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鸟》 第96章 如露如电(14) 温明惟的军工基地。 别说元帅,谈照也一直很好奇它在哪里。 那是温明惟背后最深的机密,一个隐在黑暗里的庞然大物,说是他的大本营也不为过。 ——用自己的大本营当诱饵? 谈照在回程的路上琢磨了一下。 这个诱饵吸引力十足,但风险不可估量。但凡中间哪个步骤出差错,郑劾没死,基地位置走漏风声,温明惟都难以收场。 谈照回到家时已经凌晨三点,温明惟没睡,在等他。 事关重大,谈照顾不上亲热,把外套脱了随手放下,来到温明惟面前:“以防万一,你打算给他假信息吗?” “假的怎么行?”温明惟坐在沙发上,面前摆一杯高浓度咖啡。 平时这个时间他已经进入深眠,今天了无睡意。 “联盟已经很多年没动过兵了,调动军队要由两院联合审批,现在正是大选关键期,候选人的一举一动都会引起争议,元帅一是有顾虑,二是也不可能在短期内搞定审批签名。” “不可能”自然是因为参众两院里有一半温明惟的人。 就算温明惟不从中作梗,公律党和人民党也很少有哪个决策不吵架的,总要拉扯几天,把双方利弊算明白才能通过,或者驳回。 要不怎么说元帅讨厌多党制呢?分权,效率低,想干什么都困难。 “退一步说——” 温明惟一顿,见谈照要喝他的咖啡,把杯子抢下,“冷了,你自己弄一杯新的。” 谈照不听,就着他的手把半杯冷咖啡喝光,没解渴,又去接了杯水。 谈照回到沙发前,示意他继续。 温明惟道:“既然是诱饵,我们不能直接给,要让元帅‘亲手’得到信号,‘想方设法’拿到地址。” “由我去办?” “嗯,你最近跟人民党人来往密切,身边混进一两个元帅的眼线也很正常,不经意地给他们漏点线索,要做得逼真。” “我明白。” 谈照应了声,挨着他坐下,现在是真的明白了:渗透人民党只是铺垫,温明惟的最终目的原来在这。 这个信息也的确只能由他漏出,换成简心宁或者周继文,郑劾都不会相信。 “等元帅吃到诱饵,必然会保守秘密,以免打草惊蛇让我跑了。”温明惟说,“所以他也不可能公然去申请审批,最多暗中调一部分自己的亲兵,再找附近地区的武警要紧急增援,人不会太多。” 谈照意会:“因为人不多,他更要谨慎,很可能会先派探子来基地附近走一趟,假信息骗不到他。” 温明惟点头,有样学样,拿起谈照的水杯喝了一口。 谈照看着他喝光自己的水,静默半晌,不太放心:“我们能确保万无一失吗?” 温明惟道:“差不多。” “差不多?” 这个回答让人更忐忑,谈照握住他的手:“我有点不安心,温明惟。” “为什么?你觉得计划不够完善吗?” 谈照犹豫了下:“直觉不太对。” “哪里不对?” “……” 谈照一时说不上来,更加用力地握紧他:“我不是怕。这个计划就算失败了,我的损失也不算大,大不了暂时放弃池本康,躲一阵子重头开始。但你呢?你的基地怎么办?周继文怎么办?是不是风险太大了?我担心你……” 温明惟沉默片刻,微微笑了下:“我们已经谋划几个月了,你怎么临到关头说丧气话?” 他反握住谈照的手,“风险和利益成正比,想干大事就不能不冒险,你不是很有经验吗?” 谈照无言以对,温明惟忽然靠近他亲了一口,玩笑般道:“你应该聪明点,想想怎么在这件事里搅混水,让我和元帅两败俱伤,你渔翁得利。” “……”这玩笑不好笑。 如果是以前,谈照会顺着他接一句“我就是这么想的,你得小心”,但今天不知为什么,不祥的预感从一冒头开始,就不断地发酵,让他越来越不安。 跟计划是否合理、整件事的逻辑关系不大,他纯粹是直觉导致的心慌。 但直觉是没办法解释的东西,不能成为反对温明惟的理由。 退一万步说,如果不执行这个计划,他们该怎么对抗郑劾?短期内有更好的办法吗? 今晚发布会结束后局势已经大变,郑劾的支持率在不断上涨,以前对他的限制效果不大了。 很快大选就要出结果,时间所剩不多,这很可能就是他们最好的机会。 ——先除掉郑劾,然后再由他和温明惟来决定那张“饭桌”上的餐食怎么分才对。 谈照怀疑自己受感情影响太重,不够理智了。 他不再阻拦,抛开莫名的直觉,积极地和温明惟一起完善计划,尽量慎之又慎,将每个步骤里的风险降到最低。 六月上旬,他们全力推进这件事。 从“不小心”接纳元帅故意安插的人民党眼线开始,一点点放出诱饵,引鱼上钩,一切都很顺利。 谈照后知后觉,温明惟让他称霸境外,也是为了壮大实力,到时候他们双方人手加在一起,对上元帅更有胜算。 精心筹谋十几天,他们把能做的一切都做到极致,只等那一天的到来了。 计划的日期是六月十六日。 温明惟假装有一批新生产的军火出库,元帅得到的信息是,谈照想黑吃黑,吞掉这批军火,他带人前来正好能逮个现形。 届时人赃并获,温明惟和谈照双双落网,元帅又是大功一件,谁还能阻挡他的胜选之路? “如果我是他,我都要心动了。” 六月十四这天,谈照陪温明惟出门,来岛上看风景。 “当然,”温明惟说,“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何尝不是他一锤定音的最好时机?” 风险在所难免,但不敢冒险的不是强者。 谈照牵着温明惟,和他一起沿石墙边的台阶往上走。 前面是一座红墙黄瓦的佛寺。 他在岛上住了几个月,第一次知道这小县城般的地方竟然有佛寺,规模不大,香火却不少。 “你不在的时候我来过一回。” 今天来这里也是温明惟主动提的,他说他们最近忙得不像话,满脑子全是算计,竟然一次约会都没有过。 谈照答:“等我们杀了郑劾,以后多的是时间约会。” 当时温明惟在镜前梳头,闻言回过头看他一眼,表情不好形容,总之不像很开心的样子,莫名接了句:“谈照,我想亲你。” “……”谈照受不住他猝不及防的情话,很不矜持地主动把脸凑过去,“那你亲呗。” 温明惟亲了两口,终于笑起来,说:“我们去庙里求个签吧,看看这趟外出的运势怎么样。” “没必要吧。”谈照有点抵触,“迷信而已,又不能改变结果,求到上签就算了,如果是下下签,平添晦气。” 他话是这么说,可温明惟执意要来,他能怎么拒绝? 他们手牵手走进佛寺。 天气晴好,岛上微风徐徐,不冷不热,正适合游玩。 谈照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温明惟最近变得有点黏人,不仅动不动就想亲他,还经常夜里惊醒,要抱着他才睡得着。 谈照怀疑是因为压力太大了。 温明惟担那么重的风险,就算表面不露痕迹,心里怎么能没有压力? 但这压力很难排解,谈照只能尽量做得谨慎、再谨慎点,用实际行动为他分担。 他们走进大殿,来到求签的位置。 谈照支付了现金,把签筒递给温明惟:“你来抽?” “你抽吧。”温明惟说,“我的运气一向不怎么样。” “……好。” 殿前诵经声不断,香烟缭缭,谈照闭上眼睛装虔诚,用力地摇晃签筒—— “啪”,地上掉出一支木签,温明惟俯身捡了起来。 谈照紧张地凑过去看:“是什么?” 第97章 如露如电(15) “大吉。” 他们抽到了罕见的大吉签。 谈照松了口气。之前说是不信迷信,但当好的结果出现,他积压已久的不安找到一线出口,减轻了些。 温明惟却没什么表情,明明他才是信佛的那个,可他给出一副无论吉凶都不受影响的态度,让谈照也不好意思反应过度。 谈照矜持地收起签文,犹豫再三,忍不住去买了几柱香:“来都来了,我们上个香再走吧。” “……” 少爷这个不信佛的人,学着其他香客的模样,恭恭敬敬地点香,插好,拜了三拜。 温明惟在一旁调侃:“你怎么这么认真?” 谈照说:“我突然明白他们为什么求神拜佛了。” “为什么?” “尽人事,听天命。我们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好交由天命保佑:让我和温明惟顺利点,将来一起安然无恙地回到这座寺里还愿。” 大少爷豪气惊人:“到时候我给他们捐一座纯金佛像,怎么样?” “……” 温明惟略一沉默,微微笑道:“好啊。” ** 从佛寺回去之后,他们简单地收整随身物品,当天下午就出发了。 由于要演“黑吃黑”的戏,温明惟和谈照分头行动,回各自的地盘排兵布阵,等时间一到,谈照带人攻入军工基地,给郑劾创造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机会。 然后等郑劾入场,他们再调动埋伏,合力包抄,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如果不出意外,理论上不难打: 一是因为元帅兵力有限,他们合作有人数优势; 二是占据地利,在温明惟的地盘上,谁能比他更熟悉地形? 三是知己知彼,元帅自称“当年借温氏之手荡平大小黑帮”,话不假,但他不提,那些功绩是他和温明惟一起打下来的,他们曾经以师徒相称,温明惟熟知他的战斗习惯,也了解他陷入绝境时通常会有的反应。 总之,万事俱备,只等郑劾入瓮了。 谈照和温明惟开着视频通话,用实景地图反复排演作战流程,按照敌人可能出现的不同方位做不同预设,等排演完最后一遍时,已经是六月十六日的凌晨三点。 阴天,太阳还没升起。 军工基地所在的海域迷雾茫茫,那座谈照从未踏足过的岛屿隐在迷雾深处,用望远镜仅能看见一道模糊的轮廓。 谈照倾尽全力,将他境外的全部人手都带来了。 分成三批,主力随他上岛,另外两批人埋伏在不易察觉的位置,包抄元帅时才会出动。 按照计划,温明惟也会埋伏两批手下,与他形成合围之势,确保元帅无论走哪个方向都逃不脱。 大约三点四十,谈照收到消息,温明惟发来一个坐标,提醒他那附近有异动,疑似元帅的人出现了。 但元帅谨慎,很可能是故意抛诱饵,试探他们对周边海域信息的掌控力如何。 如果装作一无所觉,未免有点虚假。 温明惟的军工基地主事人理应在“上司失踪”的情况下也具备自保能力,因此温明惟给了点反应:派一个小队去巡逻,探查那个方向出现的异常船影。 果然,他们一接近,元帅就缩了回去,无影无踪了。 不久之后,另一个方向再现异动。 温明惟依上回的做法,再次派人探查。 如此反复几回,直到戏演得差不多了,他终于放开一道缺口,让元帅“发现”了一个不会被察觉的盲区,大部队倾巢出动,缓缓开进了这片海域。 目标既已现身,轮到谈照行动了。 此时已经逼近凌晨五点,天光微微亮起,但头顶阴云不散,似有大雨将至。 谈照演的是强势一方,温明惟本人在他手里,他趁人之危,来吞温明惟的军火,有什么可顾忌的? 于是稍作掩藏,强攻登岛,浓雾里响起激烈的交火声,震得沉默的海面都抖了三抖。 这枪声不断,响了将近半小时。 从“黄雀”的角度旁听,声音由近到远越来越模糊,说明谈照登岛成功,正在深入陆地,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元帅来了。” 温明惟在通讯里说:“他看战况激烈,可能还要等我们再消耗几分钟才会入场——现在在登岛。” “你在哪里?”谈照问了个无关的问题。 “瞭望台,”温明惟说,“岛中央的白色建筑群,最高的位置,看见了吗?” “好。”谈照抬头望了一眼,“注意安全。” 他们戏演得逼真,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泄露真相,以防走漏风声,因此手下们都是不知情的,打是真打,只是关卡精心设计过,火力没有听起来厉害,伤亡没那么重。 谈照保持优势,带乌压压的人群攻向建筑群核心。 那是瞭望台,也是控制中心——基地的所有机密,信息监控台,库房权限开关都在这里,是基地主人的总指挥室。 谈照佯攻冲上,就在这时,手下高声汇报:“有尾巴!不是我们的人!” “别管,”谈照继续向前,“先拿下瞭望台再说!” 他是诱敌深入之计,元帅不知有诈,身后所有兵力都登陆了,逐渐形成包围之势,想将他们围堵在瞭望台下,一举歼灭! “砰砰砰!”枪响不断。 浓雾在硝烟里渐渐散开,天光大亮。 戏是假的,血却是真的。战场如地狱,每一颗穿透人体的子弹都能带出碎肉,血花飞溅。 死的人越来越多,就算是戏也必须坚定演完,不容许出任何差错,否则——没有否则! “明惟,”谈照对通讯里叫,“是时候了。” 温明惟应了一声,埋伏该出动了:“包抄。” 在元帅的包围圈背后,两批全副武装的黑衣人迅速入场,是谈照的手下。 以为自己能坐收渔翁之利的元帅看清形势,一时却摸不清是温明惟的埋伏还是谈照的埋伏,但他毕竟经验丰富,不至于轻易慌乱。 只见元帅整了整军装,远远喊道:“谈照,我没想到,我最后的敌人竟然是你!” 谈照冷冷回了句:“你没想到的多着呢。” “温明惟在哪儿?还活着吗?” “你猜。” 谈照话音落下,回他一颗子弹,“砰!”距离远超射程,元帅好似闲庭信步,丝毫不畏惧他的增援,缓缓摇了摇头道:“我以前小瞧你了,你祖父如果有你的魄力,也不至于非死不可。” 他竟然承认了! 谈照心口一痛,怒火难遏,当即全力开火,恨不能手刃仇敌,将郑劾碎尸万段! 然而打起来之后,他突然后知后觉——增援只有两批,温明惟的人呢?来迟了吗? 岛上原有的兵力本就薄弱,如果温明惟的增援迟迟不来,谈照独木难支,战局恐怕生变。 “温明惟,”谈照对通讯问,“你的人呢?” 没有回答。 谈照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抬头望瞭望台。那建筑形似一座白色巨塔,在风雨里安然不动,哪能看见半个人影? ……温明惟在里面吗? 谈照脑内一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不敢想最坏的那个。 紧急的战况也不容他多想。他的战斗经验根本不如郑劾丰富,好在这几个月在境外仗打得多,练出来了,也不算初出茅庐的新人。 谈照凭着一股狠劲硬冲,一时间却失了方向,不知该往里冲还是往外冲。 往里,如果没有温明惟的支援,是死路一条。 往外,如果温明惟的支援来了,他却临阵走人,岂不是白谋划了? 但眼下他的人不如郑劾多,劣势越发明显,再不走恐怕就走不了。 “温明惟,”谈照又叫了一声,“你在骗我吗?为什么没有增援?” 通讯仿佛坏了,很久没有回音。 谈照气得想摔耳机,却突然听见耳机里传来一声抽气声,若有似无,微弱得几不可闻。 “温明惟!”谈照愤怒道,“你哑了吗?回答我!”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战场上不间断的枪响,一声比一声震耳。 身边尸体堆积成山,路几乎都被堵死了,谈照突然一阵绝望:“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骗我?” ……在他已经,越来越能体会到自己被爱的时候。 是报复吗? 因为他曾经骗过他? “但是你先骗我的!”谈照哽咽道,“你人呢,温明惟!你给我滚出来!” 没有回答。 没有回答。 原来今天是真正的渔翁得利剧本,只不过渔翁是温明惟才对。 他要把郑劾和谈照一起杀死在这座岛上,不费几兵几卒,就荡平境内和境外,从此一家独大,再也没人是他的对手。 ——是这样吗? 谈照发现自己蠢得可以,竟然相信温明惟真的很爱他,离不开他。 可不是说好要陪他过生日的吗…… 这几个月他们朝夕共处,互相依赖,怎么可能都是假的? 谈照不相信。 不相信这是场骗局。 温明惟应该就在瞭望台里,否则他从哪得到那些位置信息? 谈照无法控制自己,往瞭望台里冲。 就算死他也要拖着温明惟一起死。 然而,就在谈照冲出手下保护的安全范围时,突然有人拽住了他。 谈照的心跳猛然停滞,回头一看,却不是温明惟——当然不可能是,是温明惟之前派来协助他的两名心腹之一。 谈照失望地甩开对方,却又被拽住:“谈先生!” “跟他走。”耳机里忽然传出一个声音,“……跟他走。” “……” 谈照反应了一下,仿佛冻结的心脏缓缓恢复生机,刹那间酸甜苦辣都涌上来,他后知后觉地明白刚才的情绪是心碎。 “怎么回事?你到底在哪!” “他会带你来我身边。”温明惟说,“快走,要来不及了。” 知道来不及你怎么不派增援?我们的计划都让你搞砸了! 谈照既伤心又生气,但这时哪有时间吵架问责?只要温明惟还在身边他就不害怕,大不了他们一起重头开始,他们都比郑劾年轻,还怕姓郑的糟老头子不成? 谈照顾不上细想,被温明惟的心腹快步带着往里冲,进入建筑群,在建筑的缝隙间穿梭,七拐八拐晕头转向,竟然来到了岛屿的外围。 大雾早就散了,岛屿背后驶来一艘巨船,即将靠岸。 谈照精神一振:“温明惟在船上吗?” 所以之前那些信息都是手下转给他的? “对。”保护他出逃的心腹说,“我看您受伤了,先上船休整一下,其他的交给我们处理吧。” 谈照走上码头,踩着船舶上铺下的舷梯上船。 正在往上走,潮湿的海风冰冷打在脸上,他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一直没消除的不祥直觉在这一刻达到顶峰,他没捋清逻辑,出于本能猛地回头。 “轰——!” 转头的瞬间,身后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谈照被岛上传来的巨大冲击波震得险些扑倒,他根本来不及发愣,再一次转头,下意识往瞭望台的方向看。 很远,瞭望台很远。 台上有一道人影,看不清模样,但海风吹起他飘逸的长发,谈照一眼认出,是温明惟。 谈照呆了下。 前后间隔不过两秒,“轰——!”又一声巨响,巨大的岛屿在海洋上震颤,几乎要被炸毁,塌陷。 谈照猛然跳下台阶原路返回,直奔瞭望台的方向冲。 “——温明惟!” 你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 但谈照没走几步就被死死按住,几个不认识的保镖几乎用绑架的方式把他强行拖上船。 大船驶离海岛。 “轰——!” 又一次爆炸。 如果炸弹没有铺满整座岛,都发不出这么惊心的爆炸声。 谈照的耳膜嗡嗡作响,浑身血液倒流,徒劳地挣扎,往前冲,去找温明惟。 温明惟。 “温明惟——!” 他跪倒在地上,捡起掉落的耳机,用被限制的右手戴进耳朵,语无伦次道:“你回来啊!躲起来好不好?别让自己受伤,躲起来!好不好……温明惟……” 可能是耳机坏了。 可能是他聋了。 也可能是那个人听不见他的声音,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应他。 直到第四轮爆炸发生,岛屿下沉,谈照也没听到温明惟回答一个字。 第98章 如露如电(16) 世界好像失声了。 一片死寂中,硝烟浓雾弥漫,湿冷的海风刀子般刮过脸颊,没留下痛觉。 谈照四肢瘫软,僵硬地跪着,无法回想刚才发生了什么。 好像只要他不想,一切就没有发生。 温明惟依然站在白色巨塔般的瞭望台上,只是心血来潮吹吹风,等他恢复理智,从甲板上站起,就能冲上高台,把温明惟抱下来。 然后回到他们自己的岛上,回到那座寺里,再上几柱香还愿,感谢诸天神佛保佑他们平安回家。 可是,他的大脑不想,眼睛却还在不顾他意愿地向前张望。 瞭望台已经塌了。 整座基地都被炸毁。 是温明惟埋的炸弹。 除了他,没人能在他的地盘上埋这么多炸弹,从外围到内部建筑群足足炸了四次,岛屿被夷为平地,在汹涌的海浪里下沉几米,面积缩小一圈。 温明惟呢? 温明惟…… 谈照如梦方醒,猛然站起身。 ——爆炸结束后船就停了,这艘船是来接他的,不是什么增援,温明惟根本没打算派增援,目的只有一个:死。 但不可能。 温明惟怎么可能会死? 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导致他没能逃出来,谈照要去救他。 谈照冷静地站直身体,对刚才扣押他的几个保镖说:“你们拿点工具,跟我来。” 那几人沉默看他。 谈照说:“温明惟可能被压在废墟下面了,他一定会想办法自救,我们现在过去帮忙还来得及——快点!你们聋了吗!” 他们不动,谈照自己去找工具。 但船上哪有什么工具? 谈照不知道他拿到了什么,他只是看着冷静,其实已经失去感知能力,手里的“工具”是冷是热是轻是重能不能在挖掘时帮上忙,他都不知道。 他命船长开回码头,舷梯刚一放下,就争分夺秒地往下冲。 但码头外面已经没有路了,到处都是坍塌的石块,炸碎的死人肢体,鲜血混着肮脏的泥土,无处下脚。 谈照眼前一黑,生理性晕眩。 他不敢想温明惟是不是也变成了这破碎的样子,连一具完整的遗体都留不下。 ——不可能。 谈照只能在心里默念一切都是假的,是一场玩笑,哪有什么爆炸?烟花罢了,温明惟只是在庆祝他们联手杀了郑劾,恶作剧般吓唬他一下,马上就会全须全尾地出现,笑着说:“谈照,我想亲你。” ……那你能不能快点出现?我也想亲你。 温明惟,快点出现好不好? 求你了,快点出来见我。 以后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答应,我们再也不吵架,都听你的好不好? 不要吓我,不要吓我。 我知道你也舍不得—— 谈照踉跄着往岛内奔跑,摔了几跤,不觉得疼,爬起来继续跑。 身后有人追上来,大声地喊他:“谈先生!” 谈照充耳不闻,只想快点接近倒塌的瞭望台,温明惟一定在下面。只要他还有一口气,谈照就能找到最好的医生救活他,一定能。 “谈先生!” “谈先生!” “——谈照!” 有人冲上来拽住他的胳膊,“您冷静点,节哀!” ……节哀? 这是个什么词?谁在这里乱说话? 谈照被迫停下,抬起头。 码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又停靠一艘船,人很多,穿武警制服,荷枪实弹,人头密密麻麻。 领头的是一男一女——正在他身边,是周继文和简心宁。 谈照微微愣了下,一时没明白他们为什么突然出现?是原定的增援吗?还是…… 不重要。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谈照反抓住周继文,如获救星:“快点!快派人去搜救!你们知道吗,明惟在里面!” “……” 一阵沉默。 简心宁偏头擦泪,周继文向身后比了个手势,让手下听谈照的,去废墟里搜救。武警们鱼贯而入,训练有素地翻找岛上每一个可能有人存活的角落。 但他们脸上分明写着,他们都知情,都知道这么做是徒劳的。 谈照不理会,想跟上去一起找,却被简心宁叫住。 “谈……谈先生。”她不知哭了多久,眼睛肿了,眼底全是血丝,“明惟事先没跟我们商量,我也是今天才知情,收到他消息过来的……” “什么意思?”谈照听不懂。 简心宁沉默了下,忍住哽咽:“他这些年压力深重,病情反复,我原想等大选结束,他能稍微宽宽心,到时如果不愿意留在西京,我们就隐退。” “……” “但是我想得简单了,他哪里退得了?” 一个手握联盟半条政治命脉的人,黑帮出身,以贩卖军火为生,手下产业链庞大,犯罪分子不计其数。就算他想退,他的黑色帝国能往哪里退?他还活着一天,他的人就一天不会死心。 况且,新上任的领导人对他最知根知底,又怎么能够放心他? 向来打天下时是兄弟,登基后便要杯酒释兵权,他和周继文一向保持距离,彼此心知肚明,互相忌惮,只有简心宁天真,以为有法可解。 这就是一场温明惟既输不起,也赢不了的游戏。 他不得不死。 但不是为周继文,也不是为任何人死。 是为他自己。 当年懵懂少年误入龙都,在修罗地狱里杀出一条血路,温明惟跟随元帅,要所有黑帮消失,要温氏覆灭,要扫清乱局,要让每个像他一样被欺凌的孩童不再无处伸张正义,要普天之下再无“法外之地”。 然后呢? 世上好像没什么长存的理想,元帅为权迷心,他也在屠龙的路上将自己养成了最大的恶龙。 如果屠龙者无法回头,最后一剑便只能挥向自己。 他和元帅一起死了,世界才清净了。 从此再没有一手遮天的黑恶势力,也没有虚伪的独裁主义者。 形同虚设的禁枪令从今天开始真正执行,联盟的天晴了。 简心宁说到一半泪如雨下,她从来没跟谈照这么好声好气地说过话,但这些话如同天书,谈照听懂了,却又一个字也不懂。 所以呢? 她究竟在说什么?温明惟死了? 死得高尚,死得伟大,是屠龙者坚持理想,将最后一剑捅进自己心脏,毕生夙愿得偿—— 那我呢? 谈照心想,原来我是你的剑。 你倾尽全部,苦心培养我,竟然是为了把我捅进你的心脏里,助你自戕成功,你怎么这么残忍啊,温明惟? 谈照听不清简心宁又说了些什么,他茫然地望着搜救的武警,浑身冰凉,好像死的是他,手脚都快硬了。 四周海雾漫漫,海风戚戚,满眼断壁残垣,无数人影穿梭其上,翻遍了每一个角落,可别说温明惟,根本一个活口也没有。 那么大规模的爆炸,整座岛都毁了,肉体凡躯怎么可能侥幸存活? ……能留个全尸都算幸运的。 谈照不敢深想。 他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但不能。脑子里依然一片混沌,他想起温明惟的手,温明惟的头发,温明惟的脸……温明惟,温明惟。 忽然,谈照记起一个人。 “顾旌呢?”他猛地回头,盯住简心宁,“顾旌怎么不在?他是不是跟温明惟在一起,是故意安排的,顾旌一定能救他——我猜中了?对不对?!” 谈照状若疯癫,眼睛红得骇人,简心宁不忍与他对视,半晌才道:“顾旌回龙都了,明惟让他去帮自己料理……料理后事。” “……” “他说,他想葬在那条河边。他是个没有家的人,既然如此就在河边立一座衣冠冢,也算一个归宿。” 衣冠冢…… 温明惟也知道,他在爆炸的中心,八成留不下遗体。 但如果连遗体都见不到,谈照怎么敢信他真的死了? 他一定是在骗人。 温明惟最会骗人了! 谈照终于忍不住,再次奔向瞭望台,亲自去找。 那座白色巨塔已经碎成无数块,砖石、土屑倾倒一地,指挥室控制台都已炸成碎片,有断了的电线露在外面,冒着滋滋的火花。 附近在着火。谈照越过火光,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翻过去,翻得手指磨破流血,染了土腥,翻到无数断肢碎肉,烧成灰烬的衣服。 没有温明惟。 也可能温明惟就在其中,他认不出。 谈照不知不觉淌了满脸泪,跪在废墟里徒劳地翻找。 突然,眼前某个方向有金属光芒闪了一下。 谈照一顿,匍匐着伸手去摸,摸到一枚……戒指。 熟悉的戒指。 他们的情侣对戒。 这戒指似乎是从主人手指上滑脱的,沾着血肉,谈照摸到的瞬间被血吓得一颤,下意识松手,戒指掉进废墟里,又被他捡了回来。 ……温明惟在这附近吗? 谈照突然不敢再找了。 生怕掀开下一块石头,底下就藏着温明惟身体的某个部位——碎裂的,不再完整的温明惟。 谈照彻底崩溃了。 他瘫在废墟上,突然觉得好冷,原来痛到极致是寒冷的感觉,可世上再也没有谁会走到他身边,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 唯一会温柔拥抱他的那个人,死了。 周继文和简心宁收到消息,大概是来揽功善后的。 温明惟可真是善良又周全,死前最后一刻,把所有人安排妥当:元帅杀了,境外的动乱平了,自己的黑色帝国瓦解,功劳给周继文。 事已至此,大选大概就要尘埃落定了。 可我呢? 谈照泪流不止:你有没有考虑过,我怎么办? 第99章 如露如电(17) 关于谈照该怎么办,温明惟是考虑过的。 大约三个小时后,武警把整座岛都翻完一遍,确定没有人员存活,并通过dna鉴定确认了元帅的残肢和温明惟的零星血肉遗迹,交由负责人留存证据,做死亡证明。 谈照依然跪坐在废墟里,攥紧戒指,一动不动。 周继文带来的记者录像时专门避开他,拍摄其他的位置,以备将来发新闻使用。 周继文走到谈照身边,斟酌了一下措辞:“谈先生,能稍微聊两句吗?” 谈照没反应。 周继文理解他悲痛,也知安慰的话说多了反而是往他伤口撒盐,不如直切正题:“明惟嘱咐了我一些事,是关于你的。” “……”谈照终于抬起头,嗓音沙哑,“他说什么?” “他说,境外平乱的功劳属于你,你理应受嘉奖。” 周继文压低声音:“还有,我们理念相近,你也想将境外几座大城市收编进联盟版图,既然如此不如合作,达成目标后,那片空白市场交给你开发。” “……” “至于池本康,他没什么大的才能,你如果不在乎,弃了就是。如果念及跟他还有几分交情,帮他谋个副主席的职,远比当正职合适。” 这是温明惟的交代。 是他给谈照最好的安排。 ——他自以为的,“最好的安排”。 谈照下意识抬嘴角,面部肌肉僵硬,比哭还难看。 周继文还在说:“一般正副主席都是自己人,没有横跨两党的,但我想这么安排也不错,人民党和公律党多年来势同水火,已经到了互不相容的地步,再斗下去对彼此都没好处,不如缓和一下关系,能合作更好……” 谈照听不进去。 他呆坐不动,冲周继文一抬手,是个打断的动作。 周继文顿了下:“你有什么别的想法吗?” 谈照问:“你们几点走?” “什么?” “搜完了吗?结束了是不是?没人会再帮我找温明惟了,是不是?” “……” 周继文沉默,又一声“节哀”到了嘴边,没说,改口道:“我理解你的心情。” 谈照嗤笑了声。 大概是笑他们这些政客个顶个的虚伪无情,都这种时候了,还能说场面话。 周继文却说:“我尽量不擅自评价不了解的人,但以前听闻你们的故事,也没想到,你们之间竟然这么……” 他含蓄地收回后半句,“感情一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将心比心,我对心宁的感情也没几个人信是真的,但究竟有多在乎,我自己知道。” 周继文苦笑一声:“当年刚认识她的时候,我什么也不是,她高高在上,不可接近。从那时开始,我就喜欢她。但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为了攀高枝,为了绑住她的后台……” 谈照瞥他一眼。 “她自己可能也这么想吧,真真假假我分不清。” 周继文低下头,瞥了眼不远处简心宁的方向,这几个小时她也一直在哭,状态不比谈照好多少。 “人在局中,身不由己。”周继文说,“我早就知道,我和明惟的结局注定如此,所以一直担心,怕将来收场难看,心宁迁恨于我。上回我借口政治宣传,想跟她把婚结了,也是怕以后再没有机会……” “……” “但明惟阻止得对,如果不是逼不得已,感情和工作尽量分开,选择权应该交给心宁,她心里有没有疙瘩,能不能释怀,应该在尘埃落定后,由她自己说了算。” 周继文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后知后觉自己跑题了,没有这么安慰人的。 他尴尬一笑,把话题转回来:“明惟是个聪明人,但人越聪明活得越累,他考虑得太多,留给自己的心思就少了。” 谈照默然听着。 “他的财产,公司,一部分给了心宁,一部分让顾旌他们去分。政治资源留给你,让你开拓更大的市场。你们都是他在乎的人,虽然他平时可能不说……” “……” “为什么不说呢,其实我也明白。我们这类人,做什么都带目的,说什么都像假话,真心只有一点点,连自己也不敢放任,否则就不能再说服自己牺牲感情顾全大局了。” 周继文看着谈照,后者表情已经平静,眼泪却还在流,仿佛四周无边的海水倒灌进他眼里,无止无尽。 周继文又说:“明惟可能有点不一样吧,我对他不算很理解。但在他给我打的最后一通电话里,提到你时,听语气我就知道,他很在乎你,让我别亏待你……我明白他的意思:我欠他那么多情,以后要还在你身上。” “……” “你看,他这么看重你,”周继文伸手拉起谈照,“所以你要节哀,没人比他更希望你好好过,别辜负他的期待。” 谈照站立不稳,周继文亲手扶着往前走,叫两名武警来送他去船上。 这时谈照已经失去回应的能力,也无法进行正常的思考。 他不知道那些人是什么时候从岛上撤离的,他之后一直食不下咽,被送进医院里输液,又打了镇静剂,三天后才出院,是顾旌来接的。 顾旌问了他一些话,都是寒暄的句子,例如有没有感觉好一点,用不用帮他准备什么食物,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 谈照一个字也没回。 他打发走顾旌,一个人回到自己的岛上。 他们这座岛位于边境,理论上属于联盟,实则是一片联盟也疏于管辖的边缘地带。 他独自坐了很久飞机,独自开车,回到别墅。 花园里的晚灯玫瑰已经凋谢了,客厅没亮灯,再也没有等他回家的人。 谈照仿佛连伤心的能力也失去了,麻木地打开冰箱,拿出两盒预制菜,放进智能炉灶里做熟。 闻到饭菜的香味时,他给自己开了瓶无酒精香槟。 不知为什么,夏天竟然这么冷。他打开空调,升高温度,把家里所有的灯都点亮,仿佛这样能让他感觉热闹一点。 突然,在他不经意地按到客厅里某个灯的开关时,毫无预兆地,影音室里传出一个声音:“谈照?是你回来了吗?” “……” 谈照愣了下,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了。 他循着那声音走进影音室,发现墙上的大屏幕亮了,声音是从屏幕里传出来的。 屏幕上同时出现的,有一个熟悉身影—— 温明惟穿睡衣,披散长发,面带微笑地看着镜头外的他。 “……”谈照眼眶一热,呆坐在他们曾经一起看电影的双人沙发上。 就好像屏幕里的人活了,他下意识板起脸,不让温明惟看出他伤心,喃喃道:“什么东西,如果我不回来还看不见了……”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温明惟仿佛在跟他隔时空对话,“这是我们的家,你不回家还能去哪儿?” “……” 谈照的伪装没撑过三秒,眼泪决堤般往下流。 他不说话了,怕下一句又被温明惟猜中。 但即使什么都不说,屏幕里的人也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温柔道:“别哭,谈照。” “……” “我说过,如果有选择,我不想离开你。可惜在认识你之前,我就已经没有选择了。” 温明惟坐在同一张沙发上,视频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录的。 哪天录的? 谈照竟然不知道。 “周继文应该已经跟你交待过了吧?”温明惟说,“那些都是公事,我不多说。我想跟你说的,是我们自己的事情,只有我和你知道,外人没必要听。” 原来你还有话留给我。 谈照心想,我以为你给每个人都打过电话,唯独忽略我。 这次温明惟没有再猜他的反应,自顾自道:“我该从哪里说起呢?” 他笑了一下,眼神有些悲伤: “七年前?我遇见你的那天晚上。 “那是我把你当替身的开始。但是你也知道,我这样的人,根本不会纯粹地爱谁,我很难理解,爱是种什么样的感情。 “当时我已经很累了,很想去死算了,一了百了。 “世间人有千万种,有人为名利奋斗,有人为家庭奋斗,有人为恋爱,为自我,为争一口气……可我呢?我经常午夜梦回,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 “或许是为年少时的理想,和那些为我而死的兄弟。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我明知努力下去,结局也只是死路一条时,我难免疑惑,人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 “人如蝼蚁,如沧海一粟,高尚和卑劣有区别吗?活一年和活两年,有区别吗?我救一个人还是杀一个人,有区别吗?宇宙不变,地球照旧自转,即使人类灭绝,也不过是换一个物种统治它,天道无情,人杀人和人杀猪狗,有区别吗?所谓的高尚,伟大,也不过人类的自我美化、自我感动。” 温明惟平静地讲述,注视镜头的眼睛没移开过,仿佛他也想看看当自己剖开心扉时,谈照会有什么表情。 可惜他看不到。 他说: “在很小的时候,我许过一个生日愿望。 “我想变成一只鸟,越飞越高,谁也不能阻挡。 “当时我的想法很简单:变强,越强越好,人要先拥有权力,才能拥有一切。就像天空上展翅翱翔的鸟,只要它能飞到最高处,整个世界就都在它的羽翼下。 “后来,我飞得足够高了,却发现,我不知道该怎么降落了。 “年少时的理想,为我死去的人,身边的追随者,还没解决的仇敌……都像锁链,让我在无数次想把枪子喂给自己时,捆住我的双手,不准我解脱。 “我为了缓解痛苦,学着安慰自己看开,但真的看淡之后,又感到人生虚无。生命中的一切都那么轻,激不起我半点波澜,我需要痛苦,让自己有活着的感觉,才能坚持走下去。 “我对简青铮的爱,就是这样一种功利性产物,带有刻意自虐的目的。强迫你当替身,也是为了让这份精心制造的痛苦更鲜活,更长久……” 温明惟又笑,但他笑得寡淡,像浓艳的油画褪了色,他整个人的痕迹都淡化、要消失了: “你看,我就是这么自私。 “不爱他也不爱你,甚至也不爱我自己。” “你还好意思说……” 谈照吸了吸鼻子。 温明惟说: “有时我觉得很无能为力。 “你可能不会发现,因为你不缺——能够无所顾忌地爱别人,也是一种能力。 “但我的这项能力被剥夺了,我连爱自己的资格都没有,我像一颗从出生起就被限制在棋盘上的棋子,再怎么跳也跳不出既定的命运。 “我真的很疲惫了,谈照。 “如果要问我,除了完成使命以外,还想干什么?我想从那片已经折磨我十年的天空上降落下来,我想自由,想解脱。 “世间万物虚幻无常,如梦幻泡影,如露如电…… “只有解脱了,我才属于我。然后闭上眼睛,切断身上所有因缘,也许到那一刻,我才能参透生死的意义。” 视频戛然而止。 谈照呆怔半晌,像被夺了魂。 他连哭都忘了,直到视频又开始自动播放。 仿佛是温明惟化作泡影后又回到他身边,痛苦被激活,活着的感觉被激活,他再一次流下泪,然后看见,屏幕里的人竟然也在哭。 温明惟好难得流泪。 似乎是这段视频录制不顺利,他剪了一段,再出现时长发已经扎了起来。 他的泪水也很淡,像假的一样,在那张美丽的脸上平静地流下来。 很快他就笑了:“其实不想给你看,我应该走得更无情点,让你死心。” “是啊,你还不如让我死心。” 但只是无情可不够。 谈照紧紧盯着屏幕。 温明惟说: “录到一半的时候,我就忍不住想,我为什么要录这个东西? “究竟是为了安慰你,还是为了伤害你? “其实都不是,我知道是为什么,就像我一直都知道,我究竟喜欢你什么。 “别人都以为,是你当替身的部分,但你跟简青铮根本一点也不像。 “我喜欢的是你身上和我自己相似的东西,又喜欢你和我截然相反的生命力,喜欢你傻兮兮爱我的样子,也喜欢你骗我时给我的……惊喜。 “我的人生里实在没什么惊喜可言,就像一部你已经提前知道结局的电影,你还期待剧情发展吗? “但你的出现,让我有了期待。 “我总是很好奇,在陷入某些困境之后,你打算怎么做。也很好奇,你将来会比我活得精彩,还是会变成第二个我。 “这些年,我一直在尝试用各种痛苦冲淡噩梦般的虚无感,不惜用药物制造生理痛苦,但你可能不知道,我最痛苦的体验,是你给的。” 温明惟的表情难以形容:“就在我决定杀你的那天,突然间一切都变得……我难以承受了。” 他不再看镜头,视线飘向虚空中的某一点,“你还记得我们在岛上一起过生日吗?当时,我的生日愿望是……” 意识里画面流转,谈照随他回到最幸福的那天。 鲜花,蛋糕,生日歌,温明惟闭上眼睛许愿—— “虽然我觉得人活着没什么意义,但还是希望谈照能好好活下去。” 视频里的人转回视线,“所以我……很怕你死。” 温明惟说了很多,很远,静默片刻后,回到话题的最初:“我录这个视频,是因为我也希望在我孤独的一生里,有人能够理解我。如果可以的话,这个人最好是你。虽然现在说有些迟了……” “另外,”他看向镜头,“我不希望直到我们关系的最后,你还抱有疑惑。如果不能给你我完整的生命,至少给你我完整的灵魂。” “原谅我,谈照。” 温明惟流着泪微笑,终于松口,承认了那个他一直不愿承认以免沦陷其中的字眼:“我爱你。” 第100章 如露如电(18) 在视频的最后,有一段大约两分钟的沉默时间。 温明惟静静地看着镜头,仿佛在与谈照对视。然后他拿起遥控器,按“停止”,画面一黑,结束了。 空荡的影音室恢复寂静。 全屋的灯都亮着。 灯越亮,越将每一个角落照得分明,房子那么大,那么空,像一个巨大的冰箱关住谈照,他冷得发抖,喘不上气,拿起温明惟用过的遥控器,找到视频,又播了一遍。 一遍。 两遍。 三遍。 循环播放…… 刚才热好的预制菜凉了,谈照想不起要吃。他像是被钉死在沙发上,抬不起腿,离不开。 他看着温明惟的头发,仿佛能透过屏幕闻到洗发水的香; 他看着温明惟说话时无意识攥紧的手指,那双手曾经无数次牵过他; 他看着温明惟偶尔颤抖一下的睫毛,挂着泪痕的脸,好想亲一亲他,别哭了,你别伤心,我也……我也不伤心。 我不伤心,我只是—— 只是突然觉得,我也死了。 所有的情绪都淡化,所有的感知都消失,时间,空间,仿佛都不复存在。谈照突然感觉到了温明惟所说的虚无,不只是觉得一切没有意义,连自己的存在也无法察觉。 他像是一团雾,或是某种透明物质,从影音室离开,来到书房。 没有这么做的原因,他没思考,是不明确的意识在驱使身体,然后,他坐在了温明惟经常坐的椅子上。 书桌维持着几天前他们离开时的样子。 桌面有一支笔,一本书,一颗橘子。 橘子夹在书页中间,已经发霉了。不知温明惟为什么对橘子情有独钟,用这么大一颗水果当书签,有时书读到一半,剥开皮吃掉,找不到替换的书签,他就把橘子皮塞进书里,把纸页都染黄了。 ——坏习惯。 谈照拿走发霉的橘子,拿起那本书。 《the sheltering sky》,这本书他印象深刻,温明惟读了大半年,至今仍在桌上摆着,说明他最终也没读完。 谈照曾经问:“写什么的?” 温明惟说:“没什么,很无聊的故事。” 谈照也曾翻开过,看不下去。 那时为什么看不下去呢? 明知道这是温明惟喜欢的书,如果不喜欢,他不会一直坚持看。可是,既然喜欢,又为什么读不完?有让他不忍卒读的内容吗? 谈照再次翻开,一页页地读。 但在这个无法正常思考的状态下,他不知道自己读到了什么,可能就是什么也没读到,只是机械地进行着文字阅览,每一句话都被过滤,只能捕捉一些能短暂唤醒他意识的字眼:沙漠,天空,黑夜,争吵的夫妻,无止境的漂泊,死亡…… 被橘子霉斑染脏的那一页上写: “她绝不会相信他真的死了。 “他只是以某种方式回归了自我深处,再也不会意识到她的存在,所以实际上,不复存在的其实是她,至少是一大部分。 “她才是部分踏入死亡疆域的那个人,而他还将继续活着,成为她心底的隐痛,就像一扇打不开的门,一个永远错失的机会。” 谈照呆住,书籍脱手掉到桌上,“啪”一声轻响。 他就这样呆着,很久都没有再动过。 然后,大约是在天亮时,有阳光照进书房,谈照恍然惊醒,发现空调温度开得太高,他出了一身汗,眼泪打湿书封,眼睛肿了,嘴唇干涩起皮,四肢都僵了。 谈照费了很大力气才站起来。 他突然理解温明惟为什么读不完这本书了,因为这时他也不想再继续往下读,不好奇这个故事结局如何。 每一个字都刺痛他还没死僵的心,是否在过去的某一瞬间,温明惟也是因为想到他,想到他们即将到来的死别,被深深地刺痛,无法继续? 在曾经不为人知、他们也互不相知的时刻,他和温明惟的确是相爱着的。 在温明惟为他许下生日愿望,拖一副病体亲自来杀他,来拥抱他,被他欺骗,被他打伤的那些时刻,他们的确是相爱着的。 但是,但是,相爱的他们,为什么要分别? 很久以前,谈照从得知自己被温明惟欺骗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深感孤独。 他身边没有亲人,没有爱人,没有可以倚赖的对象,他是宠物,是工具,是温明惟想要就要想抛就抛的随便什么东西。 他以为他是天地间最可怜的人,可那时至少,他还有温明惟可以爱,可以恨。 现在,他突然明白,真正的孤独是连爱恨都无处可抛,茫茫人海里,唯一跟他有关系的那个人,没了。 谈照无法说服自己,他要怎么相信温明惟死了? 如果温明惟真的死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为金钱、权力而活吗? 还是再找一个人,进行兽类一般的交配,像普天之下所有换一个人也能相恋的情侣,肤浅地互相陪伴着? 如果是那样,人活着的确没什么意义。 谈照离开书房,关闭空调,打开家里所有的窗。 他把昨晚的预制菜扔掉,换一盒新的做好,麻木地进完食,喝了点水。 他发现,吃了食物之后,身体就感觉好一点了,似乎连痛苦都有所减轻——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没什么自我地被各种激素操控着。 不久以后,他大概能够从失去温明惟的悲痛里走出来,然后,彻底地融入社会,成为兽群中比较成功的一个。 谈照嗤笑一声,心想,那还不如现在就死了算了。 温明惟希望他“好好活下去”,就是指以那种方式活着吗?温明惟竟然还敢让他原谅,想都别想,他绝不可能原谅。 谈照喝了很多水,又去浴室洗了个澡,把自己收拾干净。 然后—— 想到然后,他又垮了。 他的人生里哪还有什么“然后”? 谈照行尸走肉一般,回卧室的床上躺着。 躺了整整五天。 期间除了最基本的吃喝拉撒,他什么也没干过。手机一开始响过几次,后来他不充电,也就不响了。 顾旌来过一回,谈照没开门,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走的。 他大部分时间是在睡觉,经常做梦,经常梦到温明惟。 每一次,他都会流着泪醒来,对自己说:想想办法,也许温明惟还活着。 但他什么办法也没有。 他梦到他和温明惟在酒吧,在靶场,在餐厅,在墓地,在河边,在花园,在境外小城,在下雨的岛上,在佛寺里烧香…… 他从口袋里翻出那支大吉签留档的签文,佶屈聱牙的古文他重新读了几遍,突然明白,原来这大吉不是他的大吉,是温明惟的。 他更恨了,下辈子也不想原谅那个人。 第六天,他又梦到温明惟。 他们在卧室里纠缠,他摘下耳钉,强行扎进温明惟的耳朵,鲜血流到手指上,他很开心:“是热的,温明惟你看到没,你的血是热的,你还活着……” 梦里那人叹了口气,温柔地抱住他:“你醒来吧,谈照,快点醒来好不好?” 谈照醒了。 没有不会醒的梦。 他望着熟悉的天花板,伸手摸了一把空荡荡的身侧。 以前温明惟总是怪他压自己头发,于是每次醒来他就习惯性地先看一眼自己有没有压住什么,以免弄疼温明惟。 但现在不需要了,床上什么也没有。 只剩一对戒指分别戴在他的左手和右手上,连耳钉都—— ……耳钉? 谈照后知后觉,耳钉没了。 那天在岛上,他没发现耳钉,周继文他们似乎也没发现,否则遗物要作为证据被记录保存,或者偷偷交给他带走。 谈照倏地坐起,给手机插上充电器,打电话:“周继文。” 正是深更半夜,谈照没看时间,把人吵醒了问:“你们找到温明惟的耳钉了吗?” “什么耳钉?” “一个钻石耳钉。”谈照描述了下外观,是镶在稀有材料上的钻石,工艺特殊,不怕高温,“戒指在,耳钉也一定在,就算温明惟被烧成灰它也不可能坏掉,如果耳钉不在岛上,就说明温明惟还活着,他一定活着,戴着耳钉躲起来,或者被人救走了。” “……” 他语无伦次,进行着逻辑不通的推理,精神状态堪忧。 周继文沉默半晌,秉着安抚他的态度:“我找人问问。” 说完,周继文去问了那天搜寻遗物的负责人,几分钟后给谈照回电:“没有,没发现钻石饰品。” “真的没有?” “武警纪律严格,不会有人敢当众私吞的。” “……” 谈照挂断电话,终于找到了“然后”,他猛地翻下床,险些摔倒,他也不顾。 他就像是突然间又活过来,重新拾起拯救温明惟的使命,以最快的速度洗了澡,换衣服出门,给自己的秘书打电话,雇人回到那座岛上,再搜一遍。 他乘飞机,换乘轮船,抵达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海岛原本被官方封锁了,但基地已成废墟,又是一座深海中的孤岛,没有恢复或保护的价值,自然也就解除封锁,废弃了。 谈照来时它就这样孤零零地浮在海上,像一片乱葬岗,风光不再。 谈照强忍着泪,让自己带来的上百名人手都拿着能探测稀有材料的特制探测器,从瞭望台附近开始,一寸寸地搜查,掘地三尺也要把耳钉找出来。 可惜,他们搜到天黑,也没搜出任何东西。 谈照不失望,对他而言没消息才是好消息。 他原本也知道自己只是在发疯,岛屿这么大,坑坑洼洼的空隙那么多,小小一只耳钉,遗失了也正常。 但他带着探测器来找都找不到,是不是说明猜对了呢? ——正因为耳钉在温明惟身上,他们才不可能找到。 那么,温明惟去了哪里? 时隔多日,谈照被一丝渺茫的希望拯救,终于让久违的理智复活。 他想,有没有可能是假死?金蝉脱壳之计? 那目的呢?从温明惟录的遗言看,分明是一点也不想活了,何必设计假死? 况且,如果是假死脱身,有什么理由不告诉他? 难道你就想看我为你痛苦发疯,受尽折磨的样子? 那我索性死给你看吧。 “……” 谈照望着茫茫海面,真是恨极了。 可温明惟遗言的最后,那声凄凉的“我爱你”,他想他永远也忘不了。 他不会故意骗他,他相信。 他是真的希望他好,他相信。 如果有选择的话,他不会离开,他相信。 那么,假如温明惟现在还活着,只能是因为—— 谈照呆了片刻,脑海里忽然掠过一句他以前说的话: “还没到我能死的时候。” ——什么时候? 温明惟苦心孤诣十年,为的是手刃仇敌,给联盟换一片新天。 现在大选还没结束,他真的能“切断因缘”,放心离开吗? 以他那极强的掌控欲和不安全感,不将计划做完最后一步,都不可能撒手。 退一步说,他就不怕元帅留了后手,或者周继文在关键时刻出事故吗? 所以就算要死,他也只会在尘埃落定后再去死。 他只是提前录好遗言,跟所有人道别,然后,在他们庆祝大选胜利的那天,于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悄悄死去。 ……是这样吗?温明惟? 我是不是读懂你了? 谈照想象着温明惟此时可能就在那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等待死亡,一种几近麻痹的痛觉席卷全身。 他不知道他是真的读懂了温明惟,还是彻底疯了,以至于开始臆想。 就算是臆想,这也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第101章 如露如电(19) 希望像一针强心剂,让谈照突然振作了起来。 但在周继文等旁观者看来,他的状态有点类似回光返照,是彻底疯掉之前自以为的清醒。 谈照不管别人怎么看,不解释,也不听无用的安慰和劝说,他坚信温明惟的死亡时间还没到,此时正躲在某个地方等他拯救,于是私下制定了一份找人计划。 计划简单,无非就是标出温明惟可能会躲藏的地点,安排路线,他一个个亲自去找。 其实没必要做计划,找就是了,但谈照需要给自己营造出思路明确、条理清晰的假象,每一个想法都白纸黑字地记录下来,甚至写了一句:“在见到温明惟之前,好好吃饭。” 因为他发现自己瘦了。 这样不好,会影响身材的。 他要在重逢之日依然光鲜亮丽,风度翩翩,很符合他风格地说一句:“你不回来就算了,以为我很在乎吗?” 找你只是闲着无聊罢了。 计划里的第一个地点,是温明惟的家,西京那栋别墅。 谈照知道,温明惟八成不会藏在这么明显的地方,但万一呢?小心灯下黑。 时间是六月末,准确说是六月的倒数第二天。 谈照久违地回到这个家,事先没知会任何人,以防温明惟听到风声故意躲他。 恰逢天气晴朗,目之所及金光灿灿,谈照却嫌太充足的阳光晒得他难受,戴上一副遮住大半张脸的墨镜,衬衫扣子系紧——既嫌热,又怕冷。 他把车停在大门外,按密码开门,走进花园。 有洒水声,是管家在浇花。 谈照已经抑住触景生情的悲痛,温明惟还活着,他有什么可悲痛的? 他神色平常地走过去,跟管家打了声招呼,问:“明惟在吗?” 管家什么也不知情,对他笑了笑——最近唯一会对谈照笑的人:“明惟几个月前就出门了,还没回来。” 说完,对谈照的突然出现有些疑惑,“您没联系他吗?” 谈照摇了摇头:“我知道了,你忙吧。” “……” 管家不知道他“知道”了什么,只见他旁若无人地走进房门,在一楼转转,又去二楼,然后上三楼,像个在犯罪现场搜查证据的警察,不放过每个日常生活的细节。 但搜到最后,谈照不得不承认:温明惟不在,家里没有他近期生活过的痕迹。 临走之前,谈照跟管家嘱咐:“过段时间如果有人来处理这栋房子,你给我打电话,别让任何人乱动。” 管家不明所以,被他几句话弄得心慌意乱,还想再细问问,谈照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得去第二个地点,赶时间。 就这样,谈照日复一日,奔波在寻人的路上。 他寻找过温明惟的家,温明惟曾经的公司,实验室,西京市所有温明惟曾去过的地方,也寻找过简心宁、顾旌等人名下的房产,包括他们的老家、外地住所。 后来,他又去新洲,将龙都翻了个底朝天,甚至查过简青铮曾经居住的房子。 但没有,哪里都没有。 从六月末到七月末,谈照停不下脚步,世上很难再找出一个比他更坚定的人,坚定到一直撞南墙也不回头,甚至不思考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他像一只游离在社会之外的孤魂,与全世界所有幸福或悲伤的人擦肩而过,执着地寻找那位不知藏身何处的,他的爱人。 整整一个月,他除了满世界奔波,只做了一件与找人无关的事:写日记。 “2156年7月2日,西京,晴。今天我找人卜了一卦,说我所寻之人在南方。哪个南方?新洲吗?等我把这边另外几个地点跑完就去看看。 “7月5日,西京,阴。今天睡过头了,没赶上飞机。好难得睡这么久,因为我梦到你了,温明惟。 “7月12日,龙都,小雨。昨天的日记忘记写了,我连忙补上一篇。写到一半想不起昨天都干了什么,于是瞎编。对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写日记吗?为了将来给你看,让你愧疚,这些都是你伤害我的证据,你知道吗你? “7月13日,龙都,阴。现在我正在前往简青铮家的路上,如果被我发现你躲在那里,我非打死你不可。谅你也不敢。 “7月16日,龙都,小雨。自从我来龙都,这破地方就没晴过,讨厌龙都,讨厌新洲,讨厌有关温明惟的一切。 “7月19日,龙都,晴。今天终于不下雨了,我在你的老家待了一天,据说这片宅子以后要易主了,新主人八成是简心宁。简心宁最近好像在跟周继文闹别扭,昨天周继文给我打电话,想让我劝几句,关我屁事,有多远滚躲远。 “7月25日,西京,小雨。为什么我到哪哪就阴天?我感冒了,温明惟,最近抵抗力变得好差……都怪你。 “7月28日,西京,大雨。高烧不退,戴口罩出门,我差点昏倒在马路上,好可怜啊——好吧,我编的。 “8月1日,西京,晴。我最近没看新闻,但不管走到哪儿,铺天盖地都是大选的消息。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对换届选举这么热衷,除了能捞到好处的,普通人跟着激动什么?反正我是激动不起来,爱谁谁吧。 “8月2日,龙都,晴。我又来新洲了,新洲也满街都是大选的新闻。今天开始统计票数了,竟然有人放鞭炮,公律党吧,赢家真开心啊。不知道有什么可开心的,眼睛一闭一睁,明天不还是要上班? “8月5日,西京,阴。温明惟,你还记不记得,我要过生日了……” 最后一篇日记是在酒店里写的。 谈照已经把他能找的所有地点都找过了,有些地点在不同时间去过两三遍,但结果并无不同——温明惟不在。 上回日记里写的感冒是假的,但今天他真的感冒了。 他坐在酒店的窗台上,抱着膝盖,像被人抽光了所有力气,呆呆地望着楼下。 他还是不想停下。 但写满地点并画了无数个叉的计划书上已经没有未曾到访的位置了,他写不出新的,被高烧侵蚀的大脑仿佛生锈了。 他一面看着对面大楼屏幕上挂着的大选结果公布倒计时,一面缓慢地思考:还有什么地方是温明惟可能会去的? 温明惟渴望死亡。 死亡是他梦寐以求的解脱,是虚无的尽头,自由的开始。 这样的人,会随便找个地方,随便地死吗? 好比他要把自己的衣冠冢立在那条对他很重要的河边,他的身体也该埋在一个对他有特别意义的地方,以做真正的归宿。 归宿…… 对大部分人而言,归宿是“家”。 可偏偏,温明惟是一个没有家的人。 谈照在寻找的过程里其实有预感,这些地方都不像是他会去的,因为根本称不上归宿,都只是临时落脚点罢了。 或许有一个地方,能算作是—— 谈照猛地一激灵,险些从窗台上摔下来。 他回床边拿起手机,给顾旌打电话。 最近他没联系过顾旌。 他能猜到,顾旌可能知道点什么,也可能不知道。假如知道,那也是听从温明惟安排的,绝不会向他透露。 他不白费力气。 但事到如今已经没人可求了。 电话一接通,谈照连招呼也不打,直接问:“顾旌,你知道温明惟是在哪家孤儿院出生的吗?” 对面的人愣了下:“不知道。” “真不知道?”谈照不信,“你快告诉我,这很重要,别瞒着我了。” 顾旌沉默了下:“谈先生,我真的不知道。我见明惟的最后一面,就是我去岛上救他的那天。” “……” “当时他说了几句有点奇怪的话,但我没细想,后来才明白,那是在跟我道别。” 顾旌最近也十分低落,但他们至少还能正常地生活,不像谈照理智全无。 找孤儿院有什么用吗? 温明惟长大后一趟都没回去过,顾旌自然也没去过。 谈照气息沉重,顾旌有意劝慰,但刚开口说了个“您”字,谈照就把电话挂了。 温明惟好绝情啊。 谈照蹲在床边,崩溃地想,为什么要让我找你,这么辛苦地东奔西走,一点消息也没有…… 你真的爱我吗? 爱我就不要留我一个人受苦啊。 谈照吃了一大把感冒药,坐在地毯上,靠着床沿,稀里糊涂地睡了两个小时。 两小时后他猛然惊醒,擦干脸上的泪,又拿起手机,安排人去调查那家孤儿院。 很久以前温明惟提过一句,孤儿院是在某座小岛上。 温明惟的人生里有过很多重要的岛,都是孤岛,如同某种契合命运的暗示,让他在无尽的苦海里飘零,上不了岸。 谈照像个傻子,偏要将他从那片苦海里救出来,救得动吗? 谈照不知道。也许一切都是他的臆想,他在一个月前就已经疯了,现在他的所思所想都不真实,没有逻辑,更不可能有结果。 但他还是要查,还是要找。 如果连他也不愿意救温明惟,还有谁能给温明惟一个重活一次的机会? ……不仅是为救你。 也为救我。 谈照把自己安慰好,坚持吃药,好好吃饭,三天后,也就是大选正式公布结果,新主席就任庆典的当天,他终于查到了那家孤儿院的地址。 是从温明惟多年前的慈善捐赠名单里查出来的。 ——温明惟没回过孤儿院,但他暗中捐过很多钱。 谈照当即抄起手机,披上外套,从酒店出发。 天色还早,但路程很远,他不知道能不能赶得及。 他坐飞机来到最近的机场,提前安排了航速最快的船,中间一分钟也不耽搁,直奔岛上的孤儿院而去。 总行程大约花费八个小时,从清晨到傍晚,从内陆到海上,到处都是欢度庆典的景象。 有游行表演,白日烟花,就连船上的电视机都在转播庆典现场。 西姆宫前放飞上万只白鸽,礼炮响了三分钟。 周继文登台发言,公律党高官笑容满面。 谈照按紧外套,觉得热闹的世界离自己好远。 他闭上眼睛,什么也不再看了。 船一靠岸,他就飞快地奔下码头,拦了辆车,让司机以最快的速度送自己去孤儿院。 海岛的风景都差不多,谈照无心欣赏,下车时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望向眼前那座翻修得十分豪华的白色建筑。 他正要进门,突然听见“砰”一声巨响,声音极似枪声,吓得他魂飞魄散,可抬眼一看,是孤儿院门口有两个小孩在放鞭炮。 “……” 谈照攥紧发抖的手—— 温明惟在这里吗? 如果不在,他就再也没有办法了。 时间紧迫,顾不上犹豫,他径自越过那两个打闹的小孩,闯入孤儿院大门。 身后有人追着喊“喂喂,你谁呀”,谈照不理会,他连领带歪了都没发现,也不知自己神情悲戚,在橘色的夕阳下穿过门前大片草坪,高声喊了一声:“温明惟!” 没有回答。 谈照又喊一声:“温明惟——” 他嗓音颤抖沙哑,远不如从前威风。 可还是没有回答。 总是这样。没人回应,没人会回到他身边。 他一次又一次地鼓起勇气去下个地点,怀抱期待,结果却像无止尽的噩梦,醒来又是一场空。 谈照在草坪上缓缓蹲下,突然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他知道他是在自欺欺人,温明惟早就死了。 所有人都接受了,只有他不相信。他不能怪任何人,是他们缘分尽了。 谈照仿佛生命燃尽,萎靡地蹲在那里,头深深地低着,眼泪往草坪里掉。 不远处,在室外大屏幕前看庆典直播的小朋友们围过来,好奇地打量这个古怪的男人。 有人推了推他,谈照不动。 有人按他的肩膀,谈照也不动。 突然,有人从背后俯下身,摸了一把他哭湿的脸。 “谈照。” 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谈照愣了一下,浑身僵住,心脏狂跳。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可那个人站在他身后,捉迷藏似的避开视线,直到实在忍受不了他满脸的泪,叹了口气,终于靠近。 一头长发洒了下来。 第102章 如露如电(20) 过去有许多微小的时刻,清晨,夜晚,在沙发上,床边,浴室里,谈照埋头在温明惟发间,汲取他的香气,仿佛那是一种安神香,能驱散世间一切烦恼。 但那时谈照想要的太多: 夺回公司,搅混政局,报仇雪恨,抚平所有不甘,让爱的人臣服在身下…… 那缕香气只是他短暂停歇时的营养,他仍然要离开,往外走,去争去抢,去证明自己,让手里抓住的东西多到足够令他安心。 可他根本没有安心过。 直到这一刻。 ——这一刻。 如果是梦,就不要再醒来了。 谈照流着泪闭上眼睛,抓住一缕长发,按到唇边。 他像被外面的世界刺得遍体鳞伤后终于回归母体,回到生命的最初,意识混沌地等待诞生或死亡。 他不敢看温明惟。 怕一睁眼又回到残酷的世界。 但突然有一双手,搀扶他站起来,他腿软要摔倒,那人就敞开怀抱,让他摔进自己的怀里。 下一秒,温柔的双臂搂住他,给了一个他总是梦到却总也得不到的拥抱。 “别哭了。”温明惟附在耳畔,声音也像梦一般缥缈。 谈照哭得更严重,预想里的“光鲜亮丽,风度翩翩”半点没有,他后知后觉地醒来了,死死抓住温明惟,胡言乱语:“你是谁?诈尸了吗?不是又在骗我吧?” “……” 温明惟突然笑了,下巴抵着他的肩膀笑得直发抖。 怎么这个时候还能笑出来?谈照气急,一颗心反而缓缓落下——是活的温明惟,否则不会这么讨厌。 他终于顺了口气,可扳过温明惟的脸一看,哪里是笑?分明和他一样,也是满脸的泪。 谈照呆了一下,手足无措,紧接着和温明惟一起又哭了起来。 好难看啊,怎么会有这么滑稽的场面? 他们像两个傻子,相顾无言泪千行。 等终于哭够,能正常地进行交流时,已经过去好久,围观的小朋友们都散了。 他们两个大人,不管不顾地坐在草坪上,听见庆典直播里放烟花的响声,才发现夕阳坠入海面,天已经黑了。孤儿院的食堂里传出饭菜香气,谈照吸了吸鼻子,又很没风度地说:“我饿了。” 虽然说饿,可他一动不动,紧紧盯着温明惟。 一段时间不见,对面的人也憔悴了,头发虽长,却比从前短,不知哪天剪的。 谈照撩起他的发丝,露出耳朵,发现耳钉果然在。 谈照想哭又想笑,坐也坐不安稳,扑到温明惟身上,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不知先说哪句,傻傻地又重复一遍:“我饿了。” “那先吃饭吧。” 温明惟擦了擦脸,把没骨头似的谈照从草地上拖起来,进食堂。 温明惟每走一步,谈照就在后面挤他一下,非要贴着走。但不是故意撒娇,是本能的惶恐,怕一不留神没贴紧,前面的人就消失了。 温明惟在心里叹气,反手抓紧他,温声问:“你想吃什么?” 已经进了食堂,菜单在柜台上方的屏幕里挂着,可谈照一眼也不看:“有什么好吃的?” “我帮你点吧。” 温明惟点菜时也没松开谈照的手,十指交握,缠得更紧,渐渐感觉身边的人放松了,又从侧面贴上来,把脸埋进他的脖颈。 “有人看着呢。” 温明惟推了推谈照,冲柜台前的阿姨微微一笑。 对方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穿孤儿院的员工制服,红白相间,款式挺漂亮,温明惟今天穿的也是这套,区别只是男女制服略有不同。 她挤着眼睛打趣他:“这就是你上回提过的男朋友呀,明惟?” “……”谈照机敏地抬起头,“谁,我吗?” “还能有谁?”温明惟拽着谈照站直,帮他整了整领带,“打个招呼,叫黄阿姨。” “黄阿姨好,我叫谈照。” “哎呀,谈照,你好你好。” 阿姨笑得灿烂,不知对他们的过去了解几分,但不了解也有十足的善意,她帮他们点完单,抬手一指大厅里的空位,叫他们随便找个位置去等着。 食堂不算大,因为孤儿院的人口没那么多。 以前的条件也不如现在这么好,后来温明惟捐的钱多,房子便翻修了,食堂也变得豪华了,小朋友们想吃什么都能吃到,不比外面家庭圆满的小孩过得差。 温明惟像个孩子王,路过时大家都和他打招呼,他们不叫“明惟”,叫“小问哥哥”,是他小时候住在这里时使用的名字。 谈照有样学样:“小问哥哥,小问哥哥……” 像个复读机。 温明惟把“复读机”按进座位里,又去点了两份饮品。 总共没几步距离,谈照却被吓一跳,连忙跟上来抓他。温明惟无奈,两手端着饮品杯子把人重新送回座位,“你乖乖待着,我不会跑。” 谈照听出他的意思:“你还要去哪里?” “给你弄点小零食。” “……” 温明惟再次离开,感觉身后有视线一直追随自己,他迈开步子走得快些,去柜台前点完东西,刚好饭菜也做好了,丰盛地摆满餐盘,他一起端回座位。 他们选的是靠窗位置,隔一张方桌相对而坐。 温明惟把碍事的长发扎到脑后,跟谈照分食物:“这个是给你的,这个也是……” 还没分完,谈照被那些小动物形状的菜品弄得疑惑了:“怎么都长这样?” “因为是儿童套餐。”温明惟夹起一只很像小白兔的点心,给谈照,“奶酪馅的,你尝尝——我小时候最爱吃这个,可惜当时不是每天都有。” 谈照配合地张开嘴,温明惟直接把“兔子”喂进他嘴里:“甜吗?” 谈照点了点头,可他的脸上分明写着不甜,“兔子”的脑袋被他一口咬掉,香甜的奶酪沾上嘴唇,他两眼通红,假装低头擦嘴巴,迅速抹掉了滚落的眼泪。 温明惟看得一清二楚:“别哭了好不?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哦,你好好的。”谈照不抬头,闷闷地问,“既然这么好,为什么一直瞒着我?” “……” 温明惟半晌没答,反问他:“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谈照把剩下半只“兔子”塞进嘴里,没吃出味道,咽下才说:“能找的地方我都找过了,就差把地球挖穿了。” 温明惟道:“你知道我还活着?” “猜的。”谈照抬头恶狠狠地瞪他,“不然呢?你让我怎么办?心平气和地接受现实,去给你上坟吗?” “……” 才聊两句谈照就聊出了脾气,不过与其说是发脾气,不如说是委屈。他也不想再哭了,可眼泪控制不住,温明惟偏偏还要坐那么远,隔一张桌子看他。 “你能不能过来点?” 谈照气闷,一把拉住温明惟,连人带椅子拽到自己身边。 好在这边的过道足够宽,不会挡住行人。 他们肩抵肩坐着,温明惟被他这么一折腾,忘了自己刚才想说什么,沉默半天,又夹起一只小狗形状的点心,递给谈照:“你先吃饱。” “没胃口。”儿童套餐有魔性,谈照吃完变得像个儿童,胡搅蛮缠,“你喂我。” 温明惟耐心地喂他。 接连喂了好几只:兔子,小狗,小猫,小羊,小鹿……谈照的肚子里能开动物园了,终于吃够,精力恢复脾气也恢复了,气愤道:“你怎么这么熟练?我在外面找不到你以泪洗面的时候,你是不是每天都这样轻松快活地哄小孩玩?” “倒也不是。”温明惟说,“除了特别小的小朋友,院长不允许别人喂,大家都会自力更生,自己吃饭。” “……”谈照噎了下,“你骂我。” 温明惟莞尔一笑:“其实我平时不常出门,很少和他们一起玩。” “你在哪待着?” “我自己的房间里。”温明惟顿了顿,“因为我……以为自己不会活到现在,还是跟小朋友们少点联系比较好。” 谈照猜得没错,温明惟的确是打算大选公布结果后再结束生命。 但理由不那么明确,表面是为求一个尘埃落定,潜意识里可能是想再给自己一点时间,好好考虑。 温明惟握紧谈照的手,低声说:“基地是我自己建的,瞭望台内的电梯直通地下空间,爆炸从外围开始,炸到瞭望台时我已经下去了,这件事只有我和基地的总负责人知情,但他也知道,我会在今天自我了断。” “……” 说到“自我了断”时,温明惟抿紧嘴唇,苍白憔悴的面容上覆满无形的风霜,明明他还这么年轻,却像一朵早凋的花,见不到下一个春天了。 食堂里也有大屏幕在转播庆典。 这时已近尾声,西姆宫门前,盛大烟花绚烂地绽放,蓝色双环旗随风摇曳。 ——蓝色是天空、海洋和宇宙的颜色,环形象征着人类联盟大团结。 最后一个镜头定格在这一幕,温明惟收回视线,喉咙堵塞。 “你想都别想。”谈照死死抓住他,“幸亏我及时赶来了,否则你——” “不,”温明惟突然打断,“就算你不来,我也会活着。” “……” 谈照一愣,温明惟转过脸,脉脉地看着他:“如果你不来,我就主动找你。” “其实今天我早就可以了断,但我一直拖延时间,还想给自己机会,还想再‘考虑’一下……” 温明惟纤长的睫毛压低,面颊滑下一滴泪,“最后我发现,我还是舍不得离开你。” 他倒在爱人的肩膀上,全身心依靠上去,“我想和你一起活下去,谈照。” 第103章 降落(上) 那么到最后,温明惟参透生死的意义了吗? 一个多月前,当他深藏在岛屿的地下,听着上方仿佛能毁灭整个世界的爆炸声,最先感到的不是即将解脱的自由,而是他失去了什么。 虽然他从未觉得自己拥有过,任何。 一个人,在他有限的一生里能够拥有什么? 财富?是过眼云烟。 无论怀揣一百块还是一百亿,每日不过三餐,所占不过几尺床,幸福不按金钱比例分配,痛苦却不会落下任何人; 权力?更是无用的工具。 要么用以谋财,要么支配他人,享受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快感,但与人斗,与社会斗,斗到最后能剩下什么?权势总有尽头,高处不胜寒,却要时刻保持警惕,以免摔落高台,后半生沦为守权奴; 爱吗?爱也自私。 世上没有任何人是为另一个人而诞生的,人人都在寻找自己生存的意义,爱只占人生的一部分,提供某一阶段所必需的情绪营养,失去之后又能怎样?生离或死别是每人生来就会面临的课题,没有谁脆弱到离不开谁。 温明惟数着时间,知道简心宁和周继文要来了。 他可以想象,得知他的死讯,心宁一定会伤心,周继文也会伤感,但更多的是松了口气。 不论如何,他们有自己的生活要过,将来可能会分开,也可能结婚,然后幸福美满地过下去,每逢忌日给他烧点纸钱,这就是他们和他之间最后的羁绊。 顾旌也蒙在鼓里,被他派去新洲立衣冠冢了。 原本他可以让顾旌知情,陪他完成计划,但顾旌已经陪他太多年,几乎没有自由。 当年顾旌刚来到他身边时,满腔少年意气,想要建功立业,结果跟着他,沾染半身死气,没了脾气也没了性格。离开他以后,顾旌能换种方式开始新生活,到时应该也会很幸福吧,至少自在了。 另外几个手下,例如他面前这个,基地的总负责人,计划的知情者,也是他当年悉心栽培的心腹。 温明惟御下有方,最懂怎么收买人心,但那又如何?好比给人牵上链子,之所以能牵住对方,重点在于链子要结实,他要用力,好处要给足,一旦他松开手,人也就散了。说到底大家各有所求,上下级关系或许不平等,但意志是平等的。 温明惟低头,看向自己刚脱下戒指的手。 他停顿了好久,才去想最后一个人—— 谈照。 他死以后,谈照会过得怎么样? 在以前孤独的很多年里,温明惟一直自私地把谈照当成他的所有物。 他监视谈照的生活,把人骗到身边。 他说,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了,我们是天生一对,在一起不好吗? 但这只是他的自以为是。 实际上是他只有谈照,而谈照还有无尽的未来。 一个屡屡身陷绝境,依然能顽强求生的人,合该拥有更灿烂的一生。 他的死亡对谈照来说,或许是又一个“绝境”,但也就仅此而已,谈照不会……离不开他。 温明惟想到这思绪就断了,不能再想上面是什么景象,也不能再详细地想以后。 他想起他瞒着谈照录下的视频。 能说的话已经说尽了,他相信谈照看完之后能理解他,但他们之间的缘分到此为止。 他应该死亡,也渴望死亡,除死亡以外,再没有什么方法能斩断缠绕在他四肢的万千因缘线与烦恼丝。 死亡并非死亡,而是回归。 生之存在,像西西弗斯无限次推起滚石的徒劳。死之终结,是梦幻泡影破灭后灵魂超脱的归宿。 温明惟从水下隧道离开基地,独自回到孤儿院。他没有再想谈照,什么也不想,但每天晚上都会梦到一张哭泣的脸。 当时他在地下没看见谈照,不知道那个人是否在哭。但梦里的画面分毫不差,真实到能看清谈照伏倒在废墟里双手发抖的细节。 谈照说,我属于你,我是你能够拥有的。 他们离开你一样可以过得很幸福,但我不可以。 你能不能别走…… 能不能,带我一起走…… 温明惟突然后悔,不应该录那个视频。 他以前很渴望被谈照理解,现在却希望谈照永远别理解。 只要不互相理解,他们就仍然你是你,我是我,不是分不开的我们。 但已经发生的无法重来。属于谈照的那条线牢牢系在他身上,如同他没舍得丢弃的耳钉,是他为自己种下的因,他必须亲身承担它的果。 温明惟不舍得死了。 或许在辽阔的天空下,无垠的宇宙里,的确有一个存在,可以为他所拥有,也可以完全地拥有他—— 既然分不开,他想在一起,无论是与谈照同生,亦或同死。 他们在餐桌前拥抱。 温明惟就这样缓缓地低声说了很多,比那个视频里更多。谈照听完不回答,只会哭,已经不知道该答什么了。 后来他们离开食堂,去海边散步。 谈照这时才发现,原来不是每座海岛的风景都相似,这座岛就很不一样。 也可能是因为身边有了陪他看风景的人,那千篇一律的无聊景色就变得生动起来,海是蓝的,星星是亮的,岸边烟花璀璨如梦,风也前所未有的温柔。 温明惟牵着谈照的手,说过很多话之后,还是有很多话想说。 我没想到你会来。 但因为你来了,我更确定我应该为你活下去。 以前我觉得,我是世界的游客,现在有你,我们就当一起旅游。 你还记得我们那天求到的签文吗? 我记不清了,但印象中好像有什么鸾啊、凤啊之类的词,你知不知道鸾凤就是一对的意思?暗示我们能在一起,果然是大吉签…… 温明惟边说边笑,又说了些别的,话题越发不着边际。 谈照呆呆看着他的脸,前几句听得清楚,后来莫名被那双眼睛迷住,开始走神,许久后恍然一惊,从温明惟的眼里看见了自己一脸接不上话的蠢样。 好没面子,谈照硬撑道:“你好肉麻,花言巧语还是那么多。” 温明惟微笑:“你不爱听吗?” “还行。”谈照扣紧他的手,脸上装云淡风轻,实际上一整晚都像块牛皮糖,黏着温明惟没离开过。 言语是有限的,充其量只能表达真心的万分之一。 他们聊一会暂停,开始接吻。 不知是谁先靠近的,可能没有先后顺序,自然而然地唇吻上唇,缠绵闭眼,呼吸交融。 今天是庆典日,沙滩附近热闹,有一个小小的夜市。 温明惟看见有卖糖的,拉着谈照去买。 不是普通的糖,是糖画,一种民间手艺。 他们手牵手排在队伍末尾,轮到他们时,温明惟付了账,对小摊的老板说:“我要两个。” 老板问:“画什么?” “狮子?小狗?”温明惟犹豫半天,“还是画狮子吧。” “……” 谈照狐疑地瞥一眼,很快手里就被塞了一片狮子形状的糖画,温明惟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块,“好甜”,转头又对老板说:“另一个画只鸟吧。” 等那只鸟也画好,谈照手里的狮子已经快吃光了。 “吃那么快,不齁吗?”温明惟问。 谈照摇了摇头,又来抢他手里那只鸟,温明惟索性全给他。但递过去之后,谈照就不抢了,他只是想吃温明惟的。 原来又是在黏人。 温明惟任他黏着自己,随便找了个歇脚处坐下。 谈照却连坐也不好好坐,半边身子压过来,挂在温明惟肩膀上。 又开始接吻。 这次是温明惟主动的。 他扣住谈照的下巴,吻得缓慢而深入。是接吻,也是安抚,无声的交流持续近一分钟,谈照渐渐松弛,展开双臂与他相拥。 其实还是有很多话想说。 以后不要离开我,我也不会再离开你了。 我们以后做什么呢?住在哪里比较好? 你还是要上班的吧,爷爷的公司不能不管。我也希望你上班,不然我们吃什么…… 温明惟突然笑起来,学谈照经常对他做的那样,把头埋进对方颈窝里,亲昵地蹭了两下,“我现在没钱了,谈照。” “没就没了。”少爷不在意,也没听懂他的暗示。 温明惟只好说得更直白些:“你以后要赚钱养我啊,老公。” 谈照:“……” 温明惟有史以来的第一声“老公”,可真是令人感动呢。 第104章 降落(终) 既然连“老公”都叫了,老公的生日自然不能忘。 温明惟数着日期,暗中为谈照准备生日礼物。 自从重逢,他们就在小岛暂住。 虽然说是“暂住”,但以后应该去哪里定居,他们还没计划好。 谈照无所谓,在哪都一样,如非必要他不是每天都要去公司打卡,远程办公也不耽误。 温明惟也没有太强烈的倾向,在这座岛可以,回那座岛也行。 如果一定要选一个,温明惟更想在孤儿院附近买一栋房,闲暇时做义工,给老院长帮忙,哄小孩也开心。 谈照支持,什么都支持。 他喜欢听温明惟轻声细语地计划将来,大事如择地定居,小事如新房装修时买什么装饰画,无数琐碎的细节堆起了他们看得见、摸得着的幸福生活。 人一旦轻松起来,时间就过得飞快。 8月13日这天,谈照上网刷到简心宁发的动态,才想起今天是简青铮的忌日。 他心里有一点别扭,倒不是吃醋或不开心,他已经不在意了,只是好奇温明惟的打算。 然而,温明惟没打算,一整天也没主动提过,好像不记得这个日子。 最后还是谈照先开的口:“你不想去扫墓吗?” “我去干什么?”温明惟平静道,“我都已经‘死’了,不适合露面。况且扫墓不过是个形式,人死魂消,又看不见,算了。” “你倒是想得开。” “不然呢?” 温明惟当自己死过一次,过去的恩怨情仇都已结束,曾经对简青铮的心理亏欠他多年来一直尽量还在简心宁身上,给她最好的一切。 但这种偿还其实也没意义,青铮是青铮,心宁是心宁,无论怎么做都只是活人的自我安慰罢了,死者能感到几分? 现在温明惟已经不亏欠任何人,也不需要任何的自我安慰了,十年饮冰,他几乎将心血熬干,对得起每一个曾经为他而死的亲朋兄弟,也不愧对年少的自己。 从今后,他不再是“温明惟”,只是一个无事一身轻的“闲杂人等”。 该闲杂人等眼下只有一件要紧事:给他老公过生日。 8月15日一到,温明惟就送出了他的礼物。 准确说,是在满怀期待的寿星再三催促下不得不以最快的速度送出了礼物。 “是什么?”谈照轻手轻脚地拆包装,高高扬起的嘴角压不住,“其实我能猜到一点,你最近每天都在忙什么我能不知道吗?” 他站在书桌前——温明惟孤儿院员工房间里的小书桌,将彩纸一层层揭开,露出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盒。 盒子里装着的,是一个用无数贝壳制成的工艺品。 贝壳颜色不同,形状不一,由温明惟亲手打磨雕琢、粘到一起,组成一栋漂亮的小房子。 谈照小心翼翼地拿起来,仔细观摩。 他知道温明惟最近每天都在海边忙碌,贝壳是亲自捡的,每一片精挑细选,组成房子的一砖一瓦,还搭了几片羽毛做装饰——是人居住的房屋,也像小鸟的窝。 “喜欢吗?”温明惟最近学会了拿捏少爷的新技巧,装模作样说,“没钱是这样了,我买不起贵重的,只有亲自做手工品才能显出几分诚意——” 他没说完,少爷抢答:“知道了知道了,我马上把银行账户交给你管。” 温明惟笑得发丝直抖,用力亲了谈照一口:“老公真好。” 谈照:“……” 虽然谈照的老公瘾很大,爱听温明惟叫老公,但温明惟叫出来的感觉和他想象里完全不一样。 他想要温明惟贴在他怀里撒娇,用痴情黏人的腔调喊“老公”,可现在怎么是一副逗他玩的态度呢? 谈照很生气,捏住温明惟的两边脸颊坏心眼地拉扯了几下,把他的游刃有余和风度翩翩都捏碎,捏成鬼脸,心情终于舒畅了:“哼,这样才可爱。” 温明惟:“……” 幼稚不分年龄,少爷可能一辈子都这样了。 温明惟怀疑自己被他传染,也越来越幼稚了,不然怎么会同意谈照的提议,把一起出门看电影的生日计划临时改成了跟孤儿院的小朋友们玩老鹰捉小鸡? 谈照扮演邪恶的老鹰,温明惟是保护小鸡崽们的母鸡妈妈,挡在吱哇乱叫的小朋友们面前,勇敢地阻挡老鹰的每一次进攻。 玩了二十分钟,又跑又笑,温明惟很快没力气了,在草坪上就地一坐,“小鸡崽”们没完没了,还往他怀里钻。 谈照也像拎小鸡似的,把小不点们一个个拎走,然后落下魔爪,恶狠狠地压倒温明惟。 “啊啊啊!”小朋友们齐声尖叫,“妈妈被吃掉了!” 温明惟:“……” 一个生日过完,温明惟的腰快要断了。 因为不仅白天被“吃掉”,晚上也是寿星的盘中餐。 他们好久没亲热,顾不上前戏和技巧,全凭本能感受对方,献上自己,全身心交融。情至深处还哭了一场。 是谈照先开始哭的,沉重的身躯压着温明惟,亲他的脖颈,亲着亲着突然不动了,滚烫的眼泪流过皮肤,砸进枕头。 温明惟按住谈照的后脑用力吻他,翻身压在他身上,反复深吻几次后流着泪将他抱紧,“生日快乐,谈照。” “嗯。” “我们以后会一直很快乐的。” “嗯。” “嗯什么嗯,傻子。” “嗯。” 傻就傻吧,谁在温明惟面前能聪明起来呢? 谈照又陪了他一天,8月17日飞回西京,去处理堆积的公事和家事。 最近西京形势一片大好,周继文上台,池本康当副手,过去打得难分难解的公律党和人民党罕见地进入了蜜月期,联手推行新政,民间也是好评颇多。 元帅的死与其幕后真相当时是一个大新闻,但谈照那时精神状态极差,没有过多关注。唯一与他有关的消息,是元帅死后从其心腹处查出了他们当初谋害谈英卓的证据,谈翼牵扯其中,赫然正是吃里扒外谋杀亲父的帮凶。 谈照这趟回来,家事公事一朝清算,令有罪之人伏法,令风雨飘摇的公司重回正轨,安定人心后,又去祭拜了谈英卓。 难得地,他在爷爷坟前没有哭。 ——以后不能再哭了。 谈照是集团的主心骨,也是有家要养的男人,他要让自己站得更直,肩膀更硬,无所畏惧地走下去。 待一切尘埃落定后,九月末,谈照终于回到小岛上,来找温明惟。 又是小别重逢,温明惟除了非常想他外没什么不好。 但只“想他”这一项就很要命了,温明惟发自内心地黏上谈照,叹气:“以前怎么没觉得分开这么煎熬呢?现在是怎么回事?” “正常,”少爷被哄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快忘了,佯装正经,“离不开老公是人之常情,你以后要再接再厉,更黏我一点,知道吗?” 温明惟笑倒在他怀里。 …… 十月下旬,终于,温明惟和谈照在孤儿院附近选好新房,搬进去定居了。 是一栋不算大的别墅,他们的第三个住所。 由于温明惟想要新鲜感,新家没模仿前两个别墅布置。 总共上下两层,好几个房间,所有的墙面颜色,装饰品,家具选择,灯饰的更换……都是他和谈照忙前忙后一点点亲手搭配的。 这是他们真正的家,并非最豪华,却是最温馨的。 后来,温明惟提议养一只宠物,在小猫小狗和鹦鹉里犹豫许久,他最终选择了养鹦鹉。 从这以后,温明惟的生活里多了项乐子:教鹦鹉说话。 温明惟这种一肚子鬼点子的人,教不出什么好话。 有一天谈照回家,一进门就听见鹦鹉大声喊叫:“老公,老公!我钱花光了怎么办?”“再给点!再给点!” 谈照:“……” 他开心就好。 温明惟何止开心,简直太开心了。 他嫌一只鹦鹉不够玩,养了两只。然后这两只鹦鹉就一个喊“老公”,一个喊“老婆”,天天吵架,逗得鸟主人不亦乐乎。 谈照既头疼又高兴,沉溺于温明惟幸福的眼神,十分确信,世上再也不会有比这更好的生活。 到了年末,他们一起出了趟远门,去佛寺还愿。 大少爷说到做到,大手一挥,给这座偏远小寺捐了一座纯金佛像。 捐赠完成后,他们上了几柱香,在佛前虔诚地闭眼,许下新年愿望—— 温明惟说:“让我和我的家人谈照平安健康,事事顺心。” 谈照说:“白头偕老。”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