第三十七步。 脚下一滑,身子骤然失重。 “啊……”整个人直直往前跌去。 是个土坑。 坑里满是尖锐的枯枝,像野兽张开的利齿。 手臂的皮肉被划开一道口子。 “呜……疼……” 火辣辣的刺痛自手臂传来,眼泪瞬间涌上眼眶。 灯笼,滚落在地。 烛火一晃,灭了。 四周陷入死寂,唯有头顶树叶缝中能窥得一丝月光。 恐惧像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救命!” 她颤抖着喊出声,嗓音细得像蚊蚋。 回应她的,只有风穿过林间的呜咽。 “救救我!”她拔高声音,带着哭腔。 头顶忽地传来一阵扑簌声。 一群黑影惊起,振翅掠过。 她吓得一哆嗦,死死捂住嘴。 鼻尖一酸,泪珠却再也忍不住,一颗颗砸在泥土里。 不知过了多久,夜风更凉。 远方,隐约传来叫唤。 “殿下!” “长安,你在哪里!” 是崔姑! 还有皇兄! 祁长安猛地抬头,眼中迸出希冀。 她胡乱抹去脸上的泪和鼻涕,用尽全力嘶喊。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可那声音,竟是越来越远。 风声盖过了她微弱的呼救。 我在这里啊! 她张着嘴,却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突然,一声狼嚎划破夜空。 她浑身一激灵,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再也忍不住,细细呜咽起来。 “母后……皇兄……长安再也不一个人乱跑了……” “我听话……” “别让狼吃了我!呜呜……” “狼最喜欢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白兔了。”清冷的少年音,毫无预兆地在头顶响起。 “狼不喜欢……我身上没肉的……”她下意识反驳,话一出口,却猛地顿住。 嗯? 这声音? 祁长安缓缓抬头。 坑边,不知何时蹲了位劲衣少年。 他正垂眸,静静看着狼狈不堪的她,眼神无波无澜。 那张脸,她认得。 总是跟在皇兄身侧,寸步不离。 好像……是姓傅? 少年一双桃花眼儿弯起,带点玩味。 他解下腰间绳索,抛入坑中。 “抓着,绑身上,我拉你上来。” 祁长安重重点头,小手攥住粗糙绳索。 她学着记忆中侍卫的样子,笨拙绕在腰间。 不慎扯动臂上伤口,痛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嘶——” “怎么了?”傅简堂声线一紧,“受伤了?” “嗯。”祁长安咬唇点头,“没事的,我可以……” “别动。”傅简堂打断她,语气不容置喙。 “离绳子远点。” 祁长安不明所以,还是听话照做。 少年身形矫健,竟顺着绳索跃下,稳稳落在她身侧。 他半蹲下身,与她平视:“来,背你上去。” 祁长安倏然瑟缩。 除了母后与崔姑,从未有人背过她。 那还是……很小很小的时候。 “快点,狼要来了。”傅简堂催促,本想吓唬一句。 话音未落,后背猛地一沉。 “呜呜别吃长安!长安不好吃!” 小公主整个人像八爪鱼般扒了上来,勒得他险些喘不过气。 他撕下玄色衣摆,动作利落撕成布条。 布条穿插,连接,将两人紧紧绑在一处。 傅简堂双臂发力,攀着绳索,稳步向上。 背上的小人儿还在发抖,带着哭腔。 “狼……别吃我……” 傅简堂无声叹气。 这小公主,真不禁吓。 万一回了营帐,胡言乱语一番…… 救驾的功劳没捞着,怕是先要被父亲打一顿。 傅简堂将她稳稳放在地上,背上骤然一轻。 他低头,看见小公主依旧紧攥着他的衣角,像只受惊的猫儿。 “没事,方才那狼往山坳那边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他的声线清冽,带着安抚人心的沉稳。 “你一个人跑出来做什么?不知林中危险?” 祁长安的脑袋垂得更低将祁照月的话说了,声音细若蚊蚋。 傅简堂斥道:“你知不知道一个人进狩林很危险,知不知道因为你一个人有多少人来寻……” 啪嗒…… 啪嗒…… 眼泪砸在地上落叶声。 少年心一软,将还没有说完的吞了回去:“走吧,背你回营帐。” 才没走几步,一阵泠泠水声入耳。 一颗小小的星光,自祁长安眼前悠悠飘过。 “嗯?” 她下意识松开手,小声呢喃。 “是萤虫……” 傅简堂停步。 他侧过脸,月光勾勒出少年利落的下颌线。 “去看吗?” 第464章 苏祁:刺客与国主 南洲国,夜色如墨。 一道黑影,如鬼魅,穿行宫城。 太子寝殿,榻上人形微拢。 榻边,一头通体乌黑的豹子,正抱着一团雪白酣睡。 窗户,被缓缓推开一道缝。 那豹子懒懒掀了掀眼皮,碧色兽瞳中毫无波澜,复又阖上。 哎哟—— 黑衣人足下一滑,身形一歪,险些栽倒。 她连忙攀住窗沿,方才稳住。 榻上的人,几不可察地一动。 黑衣人屏住呼吸,先是细细环视屋内,确认再无旁人。 反手关窗,一步,一步,蹑手蹑脚挪到榻边。 榻上之人睡得安然,正是太子苏诺。 黑衣人眯起眼,一丝杀意迸现。 自怀中摸出凶器,寒光一闪。 双手高举。 狠狠落下! 腰间骤然一紧,一股巨力传来。 天旋地转。 “不对,话本上不是这么写的!” 脸上黑巾扯落。 露出一张娇俏脸庞。 祁长安嘟着唇,举着手中木刀。 “见身份败露,她不管不顾,一刀刺下。” “榻上之人发出一声痛呼‘怎么是你’!” 苏诺撑起身,眸中带笑。 祁长安杏眼一瞪,清脆嗓音带着刻意压低的狠厉。 “女刺客道,我要拿回属于我的一切!包括你的命!” 苏诺低低失笑。 他一把攥住她皓腕,稍一用力,便将人拉入怀中。 “我怎么记得是,国主握住女刺客的手,柔声道,‘你终是来了,我等了许久……’” 祁长安一愣,脸颊瞬间涨红。 “不可能!你是不是看错本子了……唔!” 话音未落,唇上一热。 苏诺欺身而上,以吻封缄。 滑落的黑衣,恰好盖住豹头。 阿猫掀开衣料,懒懒睁眼。 榻上两人,纠缠一处。 它碧色兽瞳平静无波,转头。 咬住雪团的后颈。 “喵?”岁岁瞪大双眼。 猫猫错愕。 猫猫不明所以。 猫猫被阿猫叼走…… 唇上温软。 祁长安细喘着:“话本子上也没有这些……” 她后颈纤细,好似轻轻便能折断。 被人覆上一吻,烫得她微微一缩…… 苏诺一声喟叹,埋首在她颈窝。 “恩,本子上没有这些。” 他嗓音浸了蜜,又掺着蛊,响在耳畔。 “是本殿被刺客所诱……” “莫吻在颈上!”祁长安几欲落泪,嗓音发颤。 “明日约了小小……” 苏诺低笑,覆上她撑在榻上的手:“少跟聂小小凑一块。” 他嗓音慵懒:“她自小便野。” 次日,聂家后院。 祁长安支着颐,眼皮沉重,一点一点往下磕。 聂小小睨着她颈侧那点红痕,促狭一笑。 “你昨晚……是不是?” “不是!”祁长安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清醒。 耳根却悄悄红透。 聂家是苏诺母后娘家,聂小小与她年纪相仿,自是能玩到一块儿去。 不是?行吧! 聂小小眨眼:“我推给你的那话本子,演了没?” 祁长安打个哈欠,眼角都泛起水光:“演了。” 她声音透着股认命的疲惫:“但他不按话本子来……” 聂小小嘿嘿一笑,不知从哪儿又摸出一册书。 “按这个来,定让你随心所欲!” 祁长安眸光一亮:“真的?” 聂小小一扬下巴,胸有成竹:“自然,你还不信我?!” 深夜,太子寝殿。 烛影摇曳。 锦带束腕,苏诺半跪在榻上,墨发垂落,衣衫微敞。 他抬眸,眉峰微挑,眸色沉沉看向眼前一脸认真的人。 “定要这般?” 祁长安拿着话本,用力点头:“嗯,小小给的本上是这般写的……” 苏诺阖眼,再睁开时,眼底全是纵容的无奈。 改日见了舅舅,定要好生问询。 聂小小这丫头,整日看的都是什么话本子! 哪儿寻来的! 可别带坏了他的长安。 祁长安又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根玄色绸带。 将苏诺双眼覆上,在他脑后系一个蝴蝶结。 “好啦!” 黑暗中,他低沉的嗓音透着一丝喑哑:“我怎么配合你?” 祁长安狡黠一笑:“不需要你配合,我来就行!” 那本惹事的话本子便被她随手往榻下一丢。 纤指微动,她伸手便将苏诺的寝衣剥开。 玄色衣衫下,是一具结实精悍的肉体。 旧痕纵横交错,是卫国的勋章。 她的指尖轻轻滑过一道狰狞的疤痕。 身下肌肉骤然紧绷,引来一阵细微轻颤。 祁长安想起那晚问他,疼吗? 他说,初时疼,后来杀红了眼,便没了知觉…… 指尖一转,向下游移。 小手落在他坚硬腹肌上,反复流连。 往日她一碰,他便会攥住她手腕,眸色沉沉。 眼下他被缚住,还不是任她为所欲为?! 苏诺声音暗哑,满是隐忍:“长安,你想做什么?” “你别动。”祁长安轻笑,干脆在榻上站起,转至他身后。 背肌遒劲,脊线深陷,一路向下没入寝衣。 嗯,手感亦是不错。 嘿嘿! “小小诚不欺我……”她轻声自语。 指尖微动,欲将那寝衣再往下寸许。 未想,一声脆响。 玄色锦带,应声而断! 天旋地转间,她已被那人反压在榻上。 “你……” 惊呼未出,便被一个滚烫的吻尽数吞没。 嗯,眼不能视物,感官果真敏锐数倍。 祁长安死死咬住指节。 膝盖无意识蹭着身下蚕丝软被。 一片片薄红,迅速在细嫩肌肤上晕开来…… 过了几日,祁长安在太子殿荡秋千。 聂小小抱着一摞话本子进来。 她将书往旁边桌上一撂:“哟,谁惹我们公主殿下了?” 祁长安瞥她一眼,幽幽叹气。 聂小小眼珠一转,凑上前去,压低声音,“莫非……事不顺利?” 祁长安控诉:“他挣开了,他一下子便挣开了……” “哦,这我倒是没考虑周到!”聂小小一拍脑门。 “表哥常年征战,那力气,自不能与寻常人相比!” 她摸着下巴,眼神发亮。 “你等等!” 话音未落,人已翻身扎进那堆话本子里。 一阵悉悉索索。 她终于寻出一本,献宝似的递过来。 “就这!适合你!” 祁长安心存疑虑,接过一看。 封面上赫然几个烫金大字:《相爷掐腰轻点儿宠》。 她眼角一抽。 聂小小见状,用力拍拍胸脯:“真的,信我!” …… 作话:番外不会有IF线,傅跟祁、谢与祁都不会在一起。 第465章 谢祁:万事胜意,无忧无惧 演武场,尘土飞扬。 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双手叉腰,冲着场上一干魁梧武将们喝道:“我要当女将军!” 满场先是一静,随即哄然大笑。 “哈哈哈哈,你这丫头,可是谢家的?” 谢昭昭扬着小下巴,一脸骄傲。 “恩,我叫昭昭!我也想像我爹那样保家卫国!” 一个大胡子武将走上前,声音粗犷。 “小姑娘,保家卫国有咱就够啦,你这般年纪正是玩儿的时候!” 再说了,若是女子都上了战场,这让他们男人的脸往哪儿搁? 他复又看向昭昭,低声道:“谁又在你娘那儿嘴碎了?” “伯伯替你出气!”他胡子一翘。 “听伯伯一句劝,习武太累,当兵太苦,莫要走条路,何况你还是个女娃娃。” 大胡子将军心底暗叹。 傅家嫡女下嫁谢柏永七八载,仅得一女。 满京城的碎语,说傅盈秀肚子不争气,谢家军功无人可继。 这孩子,是来为她母亲争一口气的。 谢昭昭小脸涨红,攥紧了拳头。 “我可以!他们能做到的,我也能!” 大胡子将军喉咙一哽,指着不远处一块石锁。 “三十日后,若你能提着那最小的,绕马场走一圈,不停不歇,我便教你,如何?” “好!”谢昭昭深吸一口气,朝着那石锁走去。 大胡子将军悄然松了口气。 他看着那小小的身影使出浑身力气,也仅仅将石锁提离地面寸许,便又重重落下。 他彻底放下心来。 之后数日,演武场总有那道小小的身影。 汗水浸湿鬓角,小手磨出红痕,谢昭昭一次次弯腰,又一次次脱力。 “你提不起来的。” 少年清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谢昭昭一怔,回头看见来人,规矩行礼。 “太子殿下。” 尔后,她转过身,竟是不再理会,又去抱那石锁。 祁长泽眉心微蹙:“你力量太小,再如何也是徒劳。” “须得循序渐进。” 他看着她倔强的背影,语气添了几分不解。 “三十日之约太短,你为何不让镇国公教你?” 谢昭昭动作一顿,眼眶红红:“我爹跟他们一样。” 她声音闷闷。 “都说打仗是男人的事儿,压根都不准我学……” 她猛然抬头,眼眶通红,声音却无比坚定。 “我就想当将军!” “我要告诉他们,我不但能继承我爹的军功,我还能靠自己挣!” “就算我母亲此生只有我一个孩子,我也能扛起镇国公府!” 不需要别人。 不需要那些人往父亲房里塞女人。 只是因为母亲没有生个弟弟…… 祁长泽道:“若只因那些长舌妇嘴碎,孤帮你便是。” 小姑娘抬袖,胡乱抹了把脸。 她仰头看他,眼神清亮得不像个孩子:“殿下能帮我一辈子吗?” “能时时都在,处处都在吗?” “若不能,便莫要轻诺。” 祁长泽语塞。 谢昭昭不再看他,复又蹲下,小小的手再度攀上那冰冷的石锁。 “好,次日你来此处,我帮你。” 次日,祁长泽命人取来大小不一的石块,绑在她的手脚,让她在马场小跑绕圈。 傅简堂凑上前:“照我说,直接将那石锁掏个洞儿,将里头搞空……” “不行。”祁长泽的目光落在不远处那个身影上。 “做不到,谁都不会笑话她。” 本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若是投机取巧,镇国公府的颜面何在?她自己的颜面,又该如何?” 傅简堂一凛,垂首:“殿下说的是。” 转眼三十日至。 胡子将军与一干武将再临演武场。 祁长泽眉心紧蹙。 三十日,太短。 他知道,她拼尽全力,也不过能提着石锁堪堪走完半个马场。 “你当真要如此?”祁长泽问。 只见谢昭昭命人取来粗绳,将自己手与石锁死死缠在一处。 谢昭昭颔首,目光灼灼。 “殿下今日若是举不起,兴许日后还有很多机会。” “可我没有,我只有这一次机会!” 祁长泽喉头滚动,再无一言。 众将注视下,她提起石锁。 从游刃有余,到步履蹒跚。 汗水浸透衣衫,每挪一步,小小的身子都剧烈颤抖。 突然,她脚下一个踉跄。 傅简堂心头一紧,便要冲上前。 一只手,铁钳般攥住他手腕。 是祁长泽。 “殿下?”傅简堂满眼不解。 祁长泽的视线,死死钉在那摇摇欲坠的身影上。 “石锁,没有落地。” “她还未放弃,若是此时上前相助,她会怨你。” 傅简堂咬紧牙关,指节捏得发白。 最后一步,落下。 石锁轰然砸地,激起尘土。 “昭昭!”傅简堂飞奔过去。 “我……我做到了……”谢昭昭撑着最后一口气,望向那胡子将军。 他神色动容:“好,本将收你为徒!” 话音刚落,她眼前一黑,向后倒去。 跌入一个温热怀抱。 …… 谢昭昭猛然睁眼。 恍惚一瞬,看清周围的环境后松了口气。 她一路北行,路过这小镇稍作停歇补给。 她起身穿衣,推开窗。 楼下是小镇晨间的烟火气,小食香气混着叫卖声,直往鼻子里钻。 远眺,再望不见白马寺塔尖。 越往北越发的冷,她拢紧了衣衫。 好久没梦到小时候了。 还记得自那之后,她日复一日的血与汗,直到甲胄覆身,帅印入手。 与父亲喝酒时,对方眼中终有赞许。 她成了镇国郡主,调动得了谢家军、战得了北国蛮子。 想护住的人也不再只有母亲,还有边境百姓。 忽忆起一年中秋夜,她从北境归来。 偶遇祁长泽,与他共放河灯。 她提笔,将他愿化作己愿。 【国运昌盛,外邦无虞】 却在看到他落笔后怔在原地,相视一笑。 河灯在水上荡,飘向远方。 风一吹,另一面转了过来,笔锋遒劲有力—— 【万事胜意,无忧无惧】。 ………全书完……… 作话:感谢大家的一路陪伴,祝大家万事胜意,无忧无惧! 所有的故事停在这里刚刚好,如果有其他的小问题就不改啦! 我们下本书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