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双卷二》 第1章 小序 泱泱修真界,道门鼎立,彼此之间争得如火如荼,天材地宝法器灵脉叫人争得头破血流,世仇就这么来的。 那边别门别派间弟子间争锋夺势,他们门派自然也落不了这凡俗。 笑话,少年人正是锋芒毕露时,更何况修道一途任重道远,凡是在此路上的,哪个不是出类拔萃,皎皎明珠。 可他们争的是…… “我上去摘的!我要七个!” “那还是我接的呢!你砸得我一头包我还没说你,我七你五!” 安宁啊,他们鼓隙鬼宫偏安一隅,闹中取静,师兄弟几人每日不是上树摘果就是下水摸鱼,快活得简直不知天地为何物,功课早抛给他们那九霄天外的师父那里去了。 浮云深处有仙山,牧童如是说。 可为什么叫鬼宫?这不是道门吗?有人问。 牧童抚了抚腰间竹笛,沉思道:“道门无数道法万千,只鼓隙鬼宫一门上下尽修傀术,出神入化形如鬼魅啊。” 那人垂头思索片刻,还待再问,一抬头却发现方才还在跟前的牧童不见了踪影,天边处黄昏将尽,巍峨青山烟云拢绕,墨色更深。 外界对他们的事知之甚少,一提起便只有一个词:高深莫测。宫主高深莫测,护法们高深莫测,门徒们高深莫测,神龙不见首尾。 外人登不上这雾霭深山,岂可知,这鼓隙鬼宫哪来的什么宫主护法,不过一群傀师布置的障眼法罢了,扒开皮一瞧,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傀线。 又岂可知,现下这神秘的鼓隙鬼宫上下闹腾得快要将屋顶掀翻,犹如野猴蹿动,野狗争食。可惜这次他们没争食,让他们束手无策的是一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娃娃。 事情的起因要从他们那已经羽化了的老师父说起。 某日,不睡到日上三竿不罢休的大师兄忽然夜半惊醒,一睁眼只觉手脚冰凉,头重脚轻,正缓神时,眼前忽然飘来一道白衣鬼影。这还得了,来不及思索,少年已将毕生所学招呼其上,霎那间,横斜钩绕的傀线已将整个屋舍割得七零八落……除了那几根承重梁。 白衣鬼影:“……” 少年回神,惊呼:“师父!” 不待白衣仙人应声,少年再次震惊:“我怎么看见你了!?我也死了!?” “……混账,说了我是飞升。”白衣仙人冷笑道:“你想的话,我也可以现在打死你。” 少年默默缩向墙角:“……” 之后的一番训斥自不会少,直到天将亮时,这顿训诫才临到尾声。末了,仙人抚着大弟子的鸡窝头,语重心长道:“别更,该长大了。” 别更不明所以,眼睁睁看着师父向门外飘去。他追出门外,师父正看着他院中的红梅树出神,良久,折下一枝开的最艳的梅花,轻声道:“千年守候,可如愿了?” “到底是我的徒弟,我怎会弃你于不顾?”仙人一口清气缓缓叹出,似是无奈,“生息予你,醒吧。” 这株数年如一日常开不败的梅树灰败下去,好像它从来没有馥郁过,自枯死到变成齑粉只发生在顷刻之间,仙人将红艳的梅枝递给这令他颇不省心的徒弟,而后身形骤散。 “……”别更眼看着红梅在自己怀里如抽丝般生出骨血筋脉,最后凝成了一具温热的肉身,奶娃娃睁眼不哭不闹,只静静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他承认自己被骇到了。 他僵硬的宛如死人,隐忍片刻,还是朝天际大喊:“师父!你的孩子!你生……” 不待他喊完这大逆不道的一句话,惊雷便轰然劈下,将这狗啃的屋舍彻底打成了飞灰,清冷的声音自云端传来,雷霆之威尚存:“混账,这是你六师弟。” 别更与娃娃大眼瞪小眼,沉默良久,面面相觑。 一阵寒风裹挟着焦灰劈头盖脸地砸来,别更更显沧桑,他缓缓回身看着身后死不瞑目的寝居,心下悲凉更甚。 “我怎么补觉?”别更苦笑道,“嗯?” 娃娃不会说话,只用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也好奇也不好奇。 别更将人放在院中石桌上,脱下了自己的外衣将人乱七八糟地裹了一通,看着这粽子似的小师弟,万千污言秽语自心头汹涌滚过,自觉不能带坏小孩儿,只能将苦含泪咽下,一时间面上愁容更甚。 好不容易给那一群野猴拉扯大,没过两天舒心日子,他这慈悲心肠的好师父就又又又又又抛来个孩子。师父他老人家超脱俗世做神仙去也,可苦了他座下大弟子,如花似玉的年纪又当爹又当娘又当师父的。 别更暗自腹诽半天,只觉眼前愈来愈黑。他想,师父啊,我好像看不见明天了。 “会说话吗?”别更问道。 娃娃不语。 别更又问:“饿吗?” 娃娃依然不语。 别更点点头,欣慰道:“不饿就行,那我先睡了,你饿了叫我。” 说罢也不挑地方了,傀线自手中幻化而生,凭空织作一个吊篮,正准备往树上绑时,却忽然想起来院中那株景色正盛的红梅树已然陨了:“……” 别更看着余下的羸弱竹林无语凝噎,索性一张网挂在院门上,方一坐下便头一歪死了,尸体随风飘扬,洒脱至极。 待到那群废柴师弟师妹们寻来,惊喜地去探他鼻息却大失所望时,也是后话了。 第2章 再序 别更是被一阵大呼小叫声给闹醒的,还未及睁眼起床气就被激了出来,他头痛欲裂,捂着头开骂:“吵什么!走开!” 可惜他偏如不了意,一道清越的女声刺破了他最后的睡意:“大师兄,你生孩子啦!” 别更眼前一黑:“……” 师兄弟们平日里调皮捣蛋也就罢了,为什么连师妹也开始‘天真无邪’起来了?真要命! 他生无可恋地走到被围得密不透风的石桌边,拎起五师妹的后领便将人提了出去,制止了周遭师兄弟们毛手毛脚的行为,云淡风轻道:“这是你们六师弟。” 四人登时石化,别更挑眉揶揄道:“怎么,不信?” 几人顿时开始挤眉弄眼,最后齐刷刷看向了年纪最小的五师妹。五师妹眨巴眨巴眼睛,茫然四顾,而后忽然福至心灵,一语道破天机。 “大师兄,师父不是死了吗?为什么还能收徒弟?” 别更:“……” “小师妹啊,门规五十遍,自觉点。” 五师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潸然泪下,天真不复。 她泪眼汪汪地看向二师兄几人,熟料几人背身的背身,捂脸的捂脸,没有一个人向她递出友爱的手。 别更眼看着小师妹心如死灰地跑开,一扯嘴角,竟生生给气笑了。傀线蓦地将人缠了个实在,砸泥巴般将人扔了回来,小师妹活人微死。 月上梢头,这孩子饿了一整天,居然也不哭闹,别更想。 得了,先传递一下师父他老人家的圣谕吧。 别更一撩衣摆蹬在了石桌上,长腿顿时占据了所有人的视线,少年人身姿挺拔姿态飒然——如果忽略那炸毛的鸟窝头的话。 “师父昨夜诈尸,交代了我们一些事。” 此话自是不敬,众人却肃然恭听。 “山中不知岁月长,逍遥久了,外面的风声鹤唳你们也当不得一回事了。你们倦怠修行非三天两日,再想追上哪容易?再好的天资也经不得蹉跎啊,师弟师妹们。” “樊宋,十七八了金丹还没结出来,筑基期躺几年了,你自个儿不觉得羞吗?身为二师兄,底下师弟师妹们都瞧着你呢,他们整日瞎玩还能说是年纪小,你自己呢?上进心真抛之脑后了?” 樊宋被骂得脸色灰败,黯然垂首:“是,大师兄。” 别更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懒怠道:“谭岭,乐意深,我给你俩一个月的时间修到筑基大圆满,修不到的话……” “我不介意把傀线扎你俩身上逼着你们修,大师兄我心肠好,不怕累。” 谭岭腿一软就要跪下,乐意深一把将人捞住,两人苦哈哈地搂在一起,脸上写满了绝望。 “你。”别更转头看着被裹得如同蚕蛹的五师妹,思索片刻,笑道:“佳节啊,十天炼气期大圆满。” “修不到的话,门规你懂的。” 在场所有人仿佛都被塞了一嘴苦瓜,吐不出咽不下,一抬头俱是一脸视死如归。 别更叹道:“行了行了行了,别在这一脸苦大仇深的了,修道一途任重道远,你们每日消磨时光真当师父心里没数吗?若不是实在看不下去了,师父能气得把我的屋子都炸了吗……” 邓佳节弱弱道:“大师兄,我的院子给你,能不能不罚我抄门规了。” “六十遍。” “啊?!不要——” “七十遍。” 邓佳节泪眼汪汪地闭上了嘴,不敢再讨价还价。 “二师弟,两个月后你带着他们下山游历,北上寒天原取若荆丝。任务艰巨,外面的风霜雪雨,你要担起来了。” 樊宋沉声道:“是!” 别更眯了眯眼睛,心道:慢着,师父还交代了什么来着,睡懵了给忘了…… 他眼神一转,瞧见桌子上不谙世事的娃娃,打量半晌,疑惑道:“等等,这孩子怎么一天时间头发就生得这么旺盛了——早上还是个光头!” 樊宋几人:“……” 樊宋问道:“大师兄,这孩子究竟是何来历,生来红发不说,还是在资质未知时就被师父一言定下?” 别更挠了挠头,将清早时的见闻一五一十地说与他们听:“事情的经过便是如此了,这孩子是我院里一梅枝,经师父点化才有了血肉身躯。” 谭岭凑上来,瞧着那不哭不闹的孩童惊讶道:“他好乖!看着才一两岁的样子,怎么这么沉静?” 乐意深却道:“那他算人还是算妖?” 别更打断道:“你管人家是人是妖呢,你自个儿先当个人吧——先给这孩子起个名字再说。” 对于枝梅算人还是算妖这件事,一众师兄弟们想了很多年也想不明白。若说是人,他心脏脉搏不跳,自降生起便寡言少语鲜有表情,冷得不像梅,像雪。若说是妖,剖开皮肉,淌着的是红艳的血,莹白的骨,束妖阵砸下,他毫发无伤,什么化为原形根本就是乌有的事。 邓佳节不以为然:“纠结这个干什么?不论是人是妖,他不都是我们的六师弟吗。” 别更靠在树荫下乘凉,闻言笑意更深,却不言语,只由着他们瞎折腾。 正长个儿的小孩儿一天一个样别更是知道的,但这新鲜出炉的六师弟显然颠覆了所有人的认知。 五天时间,他就从一个襁褓里的婴儿长成了四五岁的孩童模样。 樊宋倒吸一口凉气,幽幽问道:“大师兄,你给六师弟喂什么了?” 别更无辜摊手:“我没喂。” 闻言,枝梅转过头,静静地看着别更的眼睛,一语不发。 从此刻便精致得过头的五官来看,这孩子以后必然不会长残。 破天荒的,别更居然被一个孩童的眼神逼得心虚起来,他挣扎片刻,破罐子破摔道:“行吧,我喂了点冬瓜。” 樊宋皱眉:“哪来的冬瓜?” 别更讪笑:“咱这几天的饭都是冬瓜炖排骨……我不吃冬瓜。” 樊宋:“……好样的大师兄。” “……可这也不正常啊。” 别更将枝梅拉到怀里,使劲揉了揉那头蓬软的红发,手感奇佳,一时间爱不释手,随意打发樊宋道:“你到现在还没结丹不也不正常吗?好意思说人家。” 樊宋气结。 五天了,枝梅依旧不曾开过口,他异于常人的不止有生长速度过快这一点,诸多疑点加诸在身,他的一遭师兄师姐们都操心不已,唯有他这个大师兄不以为然,还乐得欺磨。 别更:“不想吃冬瓜就说一声。” 枝梅:“……” 别更:“不说话,那就是很想吃咯?” 枝梅:“……” 第3章 思省 寻常人家的清晨是怎么度过的?冷冽的空气,乒乓的灶台,袅袅的炊烟,早起的大人,贪睡的孩子,还有鸣啼鸟。 鼓隙鬼宫不一样,这里没有清晨。 此话说来倒是招笑,可事实的确如此——个个撅着屁股睡到日上三竿,一睁眼不是正午就是黄昏,哪还有清晨一说? 但现在有了。 众人顶着乌青的眼圈苦大仇深地看着面前捧着经书振振有词的大师兄,身后的怨气犹如实质。 “顺始无穷,若……” 别更瞧着座下一众焉了吧唧的师兄弟们,心里不爽至极,当即摔了经书又摔门,他是潇洒了,但那年久失修的破门可遭了殃,几番摇摇欲坠,最后到底是咽了气。 邓佳节胆子小,一见大师兄发火走人,那点儿瞌睡劲儿当即吓没了,她怯怯道:“怎么办?大师兄好像生气了。” 樊宁撑着头,闻言勉强支开眼皮道:“哪是好像,这就是好吗。” “大师兄变了,他变得蛇蝎心肠了。”谭岭嘟囔。 乐意深摸着下巴思索道:“大师兄怎么突然有了上进心,要领着我们修炼了?” 樊宋皱眉:“没上进心的难道不一直是我们吗。” “自师父走后,撑起咱们这座山的,一直是大师兄。” 此言一出,满室无言,气氛陡然凝滞了下来。 樊宋在心里默默叹气,昨日别更那番不留面子的批评他是听到了心里去的,只是他再是有心想向上走,一时间内也扭转不了浑身诸多陋习。 他总是想,还有时间的,还有时间的。修行之路枯燥无味,早些年师父在时,他们这群泼猴尚有人约束,不敢太过折腾,每日听师父讲经,随师父悟道,修习傀术,多好的晴日,怎么那时就只觉煎熬辗转了呢?再后来,师父走了,留下他们这群丁点大的孩子相依为命,这才知道曾经的日子有多舒坦。彼时他们连饭也不会做,道行又到不了辟谷的境界,瘦骨伶仃的几人饿得满山乱窜,抓鱼摘果却无功而返是常有的事。那时他十三岁吗?也许是十三吧,他已经忘记了,只记得年纪比他还小两岁的别更毅然决然地扛起了担子。够不到灶台就搬来砖块垫着,他们几人穿得暖和舒适,别更却一身薄衫洗了又洗,补了又补。温饱都成问题的时候,谁还顾得上修道?他们就这样蒙骗自己,虚度了一个又一个晨昏。 无所谓了,就这样过吧,至少每天都有欢声笑语不是吗。就算修为低微,这天尽头的深山又有谁会来犯? 可他真的甘心吗?昨天大师兄的话并不重,他倒恨不得被骂个狗血淋头才好,最好骂得他痛哭流涕无地自容才好。他逃避过一次,还能逃避两次三次吗?仗着自己不是排行第一,便理直气壮地懒怠,带头与师弟师妹们厮混……这温柔乡,当真要溺死他了。 钝痛如刀子般拉锯折磨着他刻意深埋于心底的道心,直到此时,他再也无法粉饰太平。他一拍桌子,沉声道:“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我去找大师兄,你们先读书。” “得了吧你,别带头翘课我就谢天谢地了。”清越的声音如流泉叮咚,一出口便化作锋利的冰凌,扎死人不偿命。 话毕,只见两人踩着夭折的门板耀武扬威地进了门,大的那个一袭白裳,满身金玉,艳红流苏点缀其间,物华流彩,却艳不过那人的眉眼。众人眼睛一亮,将视线移向那人腿边的挂件,小的……小的也是个人。 邓佳节惊喜道:“小师弟!” 是了,眼前这个头与她相差无几的‘婴儿’就是她那神乎其神的师弟了。试问十天不到的时间,在大师兄辣手摧花般的精心照料下还能茁壮成长成这样的,除了六师弟枝梅还能有谁。 谭岭打眼一望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他哀嚎道:“不是——怎么长的!照这势头,岂不是明天就要比我高了!?” 乐意深却默默捂上眼睛,痛苦道:“大师兄你自己穿得花枝招展,给人小师弟打扮成叫花子吗,当今世道果真……” 别更不理会那群野猴,兀自牵着枝梅的手将人领到书案前坐下,问道:“识字吗?” 枝梅抿唇,犹豫地看着别更,良久,僵硬地点了点头。 “行,有不懂的就举手,”他举起胳膊示范,“这样。” 四人登时风化。 什么?!识字?不儿?这还是人吗?!这是孩子吗? 被冷落的经书又被握在了手里,别更虽戴着笑,眼里却没有多少笑意,声音冷得有些不近人情:“以后每日卯时,不倦堂见。” “修行本就在于自身,自己不思进取,时时刻刻等着别人来喂食,何时才能有所成?” “……余下的日子里,我会领着你们,胆敢松懈者,我定不会手下留情。” 他扫视台下,蓦地被一头显眼的红发吸引了视线……这孩子默默无闻的,跟这头嚣张的红色倒是截然相反。 方才他负气出走,刚走出门不过十步火气便弥散殆尽,他想,为什么要与他们置气呢?这帮师兄弟们变成如今这样,他自己也难辞其咎不是吗。 是,他没有用心督促师兄弟们,他只顾着忧心自己的半吊子水平能不能撑起这偌大的门楣,这么些年,除了照顾师兄弟们的日常还有那些闹到他跟前的鸡毛蒜皮的官司,他还做了些什么? 修炼。 嗯……疏忽了,自己飘了,低头一看,师弟师妹们快溺死了。 若不是师父点醒他,恐怕他还沉浸在自己的一腔孤勇里。 别更心事重重地走回寝居,有心想洗把脸收拾收拾好让自己清醒一点,熟料一推开门便看见一具干巴巴的老鼠干儿横尸堂前。 “哎呦我!”他惊得一蹦三尺高,登时什么糟心事儿都被吓到了九霄云外,真是魂飞魄散之际,无忧无虑之时。 正当他软面条似的贴着门板往下滑时,那瘦长的老鼠干突然蜕了皮,枝梅把头从堆叠的领口钻出,坐起身一脸茫然地看着门口已然香消玉殒的大师兄。 别更:“……” 红发乱糟糟地蓬起,颇具个性地在他这六师弟的脑袋上开着花,四仰八叉的……别更一时不知道是该先帮人理头发还是穿衣裳。 就在他惊魂未定,暗自缓神之际,枝梅眨巴眨巴眼睛,忽然张口:“大师兄。” 别更一瞬间还以为屋里进了鸭子,他一言难尽地看着面前懵懂可爱的孩童,不是很愿意承认刚才那声嘶哑的破锣嗓子出自对方。 见别更不应,枝梅歪了歪头,又学着唤道:“大师兄。” 这孩子这么些天来头一回开尊口,别更本应敲锣打鼓为人庆祝一番,但他隐忍片刻,还是忍不住制止道:“别喊。” 枝梅愣了愣,而后垂眸不语。 别更发现枝梅在认真模仿他的一举一动,他抬手拢头发,枝梅也抬手抱住后脑勺,他伸手绑护腕,这孩子也伸手握住手腕。 别更心想,有意思。 别更有些纳闷,适才一直在余光里观察人,现在正眼看向对方,人家反而还不好意思地别开了头? ……既然对方害羞,他索性就以这种别扭且委婉的方式教人穿衣束发,尽管成果并不怎么样,往这一杵仍像一只皱巴巴的红毛老鼠干。 对于养孩子这一点,他向来支持孩子独立,在他看来,第一次学不好是很正常的事情,因此他抬手摸了摸对方毛躁的头发,夸奖道:“可以的,你可以当老鼠大侠了。” 枝梅不明所以,局促地拢了拢过长的袖子,茫然地看着别更。 “走吧鼠大侠,去念鼠学堂。”别更笑吟吟地迈开长腿自顾自地走了,全然不顾身后紧赶慢赶的鼠大侠。 温暖的阳光经窗格切割,均匀地洒在几人的桌案上,也映在他们挺得笔直的背上,单薄纤弱。别更想,他们当真能顶得住外面的风霜雪雨吗?如果不开山,就这么逍遥一世呢? 他正思索着一干人的前程大事,一阵叽里咕噜的怪叫声忽然没眼色地传来,循声望去,只见邓佳节羞愤地埋头伏案,好像只要她不抬头别人就不知道是她肚子叫的一样。 “……” “佳节啊,别欲盖弥彰了。” 在周围师兄们的窃笑声中,邓佳节活人微死。 “行了行了都起来吧,多长时间没用过功了,这用半天功跟要了你们的命似的。”别更一脸嫌弃地说道,“走吧,中午做顿好的给你们补补。” 话音刚落,雀跃声便接连不断的响起,别更面上不显,心里暗爽:“谁的一辈子吧。” 余光扫过一滩有棱有角的红色毛线团,那毛线团游离在众人之外,近在咫尺的喧嚣与喜悦没能撼动他孤零零的外壳,他仍是瘦小的安静的团在边缘。 别更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心软:“瞎叫唤什么?” “真以为你们学的不错是吗,一上午了不说感悟,连经文都念得磕磕巴巴的,还不如六师弟——这顿好的是奖励咱们六师弟开金口,你们纯属沾光,跪下谢恩吧。” 众人早就抓耳挠腮想和枝梅搭话,只苦于那孩子太‘安静’,没人敢凑上去开这个先河,眼下大师兄下旨,他们当即迫不及待地将人簇拥起来,叽叽喳喳的你一言我一语地道贺。 “师弟你居然会说话了?!好厉害!” “师弟你到底几岁啊?” “师弟你说的啥,我怎么没听见?” “起开,谭岭,你踩到我脚了。小师弟,我是你二师兄,叫一声听听?” “就踩你!我是你三师兄谭岭,分水岭的岭……” “我是你师姐……喂喂喂,让我来!小梅小梅,我是师姐!喂,你们挡得我看不到人了!” 枝梅:“……” 第4章 念破 从忍饥挨饿到让大家吃饱穿暖,这条路别更走了很久,久到他瘦弱的肩逐渐变得宽阔起来。少年人的背影纵然仍是薄似纸片,弱不禁风,但他有即使被压弯腰也能淡然一笑的勇气。 此话说来又长又短的……师父走后,他们一步也未曾踏足过师父的寝居。实在想极了,就轻手轻脚的摸进院子里,带着满怀心事在那株遮天蔽日的梧桐树下小坐片刻。这样的‘触景’程度就已然让他们伤怀万分,更何谈推开那扇相当于封存了他们童年的门扉。 苦难当前,思甜如鸩毒,轻易收不了手,因此他们讳莫如深,连迈步也不敢。 某天深夜,别更精疲力竭地哄好闹腾不安的小师妹,他守着不知事的孩童沉沉睡去,这才放心起身,点了灯打算回自己的院落。 刚一出门,他就知道根本没有提灯的必要了——月华如洗,他仰头看着那轮圆满的月亮,不禁心生艳羡。 青烟幂处,碧海飞金镜。 别更心事重重地踩着月光,无心留意周身的环境,眼下忽然到了一处静谧得有些过分的地方,他心生奇怪,一抬头,“望远行”三字沉重地刻在牌匾上……他竟是走到了师父的故居。 他想,师父你好狠心,我也是个孩子啊。 他原地出神了半晌,索性由心所引,路过那株哑巴梧桐,大逆不道地推开一扇扇名为追思的门。 别更觉得自己像是要疯了,他内心那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忽然崩盘,无边的痛苦蔓延开来,他几乎是愤恨起来了。他想,师父啊,你不是说修道艰辛吗,既然苦是无可避免的,又为何要先赏赐他们一场美梦? 道别没有,嘱咐也不留,那场夏雨来得又急又猛,一方池水硬生生被激成了汹涌的海潮,搅得所有人不得安宁。 雨走的时候,师父也走了,斜靠在廊柱下,安详静谧,也许是在赏雨,冷僵的手里还握着曾经最趁手的青玉盏。彼时他们一路嘻嘻哈哈地讨论早课要怎么糊弄过去,丝毫不知转过这段回廊,他们就再也做不了无知的孩童了。 终于,这种疯狂的行径停下了,别更腿一软,重重跪在石板地上,骨头受击的冷脆声令人毛骨悚然。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屋内正襟危坐在书案前的人,那人风姿绰约,提笔写字时碎发滑落在脸侧,片刻后又被一双纤长的手拢至耳际。他哑声道:“……师父。” 白衣仙人抬眸轻笑:“怎么,终于肯来用功了?” “师父,你不是死了吗。” “混账……” 呵斥还未道完,别更就又咄咄逼人地追上:“你没死为什么不来见我们。为什么临走前一句话也不与我们交代。” “为什么狠心让我们一群孩子相依为命?我那年才十岁!” 忽然间,别更注意到师父身后那面倾洒了月光的屏风,高山流水,白鹤云间,此方空远只他一人的影子逶迤其上,而他师父的影子不见其踪。 眼睛酸涩更甚,他再抱怨不出那样“没死竟也不相见”的话来,只好将这些年的不易说了又说。 “……我也没料到修为会突然压不住。”仙人扶额苦笑,将喋喋不休的苦水照单全收,只在末尾处作结:“所以这么多年你们没有一个人进我屋是吗?” “我给你们留了书信与银钱,就算你们再不成器也足够你们活到千八百岁——可你们竟然……” 别更:“……” “一群蠢货,以前不知道尊师重道,现在人走了你们倒是整起了敬仰爱戴那一套……罢了,到底是我这个做师父的亏待你们。” “至于为何不找你们,我已飞升脱离此间,若再想回来,受的约束不比你们这些年吃的苦少,至少现在,我走不出这间屋舍。” “别更,师父愧对你们。” 别更仍是怔愣着,直到仙人悠悠踱至跟前,将手放在他头上时他才回神:“谢师父赏赐!” 仙人微微皱眉,直觉这声赏赐满是铜臭的味道。 果不其然,别更看着满库房的钱匣银箱幸福地昏死了过去,昏之前还迷迷糊糊道:“有钱了……发财了……” 仙人无语凝噎:“这具灵体天亮就会消散,起来,我传你剩下的本门术法。” 别更闻言,头一歪,彻底死去。 “起来,再装死我就往你身上扎傀线了——三,二……” 别更利落地翻身跪下,抱拳道:“请师父赐教!” 仙人:“……” 许是近日又久违地路过了童年,别更忽然再度梦见此事,一睁眼便觉面容干涩紧绷,抬头一摸,才发觉自己竟泪淌满面。 正兀自伤神,窗扇蓦地被掀起,别更吓得一骨碌坐起身来,枝梅没料到人居然已经醒了,当即面露尴尬,将已经伸进来的一条腿默默缩了回去,而后直愣愣地在原地顶着半开的窗板罚站。 别更无名火起,怒道:“有正门不走翻什么窗?!跟谁学的?” 枝梅抿唇,垂眼默不作声。 “……”别更皱眉,心道这小师弟什么毛病,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他又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怪物,训一句话还能给人吓哑了不成。 他越想越觉得此事不成,尽管他这小师弟非是常人,不过个把月的功夫就亭亭长成,身量只比他矮了半头,长势急得好像后面有狗追着撵似的……但这样闷着不说话,万一闷出事来可怎么办。 起初别更和枝梅住一间房,想着这样也好照料对方,熟料这长势忒没养孩子的乐趣,而且对方疑似猴精转世,他举手投足做点什么,对方眼珠子黏他身上,有样学样。生活起居他没有意去教,现在竟也活成了个人样,下雨知道打伞,刮风知道关窗,饿了知道吃饭,饱了知道散步,冷了知道加衣,热了知道解扣。 至于学业,师妹他们大晚上不睡觉看话本,这孩子有点儿东西,看字典经书,心法术法,一切能啃的全部如狼似虎地吞噬殆尽。直到别更发现这孩子眼窝子黑得像抹了锅灰,终于起了疑心。他天天好吃好喝伺候着,还是给人喂得面黄肌瘦的,他受不了这种打击,于是在深夜悍然出击,逮住了在隔壁学得如痴如醉的枝梅。 从此别更无时无刻不在怀疑人生,心道,别卷了师弟,大师兄的位子我拱手相让还不行吗,至于这么拼吗…… 思及此,再大的无名火也被泼灭了,他悲凉道:“算了,爱翻就翻吧,就当锻炼身体了。” 枝梅抿唇,小心合上窗,从正门走了进来。两人刚一对上眼,他就好像被烫到般移开了视线,呼吸颤了几颤,他索性一撩衣摆,对着别更就是结结实实的一跪。 别更:“……” 气氛凝滞,别更下意识摸了摸衣领,发觉自己喘不上气儿并不是因为穿反了衣服,而是因为对方这莫名其妙的一跪。 “什么情况,解释一下?”别更问。 枝梅抬眼,那双永远深沉的眼睛忽然腾起些许挣扎,他犹疑道:“大师兄,我……” 别更忽然抬手制止了对方的话语,点点头,作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行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不是你爹。” 枝梅:“……” 别更挑眉:“真不是。” 枝梅沉默半晌,撩起自己的发尾看了看,觉得大师兄似乎误会了什么,他不知该从何辩起,于是只好转变话题道出此行目的:“大师兄,我已入道,请准我学剑。” 别更:“……” 祖师爷,你给我干哪来了,这还是修真界吗? 别更踉跄着滚到窗边,掀开窗户,确认了自己仍在自己的狗窝里,没死但也没飞升,这才放下心来。 这一道惊天霹雳属实把别更劈得外焦里嫩,恍惚间,别更想:师父,我们要振兴门楣了,小师弟百日宴还没摆就已经入道,这不是天之骄子是什么?! 等等,剑? 不是孩子,咱家都是傀修啊,你说你要学什么? 别更心里想着,便也问了出来:“剑?我们满门走的皆是术法一途,大道万千,分支无数,咱们门派属其中傀术一脉,上下尽是傀修,师门谱翻烂了你也找不出一个修旁道的来。” “枝梅,你告诉我,你因什么入道,又为什么要学剑。” 枝梅垂头,纤长的睫羽几度开合,喉咙好似灌了铅一般,他开不了口。 他知道大师兄不喜自己的声音,在更蒙昧时,他便觉察出来了,于是他敛声,他沉默,他永远不能长篇大论。 但也有更深的原因。自他意识完整的那天,他便不停的做梦,在那片黑暗凄凉的梦境里,他是一把断剑,透过破旧的红布,他朦胧地感觉到周围的肃杀与诡谲。彼时他刚开智不久,不解其意,随着时间拉长,他越来越知事,渐渐地就开始抵触那片荒芜之地。 他无数次在心里默念,我不是剑,我是枝梅,二师兄说我是大师兄院里的梅花枝所幻化,我不能是一把剑。 直到那一晚他梦见,红布被剥落,他被人握在手里,天旋地转间,他还未及看清那人的容貌,便被插进了温热的血肉中。 他感受到了骨骼的阻拦,但他寒光凛凛,他所向披靡,他由人带着不容迟疑地披荆斩棘,洞穿了那人的胸膛,终结了象征生命的心跳。 血液竟是这样热的吗。 他在这片炙热里融化。 他惊恐,他想逃离那片浓厚的血色,于是他恐惧睡眠,害怕深夜。 但不行,冥冥之中,他好像与剑有着斩不断的缘似的,纵使主观意识想要敬而远之,也依然忍不住想要靠近。 白皙的手自赤红的发丝里穿出,枝梅束好了马尾,他想,既然摆脱不了,索性就追上去一探究竟。 第5章 苦道 别更没有同意枝梅的说辞。 刀剑两道最是刚烈,虽说凡是道途哪条都不好走,但别人正了八经修此道的门派好歹有师长领着,怎么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他们呢?师父走了,他这个大师兄废物,底下一帮师弟师妹更甚,枝梅若想学剑,除却拗了本门的传承不说,光是这路,他就得一个人风雨兼程。 他明白独身索道的苦楚,不愿叫人再走他的路子。 当时枝梅并没说什么,事实上他总是这样,沉默,沉默,一直沉默,别人一棒子敲他身上也不知道吭一声,更何谈反驳顶嘴一说。 别更看着跪得板板正正的枝梅,少年身躯单薄如纸,垂着头不声不响,浑身上下透出股不撞南墙不罢休的倔强来。 他心里直叹气,半晌,终究是不忍心,上前将人拉了起来:“师弟,学剑的话,谁领着你呢?” 枝梅偏头,避开了别更的目光,手里的衣角攥了又攥。 “噢,你想自学。”别更了然道。 天知道,藏书阁里的书全是师父当年按斤称买回来充面子的,谁知道里面是什么歪瓜裂枣。那进去后足五层楼高的书格乍一看架势挺能唬人,其实也就是只纸蚂蚱,经不得细看——小师弟别是在里头扒拉出来了几本古董剑谱,打算闷头练它个走火入魔吧。 “非要学?”别更伸手将人扳正,盯着枝梅的眼睛,好像不从里面瞧出点儿动摇他就不罢休一般。 枝梅无处可躲,只好赶鸭子上架般对上别更审视的眼神,坚定道:“是。” “你想得美!”别更拔高音量,誓要将人瞪死,手段毫不高深地转换话题:“出去,我要换衣服了!” 枝梅:“……” 他刚转身,步子还没迈出去,就听身后又传来一声怒斥:“不准翻窗!” 枝梅:“……” “邓佳节!”别更一把拽着人的后领子将人拉了过来,可怜小姑娘还没搞明白事情是怎么回事儿就劈头盖脸地承了好一顿骂。 “我之前交代的什么?十天,现在二十天也有了,这就是你的大圆满?” 邓佳节捧着怀里的那沓红符,颤颤巍巍地垫脚立在原地,臊眉耷眼地缩着头。 一张画得乱七八糟的红符施施然落在地上,可怜得要命。别更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念头,一弯腰,修长的两指并起,嫌弃地夹起那张灵符,蹙眉道:“你看看这画得什么?!” “这一捺是这么翘的么,都歪到祖师爷那里了吧?” “灵力断断续续的也就罢了,怎么笔画也结巴了,你小时候拉粑也没这么艰难吧?!” 樊宋被此粗俗之语劈了个外焦里嫩,一口气没喘匀,当即被自己口水给呛了个半死,他小声提醒道:“大师兄,她是给女孩子。” 邓佳节羞愤得恨不能当场死去,眼泪再也憋不住,断线珠子般砸在怀里的红符上,瞬间打湿一片。 别更仍不肯罢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的自画像呢。” 此言一出,在一旁避风头的谭岭也看不下去了,上前将邓佳节揽过,劝道:“大师兄,师妹她还小,何必这么苛刻呢。” “滚开!”别更一巴掌打在了谭岭头上将人打了个踉跄,仍是怒火中烧的模样:“好意思替别人求情,怎么不瞧瞧你自己的功课做得如何。” “好言好语要你们上进的话尽当做耳旁风,说你们是烂泥你们还真瘫着了!” “既然如此不思进取,还修什么道,现在就滚下山去,往后再不会有人催你们修炼!” 说罢,他一甩袖子,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就走。 众人心里五味杂陈,没有一个心里好受的。邓佳节抽噎着,勉强止住了哭声,看向谭岭:“大师兄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谭岭徒然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叹气。 角落里的乐意深忽然出声:“我到筑基期大圆满了。” 无人回应。 他笑出声来,语调轻巧:“大师兄要我一月时间圆满筑基,我做到了。” 依然无人回应。 乐意深没有去看他们的神情,转身朝亭下走去,声音轻如鸟羽:“外面的局势动荡不停,我们的清闲日子没几天了。” “好好学吧,大师兄是为我们好。” 樊宋目送乐意深走远,心里忽觉世间诸事果真变幻莫测,冥冥之中好像有一股看不见的危险在他们身后伺机而伏。如果不被逼着修炼,他们现在这点儿能耐还不够那股势力塞牙缝儿的。 可要说具体是什么势力,他也说不大清,他将此归咎为直觉,一种总觉得后面有狗在追着撵的直觉。 也许修行之路本就是如此,你若勤勉,雷雨再大也无法近身,可若懒怠,定会在安逸中自取灭亡。 最短不过少年时啊,连一向爱躲懒的四师弟都已经醒悟,他又怎能甘拜下风。 樊宋正兀自感慨着,余光忽然撇到一抹红色,他看过去,这才发现枝梅竟一直在亭中坐着,而他们居然现在才发现。 他抬手将枝梅头上贴着的匿息符撕下,惊道:“六师弟,你入道了?!” 枝梅抬眼,沉默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樊宋又指着灵力渐散的匿息符道:“你画的?” 枝梅淡淡道:“只是试试。” 说罢,枝梅从袖中掏出一空白符纸,并指为刀,落笔如墨,行云流水般刻写出一张与樊宋手上一模一样的匿息符来。画毕,他抬头,双手奉上红符:“请教。” 樊宋被刺激得眼前一黑,心道,小师弟果真神人也,他绝不会让小师弟知道当年自己的匿息符练了足有八个月……于是当即挥别众人,扬言要回去勤奋修炼,谁来打扰就咬死谁。 邓佳节抹了抹眼泪,仰头道:“你长得好高,小梅。” 枝梅颔首低眉,应道:“师姐。” 邓佳节站得离他近了点,用眼睛对比了一番,沮丧道:“我才到你的腰。” “会长高的。”枝梅蹲下身来,这样就变成邓佳节俯视他,他不知道这样能不能安慰到对方。 邓佳节笑起来,发辫上缠的铃铛清脆地响个不停,她把那沓红符叠好放在自己的腰包里,伸手摸了摸枝梅的头,猝不及防地开口道:“其实大师兄说的是对的,我连符都画不好,很丢脸。” 枝梅眨眨眼,思索片刻,道:“气话。” 邓佳节闻言很是难过,转身坐在石凳上望天,枝梅并不打扰她的静谧,只站在一旁等候,至于等多久,多久都可以。 不知道过了多久,邓佳节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了哭腔,她欢快道:“小梅,你长得好好看,我好喜欢你的红头发。” 不等枝梅反应过来,她就跳下凳子,蹦蹦跳跳地跑走了,边跑便喊,话里的笑意要溢出来一般:“天黑了,我要抄书去啦!小梅也早点回去!” 枝梅愣住,抬头去看不知何时沉下来的夜幕。天色并不是一下就黑下来的,就像此刻一望无际的蓝紫色薄暮,流云织锦,星月隐现。 他想起三师兄临走时的嘱咐,对方交代自己看好五师姐,等人哭够了就送人回去,可他抬腿准备跟上时,又想起师姐叫自己也早点回去。 木头般的心窍蓦地明晰了那么一瞬,他想,师姐约莫是想一个人缓缓的。 枝梅在原地站了半个时辰,等到天色彻底染墨才披着月色迈上了回去的路。 走着走着,又拐到另一条沿路遍是花卉的小径上,平白多走了许多路,直到看见邓佳节房中灯火通明,这才放心折返。 别更原来的寝居被劈成齑粉后“流离失所”了好些天,在征求了师弟师妹们的意见后,拎着枝梅在望远行安了家。 枝梅沿着竹林小径拾阶而上,他脚程不快,竹子的清香围着他很久很久。到了望远行门口时,他听见里面有脚步声渐近,便收回了要推门的手。别更披散着头发,挑着竿灯笼拉开了门,暖黄的光晕打在了枝梅的脸上,衬得眉目愈加深邃起来。 别更侧身让路,笑道:“正要出去找你。” 枝梅点点头,应道:“大师兄。” 那竿灯笼经别更的手过到了枝梅手里,枝梅不明所以,抬头看向别更。 别更拍了拍他的肩膀,提起腿边的饭笼转身出了门,嘱咐随着风一起飘到枝梅耳边。 “饭在桌上,趁热吃。我去给你师兄师姐们送饭——不就吼了人几句么,个个儿饭也不来吃了。” 枝梅追出门外,喊道:“灯笼——” “沉,不想拿。” 枝梅抬脚便追,脆弱的灯芯随波逐流,跟着人的心绪起伏明灭,不过几息功夫,前面的别更就已不见了踪影,他停下脚步,犹豫是否要继续追下去。 他总觉得,大师兄并不是去送饭,也许就像师姐一样,心情不好的时候想要独处。 “想什么呢!”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的别更揣着手踮着脚猥琐地贴近枝梅,趁人不备大喝一声,将人吓得瞬间面色苍白。 枝梅本来就心不在焉,一时不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震得差点儿失了魂,同手同脚的退了好几步,才被人拉住袖子。 别更笑得眉眼弯弯,凑上前打趣道:“心事重重的,想我呢?” 枝梅愣住,盯着对方眼里荡漾的细碎光芒失了神。他不由想起后院的池塘,午时的日光是很灼目,照得水面波光粼粼,但那和眼眸怎么能搭得上边? 可偏有人眸似春水,抬眼合眼俱是风情。 别更也不指望这闷葫芦能倒出来多少话,自顾自的往回走了,许是知道枝梅心中所想,便好心解答道:“很快,对吧。傀术是这样的,很实用的一个派系,上至杀人诛心下至给人送饭,涵盖面极其广泛。” “比如,你师姐那天天抄不完的门规,她若修为再精进写,便不用天天握着笔杆子老老实实抄,完全可以操控傀线去印刷,反正都一样的狗爬字儿,人写的线写的都差不多。” “再比如,今天我心情不佳,我炒的土豆丝里面混了很多姜丝,我不愿意切菜,所以以傀线代劳,事半功倍,每根儿都切得一模一样,气不死他们,哼。” 别更转身叉腰,用鼻孔看着枝梅,骄矜道:“傀术很厉害的,怎么样,还要去做那劳什子的剑修吗?” 枝梅:“……” “大师兄,请准我……” 话未毕别更就已经把门摔到人脸上,其力道之重,哪怕是木头也能知道人又生气了。 “别吃饭了,你想得美!” 然而这顿饭枝梅还是吃到嘴里了,土豆丝里面没有混姜丝,别更也没有同意枝梅学剑。 樊宋曾问过别更关于枝梅的年纪该如何定论,当时别更当闲话一听即罢,未曾深思,眼下夜深人静,他辗转反侧时竟又想起这个问题,这才郑重审视了一番。 年纪吗?是要从枝梅幻化出人身的那天算起,还是要从他幼时在院中栽下梅树的那天算起? 那株遮天蔽日的红梅树在他窗外伫立了十五年,陪他度过无数个晨昏与阴晴雨雪。 说起来他师父也是够可以的,他刚学会走路他师父就把着他的手在院子里刨了个坑,郑重其事地栽了株梅树。当时他短手短脚的,这么一通折腾下来,没被累死也是个奇迹了。 等等,既然是自己亲手栽的梅树,那自己岂不是真是枝梅的爹…… 别更脸都笑僵了,心里的恼怒一时间全都烟消云散,他想,就算此刻枝梅再提要学剑这种事他也会慈悲的原谅对方的。 “咚咚咚。”敲门声不疾不徐地响起,片刻后,枝梅暗哑的声音递了进来:“叨扰了,大师兄。” “……请大师兄准我学剑。” 别更:“……” 别更:“走开,别让我说第二遍。” 他怒气冲冲地拉开门,正要好好将人发作一通,入眼却是对方单薄的衣衫,再大的脾气也叫人堵了个哑口无言。 他想,夜色寒凉,这人难道不知道冷暖吗?! 别更将人扯到屋内,翻出身干净的外袍扔了过去,他满心无奈,只觉世事无常,一个鲜衣怒马少年郎怎么就被逼成了个老妈子。 枝梅默默穿好衣裳,将头发自领口拢出归于身后,再次开始了站桩日常。 别更蹙眉,看着对方这副乖巧的模样直叹气:“咱们鼓隙鬼宫就是修傀术的,千百年来一脉相承,没有一个修旁道的,小师弟,你执意如此吗?” “你现在回转心意还来得及,我全当你年纪小不知事。” 枝梅直直跪下,骨头砸地的声音听得别更心直颤,他以为枝梅会坚定地望着他。可没有,这孩子肩背挺得笔直,头却垂着,额前碎发掩盖了神情,别更看不清,猜不透。 “哪怕我要将你逐出师门你也不改心意?”别更沉声道。 枝梅闭了闭眼,颤声道:“不改。” 气氛瞬间凝滞。 他们心里皆压了一方巨石,赛着憋屈难受,谁也不肯先开口打破这僵局。 两人一站一跪足足半宿,直到天光破晓时,别更才有了动作。他上前拉起枝梅,将人按到椅子上坐下,轻飘飘地说道:“修吧,准了。” 枝梅怔住,半晌接不上话。 他想去看别更的脸色,可别更有意避他,连束发都背对着人,末了,潇洒摔门,扬长而去。 枝梅忽然又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