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戏》 第1章 第 1 章 昭庆六年冬,崔逢青从栖州被升调回京。 在进入京城都宁之前,他在城外逗留了一晚。等到夜深,他独自去郊外一处小坟包,给地下那位许多年都没见过的朋友烧了点纸钱。 第二日天明,崔逢青入宫面圣。年轻俊美的帝王对他投下审视的目光。 他禀报完这几年做栖州知府的政绩,战战兢兢接过圣上批复后的奏折,恭敬离开。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位帝王有些得意。 回府后,崔逢青看着帝王的批复,硕大的字,恍若隔世。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大的朱批了。 朝廷中有一项无明文的规矩,官员大都字小行密,以示谦卑收敛。但有人向他透露过,先帝有眼疾,从此,崔逢青的字便写得比一般人大,因此得到了先帝的重用。 回京三个月,崔逢青收到的朱批,字都奇大无比。在他都快以为这位陛下也有眼疾时,无意间见到了内阁次辅空飞白奏折上的朱批,很正常的朱批。 空飞白见崔逢青盯着自己,便邀请他散值后去吃酒。他们都是贞宣二十四年的进士,崔逢青是榜眼,空飞白位次在他之后,混得却比他好。 那一年的前三甲,到今日,只有崔逢青做了京官。状元是个庸才,在地方没做出政绩。探花更不行,现在还埋在京郊的土里。 空飞白的颧骨上有一道细小的疤痕,估计曾经伤得很深,不然他作为天子近臣,怎么会让自己的脸上留疤呢? 当晚,空飞白喝醉了,突然提起崔逢青逗留京城去烧纸的事情。 崔逢青顿时如芒在背。 那个小坟包下面的人,因为与端怿通敌、与陛下的妃子通奸,被杀了。 “他在宫里。”空飞白毫无预兆地道。 崔逢青见他睁着眼睛,便问:“谁在宫里?” “地里没人。” 崔逢青摸不着头脑:“田地吗?现在晚了,是没人。” 空飞白摇头:“地下……” 崔逢青的脑子“嗡”地乱了。他凑到空飞白耳边:“是京郊吗?” “嗯。”空飞白回应他,“在宫里。” 崔逢青试探道:“宫里只有牌位。” “不是牌位,是人。” 崔逢青觉得他疯了。 当初,兰晞的案子是他审的,通敌通奸,都是他定的。空飞白没给兰晞留一条生路,现在倒是妄想兰晞还活着了。 —— 大周朝贞宣二十四年春,兰左督御史府上接连迎来了三件喜事。 其一,兰家嫁入宫中为妃的女儿兰扶宁遇喜,被晋位为容贵妃。 其二,容贵妃的侄子,兰家嫡子兰晞,年不过十七,进士及第,更是在殿试中被陛下钦点为探花郎。 其三,亦与兰晞有关。 琼林宴上,兰晞毫不意外被选为“探花使”,在慈恩寺内挑选鲜花时,救下的坠池女子,竟是工部柯侍郎家的独女柯煊。柯小姐为表谢意,亲自泛舟,摘下了池中一株并蒂红莲,将其中一朵,簪于兰晞发上。 帝闻之,龙颜大悦,直说二人是天作姻缘,当即便下旨赐婚。 对兰晞而言,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可谓是双喜临门。不过比起高中的喜悦,此时的兰晞更期待即将到来的婚事。 他望着浮在白瓷盂中的莲花,火红一朵,恰如此时炽热躁动的心绪。自慈恩寺一面后,他便时刻不在惦记着莲池中的女子。虽说二人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可婚期却还未落定。两家人商讨着要择一个良辰吉日,一月过去了,连兰晞自己画图找工匠雕的红玉簪子都完成了,这所谓的吉日却还没定下来。 柯煊的一颦一笑,历历在目,惹得他心神不宁。 蓦地,他想起,自己的库房里有一方澄泥砚,材质细腻,色泽匀称,灵机一动,唤来贴身伺/候的小厮:“连桐,我库房里是不是有一方玫紫色的砚台?你去取来包好,我去侍郎府拜谒。” 他将红玉簪用丝帕包着,放进袖子中。这方丝帕,还是从慈恩寺分别时,柯煊赠与他的。 精心装点一番后,兰晞就提着礼,骑着马,朝着侍郎府去。 半路上,一个小厮突然拦住他。 这小厮体型瘦小,头大,脸上却胖嘟嘟,泛着健康的红色。 “厚全!”兰晞当即认出了他,惊喜道,“昙真回京了?” “兰少爷,我家殿下半月前就回京了。”厚全恭敬回道。 半月前,兰晞一门心思都系在婚事上,一丁点精力都没分给旁人,竟然连好友回京都没有注意到。 兰晞不禁有些尴尬,自己实在是见色忘友了。更何况,这位好友,还是陛下的三皇子,柯煊的表哥,甚至于自己将来还可以称他一声“表弟”。 “你替我去告诉昙真,我去侍郎府拜访后,立刻去他府上,给他赔罪。”兰晞道。 厚全听了,“哎呀”一声:“兰少爷,我们殿下就是听说你要去侍郎府,才赶忙让我来拦你,请您去燕王府呢。” “拦我?为何?”话音刚落,兰晞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贸然前往侍郎府,怀的是什么心思,卫玄应怎么会察觉不出来?更何况,二人从小一同长大,彼此知根知底,自己是去拜谒侍郎,还是想找机会见一见柯煊,怎么可能瞒得过卫玄应。 兰晞焉了下去,无奈说道:“好吧,我随你去就是了。” 他现在心里七上八下。毕竟自己去侍郎府,是想见柯煊。心思被人家亲表哥看破了,他难免心虚,不知待会儿见了卫玄应,要如何解释。 细细算来,自前年卫玄应受命协助“麟阁功德使”前往北方,记录各地世家大族的功绩美名,以便录入藏书阁史册之中。二人已有两年未曾见过了。 本该是旧友重逢,且亲上加亲的欢喜场面,结果全因兰晞陡然横生的欲念给搞砸了。 难怪圣人要灭人欲。兰晞抠着手心,为自己没能按捺住人欲而懊悔。同时也在庆幸,若不是卫玄应派人拦住自己,自己真去侍郎府见到了柯煊,即使二人已订下婚约,对人家姑娘的名声也会有损。 也不知道见了卫玄应,他是欣喜多一点,还是责怪多一点呢?好友回京,不仅没能及时去迎接,还差一点败坏人家妹妹的名声。要是换成自己,恐怕是要责怪的。 不多时,兰晞随厚全进了燕王府,紧张地端坐在书案前。 “殿下在沐浴,兰公子,麻烦你稍等一会儿。”厚全唤人摆上了糕点和茶水,便关门离开,只留兰晞一人在室内。 他将本要送给柯侍郎的礼物放在书案上,数着包装上的花纹,借此缓解焦虑。 卫玄应还在沐浴,就派人来拦自己,想必是十分生气了。 好在没等多久,随着开门声响,一股丁香夹杂着皂角的味道便幽幽飘到了兰晞鼻前。 抬头,就见满身水汽的卫玄应已经坐在了对面。他的头发没干透,湿漉/漉搭在肩膀上,水渍浸/透了单薄的里衣,隐隐约约透出衣下的肌肤。 衣服贴在皮肤上有些不适,卫玄应拉了拉领口,又将湿发拢到身后,低着头,露出雪白优美的脖颈,用修长的手指梳理乌黑的头发,发梢的水珠落下,将衣服打得更湿了。他沉默地动作,没有说话,脸上也看不出喜怒。 兰晞做好了被他训斥的准备,哪想,卫玄应竟还同往常一般熟捻,他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如何是好。 “抱歉。”兰晞低着头,率先打破了沉默。 卫玄应一愣,见兰晞只低头绞着衣袖,心中烦闷:“为何说抱歉?” 兰晞咬牙,心一横,盯着他的眼睛,语气诚恳:“我不该私下去见你妹妹,虽然我们有婚约,但她终归还没有嫁进我家,我这样败坏她的名声,是我太唐突、太冲动了。” “这不是还没见到吗?”卫玄应笑道,“有什么好抱歉的。” 见卫玄应并未生气,兰晞稍稍松了口气,但还是接着说道:“还有还有。你回京这么久了,我都没来看你,我本该第一时间来的......” 卫玄应歪头,用手背撑着脸:“你现在不是来了吗?都好久没见了,聊点高兴的。” “对!”兰晞似乎受到了鼓励,挺直腰,将原先准备要送给柯侍郎的礼物推给了卫玄应,“本来是给柯侍郎准备的,现在就先送你,下次我再给你带点别的。” 卫玄应端详着面前的礼物,面露喜色:“这是什么?” “砚台,你打开看看,我新得的。”兰晞见卫玄应脸上藏不住的笑意,心中悬着的石头落下,看来这个礼物应该很合他的心意。 卫玄应拆开包装的布,打开木盒,轻轻掀开附在上面的绸布,可在看到砚台的瞬间,笑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个砚台,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兰晞看他突然变了脸色,心里“咯噔”一下,还以为自己送错了礼,紧张道:“昙真,我、我记不得了......你不喜欢吗?” 卫玄应没有回答他,只是将绸布盖回去,盖住那方玫紫色的砚台,语气平淡,却带着藏不住的压迫:“兰晦之,你知道我离京去的何地吗?” “绛州啊......这个砚台是,有什么说法吗?”兰晞咽了口口水,心中莫名涌起不好的预感。 卫玄应微微侧头,余光瞥着他滚动的喉结:“绛州盛产澄泥砚。” 兰晞提着的心放下了,原来是自己送礼送成人家的常见土产了。可他见过这方澄泥砚,实属珍品,喜爱至极,自己都舍不得拿来用,便辩解道:“你虽然见惯了,但这砚台很稀有,你可以用着试试,和其它的不——” “兰晞!”卫玄应打断了他,面色阴沉,语气冰冷,“这是我送你的。” “你送的?”兰晞惊讶,皱眉努力回忆自己是何时得到的这方砚台。 “什么时候的事啊,我怎么没印象了......”他小声嘀咕。 卫玄应无奈叹气:“一月前,我让人快马加鞭送来,贺你及第。” “原来如此,那几日我收的礼太多,没有留意到嘛。”兰晞解释,“你下次可以让人直接送到我手里,你派来的人,我肯定会见的。” “也罢,是我考虑不周。”卫玄应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他哪里没想到让人送到兰晞手上,只是他自己藏着心思,才故意将砚台混在旁人送的礼里面。 这方砚台,他费了不少心思才寻到,想着兰晞收到时,必然会喜欢,他会从那些俗物里面脱颖而出。可千算万算没算到,兰晞完全不关心是谁送的礼。也是,兰晞人缘好,他及第,给他送礼的人不会少,随便从世家公子或新科进士里面拉一个出来,估计都是给他送过礼的。 “你别生气了,我待会儿就回府去,给你带新的好不好。”兰晞摇着他的手臂,拖着调子哄人。 “我没有生气。”卫玄应生气地甩开他。 因为被哄了,他动作没有收力,兰晞藏在袖子里的簪子被甩出来,“啪”摔在地上,断成几节。 “啊!”兰晞也顾不得哄他了,连忙蹲下身,心疼地把簪子捡起来,“怎么摔成这样了......” 卫玄应见兰晞心疼的样子,以为自己摔了什么贵重的东西,心里刚有点懊悔,结果定睛一看,竟然是女子用的簪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没成亲,就想着纳妾了?” 兰晞一愣,将断掉的簪子重新放回手帕中,放到书案上。 “不是的,这簪子是给阿煊的。”兰晞皱着眉,“我本打算今日带给她......” 兰晞趴在书案上,将簪子拼好,是一株并蒂红莲。 他现在整个人都无精打采,焉巴巴的。不发一言地把簪子包好,放回袖子里,起身向卫玄应告别。 “昙真,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等等!”卫玄应下意识拉住他的手,努力憋着,才没把你能有什么事说出口。 “……我找人给你修。”卫玄应道,语气中不自觉带了点哀求,“我们刚见面,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走吗?” “都摔成这样了,怎么修啊?就算修好了也是次品。”兰晞埋怨。 “能修的,一定能修。”卫玄应此刻后悔至极,只能硬着头皮承诺。 兰晞并不好哄,将手从卫玄应手里抽出来,赌气抖开手帕,把坏簪子扔在地上,帕子则叠好后又塞回袖子。 “那你拿去修吧,要是修好了,你就替我转交给你表妹,不用给我了。”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屋外的冷风灌入,卫玄应湿衣湿发,被冻得打了个寒颤。他俯身,捡起地上的碎簪子,紧紧握在手里,尖利的边缘刺破皮肤,鲜血从指缝挤出,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接着,有滚烫的水滴落,与血混在一起,将鲜红晕刷成淡粉色。 卫玄应撑着地面,肩膀微微颤/抖,紧咬着嘴唇,压抑的抽泣声从喉间传出。 回京路上,他在心里盘算了好多话,想等和兰晞见面时说。 他想说,按照自己原本的计划,会在殿试前回京,可惜为了找那方澄泥砚耽搁了。 他还想说,表妹去慈恩寺内,是为了给愉妃祈福,往年这个时候,都是自己去,今年耽搁了,就换成了表妹替自己去。 还有池内那株并蒂红莲,怎么会是在说兰晞和柯煊的姻缘呢?分明应该是自己...... 愉妃信佛,自己幼时被过继给愉妃后,经常去慈恩寺内斋戒,祈求神佛庇佑,教他读经的和尚,法号就是莲悟。 替表妹合八字时,他还拿自己的八字去算了一卦,高僧说的,明明就是自己和兰晞的八字更为相合。 而兰晞能对柯煊一见钟情,都是因为柯煊长得像自己而已!他像皇上,柯煊像柯夫人,陛下与柯夫人,是同母的亲兄妹,长相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卫玄应忍不住想,若是没有耽搁,那在慈恩寺内,遇上兰晞的、为兰晞泛舟的,本应是他! 而如今两人重逢,却闹得这般不愉快。是他太得意了,仅凭着上天暗示的姻缘,竟然就敢和兰晞置气。到了最后,兰晞走了,自己想了一路的话,却一个字都能没说出口。 第2章 第 2 章 自从给柯煊准备的簪子被打碎,兰晞一连几日都闷闷不乐。兰御史虽察觉到了,但碍于与兰晞之间交流甚少,也不知要如何开口劝慰,只得默默给兰晞的小金库里多添几笔银子。 兰御史也愁,从前兰晞白日要在国子监上学,下学后,又要和朋友们四处玩乐,待回到兰府,已是安寝之时了。只有休沐节假时,二人才有些许交流之机。兰晞自幼活泼聪颖,学业上无需他操心,长至如今,遵规守矩,极少招惹事端。唯一一件棘手的,就是幼年时,纠结着几个官员的儿子,在经筵讲学后把二皇子揍了一顿。 二皇子平日里跋扈惯了,在皇宫里作威作福,众人碍于他的身份,隐忍不发,默默远离。兰晞揍他,还是因为二皇子当时得了一块墨,据说墨迹百年不消,他把墨研好了涂在文华殿的凳子上,他倒是聪明,专门涂在官员子弟的位置上,那日,几乎整个国子监来的学子,屁/股都是黑的。兰晞长得漂亮,墨沾了些在脸上,好几日都洗不掉,脸皮都快搓下来一块,仍然有墨迹残留。 宰相的儿子李慎徽也遭了殃,他倒是不在意外貌,加上人家是皇子,就没放在心上。当然,当他瞧见兰晞那张脸上洗不干净的墨迹时,以为一辈子洗不掉了,顿时火冒三丈,随即与兰晞商量一番,二人伙同空飞白、林誉还有另外几个受害者,在讲学结束后,把二皇子堵在假山里面揍了一顿。 好在二皇子的祸害对象里面还有个不受宠的三皇子,这倒霉蛋几乎全身都被二皇子涂了墨,好不容易把墨洗淡了,露出的皮肤上全是青紫的伤痕。 陛下一问,果然是二皇子打的。当即龙颜大怒,将二皇子狠狠打了一顿,又将他关了禁闭,不准他参与剩下两月的讲学。 至于兰晞等人,就打了几下掌心以示惩戒。 三皇子倒是因祸得福,因为这事被过继给了没有子嗣的愉妃,也算是有了个靠山。 兰晞也因此与三皇子熟识,二人关系一直不错,三皇子现下回京,兰晞本该高兴,也不知道为何闷闷不乐。 “到底发生了何事?”李慎徽靠在窗边,“我一回来你就拉着个脸,你是不是不想见我?” 李慎徽是宰相的第二子,三年前中了进士,在翰林院当值。他心直口快,冲撞了太子,李相怕他暴躁的性子再惹事,急忙求陛下把他外派出京,到绛州去当个知府。总归他头上还有两个哥哥顶着,他作为老幺,家族没对他寄予多少厚望。他这次能回京,还是仰仗着三皇子的面子。 兰晞叹息一声,接着便端起酒杯,继续喝着闷酒,不说话。 李慎徽在一边急得抓耳挠腮:“兰晦之,你倒是说句话啊!”他最见不得的就是美人愁容,兰晞郁郁寡欢,看得他抓心挠肝。 正此时,林誉和空飞白打打闹闹上了楼。 “不是不来吗?” “不来怎么看他的落魄样子。你又为何来的?” “来吃饭啊。” “这饭你就非吃不可?哪那么馋。” 二人见李慎徽推搡着趴在桌上的兰晞,还以为兰晞被他欺负,两人也不闹了,上来就开始指责李慎徽。 “穆和不愧是早几年出仕的,一回京就学会欺压人了,我们这些刚出仕的比不了呀。”空飞白是左都督家的嫡孙,空家历代都是武官,空父无能,好在到空飞白这一辈,出了他这个会读书的。他与兰晞是一届,也是今年登科。 林誉则站在旁边,一脸鄙夷地盯着李慎徽。他是户部尚书家的儿子,文不成武不就,今年陪着兰晞和空飞白参加科举,勉强过了院试,是个秀才了,将来只能靠荫庇混个闲职当当。好在他上面有两个有出息的哥哥,不然林尚书必然要愁死。 李慎徽的性子是受不得冤枉的,当即拍案而起:“你放屁!我什么时候欺负他了?”说着,他推了兰晞一把:“你给我起来!解释清楚!” 兰晞喝完了一整壶酒,在空、林二人上来时便醉倒了,被李慎徽一推,软绵绵地往地上倒。 空飞白眼疾手快接住他,免得他摔着了脸。 “怎么这么大劲儿啊,你拉着马车回来的?”空飞白将兰晞推到林誉怀里,林誉力气小,踉跄几下才扶住喝醉的兰晞。 李慎徽委屈起来,一想到两年前四人那般要好,自己不过是被外派了出去,现下回京,虽不指望三人与他执手泪眼,但也不至于遭受一人的冷漠和二人的恶意,顿时暴怒:“兰晞!你别装蒜!我哪里欺负你了?你给我起来!”他去林誉怀里抢兰晞,林誉自然不肯放手,二人拉扯起来,“撕啦”一下,兰晞左边的袖子被扯断,李慎徽握着半截袖子,僵在原地。 空飞白冷哼一声:“哟,这才几年,都有断袖之癖了。” “龌/龊!”林誉附和。 其实三人不是真心想与李慎徽疏远,只是李慎徽两年前突然决定要离京,没有与三人告别,悄悄地连夜跑了。三人知晓他被外派的消息,备好了宴席为他送行,他却早就走了。三人因此耿耿于怀。 他此次回京,三人暗中商讨,计划将他约到宴清都来,给他接风洗尘,但三人皆不赴宴,让他一个人等着,也尝尝他们当年的滋味。 可最终,三人还是不约而同地来了宴清都。 兰晞到的比李慎徽还早,便独自一人喝起了酒。 空、林二人在酒楼下面偶遇,二人一边尴尬,一边互相指责着上了楼。 虽然没能通过放鸽子解气,但借口李慎徽欺负兰晞,向李慎徽发泄不满,也还不错。总之,他们想给李慎徽找点不痛快,又不想他真的不痛快。 李慎徽被针对了,憋屈得慌,换做两年前,他早就暴跳如雷、拳脚相向了,好在这些年他学会了一点点忍耐,不会动手,兰晞现在喝醉了不能给他证明清白,他又气又急,眼泪已经在眼眶里面打转了。 空飞白与林誉心里一慌,二人对视一眼,林誉便将兰晞推到李慎徽怀里:“不和你抢。” “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给你就是了。”空飞白声音越来越低,“我妹妹都不哭了......” 李慎徽抱着兰晞,倔强地用手上半截断袖子擦眼睛,没让眼泪流下来。 四人尴尬地站着,氛围僵硬得令人窒息。 “啪——” 窗外突然爆开一朵朵烟花,打破宁静。 三个清醒的人暂时放下怨气,三颗脑袋挤到窗边,看夜空中璀璨的烟花。 兰晞趴在桌子上,因为喝醉,幸运地避开了争吵,现在醉意逐渐消散,他转醒过来,迷迷糊糊见三人在窗边趴着,他也靠过去,趴在李慎徽背上。 醉意还没散完,兰晞说话就没有遮掩,他靠到李慎徽耳边,用四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穆和,你再不告而别,我们就和你割席。” 李慎徽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三人之前为何对他态度不佳,不由得咧嘴笑起来。见他笑,空飞白和林誉也跟着笑。 兰晞一脸茫然:“你笑什么?我没有开玩笑。” 空飞白拍拍兰晞的背,将他从李慎徽身上拎下来,让他把头睡在林誉大/腿上:“你别说话了,缓一会儿,待会儿我们去看水秋千。” 兰晞咂咂嘴,翻了个身。 “怎么又睡我身上!”林誉语气里有些不满。 空飞白拉着林誉的手,让他捏了捏自己绷紧的腿,再让他捏了捏他自己的:“你这两年光横着长了,这些肥肉,也就这点用处了。” 林誉鼓着脸打开他的手:“莽夫!” 李慎徽“嘻嘻”笑:“我还想给晦之睡呢,还不是怕硌着他。” 林誉低头,看兰晞安静地睡着,若是今天自己穿的缎子是黑色,定然分不清衣服和头发。 兰晞长得漂亮,却毫无阴柔之色,一眼就能看出是个男子,否则林誉都要以为自己此刻是在调/戏姑娘。 不多时,小二将菜端上,三人一边吃,一边闲聊,兰晞则在一边呼呼大睡。 “我听说你在绛州救了三殿下?”空飞白夹起鸡腿,放进自己碗中。 林誉用手肘顶他:“我要,给我。” “啧,你都吃了一个了,胖不死你。”说着,还是把鸡腿让给了他。 李慎徽摊手:“这事还得感谢晦之。”他看了眼睡在林誉腿上的兰晞。 空飞白挑眉:“确实,你离京后,晦之时常念叨呢。” “咱们晦之也算是救过他的命,他报答报答也是应该的。” “谨言慎行。”空飞白止住他的话,“今时不同往日。” 李慎徽立即噤声。 “什么意思?”林誉啃鸡腿啃得满嘴油光。 空飞白用兰晞那半截袖子给他擦嘴:“待会儿我们去看水秋千,杂耍艺人都是从扬州来的,扬州姑娘腰肢软,到时候,你别跟着我们。” “为什么?”林誉擦嘴询问。 “怕有你在,姑娘们觉得哥几个不通人事。”李慎徽解释。 林誉没听出来他在开黄腔,疑惑地看向空飞白。 空飞白叹气:“算了,你的当务之急是通人性。” “好。”林誉道,然后继续啃他的鸡腿。 李慎徽神色复杂:“一直这样吗?没变过?” 空飞白默默点头。 “也挺好,他有他的福气在。” 三人吃饱喝足,兰晞还在睡。 今日的计划还是要继续的,空飞白将兰晞背到背上,四人离开酒楼,挤进了拥挤的人群,随着人潮,到了行城河岸。 因为计划好了要来看水秋千,空飞白早早就定了泽月楼窗边的位置,小厮见四位贵客来了,将他们领到位置上,这个位置,刚好能一览行城河上的景色。 没一会儿,各色菜肴就摆了满桌。 空飞白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果然比不得宴清都。” 李慎徽道:“确实。但我在绛州待了两年,现在已经不挑了。” “为何?” “绛州那个地方,吃什么都放醋,太酸了。” 林誉是真的不挑剔,继续扫荡新的一桌菜肴。 空飞白抿着酒,看向林誉:“倒是适合他去。” “可得了吧,没人盯着他,到时候真胖成猪了。” 林誉只顾着吃,兰晞醒了,他都没有察觉。 兰晞撑着胳膊起身,李慎徽将林誉拦在他面前的手臂移开,扶着他坐到座垫上。 “今日怎么醉了这么久?”空飞白问。 兰晞靠在李慎徽肩上:“光喝酒了。” 他今日到宴清都时,另外三人都没到,他开始胡思乱想,想起自己精心准备的簪子被摔坏,便自顾自借酒消愁。肚子里没东西垫着,干喝了两壶酒,就醉得厉害了点。 “林誉,把你的鸡腿让一个给晦之。”空飞白道。 林誉依言将剩下的一个鸡腿给了兰晞,嘴里还在嘟囔:“以前两个都给我的。”他眼巴巴盯着兰晞碗里的鸡腿,等着兰晞说不要。 兰晞微微一笑,将鸡腿送进了自己嘴里。 “你今天吃了两桌了,三个鸡腿,够了,别再吃了。”空飞白遮住他的眼睛,不让他看。 “两桌?”兰晞顿住。 李慎徽搭上他的肩膀:“是啊,你从宴清都一路醉到泽月楼,还是空二背的你。” 兰晞尴尬地捂着脸:“天呐......那么多人......”然后,他看见了自己断掉的袖子。 “我衣服怎么破了?”他抬起胳膊。 李慎徽尴尬地摸着鼻尖。 空飞白把林誉手上的袖子递给他:“他们抢你呢。” 兰晞嫌弃地拎着自己那截脏污的袖子,放到桌上,好奇问道:“那谁抢到了?” 空飞白凑近,指了指自己:“我啊,没听穆和说吗,我背你过来的。” “你倒是坐收渔翁了。”兰晞推开他的脸,懒得理会他,专心致志吃起鸡腿。 行城河上,立着一条彩漆画舫,船头立着两个敲鼓的大汉,画舫内身着各色彩衣的女子从雕花木栏上跃起,体态轻盈,足尖轻点,跃上了系着红绸的秋千。秋千搭在画舫顶部,越荡越高,披帛与红绸在空中拉出流霞,在灯笼的烛光映照下,更加流光溢彩。 空飞白选的位置就是好,四人坐在窗边,荡水秋千的女子竟然随着秋千被荡了过来,她甩出柔软的披帛,披帛拂进屋子,扫过四人的鼻尖,转而踏风飘去,留下一阵香风。 按理说,四个气血方刚的男子被如此利奥波,应该是春心荡漾。 可现在,兰晞、空飞白和李慎徽三人,全都神色古怪地盯着林誉。 林誉刚才还抱着兔头啃得香,突然手上一轻,反应过来时,已经两手空空。 他的兔头,被披帛卷走了。 “公子!四位公子!”店小二在包间外敲门,“公子,那荡水秋千的娘子想见你们哩!” 第3章 第 3 章 林誉举着油乎乎的手:“她抢我的兔头,还想见我?” 空飞白噗嗤一笑:“许是那娘子见你啃得香,好奇是什么玩意儿竟能香得过她的胭脂呢。” 荡水秋千的娘子将披帛挥进屋内时,几人几乎都被撩拨得红了脸,包括有婚约在身的兰晞。除了林誉,他在专注着吃。 兰晞虽醉意未散,仍强撑精神理了理衣襟,对门外小厮道:“请她进来罢。” 门扉轻启,方才荡秋千的娘子款步而入。她一身绯色舞衣,面纱半掩,只露出一双秋水潋滟的眸子,眼尾贴着珍珠,顾盼间流光溢彩。她盈盈一拜,嗓音清亮如碎玉:“奴家惊扰公子们雅兴,特来赔罪。”说罢素手轻扬,身后侍女捧上一方锦盒,盒中赫然摆着一只兔头,不过是白玉雕的。 林誉瞪圆了眼:“这、这还能吃吗?” 娘子掩唇轻笑:“自然不能。只是奴家斗胆,想请这位公子——”她眼波一转,指尖指向兰晞,“独赴画舫一叙。” 四人皆是一怔。 空飞白挑眉打量兰晞,李慎徽憋笑憋得肩头直颤。 林誉则茫然问道:“为何独请他?这兔头不是我的吗?” 兰晞连忙拒绝:“这位娘子,我已有家室,怕是不能赴约了。” “是吗?”娘子神色失落,“是我唐突了。至于这礼——”她示意侍女将锦盒捧到兰晞面前。 “这是信王殿下送给公子的。殿下在画舫之上,遥遥见公子风姿绰约,想要与公子结识。”娘子道。 兰晞一听是信王送礼,不好推脱,正要接下,空飞白就挡在了他身前,将礼物给挡了回去。 “信王殿下驻守边关,为国为民,我等景仰已久。他既回京,理当我等备礼拜谒,岂有收礼之理?”空飞白替兰晞回绝。 兰晞与李慎徽皆在纳闷,空飞白为何要拒绝,就不怕弗了信王的面子吗? 那娘子莞尔一笑道:“何须厚礼?信王如今就在画舫之上,择日不如撞日,何不现在就去拜谒呢?” 兰、李二人拉着林起身,兴致冲冲,一副立刻就能出发的样子。空飞白却往前一步,挡住他们仨,对那娘子道:“这怕是不合礼数,你且去回禀信王,今日天色已晚,我们又喝了酒,怕冲撞殿下。改日,我们定登门拜访。” 娘子还要说话,空飞白伸出手指示意她闭嘴:“你是信王殿下府上的人吗?” 娘子摇头。 空飞白取下食指上的金戒指,递给她:“既如此,那就有劳娘子多跑一趟了。” 娘子接下戒指,面上一喜,不再纠缠,同四人行礼后便离开了。 待门合上,空飞白长长舒了一口气。 李慎徽不满:“好不容易遭了信王青眼,为什么不去?你是不是怕兰晞混得比你好?” 兰晞轻拍他一下让他闭嘴。他知道空飞白肯定不是嫉妒自己,但心中也有不解,问道:“为何?” 空飞白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绕着兰晞,上下打量了几圈,最后,脸上忧喜参半,问道:“你可知信王他好男风?” 兰晞愣住,不敢置信地开口:“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空飞白解释道,“军中女人少,他有这个癖好也不奇怪。再说,你这长相,确实招桃花。” “你怎么就能确定他对我有这个意思?”兰晞问。 李慎徽也追问:“对啊,万一是想提拔晦之呢!” 空飞白叹气:“你们可见着了那只白玉兔子?那些承欢的男子,就被称作‘兔儿爷’。防人之心不可无,可不能让晦之上了贼船。” 兰晞打了个寒颤,脊背发麻,摸着胸口顺气。还好空飞白见识广,不然自己真去了画舫,信王想做什么,自己也跑不开。一想到信王可能对自己抱着的龌/龊心思,兰晞忍不住反胃干呕,比空腹醉酒还难受。 空飞白说的东西李慎徽从未接触过,他起了点猎奇的心思,拉着空飞白问:“男的和男的怎么搞?” 空飞白也不害臊,一手圈成圈,示意:“这是谷道。”然后另一只手伸出两根手指,探进圈中,来回进出,道:“就这样。” “咦——”李慎徽脸皱成一团,“真恶心。” 兰晞在一旁沉默地听着,脸都白了。若不是他差点成为其中之人,他也会同李慎徽一样好奇。现在,他莫名就会把自己代入到空飞白的叙述中,不论自己是哪一方,他都觉得反胃。 林誉此时大概反应过来他们在谈论什么,但也没太明白,红着脸,双手不安地捏着衣服。 李慎徽虽然嫌弃,但还要追问:“那能有感觉吗?我说那个圈。” “我又没试过。”空飞白道,“你好奇可以自己去试试。” 李慎徽连连摇头:“算了算了,肯定没感觉。有的话估计也和拉屎差不多。” “不要再说了!”兰晞怒喝。 空、李对视一眼,李慎徽立刻噤声,揽住兰晞的肩膀:“忘了,这里差点多个苦主。” “还不是咱们晦之长得好看,才乱招桃花。”空飞白调侃,“要是长成林誉那样,可就没这个顾虑了。” 林誉蹦起来:“我丑吗?” 空飞白按住他:“我可没这个意思,我是说兰晞太好看了。” “我不好看吗?”林誉问。 空飞白捏他的脸:“好看好看,兰晞是柳树的话,你也能算是个树桩。” 林誉还要问,空飞白揽着他的肩膀,道:“也不早了,该回去了。我和兰晞明日还要去翰林院当值呢。” 林誉被打断,忘了自己要问什么。 四人勾肩搭背往家走。 空都督府与另外三人的家不在一条街,四人到了岔路口,空飞白与三人分别时,兰晞突然拉住他,看神色,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半晌,兰晞磕磕巴巴道:“明日.....我们可以一同去翰林院吗?” 空飞白立刻反应过来,兰晞这是被龙阳之好给吓住了。 他干脆不同三人分别,绕个路从另一边回家,揽着兰晞:“你怕什么?他还能光天化日强抢民女——民男不成?” 李慎徽路过相府时也没回去,和林、空二人将兰晞送到督御史府上后,三人才各自回家。 兰督御史已然知晓兰晞今日拒绝了信王的邀请。也不是他刻意监视,只是他作为陛下的耳目,自然会关注信王的一举一动,这是职责所在。他本来还担心兰晞同信王交往,自己该不该对陛下隐瞒,若是不隐瞒,兰晞可能会被误会为信王党羽,对仕途不利。没想到,兰晞为人谨慎,回绝了信王。兰督御史甚是欣慰,看来,兰晞已经不是曾经那个顾虑不周、冲动行事的少年了。 兰晞洗漱后,躺到床上,脑子里面还是空飞白说的那些事,他胃里翻江倒海,又吐不出来,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翻累了,才勉强入睡。 第二日,兰晞被侍从连桐强行唤起,他眼下两团青黑,吓了连桐一跳。 “哎呀公子,您这是怎么了?”连桐焦急询问。 兰晞皱着眉,无力靠在床头:“我今日可以告假吗?” 连桐道:“空二公子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兰晞无奈,让侍女们进屋来,替他换好公服、梳好发髻、挂上印绶,在他手里塞了几块早点,便将他送到了空飞白的马车中。 “走快点。”空飞白对马夫道。然后看向无精打采靠在软垫上的兰晞,道:“怎么了?”他伸手摸兰晞的额头,看看他是不是生了病。 兰晞半眯着眼,盯着车顶摇晃的流苏:“都怪你。” 空飞白摸不着头脑:“怎么又怪我了?要不是我,你今日肯定要错过点卯。” 兰晞捂着脸,崩溃道:“我脑子里面全是你昨日说的......什么谷道、什么出恭......” “出恭是李慎徽说的!”空飞白哭笑不得,没想到兰晞一个快要成亲的人,内心竟然如此脆弱。但今日,两人都是第一天当值,可不能让兰晞再想这些了。 空飞白将糕点递到兰晞嘴边,道:“你快别想了,吃点点心,坐班别饿着。” 兰晞就着他的手吃了几口,要吃下一块时,马车已经到了紫/禁城外。兰晞连忙放下糕点,又喝茶水漱口,然后才和空飞白一起走去了翰林院。 路上,二人遇上了不少官员,都是些长辈,行礼寒暄花了不少时间,到翰林院时,刚好错过点卯。好在今日点卯的官员是礼部侍郎粱学臻,同二人的父亲关系不错,中进士后,二人还一起去拜见过他。于是,二人就跑去他那里求情。 粱学臻用折扇照着两人的脑袋,一人敲了一下:“第一天当值就误卯,还好这是在翰林院,要是换了别的地方,少不了杖责!”说完,他拿出卯簿,让两人盖了章。一番暗箱操作,二人也算是没有误卯。 “兰督御史叮嘱我看顾你,我也是看你们今日当值,才亲自来点卯。不然,我就让手下的人来,你们今日怕是逃不过了。”粱学臻收好卯簿,语气里没有丝毫责备。 二人连声道谢,接着便一同去了藏书阁。 兰晞是第一甲第三名,按例被授予了翰林院编修一职。空飞白在二甲,朝考通过后才成为庶吉士,没有品级,目前要先在翰林院学习政务,等三年期满考核后才有官职。 梁侍郎知晓他们二人关系好,又都是官家子弟,第一天当值,就没给他们安排杂务,而是让他们一起去藏书阁整理典籍。说是整理典籍,实际上工作很灵活,他们在藏书阁,只要不把藏书阁烧了,做什么都行。不待在藏书阁里面也行,在翰林院随便逛逛,熟悉一下环境也可以。至于教空飞白做文章的事,兰晞来做就好。让那些品阶不高的翰林官去教空飞白,他们怕是也不敢说重话,反而教不好。 藏书阁内立着数十架通顶的书架,全是用上好的樟木、楠木制成,散发着木料独有的沉厚香味,混合着油墨的暖甜、宣纸碱味,还有官员身上的各种熏香。地上也四处堆着书籍,卷轴、册页、竹简......各式各样,等着被分门别类放进书架。 两人一进藏书阁,几个本来还在抄书的翰林官和庶吉士迎了上来,连连夸赞二人才貌双全。 兰晞被他们夸得有点不适应,应付几句后,拉着空飞白藏进了层叠的高大书架中。 “他们怎么这般热情?”兰晞小声道。昨日之后,兰晞便害怕听到陌生男人夸赞自己的外貌。刚才那几人,夸空飞白时就是“不愧是将门之子,果然气宇轩昂、英武不凡”,夸到自己,就是“不愧是探花郎,果然琼林玉树、美如冠玉”。偏向女子的形容,总让他把自己联想为空飞白握出的那个圈。 空飞白笑着凑近他耳边,用气声道:“毕竟是探花郎嘛,肯定要好奇好奇到底长得多英俊。”他捏住兰晞的下巴:“晦之弟弟,让哥哥看看你长什么样。” 兰晞“嘶”一声,推开他,玩心盖过了害怕和羞/耻,同他玩笑:“哥你别这样。” “怎么了我的好弟弟,快来让哥哥香一个。”空飞白追着兰晞,在书架古籍间玩闹,攒动的影子被晨光投到书架上,光束里的灰尘被二人撞开,四处飘动。 兰晞没睡好,又没吃早饭,没跑几步,突然眼前一黑,脱力倒下。 空飞白远远追在他身后,来不及扶住他,眼看着兰晞就要面朝地摔倒,暗骂了一声。 正此时,一个素净白袍的男子从书堆里起身,恰好接住了兰晞。 第4章 第 4 章 “符修撰。”空飞白拱手行礼。 接住兰晞的人面若冰霜,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 符庄云,新科状元,其父为宣大总督,管理着西北边境一带的盐引专卖与互市贸易。传言此人性格古板孤僻,从不参与士子们的私下集会。 兰晞缓过来,扶着符庄云的手臂站定。 符庄云看他面色苍白,一板一眼地问:“可是生病?” 兰晞摇头:“多谢关心,我昨日同朋友们——” 空飞白眼疾手快将他拉过来,捂住他的嘴:“兰编修知道今日要当值,昨晚高兴得睡不着呢,今早连早膳都没用便来了,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呀!” 听他说完,符庄云神色古怪地看着兰晞:“原来如此。” 兰晞也反应过来,一阵后怕。空飞白这是怕他被别人抓住把柄,毕竟翰林院不是国子监,据说翰林官个个都心思深沉,尤其是同期的士子之间,竞争更为激烈。 “让符修撰见笑了。”兰晞道,“我同空士子还要去整理典籍,就先告辞了,改日定当登门道谢。” 说完,二人拱着手后退几步,再转身缓缓走入了书架后。等走过好几排书架,离符庄云足够远时,两人才把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刚才可吓死我了!你听见没,他一来就说你是不是身子不好。” “幸好你反应快。” “那可不!他还藏在书里面,还好我们没说胡话,我估计他偷听呢!” “我爹说官场如战场,让我谨言慎行,没想到竟然如此惊险。” “这人也是贼!你说......他是不是故意躲在那里,等着看我们出丑?” “啊?不会吧,他还扶了我。” “啧,也是。不过他躲着干嘛?” ...... 符庄云坐在书堆里,耳朵微动,将二人的话语全部听了个清楚。 又被人误会了...... 符庄云叹气,抽出藏在书堆下的《长生殿》,拿出藏在袖子里的糕点,津津有味边看边吃起来。 兰、空二人在藏书阁无所事事,一直玩到午时,二人急急忙忙跑去用午膳。 兰晞去东配殿,他是编修,有专门的餐品。空飞白则去教习厅,与其他庶吉士一同用餐。 兰晞到东配殿时,已经有几位纂修官在用膳了。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等了许久,都没见侍从来送餐。 几位翰林见他干坐着,心想他莫不是不清楚领取膳食的制度,便上前询问。 “兰探花莫不是忘了领膳票?” “膳票?”兰晞问。 一位翰林官“哈哈”一笑:“巳时编检厅发膳票,领了膳票,用票去膳房领餐食。” “原来如此,下官疏忽了,多谢各位大人提点。”兰晞拱手。然后面露尴尬,问:“现在还能领膳票吗?” “错过了时辰恐怕就不行了......” “这可怎么办呀?饿着了怎么行?” “哎呀!兰探花不嫌弃,可与我一桌。” “我还没领,与我一桌罢。” ...... 兰晞心里盘算着让侍从带个话给兰夫人,让母亲给他送饭来,正要拒绝,一张膳票被拍到了他面前的桌上。 “兰探花!这是我多出的膳票,都是同僚,送你了。” 兰晞拿起膳票:“多谢!” “不谢不谢,我叫杜台,同为朝廷官员,互相帮衬嘛!” “多谢杜兄!”兰晞拱手,“多谢各位大人帮衬,晚生感激不尽。” “兰探花真是彬彬有礼!”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前途无量!” ...... 本来还有几个翰林要送兰晞去膳房,兰晞婉拒了,在一片夸赞声中离开东配殿,独自去了膳房。 翰林院的众人实在热情,还好善乐施,不过他们都是长辈,兰晞也不知要如何应付。毕竟兰督御史只带他去见过粱学臻往上的长辈们,那些长辈都德高望重,不似翰林院的和蔼可亲。 “你怎么这么粗心大意?你知不知道,膳票丢了可是要罚俸的!” “我、我没丢,我不知道在哪里领。” “编检厅!” “这编检厅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你自己去找啊。” 兰晞刚到膳房外,就听见里面传来了争吵,他加快了步伐,想去看看是怎么个事儿。 一进去,就见一个脸颊上长了个大痦子的膳食太监叉着腰,指着面前一身青色麻料布衣的人,声音尖利:“你最好是忘了领!你要是敢把膳票拿去卖咯,当心你的脑袋!” 布衣男子连声道:“在下第一天当值,不太清楚流程,多谢公公提点。” 膳食太监松了口气,仍旧指着他:“不清楚就多问!弄清楚了再来!不然当心你的脑袋!” 兰晞听这太监“脑袋脑袋”地说,忍不住笑,上前将那布衣男子拉到身后,笑道:“这脑袋这么容易掉呀?” 膳食太监见了兰晞,眼睛一亮,立刻弯下腰:“兰探花,奴家这是开玩笑呢。” 兰晞摆摆手,那太监识趣地退下。 布衣男子向他拱手:“多谢——兰公子......” 兰晞转过头,布衣男子看着他的脸,一时恍惚。 “是你!”兰晞惊喜道,“崔榜眼!你也忘记领膳票了?” 崔逢青移开视线,有些窘迫的地点头。 兰晞挽住他的手臂:“走走走,我们一起去编检厅。幸好我晚你一步,不然被那个太监训的就是我了。崔兄你代我受过,仗义啊!” 崔逢青被兰晞拉着出了膳房:“你知道编检厅在哪里吗?” “我们去找人问。”兰晞道。 “会不会太麻烦别人了。” “怎么会!”兰晞拍着他的背,“大家都是同僚,互相帮助嘛。” 崔逢青沉默了。 “反正我们肯定是同僚,还是一届的。”兰晞察觉出了崔逢青心里的纠结,崔逢青出身微寒,和翰林官员无亲无故,翰林官们公务繁忙,他难免会害怕给他们添麻烦。 不过兰晞倒是有闲暇,不怕麻烦。 听了他的话,崔逢青点点头,道:“现在去编检厅,已经误了时辰了,膳票每日巳时发放。” “那怎么办啊。”兰晞摸着肚子,“我早膳都没吃。” 崔逢青迟疑了一会儿,试探着开口:“我带了一些点心,我自己做的,如果你不嫌弃,可以先垫垫肚子。” “太好了!”兰晞笑道,“快让我尝尝。” 崔逢青领着兰晞去了藏书阁,打开工位上摆着的布包,从里面拿出几包油纸包着的饼:“你试试,我是益州人,这是我们那儿的,叫松黄饼。要是不和你胃口的话......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 兰晞拿了一块。这松黄饼吃着没什么味道,口感松散,但香气浓郁,兰晞鼻子里面全是松花的香味。 崔逢青见他吃得高兴,悄悄咽了一口口水。 “崔兄你手艺真好,你做的糕点好香,一点都不噎人。”兰晞吃完一块,继续拿下一块吃。 崔逢青见他嘴唇上沾了糕点碎,声音干涩:“你不嫌弃就好。” “怎么会嫌弃?你做的比宴清都的都好。”兰晞夸赞道。 符庄云自二人进藏书阁时,便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他听见兰晞连连夸赞崔逢青手艺好,顿时觉得自己手中从宴清都带来的糕点都不香了。 “你们在做什么?”符庄云循着声音找了过来,站在二人身后,语气冰冷。 兰晞吓了一跳,见是符庄云,更是提心吊胆。 他将崔逢青推到身后:“我带了糕点来,崔兄劝我出去吃。”崔逢青也是看他饿了,才拿出糕点给他吃,可千万不能让崔逢青因此被怪罪。 “呵,是吗。”符庄云笑道。 兰晞被他的冷笑吓得一激灵,强颜欢笑:“符状元,我们第一次当值,礼仪上有些错漏,还望你指点一二。” 符庄云笑:“呵呵,别叫我状元,翰林院里面状元不少。” 兰晞在心里暗骂他油盐不进。崔逢青低着头,把符庄云的话给完完全全听进了心里。 “那......符大人?您要如何?”兰晞攥着拳。 符庄云从袖子里面掏出一包点心,放在桌上,对兰晞摊开手:“换着吃。” “你们怎么都带了点心?你也没领膳票?”兰晞问。 符庄云疑惑地看着他:“当然。膳票?当然。” “好吧。”兰晞双手撑在身后,“我们都吃不上饭。” “吃不上就吃不上!晦之!我给你带了烧鹅!”空飞白疾跑过来,他在藏书阁找了一圈,兰晞竟然在这个角落躲着。 看到符庄云和崔逢青,空飞白放慢了脚步,有些尴尬地站在书案前,将手中的烧鹅藏到身后。 “鹅呢?”兰晞问,“你不是给我带了鹅吗?” 空飞白警惕地看着另外两人,还是将烧鹅拿了出来。 兰晞毫不客气扒拉下鹅翅膀开始大快朵颐,还是荤腥管饱。他吞下嘴里的鹅肉,用手顶了顶符庄云和崔逢青:“你们也吃呀。符大人和崔榜眼带了点心,刚好凑出一桌。” 空飞白死死盯着符庄云,道:“符公子不吃,是这只鹅入不了你的眼吗?” 符庄云不知道空飞白为何喜欢胡思乱想,只能掰下一只鹅腿。 崔逢青见此,也去撕鹅背上的肉。 “崔兄,腿给你吃。”兰晞道,“我和飞白都不吃腿的。” 崔逢青一怔,然后才去掰鹅腿。 空飞白见几人都吃了,阴恻恻地笑:“你们知道这只鹅哪来的吗?” 三个吃得欢的人齐刷刷停下动作。 “这是庶吉士教习厅的鹅,每日供应有限,我拿了一两银子,和膳食太监换的。”空飞白忍不住笑。 “这是......贿赂来的,哈哈哈哈......你们都吃了,将来谁敢捅出去,大家一起受罚!” 第5章 第 5 章 宴清都的点心空飞白吃惯了,见桌上摆着个新奇的点心,拿起一块:“这是什么?”他咬了一口,唇齿留香,不禁感叹:“好香!哪儿买的?” 兰晞得意地拍拍崔逢青的肩膀:“崔榜眼亲手做的!想不到吧?做文章在行,做点心也是一流。” 空飞白惊讶,差点把点心掉到地上:“这手艺绝了!这点心叫什么?还怪好吃的,我让我家厨子来偷师。” 见大家都喜欢自己的点心,崔逢青腼腆道:“松黄饼,是我老家益州的特产。” “益州!”空飞白突然提高声调,转头看向兰晞,“柯小姐就在益州长大。” 兰晞腾地站起身,椅子在地上拖出声响:“真的?你别骗我!” “我骗你干嘛?”空飞白吃完一块,意犹未尽,伸手要抓另一块,被兰晞按住手。 “崔兄,这些糕点可以都留给我吗?我想带给柯小姐尝尝。”兰晞满含期待的眼看着崔逢青。 崔逢青点头:“可以,你都拿去。” 空飞白被兰晞按着手,但他才吃了一块,完全没解馋,眼珠子一转:“兰晞你糊涂!你怎么能把我们吃剩下的拿去送人?” 兰晞方才太激动了,被空飞白提醒,这才注意到自己差点又失了分寸。 空飞白乘机摆脱兰晞的桎梏,美滋滋塞了块松黄饼进嘴里。 兰晞拉着崔逢青的手臂晃了晃:“崔兄,你教教我怎么做,好不好?” “咳咳——”空飞白被糕点碎呛到,“你做?” 符庄云见另外几人没注意自己,一边啃着鹅腿,一边悄悄顺了一块藏进袖子。 “是啊,将来我和柯煊成亲了,我们想吃,总不能让崔兄做吧。”兰晞道。 “你可以让——”你家厨子学啊。空飞白止住话,想到这可能成为人家夫妻间的情趣,自己还是不打破了的好。 兰晞又摇了摇崔逢青的手:“逢青,待会儿散值了,你来我府上教我,行不行嘛?” 崔逢青摸着脖子,找不出任何拒绝的理由:“乐意之至......” 空飞白对兰晞下厨抱有极大的好奇:“我也去,我去给你试吃。” 符庄云本来不想去,他只想回府上看闲书,可看见大家都去,他不好意思不合群,便硬着头皮道:“那我也去。” 空飞白和兰晞齐齐看向他,兰晞脸上是疑惑,空飞白脸上则是明晃晃的嫌弃。 “我去试吃。”符庄云道。 下午,四人在藏书房各忙各的,都心不在焉。 符庄云偶尔从闲书里抬头,必然与空飞白警戒的眼神短兵相接,他被盯得头皮发麻。默默瞥向另一边,兰晞和崔逢青时不时贴在一起,两人头挨着头,在白纸上涂涂画画,小声嘀咕的声音全传进他耳朵。 “益州真的这么多山?”兰晞惊叹,“难怪你走路那么轻。” 崔逢青握着笔:“都宁平坦,路也宽敞,走起来轻松多了。” “我也想去益州看看。” “可以啊,等我以后当了大官,给我家宅子修好了,我们乘休沐的时候回去。” “那就这么说定了!”兰晞同崔逢青击掌为誓。 符庄云犹豫再三,将闲书藏好,一点一点挪近他俩,幽幽/道:“我能去吗?” 兰、崔二人被他吓得一激灵,差点打翻墨汁,摸着胸口顺气。 符庄云以为二人不欢迎自己,连忙道:“你们也可以和我去洛川。” “洛川?”兰晞来了兴致,“洛川都有什么?” 符庄云思索了一会儿:“有麦子。再往北,有草原,往西,有沙漠。” 兰晞有些犯难:“那我们先去哪里?益州,还是洛川?” 符庄云和崔逢青也开始犯难。 空飞白端坐在书案之后,见三颗脑袋挤到一起,时而笑容满面,时而皱眉沉思,顿觉幼稚好笑。 好不容易熬到散值,四个人全挤进了空飞白的马车,直奔兰府。 兰晞有个自己的院子,院子里面有小厨房,四人一人提了一包松花粉,在集市上买的,不知道哪家的正宗,干脆全买了。 崔逢青刚挽起袖子准备演示,兰晞看着他的胳膊,瞪大了眼睛:“逢青!你原来这么白!” 崔逢青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晒黑的。” 兰晞拉着崔逢青的手臂,和自己的摆在一起。 空飞白凑过去打量一番:“兰晞白。”他伸出了自己的手臂,发现自己最黑,尴尬地收回了手,又跑去和蹲在墙角的符庄云比,失望的发现自己是最黑的。 这边兰晞已经学着怎么揉面了。 他按照崔逢青的指示,将松花粉与蜂蜜混在一起搅拌。庖厨新手,状况百出,不是粉倒多了,就是蜂蜜溢出来了。 “轻些,松黄饼最忌揉得太过,会失了松散。”崔逢青在一旁指点,几次想要上手去揉,都被兰晞制止。 兰晞手上力道轻了些:“这样可以吗?” 崔逢青点头,又道:“用揉的,不要捏,用手掌,不要用指腹。” 兰晞一一记下,手上动作逐渐熟捻。 这对师徒不愧是第一甲,做文章在行,做起饼来也不赖。一个会教,一个会学。兰晞很快就入了门。 崔逢青见面和得差不多了,一拍脑袋:“坏了,没买模具!” “要用特制的模具吗?”兰晞问。 “不用不用,糕点模具就行。没有的话可以用手捏出形状。” “我问问。”兰晞对着门喊,“连桐,小厨房里面有做糕点的模具吗?” 四人要用厨房,原先厨房里面的小厮和厨子都在门外候着。听到兰晞的吩咐,连桐随做糕点的厨子抬来了一箱模具。 兰晞拉着崔逢青:“逢青,要哪一种,这个有讲究吗?” 崔逢青看着箱子里的模具,木的、玉的、陶的、各种石料的,外壁上绘制着内里雕刻的花纹,精巧华美,琳琅满目,一时语塞,道:“随便选个喜欢的就行。” 兰晞随意拿了几个,在崔逢青的指导下,将揉好的面团压成各式饼胚。 空飞白和符庄云见他要做成了,都凑过来,看兰晞印饼。 “天赋异禀啊晦之,我雇你去给我当厨娘好不好?”空飞白调侃。 兰晞嫌弃地用手肘顶开他:“你别挡着我。” 空飞白使坏在手上沾了些松花粉,乘兰晞不注意,涂在兰晞脸上。 兰晞专心做饼,没和他计较,只抽空瞪了他一眼。空飞白自讨无趣,继续安静站在一旁观摩。 兰晞这次揉了不少面,印饼印了一堆出来,够四个人吃好几天。 崔逢青见那些饼胚精致,连连夸奖兰晞手巧。 兰晞不置可否:“接下来呢?” “接下来就可以上锅蒸了,先生火。”崔逢青道。 兰晞看向空飞白:“你怎么不去生火,只知道玩松花粉。” “我这不是没玩了吗?” “那你怎么不生火。” 空飞白知道兰晞这是在撒气,暗道一声:“小气。”接着便蹲到灶台边生火去了。他没生过火,也不会生火,好在小厨房的灶里面留着火星子,他塞了两块木头进去,差点把火星压灭。崔逢青连忙过来加了些碎树枝,才让火升起来。 兰晞过来在锅里添水、放蒸笼。 三人都在灶台边,符庄云一个人看着饼胚,忍不住用手指戳了一个,戳下去一个坑,他急忙将这个有坑的饼胚藏进袖子,接着若无其事地把其它饼胚转移到盘子中,端到灶台前,方便兰晞把它们下锅。 终于等到兰晞亲手做的松黄饼出锅。 空飞白生了火,毫不客气,急吼吼伸手去拿,结果被烫得直甩手。兰晞一边笑他活该,一边查看他有没有烫伤。崔逢青则将松黄饼用筷子夹出摆到盘上。符庄云闻到香味,舔舔嘴唇,等着兰晞开口让吃。 好在空飞白只是手指有一点红,并无大碍。 兰晞看盘子上高高一堆松黄饼,唤来连桐装了一些,自己待会儿给父亲母亲送去。 其余人已经在空飞白的带领下吃了起来。 “怎么样?”兰晞眼含希冀。 三人都说味道不错。 “只是和逢青的有点不一样。”空飞白道,“你做的比较噎人。” “啊?那怎么办?我哪个步骤出了问题。” 崔逢青咽下嘴里的糕点:“这是第一次做,可能是因为不熟练。下一次就好了。” "好!那我明天再试试。" 兰晞这次做得太多,三人离开时,都带了一些回家。 空飞白拿得最多,说是要顺路给李慎徽和林誉送点过去,让他们也尝尝兰晞的手艺。 给两位好友送完,空飞白突然想起三皇子也回京了。三皇子卫玄应与兰晞交好,兰晞应该也会给他送一点过去。不过自己把剩的松黄饼全带走了,都忘了三皇子这茬。 燕王府离空府不远,空飞白想了想,还是以兰晞的名义,把自己那份给他送了去。 厚全将兰晞做的饼呈到卫玄应手中,卫玄应正在守着工匠修簪子。 之前的工匠们把骨胶、鱼胶、各种胶试了个遍,但都会留下痕迹,卫玄应只能退而求其次,让工匠尝试用细金丝将断玉镶在一起。与此同时,他还找人寻了新的红玉,照着这簪子雕,雕了一堆,没一个满意。他吹毛求疵到要玉的纹理都几乎一致。 卫玄应一听是兰晞亲手做的饼,沉了几日的眉眼刹那舒展,纤长的睫毛如蝶翅颤动,扑闪着眸中潋滟春意。 莹润白皙的指尖颤/抖着点在食盒上,指甲圆润整齐,泛着淡淡的珍珠光泽,微弱柔和,却将盒上亮丽的漆金压得黯然失色。 他仿佛不敢相信这是兰晞送来的,喉结恍若被挑动的剥壳荔枝,在雪白的皮肤下颠簸几次,才缓缓开口:“真是晦之送的?” 厚全将食盒高举:“千真万确啊殿下!是兰公子亲手所制!空公子亲自来送的!” 卫玄应用指尖钩住食盒上的铜扣,“咔哒”一声,食盒缓缓掀开,松花香味涌进鼻腔。 心脏顷刻间如雀鸟惊起,心跳轰鸣。 “这是什么?”卫玄应不可置信地询问,他伸手,却不敢惊动那一朵霞云。 “殿下,是松黄饼!”厚全道。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云,不是水雾,是柔软的丝绸,从指尖滑过,将他包裹进柔滑绚烂的梦境。 厚全急忙接住他,一手食盒,一手卫玄应:“看着干嘛?来帮忙啊!” 工匠侍女一拥而上,将晕倒的卫玄应扶起,安置在床上。 第6章 第 6 章 贞宣十七年秋,圣上为体恤朝臣,特许三品以上官员在参与经筵讲学时携带其子弟,列席观礼。 彼时愉贵人有孕,陛下晋其为愉妃,思及愉妃三年前意外滑胎,陛下因此常伴宫中,愉妃的衣食起居皆不假他人之手。经筵讲学本就是为圣上讲学,圣上此次却让几位皇子去替他。 太子卫玿筠年长,尚且坐得住。三皇子卫玄应胆怯,不敢造次。唯独二皇子卫睿旻,坐坐不住,胆子还大,手又痒。 他手一痒,就轮到卫玄应倒霉。 卫玄应的母妃是废妃吴氏,吴氏的兄长因贪污入狱,吴氏被牵连,还怀着卫玄应就被打入了冷宫。 “你倒是长得漂亮,和你那下/贱娘一个模样。”卫睿旻攥着卫玄应的头发,将他的头使劲往后拉,“看着就让人心烦。” 卫玄应咬着唇,不敢发出任何声音,连呜咽都尽力压制。 空气骤然被掌风撕裂,耳畔嗡鸣在脑中炸开,视野一片模糊扭曲。他不敢哀鸣,不敢哭泣,他害怕卫睿旻是吴氏,声音只会加剧他的怒气。 卫睿旻见他没反应,顿觉无趣,用手背在卫玄应的脸颊上羞辱般轻拍了几下,攥着他的头发将他拉起来。 太监见卫玄应脸上的指印,在一旁提醒道:“二殿下,待会儿还要去经筵讲学。” 卫睿旻不耐烦地看着卫玄应肿/胀的脸:“知道了,东西拿来。” 太监将一块墨锭递到他手中。卫睿旻接过,往池里沾了点水,在地上磨出墨汁,抓住卫玄应的衣襟,将墨涂到他脸上:“这墨据说千年不褪色,便宜你这张丑脸了。” 卫玄应不敢反抗,任由粗糙的墨锭把皮肤划拉得生疼。 “这是怎么回事?”卫睿旻低头,见卫玄应被自己拉扯开的衣服下面全是青紫的伤痕,有些不确定地问旁边的太监。 “我拖他的时候弄出来的吗?” 太监瞥了一眼:“拖拽的话,不是这个痕迹。” 卫睿旻嘲弄道:“不会是吴氏打的吧?她真疯成这样了?” 他还要继续嘲弄,有几个太监急急忙忙跑过来,催促道:“二殿下二殿下,讲学要开始了,您快去呀!” 卫睿旻将墨锭随手一扔,身边的太监手忙脚乱接住。他朝着文华殿的方向去,太监宫女们乌泱泱跟上。 “听说左督御史家的儿子也来了?” “是有这回事。” “他真同传言里那样可爱?” “这,奴才不敢评价。” “他长什么样?和他爹比起来如何?” “自然是像的。” “那就是很丑了。” “殿下慎言啊。” ...... 卫玄应跪坐在地上,等卫睿旻一众离去后,他才拍拍衣服起身,对着水池整理好被抓乱的头发。见池中映出一张黑脸,竟然真的遮住了脸上的指痕,他心中一动,用手摸起地上的墨汁,覆盖住自己身上的伤痕。 按照圣上的旨意,此次经筵讲学,皇子们都要参加,卫玄应这才被人记起。至于他去不去,都无所谓。他不过也是乘着这次机会,出冷宫来看看。 经筵讲学是大事,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文华殿。卫玄应躲开宫女太监,一个人在宫里瞎晃悠。冷宫外有鲜花和青草,阳光能穿透窗户,池塘里的水清澈见底,肥硕的锦鲤在其中自在摆尾。 卫玄应躲在假山后看得出了神,被暖风吹得昏昏欲睡,即将睡过去时,天上忽然落下雨珠。 他连忙找地方躲雨,他没有多少换洗的衣服,要是雨下大了被淋湿,回去必然被吴氏骂。雨越下越大,卫玄应慌不择路,见前方有座凉亭,也不管里面有没有人,急忙跑进去。 “这谁啊?”空飞白挡在兰晞身前,盯着这个浑身脏污的不速之客。 他年长,长得高大些,将兰晞给完全遮住。 卫玄应后退几步,背撞到柱子上,退无可退。他不说话,头在柱子上撞出声响也不吭声。 兰晞从空飞白身后探出脑袋,打量卫玄应,看他身材瘦小,便道:“可能是哪个宫里的小太监,被欺负了。” 空飞白狐疑地盯着卫玄应:“这是昆仑奴吧?” “你见过?” “没见过,听过。” 兰晞见卫玄应不说话,心里怀疑他可能真的是昆仑奴。便从袖子里掏出碎银子,放到石凳上,轻声细语对卫玄应道:“你从那么远的地方来,路上很幸苦吧?” 卫玄应拽着被浸/湿的衣服,不说话。 兰晞见他头发和衣服都在滴水,接着说:“这些银子你拿着,看看能不能让别的太监给你一身干衣服。” 空飞白道:“昆仑奴会说官话吗?” 兰晞摸着脑袋,开始用手指石凳上的碎银子,然后指向卫玄应:“都给你,给你的,送你的。” 空飞白见兰晞给这昆仑奴施舍了银子,他也添了点,扔到石凳上,扔得太用力,银子蹦到卫玄应脚边,卫玄应弹起来躲开。 “还挺灵活。”空飞白道。 此时,雨停了,卫玄应僵硬地靠在柱子边,肚子咕噜噜地叫。 兰晞和空飞白都听到了。 空飞白问:“这才什么时辰啊,这就饿了?” 兰晞:“你身上有吃的吗?我爹不让我带。” “我爷爷也不让。” 兰晞在自己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一包油纸包的点心,放到石凳上,指指点心,又指指卫玄应。 空飞白看着那包点心,睁大了眼:“你哪儿来的?你爹不是不让你带吗?” “二皇子塞给我的。”兰晞有些无奈,“我爹说皇室宗亲赏的不能拒绝。” “那你给他干什么?你不怕二皇子怪罪?” “一包点心而已。”兰晞看向亭外,见已然放晴,站起身,拉着空飞白离开,没有再给卫玄应多余的眼神。 “快回去文华殿吧,估计先生已经开始讲了。” 空飞白神色一凌,转拉起兰晞就跑。兰晞跟不上他,他一把抱起兰晞,踩着地面的积水,飞奔向文华殿。 等二人跑没了影,卫玄应僵硬的身子才放松下来。见石凳上放着的碎银子和点心,他拿起就揣进怀里,往和两人相反的方向跑去,跑回冷宫。 吴氏所住的镜花宫并非冷宫,只是她被圣上弃置之后,这处宫殿就成了冷宫。 卫玄应躲在杂草丛生的宫墙边,挖了个坑,把碎银子埋进去。然后打开油纸包,一股清甜的树皮味扑面而来,散发出味道的,就是眼前这几块淡黄/色点心。卫玄应数了数,六块。 那自己吃掉一块,把剩下的五块种下去,长五棵点心树出来,也足够他吃了。 思及此,他放任了馋虫的骚动,一块接着一块,反应过来时,只剩下手中一块,还被咬了一口。 他懊悔万分,将受伤的种子种进土里,找来小石子将它围住,祈求它可以健康成长。 过了几天,卫玄应脸上的墨迹果然没消,吴氏看不见他的脸,就没有拿他撒气。他又往遇见兰晞的亭子跑,半路上听到有人惨叫,这声音十分熟悉,他一惊,爬到树上,顺着声音找去,就见几个人围在一起,对着地上拳打脚踢。 “我是、啊!皇子!你们、大逆不道!啊啊啊!” “小爷管你是谁!” “啊!” “喜欢玩墨水是吧?” “啊啊啊!” “别踩脸别踩脸。” “啊啊啊啊!放肆、你们放肆!” “一人一脚!” “大胆啊!啊!” “总不能把我们都杀了。” ...... 卫玄应听出惨叫的人是二皇子,目瞪口呆的同时,还有些解气,只恨自己不能上去踩几脚。不过他看见兰晞也混在那里头,他们说好了一人踩一脚,可他看见兰晞踩了好几脚,就当是兰晞帮自己踩了。 脸上沾着墨迹的少年们报复完,一哄而散,留二皇子在原地哀嚎。 卫玄应听了一会儿,直到他被太监们找到抬走,卫玄应才回到镜花宫。 当晚,圣上就带着愉妃来了镜花宫。 愉妃见卫玄应瘦瘦小小一个,浑身脏污,心疼地把他抱进怀里:“吴氏!你疯了?” 吴氏以前可能疯得不彻底,这次见到皇上,疯彻底了。她口齿不清的哀嚎,尖利的指甲掐着皇帝的袍角。侍卫将她打趴,摁在地上,用布团堵住她的嘴。 愉妃接过宫女递来的柚子皮,轻轻擦拭卫玄应的脸和脖子,墨迹变淡,露出他的面容。愉妃愣住了。 “像......”愉妃立即噤声,继续低头擦卫玄应脸上的墨迹。 皇帝本来沉着脸,在见到卫玄应的脸时,面上浮现出不加掩饰的错愕,安静地盯着他,许久都没有言语。 镜花宫内死一般寂静,只有吴氏逐渐变弱的呜咽。 愉妃不再清理卫玄应脸上的墨迹,埋头擦拭起他的手臂,柚子皮换了一块又一块,手臂上的伤痕一览无余。 皇帝看着那些伤痕,眉头皱了又皱,许久,才问他:“吴氏打的?” 卫玄应瑟缩了一下,愉妃赶紧抱住他。 他闻到愉妃身上胭脂的香味,想起被兰晞一群人堵在假山殴打的卫睿旻,声音闷闷的:“二哥......二殿下打的。” 之后,卫玄应被过继给愉妃,地位待遇提高了不是一星半点。他在宫中更加自由,还时常去镜花宫给他的点心树浇水,可点心树始终长不出来。他挖开了那块土,发现土里没有种子。他觉着可能就是自己那一口,才让种子失去生机,腐烂消失在土中。 没过多久,他就知道了,点心不能被种出来。他很想去问兰晞,当初给自己的是什么点心,可他又怕兰晞认出自己是那个“昆仑奴”,便一直没问。 直到柯煊入宫,愉妃听说她是益州人,便亲手给她做了益州菜,那桌子菜中,恰好有那道清甜树皮味的点心。 原来不是树皮,是松花粉。 卫玄应对愉妃道:“娘娘,这个点心好奇特。” 愉妃看着他的脸出神,忽而苦笑道:“松黄饼,是你柯煊妹妹家乡那边的。” “松黄饼......”卫玄应在梦中呢/喃,“原来你知道......” 厚全靠坐在床头,被卫玄应发出的声响惊醒,起身查看。 卫玄应潋滟的眼眸,此时正呆愣愣盯着前方。 厚全将他扶起,端来茶水:“殿下,喝水吗?” 卫玄应摇摇头:“兰晞在哪里?” 厚全回道:“兰公子今日当值,这个时辰,应该还在翰林院呢。”见卫玄应下床,厚全放下茶杯跟在他身后,道:“殿下,快入夏了,现在日头晒着呢。” 卫玄应推开门,被阳光刺得眼睛疼。 “备些酸梅汤,去翰林院。” 第7章 第 7 章 现在正值五月,还有几天才是立夏,但暑气已悄然漫入。按照惯例,要等到五月初五立夏当日,皇上才会将冰赐予朝臣。在这之前,皇室宗亲已经提前拿到了冰。 厚全差人将备好的酸梅汤装进壶中,放入冰桶。从燕王府到翰林院需要一些时辰,在路上颠簸,正能叫酸梅汤吸透冰气。 卫玄应这几日经历了大忧大喜,兰晞送来一盒他亲手所制的松黄饼令他乐得昏了头,醒来后仍然觉得不真实,唯有亲眼见到,他悬着的心才能落地。 紫禁/城内不可御马,卫玄应行走在漫长的宫道上,两边朱红的宫墙向内挤压,想将怀着那些腌臜的心事他挤成一摊血肉,又时而向外为他让出道路,一副催促他将爱慕公之于众的模样。路上偶尔碰见几个宫女、太监,行礼问候的声音一会儿虚无缥缈,一会儿又震耳欲聋。他觉得脚下虚浮,直到看见头顶“翰林院”三个明晃晃的字,他才惊觉自己身后跟着侍从,侍从搬着冰桶,桶里装着给兰晞带的酸梅汤。 他从登瀛门进,径直穿过大堂,走到官员日常办公的后堂。翰林官们听见动静,见是他来,连忙起身做礼。卫玄应摆手示意他们免礼,接着让厚全将酸梅汤分发给众人。 厚全道:“今儿日头晒,燕王殿下想着你们办公幸苦,特意带了冰镇酸梅汤来。” 侍从们将酸梅汤分好放在桌上,翰林官三三两两来取。 “这日头晒啊,若不是殿下的酸梅汤,我们怕是要成人干了。” “多谢燕王殿下/体恤。” “殿下亲送汤饮,臣等惶恐。” ...... 卫玄应微笑扫过众翰林,却不见兰晞的影子,状似不经意地问起:“今年新来的那几位翰林呢?天热,不妨稍作休息,切莫劳累过度,伤了身体。” 几位翰林官面面相觑,拿不准他的意思,便实话实说。 “殿下可是问符修撰他们?现在怕是在藏书阁。” “到底是新来的,不会做事,就放他们去藏书阁了。” “兰编修与符修撰都在藏书阁,正一同学着整理典籍呢。” “他们忙,怕是要过一会儿才出来。” “年轻哦,一进翰林院就往藏书阁里钻。” “让年轻人一起折腾嘛,我们这些老骨头就不掺和了。” “怕是要弗了殿下好意了。” “给小辈们留着吧,举手之劳。” ...... 卫玄应刚被太阳晒出一层薄汗,正烦热,翰林官们又自作聪明的有话里有话,整得他脑子嗡嗡作响。他只抓住了个“藏书阁”,便笑着和翰林官们告别,让厚全抱着壶酸梅汤往藏书阁去。 翰林官辞别了卫玄应,待他出了后堂,便纷纷留意他的动向。看样子是要去藏书阁,给藏书阁那几位送酸梅汤去。一时间,众人脸上神色各异,得意、忧愁、惋惜......五彩缤纷。 空飞白今日去了教习厅学习,藏书阁内只有三人。 同届第一甲的几个人一进翰林院就抱团,不算什么前无古人的事情,但也少见。 符庄云喜欢独自坐着看书,兰晞说他是书呆子,冲着当国子监祭酒去的。符庄云心里发虚,好在兰晞没有上来翻他的书,不然就会发现他那些四书五经的封皮下,全是民间话本。 既然他爱看书,兰晞便不打扰他,和不远处的崔逢青凑在一起,帮着崔逢青修史。 “沂”字犯了圣上的名讳,所有的“沂”字都要改成“淇”字。大周土地上有一条“沂水河”,需要改动的地方极多。藏书阁里的书多如牛毛,重要典籍的修改在陛下登基后的两年里已经完成,还有些生僻的藏书,不改陛下也不会发现,可还是得改,于是这个繁杂枯燥的任务落到了新来的崔逢青头上。 翰林官全是进士出生,学问都不差,每三年就要来一批新的,尤其贞宣七年到十六年,圣上为了广纳名士,连续十年,年年科举。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谁都挤破了脑袋想要站到天子跟前去。后堂里的翰林官们都在绞尽脑汁写各式“颂词”,将太平说为祥瑞,将祥瑞与圣上关联,想着把陛下夸高兴了,被赏个有实权的官当当。 兰晞没这些顾虑,兰督御史不给他安排政务,他就在翰林院里面混日子,帮崔逢青分担杂事。他将典籍里面的“沂”字一一找出,堆到崔逢青身旁,崔逢青则将此书/记录下来,再把“沂”字划去,改成“淇”字。 崔逢青写了一天的“淇”,都快认不出这个字了。他放下笔,转了转酸胀的手腕。 兰晞见他停下,知道他是写太多字,手酸了,便替他揉。 “我以前经常替我爹揉。”兰晞娴熟地握着崔逢青的手腕。 他手艺实在是好,崔逢青眯起眼睛:“很舒服。” 兰晞得意地说:“对吧!我爹后来还不让我给他揉。” “为何?” “他口述,让我替他写!” “哈哈哈哈——” “我楷书写得可工整了,就是这样练出来的。” “陛下说我的字恭谦。”崔逢青道。 兰晞环顾四周,贴在崔逢青的耳边:“我悄悄给你说,你别外传。” 崔逢青被他弄得紧张,耳朵贴近他的嘴唇:“好,你说。” “陛下的眼睛有伤,寻常大小的字他看着吃力。” 崔逢青立刻反应过来,“恭谦”原来是在暗示他把字写大一点:“原来如此。” “哼哼,朝堂上都没几个人知晓呢。这还是我替我爹写奏折,推测出来的。” “啊?”崔逢青惊讶,“可不能胡乱揣测啊。” “我爹他眼睛又不瞎,射箭还能穿钱眼呢,他要那么大的字干嘛?” ...... 卫玄应走进藏书阁时,符庄云便察觉到了。他从《锦屏春》里抬头往楼下张望,见是燕王,又见兰晞和崔逢青还挨在一起说悄悄话,都没有去行礼,他便假装没看到,继续看他的书。 卫玄应私心里面想给兰晞一个惊喜,也没让厚全通报。 他惹了兰晞不快,没有把簪子修好,兰晞却大度的给自己送来糕点求和。自己若是还摆出一副皇子的架势,让兰晞来给自己行礼,就是他不识抬举了。他瞬间又多了点懊悔,为什么只带了酸梅汤呢?喝了就没有了。为什么不多带点别的物件呢?酸梅汤是用来还松黄饼的,那断掉的簪子又用什么还呢? 卫玄应惴惴不安,小心翼翼踩在藏书阁的木地板上,轻微的脚步声令他心里一团乱麻。他期待地穿过层层书架,书架后没有兰晞,他又松了一口气。暑热将油墨味蒸腾得更加浓郁,散在藏书阁中,仿佛禁锢身躯的铁索,一本一本堆叠的典籍,成了牢房里的砖,砌成墙,将他关在胡乱思绪中。一时间,他也分不清,这种找寻究竟是玩闹、是惩罚、还是求索。他带着期盼一次次穿过书架,却次次都希望落空,可他愈战愈勇,他渴/望着终能在某一次,自己都不再带有任何希望地跨过书架时,却可以见到兰晞。 “兰——”卫玄应渐渐停下脚步。 兰晞正和一个黑里透红的人紧紧靠在一起耳语,两人暧昧地拉着手,有说有笑。 他忘记了,兰晞是左督御史家的嫡长子,是今年的新科探花,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从小便众星捧月般被人簇拥着,他从来都不缺朋友,更不缺乐于讨好他的人。自己如果还待在镜花宫,若没有被愉妃收养,没有受到陛下的宠爱早早封王,可能都触碰不到他的袍角。 兰晞不会看卫玄应,能入得了他眼的,只能是燕王,是当今圣上的三皇子。 卫玄应见那黑里透红的人抬头注意到自己,立刻拍拍兰晞的手。兰晞也抬头了,见到是他,不情不愿地被那个丑陋的树竿子拉着手上前,对自己拱手行礼。 “参见燕王殿下。” “不必多礼。”卫玄应笑道,“近来天热,我给你们备了些冰镇酸梅汤,尝尝?” 厚全立刻将装着酸梅汤的壶放在书案上,分装在碗中:“大人们,尝尝吧。” 崔逢青从未在夏天见过冰,这也是他第一次见识到冰饮,受宠若惊,连声道谢:“多谢燕王殿下赏赐!”他跪到书案前,捧起酸梅汤,庄重嘬饮,仔细品味,正要再次拜谢,可看见兰晞叉着手,用居高临下地态度仰视燕王,燕王则满脸的小心谨慎,甚至带上了些讨好。他信息闭塞,不懂都宁权贵之间的弯弯绕绕,端着酸梅汤,低头凝视褐色的汤汁,不知如何是好。 卫玄应试探地去拉兰晞的手,兰晞把手往后一甩,避开了。 “晦之,你不尝尝吗?”卫玄应尴尬地收回了手。 兰晞一见到他,就想起那把断掉的簪子,故意给卫玄应找不痛快:“这是哪里的梅子?” 卫玄应得到了回应,兴致勃勃地说:“是益州今年新进贡的鲜梅,摘下来后就连枝封在竹筒里,填了苔藓,快马——” “我不吃益州来的梅子。”兰晞道,“我只吃南诏国进贡来的。” 卫玄应顿时紧张起来,语无伦次地解释:“有南诏的梅子,我现在就回去让人做。我以为你喜欢益州的,你给我送了松黄饼,松黄饼就是益州的特产,我以为你会喜欢。” “松黄饼?”兰晞提高了声调,“我何时给你送过?” 卫玄应愣愣地看着他:“昨、昨日,你亲手做的,不、不是吗?” 厚全见情况不对,硬着头皮插嘴:“空公子送来燕王府的,他说是兰大人您亲手做的。” 兰晞完全不知道空飞白替自己送了个人情给卫玄应,空飞白今早也没告诉他。莫非是空飞白看出自己与卫玄应之间有了嫌隙,所以特意调和吗? 看在空飞白的面子上,兰晞便不和卫玄应计较了,但他心疼他的簪子,还是膈应了卫玄应一下:“哦,送的人太多了,我忘了。” “无碍,你能记得我就好。”卫玄应有些兴奋。为何不送别的,为什么要送松黄饼,这个都宁不常见的地方糕点呢?兰晞心里面肯定还惦记着他。 可兰晞接下来的话,却令他如坠冰窟。 “我给柯煊做的,头回做,没经验,怕直接给她,她觉得不好吃,所以拜托你们先尝尝味道。” 第8章 第 8 章 卫玄应愣在原地,周遭的书架倏地黑压压一片挤向他,书卷从架子上被摇落,悬在半空,不知何时落下。 他是一件华美的纱衣,兰晞攥住线头轻巧一拉,所有的形状与花纹都溃不成军,变成了一团理不清的线。 “给......柯煊......做的?”卫玄应的耳边嗡嗡作响,他有些站不住,仿佛落到了水里,在慈恩寺的那方池塘中,被冰冷的水压迫着,无法呼吸。 兰晞见他面色苍白,一副要倒不倒的样子,以为他中了暑气,也顾不得那支簪子了,连忙将他扶住:“逢青!厚全!搭把手!” 三人齐心协力将卫玄应放到椅子上坐着。 “怎么这么重!”兰晞松开手,却被卫玄应一把扣住手腕,他挣脱不开,对着手足无措站在一旁的崔逢青道:“逢青,将泡酸梅汤的冰水拿过来。” 崔逢青立刻递给兰晞,兰晞将手浸入水中,把冰水弹到卫玄应脸上:“逢青......呃,厚全,把他的衣服解开。” 厚全倒是知道,燕王这是又犯病了,并无大碍。他跟在卫玄应身边许久,自然清楚卫玄应的心思,便佯装被吓住:“兰大人!奴婢不敢啊!殿下千金之躯!” 兰晞没办法,想着叫崔逢青也不合适,毕竟卫玄应同他不熟,便用自己那只沾了冰水的手,解开卫玄应的衣带,磕磕绊绊向两边拉开,露出白皙的胸膛,继续沾了冰水往上面弹。 厚全向前一步想要阻止,生怕兰晞一番动作,把没中暑的卫玄应给搞风寒了。 崔逢青瞥见那片白花/花的胸膛,肌肉结实,皮肤却比春宫册上的女子还要细腻,连忙非礼勿视挪开眼。 卫玄应捉着兰晞的手腕,恍惚觉得自己被从池中拉了出来,脸上、身上还残留着池水的凉意。他想,接下来就是自己领着兰晞,泛舟湖上,将莲花别在兰晞发间,然后就是那道明黄的诏令铺天盖地罩下,将二人卷进摇曳的红烛光影中...... 兰晞见他面色红润起来,立刻变脸,扬起了脑袋,打算继续闹脾气。 厚全眼尖上前对卫玄应道:“殿下!您中暑了,是兰大人救了您!” 卫玄应此时已经清醒了,他还拉着兰晞的手,听了厚全的话,心领神会,气息虚弱地说:“晦之......抱歉,我......今天天热,陛下还没发例冰,我怕你难受,就走过来翰林院给你送酸梅汤。”他垂着眼睛,睫毛颤动,水珠挂在上边,欲落不落。 “没想到这么热,我中暑了......不仅没能记住你的喜好,还麻烦你救我......我、我、我这就回去,重新给你带。”说着,卫玄应就艰难地撑起身体。 兰晞立刻按住他,他这副虚弱的样子,倒让兰晞觉得自己里外不是人了。人家大老远的给自己送酸梅汤过来,都热得中暑了,自己还不领情。 “算了算了,益州的梅子也行。我......我只是没吃过益州的梅子,那个、逢青也是益州来的,我尝尝他那儿来的梅子也不错。” 兰晞给自己找了个理由,说完便端起书案上的酸梅汤,喝了一口:“这益州的梅子也不错。” 卫玄应面色阴沉地盯着他,见他放下碗看向自己,立刻皱眉闭眼:“是吗?你喜欢就好。”他感到手中兰晞的手腕动了动,他这次便放开了兰晞,拉上自己的衣服,站起身,和兰晞道别。 “晦之,我明日带南诏国的梅子做的酸梅汤来找你。我还有政务要处理,就先告辞了。”说完,他不等兰晞回话,就转身离开。 卫玄应走了,兰晞将酸梅汤一饮而尽,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过分了。 他喜欢被人捧着,哪怕自己做错了,也希望对方能自觉地替自己找理由,总之不能把错归到自己身上来。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这次为什么会和卫玄应闹这么久呢?兰晞在心里暗暗思索,揭开自私想法的遮羞布,仿佛在撕开一道痂,又痛又爽。 他看到了痂下长出的肉。是自己错了,没有注意到卫玄应回京,又给卫玄应送错了礼物,可他不敢承认,一股脑把错全都推给了那支簪子,卫玄应越是悔恨、越是讨好,他就越能尽快忘记自己的错处,自己还是那个众星捧月的兰府嫡公子,尤其卫玄应还是皇子,还惯会给自己献媚。 “哎。”兰晞叹气。吾日三省吾身,他还是太任性了,任性到僭越君臣礼仪。可知山中虎易,灭山中虎难,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灭掉心中之虎。 “逢青,我们继续吧,早点把字改完。”兰晞道。 卫玄应一走,崔逢青就放松下来,坐到书案前,与兰晞一起继续先前的工作。 符庄云在楼上听完了全程,暗自庆幸《锦屏春》写得吸引人,他才没第一时间下去喝酸梅汤,完美避过下方的风月阵......或许是风月阵吧,缠绵悱恻的爱情话本看多了,现在看什么都不对劲。他看楼下二人一边工作一边喝酸梅汤,怕他们忘了自己,连忙将书塞进书架,跑下楼。 “我能喝吗?”符庄云盯着桌上的酸梅汤。 兰晞握着笔正在找字:“我们本就要给你留,怕打扰你看书,就没来叫你。” 话音刚落,符庄云已经端起碗喝上了。 兰、崔二人专心致志在典籍中找字,直到申时,空飞白跑来,催促几人散值。 “这是什么?”空飞白端起书案上的碗,闻了闻,“你们背着我吃独食?” 崔逢青解释:“这是燕王殿下送来的,酸梅汤。”他想了想,还是觉得说符庄云一个人喝了半壶不太好,便没再过多解释。 兰晞拍拍衣服起身:“他说明天还有,你早点来,散值了才来找我,和今天一样,没有。” 空飞白撇嘴:“不就是酸梅汤嘛,谁稀罕啊。” “逢青,走了。”兰晞对还在埋头修字的崔逢青道 崔逢青想着尽快把字修完,便让二人先走。 至于符庄云,他喝完酸梅汤之后,不知道跑去了哪里躲着,三人都找不着他。想他可能是沉迷到典籍里面了,便放弃了寻找。 兰晞和空飞白同崔逢青告别,二人你推我一把我推你一把出了翰林院。 卫玄应离开翰林院,一路上横冲直撞,坐上了马车,脑子里还嗡嗡乱响。 益州,益州,又是益州!柯煊是益州的,松黄饼是益州的,崔逢青还是益州的!就连喝个酸梅汤都是看在益州的面子上!全是益州来的,为什么偏偏他卫玄应不是益州的?这种连自己的人生都无法掌控的感觉,快把他折磨疯了。 卫玄应的马车向燕王府驶去,另一辆马车与其擦肩而过,停到了紫禁/城门口。 马车外的小厮估摸了一下时辰,恭敬地对坐在车内的人道:“王爷,翰林院散值还要一个时辰呢,现在是不是早了点?” “无碍,就在这里等。”卫执枢翘着腿,把/玩手中的白玉兔头,“记得告诉他,我等了他一个时辰。” “是。” 卫执枢在心里冷笑。这个兰晞倒是会摆谱,区区一个二品官员的儿子,自己看上他了给他送个礼,竟然还敢回绝。嘴上说什么改日拜访,昨天散值了宁可跑回家烙饼都不来信王府拜访,谁给他的胆子?待会儿见了他,定要好好为难一番。 信王的仆从见主子等的人出来了,立刻迎上去:“兰大人、空大人,我们殿下有请。” 兰晞的心一下子提起来:“哪个殿下?” “信王殿下。”仆从道,“殿下说了,不劳烦大人抽空去信王府,今日殿下正巧有空,想与大人说说话呢。您瞧,殿下等了您一个时辰了。” 兰晞一听是信王,松了口气。空飞白在兰晞背上拍了拍,对仆从道:“这太失礼了,我们还没来得及备下礼物。” 奴仆笑道:“大人这就生分了,我们殿下也不是什么迂腐古板之人,谈何失礼呢?” 空飞白还要再说什么,兰晞拉住了他的手,示意他噤声。 卫执枢已经下了马车,朝这边走来:“空公子这是什么话,本王是那种盯着点蝇头小利的人吗?” “不敢,只是殿下身份高贵,我等不敢失了礼数。”空飞白拱手行礼。 卫执枢懒得看他,只盯着兰晞:“你这朋友倒是有趣,你还没说话,他倒是推三阻四起来了。” 兰晞脊背绷直,面上扯出笑意:“殿下说笑了,空公子也是怕我仓促赴约,怠慢了贵人。” “怠慢?”卫执枢嗤笑,向兰晞逼近一步,“你拒了本王的礼,今日还打算让本王枯等吗?” 兰晞下意识想要后退,生生忍住了。 空飞白上前,面上堆着笑:“还望殿下恕罪,是我等考虑不周了,只想着周全礼数,倒是在细枝末节处出了差错。” 卫执枢现在听见空飞白说话就烦,厉声道:“你闭嘴,本王没问你。” 然后转向兰晞,和颜悦色道:“兰探花,既然你打算携礼拜访本王,不如现在就去准备礼物如何?本王同你一起,我选,你付钱,也免得你费心思了不是?” 第9章 第 9 章 兰晞被迫与卫执枢同乘一辆马车,空飞白被拦在外头,只能眼睁睁看着兰晞被带走。 马车内密不透风,卫执枢身上的熏香味道更加浓郁。兰晞绷直了脊背,只一半屁/股坐着,还有半截和大/腿一同悬在外边。 “兰大人,何必紧张?”卫执枢斜靠在软垫上,手中还拿着那个未送出去的白玉兔头,“兰大人才高八斗,本王在军中就听过兰大人的美名。月中捣药白玉兔,人间祈愿赤诚心。本王一番心意,也不知道兰大人可感知到了?” 兰晞垂眸:“承蒙殿下垂爱,下官资质愚钝,愧为天子门生。” 卫执枢换了个姿势靠着,兴趣盎然地看兰晞被吓得身子一抖。 “本王又不和你聊朝政,兰大人。”卫执枢突然倾身逼近,兰晞猝不及防,后背抵上车壁,腰悬空,臀肉被椅檐硌得生疼。 卫执枢本想顺手挑起兰晞一缕头发,可忘了兰晞当差束着发,手伸出去又不好意思空着收回,用眼睛将兰晞上下打量一番,挑起了他腰上的宫绦:“兰大人,本王不过想和你聊聊风月。” 一上来就扯人腰带,兰晞被他的轻佻举动吓到,逃脱不开,欲哭无泪:“殿下说笑了,下官粗鄙,不懂风月。” 卫执枢步步紧逼:“既有家室,又何来的不懂风月?” “下官虽有婚约,但婚期未定,没有家室。”兰晞低着头不敢动。他和信王没有交集,初次见面,不知道此人秉性,生怕不小心惹恼了他,他就直接把自己的腰带扯了。 卫执枢一笑:“那在泽月楼时,你为何骗本王说自己已有家室?” 兰晞被他吓得六神无主,早就忘了自己的推脱之言并非对着卫执枢说的。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卫执枢盯着他的微张的嘴,透过缝隙,能看见雪白的牙和红润的舌,顿时起了戏弄之心,语气严厉:“兰大人,你欺罔宗室,这可是大不敬的罪责啊。按照大周律法,要杖责二十。” 兰晞心慌意乱,虽然他揍过二皇子、使唤过三皇子,完全不把大周律法放在眼里。但在做这些事时,他心里早就对结果有了大致的预测,他知道哪些人会保他,他有恃无恐,恃宠而骄。可这个信王,他完全不了解,也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来。 “你知道杖责是怎么责的吗?”卫执枢接着说,语气变得轻浮,话里话外,完全就是在调/戏了,“会脱掉你的亵裤,露出你那两团没见过光的白肉,在大堂外边,让它们对着天,再打。” 兰晞顿时又羞又恼,两颊涨红,抬眼直视他:“殿下既然通晓大周律法,那殿下可知,私结朝臣该如何判?” “你倒是伶牙俐齿。”卫执枢冷笑,也懒得再和兰晞周旋,直接乘他不备将他按在软垫上,手上一用力,就解下了兰晞腰上的宫绦。 “我们这不是私结,是私会。”卫执枢一手制住兰晞的双手,压/在他头顶,另一只手向兰晞的裤子探去。 “畜生啊你!”兰晞再也维持不住面上的矜持,奋力挣/扎。 卫执枢也没想到兰晞一个文臣,力气竟然不小,两个人你来我往,马车剧烈摇晃。 “这这这这是怎么了?”二皇子卫睿旻受空飞白所托,连忙策马前来拯救兰晞。刚追上信王的马车,就见马车停在无人的巷落,摇晃起来。空飞白可不是这么给他说的。 “不得了啊......”卫睿旻目瞪口呆,想现在上前会不会打扰了人家雅兴。看这个动静,马车里面的二人正在将生米煮成熟饭,指不定正干得火热。 想到此处,他立刻兴致冲冲翻身下马,跑上前去。马夫和小厮拦他,他瞪了二人一眼,二人退下。他则在车外喊:“皇叔——兰晞——你们在做什么呀——” “马车晃得好厉害呀——” “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呀——” 一个宗室亲王,一个有妇之夫,光天化日在马车里私相授受,传出去了那还的了? 兰晞听到了卫睿旻幸灾乐祸的声音,更加气愤,用尽全力将卫玄应踹开,狼狈地窜出马车。 卫睿旻呼吸一滞,面上浮现出兴奋的潮/红。他见兰晞发髻不整、衣衫凌乱,连束腰的宫绦都不知去了何处,明知故问道:“这......晦之,我恰巧路过,可是打扰到了你?” 兰晞看四周无人,分明一条僻静小巷,心领神会他这是哪门子路过啊,估计就是空飞白搬来的救兵。他立刻站到卫睿旻身旁:“殿下,真是有缘,您要去何处?” 卫执枢此时也下了马车,手上拿着兰晞的宫绦,向二人走来。 兰晞此刻有了卫睿旻撑腰,也不怕卫执枢敢做些什么出格的事情出来,即使卫执枢逼近,他也不退。 卫执枢将宫绦递给兰晞,顺势摸了一把兰晞的手。 兰晞“哼”一声,忍着恶心接过,系回自己腰上。 “皇侄真是好雅兴。”卫执枢不满地对卫睿旻道。 卫睿旻:“哪有皇叔雅兴好。”在哪里不好,非得在街上。 卫执枢去牵兰晞,被兰晞避开。他道:“兰大人,不是说好了,我挑礼物,你付钱。现在睿旻也在,让他一起,你怕什么?” 兰晞本来等着卫睿旻替自己拒绝,谁知道卫睿旻兴奋地说:“好啊!”接着便揽着兰晞,往闹市去。 卫执枢也揽到兰晞肩上,兰晞一阵恶寒。 两人将兰晞夹在中间,三人勾肩搭背,看去就如同三个亲密无间的好兄弟,一同进了专门卖些珍贵摆件的长汇阁。 卫执枢一看见金银器物,眼睛一亮,放开了兰晞,跑过去挑选起来。 兰晞脱力坐到椅子上,喝着小厮送上来的茶水,惊魂未定。 “叫哑了吗......”卫睿旻低声呢/喃。 兰晞没听清,抬头:“你说什么?” 卫睿旻干笑:“哈哈,没什么。” “兰晞!我要这个!”卫执枢拿起一个金香炉。 兰晞烦他,看都不看一眼:“买。” “兰晞!我要这个!”卫执枢拿起一柄玉如意。 “买。”兰晞道。 “还有这个!”卫执枢拿起一个金螃蟹。 “看上什么就买,不用问我。”兰晞不耐烦道。 卫睿旻看兰晞这幅予取予求的模样,更加坚定了二人的苟且,指不定还两情相悦。兰晞这么不耐烦,大概就是被他打搅了好事。一掷千金,大概就是安抚没有满足的卫执枢。至于空飞白为何说兰晞得罪了信王,被信王绑了去,谁知道呢?这个空飞白天天跟在兰晞后头转,被别人捷足先登了不爽呗,还让自己来当这个恶人打搅人家亲密,真是恶毒!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三人在长汇阁,兰晞为了信王一掷千金的事,转头就传进了燕王府、兰府、空府以及宫中皇帝的紫宸殿内。 兰督御史听着眼线的汇报,两眼一黑,首当其冲的念头就是怕兰晞那个小金库被信王给掏空了。其次才想起正事,绞尽脑汁思索要如何向陛下解释,兰晞和兰家,同二皇子、信王没有私下勾结。若是私下勾结,必然不会在闹市中令旁人瞧见。 卫玄应今日遭到了兰晞的冷待,本就还在胡思乱想,三人其乐融融、兰晞一掷千金的事一传进他耳中,他瞬间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卫睿旻不是益州的,卫执枢也不是益州的,兰晞凭什么还对他们如此热络?兰晞根本就不是因为益州才冷落他,兰晞分明就因为他是卫玄应而冷落他!也对,他不过一个不受皇帝待见的皇子,兰晞凭什么高看他?他无权无势、地位卑贱,兰晞豪门望族、高高在上,怎么会看得起他呢?卫玄应悲从中来。 空飞白听着探子来报,让探子重复了好几遍,都没有理清头绪。他扶额坐在桌前,怎么也想不出来这种和谐的局面如何演变而来。最后终于得出一个可靠的答案——卫睿旻口若悬河,缓和了兰晞与信王之间的关系。 宫中,紫宸殿内,皇帝看着纸上的字,突然笑了。从兰晞离开翰林院后,几人的对话、去向,几乎都一一在录。卫执枢有这种癖好他倒是不觉奇怪,他奇怪的是,卫执枢是如何说服的兰晞。还有卫睿旻,他横插一脚是什么意思,他还想加入不曾? “陛下,夜深了。”愉妃缓缓走到卫沂身旁,跪坐到他腿边。 卫沂将纸拿给她:“你看,趣事。” 愉妃看完,低头道:“臣妾愚钝。” “你愚钝什么?看出了什么,说说看。” 愉妃深吸一口气:“臣妾是陛下的妃子,体会圣意是臣妾的本分。臣妾自入宫起便仰慕陛下,私心里想做陛下的知心人,又怕曲解圣意,被陛下厌弃。好在陛下垂爱,许臣妾知无不言。臣妾斗胆妄自揣度圣意,若有冒犯之处,还望陛下莫要怪罪。” 卫沂没有打断她,等她将话说完,才道:“你直说便是。” 愉妃低着头:“陛下惜才,信王和兰大人一武一文,皆是陛下的良臣。兰大人活络,与诸位重臣的公子和皇子皆有往来。兰督御史和林尚书正值壮年,李相和空都督垂垂老矣,柯侍郎家的小姐与兰大人又有婚约。兰大人前途无量。” 卫沂低头思索:“说得不错,朕也这么想。” 第10章 第 10 章 “六百两?!”兰晞听完掌柜的结算,不可置信地看向卫执枢。 卫执枢倒是坦然与兰晞对视,仿佛六百两银子是树上长出来一般。 兰晞有些晕眩,扶了把桌子,强撑着对掌柜道:“记账吧,待会儿直接去兰府取。” “好嘞!”掌柜道。 卫睿旻瞥见他皇叔走到掌柜的身边去看包绸布,便对兰晞勾了勾手指。兰晞俯身凑过来,他问道:“银子不够的话,我借你。” 兰晞摇头:“多谢,银子还是够。六百两,可以买三十个女婢了,他这狮子大开口,是直接在我这里要了个家啊。” “皇叔在西北带兵抵御端怿,军饷都是几十万两数百万两的送去,六百两比起来,确实是小数目了。”卫睿旻道。 突然,他又想起了什么:“你还买过女婢啊?买过几个?” 兰晞连忙否认:“没有的事!”转而又叹气,实话实说:“确实买过,我看她可怜。后来我被我爹揍了。” 兰督御史很少管教兰晞,这还是兰晞活了十七年,唯一一次被兰督御史打。 “哈哈哈哈——”卫睿旻听见兰晞被打,缺德地笑了起来,“是在你打我之前还是之后啊?” 兰晞道:“之后,行了吧。” “那我解气了。” 卫睿旻道:“对了,我听说皇叔的别苑快完工了,他去西北的时候就开始建,父皇特许,还亲自画了图。” “我也听说过。” “估摸着年底就要完工了。”卫睿旻道,“你同他说说,我也想去住几天。” 兰晞还没开口拒绝,卫执枢就拎着东西走过来:“你问他干什么,他还能左右我的别苑?” “嘿嘿。”卫睿旻暧昧一笑,没有接这个话头,“那皇叔,我能去吗?” 卫执枢道:“天热,我要去你京郊的避暑山庄住几个月。” “没问题!” 兰晞看他俩迅速达成了交易,似乎没有自己的事了。结果卫执枢突然来了一句:“兰晞,你也去。就当是我的回礼了。” 兰晞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卫睿旻揽住他肩膀:“到时候把三弟也叫上,还有空二他们,我们孤立大哥。” 大哥是太子,他们将来都只会是他的臣子。 三人结伴离开,卫睿旻刚与二人分别,卫执枢的手就摸上了兰晞的腰。 兰晞一巴掌给他拍开,看他摸着自己被打的手背,道:“信王殿下,不要再玩笑了,我也是科举出身的正经朝廷官员。” 卫执枢本就是见色起意,求欢三次都不成功,本着事不过三的原则,立刻放弃了:“算了,也就那样,不差你一个。” 兰晞不理会他言语中的轻蔑:“殿下,微臣送您回府。” 送完卫执枢,兰晞一个人回到兰府,恰好碰上长汇阁的小厮来取银票。兰晞自己从小金库里取了银票送到门口,途中遇到了兰都御史,还有些心虚,好在他爹只是问了他去干嘛,兰晞道是长汇阁的来取钱,兰都御史点头,没有再多问。 六百两银子对兰府来说不算多,不过兰都御史向来作风朴素,连带着对兰晞的教育也是戒奢靡之风。他的小金库里虽然钱银不少,爹娘对他也大方,逢年过节就给他添一笔,但兰晞很会攒钱,从来不会挥霍无度。 第二日,兰晞照常蹭上了空飞白的马车,二人又一同去翰林院当值。 马车上,空飞白好奇地询问:“昨晚发生什么了?”他虽已经知晓卫执枢没有对兰晞行苟且之事,但仍然忍不住问。 兰晞道:“就和你想的那样,他要轻薄我,我不从,他就放弃了。” “放弃了?这么轻易?”空飞白问。 兰晞反问:“你难道还想他得逞?” “哪有哪有。”空飞白揽住他,“我就是惊讶,我们晦之这么好看,他竟然这么容易就放弃了。” 兰晞心中升起诡异的得意,还掺着点不满。 “算了,不说这个了,我给你讲点你敢兴趣的。柯侍郎家的小姐,感兴趣吗?”空飞白揶揄道。 兰晞深吸一口气,脸红了个彻底:“我们……我们婚期还没定呢……” 空飞白笑道:“快了,最迟七月底就能定下来。你不好奇我为什么知道吗?” 兰晞声音极小:“谁、谁会好奇……” 空飞白看他那副害羞的样子,乐了:“柯侍郎膝下无子,只有这一个女儿。他从亲戚那边过继了个儿子过来,这两月就要到京城了。我估摸着,应该是柯侍郎想要让他们姐弟先见个面,然后才是你们的婚事。” 兰晞心中暗喜,嘴上却不表露:“都说了不好奇。” 空飞白就爱看他别扭的样子:“等你成亲,可要加把劲,到时候我要当你孩子的干爹。” 兰晞推了他一把:“光天白日,不要胡说!” 空飞白逗弄的心思更加强烈:“认干爹的事,光天白日怎么就不能说了?” 兰晞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总不能承认自己听见“加把劲”就想到别的事情了吧。 马车停到宫门口,兰晞掀开帘子,直直往前冲。 空飞白看着他懊恼的背影,笑着追上去。 “晦之,晦之,你慢点呀。你日后娶了柯炫,也这样走吗?让她追不上你。” 兰晞闻言,立刻放慢了步伐。 空飞白悠悠上前,与他并肩:“你成亲了,可不能朝秦暮楚,柯侍郎可就只有一个妻子。” “我肯定也是!”兰晞坚定道。 柯侍郎只有长公主一个妻子,未曾有妾。长公主身子弱,只生了个女儿。柯侍郎硬生生顶着长辈的压力,这么多年来,倒是博了个爱妻的美名。 当然,也有不少人猜测,是长公主倚仗权势,不许柯侍纳妾。 “这么肯定?柯小姐得多漂亮啊,把你迷成这样。” 兰晞看着眼前长不见尽头的宫道:“她算数很好。” 空飞白羡慕:“嗯?那很适合持家啊。” 兰晞摇头:“不只是这个——还有……” 那日慈恩寺内,兰晞望着新建的佛塔,感慨它的壮美。柯炫听后,折了两支莲茎,往佛塔下一放,便推测出了佛塔的高度。兰晞不信,去问了方丈,竟然果真如此。若非女子阴气重,不可冲撞方丈,兰晞都要以为是她与方丈串通好的。 空飞白若有所思:“她爹是工部侍郎,懂些测算技法,她耳濡目染,能学到点皮毛,也不奇怪。” 兰晞听见好兄弟否认未婚妻的才能,顿时不爽:“你就是嫉妒我能娶到聪慧的妻子。” 空飞白笑:“妻子聪慧哪里好了?我喜欢漂亮的。” 兰晞:“小炫也很漂亮!” “我又没见过,你空口无凭。” “我画给你看!”兰晞气冲冲往藏书阁走,空飞白紧紧跟上。 今日崔逢青不当值,符庄云也不知藏去了何处,兰、空二人上了藏书阁三楼,此处仅有他们两人在。 兰晞搬了张书案到窗前,借着阳光,铺纸提笔,细细将初见柯炫的场景画于纸上。 那日,柯炫去慈恩寺,是为了给愉妃祈福。她和侍女一同来的,二人穿着男子的青绿色直身,带着幂篱,皆骑着马。 兰晞见柯炫第一面,是他把柯炫从水里救起来那时。柯炫扎好的头发已经散开,搭在肩背,听咳嗽声,是位女子。 兰晞提着笔,在心里幻想着柯炫扎发骑马、英姿飒爽的模样,笔尖游走,绘制而出。 空飞白看着画上骑马的男子:“你哄我呢?这哪里是柯炫?这就是个男的!” 兰晞骄傲地仰起头:“这就是柯炫!她会骑马比你还英气!” 空飞白看着画上的人,道:“倒是有点像燕王。” 兰晞看着画上的柯炫,惊觉果真如此,解释道:“长公主与圣上一母所出,柯炫和昙真像,也很正常。” “像燕王的话——”空飞白想到卫玄应那张脸,“那确实能算国色天香了。” 兰晞“哼”一声:“我就说她漂亮吧!” 空飞白:“谁?燕王还是柯炫?” 兰晞:“当然是柯炫了!昙真一个男子,能漂亮到哪里去?” 空飞白:“呵呵,你是看腻了他,才会这样说。” 卫玄应今日带着南诏国来的梅子做的酸梅汤,来了翰林院。询问过其他官员,得知兰晞和空飞白一起去了藏书阁三楼,他便让厚全在下面等着,自己提着酸梅汤上去找兰晞。 他今日心情不好,因为昨日兰晞为信王一掷千金的事。来送酸梅汤,只是因为昨日许下了诺言,不得不来。 圣人说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卫玄应是君子。 找到兰晞时,兰晞正趴在书案上睡觉,空飞白把书当做枕头在地上睡。 卫玄应不敢惊扰他,悄步走近,放下装酸梅汤的壶,轻轻关上窗,将阳光隔绝,目不转睛盯着兰晞看。 空飞白先醒过来,见燕王坐在书案前,连忙起身行礼:“参见燕王殿下。” 兰晞被他的动静惊扰,也揉着眼睛醒了过来。卫玄应见兰晞被打扰,心中不爽。 兰晞直起身,桌上被他挡住的画便露了出来。 卫玄应看着画上的男子,心中顿时涌上莫名的情绪。他问:“这画的是什么?” 兰晞正要回答是柯炫,空飞白先他一步:“回殿下,兰编修画的是您,殿下风姿卓绝,兰编修也是情不自禁!请殿下恕罪!” 他怕的是让别人知道,兰晞逾越礼数,将自己未出阁的未婚妻画像给别人看,玷污女子清白,毁损兰晞的名誉。 兰晞反驳:“不是——啊!” 空飞白狠狠掐了他大/腿一把。 兰晞便以为他是在给自己和卫玄应说和,于是低下头,应了声“是”。 两人这一出,倒真让卫玄应相信了。他面上泛起不正常的红,看着画上的骑马男子,万幸自己今日来了藏书阁,不然就要错过这副佳作了。 他没有多想,摸着画纸的边缘:“晦之的画技真好。” 兰晞见他虽然信了,但心里还是发憷,转移话题道:“这是酸梅汤吗?昙真,你有心了。” “嗯。”卫玄应抿唇,“这次用的南诏国的梅子。” 兰晞尬笑:“你有心了。” 三人在藏书阁坐了一会儿,空飞白浑身不自在,直到卫玄应因为公务被翰林官叫走。 兰、空将他送出藏书阁,他手中握着兰晞的丹青大作,高兴地向二人辞别。 他一走,空飞白立刻瘫软下来,被兰晞搀扶着回了三楼。 兰晞往书案前一坐:“他怎么把画带走了啊?” 空飞白也没有料到这事:“他想要,你难道还敢不给?” 兰晞心想,要是空飞白不在,他还真敢不给。 兰晞:“你非要说是画的他!” “话可不能这么说!”空飞白反驳,“难道我说你画的是柯炫吗?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你随随便便把人家画像给外男看,传出去了怎么办?” 听了他的话,兰晞有些后怕,还有点懊悔自己思虑不周,声音都小了:“那我画的时候你为什么不阻止我……” 空飞白无所谓道:“我又不会告你。” 第11章 第 11 章 因为那幅画,兰晞与卫玄应的关系又回到了从前。 卫玄应一有时间就往兰府跑,理由还是“向兰都御史请教学问”。 他出宫建府早,每每日落时就要离宫,学业上不算方便,于是陛下指派了兰都御史做他的先生。 兰晞一开始还不喜欢他,毕竟自己的爹不教自己,跑去教别人,任谁都不会高兴。 好在卫玄应尊师重道,时常拜托兰晞带些东西给兰都御史,与此同时,还会给兰晞报酬。 兰晞不花银子就能得东西何乐不为,一来二去,就和卫玄应玩熟了。卫玄应遇上不懂的书,有时也会麻烦兰晞给他讲解。兰晞讲完,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连连夸赞兰晞讲得透彻,兰晞很是受用。 立夏之后,天气真正热了起来,今年格外热。到了六月底,大街小巷都被暑气蒸得扭曲。陛下/体恤群臣,免了坐班,非军国大事,特许众臣在家办公。 兰晞这些日子吃多了松黄饼,又不喝水,嘴里起了好几个口疡。加上天气热,心中莫名烦躁。 “我不行了连桐,你替我去告诉爹娘,让他们再生一个。” 兰晞热得不行,敞着衣服,躺在美人榻上。连桐摇着扇子,把冰缸里的凉气往他那边扇:“公子!快住嘴!这是不孝啊!” 兰晞翻了个身,开始给背面散热。没一会儿,他又站了起来。 “公子!”连桐惊呼。 兰晞已一头扎进了盛冰的瓷缸中,等脸上的热消了,他从缸中抬起头,将冰水捧起撒在身上。 “哎呀!公子!担心寒气入体!” 连桐只敢嘴上阻止,不敢上手,急得直抖。 兰晞充耳不闻,不仅把冰水往身上泼,甚至张嘴就要去咬冰块。 “逆子!成何体统!”兰都御史一进兰晞这屋,就见他衣衫不整,浑身湿透,如同犯了癔症。 兰晞抬头,见父亲身后跟着卫玄应,眼睛一亮。 兰都御史呵斥完兰晞,便转头对卫玄应笑:“殿下,您见笑了,微臣定要好好管教管教他,简直太不像话了!” “无妨。”卫玄应悄悄向兰晞投递眼神,“想必是这冰化得太快,我改日让人多送些来。” 兰都御史:“谢殿下/体恤。逆子!还不快把衣服穿好,来拜谢燕王殿下!” 兰晞不情不愿地离开冰缸,连桐立马给他披上薄衣。 “谢燕王殿下。”兰晞拢好衣服,对卫玄应拱手。 卫玄应:“免礼,二哥有话让我替他转达。” 兰都御史向连桐使了个眼色,连桐立刻跟着他离开。 兰晞和卫玄应都盯着二人,直到看不见他们的影子。兰晞走到门边,将门关上。他背靠在门上:“你怎么把我爹带来了?” 卫玄应:“我和先生聊了下翰林院的事,他便带我来找你。” “嗯?”兰晞皱眉,“原来是我爹让你来找我。” 卫玄应:“是我先提的翰林院。” 兰晞满意了,脱掉衣服,躺回美人榻上。 卫玄应接过薄衫,蹲到塌边,抬头仰视兰晞:“二哥请我们去山沭松道避暑。” 他一说,兰晞就想起来这事了:“什么时候去?” 卫玄应:“二哥已经到了,在等我们。” 兰晞坐起来:“那我们现在就动身。” 马车行驶在山道上,茂密枝叶上蝉鸣不绝,吵得人心烦意乱。 兰晞接过卫玄应剥好的枇杷,一扔进嘴里,就扯到了口疡。他吃痛,将枇杷吐到手绢上。 卫玄应剥枇杷的手一顿:“酸吗?” “没。”兰晞摇头,“最近嘴里生了口疡,疼。” 卫玄应松了口气:“我看看。” “你又不是大夫。”兰晞嘟囔。张开嘴,用舌头指嘴里的口疡:“啊——这里。” 然后又拉开下/唇:“这里还有。” 卫玄应不知要如何安慰:“疼吗?” “刚才都说了疼了!”兰晞道,“你都不把我说的话放心上!” 卫玄应张了张嘴,放弃反驳,埋头继续剥枇杷。 兰晞斜靠在座垫上,小口吃他剥好的枇杷,小心翼翼不扯到口疡。 兰晞吃得慢,卫玄应剥得快,山路又长。马车行至山沭松道时,早先剥好的枇杷已经有点泛黑,新剥好的兰晞也吃不下。毕竟是燕王剥的,不能给下人吃,就全被扔在了山庄门口的树下。 山上没有山下热,甚至还有些冷。 兰晞扒了卫玄应的外袍裹着,二人跟着侍女到了松风阁休憩。 卫玄应唤来太监给兰晞量尺寸,打算给他做几件新衣裳。这几日江宁进贡的云锦到了,卫玄应照例将蓝白色系的料子挑出来,用来给兰晞做衣服。 太监量完退下后,二人换上宽松的玄色道袍,倚靠在一起看书。 “翻页翻页。”兰晞看得快,不时催促卫玄应。好在二人找的志怪小说看,卫玄应被催促了,一目十行,也能大致知道写了什么。 卫睿旻一进屋,就瞥见两条黑色的身影倚在一处,遥远的记忆扑面而来。 兰晞和卫玄应一同抬头看向他,他腿一软,差点跪下去。好在他知道此二人非彼二人,只是像了点。 兰晞像他爹,卫玄应则像他舅。 兰大人和吴大人的第一个学生,就是卫睿旻。传言兰大人曾是武林高手,以一敌百,教卫睿旻武功。吴大人是青汉书院院长的儿子,过目不忘,教卫睿旻读书。 他们是陛下的好友,陛下登基后,二人被一路提拔上来。那时太子已经知晓人事,卫玄应还没出生,皇帝只能用卫睿旻过一把养孩子的瘾。 兰大人和吴大人都没有孩子,他们全把卫睿旻当天纵奇才,连他父皇,都觉得卫睿旻能文能武。 兰晞和卫玄应靠在一起,乍一看,卫睿旻都以为自己回到了闻鸡起舞那几年。 他走上前,强行将二人分开,心里才舒坦了些。 卫玄应身侧一空,有些不适宜:“二哥?” 卫睿旻尴尬地笑:“同我去如意洲,飞白他们也到了。” 兰晞拉着卫玄应起身,跟随他到了如意洲内的水榭处。空飞白、李慎徽和林誉坐在一起,听卫执枢讲战场上的事。 “......数百年来,落雁坡地下埋着无数战死的将士。每到夜晚,他们便化作阴兵,重演当年之战。引我的那位鬼兵名叫小六,他提一盏绿幽幽的灯,讲一卷兵书放在我手上,让我仔细研读,透彻之后,便可调遣阴兵阴将。我醒来后,手中果然有一卷竹简,苍白色,鬼气森森。我大喜过望,一打开,它竟然化为粉末簌簌落下。我一瞧,这竟然是骨灰!” 李慎徽很捧场,兴致冲冲地问:“谁的骨灰?那些将士的吗?” 空飞白不信神佛,就当个志怪故事听,没什么兴趣。 林誉则缩在他二人中间,瑟瑟发/抖。 “不是说行酒令吗?”卫睿旻道。 卫执枢撑着地面:“我又不读诗,对我也太不公平了吧。” 兰晞拉着卫玄应在空飞白身侧坐下:“那就接着讲志怪故事呗。”他刚才和卫玄应就在看志怪故事。 “好啊!”李慎徽道。 林誉扯着他的衣角:“不要......” 空飞白笑:“刚才讲何罗鱼时你怎么不说不要?” “什么何罗鱼?”兰晞问。 卫执枢:“一种一首十身的鱼,切段加辣子花椒炒制,鲜香味美。”兰晞不从他,他也不是色中饿鬼,非要吃到才罢休。他现在没有那些旖旎的心思,兰晞坐在他对面,看着还是令人赏心悦目。 “鱼可以吃,鬼又不能吃。”林誉抱怨。 卫执枢:“鱼死后变成了鱼鬼,可以被人鬼吃。” “死前死后都要被吃一遍,可怜。”兰晞附和。 空飞白:“谁让它是鱼呢。” 只要兰晞和其他人呆在一起,卫玄应就插不进话。他只能默默靠紧兰晞,才能勉强觉得自己没被忽视。 卫睿旻见不得兰晞和卫玄应贴得太近,他挤到两人中间,将他们分开。 “不如这样。”卫睿旻道,“谁抽中了签筹,谁就讲一件奇事,要大家都没听过的。讲不出来,就罚三杯。要是有人听过,就罚一杯,如何?” “好啊,这主意不错!”众人道。 七人一直玩到夜深。兰晞对卫执枢本来还心存芥蒂,没想到在志怪故事上,二人竟然能算知己。 兰晞讲的,卫执枢都听过,他讲一半,剩下一半卫执枢接着讲。而卫执枢讲的,兰晞几乎都没听过,估计是他在西北抵御端怿时听到的民间故事。 因此,每次兰晞抽到签筹,必定要被罚酒。 而卫执枢则从头到尾,一杯酒都没喝过。 到最后,众人都有些熬不住了,才依依不舍地散会。 林誉和李慎徽酒量不行,一听要散会,两个人直接软倒在地呼呼大睡。 空飞白一手一个把二人提溜着,今日有卫玄应在,兰晞不需要他操心,他便向几人辞别。 卫玄应将喝醉的兰晞扶起,他估计今晚,兰晞需要自己照顾,内心充满期待。 卫睿旻制止他:“三弟,让皇叔和兰晞走呗,他俩待会儿还能聊。你就可怜可怜你二哥我呗。” 兰晞靠在卫玄应怀里,眼睛一亮,看向卫执枢。 卫玄应的心沉了下去。 卫执枢接过兰晞:“你说再多的故事,我都听过,你信不信?” “总有你不知道的。”兰晞不服气。 “好啊。”卫执枢道,“那我们俩继续,不醉不睡。” 卫玄应看着二人搀扶离去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别看了。”卫睿旻道,“你知道他二人是什么关系吗?” 卫玄应:“六百两的关系。” 卫睿旻噗嗤一笑:“哈哈哈哈,看来晦之为搏情/人一笑一掷千金的事,流传很广嘛。” “什么?”卫玄应不可置信地问。 卫睿旻:“晦之和皇叔两情相悦啊~” “怎么可能!”卫玄应心跳骤然加速。 不可能! 兰晞已经订婚了! 他喜欢女人! 他不可能喜欢男的! 卫执枢是男的! 卫睿旻:“你别不信,是真的。” 卫玄应:“可他……已经有婚约了。” “有婚约又如何?”卫睿旻道,“娶妻生子了还能在外寻/欢作乐,更何况晦之现在还没成亲。” 卫玄应摇头:“不,他没有断袖之癖……” “哎,我知道,好友突然喜欢男子,你暂时不能接受罢了。”卫睿旻叹气,“他们二人恩爱,我亲眼所见。” 卫玄应:“恩爱?” 卫睿旻:“昂,你可知晦之为何要给皇叔花那六百两?” “那日,在去长汇阁之前,晦之在皇叔马车中,正与他翻云覆雨。是我去得不是时候,打搅了他们。皇叔不尽兴,只能晦之哄他了。” 卫玄应:“他们是何时……”厮混上的? 卫睿旻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大概是皇叔回京那段时间?” 那段时间的话……卫玄应摔坏了兰晞的簪子,不敢见他。 “哎呀两个人的私事你别管那么多了。”卫睿旻搭上卫玄应的肩膀,领着他往厢房去。 “今晚你没看见啊?晦之说的全是皇叔听过的,哪这么巧?” 卫玄应心想,其实那些故事,他也和兰晞一同看过,只是他不愿兰晞被罚酒罢了。 “二哥,你在诓我。”卫玄应道。 卫睿旻:“啧,我诓你干嘛?晦之和皇叔在一起,你难道不高兴?你同晦之交好,他要是能做咱们皇婶,亲上加亲啊!” “二哥,你喝醉了。” “哈哈哈哈,你怎么还犟呢?我理解你,好友突然变断袖,你需要时间接受嘛。” 卫玄应:“兰晞,不是。” “等着吧。”卫睿旻道,“看他俩今晚那默契,估计是要和好了。现在回去,指不定又要翻云覆雨一番。” 第12章 第 12 章 夜色深沉,山风穿过茂林,枝叶摩梭,发出呜呜声响。 卫执枢半扶半抱着脚步虚浮的兰晞,屏退侍从,走进了远离众人厢房的听涛居。 兰晞一喝醉,睡意便会涌上来,但今日,他强撑着,非要让卫执枢输一次不可。 “还有......有你不知道的......呃......平洲广记里有一个、很吓人的......”兰晞软绵绵倒在塌上,“......桥塌了、一直塌......把人封进去,就坚固了......” 卫执枢低头看他绯/红的脸:“没听过。” 兰晞勉强满意地笑了,闭上眼就要进入梦乡。 “但我见过。”卫执枢道。 兰晞懊恼:“那我......这次......还、还要喝酒吗?” “你睡吧。”卫执枢道。他实在有些不明白,兰晞为何会对这些鬼怪诡事感兴趣。是信奉鬼神之说吗?陛下也信这些,陛下甚至迷信因果报应。 他看向兰晞,兰晞迷离着眼睛:“我口渴。” 卫执枢倒了茶水在杯中,端到塌前,高高在上地俯视兰晞:“你是想让本王屈尊降贵来伺/候你吗?” 兰晞没有回话,他甚至不知道卫执枢是什么意思。 他在想,卫玄应和卫睿旻都喂他喝过水,空飞白、李慎徽、林誉,今晚所有人,除了卫执枢,都曾喂他喝过水,那卫执枢为什么不可以呢? 面前陡然下起了雨,兰晞被茶水淋得睁不开眼。 卫执枢浇完手中这杯,直接持着茶壶,对着兰晞的脸,将茶水全浇在他身上。 兰晞被磅礴大雨淋到快要窒息,茶水吸进鼻腔,他艰难地咳嗽,细密的水珠从口鼻喷/出。 卫执枢拉开他湿透的衣服,露出底下的肌肤,一时间恶向胆边生。他将兰晞拉起来,让他坐到自己腿上。兰晞有些不满,额头抵在他的肩膀,嘟囔:“刚才怎么不打伞?你为什么要我被淋湿了才打伞?” 这话里撒娇的意味十足,卫执枢现在可算是知道,自己的侄儿和那些公子哥儿,为何格外青睐兰晞了。 “你跟谁都这样?”卫执枢问。其实不需要兰晞回答,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他特别、特别、特别厌恶,兰晞这种人。总是让他人一厢情愿地认为,这是一只只对自己露出肚皮的猫。 可实际上,这只猫天性亲人罢了。 “不想说话。”兰晞小声道。 卫执枢:“为什么不想说话?” 兰晞:“疼。” 卫执枢神色阴沉:“哪里疼?” 兰晞毫无防备地张开嘴,向他展示自己的脆弱:“这里......还有这里......口疡,疼。” “我帮帮你?” 兰晞偏开脑袋:“你就是故意骗我说话。” “兰晞。”卫执枢贴到兰晞耳边,“有没有人给你说过——” “——你很贱。” 兰晞从未被人言语羞辱过,混沌的脑袋努力思索卫执枢的话:“......没有。” “那现在有了。”卫执枢就着将兰晞抱坐在腿上的姿势,熟练地露出蓬勃恶意,“贱/人。” 兰晞从未淋过雨,原来暴雨淋在身上是这种感觉,原来雨和风会一同降临,吹打得人颠簸不停。 卫玄应躺在床上,睁着眼,心中翻江倒海,翻来倒去全是卫睿旻的话。 什么两情相悦、翻云覆雨、皇婶......所有的词混在一起,扭曲成难堪的画面。 “弟弟?你干嘛?”卫睿旻被他突然坐起身的动静吵醒。 卫玄应已经下了床,站在门口:“我起夜。” 卫睿旻睡眼惺忪:“那你快点。夏月,带燕王去。” “是。”守夜的侍女道,“燕王殿下,请这边来。” 卫玄应心中烦闷,碍于面子和风评,又不好对着下人发脾气。他看见树梢间的月影,突然停驻脚步。 夏月在他身旁为他引路,他停得突然,夏月一时没来得及,往前走了几步,走到了卫玄应前面。她刹那间脸色苍白,“扑通”一声跪下:“殿下恕罪!奴婢逾矩!” 她一着急,没藏住口音,语调婉转曼妙,软黏黏的。 卫玄应问:“你不是都宁人?” 夏月:“奴婢是扬州人,刚来都宁不久。” “吴侬暖语,倒是好听。”卫玄应道,“你起来吧,我自己走走,不必跟着。” 夏月:“是,谢殿下。”话闭,夏月起身离开,她忘记听谁说过,燕王殿下人美心善。还有谁说过,燕王蛇蝎心肠。今日看来,前者似乎更真。 卫玄应立在风中,思绪飞舞。兰督御史也是扬州人。那兰晞会说扬州话吗?他现在是不是正同卫执枢说着扬州话? 他无法抗拒这个谜底的诱惑,嘴不受控制地询问兰晞和卫执枢的去向,回过神时,惊觉自己已站在了听涛阁外。 他被那扇透着昏黄光晕的窗户牵引,窗纸薄薄一层,糊住内室的景象。 窗纸被捅破,嵌上了一颗血红的眼睛,一切被刻意忽视、美化的声音扑面而来。 卫玄应的十指死死扣抓着窗木,木屑扎进皮肉,裂开的指甲留下一道道血痕。 他窥见嶙峋的骨肉,窥见皮肤上流泻的乌发,烛火怯近,虚虚笼罩二人,唯恐沾其肤而被蒸为水汽。 兰膏明烛,碎影摇金,却令卫玄应想起了一场酷刑。 他曾亲眼见过被凌迟的反臣,血肉被片片剜下,直至完全/露出白骨,才得以咽下最后一口气。那时的场景只让人恶心、恐惧,此时此刻突然回忆起来,卫玄应才觉得,自己似乎隔了很久,一直撑到现在,才死在那场凌迟之中。 痛苦令人兴奋,卫玄应猛地后退一步,低头,难以置信地与自己可耻的邪念对上目光。他踉跄地转身,逃命般冲入夜色中,但可耻的念头如影随形,灰白浆糊般粘着他,让身影跌跌撞撞。 “啊!” “殿下!” 卫玄应慌不择路,撞上了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夏月。他窘迫地佝着腰,勉力将自己的不堪藏起来。 夏月见他这副痛苦的模样,下跪谢罪的动作停下,不知是先磕头好,还是先去扶他一把好。夏月伸出手,刚碰到卫玄应,就被恶狠狠甩开。 卫玄应红着眼睛呵斥:“下去!” 夏月被他吼得慌张,硬着头皮道:“殿下,奴婢扶您回寝房?” “不用。”卫玄应道。这个夏月未免也太逾矩了,他已然动了杀心。他在一次重复:“滚开。” 夏月这才识趣地退下。 她离开后,卫玄应朝着松风阁跑去,一路上遇上不少值夜的太监婢女,皆视若无睹。 他闯进无人的松风阁,周遭昏暗难以视物,一连绊倒了好几个灯台,灯油浸入衣中,浑然不觉。他跑到下午看书的地方,将自己的外袍,以及兰晞换下的衣服扒出来,埋进衣物中,极其艰难地深深呼吸。 他闻到了灯油的味道,冰冷的灯油,又让他想起听涛居昏黄的烛光。他呜咽着咬紧衣服,力气大到仿佛要将两排牙齿都咬碎。 不甘心!凭什么卫执枢就可以?兰晞和卫执枢,他们才认识几天? 层层叠叠的衣物扼住呼吸,在即将窒息之时,卫玄应脱力倒在塌上。黑暗中什么都不真切,唯有带着哭腔的呼吸,以及鼓动的心脏,在空旷的室内震耳欲聋。 今晚的一切仿佛在情理之中,唯独卫玄应不断地麻痹自己,才难以接受眼见的事实。他蜷缩起身子,紧紧抱住自己,巨大的悲哀与孤独山崩般罩下,让他的一切动作都变得徒劳无力。 值夜的宫人见卫玄应披头散发、行为癫狂地跑进松风阁,皆欲拦不敢拦,又不敢跟进去,只得去通禀睡死的卫睿旻。 他们轮流在屋外喊,每隔半个时辰便喊一次,急得团团转。 第二天清晨,卫睿旻神清气爽地睁开眼,熬了一/夜的的宫人们如获大赦,赶紧向卫睿旻禀报燕王夜奔一事。 卫睿旻:“喝醉了吧,无碍,闭上你们的嘴。” 皇子酒后放纵,行为失仪,传出去对谁都不好。 他唤来侍女替自己更衣,伸着懒腰去澄心斋用早膳。 澄心斋临水而建,空飞白和卫玄应已经到了。空飞白用完膳食,正撑着脸趴在栏杆边喂鱼。卫玄应执着玉箸,呆愣愣地盯着盘里的饺子。 卫睿旻上前,在主坐坐下。空飞白放下鱼食给他行礼。 卫睿旻:“皇叔又不在,整些虚礼倒生分了。” 空飞白:“表里如一嘛,哪能在信王那儿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卫睿旻:“也有道理,要是见了皇叔,忘记行礼,那才是大罪。” 空飞白没见着兰晞,又同卫玄应不熟,终于等到卫睿旻来,才道:“殿下这里的厨子手艺好,林誉和李慎徽今早怕是来不了了,不如把他俩那份给我吃?” “你胃口还是这么大。”卫睿旻笑道,突然又想起了兰晞,“不知道兰晞起不起得来,他若是不来,你还能再多吃一份。” 空飞白:“对哦!燕王殿下,兰晞今早可起来了?” 卫玄应听见“兰晞”二字,呆愣愣抬头,眼下两团青乌,许久都没有反应。 “他酒还没醒呢!”卫睿旻道,“兰晞昨晚和皇叔走了,喝成那样,估计都还没醒呢。” “咚!” 空飞白手中的鱼食盒坠入池中:“他没和燕王在一起吗?” 卫睿旻:“他和皇叔聊得来,就跟着皇叔走了。” 卫玄应:“是的,很聊得来。” 空飞白有些不好的预感:“他们不会......打架吧?” 卫玄应皱着眉头:“没有。” 卫睿旻:“哈哈哈哈,醉成那样了,能怎么打?” 空飞白听到二人都醉了,稍稍松了口气,但仍然不放心,起身要走:“我去看看,万一真出事了。” 卫玄应刚才还死气沉沉,此时立刻拍案而起:“还是我去吧......毕竟皇叔在,你去的话不合礼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