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 第1章 楔子 第一声报晓鼓响起,盛京城便像投入一颗石子的平静湖面,各条街道上的报晓鼓鼓声是泛起的波纹,惊醒的鱼儿是满城的百姓。 断断续续的报晓鼓声是渺小庞大的芸芸众生为每日东方缓缓升起的朝阳奉上的赞歌,直至宝镜悬空,威仪万丈,气势恢弘,凡俗无法直视时,鼓声渐歇。 各坊临街店铺纷纷开门迎客,宽阔的街道渐渐充盈起来,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匆忙的百工,叫卖的商贩,嬉笑的孩童,寻觅的盛京客,面貌奇怪的异域人,骑马的官吏,乘轿的贵人…… 日日的盛京城都是这般,习以为常的热闹繁荣。 可今日的盛京于明珠还是有些不同的,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层层脂粉敷面,发髻高高挽起,竟也有被装点的有几分神妃仙子的韵味。 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 “娘子,娘子!不好了!”喜气洋洋,忙碌有序的院子忽然闯入了一道不和谐的声音,声音的源头是个急匆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下气的小丫鬟,“门外……门外有人劫亲!” 忙碌的众人仿佛被按下暂停键,一双双好奇的眼睛望向小丫鬟,院里的今喜率先揪住小丫鬟细问。 “费家的迎亲队伍我在咱们府门口眼瞧着就快到了,忽然不知从哪里窜出一个白衣公子拦在费大公子马前,管事觉得不对派了小厮过去打听情况。” “听探消息的小厮说,是……是……”小丫头跑得太急,话头到了关键开始大喘气,一双双眼睛聚焦在她身上,今喜更是急到出生催促。 “是沈公子……威胁费大公子,让他放弃与咱们家娘子成亲!” “沈公子?!”众人悄悄瞥铜镜前的明珠脸色,芙蓉面未见忧喜。 娘子不急但院中丫鬟婆子们免不得气愤焦急,今日可是成婚这等人生大事!沈公子往日行事再不羁也不应在娘子成婚时闹起来! “小二,一盏云雾茶!”茶楼进来两位穿着青衿的学子,他们摇着折扇,随意寻了处大厅的位置便落了座。 “今日有一桩大事!”其中一位折扇轻展,聊胜于无的掩人耳目,压着兴奋声音向另一个说道。 另外一个八风不动地抿了口云雾,唇齿间茶香凛凛,余韵绵绵,“别又说是什么宜春楼来了个漂亮头牌,每月宜春楼都会添几个姑娘,别整日大惊小怪的!” “什么呀!这回可不是!你可知今日国子祭酒费大公子娶亲?” “费薛两家的亲事谁不知道?难不成还有人敢在薛娘子成婚当日放肆?”放下茶杯的学子打趣道。 虽不曾亲自与这位在盛京名声响当当的娘子接触,但这位可是承袭了薛将军一身武艺,曾在秋猎凭一己之力拦截刺客,救下太子的女中豪杰。 且不提这些,据太学同门讲,先前这位薛娘子与那位“臭名昭著”的沈家沈游之可是青梅竹马,姓沈的之所以在盛京横着走不怕挨揍都是因为她! 今日是她的大婚,谁人敢触她的霉头? “哎,你且先听我说,今儿我专门溜达到平康坊北街,正见费家吹吹打打地来迎亲。” “迎亲队伍眼见着就快到薛家门口了,你猜怎么着?被人劫亲拦路了!” 另一人口中茶水险些喷出,惊讶道,“竟还真有人有如此胆量?!” “这拦路的人啊你猜是何人?”见提起兴趣,讲述者悠悠道,吊足胃口。 被勾起好奇心的学子不耐地拍了他的折扇,“少故弄玄虚!快说!” “刑部尚书之子沈游之!” “这……等等!若我没记错,先前是他与薛娘子有婚约在身?” “对!当时的缘由似乎是二人只有兄妹情谊,因而退婚后结为义兄妹,倒是稀罕得紧。” “不过我听说是沈游之行事过于放浪,被薛娘子在醉春楼抓了个现行,二人起了争执,薛将军的女儿又何必如此委屈求全,如此了结婚事只是为保全两家颜面的托词罢了。” “那今日这沈游之是?” “我没来得及挤到前面,听人说沈游之让费大公子放弃与薛娘子成婚!” 另一人拧眉露出难以理解的神色,“……这沈游之还真是一点未变,还以为他早已改了肆意妄为的做派。” “可不是,这都到了迎亲的时候了,怎么可能他一句话就将费薛两家的婚约作废,费公子自然不愿,没想到沈游之见阻拦不成恼羞成怒提剑就冲了上去!” “沈游之虽然名声不大好,但身上功夫确实不错,这费公子惊了马匹掌控不及,从马上摔了下来!” “也是,费家与薛家虽同为书香门第,不善动武,但沈尚书掌管刑狱法律多杀伐之气,且沈游之与薛娘子二人青梅竹马,学上几分也不奇怪,然后呢?薛将军拦下了?” “这你可就猜错了!” “比镇军大将军先来一步的是薛娘子,你是没见到薛娘子手握红缨的英姿,拨压挑崩,枪如蛟龙,游走自如,嘶嘶破风。” “沈游之在她手下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没两下手中剑便被挑飞,逼得他步步相退,直至退无可退,枪尖直指咽喉!不愧是将门虎女!” 平康坊北街。 薛明珠手中红缨枪轻微颤抖,她也没想到有一天这柄枪会指向他。 “明珠,”四目相对,她的名字从沈游之的唇齿间流转吐出,蕴着些许委屈,眼眶随之红通通,隐隐有眼泪在转。 看他这番作态好似方才脑子犯轴气势冲冲要提剑杀人的不是他。 明珠别开脸不愿看他这副不知从何而来的委屈面庞,沈游之顺着明珠侧首的方向,看到狼狈的穿着与明珠极为相称绯红婚服的费言光。 瞬间眉宇间的寂寥之色被晦暗替代,隐隐染上几分戾气和疯狂,他伸手握住三棱枪尖向自己的喉咙压。 手中枪有异动,明珠的注意力自然又被拉回,将他这番不要命的危险举动尽收眼中。 沈游之勾唇轻笑,似乎是想装出一副大度模样,“今日你若是想要和他成婚,便杀了我,否则我必会阻拦。” 明珠出手只是为了逼退他,断不会为这些儿女私事伤及性命。 当即手腕一转,枪身如同游龙弹动,从他手中挣开。 这当然无可避免地划伤了沈游之握住枪尖的手掌。 不过比起划破他的咽喉,只是手掌,已是无伤大雅了。 明珠收枪,面上很好地克制住恨不得戳他两个窟窿的气愤,保持着疏远淡漠的态度警告道,“沈公子,烦请自重。” 没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枪,沈游之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离近些,绯红的嫁衣,精心的妆容,满头的金银珠翠,眉眼神采飞扬。 他设想过千百遍成婚之日的明珠出嫁的模样定然是姝丽无双,但此时发现,再如何想象都不如眼前真真切切容光焕发的明珠,就像她的名字一般熠熠发光。 明珠嗅到些淡淡酒气,拧眉劝道,“你醉了,我差人送你回家。” 眼前人毫无反应只呆呆地望着她,众目睽睽,又是自己的大婚之日,否则她都恨不得揪住沈游之的衣领好好问问他到底在闹什么? 她躲开他的目光,视线落到他垂在一侧无声无息滴血的手掌,下意识便想帮他包扎,正要开口又及时打住,受伤便受伤,要怪先怪他的得寸进尺。 二人做不成夫妻,但多年情谊也非假,明珠做不到漠视他,但也并不能理解他何致如此? 他们二人所求之事不同,做不成夫妻做义兄义妹不也很好?从小到大就是如此相处,他今日闹这一遭,真的很难不和他生气! 明珠没时间耽误给沈游之,须得先将费言光和费家的迎亲队伍安置好,她转头递给费言光一个安心的眼神,不待做出什么,便被身后的力道拉住手臂。 明珠顺着阻拦自己的力度望过去,望进沈游之执拗的目光中。 向来对外表吹毛求呲的沈游之竟也有如此狼狈的模样,锦衣染尘,玉冠歪斜,通红的双目接触到她目光的一瞬第一反应是躲闪,继而小心试探地望回来,满眼哀求,往日陌上君子的风姿不复存在。 但纵使如何狼狈也是他活该! 明珠清眸转冷,心下漠然地看着他这番可怜作态。 耳边是周遭本想沾沾喜气,没想到却看了场闹剧的百姓们嘈杂吵闹的人声。 正在气头的明珠回身甩枪,重新拉开距离,语气不善地威胁道,“沈公子,注意举止,我枪术不精,说不准下次就在你身上戳个血窟窿了。” “你为了他威胁我?”扮可怜不成的沈游之听到明珠与自己划开界限的警告,眉梢扬起似有些不可置信。 方才明珠枪指咽喉是为了阻他杀人犯错,是他们两个之间的事情,但如今不过是不让她与费言光眉来眼去便威胁他?! “你忘了你曾经承诺过我,这只红缨是会永远保护我,现在?你为了他,就为了这么个东西!你要杀我?” 沈游之脑袋懵懵的,整个人压抑不住地在发抖,胸腔滚烫,他不想这么难看,不想在她面前暴露更多面目可憎的自己,可是嫉妒,好嫉妒。 她骗他,只想和费言光成亲。 “闭嘴!”明珠望着沈游之,不明白她沈游之怎么固执起来这般不可理喻,也不愿他再吐露什么污秽之词。 “沈公子是我什么人?”明珠吐出一口气,知道按自己的脾性与他争执便遂了他的意,那些旧事,最是无用。 明珠的反问猛然让沈游之想起那日,自己也是吊儿郎当满不在乎地呛她,“薛娘子与我沈某是何关系?” 那时她暗淡下来的目光下藏着如何酸涩的心情了。 “你我毫无干系,而费言光是我薛明珠未来的夫君。” “你的夫君?”他似乎对这句话理解不能,须得小声喃喃重复去帮助理解。 嗡鸣鼎沸的人声钻入耳膜,“人家一对有情人,何须他来棒打鸳鸯!忒不地道!” 明珠回身发觉在自己阻拦沈游之时,费言光还在原地,忙催促,“愣在这里作何?还不快抬到府中治疗?” 费言光身边的小厮何曾不想,只是公子固执。 迎亲队伍乱作一团,有了明珠的指令众人这才寻到主心骨,由青叶引到武安府。 她的夫君,是和她同床共枕,生儿育女,相伴一生的人。 沈游之仿佛被一盆冰水兜头淋下,浑身竟不自觉打了个寒战,身体冰冷僵硬,只得眼睁睁望着明珠向费言光走近,看着他们二人手掌交握,明珠轻声宽慰费言光,而自己的掌心满是黏腻的血腥。 费言光被明珠三言两语哄好,众人众星捧月地将他扶到武安府疗伤。 至于他,恐怕只会嫌他的血脏了衣衫。 三书六礼,四聘五金,八抬大轿,满城皆知费言光与薛明珠喜结连理。 怎么偏偏就他一个沈游之信了明珠的哄骗之词,昏头转向地信了她说什么只要他摘得状元便与他结亲。 怎么才看清这是缓兵之计。 到头来,成了她人生中的无关客。 明珠上下打量了一番费言光,极快地判断了他的伤势,坠马摔伤了腿,她摸了一下他受伤的小腿,骨头无碍,应是筋骨严重扭伤了。 连绵不绝的疼痛令费言光无法起身,嘴唇泛白,冷汗频频。 他受伤如此,今日的大婚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继续了。 无论如何这起祸事追根究底由自己引发,反倒殃及了他。 明珠伸手握住他的手掌,“今日之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明珠,我……”接触到费言光略有些仓皇歉意的目光,分明是飞来横祸,是受害者,反过来向她抱歉。 明珠知晓他未尽之言,温声宽慰道:“吉日并非只有今日。” 两人目光相汇各自心领神会,费言光这才松了口气,嘴角勾起个笑容,点点头道,“好。” 有了她的宽慰,费言光安心下来,这才被抬进了武安府。 大喜之事如今草草收场,薛将军吩咐府中的仆从发喜饼去遣散还未离去的百姓们。 明珠跟随众人兵荒马乱地回府,没忍住往后瞧了一眼犯了倔脾气杵着的沈游之,也瞧见得了信正往这边赶来的沈尚书和夫人。 看尚书大人甩着袖子怒气冲冲的模样,沈游之回去少不得挨上一顿藤条跪上几日祠堂。 脑袋里转过这些,赶忙摇摇头,像是要把与此相关的人和事情赶出脑海。 沈游之一直将目光放在她身上,所以在她只是这般短暂地扫过一眼就与他的目光撞个正着。 明珠默默将这股火气咽了下去,她自认除却无法告知之事,其他已与他说清,此时再去争辩已毫无意义。 是了,比起质问自己,刚刚的废物男人更让她担忧,沈游之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掌心的鲜血因他握紧的拳头一滴滴落下。 “明珠!”正要踏进门内的明珠望过来,沈游之感到自己的心脏为她短暂的目光停驻感到欣喜,即使这一眼满是不耐烦满是抗拒。 就算这样你也要坚持吗? 沈游之笑起来,胸腔内嫉妒和恐惧交织,让他的笑看起来表情扭曲,像是吐出一个诅咒,“只要我活着,你别想嫁给他!这辈子都别想!” 比明珠的反驳来得更快的是尚书大人的脚,平日古板端正的沈大人,一脚踹在沈游之的膝弯,“逆子!逆子!你干了什么好事!” 明珠没再理会,将府上大门一关,隔了尚书大人的怒气,隔了那道执拗又满是侵略感的目光。 府上布置得喜庆,连枝头都应景地落了喜鹊,清脆地叫着,彼时阳春三月,草长莺飞,确然是个极好的日子。 第2章 第 2 章 “你是哪家的小娘子?”少年从树上翻身落地,终于忍不住问起又一次经过这颗树下的小娘子。 小娘子被忽然落地的人惊到后退几步,惊吓过后瞬间警觉起来,一双眼亮得惊人,像是竖起耳朵防备的狸猫。 沈游之定睛一看,这小娘子眼生,虽衣着华美但气质却不像养在大家的闺秀,倒像是养在乡野的丫头换上一身不合时宜的装束,而且她的肤色,别说京中女子,就是男子都没有这般……健康。 “你是谁?”她没有回答沈游之的问题,反问道。 不过是个**岁模样的小娘子警惕心还挺高。 “你难道不知今日来的是谁家吗?”沈游之俯身忍不住捏了捏她严肃起来的脸蛋,“自己跑到别人家后院中,还理直气壮问我是谁?” 手感还不错,再捏一下。 明珠只知道今日是来看同住一个坊市的伯父家中满月的弟弟,至于其他,她连自己院中的人还认不全,实在搞不懂什么张家李家。 不过,她想起爹爹提过,这个伯父家里还有一个哥哥,可以一起玩,她记了好几遍还是记不住名字,最后爹爹笑眯眯捏了捏她的脸,“小明珠见到比自己大的叫哥哥就好了。” “哥哥安好。”明珠笨拙地模仿着这几天学来的礼仪,“你能帮我找找我爹爹吗?” 沈游之望着分外澄明的一双大眼睛,想起自家表妹找不到阿娘哭哭啼啼的烦人模样,这小娘子倒是分外镇静。 “好吧,”沈游之递出手掌,“看在你叫我一声哥哥的份上,本公子就大发慈悲地带你去找你爹爹。” 这小娘子傻乎乎地莫不是贪玩跑进湖里游了一圈,浑身湿乎乎的,哎,还是领她找到她家里人吧。 虽然这个人喜欢叽里咕噜说些不是很懂的话,但明珠能感觉到他对自己没有恶意,当即伸出小手握住那只手掌。 “你是武安公主和薛将军的女儿?!”小少年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敛起吃惊的下巴,强装镇静地咳嗽两声。 “听闻武安公主麾下的常胜军中有一支娘子军,且屡建奇功……” 明珠一路上都听着这个小哥哥如数家珍地讲起阿娘和阿爹在战场上的事迹,胸脯也不自觉挺起来。 她忍不住想起阿娘来,想起阿娘爽朗的笑声,越想就越想念她,等小哥哥领着自己一路打听绕过许多人见到阿爹的一包眼泪终于忍不住了。 沈游之倒觉得一路上小姑娘都很沉静,忍不住默默的在心中感慨,武安公主与薛将军果真不同凡响,养的姑娘也是定力十足,他只是想象了下若是同样迷路的表妹,怕是哭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自恃成熟稳重的沈游之终究也只是个十一岁的少年,牵着个九岁的薛明珠,跋涉了极为漫长的路途,终于找到了薛将军。 他是有着自己的一点私心。 武安公主与薛将军夫妻的事迹整个大楚谁人不知? 大楚建朝立都以来,匈奴蛮族便不断侵扰边境,后来武安公主夫妻二人驻守边关,压得蛮族不敢来犯。 去岁匈奴来犯,武安公主以一己之力牵制匈奴主力博得战机,也因此生死不知,薛将军临危受命,以命相搏九死一生,手刃仇敌,屠尽蛮族,还大楚边线安定。 此等英豪,无人不崇敬向往。 只是没想到…… 一路上安安静静的小娘子,见到她的父亲竟瞬间嚎啕大哭起来,薛将军的英武风采没见到,倒见到了他手忙脚乱哄女儿。 于是其乐融融的宴席间,一个埋在父亲怀里哇哇大哭,一个顶着自家父亲审视的目光疯狂解释我没欺负她!!! 但碍于前科累累,可信度很低,“爹,我真的没有欺负她!” “你没有?怎么人家衣裳鞋子都湿了?” “那我怎么知道啊!” 这小崽子是来克我的吧!!! 连日阴雨难得遇上今日的艳阳天,沈尚书心情稍霁,但这份好心情在远远瞧着家门口似乎停着辆马车的时候骤停,一颗心瞬间就提了起来,随着马车渐近家门,看到熟悉的马车和马夫,悬着的心还是死了。 沈游之那个兔崽子惹了祸又被夫子找到家里来! “夫人,令郎天资非凡,依老夫愚见,国子学已然无法容下令郎了,夫人不若与尚书大人商议一下,另寻高明?”花厅内的老者语调恳切但谁都能听出其中的气恼和讽刺。 国子学的授课者皆是当代文士大儒,学识渊博,门下学子众多,能让他们登门说出另请高明的头疼人物,沈游之也是头一份。 沈睿平日里在刑部有多冷面无私,这会儿就有多恭敬,问清今日祸事脉络,恭敬赔礼道歉,周到招待后送客,去到熟悉的地点抄起顺手的藤条,来到鼓琴苑。 “人家徐阁老的孙子怎么你了,你为什么把人骂哭了?!” “口舌轻薄之徒,不过是以牙还牙,谁知道他自己……”沈游之眼尖地瞧见父亲藏在背后的藤条,身体已经习惯做好了逃窜的准备,“你身为刑部尚书,难不成要是非不分?!” “哪家子弟像你这般任意妄为,他口舌轻薄自有他家中家规管束,与你何干?我今日罚你,是以沈家家规管束于你。”沈大人刑断案件判决犯人皆要有理有据,有所出处,管教起犬子也是条理清晰有理有据。 等明珠来沈府,便见到一个趴在床上浑身药味龇牙咧嘴的沈游之。 “你又被伯父打了?”少女蹲到他床前,一双杏眼干净澄澈,不是前几日红通通的样子了。 “几下而已,早就习惯了,不挨两下,本公子还觉得不舒服,”沈游之故作轻松嘴硬道,“对了,那个姓徐的道歉了吗?” “他昨日给我买了珍馐阁的糕点,也跟我道歉了,我宽宏大量地原谅他了。”明珠乖乖地向沈游之汇报。 “呦,会用成语啦!”沈游之忍不住摸摸少女毛茸茸的发顶。 “喏,糕点我给你带了一些,这个桂花糕特别香特别好吃!”她从自己随身的小包中取出一只油纸包,蹲的有些腿麻,索性席地坐下。 捏起糕点递到沈游之嘴边,他眯着眼睛很是理所当然地受用了。 那可不!这顿打都是还不是因为她挨的! 那姓徐的跑到明珠面前嚼舌根子,害的明珠不开心了好几天。 明珠的心思虽不同于盛京的女子们纤细,但唯独在母亲这件事上格外敏感,应该说父女俩对武安公主的事情都很敏感。 “小明珠,是人就会生老病死,但游之哥哥会一直陪着你的。” 窗外园中的桂花开得盛,仲秋暑热犹存,散漫的日光照进屋子,明珠给他喂了糕点,又乖觉地帮他打扇,沈游之困困顿顿地仿佛下一刻就要睡过去了。 十三四岁的少年人哪里知道愁滋味? 第3章 第 3 章 “游之哥哥!你若能追上我,我便让你一只野兔!”暗红色骑装的薛明珠骑着马转头向紧压其后的沈游之喊道。 “好啊!白霜你可给我争点气啊!”沈游之朗声回答,斗志满满没有丝毫相让的意思。 笑话,在骑射方面就是满盛京也未必能找出一个比薛明珠更强的同辈人,就是让了自己都未必比得上。 沈游之压住“白霜”的骚动,十几米远处,明珠沉着脸,搭箭拉弓,一击即中。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他忍不住从旁观摩,从中模仿学习。 此地名弥云山,山脚下是沈家的别院,因而二人常来游玩狩猎,以至于无需侍从陪同,连同午时休息都有习惯的落脚地。 沈游之带了自己的收获来到落脚地时,少女正和毛皮光滑油亮的骏马“小黑”在嬉闹,发现他来了,少女张开双臂使劲招呼,小黑也仰面嘶吼一声似乎在表达主人的快意。 见此,浑身疲倦的沈游之偷偷挺了挺脊背,好让自己显得神采奕奕些。 此时的明珠已随父来到盛京五年,世家大族的规矩行止都学了,但那都是些表面功夫,至于私下里……身上那股随意劲根本改不掉。 毕竟没有哪家的闺秀如她一般脱了鞋袜挽起裤脚和袖子——在抓鱼。 今日日头好,又不晒人,落脚处临溪又开阔,沈游之将白霜引到溪边饮水,再往地上随意一躺,青草香软,水声潺潺,实乃一大享受。 偶尔抬头眯眼望向在浅溪中乐此不疲的某人,仰头是一望无际的蓝天,天地辽阔,口中不知不觉随意哼起小调,惬意自在。 沈游之享受片刻面前便来了团阴影,挡住了他眯着眼睛欣赏的蓝天白云开阔天地,明珠提着灰兔子的耳朵到他面前晃,笑眯眯开口,“答应你的。” 沈游之呸掉叼着的狗尾草,转向另一边,跟赌气一样,“不要!” 明珠提着兔子挪了挪,换到他转向的一边,“不喜欢这只?可是这只已经是毛色最漂亮最肥的一只了。” 少女咬着唇看起来有点苦恼,她知道沈游之眼光高,但野兔左右都是这样子,哪里有什么空间给他挑剔。 沈游之偷偷瞥她,发现她真实的在苦恼,又不由得笑出声,伸手胡乱捏了把她严肃下来的脸蛋,将口中叼着的狗尾巴草一吐大笑道,“这可是我好不容易赢的战利品,怎么可能不要!” 今日能从比拼骑马上赢了一回,沈游之已经很满足了,毕竟平日里比不上的又不止这一样,武艺射箭样样都比不上。 虽未曾见过武安公主风采,但明珠这般英姿飒爽想必也不输她,哪一日明珠披甲上阵杀敌都不奇怪。 想起薛将军每回提起明珠腰板都挺直了,眼里也满是自豪,身为兄长的他是十分能体会这种心情的。 明珠在他身旁随意一躺,“我那几个堂兄不容小觑,你还是不要太……” “停停停,还没比呢!”提起这里,沈游之被日光晒得浑身温暖泛起的懒劲都消了,他此行目的便是为精进自身骑射技巧以应对第一次参加骑射大会,“哼,你且等着那日,我给你赢个第一回来!” 沈游之的话豪气万丈,但明珠掰着手指算,他的强劲对手大概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但讲了实话大抵他又会生气,鼓励的话说不出来。 所以她决定巧妙地搁浅掉这个话题。 “你看,那朵云好像小猫!”女声明朗清脆,提起像可爱的小猫,声调似乎都软糯可爱了几分。 ……不巧,这很生硬。 果不其然,下一刻沈游之冷笑一声,“你不信?你这时候就给我敲退堂鼓了!” “哈哈,那朵云真像你的白霜。”明珠很是倔强地坚持转移话题。 “薛明珠!你且瞧着!” 这年的骑射比赛,信心满满的沈游之豪情壮语全成空,惨败而归。 少年锐气,只知屡战屡败,从不知怯为何意,直至从漆盘取到那块象征胜利分量很足金灿灿的“金牌”。 少年眉梢微挑,一派风流。 沈游之强压着忍不住上扬的嘴角,掌心捧着分量足够的奖品,忍不住想这么大一块金灿灿的金子一定要狠狠拍在桌子上,让薛某人羡慕到眼红! 故作沉稳谦虚地应了太子近侍的恭贺词,扫过被自己略胜一筹不甘心的对手,浑身舒坦。 怡然院。 明珠瞥了正自鸣得意的沈游之的“丑恶”嘴脸,扭到另外一边,举着手里的纸张嘟嘟囔囔,这态度就差把不想理你写脸上了。 沈游之不自知招人嫌,硬是不识趣地绕到明珠面前。 待他炫耀个够才微敛神色,终于有耐心仔细瞧她手中纸张上的字句,原来是及笄礼上须得吟诵的礼词。 人人都痛斥沈游之是个混世魔王,但无人骂他是个酒囊饭袋庸才之辈,既厌他的狂妄肆意又妒他的天赋异禀。 他信手一拈薄薄的纸张便被捏在指尖,满不在意地抖平,极快地浏览一遍,嘴角拉起个弧度,可算让他真真正正拿捏到了明珠的“弱点”。 “这东西扫一眼不就记住了?”沈游之轻笑一声。 明珠毫不客气地翻给他一个白眼,抢过礼词,背过身去,重新开始背诵。 “兄弟具来,……旨酒……既清?” “兄弟具来,孝友时格,”沈游之纠正了她的背诵的错误,朗声打趣,“明珠啊明珠,日后你必然是个醉鬼!” “我还得是日后,你如今便是醉鬼!”明珠也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 从明珠不甘示弱地讥讽回去,两人便开始毫无水准的,犹如八岁稚童争执的口枪舌战中,你一件我一件的翻起各自知晓的对方丑事。 但又不知为何吵着吵着,又奇妙和谐地一同看礼词。 至臻苑内,一道清脆沙哑,一道干净清亮的嗓音和在一起,绿叶摇摆的沙沙声相伴,“受福无疆,礼仪既备……” 第4章 第 4 章 “咚咚咚——” 晨光熹微时,明珠被自己卧房窗边的声响惊醒,顺手抄起手边红缨,在“贼人”淅淅索索再弄出动静时率先打开了窗子。 窗外的沈游之左顾右盼着怕惊到她院中的丫鬟,回头便看到红缨枪尖悬在颈前了,“小没良心,你就是这样对难得起了大早专门给你送礼的哥吗?!” 明珠淡然收枪,“谁知道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两人拌嘴惯了,明珠以为他还要哀嚎两句,没想到他挠了挠头,鬼鬼祟祟从怀中掏出个盒子,压低声音道,“懒得跟你计较,喏,送你的。” 明珠顺手接过,疑惑道,“干嘛不随府上一起送?” “我就爱现在送,你要不要?”沈游之作势伸手要拿回去。 明珠不语,举着盒子往后躲。 沈游之哼笑一声,“走了,过会儿见,某个笨蛋可不要把礼词又忘了~” 明珠望着手里散发出淡淡木香味道的盒子,将手中红缨枪安置一旁,打开小巧的锁扣,里面静静躺着一枚金镶玉佩。 指尖勾起带子,借着破晓的光亮,看清了上面嵌了只圆墩墩的老虎。 少女一时没忍住噗嗤笑出声,她约莫能猜到他送只老虎是为了应和自己的属相,但这么只胖乎乎的,只有一团可爱稚气,小孩子佩戴倒是合适。 虎身花纹是以金嵌其中,掂在手里沉甸甸十分有分量。 明珠又瞬间欢喜了,一下跃到床上,贝齿咬唇都没能压住少女的笑。 沈游之刚翻进鼓瑟院的院墙,牧丰听见响声慌里慌张地要喊,看清跳进院里的不是什么梁上君子而是自家公子这才把声音咽回去。 沈游之扫了他一眼,打了个哈欠。 牧丰瞧见公子打了个哈欠,没忍住也打了个哈欠,心头纳闷,公子爱赖床,都是那日上三竿才肯起,今个竟这会儿就起了真是惊奇。 “公子,今儿起得好早。” “早——”沈游之拉着调子又打了个哈欠,早什么早,为了赶早送东西,你家公子昨晚就没睡,“我去睡会儿,过会儿喊醒我。” “好嘞,”牧丰应着,心道,得,公子就算起来了还是得去睡回笼觉。 & 薛明珠的父亲薛绍金本家祖上有从龙之功,先辈随先帝统一领土建国立业,封官加爵,风光无限,彼时族中无论男女皆需习武,以报社稷。 然承平日久,对族中男子女子的要求便渐渐区分开来,男子以将才培养,女子与世家闺秀看齐,只需学些骑射本领。 不过自归京后,父亲一直与她住在母亲在盛京的公主府中,除却年节之时去薛府,平日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事。 对明珠来说,她只有父亲,对于父亲的本家薛家并不亲近。 其实一开始时父亲还时常带她去薛家,毕竟薛家有一些兄弟姐妹,初到盛京,他心疼她孤孤单单没什么玩伴,想着让她和他们一起作伴。 那时她从金源来到繁华无比的盛京,这里吃的玩的多得让人眼花缭乱,日日都能见到新鲜玩意。 不过慢慢地她发现这里没有小伙伴,每个人都板着脸不高兴,过了最初的新鲜劲,便渐渐地想念金源了。 她想念金源的小伙伴,盛京没有人喜欢她。 明珠听到他们议论她相貌丑陋,行为粗野,没有教养,还有什么山鸡凤凰。 去沈府那日的衣裙是一个婶娘为她穿戴的,那般好看的衣裳,穿在身上很开心,她以为那些堂哥堂姐们就会想和自己一起玩了。 但不是这样的,他们讥笑她,和她炫耀,如今她身上的衣裙其实不过是自己穿厌的,真是没见过什么好东西! 明珠觉得这衣裙已经是极好的了,在金源时她又不是没穿过比她大的哥哥姐姐的衣裳,但她明白他们在笑话她,瞧不起她。 面对恶意,娘亲向来教她的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因而在他们想要把她推进池水中时,她尽力抓住其他人也一起摔进去。 池水浅浅,明珠赶在他们想要抓住她时爬了上来,把剩下的一个堂哥也顺手推了进去,随后便跑了。 这段时间被暗暗排挤嘲笑的憋屈她报复了回去,心头难得畅快了。 不过很快,她的畅快就又变成了郁闷。 盛京城的人家好像都有这么又大又漂亮的院子,她走了很久还是走不出去。 也是这天,她遇到了第一个表达出善意的小哥哥。 & 明珠流畅地将及笄词背诵下来,眼波流传到坐在一旁的沈游之,目光中透着隐隐的得意,她背得很好,一个字都没错! 沈游之打了个哈欠以示对她这番自傲嗤之以鼻的态度。 京中女子及笄后,便意味着到了适婚的年纪,薛沈两家也借着明珠的及笄日定下了薛明珠和沈游之的亲事。 那年这桩婚事让盛京不少子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担忧。 好消息是这俩祸害在一块了,不会祸害到别人。 坏消息是这俩在一块了,那沈游之混世魔王能名正言顺地背靠薛明珠更有恃无恐了…… 沈游之惹了事告到刑部尚书沈大人家里尚能管教一二,但薛明珠惹了事,告到武安府……就告到了武安府。 且不说当年武安郡主行为更为肆意狂妄,乃至已逝多年威名远扬到令众多盛京世家时至今日都印象深刻,比起来她的血脉亲子也只是偶尔动动手打打架也没什么了。 再是薛将军身为薛家大族子弟,多年不归薛家不续弦,连薛老爷子都没有半分办法,难道还能指望薛绍金会管教他与亡妻的独女? 这桩婚事纵是薛将军万般舍不下,但明珠点头了,他也只能同意了,幸亏沈府就在武安府的隔壁,沈家那小子要是敢有什么异动,翻墙去揍他倒也方便。 反观薛绍金的不舍,沈尚书倒是喜气洋洋了,沈游之这性子,看中他的姑娘全被他气跑了,也就明珠能管教一二。 沈游之从自家老古董那听到这桩提议时,想法跟情爱没什么关系,只是觉得让明珠嫁给盛京里头某个家伙,还不如嫁到沈家来。 一是多年相识,沈府就是她的第二个家,不必拘束。 二是家里老古董拎得清,对明珠习武欣赏有加,有此打算时,老古董和母亲就灌输他要学习管理府中事务的思想,以备来日明珠像武安郡主一般披甲出征建功立业,他须得顾好家中。 某个及笄词没背错都值得炫耀的笨蛋还能指望她搞清楚府中杂务?沈游之摇摇头,都不敢想她嫁了旁的人,那会带来多么大的灾难。 让她嫁给自己属于是解救苍生了。 至于明珠,当时爹爹问她想不想嫁给沈游之,她听过嫁娶之事,结为夫妻除非生死相隔,可以一辈子相伴,她不想失去唯一的朋友。 沈伯伯和伯母都待她很好,武平府就在沈府的隔壁,大家还是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