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不可貌相》 第16章 耻怀缱绻-16 自从那天周大筋提醒后,有意无意的,段立轩开始关注起陈熙南。 不关注还好,一关注才发现,这人是真不对劲啊。 首先是查房频率。每天少说能瞅见他三回。有时候穿白大褂,有时候穿绿短袖,还有时候穿私服;有时交代完就走,有时赖在这里吃饭,有时在躺椅上对付一宿。 来得频繁还在其次,主要是管得忒宽。抽烟不行,喝酒不行,吃辣不行,晚睡不行,看手机太久也不行。最近连骂娘都要管,说生气不利于消肿。昨天还拎了一箱核桃过来,让他没事儿放手里转转,把脾气磨一磨。转碎了再抠着吃,顺道把脑子也补一补。 这可真是太尼玛气人了。现在段立轩在病房里休息,就跟中学生上自习一样。总得担心老师突然推门而入,发现习题册底下的手机。 但他烦归烦,还真就不能把人家给怎么着。就像孙猴子即便没有紧箍咒,也不会对唐僧动手——因为孙猴子懂知恩图报。 有时候看陈熙南穿个皱巴巴的绿背心子,后背晕了一大圈汗碱。累得满眼通红,还跪床上帮他做康复训练。只要他段立轩还算个人,就不可能对人家犯浑。 更别提,人家做的这一切都不是出于私欲,而是为了他早日痊愈。 段立轩是真愁啊,愁到烧心。既不知怎么摆脱这份拿捏,更不知如何回报这份恩情。报不了恩,那就只能继续被恩情拿捏。 连日来内心的苦闷,倒被这事给愁没了一半儿。他来回换着法子问陈熙南诉求,但一点眉目都没有。人家是既不要他钱,也不求他平事,只说希望他能好。 这话说的忒没劲。啥关系啊就希望他好?父子啊?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好?不是有所亏欠,就是有所图谋。图谋说不通,段立轩就开始往另一个方向思考。 这天晚上,陈熙南再度拖着疲惫的步伐蹭进来。手里拎着换洗衣服,看样子是打算在这对付一宿。 段立轩看了会儿絮窝工程,终于把担忧问出了口:“哎,我这话没别意思啊。你是不是…把啥玩意儿落我脑袋里了?” 陈熙南嘴角偷翘了两下:“咳嗯。你发现了?” 这话一出,段立轩傻眼了。眉毛抬得老高,两个眼珠冒冒着:“…把,啥落里了?” 陈熙南没说话。只是背对着他,掰着帆布躺椅的靠背。他眉尾大幅下拉着,笑得直啃嘴唇。等支好了床,这才转过身来。 “我告诉你,你不会投诉我吧?” 他坐到小床上,手肘支着膝盖。托着脸颊,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那天你是我的第四台手术,还是急诊手术。医生也是人,一个直立行走的哺乳动物。况且还有四百多度近视,饿着肚子…” 段立轩听他在这儿铺垫,冷汗都下来了:“操,你到底把啥落里了??” 陈熙南沉默了足足五秒钟,这才轻叹了口气:“有弹片都能活好几年呢。”说罢背对着段立轩躺下,还伸手把灯光调成睡眠模式,“别想了。没事,睡吧。” 还睡吧。谁知道这事儿睡得着?心都得赶胃大了。 “我说你到底把啥落里了?”段立轩冲着他背影直叫唤,“喂!!陈西南!陈西北!陈北东!啧!别跟我装死啊!” 陈熙南稍稍转回头,眯缝着眼睛看他:“嗯。那么想知道吗?” “废话!” “那你亲我一口,”他点着自己的嘴唇,“亲这儿。” “操!!”段立轩抄起枕边的纸抽撇过去,“你他妈拿我找乐子呢??” 陈熙南被砸得直揉肩膀。可不但没生气,反而呵呵地笑起来。脸颊微红,镜片上漾着柔光。 段立轩也笑,指着他佯怒警告:“告你嗷,别跟我俩搁这犯der。等我好了,看削不削你就完事儿了。” 他穿着件新中式的冰丝衬衫,水墨里飞着一群白鹤。盘扣敞着,鹤翅下的美景一览无余。 胸肌震腾腾的,像两方焦糖布丁。小腹紧绷绷的,只堆了一层薄皮。肚脐往下是腹毛,不重也不多,像用手指抹开的素描阴影,雾蒙蒙地延伸进禁地。 棚顶的圆灯像个大萤火虫,静静地呼吸。月光迷离,夜色融融。两张小床像是小船,随波而动。 彼此隔水相望,情意飘飘,光影摇摇。 段立轩脸上的笑,随着沉默的拉长逐渐凝固。陈熙南的脸隐没在阴影里,看不分明。但能感到镜片后的那双眼睛,正灼灼地注视着自己。 他想拢两把衣领,又怕显得矫情。尴尬了半天,红着脸咋舌:“啧。再看收费了啊。” “睡吧。什么都没落。”陈熙南转回头去。摘下眼镜,拉上毯子。打了个哈欠,模模糊糊地咕哝,“要真落了什么,大概是我的心吧。” 他有意把这句告白模糊处理,但段立轩还是听清了。望着棚顶琢磨了会儿,冷不丁想起一个情景——上定眼止疼那天,陈熙南的眼神。 不止那天,最近他也一直在观察。他发现陈熙南这人好像有视线洁癖,轻易不跟人对眼睛。跟大鹏大亮,甚至是和护士说话的时候,都几乎不肯有目光接触。要么摘眼镜,要么看脑门,要么看耳垂,再不济就看后面的窗框子。 甚至有时你能明显感觉他神游了,两个眼珠空荡荡地对不上焦。可一旦转到自己,那就是啪一下精准锁定,恨不得把人勾下一层皮。 段立轩心里咯噔一声,脱口而出道:“你是不是弯的?” 陈熙南没说话。 “你看上我了?” 陈熙南仍不说话。 “别扯这犊子。”段立轩扭头看他,视线箭一样扎着他后背,“我心里有人儿了。再说咱俩不是一路的,走不起一块儿去。” 陈熙南依旧不说话,睡着了似的一动不动。 段立轩也不说话了,重新把视线投回棚顶。感情这事太伤人,他知道表白被拒是什么吊草味儿。所以有些话点到就行了,给人留个台阶下。 胸中弥漫出阵阵酸楚,他也想起自己对余远洲告白的那天。 那是三月中旬,湖面还结着薄冰。积雪未融,冷风凛凛。 两人坐在长椅上喝酒,聊着各自的郁结。酒过三巡,他偏头吻了余远洲的腮颊。 麻木的嘴唇。冰凉的脸颊。像是两块石头,不经意地撞了下。 余远洲没什么大反应,只是木然地看着湖面。但从那两片嫣红的嘴唇里,讲出了最绝情的话语。 “二哥。我要跟了你,不说别人看不看得起我。就我自己,都不能看得起自己。” 这就是余远洲。 像一条来自大海的鱼,浑身没有一根棘,却总是遥不可及。美丽的,可也是冰凉的。 冰凉的鳞片。冰凉的话语。冰凉的心。 但即便如此,段立轩也还是喜欢余远洲。他喜欢啊,他看不得余远洲挨欺负。那些皮肉之苦,宁可是他来受着,也好过让他看着。 清明节的前一晚。他在酒店包房里觥筹交错,而余远洲在雨里受尽折磨。七个求救电话,他一个都没接到。但凡他接到了一个…但凡他接到了一个! 每每想到这里,心就像被剜了块去。他伸手摸纸,却摸了个空。翻过身吸了下鼻水,又假咳两声掩饰。最后把脸埋进枕头里,不动了。 然而他不知道,陈熙南已经转了过来。在朦胧的月色里,哀而深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同一个月亮,照在了两个人的脸上。一个将心向明月,一个明月照沟渠。 作者有话说: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爱情的存在方式有很多种。有滔滔江水,也有涓涓细流。 段立轩对余远洲的动心,是轰轰烈烈的。像疏风骤雨,像绮丽梦境,像激昂摇滚。像在摇晃吊桥上,湍浪里跃出一尾凤尾鱼。 而对陈熙南的动心,则是无声无息的。像春末微风,像平淡三餐,像清晨的湿润空气。像在飘着细雨的小巷里,头上倾来一把油纸伞。 人可以不做梦,但不能不吃饭。可以不赏美景,但是不能停止呼吸。 我想这就是他最后选择陈熙南的原因吧。 余远洲只是他的浪漫,而陈熙南却是他的生活。 第17章 耻怀缱绻-17 段立轩醒来的时候,陈熙南已经不见人影。躺椅支着,毯子也没叠。全都摊散在阳光下,说不上来的疲惫落寞。 这光景属实罕见。陈熙南这人极其自律,没半点邋遢脾气。即便当天累得做不动事,休息好后也会收拾。此刻情愿留着这么一份散乱,故意扰人似的。搞得段立轩一看到那帆布躺椅,就不得不想起他来。 想他温柔的笑容,想他灼灼的目光。想他僵硬的背影,想他沉默的理由。想下次再见面,到底该怎么处才敞亮。 一想就是大半天,掉泥潭似的拔不出来。 陈熙南行李虽在,但人消失了一整天。上午没来查房,中午也没来吃饭。眼瞅着日落西山,段立轩的心彻底乱了。 既怕见到他,又怕他不来。烦得坐立难安,不停地抽烟。 晚上六点,护工吃完饭回来了。这是陈熙南介绍来的,一个年近六旬的婶子。做事非常细致,看着老实巴交。 “张婶儿,”段立轩指着茶几上的人参原浆礼盒,主动搭话道,“内个你拿回去,我不得意。(不喜欢)” 张婶顺着看了眼,连连摇头:“太贵了,俺不能要。” “拿走。放这儿挡害。”段立轩捻灭烟头,歪嘴笑了下,“还没问过你,哪儿人呐?” “镇江的。北四家子。” “镇江那地儿,产南果梨来着?” “对。”张婶儿憨笑着,“俺家也种。老头儿搁家管地,俺出来多挣点。现在卖不上价,万八千够不上。” “那玩意熟了三五天就烂,不好整。” “谁说不是呢。去年烂了40来箱。40来箱,俺们说扔那儿不要了。不好使,人市场管理员不让,还得花钱雇人儿,往外弄那个烂的。” 段立轩本意是想打听陈熙南,不想话题直奔着南果梨去了。他顿了两秒,还是决定打直球:“哎。你跟陈大夫,咋认识的?” “俺闺女脑瘤陈大夫给切的。”张婶把漱口杯放到床头,蹲到地上兑洗脚水。她脸上浮出幸福的笑,说话也跟着有劲儿,“瘤子长得不好,跑好几家(医院)都不给做,怕出事儿。就陈大夫没怕,切可干净了。” 段立轩听得有点恍神。不知不觉,他又陷入了名为陈熙南的泥潭。 想起开颅后,他跪在床边握自己手;想起那天抓邪火,他跟在身后收拾;想起胳膊上完钢板,他从走廊尽头小跑过来。 还有那第一泡恢复自主的尿。陈熙南架着他往洗手间走,一步一画饼。什么一周后能什么样,半月后能什么样。 他一边听一边想,怪不得叫‘白衣天使’。是真他妈的天使。那冷白的厕所门,看起来简直像天堂的入口。 就着回忆把牙刷完,他感慨了句:“心眼儿确实好。” “大好人呐。”张婶拿起一个小盆,递到他嘴边,“知道俺着急用钱,还到处给介绍活儿。” 段立轩咕噜噜地漱着口,脑子里忽然晃过一个念头。等等。难不成他敏感了?难不成这陈唐僧就是活佛转世,对谁都慈悲无极限? 操…自己他妈不会是误会了吧?! 他这口水呛了嗓子,噗一下砸进了盆:“咳咳咳!!” 张婶连忙给他拍背:“咋还呛了?” “咳!没事儿,给我拿瓶水,咳!” 半瓶凉水下肚,他脸上的温度也没下来。心想要真是误会,可太他妈的尴尬了! 不过仔细一捋,还真悬是误会。因为从他来急诊那天,陈熙南对他就挺好。如果真是看上了,那应该是第一眼就看上了。 虽说他段二爷确实挺有魅力吧,但魅力又不是法力,能一下子就把人给迷蒙登了? 正沉浸式自恋着,门被猛地推开。他肩膀一哆嗦,第一反应是把烟灰缸藏进抽屉。 “下班…操,你啊。”段立轩看清了门口的人,表情由紧张张变成懒洋洋。随便挥了下手:“回来了?” 门口站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即便略微发福,也能看出些威武。尤其那对浓墨重彩的大刀眉,跟他的一模一样。这人正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段立宏。 段家兄弟长得挺像,性子也都飞扬跋扈。但在骨子里,两人截然不同。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假如俩人犯事进了笆篱子。那段立轩就是为了兄弟死活不招,看你能把我怎么着。而段立宏则是狂写兄弟的检举材料,主打一个死道友不死贫道。 段立轩的跋扈,多是因为仗义和装b。而段立宏的跋扈,则更多的是为了自身利益。 段立轩挥金如土,段立宏精打细算;段立轩坦荡单纯,段立宏两面三刀;段立轩蹈锋饮血,段立宏色厉内荏。 弟弟骂哥哥:放屁怕砸脚后跟。哥哥笑弟弟:打肿脸也得充胖子。弟弟给哥哥备注‘老损b’。哥哥给弟弟备注‘大虎b’。 虽说俩人互相看不上,但到底血脉相连。要哪个出了事,也能互衬个真心惦记。 段立宏刚要说话,一下子猛住了。退半步看了眼病号牌,又探头进来:“…阿轩?” 段立轩知道他是故意埋汰自己,棱了他一眼:“你他妈属金鱼的?拢共没走两天。” “谁给你剃这光溜?胡子呢?” 这话一出,轮到段立轩猛住了。伸手在嘴唇上一划拉,天灵盖差点没炸开——他刚留的胡子又没了! 至于是谁干的,想都不用想。他早就发现了,陈熙南这小子蔫儿坏。要是稍微忤逆他一点,当时可能没什么表现,但过后绝对要报复回来。 之前偷吃点小烧烤。这人当晚没说什么,可第二天就断了他冷饮。别说冰镇可乐,连漱口水都是温的。抗议就说烧烤辛辣,得喝点温的养胃。 前几天孙二丫过来,带回任务失败的消息。他苦闷之下,抽了半包黄鹤楼。结果第二天的康复训练,陈熙南往死里掰他胳膊。手上发着狠,嘴里还温声地问:“疼不疼啊?” 要说不疼,那掰得更狠。要说疼,就阴阳怪气地笑:“我没用劲儿啊。保不齐是因为,嗯,烟儿抽多了吧。” 如今看着光秃秃的人中,段立轩几乎肯定,昨天的话又惹到这犊子了。而且还蹬鼻子上脸,敢在太岁嘴上动土了! 他狠敲了一把床铺,气鼓鼓地咬牙:“傻b大夫!” 段立宏就像看猴一样上下打量他,嘴里没什么诚意地安慰:“剃得挺好,显小。” 真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显小干屁!!” 段立宏看他炸毛,也不敢继续逗了。他太了解自己弟弟了,这虎b动手比眨眼还快。虽说跟自己不来真格的,那拍一巴掌也死老疼。 他搓着自己的下巴干咳两声,进入了正题。 “你2b?跟疯狗单挑?” “洲儿和大亮都在他手里,不能来硬的。” “哦。那你去挨了顿削,就换了那几个光头回来?” “啧。还有你内个案子。” 段立宏一拍脑门:“哎呦我的好弟弟诶~~!” 段立轩被他叫得没面子,不耐烦地挥手:“滚滚滚!没屁事就出去,别搁这哭丧!” “我是嫌你这事儿办得粑粑!”段立宏弹了下他胳膊,“不能来硬的就单挑?干嘛不找你哥?” 段立轩暗骂找你顶个屁用,你不还是得靠我摆平后才敢回来。他半掀着眼皮,略带鄙夷地笑了下:“找你干啥。你东城有人儿?” 段立宏一抽大腿,往旁比了个大拇哥:“黎英睿啊!你不认识?” 段立轩呆了两秒,眼睛唰一下亮了:“操!我早咋没想着他!” 东城的名门望族,有那么几家。这其中有靠房产起来的丁家,也有靠实业立足的黎家。而黎英睿,正是黎家的长子。 这是个八面玲珑的妙人,特讨丁凯复他爷喜欢。老爷子对亲孙嫌弃得直咧嘴,但对这个外人,倒是总当自家孩子记挂。 黎英睿有个前妻,正好跟段立宏老婆是大学同学。只是四年前去世了,俩家慢慢也就断了联系。 不过人情这个东西很奇妙。只要还有利用价值,永远没疏远这一说。电话一通,段立宏立马亮起热情的大嗓门。不知道的,还以为俩人关系有多铁。 “喂,睿总!最近忙啥呢啊,找没找对象?” “哎宏哥啊!瞎忙呗,混口饭吃。”朗朗轻快的男声从听筒穿出,标准得像播音员,“倒是宏哥,听说最近经手不少大生意,赚的盆满钵满啊。” “嗐!睿总那生意好都几个亿的,我这小打小闹,上不了台面。” 黎英睿估计是正忙着,也没客气两句:“今儿怎么想起来,给老弟打电话了?” “是这样,老哥这里有个麻烦。你不是和丁家老太爷关系好么,能不能帮着给递两句话。” 黎英睿沉默了两秒,假惺惺地苦笑了下:“不巧啊。最近老太爷身体稀糟,住半个来月医院了。宏哥这是多大的麻烦?我看看,能不能找点别的路子。” 这话说得巧。既暗示丁家老太爷你们够不着,算个迂回的拒绝。但又不封死,象征性地给了个面子。 兄弟俩交换了个眼神。段立轩扬扬下巴,示意他哥再加把劲。段立宏只好硬着头皮纠缠:“不瞒你说。我弟对象让丁家的大疯狗给截胡了。抢也没抢着,还让人打得像个犊子似的回来。东城那片儿我没人,这才豁开老脸求到睿总这儿。” 段立轩砰一下弹起身,眼珠子都要瞪出血了。 他是想让段立宏给人家点好处再谈,谁想直接来了一招卖惨。卖惨就算了,居然还敢卖他的惨?? “丁凯复?”黎英睿的语气明显惊讶,“正好鸣鸣也跟他结了梁子。合着这事儿,还跟阿轩有关系?” 鸣鸣是黎英睿的亲弟弟,刚上大学。不过一个半大孩子,不知怎么也能跟疯狗结梁。 段立轩冷哼一声,心想丁凯复就他妈是个大der炮。甭管男女老少,只要惹了他,全都不依不饶。 “可不是么!”段立宏冲段立轩使劲挥手,示意他老实点,“都当哥哥的,咽不下这口气。” “阿轩那个对象,是不是叫什么洲?”黎英睿问。 段立宏又捂住话筒,问着很大声的悄悄话:“那小子是不是叫啥粥?” 其实他不仅不知道人家姓名,甚至都不清楚和他弟的关系。只知道他弟又买别墅又送钱,就理所当然地觉得是处对象。 他要知道段立轩背着他偷摸在外当舔狗,他都能找人做了这个啥子粥。 “余远洲。” 段立宏松开手,信心满满地道:“对!芋圆儿粥!” “那巧了,鸣鸣说的朋友,也是这个人。”黎英睿口风一转,居然答应了,“宏哥,你别闹心。这事儿我办着呢,过两天给你信儿。让阿轩好好养伤,等我得空,也去看看他。” 段立轩的脸还是酸臭着,但眼底明显浮出了光。段立宏又扯了几句虚屁,这才挂了电话。 “谁他妈被打的像个犊子?” “不那么说好使么。”段立宏把手机揣回裤兜,拿起床头柜上的半听可乐,“要不告他这人情多大,他能接这单生意?你别看那骷髅头连屎带尿80斤,要论玩儿心眼子,咱俩加起来都不够人家一手心。”说罢咕嘟了口可乐,又纠正道,“不对。不能加你。你负数。” 段立轩没搭理他,扭头去看窗外的夕阳:“真他妈的窝囊。” 段立宏这边灌完可乐,感觉没太解渴,又起身去拉冰箱。看到里面清一色的矿泉水,没一个有颜色。 “有没有饮料儿?”他嫌弃地直咂嘴,“格瓦斯也行啊,我这嘴里没味儿。” “拉倒吧,我搁这都闻着一股子味儿了。好像他妈公厕炸了。”段立轩拿起可乐罐子,精准地投进垃圾桶,“大夫不让喝。我就这一罐,还被你干没了。” “哎呦,曹丕的岳父不寻常——甄姬爸(真jb)离奇!”段立宏叉着腰骂,“啥大夫啊管这么宽?士大夫啊?” 话音刚落,就听外间的老蔫沉声招呼:“陈大夫。” 作者有话说: 黎骷髅(微笑生气):我最瘦的时候也有100斤。 段甜甜:我听说张婶闺女那脑瘤,别人都不给做,就你给做了? 陈乐乐(双目放光):那位置长得罕见,多少年都碰不到一个。 段甜甜(觉得事情有点不对):你还给张婶介绍工作来着? 陈乐乐(乖巧):我为了早点手术,给她办的欠费。不赶紧还上,科室该扣我工资了。 段甜甜:你可真不是个东西。 陈乐乐:??? 第18章 耻怀缱绻-18 段立宏一回头,看到门口站着个年轻医生。 微卷四六分,银黑近视镜。雪亮的白大褂,崭新的帆布鞋。拎个淡灰双肩包,戴块黑色运动表。白白净净,朴素整洁,一看就是好人家养出来的孩儿。 他迅速收起脸上的混样,大步流星走上前:“这位就陈大夫?哎呦你好你好!我阿轩他哥。这几天我弟给你添麻烦了!”说罢还扭头跟段立轩称赞,“瞅人家长的,一看就文化人儿!青年才俊、青年才俊呐!” 他声如洪钟,特别有家长气魄,完全不见刚才插科打诨的流氓样。 “你好。都是分内的工作,没什么麻烦的。”陈熙南的表现也不逊。不疏不亲,谦和有礼,很有高知分子的风范。 段立轩躺在床上,冷眼看这俩王八犊子互演。 几句客气后,段立宏问道:“这是来查房?” “帮二哥做一下康复训练。”陈熙南熟练地放下背包,掏出一大堆玩意。什么伸缩带,支具,滚筒垫… 段立宏见他要干正事,也不多做打扰,坐上了窗边的藤椅。瞅了会儿茶几上的人参原浆,还是决定抠一只来解渴。 陈熙南正做着准备,鼻子嗅了嗅。抬起眼睛,若有所思地看段立轩:“嗯。一股子烟味儿。” 段立轩脸色一变,赶紧现场栽赃。往段立宏那边比划了下,装作嫌弃道:“内个抽的。跟他说掐了掐了的,瘾真大。” 段立宏正被人参原浆冲得眼冒金星,玻璃瓶往垃圾桶里一扔,仰着头直抖腿:“哎我!烧心!一口下去出汗了!!” “看吧。”段立轩一本正经地解释,“不让抽就喝人参浆子。瘾大。” 陈熙南弯起他的两条腿,把滚筒垫的一头夹进他膝盖:“抬手儿,推。” 他用词温和,脸上也没有表情。但段立轩知道他生气了——这犊子说话要开始卷舌头,就是不高兴了。 那小京片子一出,他脑瓜子已经开始嗡嗡。别说骂陈熙南刮自己胡子,他还得赶紧找补两句:“我中午压关节了。” “是吗?”陈熙南垂着软绒绒的眼睫毛,皮笑肉不笑,“没用心压吧,反弹得跟昨儿差不多。” 段立轩不再找呲儿,乖乖地扶住垫子另一头。但他关节僵化得厉害,怎么都抻不直。 “使劲儿啊二哥。” “不好使了,真推不出去了。” “那我给二哥掰掰吧。” “别动!!我还能推点儿!”段立轩咽了口唾沫,又努力地伸直胳膊。疼得额头沁汗,嘴里呼呼直喘。 一看他难受,陈熙南态度软了。手指按着他的二头肌,说话也恢复正常:“肩膀不要代偿,一点点来。” 康复训练的内容简单而枯燥,但陈熙南一秒都没坐下。全程站在床边护着,生怕有半点闪失。就连喝水,眼神都没错开过一秒。 别说当事人,就连段立宏都看感动了,说什么也要请他吃饭。 段立轩想起周大筋的话,就寻思帮着拒绝了:“他忙。” “好啊。” 两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又对视了一眼。 “你不乐意去就不去。”段立轩道。 “嗯。我为什么不乐意?” “你不是不喜欢应酬吗?” 陈熙南蹲下身,往背包里收拾道具。手上不紧不慢,嘴里卷着舌头:“我哪儿时候说过,我不喜欢应酬啊?” 段立轩扫了眼在门口掖衬衫的段立宏,压低嗓子道:“陈熙南,咱俩敞亮儿的。昨儿晚上的话,要说准了,那就我实话。不是你不好,是二哥心里头有人了。要没说准,你就当二哥自作多情,别往心上放。” 陈熙南没有说话,只是垂着头继续拾掇。一柄白惨惨的脖颈,像是要被头颅的重压撅折。 段立轩从床沿探出半个身子,想看清他的表情。但陈熙南的头好像一株背日葵,转来转去,就是不肯给他看。 躲闪的间隙里,他瞥见陈熙南正死命地啃嘴唇。心里顿时不好受了,伸手要去搀他胳膊。 陈熙南摆了摆手,拄着膝盖站起来。揩掉唇上的血珠,用拇指和中指搓蹭着。等那滴血均匀地干在两个指肚上,这才抬脸笑了下:“哦呦。是么?” 撂下这么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他拎起包走了。走到门口,段立宏亲昵地勾住他脖子,回头打了个响舌:“我俩走了嗷!” 直到门被关上,段立轩才回过味儿来。 嗯?「哦呦,是么」?啥叫「哦呦,是么」?不是,这犊子咋被甩还这么拽啊?? 他笑着操了声,偏头看向窗外。太阳全落了,只余一片暗沉晚霞。他重新从枕下摸出烟盒,叼了根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又眯着眼睛缓缓吁出来。 他和陈熙南有可能吗?平心而论,有。 这小子的模样他稀罕,为人也不错。哪怕是那些温吞的嘟囔,酸溜的京片子,他都没真烦过。 但感情这个东西很复杂。在基本的吸引之上,还需要一些先决条件。比如时间再早一些,早到他心里还没有余远洲;比如身高再矮一点,因为他不想仰头亲嘴儿;比如真的有求于他,别总让他心怀亏欠…更重要的,比如他们不是以这样的方式相遇。 段立轩生性慷慨,长得不赖。从小就是班里的带头大哥,身边总是众星捧月。本就是高光人物,体育还特好。那小双节棍哗啦一耍,没几个不看直眼的。所以从三岁到三十岁,他桃花不断。 但历数他的前任们,无论绿肥红瘦,都是需要他保护的。甚至于有俩,他压根就没感觉:一个追得寻死觅活,他没忍心拒绝。一个因为总挨欺负,罩着罩着就传成了绯闻。 而在这些乱糟糟的情感经历里,余远洲无疑最让他喜欢。究其原因,当然有余远洲的个人魅力。但更多的,是向他而来的姿态加成。那种撇家舍业、孤注一掷的投奔,让他不自觉地想张开怀抱。 总之段立轩的爱情,不能从南丁格尔式的关怀里来,只能从天降神兵式的装b里来。他想被崇拜,想被依靠,想自我感觉良好。 从这个先决条件来看,陈熙南已经没机会了。别说让他装个大的,就这辈子所有的洋相,都出得差不多了:被打成偏瘫、没亲属管、大喊大叫、抓邪火发疯、不是把尿就是擦沟子…被看过这么多悲哀的糗态,爱情还能从何而来? 段立轩蒸在夕阳的余温里,重重叹了口烟。 他欠陈熙南的,得还。但没法用感情还。 如果陈熙南不肯跟他谈判,那他就单方面做个了断。 ------ 万盛海鲜大酒店。 六人大的包厢,两人错开坐了个对角线,互相推着平板点菜。 “阿轩劳你照顾了。”段立宏放回平板,叹了口气,“我前天才知道他出事了。” 陈熙南没搭话,只是浅浅地笑了下。那笑里的东西很微妙,让人突觉几分羞惭。段立宏挠了两下眉毛,略带尴尬地问:“伤得重不?” “重。”陈熙南刚才那一笑,扯裂了唇上的痂。他抽了张纸,叠了两折,压到肿嘟嘟的嘴唇上。过了两秒,拿下来看纸上晕的血渍。看完再对折,继续按压。足足按了三次,直到纸巾干净才作罢。又重抽了一张新纸,把用过的包好,眼睛四下寻找垃圾桶。 段立宏唰一下递上烟灰缸。虽然没吱声,但脸上已经挂了想说的:祖宗,赶紧的吧,算我求你。 陈熙南把纸团放进烟灰缸,这才接着道:“送来的时候,右侧瞳孔扩张,左侧姿势异常。再晚一点,脑组织恐怕就要出现坏死。” 段立宏懊恼地拍着桌沿,嗓门也跟着大:“我没成想…没成想!阿轩都多少年不跟人打架了!那现在没事儿吧?啊??” 陈熙南半垂着眼皮,微微摇头:“他的右侧头部被重击,造成了左侧身体偏瘫。现在肌力也只有3级。” 他面色凝重,口吻遗憾。活像电视剧里的医生摊手:‘抱歉。我们尽力了’。 段立宏被他唬得发懵,嘴都有点打磕巴:“3,3级是多少?是不是,少啊?” “平躺着,腿能勉强抬离床面。”陈熙南食指点着手掌,“但要拿指头稍微抵住,就抬不起来了。” “这老严重?!”段立宏手指死扒着转菜盘,像是在平地攀岩,“走路呢?” “走不了。而且一开始两便失禁,最近才勉强自理。按照目前情况来讲…”陈熙南微微后仰,被墙上的装饰画吸引了注意。那是一只宝蓝的大孔雀,开着黄绿的屏。顶着一簇翎毛,眼神牛逼哄哄,又带了点清澈的愚蠢。 好没影儿的,他觉得这孔雀像段立轩。心脏猛烈一痛,紧接着流泪的冲动涌上鼻腔。他呆呆地摁着胸口,话冻在了嘴唇上。 他这一噤声,可给段立宏吓够呛。当啷一声,打翻了手边的茶杯。深棕的普洱茶晕在桌布上,血汤子一样。 “陈大夫。你给我个准话。”段立宏嘴唇绷缩着,门牙抵着磨蹭,“阿轩,还能不能利索了!” 陈熙南闭上眼睛,用无名指摁压眼头。顿了十来秒,这才沙着嗓子缓声道:“能。只要他配合。” “配合!必须配合!”段立宏大手一挥,哐哐拍着转桌,“是人是钱,我们都配合!” 作者有话说: 陈乐乐脑瓜子对半切。一边神经学,一边段甜甜。人家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他是若水三千,三千个二哥,总共六千哥。 还有段甜甜,你那是爱情吗。你那是装b情。 第19章 耻怀缱绻-19 菜陆续地上了。花团锦簇的海鲜盘,中央一个大砂锅。隔着浓白的蒸汽,陈熙南口气郑重地说:“大哥,我有事拜托你。” “尽管提!”段立宏拿起桌上的五粮液,抬胳膊给他倒酒,“你对阿轩的恩,就是对我的恩。只要我能力范围内,绝对尽力帮你办。” “是关于二哥的恢复。”陈熙南拿过酒瓶,也给段立宏斟上八分满,“半年内、尤其是前三个月,是功能恢复的黄金时期。康复治疗介入时间越早,越能最大程度恢复。所以这期间,我对他管得有点严。如果他想转科,或者转院,还希望大哥能提早通知我。” “这倒不是大事…”段立宏狐疑地上下打量他,欲言又止,“就是…” 就是你都没有要求吗?你怎么对我们这么好?你为什么要对我们这么好? 虽说他没有问出口,但陈熙南早有准备。他曾用那个故事打动过五大金刚,也能用同样的手段打动段立宏。 果然段立宏听罢两人的相遇,态度比方才更加亲热。抬着屁股,抻手直拍他胳膊:“哎呀!陈大夫是个板正爷们儿!来,我敬你一杯!” 两个小酒杯在空中相碰,陈熙南咬着牙干了。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喝白酒。比想象中还要难以下咽。 这也是他生平第一次碰爱情。爱情。呵。这曾经他不屑一顾的东西。幼稚无聊的东西。本以为只要勾勾手指,就能轻而易举能得到的东西。 可怎么比这52°的白酒还要呛、冲、辣。从口腔冲进眼睛,从喉咙烫进胃里。轰得他晕晕乎乎,嘴唇上浮了一层白毛汗。像是一圈白胡子,人都跟着显老了。 这时段立宏也放下酒杯,话里有话地感慨:“哎呀,这人和人的差距就是大。阿轩无意间帮你一回,你都这么记心上。有些人,无论给他多少,都是个无底洞。” “二哥的伤,我没问过原因。但我一直很在意。”陈熙南对段立轩以外的话题没兴趣,直接了当地问道,“到底是谁干的?怎么能下这么歹毒的手?” “跟人抢对象打起来了。”段立宏有意模糊自己的原因,直接把这事定性为争夺配偶权,“纯他妈瘦驴拉酱屎。” 陈熙南指甲掐着眉心,从指缝里观察段立宏的表情:“能让二哥抢到这份儿上,想必是个绝色佳人。” “佳屁。”段立宏掏出烟盒,往陈熙南那边递了下,“跟你俩我不嫌磕碜,是个男的。” “我不抽烟,您请便。”陈熙南推了下手,颇有意味地笑了笑,“二哥他,喜欢男人?” “嗯。你别说出去。咳!”段立宏亮着嗓门咳了声,叼了一根烟点火,“阿轩这上不咋正常,男女都划拉。这些年处得污污糟糟,比东汉末年都乱套。但这回,我瞅他也是动了真感情。” 锅里的油嘣了下,溅到陈熙南雪白的小臂上。他抽纸擦拭,擦罢将纸巾一点点捻进手心:“嗯,怎么看出来是真感情?” “给人家买了套别墅,拿了两百万现金。”段立宏呼了口烟,无奈地苦笑,“阿轩他吧,是个狮子座。你别瞅他平常牛逼轰轰,其实半点心眼子没有。自个儿住六十来平小房,给人家送三百平别墅。就这傻玩儿楞,谁逮都能占着香香儿。” 陈熙南又发了会儿呆。他的脸很红,是一种愤怒的紫红。半晌,他抬手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掫了。 “拿了不老少,都不来看一眼啊?” “来不了。”段立宏伸直胳膊,在烟灰缸里掸了两下烟灰,“东城有个狗b,姓丁,我们道上都叫他大疯狗。这人本来是他包的小白脸儿,不知道咋勾搭上的阿轩。在溪原呆了俩月,前阵子被疯狗揪走了。这虎b装大花定眼子,找疯狗决战去了。疯狗那还算是个人?那纯就是个大nē鬼,杀人都不打锛儿。” 陈熙南再度沉默了。左手揉攥着纸团,右手僵硬地倒酒。 段立宏也习惯了他一杵子一屁的节奏。说罢埋头吃菜,等着他给反应。 但这一次,陈熙南的沉默异常之久。段立宏都要吃饱了,这才想起来对面还坐个人,抬头看了眼。 就这一眼,他筷子差点没拿住。 陈熙南坐得很规矩,表情也闲静。但双臂隆满蓝色静脉,脖颈暴起y形青筋。甚至连眉尾,都狰狞出血管。 眼镜蒸满了雾,像厚重的磨砂玻璃。玻璃下压着两口黑井,好似要把一切都吸进去。 但几乎是瞬间,这些狂乱统统消失。他把那杯酒猛泼进嘴,抓着脸失声大笑。笑罢双臂往桌上一拄,像是要坐俯卧撑。从下往上地盯人,眼睛闪着幽绿的光:“不儿,没听说过,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呃…咳,是啊。”段立宏抬手抹了把后脖颈,有点分不清是真是幻。好像脑子里的保险丝烧断了,眼前啪地一黑。黑暗里趴伏着一只撕掉封印的鬼螳螂,擎着一对冷白的大镰刀。 “话说回来,这位叫什名儿啊?” 段立宏被他这口螺丝拧得发懵,半天才反应过来他问的什么。 “你说疯狗啊?姓丁,叫丁凯复儿。这人身世有门道儿,原来叫付金枭。现在也没人敢叫他大名,都枭哥枭哥的。” “哦。丁、凯、复。”陈熙南冷笑了下,拿手背推了下眼镜,“那nèi主儿呢?” “你说小白脸儿啊?好像叫啥粥。啥粥来着?就记着艮啾啾的…”段立宏皱着眉思索,急得直抖腿。好似晚上一秒,陈熙南就要爬过来割他脑袋。 拼命寻思了半天,他俩手一拍,灵光乍现般喊出来:“芋圆儿粥!!” 陈熙南一愣:“芋圆儿粥?” “没错。”段立宏手指铛铛地叩着转菜盘,自信满满地点头,“就叫芋圆儿粥!” ---- 咔哒一声,门开了。 韩伟从沙发放下脚,趿拉着拖鞋迎上去:“稀奇啊,这是喝了多少?” 陈熙南醉得满脸通红,扶着镜面扯鞋带:“五十二度五粮液,三百来毫升。” “出息了你。”韩伟把拖鞋踢给他,“跟谁的应酬啊?” “他大哥。” “谁大哥?” “段,”陈熙南刚脱掉鞋,就一屁股摔到地上。仰头靠着镜子,大口地吸着气,“段,小轩儿。” “又他?”韩伟也跟着蹲下身,“你还行不?给你拿点啥喝?” 陈熙南摇了摇头,没说话。他好像呼吸困难,不停地拍着胸口。脑门汗涔涔,嘴唇肿嘟嘟。发丝油塌着,看起来疲惫又狼狈。 “我说你总跟那个姓段的搅和啥啊。”韩伟起身给他拿水,“跟你说多少回了,这是咱市的地头蛇。” 陈熙南托着酡红的脸,痴痴地笑起来:“嘿。我倍儿稀罕蛇。” 韩伟这个后悔,恨不得给自己两大嘴巴子。他把矿泉水瓶放到陈熙南脚边,拍了拍他胳膊:“不是你屋里那些玩意儿!没听过那句顺口溜?段瞎子,脏刀子,一攮一个死。咱市以前那个大流氓头子,叫谢老鬼的,就是被他给攮死的!你知道不啊?” 陈熙南的颈椎已经擎不动脑袋,只能用手撑着:“他不坏人儿。心眼儿缺得…”说着用手指比了个小缝,脸上是陶醉又宠溺的笑,“就这么,一丁点儿。” 一丁点。矿泉水般纯净的一丁点。 记得段立轩扯掉尿管的次日晚,发起了高烧。住院医师怕是脑膜炎,给他做了腰椎穿刺。可能是经验不足,几次都没成功。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给他打求助电话。等他赶到的时候,段立轩的后腰全紫了,像个烂掉的莲蓬头。 他重拿了针管,几秒就提取出了脑脊液。递出去的时候,终究没压住火气:“这活儿难得了。” 住院医师有点委屈:“我怕他疼,就多给了点麻药。结果皮下水肿了,椎间隙摸不清。” “甭找辙!”陈熙南指着段立轩的后腰,罕见地疾言厉色,“你记着。打这儿起,没下回。” 向来和颜悦色的人,冷不丁掉一回脸子,要比惯常暴躁的人有威慑力得多。 住院医被训蔫了,低着头默默收拾。段立轩烧得直迷糊,还不忘帮着求两句情:“哎,那谁没个犯错时候了。也不疼,就当蚊子叮俩包。” 叮俩包。十厘米长的大针扎进脊髓,来来回回七八针。要放一般人,投诉你都是轻的。可这人居然轻描淡写的说叮俩包。 对外人尚且如此宽厚,对熟人那更是挑不出理。 会惦记着小弟的长短,谁身上添伤都能注意到。哪怕只是一个小口子,都绝对要问出原由;应酬送来的礼品水果,多好的东西都不贪恋一眼,转手就给出去;心里总装着一大群人,问完这个问那个,每一份恩情都想方设法地还。 而对自己更是。不管被欺负得多狠,当时气成什么样。再见面,第一句话还是问:“吃饭了没?” 大度的、单纯的、热乎乎的一小爷们儿。像乡野里的盛夏,带着赤忱的烟火气。任何披腥带雨的人都能踏进去,在他的光芒下蒸干孤寂。 他陈熙南如此。那个芋圆粥肯定也如此。 看上同一个人,他赞赏对方的品味。但与此同时,他嫉妒对方的存在。嫉妒到想把这碗粥倒进马桶,一键冲走。 “老虎心眼儿少,你跟老虎睡一笼子不?”韩伟语重心长地劝,“心眼儿少不少的,也不是啥善男信女。你瞅哪个正经人敢跟他沾边儿?活够啦?” 陈熙南不说话了。摘掉眼镜,把脸埋进膝盖。 韩伟看他这样,变了脸色。轻拍着他小腿,小心翼翼地问:“哎,是不他欺负你了?要太过分,咱报警吧。” “我欺负他…” “啊?” “我欺负他…我喜欢他…”陈熙南嘴里吭唧着,脚丫鱼尾似的拍起地板,“喜欢…好喜欢…打心眼儿里喜欢…瞎了瞎了!我要爆炸!!”说罢他抱着膝盖啜泣起来,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陈熙南是不是要爆炸韩伟不知道,但此刻他的cpu的确是干烧了。呆看着这人边哭边拍地板,活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鲤鱼精。过了足足五六分钟,才幻化出双腿,薅着鞋柜站起来。俩眼睛肿得像荔枝,直勾勾地看向窗外。 他脸上的软弱已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是一种狂乱的偏执。脖颈跳着青筋,咬着牙冷笑:“呵。我还偏就要他了。管他丫儿心里有谁。” 说罢狂拽酷炫地去尿尿了,马桶盖摔得乒乓直响。 韩伟继续以一个思考者的姿势蹲在玄关,脑门上两个锃亮的门洞,每一个里都带着问号。 作者有话说: 今日份大碴子: 瘦驴拉酱屎:逞能 污污糟糟:乱七八糟 傻玩儿楞:傻蛋 占香香儿:占便宜。谁逮都能占着香香儿:谁都能占到他的便宜。 不打锛儿:毫不犹豫 装大花定眼子:装b 艮啾啾:糯叽叽 大nē鬼:很凶的鬼、厉鬼。 今日份京片子: 难得了:可真难啊(阴阳怪气) nèi主儿:指那个人,含贬意。 找辙:找借口。 瞎了:完蛋了。 第20章 耻怀缱绻-20 段立宏一步三晃地回了医院。踉跄到病床边,囫囵地抱着段立轩。拉起嗓子,抑扬顿挫地哭丧:“轩呐…轩呐…你咋就这么傻耶…” 段立轩刚塞完定眼止疼,这会儿正来了困劲。他烦得要死,右脚不住地乱蹬:“滚边儿旯去!他妈的刚眯瞪着!” “我要整死那个…芋圆儿粥…” 这话一出,段立轩猛然从浅寐里惊醒。豁地直起身,甩出一记如来神掌。 这一巴掌相当狠,崆的一声,打鼓似的。 段立宏半跪在地上,疼得前后打挺:“唉我!我看你是武则天死老头,你他妈失去理智(李志)!那芋圆粥算个屁股?你为了他打你亲哥??” “去你妈的!你才熊猫点外卖,尼玛损(笋)到家了!你知不知道疯狗为啥撤诉?是洲儿,偷摸把他电脑里的玩意拷出来给我!就这么一个u盘,”段立轩用手指比划着尺寸,哐哐在护栏上捶着,“就这么大的一个u盘,换了你至少七年!现在你带个鸡皮燕子嘴,你一兜一兜的,说要整死他?你过来来,肚脐眼儿放屁,告我你咋想(响)的?” 段立宏哪里敢过去。段立轩那铁砂掌往后背一拍,疼得像是被二踢脚轰了。他腿上犯怂,嘴里还是犟着:“那你不也给他买别墅了!还给了两百万!你衬几个两百万?!” “给多少都是我的!”段立轩火气彻底上来了,指着他高声怒骂,“我用你钱没?划你卡没?我乐意给关你鸡毛事儿!” “你把自己作瘫巴了!你说关我鸡毛事儿!” “谁告你我瘫巴了?” “人陈大夫都跟我说了。说你现在,走道扶墙根儿尿尿带血丝儿,这不瘫巴是啥?” 段立轩一听更来气了。他就知道这犊子没憋好屁——不听劝就算了,还他娘的开始围城了。 “别听他瞎叭叭。”他躺回枕头,皱着眉头道,“你明儿给我办转院。转三院或岚山去。” “治得好好的,转啥院?”段立宏头摇得像拨浪鼓,“陈大夫多好啊。上哪儿找这么上心的大夫去。” 段立轩胸口抽冷一疼。 他当然知道陈熙南好。没有人比他更知道。 那是不管多累都要过来的好,是彻夜不眠照顾他的好,是把他脚揣怀里揉的好,是连秽物都仔细查看的好。 太好了。好得遮天蔽日,一点壁垒都不给留。好得让他害怕。怕到想要逃跑。 他翻了个身,拿屁股对着段立宏:“你懂个六。” “瞎转治坏了咋整?” 毫无征兆的,他忽然就炸了:“逼逼叨叨的烦不烦!让你转就转!” 段立宏瘪了瘪嘴,抖着手妥协:“行行行,转!给你转!别叽歪了,睡你的吧。” 虽说这哥俩日常吵架,但基本都是哥哥妥协。不仅因为弟弟打人疼,也是哥哥心里有愧——可以说他的安稳幸福,是建立在他弟的不幸之上。 打小父母离婚,是他要死皮赖脸跟娘走,把弟弟扔给聋哑爹。后来爹得了老年痴呆,也是他弟一个人照顾到死。 等到他回归丁家,还能在圆春保险捞个部门经理当。可他弟早已游离在家族之外,干着小买卖和清道夫的活计。混到今天,做手术都捞不着人给签字。 所以段立宏从不忍惹得太过。此刻看他弟拱着腚不耐烦,也只能先敷衍着答应。 这边给陈熙南发完消息,那边就拉开墙边戳的躺椅。刚蹬开蛇纹毯子,段立轩从肩膀上回过头:“滚出去睡去!” “去哪儿睡去?沙发蔫儿占着呢。” “回家呿!要么找个酒店。”段立轩剜了他一眼,重新转回头,“脚臭得辣眼睛,别用人家东西。” ---- 每周周四,是二院大查房的日子。和每日的例行查房不同,大查房由主任带头。 而在神经外科,每两周还有一次更大的查房,由应玉敏带头。不仅本科医生全体参加,相关科室也会过来讨论。 特需病房是第一站。早上五点半,小护士就进来收拾。整理床头柜,开窗通风,散落的衣服统统扔进箱子。段立轩被吵醒,迷瞪瞪地看着她折腾。这时护士长也进来了,啪一下摁亮灯光:“段老爷起床了啊,今儿应教授查房。” 还没等段立轩清醒,就听到一阵纷杂的脚步声。门一开,十几个医生鱼贯而入,将他团团围住。全都穿着雪亮的白大褂,胸前刺绣着半圈红字:溪原市第二人民医院。 右边一个小老头,背着手。左边是陈熙南和住院医师,手里拿着文件夹板。床尾站着两个中年人,耷拉着眼皮。后面则是乌泱泱的生脸儿,排到了门口,人手捧着笔记。 段立轩一下子就吓醒了,瞪着眼睛看陈熙南:“我他妈要死了?” 陈熙南的眉尾下拉了两秒,又很快恢复一本正经:“主任来看看你。” 应玉敏一脸慈祥地问道:“感觉怎么样啊今天?” 段立轩拿中指擦抹着眵目糊,打着哈欠道:“刚醒,还没来得及感觉。” 人群里传来几声轻笑。 “那现在有感觉没?” 段立轩嚼了两下嘴,一本正经地感慨:“感觉挺吓人。” 这回笑的人更多了。就连陈熙南都垂下头,口罩大幅地鼓动。肩膀微微颤抖,看样子是忍得很辛苦。 应玉敏无奈地看了段立轩一眼。从陈熙南手里拿过病历,唰唰地翻起来:“小陈,讲讲吧。” 陈熙南赶紧收起笑,换上严肃的表情:“嗯。我简要概括一下。段先生是4月10号,凌晨零点半左右,送来急诊的。当时多处外伤,以颅脑损伤最为严重。头皮上有24处外伤,大小从1厘米到10厘米不等。右侧瞳孔扩张,左侧姿势异常。扫描显示,右脑有一块4cm大的硬膜下血肿,伴随明显中线移位。当天静滴了125毫升的甘露醇,补了八百球,八百浆。状态稳定后,实行了内镜血肿清除…” 他声音醇厚,语调悠缓。每两三字就顿半拍,听着特催眠。别说段立轩,就床尾那俩副主任,都听得泪眼婆娑。 “甘露醇。”应玉敏打断了他的念经,从病历上抬起脸。严肃地环视一周,扔出了重磅炸弹:“谁知道甘露醇分子量是多少?” 屋里的气氛唰一下绷紧了。落针可闻。 见无人抢答,他点了窗前的一个医生:“小严,你知道吗?” 小严支吾了两下,硬着头皮道:“甘露醇…呃,是脱水的。” “谁告你的?” “…教材上写的。” “教材上说甘露醇脱水,它就真能脱水吗?”应玉敏陡然震起喉咙,“教材上说甘露醇顶饱,你也信吗!” 对权威的恐惧大概是刻在基因里的,所有人都鹌鹑似的瑟缩着。就连段立轩也闭上眼装死,即便他知道这老头不可能让他答。 这时陈熙南开口了:“甘露醇的分子量是182。甘露醇之所以能脱水,是因为能够提升血浆的渗透压。在渗透压的作用下,组织里的水分快速进入血管,从而改善血肿。而且甘露醇还有利尿作用,能将脱出来的水分排出体外。” 他一席话毕,应玉敏面色稍霁:“我看你术前血红蛋白维持在7(g/dl),不是标指的10。讲讲为什么。” “上个月的神外期刊里,有一篇bcm发表的研究。在对两百例患者进行多因素分析后,发现血红蛋白10时输血,phi的发生率,是7时的2.3倍。所以我推测,可能是丧失变形能力的红细胞,造成了脑血管微循环障碍。” 应玉敏赞许地点头:“去年我也看到一篇类似研究。重度脑损伤接受红细胞,可能有害于脑血流的自动调节。”说罢他转向其他医生,掷地有声地教育起来,“外伤就补液,失血就输血,血压低就推肾上腺素。这不是治人,是治数据。做医生,最忌讳想当然。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 所有人点头称是,后面的小医生更是奋笔疾书。 “不过除了理论,实际经验也很重要。”应玉敏话锋一转,对床尾的副主任说道,“老姚,以后这床你负责吧。小陈理论不错,做事还是太嫩了。” 这话太突然,所有人齐刷刷地看过来。而陈熙南,明显是最错愕的一个:“老师,我哪儿做的不好吗?” “好不好,不是我说了算。是你负责的病人说了算。”应玉敏拍了拍段立轩肩膀,声音不大但语气诚恳,“我听说你要转院,就问了老何原因。他说你对主管医生不满意。小陈是个优秀孩子,我就总忘了他岁数小。他要是哪里做得不好了,你多担待,别跟他计较。以后换主任负责,你安心在这儿治。” 段立轩正被讲经搞得迷糊,哪想话题忽然转这上了。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地就去看陈熙南。 陈熙南戴着口罩和眼镜,看不清表情。但能看到镜片后的那双眼睛。有点惊讶,有点尴尬,有点受伤。汇成一滴苦涩的笑,在眼底闪烁。 段立轩呆呆地和他对视,挤不出一个字。 他不说话,陈熙南也不说话,就这么眼巴巴地看他。其余人更不说话,主打一个安静吃瓜。 屋里的空气变得粘稠,段立轩憋得冷汗直流。他最是要面子,更不会轻易折别人面子。他今天要是在这儿答应换人,那陈熙南以后就多了个笑柄。对救命恩人,他干不出这么狗的事。 可若是答应,他就得和陈熙南继续拉锯。他不敢。他简直怕死了这人。 怕他的嘟囔,怕他的京腔。怕他的眼神,怕他的笑容。怕他死缠烂打,更怕他伤心难堪。 正为难着,就见陈熙南缓缓蹲下身来。摘掉半截子口罩,嘴唇动了动。 他没发出声音。但段立轩看清了他的话:别走。 隔着小臂高的床围栏,陈熙南就像被关进了铁笼。在众目睽睽之下,红了眼眶。用从没有过的低姿态,第一次向自己做出祈求。 段立轩觉得胸口像是被踹了一脚,猛地从枕上别过脸:“大夫没毛病。我就是躺烦了,想出院。” “没毛病就别走了。”应玉敏合上病历,一锤定音,“出院,一般术后两周能出。但是你这个还不行。因为你有一个,肢体的偏瘫,需要进一步的康复功能锻炼。所以有可能再一两个月,我是这么建议啊。你觉得呢?” 段立轩闭上眼,抬了抬手:“行。那听专家的呗。” 人潮水般涌来,又潮水般退去。陈熙南是最后一个走的。关门前回过头,孩子气地破涕为笑:“我中午再过来,不准偷摸抽烟。” 段立轩仍紧闭着双眼,没看他也没答话。 作者有话说: 眵目糊:眼屎 神外期刊:《journal of neurosurgery》 bcm:美国德克萨斯州大学贝勒医学院 phi:脑内进展性出血损伤 陈乐乐说的这篇研究的确有,正好是2016年3月发表的。写个耽美文我拼了,以后请叫我严谨姐。 段家的背景,这本不会交代很清晰。好奇的可以移步《疯心难救》第95章 。 第21章 耻怀缱绻-21 正午十分,陈熙南回来了。径直坐上陪护椅,弯着腰捶小腿。要往常,段立轩定会关心两句。但今天他没搭茬,直勾勾地看棚顶。 陈熙南见他半天没反应,凑上来戳他脸颊:“诶。不生气了啊。” 段立轩瞥了他一眼:“我说,你知不知道啥叫磕碜?” 陈熙南脸上本是堆了浓浓的笑,听到这话瞬间冻住了。镜片后的眼睑微微收缩,阴阳怪气地反问:“磕碜?我问题答得不好吗?” “陈熙南,我今儿跟你把话撂这儿。”段立轩的眼神鞭子似的,一下一下往他身上抽,“别说我心里头有人。就没人,咱俩也没戏。我不喜欢你这型儿的。” 不这个字加了重音,像是从嘴里迸出来的子弹。 陈熙南微微仰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看他。镜片反着阳光,像两块被击碎的防弹玻璃。 “二哥。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他往后一靠,狠狠撞上椅背。双手插着白大褂,脚尖轻轻在地上点着:“前儿晚上,你可能是说了什么?我睡着了,没太听着。昨儿你拿话点我,我知道自个儿招你烦了,但想不通为什么。不过今儿你这话,我算是听明白了。你觉着我跟你套磁儿,是在拿你当孙儿?” 这回轮到段立轩听不明白了:“啥玩儿楞?” “我说,”陈熙南盯着他冷笑,“你当我变态,天天搁这儿泡你呢?” 这直白的话一出,轮到段立轩哑然了。他脸上的凶狠变成尴尬,指肚搓了两下鼻头:“…不这回事儿?” 一阵沉默。 陈熙南托着胳膊肘,交叠起腿。雪白修长的手指,紧噔噔地抓着下半张脸,像戴了副马口铁的嘴套。 忽然他像是忍不住了,噗呲呲地笑起来。肩膀一耸一耸,带着整张椅子都跟着摇撼。越笑越开,前仰后合,简直要笑出眼泪来。 段立轩被笑得害臊,探出床拍他小腿:“操,说话!别jb乐了!” “二哥,你怎么会想这上?”他仍是笑着,但那笑带着鼻音,像是得了重感冒。 “你但凡管我要点啥,我都不能往这上寻思。”段立轩摁起床板,让自己的视线和他平齐,“你说你一不管我要钱,二不求我办事儿。没往我脑袋里掉剪子,还他妈让我亲你一口。我这还能往哪儿上合计?” 陈熙南终于止了笑,抬起一张青白的脸。脸颊上几道指甲刮出的红痕,像是被撤了两个大嘴巴子。 “不记得了?3月4号晚上,咱们见过的。” 段立轩歪头看他:“3月4号?” “在蜀九香前的停车场。有俩人追着我砍,让你给打了。” “啊!”段立轩狠劲儿一拍大腿,瞪着眼睛指他,“撞我内犊子就你啊?!” “都被刀追着砍了,你就别挑我理了。”陈熙南起身拉开冰箱,背对着他揉眼睛。抽出瓶矿泉水,压了口清嗓,“咳嗯。他拿了把西瓜刀,半米来长呢。” “瞅你那小胆儿吧。”段立轩歪嘴一笑,摆了摆手,“片儿刀砍不死人。你豁出去让他砍你一刀,趁机会蹬他裤裆一脚。他重伤你轻伤。” 陈熙南坐回椅子,从背包里掏出一罐可乐。因为一直在铝箔袋里冰着,罐上雾了层水汽。他拿毛巾擦了擦,递给段立轩:“我为什么要让他砍一刀?俗话说得好,玉器不碰瓦罐。” 段立轩接过可乐,没想明白这话是自夸,还是损他。 “是不是给你撞狠了?”陈熙南又问。 “那你以为。后备箱还没关上,你他妈就跟牛似的往上怼。”段立轩拉开时隔两天的可乐,嗅了嗅凉爽的白汽。而后扬起脖颈,心满意足地灌了一大口。 陈熙南指尖搓着额头,从指缝里观察他。脖颈修长,下颌清晰。以下巴尖为顶点,呈一个完美的等边三角,蛇一般小巧。 蛇。本能。伊甸园。基督教。爱神。丘比特…他逐渐走神,开始思索起丘比特的形象来。 为什么丘比特是个小孩?是不是因为爱情和孩子之间,存在某些共性? 非理智的、不明所以的、缺少逻辑的、伤人不自知的… 可也是无辜的、可爱的、率性的、放也放不下、怪也怪不得的… “嗝!”段立轩放下可乐,打断他的思绪,“老子多少年没受过这气。” “那你也没难为我。”陈熙南抿了下嘴,脸上是陷入回忆的幸福,“还问我要不要刀。” “瞅你那小样儿吧,骂你我都嫌磕碜。”段立轩甩开枕边的折扇,唰唰扇了几下。看陈熙南脸通红,也给他扇了几下:“哎,后来你报警没?那俩犊子为啥砍你?” 本是驱暑的凉风,陈熙南却堵得透不上气。他弯下腰,解开鞋带重系:“开颅手术都有风险。” “人治坏了?” 陈熙南系好鞋带,又喝了口水。拧上水瓶放到脚边,掏出手机回了两条消息。过了大半天,这才像想起刚才的话茬:“嗯。你说医闹的事?死了。可能有开颅的原因,但更准确地说,是死于冠脉狭窄。” 段立轩上下打量他:“我说医院里天天死人,你是不是都瞅惯了?” 陈熙南掀起眼皮,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揣回手机,扭身拉上百叶窗。 “那怎么办呢。陪家属杵太平间,搂着死人埋怨?”他重新坐回椅子,交叠起腿。左肘支在扶手上,用两根手指撑着腮颊,“任何外科手术,都存在风险。纠结人死不死,该不该冒险,是一个危险的错误。” 段立轩没说话,只是沉沉地看他。 “有句格言是这么说的。”他用指背推了下眼镜,打起和缓的手势,“船停在港口最安全,但那不是造船的目的。既然做了外科医生,就得敢于启程。我诚心诚意地上台,但有时也会失败。要是因此自我怀疑,那我永远做不好下一台。这不公平,不是么?上一个患者的不幸,要由下一个患者分担。”他冷峻地笑了笑,食指勾勒出术野的矩形,“所以当我看到一个脑子,我必须只把它当成一个脑子。不是一个人,更不是灵魂的容器。仅仅是一个脑子。这不是看惯了,而是保持专业。” 百叶窗缝隙里筛下一排阳光,金丝般盖在他脸上。像琴弦、像箭簇、像猛兽的胡须。他偏头一笑的时候,正好起了风。倏然之间,琴弦奏乐、箭簇齐飞、胡须振振。 段立轩看着他,忽觉魔音灌耳、万箭攒心、虎口难逃。他抄起折扇一顿猛摇,用痞笑遮掩心悸:“你这救人的,倒比我这攮人的心还硬。” “二哥心才不硬。”陈熙南向他伸出手,把话题兜回来,“总之我感激你,也仰慕你。就想跟你多亲近亲近。我这人没什么朋友,不太会拿捏玩笑的火候。抱歉,惹你误会了。” 段立轩把扇子扔到枕边,伸手和他回握:“你要早提这茬,我还能往歪上想?” 两人相视一笑,算是和解。即便这不是个圆满的谎,但他们选择互相欺骗。 “这回不生气了?”陈熙南往前拉了下椅子,换上惯常的温柔相。新月形的双眼皮,眨巴又眨巴:“在这儿养吧,左右特需没有周转指标。” 他这双眼睛,天生黑多白少,自带无辜特效。再这么刻意地眨巴两下,多硬的脾气也能被萌化。 果然段立轩看了他一会儿,眉目软了:“哎,你长得好像那啥。袅花套子狗。” “什么狗?” 段立轩摸起手机,划拉出一张照片:“就这种狗。” 陈熙南抬起屁股,拄着床沿凑上来看。就见照片里立着一只漂亮的萨摩耶,被段立轩从后摽着咯吱窝。背景是一条林荫道,地面疏影阑珊。狗笑得可爱,人笑得阳光。 “真漂亮。这是二哥养的?” “我嫂子养的。去年死了。老死的。” “叫什么?” “乐乐。”段立轩自己也端详了会儿照片,指关节敲了两下屏幕,“算条好狗,听得懂人话。就一点,他妈的不着调,总抱我腿耸嗒腰。” 陈熙南皱起眉毛,鼻翼轻微地抽搐着。 “你那啥表情啊?”段立轩瞟他一眼,顺口开了句玩笑,“你也叫乐乐?” 陈熙南抬腕看了眼表,拎起脚边的背包:“我下午病房。不是很忙,会过来抽查。不准抽烟,也不准胡点外卖。” 说罢干脆地走了,还略重地捎上门。 段立轩喝光可乐,把空罐掷进垃圾桶。嗝了长长一声,爆发出一阵狂笑。掏出手机拉开wx,修改‘瘟灾大夫’为‘陈乐乐’。 作者有话说: 陈乐乐嘴上:你当我变态,天天搁这儿泡你呢? 陈乐乐心里:对(duai),就是泡你。拿你当奥利奥泡。但只要我不承认,你就不能把我怎么着。 今日份京片子: 套磁儿:套近乎。 孙儿:被泡的男孩。 今日份大碴子: 袅花套子:棉花套子。指棉胎、棉被的芯子。 不着调:不正经。 关于打脸这个动作: 普通话用‘扇’,扇耳光。 东北用‘撤’,撤他大嘴巴子。 北京用‘掴’(guāi),掴他俩耳刮子。 四川用‘piang’,piang他俩耳矢。 河南用‘呼’,呼他一巴掌。 天津比较别致,据我所知,他们叫:给他一大腮帮子。 第22章 耻怀缱绻-22 五月下旬,天气彻底转暖。 段立轩恢复良好,尿尿终于不用扶墙根儿。赶上天好的时候,还能出去散散心、压压腿。要按正常标准,他早该出院了。只是陈熙南怕他放飞自我,劝他呆满三个月。段立轩没异议,就这么把病房当宾馆住着。 两人将关系定性为朋友,却比以往走得更近。除了日常的康复训练,还总凑一起聊天。 段立轩常和陈熙南说江湖里的故事。利益,纷争,恩怨。谁死了,谁残了,谁退出了,谁吃花生米了。 而陈熙南会给段立轩讲医院里的故事。感情,人性,选择。谁求生不得,谁求死不能。谁生得凄惨,谁死得圆满。 俩人一唠就半宿,直到互相唠睡着。有一回坐沙发上喝茶,陈熙南沉思的空档,把自己给想睡着了。段立轩等他的功夫,也把自己给等睡着了。就这么头靠头睡了一宿,最后还是被护士给扒拉醒的。 无论是陈熙南的同事,还是段立轩的朋友,都对此感到迷惑不解。 毕竟这两人学历差太多了。一个半文盲,打两句话必出错别字;一个博士后,参与国自然课题研究。这样天差地别的俩人,哪儿来那么多话要讲? 段立轩也解释不清楚,反正就觉得跟陈乐乐聊得来。后来还是陈熙南帮他总结成句,供他被问的时候装杯:一种相似、一种不同。互为禁区,也互为缺口。 相似的是所处环境。无论是江湖大哥,还是神外医生,都需要直面生死和人性。 这是一种没有宽宥的、血淋淋的人生。这种人生,不会因为对了一部分而给你分数。如果想要突出重围,就必须要全对。而且万一错了,也要有承担后果的勇气。 在生与死的空隙里,两人选择了截然不同的应对方式。 段立轩选择问心无愧。觉得只要自己这关过了,就不怕江湖的风狂浪高。可以怀菩萨心肠,但必须有金刚手段; 陈熙南选择袖手旁观。认为只要自己足够冷漠,就无惧世间的种种荒谬。所谓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尽管应对方式不同,但两人的底色相同。那是一种深刻的灰度认知——不美化人性、不定性对错。 若一个人总喜欢站队,总喜欢用是非对错来评判某事、某人、某物、或某行为时,说明他还不够成熟。 一方面,每个人的认知都非常有限,任何评判都受限于自身认知。 另一方面,人性是复杂的。人是流动的多面体,随着环境、身份、场景、时间而改变。哪怕只是昨晚没睡好,都能极大地影响今日言行。 人性比起善恶,更多的只是自私。善时能得到更多,他就善。恶时能得到更多,他就恶。一个出手杀人的暴徒,可能是一个孝子。一个见义勇为的好汉,回家可能打老婆。 也许是人看得多了,他俩这方面出奇得一致。段立轩是跟谁都热,陈熙南是对谁都冷,但他们对谁都不期待。不抱怨,亦不失望。 当然除了这些,还存在一点。不过那是个不能说的秘密。 --- “二哥。”陈熙南不到六点就探头进来,笑眯眯地招呼,“遛早去呀?” “马上。洗个脸。”段立轩把刮胡刀扔回台面,噗呲呲地洗脸。洗完抽了两张面巾纸,啪啪一顿拍。 陈熙南默默地靠上窗台。眼神刮刀似的,把他从头刮到脚。 段立轩虽说个子不高,但身段特好。肩宽腿长,蜂腰翘臀。浑身充满轻捷的力量感,像匹油亮亮的小猎豹。 这会儿刚起床,他只穿了条篮球裤。擦完脸,直接就开始穿鞋。吊着的左手撑墙,右手在后提鞋帮。折着脖颈,背肌在皮肤下涌荡。 可能是陈熙南的视线太过灼热,段立轩从肩膀上斜了他一眼:“你瞅啥?” 陈熙南轻跺了两下脚,把起酥的挂件震下去。小指抠了两下人中,故作淡定地问道:“胡子,最近怎么不留了?” “给你省点事儿。”段立轩走过来套上t恤,冷哼一声,“大半夜定闹钟起来刮,别累出好歹的。” 陈熙南自觉理亏,笑着摇头:“我不刮了。留吧,想留就留。” “不留。”段立轩拿起墙上挂的棒球帽,随手往头上一扣,“最烦碰上熟人儿,他妈问问问的。” 段立轩的肌力还没全恢复。走个几百米还行,多了就跛。他不愿被人瞧见,别说胡子,通身的行头都换了。 曾经的段二爷,那是茶晶眼镜小胡子,盘扣大衫乐福鞋。小包一夹,环佩叮当,上哪儿都前呼后拥。 现在他是胡子不留,小弟不带。国潮不穿,珠宝不佩。不耍票儿不装逼,主打一个「谁他妈也别瞅着我」。 清早六点,路上只有稀稀拉拉的苦命人。两人出了医院大门,不紧不慢地顺道溜达。 段立轩今天穿了一身黑。棒球帽大背心,篮球裤运动鞋。帽檐还有点歪,那叫一个青春。别说段爷,简直就是段贤孙。 陈熙南默默走在他斜后方,盯着他帽尾扣里的发茬。在阳光下毛茸茸的,泛着可爱的金黄色。 太阳不烈,却晒得某人直中暑——想抱他,嗅他,吻他。想化作一条大森蚺,缠得他喘不上气。也想化作一颗小树苗,植进去肆意生根。但就像惯常的那样,他只在脑子里过了把瘾。实在按捺不住了,就偷摸碰下衣角,再吻一吻碰过衣角的指尖。 “哎,那家以前没瞅过啊。”段立轩努了下嘴,示意街对面的早点摊位。深蓝色折叠雨棚下,一个大油锅,一个保温桶。 陈熙南正嗦着二哥味的手指饼,被这突然的搭茬惊了下。扫了眼那路边摊,委婉地拒绝道:“还是去大茶楼吧。” 可段立轩就像那撒手没的哈士奇,什么也听不进。甩着折扇,俩腿直奔雨棚倒腾:“天天大茶楼,吃得起腻。” 陈熙南小跑着追上,扯住他臂弯:“路边摊不干净,都是尾气。”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段立轩甩上折扇,敲了下他手腕,“爷今儿想吃炸油条,就搁这儿!” 陈熙南拗不过,只得又仔细打量了下摊位。等看到摊主,这才明白段立轩犯什么倔。一个精瘦的女人,腰上绑了根绳子。绳端栓了个小孩儿,正蹲在地上扣砖缝。 段立轩这人就这样,管闲事没够。往街上一走,哪怕是看着流浪狗拉屎,他也得凑上去瞅瞅拉没拉稀。 他背着手走上前,仔细打量了下那娘俩:“来一斤油条,两碗豆浆。” 摊主摇头摆手,指了下旁边的泡沫牌子。就见泡沫牌上写着:我是听障人士,请看本单点餐。 段立轩哦了一声,扇子往裤兜里一插,打了几个手势。那摊主面露惊讶,也回了几个手势。 俩人对着炫舞半天,陈熙南饶有兴致地旁观。段立轩胳膊还吊着,手势打得吃力,总得垫起肩膀发力。舞了一会儿,他比划了个大拇指,端着豆浆坐到小桌旁。 陈熙南也跟着落坐,略嫌弃地看着碗上的塑料袋:“这肯定不是食品级的。” 段立轩抽了根筷子,不小心被毛刺扎了。啧了一声,低着头挤指肚:“矫情。吃不死。” 陈熙南凑上来看:“扎刺了?给我看看。” 俩人坐在路边摊的小桌旁。披着一身暖洋洋的晨光,头对头地找毛刺。脚边是零落成泥的绣球花瓣,被风拢成一个个蓝色小团。 陈熙南掀起眼皮,偷瞄着段立轩。看见他浓黑的眉睫,小小的嘴唇,淡色的胡青,鼻尖上的一点黑头。还有鼓动的胸腔,温暖的手掌,蜜色的大腿。 那一瞬,他忽然觉得很幸福、很满足。想着除了不能接吻涩涩,情侣间也不过如此。 他故意慢着找,就为了多握一会儿这只手。过了两三分钟,段立轩不耐烦了,作势要抽回来:“拉倒吧。死不了。” “那可不一定。”陈熙南拽着他的手不肯松,“要是扎进血管里,顺着血液在体内游走,最后扎心脏上都有可能。” 段立轩寻思了会儿,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你是不是又拿我找乐子呢?” “实话。曾经在急诊轮转,有个男孩儿,肚里扎了半截针。当时没找到,不了了之了。结果两个月后,断针游进心脏,扎到了二尖瓣。” 他身子弓得很低,温热的呼吸扑在段立轩手心。声音很轻,像从空中缓缓飘落的羽毛。镜片后一双全神贯注的眼睛,认真得像在设计宇宙飞船。 段立轩恍了下。感觉那小木刺,好像还真就扎心脏上了。 “找着了。”陈熙南左手从包里摸出个皮盒,啪一声摁开。里面两排家伙什,什么指甲钳小剪子,镊子挫子刨足刀。他抽出最小号的镊子,仔细地夹出倒刺。松开手,抬脸温柔地笑了笑:“这回心脏保住了。” 微卷的四六分刘海,在晨风中簌簌抖动。光洁无暇的面皮,好似泼了一层鲜奶。直直地看进眼里,专注又温存。 段立轩抬手压了下帽檐:“诶,你这左手挺牛b。” “没二哥牛。”陈熙南接过摊主拎来的油条,“手语哪儿学的?” 段立轩掰开筷子,回头看了眼那娘俩:“我爹就那样儿。” “天生的?” “不是。小前儿打针打坏了。” “那二哥母亲挺辛苦。” “辛苦吧,”段立轩唰唰地磨着筷子上的毛边,“要也不能改嫁。” 陈熙南沉默了两秒,掏出包消毒湿巾:“擦擦手,直接抓吧。这筷子不知道放了多少年,一股子霉味儿。” 段立轩可能也是嫌筷子脏,掷进了远处的垃圾桶。擦完手抽出油条,在豆浆碗里蘸了两下,张嘴开咬。 陈熙南小口抿着豆浆,眼神粘在他的唇齿上:“二哥刚才跟她说什么?” “问她为啥把孩子栓腰上。”段立轩嘴小,吃饭可不慢。三两口就消灭了一根油条,伸手去拿第二根,“她说小孩儿智障,不拴着跑丢了。问她男人呢,说得癌了,就搁这二院。” “什么癌啊?要是高度恶性肿瘤,还是早点放弃的好。以免最后,人财两空。” “那没问。”段立轩连吃三根油条,端起碗干了豆浆,“是个好老娘们儿。真坚强。”他放下碗,又回头看了眼那小男孩,“胳膊腿都全乎,可惜了。” 陈熙南刚想说话,手机响了。他看了眼号码,可怜兮兮地叹气:“急诊。我猜是早班出车祸的。” 段立轩站起身,在他发顶揉了两把:“赶紧塞,我先结账。” 陈熙南顶着油汪汪的头发讲电话,眼睛一直看着段立轩。看这人在身上乱拍了一通,又过来在他背包里翻。拿到钱夹子后努了下嘴,意思‘借我用用’。 他宠溺地笑了下,点点头。然后就眼睁睁看着段立轩打开钱夹,抽出全部纸币。 他吓得把话筒往胸口一怼。以从未有过的电光火石之速,伸手薅住了段立轩衣摆:“好二哥!你给我留一张吃饭!” 作者有话说: 目前时间线2016年,扫码付款还没有大规模普及。 哈哈段爷劫贫济贫。 耍票儿:装酷、扮帅。 ps: 如果磊子是肌肉大猛男,那甜甜就薄肌小爷们儿。 陈乐乐吃得真好。馋死我了。乐乐啊,打个商量,能不能分我两口尝尝。 陈乐乐:我分你个天打雷劈套餐,要吗? 第23章 耻怀缱绻-23 急诊的确来了个车祸。早上骑电瓶车上班,被汽车从后顶飞了。没戴头盔,重度颅脑外伤,顺鼻孔淌脑浆。 陈熙南觉得救活的可能性不大,但还是象征性地快走两步。因为要是走慢了,段小轩会蹬他屁股。 最近俩人混熟了,相处也就不客气了。段立轩这人没边界感,跟熟人总爱动手动脚。拍个肩膀勾个脖儿,都再正常不过。要是关系再亲近些,还会玩两下摔跤。最让陈熙南脸红心跳的一回,他手术间隙去楼下超市买面包。刚准备去结账,身后呼啦一阵风起。还没等扭头,段立轩直接跳他后背上了。 右手勾着他脖子,贴着他耳朵大喇喇地问:“就吃这破玩意儿?” 说句不正经的,那天陈熙南觉得99.99%的地球人都没自己牛b——试问还有谁的日记本里,会出现‘博启着做手术’这一项呢? 但俗话说,一个硬币两个面。不拘小节的确可爱,下手也是真没轻重。上回看到个搞笑视频,段立轩顺手抽了他大腿一巴掌。当时就给他疼得直咬牙。回家一看,嗬!好个如来神掌的大印子!虽说他拿这巴掌印变态了半宿,但还不至于没事找打。 段立轩站在早点摊子前,目送着他走远。抻了个长长的懒腰,嘴里唱戏似地感慨:“哎呀~黑猫儿白猫儿~逮找耗子~就是好猫儿~”说罢做了两个弓步压腿,准备去公园找人蹭篮球玩。 还没走两步,瞟到了街对面的包子铺。门口一个眼熟的秃老亮,正埋在两屉包子后狂炫。段立轩摸着下巴,又仔细地打量了会儿——千真万确,那就是大亮。 他脸一沉,大步流星地走上前。还没等到跟前,大亮下意识地抬起脸。就像看到了美杜莎的眼睛,他叼着包子石化了。 段立轩站在台阶下。俩手一背,下巴一扬:“你搁这儿干啥?不让你去看着洲儿?” 大亮没说话,也没动作。 段立轩拉着脸和他对视两秒,雷霆一吼:“滚过来!!” 大亮这才如梦方醒,扔下包子踉跄出来。孙子似的站到他跟前,提溜着脑袋。 段立轩一看他那副损色样,全明白了。根本什么都不用问了。这瘪犊子压根儿就没去东城。 至于为什么没去,因为余远洲根本没救出来。 什么在黎家养着呢,什么没精神头说话。还有那些近况照片,全是段立宏诓他的。 他照着大亮脑壳狠扇一巴掌,把人打得连连趔趄。 大亮夹着尾巴又贴回来,抓着他衣摆哄:“二哥,你别急呢。大哥说了,咱先等等,他再去想想辙。” 段立轩又抽了他一巴掌:“你信他!段立宏他妈一屁俩谎!!” “那咋整啊!”大亮噗通一下跪到他脚边,哭哭咧咧地说,“不是说信他。那总不能一直拿这事儿,搅和你治病啊。人陈大夫说了,呜,你这不好好整着,往后走道儿都不能利索了。二哥啊,我的二哥诶!你就长点心,多为自己合计点儿吧!那往后要真成瘸子了,可咋活啊呜呜呃呜呜呃…” 段立轩刚想再抽一巴掌,半路硬生生变成弹脑瓜崩。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大早的,我寻思去练个三步上篮,你他妈给我来个三步上坟。赶紧起来!晦不晦气!” 大亮抹了把脸,臊眉搭眼地站起来。像条做错事的斗牛犬,小眼睛一瞟一瞟的。 “照片儿哪儿来的。”段立轩问道。 “…大哥买的。” “搁哪儿买的?” “丁二手上。” 丁二,本名丁双彬,是丁凯复同父异母的弟弟。不过刚上大学,心眼子倒比老苞米长得还密。既借他哥狐假虎威,也卖他哥花边新闻。里里外外挣他哥钱,忙活得像偶像经纪人儿。 段立轩一听更来气了。当初丁凯复看上余远洲的消息,就是他从丁二手里买的。那时候说可好听了,什么段二爷以后有事尽管问,他知无不言。 这死孩崽子,年纪不大,还知道两头说话! 段立轩不再跟大亮废话,掏出手机拨了段立宏的号码。 “操你妈。别等我过去削你。” ---- 门刚开,一个瓷杯就迎面飞来,咔嚓一下碎在段立宏脚边。 下一秒段立轩就卷着风呼啸而至,手里拿着一根撅折的拖把棍。嘬着双腮,眼角斜往太阳穴飞。 段立宏妈呀一声,抱头鼠窜:“给我摁住他!快!!” 他养了四个前科马仔,个个手毒心黑。没几下就把段立轩摁到床上,抢下了武器。 段立宏回头一看,又急眼了:“你个2b!别碰他石膏!!” “段立宏我cnm!!莲藕生烂疮你心眼儿坏透腔!”段立轩在压制下拼命挣扎,嘴里开闸似的咒骂,“我要去东城!我要崩了疯狗!段立宏我真他妈cnm!我c你血m!!” “咱俩一个妈!”段立宏端起床头的冷茶,扬泼到他脸上,“你消停会儿!一句话里一百个妈,我给你申个骂娘吉尼斯得了!” 段立轩扑腾地也没了力气,颤手指着他:“俩月了…洲儿被他折磨俩月了…你要不骗我,这会儿早整出来了!” 段立宏一把拍开他的手:“疯狗亲爹出马都没好使,你去顶用?之前俩手都没干过,现在独臂大侠就行了?” “少埋汰我!你给我把枪!我直接去银拓崩人!” “我看你是喝猫奶长大,不是一般虎!还给你配把枪,我再给你配个坦克,挂两筐手榴弹,你去把东城平了吧!” 俩人正在病房里对骂,门被敲响了。段立宏吩咐马仔:“撵走!” 话音未落,门自己开了。一个极高的男人迈了进来,甚至要低头才不会撞到门框。 穿着咖色条纹衬衫,袖口堆在胳膊肘。筋脉分明的小臂上,两道结痂的狰狞刀口。梳着锃亮的狼背头,白人似的大高鼻。一根烟斜在嘴角,眼睛在烟雾里半眯着。 他兀自踱步进来,缓缓环视一周:“瞎子阿炳在哪儿?” 他声音嘶哑低沉,吐音不清。说的话掉不出嘴,被舌头搅得胶粘。 几乎是一瞬间,段立轩挣脱了几个马仔。从枕头下摸出直刃小刀,跳起来薅住男人衣领:“c你妈疯狗,还敢自己送上门来?!” 丁凯复打量他半晌,才低低地啊了一声:“瞎子啊。你复明了?”话音未落,他脖颈已经见了红。 段立轩刀尖扎在他喉咙下方,瞳孔一下一下地收缩。 段立宏看得直打哆嗦,俩手在空中来回比划:“别冲动…刀放下…轩呐…咱有话好好说,别上来就见红啊。” 丁凯复也够有种。被刀扎在脖子上,半厘米也没躲。就这么任由血往衣领里淌,喉结在刀尖上来回滚着:“我今儿来,就是为了远洲的事。你要不配合就算了。”说罢捏下嘴角的烟,随手往段立宏身上一弹,示意他滚远点。段立宏往后一闪,脸变得铁青。可愣是没敢发作,嘟嘟囔囔骂了句狗b。 段立轩死瞪着丁凯复,眉毛像是两把斜劈的大砍刀:“洲儿怎么了!” “他不理我。” “你他妈该。” “他还有点不对劲。你当初…是怎么逗他开心的?”丁凯复说着话,眼珠开始往下滑。像是从斜面滚落的钢珠,沉沉地撞上眼角,又浅浅地回震了下。 段立轩鄙夷地嗤了声,故意喷着口水骂他:“呸!你滚远点,他就能开心。” 丁凯复抹掉脸上的唾沫,蹭到段立轩的前襟上。 “你告诉我,我就放人。” 段立轩狐疑地打量他。脸色惨白,眼底青黑。两颊瘦出y形凹陷,好像随时都会塌方。 “真的。”丁凯复扭头抽了张纸巾,揩了两把脖子上的血。重重跌坐进椅子,从兜里摸烟,“来谈谈吧。” 段立轩沉默片刻,对段立宏使眼色:“别搁这搅和,该干啥干啥去。” “都不准肇事啊,这里是医院。” 段立轩就看不上他哥这一点。明明怕到拉裤兜子,还得装腔作势找面子。他立马不耐烦了,挥着刀撵人:“啰啰啰的烦不烦,呿!!” 门刚一关上,他就连着往后踉跄,撞上了窗台。右手在背撑着暖气片,头靠到窗户上缓神。从早上到现在,他早就超负载了。这会儿累得阵阵恶心,左腿也打哆嗦。 丁凯复那边也没好到哪儿去。雪茄刚吸了一口,就剧烈地呛咳。悾悾咔咔的,端着垃圾桶连咯好几口痰。之前那场斗殴,他把段立轩凿稀了咣当碎。段立轩也没含糊,给他歘得桃花朵朵开。就那半死德行,都没去医院,紧着回去找余远洲卖惨。没卖出去不说,后半夜还失血过多休克了。被哔卟哔卟地拉走,当晚就切掉了半个肝。 刚才还对着装的俩b王,此刻像两条湿漉漉的流浪狗。各自汗涔着脸,心照不宣地中场休息。 一个呼嘶呼嘶,一个呵tui呵tui。 段立轩本就犯恶心,丁凯复还在这恶心人。他不耐烦地草了一声,膈应地低骂:“谁他妈裤腰没系好,把你漏出来了。” 丁凯复没说话,扭头去开冰箱。抽了瓶矿泉水,拧开吨了一大口。拿手背刮了下嘴,这才道:“他跟你搁一起的时候,笑得多不?” “不多。”段立轩懒得看他那张der脸,偏头看向窗外,“哭前儿多。” “为啥哭?”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 丁凯复耷拉着眼皮,盯着脚边的几滴血渍:“他爸的事儿,我有错。也会尽可能地弥补。你俩…是因为这个开始的?” 段立轩把头靠在玻璃窗上,半睁着眼睛。窗外是浅青的街道,灰白的楼宇。明亮的蓝天,绵白的云片。 窗外是景,窗上是影。两人的倒影相隔一掌,像是张透明度极低的图层,虚浮在城市上。 “开始啥?”段立轩瞟了眼丁凯复的影子。 丁凯复勾起眼皮,阴森森地扎了他一眼。沉默了会儿,又狠嘬了口烟。这口烟还没出来,咆哮先出来了:“妈的!我说你到底碰过他几回!!” 段立轩先是一怒,后而一窘,忽又厌烦地皱起眉:“我俩没啥。我是喜欢洲儿,但他没答应。” “什么?”丁凯复唰地站起来,拿烟头比着他,“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俩没啥…”段立轩话说半截儿,抄起桌上的烤肉叉猛扎上去。 瞪着一对血眼珠子,说话都带了颤,“草你妈你因为这个打他了是不是!!” 丁凯复一把攥住他的手,狰狞出一脑门青筋:“你早怎么不说?!” 段立轩猛一顶膝,直奔着让他断子绝孙去。丁凯复被迫松手,后撤同时往前一搡。 段立轩177,丁凯复193。他嘴巴子也就疯狗肩膀头那么高,骨架自然也小一号。更何况他左腿已经麻痹,刚才那招又用尽了力气。此刻就像被挖掘机拍了一样,往后飞了近两米,哐当一声磕到床脚。 “他妈的有毛病!!就真有又咋了?你要找黄花大闺女,去清朝老墓扣木乃伊干去!”他爬了半天也没起来,索性抄起拖鞋甩,“你到底把洲儿怎么了!草!我真他妈想整死你!” 丁凯复躲过拖鞋,捡起叉子扎进椅背。冷笑了一声,欠了吧唧地瞟他:“呵。可惜没整死。我活得好好的。” 段立轩又抄起另一只拖鞋撇,孩子般声嘶力竭:“那他妈是洲儿心软了!” 丁凯复这回没躲,被拖鞋正中脑门。 “搜查那天,你内地下室还脏着呢吧?”段立轩狠呸一声,“沙比,你就不好奇,为啥等你进去后,他们才去搜?” 丁凯复仍没说话,四肢僵得像是被钉在了板子上。薄薄的眼皮下,一对鹰眼珠子嗡嗡乱颤。 “举报的当晚上,洲儿给我打了电话。说只想让你疼,没想让你死。密室的事儿,不让我说。我搁电话里答应他了,后边儿特么越合计越来气。凭jb啥为你考虑?你为他考虑过没?身上的那些个淤青,流的那些个眼泪!隔天我就把你内破事儿抖了出去,巴不得你早点吃枪子儿。他妈你这狗b行动倒快,两天不到,里边儿的弹药都换成了猪饲料。” 喀拉!不锈钢的陪护椅往后错了一大截子,怼上墙面。 丁凯复看看段立轩,又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打了两个摆子,缓缓蹲到了地上。俩大手扒犁似的,在头发里勾出一道道的垄。 段立轩这会儿终于爬起来了。踉跄到丁凯复身边,一脚蹬上他的肩膀头,“别搁这儿整死出!像你对洲儿有几分真心似的!” “几分真心?”丁凯复被他蹬得一屁股坐到地上,点着自己的胸口咬牙,“我没他活不起!你说有几分!” 段立轩只觉一股强烈的怒火,顺着气管直烧天灵盖。 真心。 他对余远洲,那是钱花着,嘴哄着,不是逗着就是宠着。就这样,他都不敢拍胸脯喊真心。 可丁凯复这个狗b草的,对余远洲干了什么?强占、胁迫、糟蹋、拘禁!稍不如意就动手打人,他居然敢腆脸说真心? 谁不知道他当年追自己的班主任,把人给逼得从东城跑路了?谁又不知道他这些年,专挑戴金丝眼镜的男人祸祸? 别说真心了,他压根儿没把余远洲当个人。而是当个玩意,当初恋的替代品。 但余远洲不是玩意。在段立轩眼里,余远洲聪明、漂亮、有骨气。矜贵得全世界独一份儿,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让余远洲当替代品?谁他娘的都不配! 作者有话说: 疯狗虽说把甜甜揍稀碎,但他评价还是很高的:这片地界儿,也就瞎子阿炳算个爷们儿。 他后期回忆这段时光的时候,其实是感谢甜甜对芋圆伸出援手的。所以后来他结婚,还问甜甜要不要当自己大舅哥。虽然是句玩笑,但对别人压根儿不可能。 而甜甜对疯狗,那真像看一大坨shi山。他对疯狗的评价:derb,收拾收拾替好人死了得了。 第24章 耻怀缱绻-24 “约束带!”王厉害摁着要扯氧气罩的手,扭头对小护士喊着,“快拿约束带!” 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男人,模样还带着稚气。穿着阿迪王的紫半袖,挂着大圈套小圈的血渍。牛仔裤的扣子旧没了,拿织带勒在胯骨上。手脚细长,像一只被踩冒浆的竹节虫。左右转着头,口里不停地呜咽着:“妈…妈…” “血来了血来了!!”护士小跑过来,麻利地挂上血袋。陈熙南半跪在床头,扒着男人的脑袋查伤。脑浆还在漏,一滴一滴砸在他大腿上。 “血压多少?” “高压70,低压测不出。” “他头没什么流血。”陈熙南站起身,脱着红黄相间的手套,“大概率是主动脉破裂,叫胸外吧。” 等待胸外医生的时间,急诊医生在床旁做超声。陈熙南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捏着皮球,用力把空气打进男人坍塌的肺。 这人活不了了,他想着。当患者上不来气的时候,容易把窒息感归结于气罩闷的。但其实是胸内积满了血,压迫到了肺部。 没两分钟,胸外医生和麻醉师飞奔而来。在床边做了简单的查体,又连着推了好几种药。麻醉过后,抖开喉镜往嘴里怼。 男人艰难地挣扎着,像他那身褴褛的生活。小牛似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和眼泪,还有一种临死的惶恐。 渐渐地,他的挣扎弱了下来,直到一动不动。血压不停地掉,监护仪上是乱糟糟的小波纹。轮床急速向前,推进了抢救复苏区。天蓝色的帘子一拉,急救如狂风骤雨般展开。 剪开衣服,泼上碘伏。手术刀刺进前胸,横向划开30cm长的切口。猪肝大小的血块从切口滑落,啪嗒一声砸到地面。f形的不锈钢牵开器插进切口,架在胸腔上,像冥界的桥。 监护仪的滴滴声中,夹杂着肋骨断裂的咔吧声。在被阔开的胸腔里,是各种闪着寒光的器械。金属夹子,长剪刀,甚至是医生的手。白色手套粘满了血,但那不是鲜红的,而是稀薄的,泛着冷冷的淡紫色。陈熙南手里继续捏着皮球,眼睛却已看向了帘缝外。 阳光明媚的早上。可惜天气预报说傍晚有雷雨。不过与死亡相比,雷雨也是美好的。 抢先于雷声到来的,是心脏停跳的哔哔声。医生徒手握着紫色的心脏,规律地一张一弛,做着最后的努力。 心脏停跳5分钟,是脑功能不受损的一个界限。如果停跳8分钟,死亡率接近100%。 将近10分钟过去了。 男人大敞着胸腔,皮肤是一种不透明的青黄。双目暴突,瞳孔散大。像两个剥了壳的茶叶蛋,落上两滴哑光的乳胶漆。 在大脑死亡的时候,神经细胞会开始漏电。刺激醒觉中枢,进而被迫睁眼。这种情况多发生于健康大脑,所以年轻人遭遇意外死亡的时候,更容易出现「死不瞑目」。 陈熙南收回视线,淡淡地问道:“谁去和家属谈啊?” “我去吧。”胸外医生看着手里的心脏,遗憾地微微摇头,“他是胸部创伤致死的。” “谢谢。”陈熙南放下皮球,温柔地给死者揞了眼。压了两泵消毒液,搓着手踏出这片混乱。 混乱只是暂时的。器械会被收走,药物和血袋会被退还。医生会回到门诊,保洁会拖净地砖。规培会把剖开的伤口缝合,殡葬师为他做最后的修容。 到最后,司炉工人把他推进钢炉,再捡进一个帆布袋子。夹上塑料号码牌,在窗口朗声喊:“xx的家属在吗。” 这是他的名字最后一次被呼唤。葬礼过后,他彻底完成了他的死亡。一个人轻轻地蒸发了,不影响其他人的生活。 而他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只有陈熙南听到了。 “妈妈。” 陈熙南极少被工作影响心情。但那声悲凄的‘妈妈’,罕见地让他有点郁闷。索性从自贩机买了罐红牛,站在二楼大厅的窗前透气。 冷漠,是他的处世态度。但寡情,不是他灵魂的底色。他心里是有爱的。除了段小轩,他还深爱自己的家人。当初他回到溪原市,无非是为了能常回家看看。 他出生于一个普通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刊期编辑,母亲是语文老师,都是70年代的第一批大学生。夫妻俩的第一个孩子,在七岁那年不幸夭折。长子死后第五年,次子降生,取名陈熙南。 熙,意为兴盛吉祥。南,意为一天有阳。从这个名字,足以见得他们对这个孩子的珍惜。 陈熙南的天才、孤僻、奇特、冷漠,他们统统给予尊重。别说打骂责罚,连打扰都极少。只是尽可能富足地抚养他成人,再放他去想要去的任何地方。 这样的思想高度,不是年轻父母能有的。作为一个晚生子,陈熙南享受了其好处。但与此同时,他也要面对其残酷:他妈已经65了,他爸更是年近古稀。俩人手背布满老年斑,掐起来的皮半天都不回弹。 急诊传来悲怆的嚎哭,身后的男人却在打电话报喜:“生完了,闺女儿!哈哈,生的闺女儿!这一下行,省了两百来万!” 旁边聚集了几个小姑娘。穿着舞蹈教室的运动服,头发用发胶箍得紧紧当当。正围绕着其中一个,七嘴八舌地给着建议:“腿放这儿吧。”“千万不能开刀,我们就打石膏。”“咋办啊,我不敢跟我妈说。”… 陈熙南喝水看景,任由各种背景音在身后嘈杂。 生命。好没影儿地降临,又好没影儿地消逝。而有关生命的一切都过于短暂,向来容不得人多想。 他扔掉红牛罐子,准备去换件干净的工作服。还不等转身,就在玻璃的反光里,瞥到了特需病房的护士小刘。 “陈医生!303打起来了!你快去劝劝!” 顾不上换衣服,他一路小跑进特需栋。刚下电梯,就听到段立轩那特有的顽劣口音,穿过墙体隆隆地震过来:“我说你那心要是腾不干净,就拿洁厕灵刷刷!捂着个旧情人都他妈捂发酵了,嚎臭的恶心谁呢?!” 推开病房门,屋里坐着四个老爷们儿。段立宏正趴在门板上听声,看到他干笑两声:“陈大夫来了?” 陈熙南没看他,径直去开里间门:“我听说二哥跟人打起来了,过来看看。” 段立宏挡在门前,摆了摆手:“嗐,没事儿。早上我俩闹着玩儿来着。” “这会儿是谁在里面?” 话音未落,就听一阵乒铃砰隆。顾不上礼节,他拨开了段立宏。 床边倒着俩人。骑人的那个,双手掐着对方脖子。倒地的那个,叉尖抵着对方喉结。一个满脸发绀,一个脖颈见血。 段立轩听到动静,从丁凯复腋下看过来:“这儿没你事儿!出去!” 陈熙南没答话,从白大褂里掏出把拆线剪。走过来抵上丁凯复的颈椎:“松手。” 他的声音淡定平静,就像瓶里的水晃了两下。 丁凯复向来目中无人。但当下,他罕见地想看看来人。扬了扬眼睑,瞟向洗手池上的镜子。 那里映着一个年轻医生,白大褂粘满咖色的碘伏和血渍。雪白着一张脸,手握一把不锈钢的长剪刀。 镜片后一双幽幽鬼眼,正随着剪尖的位置滑动。那模样就像一个变态杀手,寻找着最精准的肢解位置。 段立轩右脚不住地扑腾,够踢着陈熙南脚踝:“说了这没你事儿!别掺和!” 陈熙南没有理会,刀尖缓缓对准了c4-c5的椎间缝隙。 丁凯复虽是个亡命之徒,但他不是虎b哨子。他知道颈椎意味着什么——一剪子怼下来,说不定他就得眉毛以下截肢。 陈熙南以颈椎胁迫丁凯复。丁凯复以颈动脉胁迫段立轩。段立轩以喉管胁迫丁凯复。三人以互相胁迫的姿势顿在原地,场面十分诡异。 这时段立轩忽然淌出一溜鼻血,游蛇般快速蜿蜒过脸颊。紧接着太阳穴的动脉开始收缩,绳子般浮出皮肤。 几乎是同一个瞬间。陈熙南往下推,段立轩向上攮。丁凯复空手抓白刃,向旁侧翻身。 陈熙南一个跨步,挡到段立轩身前。剪子比着丁凯复,用眼神示意门口:“出去。” 丁凯复抬起血淋淋的右手,隔空点了点他眉心。警告意味十足,那意思‘我记住你了’。而后眼珠在两人身上轧了一圈,作势要走。 段立轩一个鲤鱼打挺,噌地甩出手里的叉子。擦过丁凯复的耳廓,砰一下扎到门板上。 “人放了!”他狠声道。 丁凯复右手在侧腰上蹭着,留下片片鲜红。从肩膀上回过头,阴鸷地凝视着两人。 他后背横贯一道整齐切口,像一个分隔符。腮颊荡着冷笑,像对诡异的括弧。往阴影里一站,仿佛一部鬼吹灯。 “放。”那特有的粘音震颤着,“当然放。今天就放。” 说罢他搡开门口的两个马仔,踏着警笛大步离去。 作者有话说: 发现疯狗虽说是实力天花板,但他只能单挑。一旦任何两人结成同盟,都能让他吃亏。 关于急诊室直接手术的场景,在《抱歉,我动了你的脑子》这本书里有描绘。但背景是70到80年代的美国。为了谨慎起见,我查了一下国内的新闻。发现2010年的钱江晚报、2009年齐鲁晚报,均有类似报道。并且也都是开胸手术,徒手捏心脏按压。所以我推测,在万分紧急的情况下,急诊室手术并非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