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岛效应》 第60章 孩子送到医院时,已是深夜。 完成了这项极艰难的任务后,浑身上下的酸涨难受才从骨头缝里跑出,手和脚勉强找回知觉。感受着四肢传来刺痛的滋味,黎因觉得还不如别找回知觉。 不远处,闵珂站在病房门口,同医生低声沟通交流。 黎因后脑勺抵在绿色墙壁,看着惨白的白炽灯,视野里留下挥之不去的烧焦红点。 眼前的红点逐渐变大,成了一朵滇山茶,被一双修长完美的手摘了下来,丢进透明雨伞里。 “李学长。” 故意将他姓氏念错了的年轻学弟,头发被植物园的雾气打湿,少年偏过沾了水,湿润透亮的脸,冲他笑道:“喜欢吗?” “喜欢什么?”黎因问。 少年弯了弯脑袋,耳边坠子摇摇晃晃,像是晃到了黎因心尖上,他可恶地笑出两颗雪白的虎牙:“一见钟情。” 哪怕是在短暂梦里,即便是面对未成年的闵珂,黎因也保留一部份理性:“我想应该没有,如果我对你一见钟情,你就不需要追求我这么久。” 少年皱起眉来,那双蓝色的眼变得湿润透明,很有点委屈地站在原地,安静地望着他。 砰——像烟花的声音,又像血液涌向心脏那刹那的悸动。 “喜欢吧。” 黎因没说话。 少年朝他走来,牵住他的手,鼻尖传来滇山茶的香气,他看到少年轻微踮起脚,鼻尖很可爱地蹭了蹭他的:“如果不喜欢,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 “黎因。” “喜欢吧?” “黎因——” 黎因猛地睁开眼,梦里的心跳好像延续到了现实,梦里的人也从梦中走到了现实,没有太多变化。 闵珂俯身望他,表情有点担忧:“太累了吗,你都睡着了?” 黎因按了按左胸腔,定了定神,他看到闵珂的头发湿润地贴在额上,下意识伸手碰了碰。 沾了雪的发被暖气化作水珠,把头发洇湿了。 黎因的指尖从头发滑至闵珂脸侧,感觉到对方颤抖的眼睫,逐渐温度升高的脸颊。 察觉到这份暧昧过了度,黎因轻咳一声,收回手:“孩子怎么样了?” 闵珂看着他落回去的手:“他没事了,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不过需要住院观察。” 黎因松了口气:“那就好。” “我们也走吧。”闵珂说。 黎因:“去哪?” 医院太小,没有陪护的床位,只能去附近住宿。 周围没有太大的酒店,都是小旅店。 穿过狭窄长巷,踩得泥泞的积雪,闵珂带着黎因经过一家又一家宾馆,或简陋,或俗气,或破旧,总是不满意。 直到黎因走得有些累了,他拉住闵珂的胳膊,看着眼前红字白底的宾馆:“就这家吧。” 闵珂站定看了眼:“太破了。” 黎因把脖子上的围巾解开,他都走得有些热了:“不找了,就这家。” 闵珂来北城都能住三十一晚的宾馆,今晚跟他在一起,怎么就住不得了。 宾馆灯光幽暗,柜台后坐着打游戏的青年。感觉到人进来了,头也不抬道:“钟点还是过夜?” 黎因扭头问闵珂拿了身份证,放到柜台上:“过夜。” 青年抬起眼来,收下身份证,打量了他们一眼:“大床还是双床。” 黎因镇定道:“双床。” 话音刚落,黎因感觉身后的闵珂动了动,衣服发出窸窣声响,等他接过卡转身,就见到闵珂背对着他,面朝宾馆大门。 握着手中的磁卡,黎因说:“走吧。” 说完,他经过闵珂,往电梯的方向去了。 进入电梯,黎因按着开门键,闵珂拖着脚步进来,低着脑袋,像是累了,又像是不高兴,总之没怎么说话,很安静。 房间不大,塞下两张双人床,空间更狭窄了。 暖气倒是很足,黎因进门后拉下拉链,把羽绒服挂在门旁边的衣架上。 闵珂第一时间步入浴室,拧开水龙头。 老旧的水管发出像叹气的声音,而后热水滚滚而出,雾气四溢。 黎因身上穿的是闵珂的毛衣,领口有些大,露出清晰的锁骨和颈项。 “你要洗澡吗?”黎因站在门口,抱着胳膊问闵珂。 他表现得很自在,就像没感觉到闵珂情绪低落,一如既往地问话。 闵珂用红色的洗脸盆接了水,放在洗手台上,拉了黎因过来。 面朝着镜子,闵珂从后方把黎因包住,将宽大的毛衣袖口挽起,露出骨节分明的手腕,把他的手按进了水盆里。 盆里的水没有黎因想的那样烫,甚至有些凉。 闵珂呼吸很烫,落在他的颈项,留下潮热的印。 看着镜子里的闵珂,哗啦水声里,黎因说:“太凉了。” “不能用太热的水,血管扩张太快,容易头晕。”闵珂按住黎因的手腕,不让他乱动,“等适应了再加温。” 黎因将浸在水盆里的双手翻过来,握住闵珂的指尖,镜子里的闵珂终于抬起眼,与他对视。 “不开心吗?”黎因问。 他的声音在狭窄的浴室里,像是加了混音,那么轻,又那么响。 他看着闵珂缓慢地眨着眼,再度垂下眼皮,指尖在他掌心里动了动,似乎想逃跑,但黎因攥得紧,没让他跑成功。 “没有。”闵珂说。 黎因松开手,闵珂似迫不及待地把手从盆里抽出,湿淋淋地接过旁边的毛巾,擦拭手上水珠:“我没生气啊。” 闵珂看起来很平静,没有太多情绪:“现在已经很好了。” 似乎想起什么,闵珂笑了笑,唇边的弧度很浅:“在斐达的时候,你还不肯跟我一间房。” 黎因想把手从水盆里拿起,肩膀就被闵珂按住:“再泡久一会。” 闵珂出去后,没多久他就听到烧水声,再一会,就传来房门被关上的动静。 黎因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出了浴室,一眼就能望到底的房间没人,闵珂离开了。 闵珂是半个小时后回来的,这期间外面的雪又下大了,在他肩膀上积了浅浅一层。 他手里提着个塑料袋,进房后先是被房间里的暖气熏了脸,等看到床上坐着的黎因时,他愣住了。 黎因穿着一次性浴袍,腰带收得有点紧,一双长腿从质量一般有些透明的浴袍中支出来,右脚搭在左脚上,没穿鞋,趾头和脚跟淡淡的红,像刚被热水冲过。 他双手撑在床上,一直看着门口的方向,见到闵珂回来了,他坐起身:“我问前台要了一次性浴袍,你要洗澡吗?” 闵珂把塑料袋在靠门方向的岛台上解开,从里面拿出了黄色的盒子。 盒子里面的东西在热水中冲开,一股辛辣的气味在房间里弥漫开来:“我一会冲,等姜茶泡开了,你先喝一口。” 一次性拖鞋踩在地上的声音很轻,比起脚步声,先到闵珂身边的,是沐浴露的香味。 宾馆沐浴露香精味很重,但在黎因身上,却好闻得不可思议。 黎因靠了过来:“干嘛不叫外卖,还要自己亲自跑一趟,我以为你走了。” 闵珂把水壶里红棕色的液体倒进杯子里:“这里外卖不多,而且这家店我去过几次,姜茶很好。” “一会再喝,现在很烫。”闵珂说,“我先去洗澡。” 在黎因彻底靠上来前,闵珂转身进了浴室,连浴袍都没拿。 黎因看着杯里袅袅上升的热气,轻轻挑起眉梢。 本以为闵珂中途可能会让他送浴袍过去,但直到浴室里的水声停了好一会了,他都没听见对方的声音。 不一会,他就见闵珂原模原样地从浴室里出来,除了脖子和湿润的发梢,泛红的脸颊,看不出洗过澡。 连身上那件属于黎因的衬衣扣子,都系到了最上面的一颗。 黎因坐在床上,曲着一条腿玩手机,浴袍几乎挡不住任何,只要人有心去看,就能一览无余。 闵珂收回目光,看向岛台上的杯子,一个已经空了,一个还是满的,是黎因帮他倒的。 他拿起来大口大口地喝着,喝得有点急,皱眉擦去唇边的姜茶,闵珂又开了一瓶矿泉水。 冷水降温,让闵珂眉目舒展。 “闵珂。”黎因坐在床上,低头看手机屏幕,正在打字,“杨妍让我们明天直接去另一个村子,问你有什么行李需要他们帮忙带的。” 闵珂握着矿泉水瓶:“一会我给她发个消息。” 黎因应了声好,等闵珂回到床边,坐到了另一张床上,他才把手机放到床头柜。 床头柜上有个透明的支架,上面陈设了五颜六色的小方盒。 有螺纹的,有冰感的,带点的,也有最普通的,什么型号都有,价格都在下边清楚标着。 似乎注意到黎因目光停留在床头柜上的时间有点太久了,闵珂轻咳一声:“很晚了,睡吧。” 黎因没动,而是伸手拿起一个蓝色的小方盒,拿到眼前看了会:“一盒里面有三个。” 闵珂没说话,四下寂静,没人说话时,好像连空气都变得潮热,粘稠。 黎因把盒子放了回去:“闵珂。” 他又在叫闵珂的名字,把闵珂的耳朵喊得发热,滚烫。 “两张床也好,一张床也罢,其实都可以。” “跟你睡,也不是不行。”黎因的声音在夜色中很清晰,“但是闵珂,你觉得……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呢?” 第61章 重逢以来,闵珂一直都很主动。无论是顶替他们队伍里原本的向导,还是逼迫他加入纪录片的拍摄。 就算被他一遍又一遍地拒绝,也毫不气馁。 但同时,闵珂又很胆小,死守着过去的秘密,怕他的同情与可怜,更怕他得知一切后,依然选择离开。 看似主动的闵珂,从不敢问黎因,他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纪录片结束后,他们又该怎么办。 把一切的选择权都交给他的闵珂,只沉浸在当下,没有想过未来。 胆小鬼。 看着眼前好像被他问住的闵珂,黎因心想。 渐渐地,闵珂的表情变得生动,像一株水生植物,被雪淋过后变得鲜活,他嘴唇微动,正要说话。 黎因却在此时开口:“纪录片结束以后,我还要回北城上学。如果没有意外,毕业以后我会留校任教,继续学术研究,也可能会进研究所做项目。” 闵珂坐在另一张床上,安静了一会,才道:“你之前不是说过想加入环保组织,去世界各地考察植物生态。” “梦想之所以能叫做梦想,就是因为它很难实现。现阶段既然难以完成,就只能之后再考虑。”他望向闵珂:“那么你呢,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闵珂没有立即回答,这不是能马上给出答案的问题。 黎因随意将话题引开,又轻松将问题带回:“所以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你要好好想,全都考虑好了以后,再给我答案。” 轻易定义的关系,随便开始的恋情,对黎因来说,根本毫无意义。 随意给予的承诺,不过是毫无分量的一纸空谈。 如果闵珂给得不是全部,那他不要。 闵珂眼神微动:“你不想知道我的答案?” 黎因笑了笑:“现在不着急知道,你可以慢慢考虑。” 啪嗒——烧水壶新的一轮自热完成,黎因顺势望去:“我看你袋子里还有药,要不要吃点预防感冒。” 闵珂面上若有所思,下意识摇头。 一次性浴袍质量不佳,接触皮肤的地方泛起痒来,黎因隔着衣服挠了几下,就被闵珂发现了:“是不是过敏了?” 黎因摸了摸脖子:“不知道。” 闵珂:“要不还是把衣服穿上吧。” 黎因看向晾在暖气片上的衣服:“没干。” 暖气片上除了衣物,还有条白色短裤。那是黎因清洗过后晾在那的,这也说明浴袍底下,他什么都没有穿。 闵珂的喉结动了动,狼狈地避开目光。 黎因清楚地听到闵珂的呼吸变急,他好笑地转过头来,放肆地打量着对方,从喉结到胸膛,再往下移。 闵珂扣子系得再紧,有些东西也无法掩盖,褶皱已经显露形状,到腿中段。 “你怎么了?”黎因故意问。 “没什么。”闵珂的声音很哑,带着轻微的压抑,像是一簇被强压的火,濒临爆发的边缘,“我去给你找件衣服。” “大晚上的别折腾了,不是很痒,可能是质量不好,有点磨。”黎因隔着衣服,挠了挠腹部,浴袍边缘起伏着,露出一点腿根。 他看到闵珂按在床边的双手,手指深深陷进床垫里,像在强行忍耐。 闵珂不敢看黎因,狭小的房间里,能避开黎因的视角方位不多,其他位置更糟糕,床头的套子,床尾的短裤,床上的祸首——黎因。 闵珂猛地起身,黎因适时开口:“你去哪?” “浴室。”说完后,闵珂快步进了浴室,关门的声音不轻,不多时,水声再度响起。 黎因拿出手机,看日历标红的日期,距离返回北城的日子,只剩一个礼拜。放下手机,他用脚踩住拖鞋,缓慢起身。 浴室门被推开的声音,被巨大的冲水声掩盖。 闵珂用的温水,几乎有没有任何热气。 开门的瞬间,血脉偾张的画面,像荷尔蒙炸开一般冲击过来。 昏黄灯光下,闵珂背对着黎因,撑在墙壁上的手血管隆起,青筋若现。水流打在宽阔背脊上,收成一股,顺着起伏收缩的背脊往下,于绷紧的臀肌上水珠四溅。 他身前的手很用力,粗暴,像某种惩罚,似速战速决的自暴自弃。 “要帮忙吗?” 黎因的声音在浴室里响起时,闵珂被惊得停住了。 黎因礼貌得就像他们不是在浴室,而是在校图书馆,学校走廊。 他只是单纯想帮闵珂捡一本书,解一道题。 闵珂的动作完全静止下来,在水流中侧过脸,鼻尖到唇角都是水珠,眼神幽深,亮得惊人。 他没说话,只是将视线牢牢聚焦到黎因脸上。 面对着侵占欲十足的目光,黎因只是双手抱胸,下颌微点:“你一个人好像解决不了。” “阿荼罗。”闵珂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我是个男人。” 好似不清楚自己在这种情况下究竟有多危险,又或者黎因本就想挑战闵珂的底线,他答得很轻松:“我知道啊。” 闵珂关了水龙头,一步步朝黎因逼近,他身形高大,几乎掩住了浴室里的所有光,黎因不闪不避,只是将环抱胸前的手放了下来,低声道:“站住。” 就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又似有无形的项圈,闵珂的一举一动,尽数掌控在黎因手里。 看着站在原地的闵珂,瞧对方因克制而紧锁的眉心,委屈抿直的唇角,黎因坐在洗手台上:“开始吧。” 等意识到黎因口中的开始是什么意思时,闵珂嘴唇抿得更紧了。 黎因曲起右腿,踩在冰冷的洗手台上,胳膊靠在膝盖上,这是一个很放松,很随意的姿势,只是他穿着浴袍,袍子底下一无所有。 闵珂视线变得灼热,贪婪,吞吃眼前每一个细节,却觉得饿得更厉害了:“可以舔吗?” 就像他们在侗县酒店那样。 “不可以。”黎因轻声说。 刚才按在墙壁上的手,如今按到了黎因身侧的洗手台,隔着一步之遥,闵珂注视着他,开始了。 他开始得很慢,甚至有点漫不经心。 就好像这件事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仅仅只是因为黎因想看,他便展现给黎因看而已。 那具身体在水与光的折射下,漂亮得不可思议,涩气入骨,仿若绝佳的艺术品。 确实十分适合观赏。 闵珂攥着艺术品,随意又轻慢地对待它,他下颌收着,一滴水坠在上面,摇摇晃晃。 他靠着黎因,又没完全贴拢,浑身上下的热意隔着一定距离,拂在黎因的皮肤上,刺激他的知觉。 闵珂用胳膊和身体形成囚笼,困住了黎因。 视觉、嗅觉、触觉,黎因所有感官都被齐齐调动,直到闵珂抑制不住的轻喘。 至此,听觉嵌入最完美的一环。 “阿荼罗。” 闵珂喊他,伴随湿润滑腻的声响。 “黎因。” 动作变得更快了,闵珂仰起头来,眉心像是痛苦地皱起,眼睛半阖,始终印着黎因的倒影。 他没有碰黎因,黎因不许他靠近,他就不敢过界。 “可以牵手吗?” 令黎因意外的,是闵珂现在提出堪称纯情的要求。 就像雨滴落下,绵延不绝的要求,随之而来。 黎因把手给了出去,闵珂握住了,掌心贴合的地方温热湿润,挤压出粘稠的水声。 “可以接吻吗?” 眨着湿润的眼睫,闵珂彻底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低头问黎因。 得到黎因颔首,闵珂才往前靠了一步,低下头来。 嘴唇贴合不过数秒,舌尖就顶开齿列,肆无忌惮地侵入,闵珂含住他的唇,带着轻微力道吮咬着。 黎因的大腿传来轻微的击打触感,强烈的存在感挤了进来,毫无隔阂地贴在了一起。 一阵酥麻的电流,从紧密贴合的地方传遍全身,闵珂抓住了他右边的小腿,盘在了自己腰上。 那里贴得更紧了,严丝合缝地嵌在一块。 黎因按住闵珂的后颈,像无声收紧的铁链。可一旦失控,脆弱的链条又有什么作用。 黎因的脸颊变得红润,眼皮上的痣艳得惊人,他张嘴承受着闵珂,腰越弯越下,被闵珂一把箍住,捞进了怀里。 他被闵珂抱了起来,浴袍被闵珂身上的水珠湿透了,变得透明,几乎起不到任何遮挡的作用。 闵珂抱着他至浴室步出,他感觉到闵珂伸手拉起了什么,走到床边,往床上一扔。 黎因被放到了那样东西上,那是闵珂今夜穿的外套。他把它铺到床上,将心爱的人放在上面。 闵珂单膝跪上床,床垫晃了晃,轻微下陷。 黎因胸膛红作一片,他太白了,连小腿上的指印都很明显。 闵珂视线停留在黎因胸口上,那时数个小时前,他揉出来的印记,现在还未消散。 黎因嘴唇也被亲得肿胀,头发散乱地贴在鬓角,身上的浴袍已经皱成一团,但在闵珂眼中,就像是最鲜艳绸缎,包裹着最珍贵的宝物。 “可以爱你吗?” 闵珂垂着眸,问出了今夜最后的一个问题。 而黎因用双手撑起身体,勾住了闵珂的颈项,将嘴唇贴了上去。 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可以。” 第62章 蓝色的小方盒到底是被拆开了,锡箔袋散了一床,被拆了两个,润滑淋满闵珂的手。 闵珂的手生得跟从前不同,关节粗大,伤疤密布,粗粝的指腹将冰冷的润滑揉进去,一切的细节都被清晰感知,黎因小腹瞬间绷紧了,本能地抬起腰来。 “阿荼罗……”闵珂左手抓住他的腰,右手插得更深:“太紧了。” 他声音很低,几乎是贴着黎因耳边落下,粘稠的挤压声同样清晰,像是被放大了数倍。 黎因往下觑了一看,看见自己夹住闵珂胳膊,白皙的腿与深肤色的小臂,画面鲜明冲击。 小臂用力到青筋凸起,伴随着动作,汗珠顺着肌肉的走势留下,淌进腿间,水声更响了。 闵珂弄得很慢,小心翼翼的,就像黎因是什么易碎物品,要是他一旦犯错,就会被剥夺着来之不易的机会。 忍耐着被撑开的异样感,黎因将蓝色小方盒拿到眼前,薄荷味的,难怪这么凉。 他把最后一个锡箔袋拆开,把油都倒在自己右手上,往下伸。 指关节触碰到闵珂的胳膊,在上面留下一串湿润的印。 “你要磨到什么时候?”黎因顺着闵珂的手背,一同陷入了那高热的缝隙里,他们的手指被牢牢禁锢在一起。 黎因轻声地笑了下,“好烫。” 闵珂停下所有动作,就像被他吓坏。腿间夹住的胳膊,温度越来越高,似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热。 “太久没有了,我记得在这……”黎因引导着闵珂修长的手指,往记忆中最有感觉的方向按上去。 如过电般的愉悦从腹腔深处传来,黎因仰起下颌,闭上眼,红潮从颧骨一路往下,蔓延到锁骨、胸膛,连乳尖都挺立在空气中,招摇地晃。 “在这……”黎因尾音拖得有点长,轻轻地喘。 直到闵珂猛地把手抽了出去,液体被带着溅在了黎因的腿根上,他不满地睁开眼,就被闵珂用那双带着水的掌心掐住大腿。 他整个人被往下拖了一把,浴袍掀到胸膛处,闵珂抓着他的腿,俯身下去。 “等等!”黎因惊讶地喘着,他只来得及把手从身体里抽出来,闵珂的脸埋了进去,“不要……” 他捂住了自己,湿热高温的舌头却探进他的指缝。 闵珂吃得很响,很深,舌头用力地顶开了紧闭的缝隙,用力钻入。 闵珂不再听话,他变得强势,不可控制,无视了黎因的所有命令,只遵循着最原始的本能,性欲,食欲,一切都要满足。 舌尖退了出去,指尖又探了进来,灵活地找到刚才要命位置,用力地捣。 闵珂动作不再轻柔,手背连带着小臂的肌肉都用力鼓起,飞快地往里入。 那地方终于被弄松了些,闵珂直起身来,那是一具饱经磨练,男性的身体。肌肉深刻分明,人鱼线清晰,下腹青筋此刻都被那挺立的物件挡住了。 令人惊惧的尺寸,大而上翘,杀气腾腾,颜色深红,打在黎因的腹部上,像要越过肚脐眼,直往上走。 黎因不敢再看,他怕自己临阵脱逃,闭上了眼。 闵珂又拆了一盒套,塑料薄膜推拉的声音很轻,戴好后,他把物件往下压,抵住黎因。 “阿荼罗。”他声音变软了,像在撒娇。 黎因闭着眼,没答话。 他的脸颊被碰住,闵珂的亲吻落了下来,从他颤抖的眼睫一寸寸亲到鼻尖:“阿荼罗,睁眼,看我。” 黎因无奈地叹了口气,睁眼的瞬间,闵珂猛地把自己送了进来。 “啊!”黎因猝不及防,叫了出声,随即他想到了宾馆隔音不好,将剩下的惊喘都含进嘴里。 闵珂进得很慢,却没完没了,每次当他觉得快结束时,下面还在继续。 黎因惊惧地将手抵在闵珂下腹,脸上全是汗湿的水光,他害怕地摇头:“不能再进了。” 他的手被闵珂抓了起来,灼热的吻落在掌心,未等他反应过来,他听到砰的一声——那是闵珂下腹跟他臀部撞到一起的声音。 黎因猛地扬起脸,他瞳孔失焦,嘴唇微张,像被操坏了,半天没有出声。 他再也控制不住声音,眼泪与唾液湿润了他的脸颊。 他的手按在床板,艰难地喘着气,还未完全缓过来,一次剧烈的冲撞紧随而来。闵珂太大了,大得他看到了腹部的形状,那隆起的位置,在他肚脐下方游走着,缓缓抽离,再猛地顶入。 闵珂紧紧箍住他的腰,吻去他的眼泪,可是身下的动作却没有停止。 拖拽,顶入,到底后用力翻搅碾压,黎因的腿敞开着落在床单上,又被抗到肩上。他的臀肉激烈颤抖着,被撞得像片激荡的春水,上下抖动。 缝隙间红成一片,滴滴答答落下水来,他被完全打开了。 通红的脚跟踩在床单上,用力挣扎着,好不容易将那东西挣扎着脱离体外。 体液粘稠的物件,点点暴露在空气中,只剩下头部时,他的腰部被闵珂伤痕累累的手箍住,往下一拽。 “啊——” 黎因眼睛轻微地翻了上去,他咬住了嘴唇,感觉喉咙都快被捅开了。 闵珂进得很深,像是要把所有都塞进去,他掌心按在黎因的小腹,上面深浅不一的红晕,就像是被人从内部顶坏了。 黎因的上半身多了很多吻痕,从脖子到胸膛,小腹,连胳膊上都有,都是刚才闵珂吮出来的。 尤其是那对乳,像熟涨饱满的果,被吮得几乎要溢出汁水来。 底下合不拢,水被凿的四溅,把皱成一团的浴袍打湿了大半。 痛苦愉悦交织,高潮像狂风过境,剧烈地席卷全身,黎因抓住了闵珂的肩膀,腰用力上停,下腹像是抽筋一般酸痛,就这么硬生生地,没有任何辅助地出来了。 湿滑的白液汇合在腹部,缓缓下落。 闵珂却没有结束,双手搂住黎因,在他背脊处交叉扣住他的肩膀,把他困在怀里,像野兽享用自己的猎物,哪怕天塌下来都不会放手。 不知过了多久,在黎因又一次出来时,闵珂终于到了最后。 他屈膝顶住床单,把黎因整个人都折叠起来,由上往下,下腹硬得像铁,猛烈地往里凿。 床垫用力地晃,床脚在地板剧烈地响,床头撞在墙壁上,震落了细碎的墙皮。 动静太大了,波及整个房间。 直到一切都变得安静下来,黎因疲惫地倒在床上,双腿直抖。 双腿合不拢,只能虚弱地瘫在床上,感受闵珂一点点往外退。 退到一半,他突然感觉不对,艰难地用胳膊将自己身体撑起,往下移开。 粉色的塑料薄膜破了,露出了大半根,温热的液体一点点从合不拢的口子里流出来。 “宾馆的东西,质量好差。”黎因有气无力道。 闵珂凝视着他腿间,刚发泄过的凶物再度上翘。 黎因望着他那里,突然抬脚踩了上去,意外地发现闵珂那东西的长度,竟然只比他足长少那么一点。 他竟然吃下了这种东西,脚心下湿滑滚烫,闵珂被他踩得弓起腰来,抓住他的脚踝,闵珂低声道:“阿荼罗。” 黎因足尖用力,把那东西推到了闵珂小腹上:“不行了,再来一次,我明天就别想赶行程了。” 闵珂吐出一口灼热的气:“没想再来。” 黎因挑眉:“这里看着不像。” 闵珂有点委屈地看着他:“看到你,它就变成这样,不是我能控制的。” 黎因收回脚,脚心湿滑一片,他冲闵珂伸出双手:“抱我一下,走不动了。” 闵珂膝行过来,把黎因抱起来,将人搂进自己怀里。 随着姿势变换,黎因感觉到底下一直在流:“早知道就不用了,反正也要弄进去。” 他转过头,看到闵珂鲜红的耳垂,忍不住伸手捏了一下:“害羞?” 闵珂没作声,只是把发烫的脸颊埋进他颈窝里。 “又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黎因戏谑道,感觉自己很有些男人的劣根性,跟喜欢的人过夜后,看他害羞的模样,忍不住想逗他。 闵珂把脸从他颈项处抬起,那是依然是张很年轻的脸,是黎因喜欢的眉眼。 被欲望沾染过后,漂亮得惊人。 “像第一次。”闵珂低声道,“这六年,一直都没有过。” 黎因愣了愣,意识到闵珂在说什么时,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闵珂望着他,依然是那种像仰视自己神明的眼神:“阿荼罗。” 明明刚把自己的神明,压在床上肆意欺负。 “只想着你弄过。” 黎因脸皮阵阵发麻,心跳加速。 这六年来,他同样没有过别人,并不是故意不找,只是觉得忙,觉得累,觉得任何人都不行,就好像心中早已有一道过于严苛的标准。 在这标准下,谁也不行。 闵珂凑过来想亲黎因,却被黎因捂住了唇:“说了就一次。” 闵珂被掩住了半张脸,那双眼睛很单纯地眨着,在黎因掌心里说话:“只是想亲你。” “不行。”黎因慢条斯理道。 “我忍得住。”闵珂小声道,“会忍住的。” 他认真地作着保证,真心地求一个吻。 黎因如果是神明,大概是最冷酷无情的那种,即便对着这样的闵珂,他还是说:“不行。” 随即他舒缓眉眼,笑了。 第一次,他对闵珂笑得这样开心,这样放松。 “因为我会忍不住。” 第63章 下了一夜雪的侗县,像陷落雪野里的城。 目之所及之处,一切颜色都变得极淡,除了天空。 天空蓝得十分平整,似被人均匀涂抹过,偶有飞机经过,破出一道雪白的印。 狭窄路道上布满积雪,三三两两的足印蜿蜒地消失在尽头。 医院附近的早餐店开得早,天还未亮,水蒸气就裹着食物的香味,把街道裹得雾蒙蒙的。 门帘背后,是众生相。 山里来的少族、医院病患的家属、运货车的司机,系红领巾的学生。 每人面前都是足足两个巴掌大的碗,红油汤里烫着米线,几片牦牛肉,一点葱花,喷香饱腹。 闵珂从后厨的窗口里端着两大碗米线,走得稳稳当当,来到了靠近门口的方桌,放下托盘。 见黎因单手托腮,环顾四周,不一会就把只有十几平狭长店面看尽。 “等无聊了?”闵珂坐下后,先拿纸擦掉桌上油腻,再把碗放到黎因面前,“这家味道不错,就是环境不好。” 黎因看了眼碗里的清汤,又看了看闵珂的:“为什么我的不是红汤。” 闵珂尴尬地轻咳一声:“怕你不舒服。” 至于为什么不舒服,他们俩都心知肚明。 闵珂扔了纸巾,抬手揉了揉眉心,显出疲态。 “昨晚没怎么睡吧。”黎因嗓音微哑,带着刚睡醒的倦意。 闵珂帮他清理好后,又把外套和被套都洗了,都不知是几时上的床。 他们的目光在面汤的热气中交汇,是闵珂率先避开的视线。 黎因用筷子挑面,有点诧异,等看清闵珂发红的耳廓,才意识到这人在害羞。 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完的次日清晨,闵珂竟然害羞了。 “像个新娘。”黎因带笑的声音响起。 闵珂拆开吸管,插进酸奶,推到黎因面前:“什么?” 黎因接过,饮了一口,唇峰上溢出乳白的奶液,被他舔去:“我说你啊,今天表现得像个新婚妻子。” 闵珂不答,只是一个劲地埋头吃面。 见闵珂不接招,黎因反而兴致来了。 “在生物学中,所有物种的存在,归根结底是为了自身,你知道最原始的繁殖冲动来自什么吗?” 如果不是他们刚进行了人类繁衍所需的必要步骤,单凭黎因的语气,就好像这只是他在饭桌上随便提起的学术问题。 闵珂的耳朵更红了,却不得不提起精神应答,他思索几秒:“基因的自私性?” 感受到闵珂试图把话题拖回正轨的黎因,冲闵珂笑了,笑得十分招人:“错了,是爱。” “基因的传递只是表象,生命的本质是寻找彼此。”黎因把一次性筷子拆开,又并在一块,“柏拉图在《会饮篇》里说,爱欲将一分为二的人重新缝合,使他们成为一个完整的生命。” 黎因抓住闵珂的手,将他掌心翻开,指尖摩挲着上面残留的伤疤,让闵珂感觉到轻微地痒,他们掌心相贴,黎因声音极轻:“你看,合二为一了。” 闵珂本来闪躲的视线,慢慢变得集中,落在黎因脸上,看着眼前人说出近乎表白的浪漫爱语:“……所以。” “所以人与人之间的爱情,是基因的冲动,生物的直觉,人类又让它成为了信仰。”黎因话音一转,“这么伟大的事,你不必感到害羞。” 等黎因的手从闵珂掌心上撤离,闵珂原本只有耳根发红,现在整张脸都红了。 闵珂看着低头吃面的黎因:“怎么感觉你变成了一个老手。” 险些被面汤呛到,黎因哭笑不得道:“什么?” 闵珂用筷子搅拌着碗里的面:“很经常说情话的样子。” 黎因还未说话,闵珂自己就叹了口气:“算了。” “怎么就算了?”黎因挑眉,觉得自己被无端指责,妄加揣测了。 就像良家爱上了浪子,闵珂只能故作大度:“没关系,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你在吃醋吗?”黎因说。 闵珂没说话,只是把黎因喝过的酸奶拿起来吸了口,等放下酸奶时,黎因清楚地看见吸管上有个深深的牙印,正好在他含过的位置。 如果不是场合限制,黎因怀疑这一口怕是要啃在他嘴上。 吃过早饭,他们回到医院,确认孩子的情况不再危险后,又等到了中午,才等来村长夫妇。 这对夫妻显然熬了一晚上没睡,在跟医生交流过孩子的状况,得知昨夜要是没及时送医,真有生命危险时,村长妻子红着眼眶,哽咽地摸着孩子的脸,扭头对闵珂说:“我们欠你一条命。” “如果不是你,我的孩子恐怕……”她来到闵珂面前,竟要朝他跪下。 闵珂皱眉,立刻伸手扶住:“别这样。” 妻子抹着眼泪,一旁的村长却面色复杂。 村长此刻的心情实在难以言喻,他们坚信闵珂是不祥之人,会害了村子,闵珂至母亲去世后便离开了村子,六年来都不怎么回来,未必没有村子里流言四起的缘故。 而现在,将他们孩子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人,是曾经被他们不公对待过的闵珂。 “昨晚,巴图长老说了。”村长艰涩开口,“如果孩子安然无恙,他愿意为你母亲补上覆雪仪式。” 病房仿佛一瞬间静了下来,连村长妻子的哭泣声都变轻了。 黎因皱了皱眉,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显然氛围不对。 闵珂垂下眼,过了几秒后,才说:“不用了。” 村长愣住了。 “我和我的妈妈,都不需要证明自己的清白。”闵珂声音平静,眼神却比窗外积雪还要冰冷,“她去世那天,雪已经落下。你们不愿意承认,但山神看得见。” 村长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我活到今天,也从来不是靠谁的宽恕和认可。”闵珂极为冷淡地扫过村长,“从今往后,如果在听到村子里有人用不祥之类的词指责我的家人,我不会再忍耐,哪怕这个人是巴图长老。” 黎因看着闵珂的侧脸,瞧见他眼神冰冷,隐隐透出一股锋利来。再看村长面色骤变,不由担心地上前一步。 村长妻子更是拉住村长的衣袖,似乎怕自己丈夫动手。 然而村长回头看了眼床上的孩子,长长地叹了口气:“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 闵珂没再回应,只是侧头看向黎因,然后他伸出手,握住黎因的手腕:“走吧。” 两人刚走到门口,村长突然喊了一声:“闵珂。” 闵珂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你的父母……都是好人。” 闵珂没有回答,亦不再停留,而是握紧黎因的手,步出病房。 雪后阳光落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刺得人睁不开眼。 黎因听完闵珂陈述,得知了一切后,脚步一顿:“真的不需要覆雪仪式吗?” 如果闵珂真不在乎仪式,当年何必冒着生命危险背母上山,还伤了右手。 黎因看向闵珂的右手,心脏像被抽紧了,隐隐刺疼,那曾经漂亮得,可以当医生的手。 “不用,六年前师父在山上找到我时,已经悄悄替她补上了。”闵珂脚步没停,很平静地说,“除了覆雪,师父还为妈妈敲响了祭神鼓,为她祈祷,祝她安息。” 黎因微微一怔,胡玛西作为祭神鼓手,某种意义上是图宜族的神使。 他本该是村子里信仰最坚定,最不能违逆族规的人。 但他却悄悄为闵珂的母亲补上覆雪仪式。 或许是因为他知道,“传统”并非真正的神谕,而是人的选择。 覆雪并不会改变逝者的命运,不过是活着的人需要一个交代。 对于重病的孩子,他也选择了最科学直接的救治方式。 “你的师父……”黎因赞叹道,“真是个特别的人。” 闵珂回头看他:“师父跟我说过,如果让一个像巴图长老那样的人掌握了祭神鼓,村子里的情况恐怕会更糟糕。” 黎因可以想象,胡玛西在村子里坚守半生,像一座孤独的灯塔。 他是祭神鼓手,也是唯一一个愿意再漫长的风雪里,为一个“被神遗弃的人”敲响最后一声鼓音的人。 他们离开了医院,经过一棵巨大的老树。 五色经幡缠绕着枝干,与风中飞舞。 闵珂站定脚步,拉着黎因,仰望着那些飞舞的经幡:“哈里雪山夺走了我的一切,妈妈的健康,阿爸的命运,我的家,我的全部。我总是在想,如果哈里真有神明,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像陷入了回忆,闵珂的手发冷冰凉,黎因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将掌心的温度传递过去,哪怕只有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 闵珂曾在暴雪夜中质问过神明,亦在漫漫长夜中怨恨过。 背母雪葬那夜,他曾在翻过雪线时站在悬崖边,想象着若是他也跟着一同跳下去,是否能一并回收命运对他的索取。 胡玛西对他说,如果他愿意做善事,愿意向神祈祷,愿意保持信仰,那失去的一切,终将回来。 那时候,闵珂不信。 他不信神,也不信他还能从命运还能得到任何馈赠。 可对黎因的思念从未消散,像雪山上的风,悄无声息地埋入骨血。 于是在某一天,他点燃了祭神香,再次祈祷。 “如果你真的存在,就让我再见到他。” 那是十月份,秋天,金色的稻穗长满梯田的季节。 他带队翻过雪山,坐在一家客栈里,和图西随意闲聊,然后,他放在柜台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拿起手机,点开了微信。 那是一个微信群聊,里面有人发了一支从北城而来的野采队伍资料。 那是命运第一次拨弦,闵珂点开了那份资料。 雨水绵延,天色阴沉。 白石镇被笼罩在一片灰色的冷调中,湿漉漉的地面透着秋天骤降的寒意。 闵珂站在宾馆不远处的街角,撑着一把旧伞,绵延阴冷的细雨将衣服洇湿,他却不觉得冷。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站了多久,手机屏幕还亮着,消息停留在数小时前——张哥给他发来了一个宾馆地址。 一盏盏路灯透过雨幕,黄色的光在一片湿冷的阴雨中,照出一寸寸温暖之地。 黎因撑着伞从巷子尽头走来,肩上的背包微微往下滑了一点,他随意往上提,步伐不紧不慢。 一明一暗,一如当年,黎因没有丝毫变化。 世界翻滚着朝他涌来,像山崩,又像雪落,巨大的静默压过了一切,就好像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他看着眼前的黎因。 就好像黎因是从六年前的一个秋夜,迈过北城的路灯,跨过对闵珂来说,过于漫长的黑暗,来到了白石镇上。 山里的雪融化了又落下,少年人的爱意彻底消散的时间,需要多久? 六年,仍然不够。 即便被埋在岁月的积雪里,也会在突如其来的瞬间,被风吹开。 黎因走得很慢,也没有四处张望,亦不知道不远处有人在看他。 时间几乎没有在黎因身上留下痕迹,还是那样沉静,从容。 他抬头确认了宾馆的地址,收伞迈步而入。 宾馆的门被关上,直到黎因的身影再也瞧不见。 闵珂才终于笑了,笑得很轻,几不可闻。 五色经幡被风刮得更响,闵珂握紧了黎因的手。 风从他们之间穿过,就似山的低语。 “我曾经向山神祈祷。” 经幡切割了阳光的影子,细碎地落满了树下两人的一身。 闵珂的脸颊被树影照得斑驳,唯独那双眼睛,落在明亮之处,装满黎因。 “山神回应了我。” 第64章 雪后的森林空气湿冷,黎因半蹲在一块岩石旁,镜头对准他的手,顺着深绿色的苔藓边缘滑过:“苔藓是极少数能够在低温下存活的植物之一。” “地衣的真菌为藻类提供庇护,藻类为真菌提供能量,它们相依共生,彼此依赖,一旦分开,就无法存活。” 似乎想到什么,黎因脸上笑意柔和:“其实人类和植物没有什么不同,向阳而生,互相依存,被风吹散,又忍不住再度靠近。” 摄影师比了个手势,示意镜头拍摄结束。 黎因吐了口气,刚准备站起身,动作微滞,下意识扶住了腰,缓缓站直。 一旁的梁皆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瞧他。 黎因镇定自若道:“怎么了?” 梁皆用一种看穿一切的眼神说:“是不是复合了。” 黎因拿出手机,拍了张苔藓,发给闵珂:“没有啊。” 梁皆不信:“已经谈上了吧。” 黎因把手机揣兜里:“都说了没有。” 闵珂没有回复消息,他也在拍摄。 午后阳光洒在木质地板上,村里老人坐在院子里,用竹篾编织背篓,远处孩子的笑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杨妍端坐在摄影机后,闵珂坐在老人旁边,手里握着一碗酥油茶。 黎因回来时,就见到这样一幕,闵珂半阖着眼,就像是在午后的暖阳里打盹,整个人被光镀上金边,闪闪发光。 只是一个短暂的拍摄,很快这个镜头便结束了。 中场休息的间隙,本还懒洋洋的闵珂,发觉黎因的存在,就像活了过来,坐在一地阳光里,冲黎因笑。 “喝酥油茶吗?”闵珂问他。 黎因冲闵珂伸手,闵珂以为他要喝自己这一杯,就把杯子递了出去。 握着杯子,黎因说:“果然,都凉了。” 他走到装满酥油茶的铜壶边,斟入热乎的新茶,一转身,就见闵珂站在身后,眼巴巴地望着他。 黎因笑道:“怎么跟这么紧。” “没有啊。”闵珂说是这么说,但是脚下轻轻挪动,直到他们胳膊贴到一起,然后看了眼桌上的黄油,“要这个。” 黎因突然想起刚到斐达时,他们在巴吉大叔家里吃饭,那时他给方澜的酥油茶里加了一勺黄油。 闵珂偷偷把杯子推了过来,他没理。 现在,黎因给他加了两勺,搅拌着让黄油化开,才递过去。 闵珂心满意足,双手捧着杯子,喝得很慢。 黎因:“就这么喜欢吗?” “喜欢。”闵珂说。 黎因看了眼酥油茶,北城不兴这个,但可以在网上买来自制,味道应该大差不差。 相较于斐达漫长的十多天,在哈里雪山的日子,一转而逝。 没有拍摄的时间里,闵珂总会带他出去逛。 他骑摩托,闵珂骑马,他们顺着沿山的公路一路骑行,偶尔会遇到驱赶牦牛的牧民,风吹起牧民身上的红色披风,在雪白的天地间,留下惊心动魄的一抹颜色。 他们去到高原湖泊,湖面浮着薄冰,远处牦牛踩着湿润的草地,徐徐而行。 黎因拍了很多照片,大多时候,照片里都有闵珂。 闵珂说:“等天气再暖一点,这里会开满野花。” 黎因想象着那个画面:“一定很美。” 北城是钢铁森林,四处都是华美气派的高楼,城中绿意更是少得可怜,远不及哈里的漫山遍野。 “到那时候,你还会在这里吗?”黎因拿着相机,轻声问。 闵珂微微一怔,风吹过湖面,没等他回答,黎因就发现了新鲜的动物足迹,像解密探寻一般跟了上去,试图找到它的老巢。 这个问题就像始终漂浮在空中的云,落不到实处。 黎因没再追问,闵珂也没有再答。 最后几日,摄制组从深山拍到了山脚。 这个村子相较之前的村落,更加现代化,杨妍看中村子里的一项非遗,有意在纪录片里宣传传统文化。 那时他们俩的拍摄任务,都已基本结束。 于是在天气极好的一天,闵珂把皮卡开到河边,花了整整一个小时,把车洗得干干净净。 彻底洗去脏污的皮卡,没有想象中的光鲜。车身千疮百孔,到处都是颠簸时留下的痕迹。 闵珂还特地换了套崭新的衣服,郑重地好似赴一场约。 黎因见他这般郑重,打趣道:“怎么,这是要去约会吗?” 闵珂神色严肃,情绪不高:“没有。” “你要去哪?”话音刚落,黎因又换了一个说法,“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这段时间,无论闵珂去哪都会带上他,可这一次,闵珂却迟疑了。 黎因脸上笑意淡了些:“不方便吗?” 闵珂似乎想了许久,才说:“你想跟我一起去?” 黎因想也不想地应了声。 闵珂叹了口气:“那就一起吧。” 闵珂要去的地方,是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家,位于深巷尽头。闵珂叩响院子铁门。 门很快开了,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看到闵珂的瞬间,她脸上的笑容就散了。 女人的神情很复杂,不像欢迎,亦不全是怨恨,说不出是什么情绪。 她的手轻轻扣在门框上,平静道:“进来吧。” 院子里的老杨树投下稀稀落落的影子,屋檐下挂着几件衣服,空气中弥漫着阳光晒过,暖木头的味道。 女人甚至没有请他们进屋,而是在院子中央的石凳坐下了。 家里应该没人,显得安静,墙角的泥土里生着不知名的花,已经抽出新芽。 闵珂把手中纸袋放在石桌上:“听说你咳嗽还没好,这是山上的药材,熬制方法我已经写在里面,一天服用一剂,吃上一个疗程,看看会不会好点。” 女人看着那纸袋,没有接。 空气仿佛凝固住了,而黎因已经隐约猜到几分眼前这人的身份。 像是花了很大力气,女人摩挲着石桌边缘,开口道:“小欣上个月给家里寄了钱。” 闵珂皱眉:“她不是才大二吗?” “她现在能挣钱了。”女人声音很轻,透着一种微不可察的疲惫。 “当初法院判下来的金额,你也已经给够了。”女人停顿了一下,抬眼看他,“如果可以,我们不想再见到你。” 这句话没有愤怒,亦没有责备,却比一切都更重。 黎因站在一旁,眉头微皱,却什么都没有说。 这是当年那场车祸的受害者的家属。 无论她有着什么样的反应,都是人之常情。 闵珂垂下眼,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就像做错了事情一般,点了点头:“我明白。” 女人鬓边带着点点斑白,她看着眼前这位年纪不大的年轻人,当初意外发生时,这人也不过是个半大小子。 记忆中瘦削的,沉默的,不敢抬头的少年,现在长高了,长大了,带着一个从未见过的年轻人,再度来拜访她。 这么多年,这人来得不频繁,但每一次,都会让她想起去世的丈夫,第一次这人踏进院子里时,是被她用扫帚打出去的。 后来他寄钱来,金额一次比一次多,她收下了,从未说过一句谢谢。 她一个人撑着这个家,送走了丈夫的丧事,带大了三个孩子。 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时间没有让伤口愈合,只是叫人变得麻木。 她受够了愤怒与悲伤,也受够了生活中再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女人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围裙:“现在,你也该去过你的日子了。” 说完,女人转身进了屋。 闵珂带来的药材就这么被人遗弃在了石桌上。 就像一种很平淡的告别,没有驱赶,亦没有原谅与和解。 只是像所有旧事一般,终将会迎来属于它的结局。 闵珂离开院子时,有些失神,黎因伴在他身边,没有说话。 他们来到车边,闵珂拿出钥匙,不知为何没有拿稳,钥匙掉在地上,激起淡淡尘土。 闵珂怔怔地看着地上的钥匙,随后他的视线就被一只温暖的手盖住了。 黎因捂住了他的眼睛,轻轻捧着他的脑袋,按进自己的颈项里,抱住了他:“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闵珂缓慢闭上眼,额头抵在黎因肩膀,呼吸轻颤,就像终于找到一个可以短暂休息的地方。 他们静静地拥抱了许久,直到闵珂先松开手。 他开车送黎因回去,就像在短暂的时间里,一个拥抱中,便已经收拾好了一切。 黎因坐在副驾座上望他,或许闵珂这些年总是这样,只有迅速地整理好自己,才能继续走下去。 如果沉溺于悲伤,闵珂也坚持不到今天。 可是他希望闵珂能在他的怀抱中更久些,哪怕哭也没关系。 闵珂没有哭,甚至在最后一天,他还帮黎因收拾行李。 就好像是他的人生中,早已习惯了分别,送离。 他把黎因这些时日穿的衣服,鞋子,洗刷得干干净净,然后叠得整整齐齐。 还往行李箱里塞特产,黎因从箱子里拿了一包出来,是牛肉干。 闵珂将行李箱里的东西分类收纳好:“上次看到你喜欢吃这个,就在村里收了几包,都是货真价实的牦牛肉。” 拉链声响起,行李箱已经收拾好了,闵珂开始整理他的登山包:“其实这个包可以寄回去,这样路上你也不用背着这么辛苦。” 黎因把牛肉干扔回行李箱里,躺在床上,他突然很想问闵珂,什么时候才能给他答案。 可是嘴唇刚张,他又怕答案不是他想要的,最终沉默下来。 离开锦城那日,天气极好。 闵珂开着皮卡,送黎因和梁皆回锦城机场, 窗外是嶙峋的山坡,防止石头砸落的金属网格,在太阳下泛着刺目的光。 绵延的绿意逐渐消失,现代的高楼频频出现。 这一次,没有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将黎因困在哈里。 亦无天降巨石,把道路砸断,叫车子无法通行。 一切都是那样顺利,甚至没有堵车。 闵珂车速不慢,平日都是五个小时的车程,他四个小时就送到了,生怕黎因耽误登机似的。 进安检口前,梁皆十分上道,找了个上厕所的理由,将空间留给他们二人。 黎因一路上就没怎么说话,闵珂亦没有。 此刻,他看着黎因,就像看着自己短暂偷来的星星,终究是要送回到云端的。 最后,闵珂也只是冲黎因笑了笑,然后伸手抱住了他。 “一路平安” 闵珂说。 等梁皆回来,黎因才拉上行李箱,进安检口时,他回首,就看见闵珂穿着红色冲锋衣的身影,仍然站在入口处,冲他摆了摆手。 黎因眨眼的速度有点快,他逼着自己回过头,过了安检。 飞机穿过云辰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心空落落的,像什么东西被落在了云端的另一头。 他要回北城了。 那里没有锦城的山,也摸不到锦城的雪,更吻不到锦城的人。 他垂眸,忽然看到外套口袋里悬着一截红绳,他抓住那根红绳,把它拖了出来。 温润的木饰,熟悉的形状,这是闵珂的观木,不知何时放进来的。 一旁的梁皆留意到了:“这是闵珂的观木吧。” 黎因把观木握在手里:“嗯。” 梁皆注意到上面有个符文图腾,眼睛微微睁大:“我听里达说,观木也分很多种,这个好像是闵珂生辰树制成的。” 对于图宜族的生辰树,黎因有过些许了解,他知道每个图宜族的孩子出生时,父母都会为他选择一棵生辰树,植在院子里。 等树长大,生根发芽,他人生中第一个观木,便可由此制成。 “师兄。”梁皆声音似乎有点感慨,“你知道这块观木是什么意思吗?” 黎因握住那片观木:“什么?” “图宜族的习俗,新婚那天,要把观木交给彼此。” “意思是——他把它给了你,就是告诉山神,他这辈子只钟情你。你是他这一生,唯一的归宿。” 第65章 晚上八点,北城机场。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黎因刚下飞机,行李未拿,顶着梁皆打趣的视线,第一时间拨通了闵珂的电话。 观木已被他戴上,叫胸口的皮肤烘得发热。 “什么?” 闵珂的声音隔着听筒传来,有些失真。 黎因忽然意识到,他们现在相隔一千八百多公里,地图上跨越大半个国家的距离,在南与北的两端。 人潮汹涌,黎因隔着航站楼透明玻璃望去。 新的航机还未起飞,而思念却已开始蔓延。 对于闵珂,他或许没有自己所想的那般信誓旦旦,胜券在握。 停顿不过数秒,闵珂却好似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怎么了?” “没事。”黎因回神,跟上前方梁皆,“我说,既然要送我观木,何必偷偷塞我口袋里,直接给不行吗?” 闵珂很明显地静了一瞬:“你看到了啊。” “在飞机上发现的。”黎因把衣服里的观木取出,捏在手上把玩,“闵珂,结婚应该是两个人的事,怎么能单方面做决定呢。” 闵珂显然有些猝不及防:“什、什么?” “梁皆说,图宜族的人只会在新婚夜把自己的本命观木给出去。”指尖抚摸着温润木头,黎因轻笑道,“闵珂,能称之为新婚夜的,应该只有在宾馆的那一夜,你那时候就该送给我,而不是现在。” 本以为闵珂会被他窘得说不出话来,不料闵珂很认真道:“那天也不能算,要结婚的话,不是得去国外吗?” 即便隔着电话,也能听出闵珂相当认真。 这不是简单地说笑,亦不像在调情。 这回轮到黎因的舌头被猫叼走了。 或许是感觉到黎因接不上话,闵珂不想让他感到负担:“你就当它是个护身符,不想戴的话,放在床头柜也是可以的。” “没有不想。”好似一语双关,黎因攥住观木,很低很慢道,“会戴的。” 北城的春天来得很迟,风很硬,空气干燥,阳光没什么温度。 黎因推开实验室的门,屋里的人已经零零散散到齐。 实验室还是老样子,阳台那排种植箱里的越冬植物开始发芽,冰箱贴上的便利贴还没换。 他穿上实验服,戴好手套,将培养皿里观测到的数据一一记录。 黎因觉着自己像站在某种临界点上,一边是山川雪地,一边是汇报论文,仿佛从一个世界猝不及防地进入另一个世界。 他很晚才从教学楼离开,实验楼的灯还亮着,走廊空荡,值班室的灯映在地砖上,泛出一层淡黄,他塞着耳机,与闵珂通话。 街灯映亮梧桐树枝丫,耳机里传来雪山风响。 在风里,闵珂跟黎因说这段时间带队去了哪些地方,说给罗柯做了一个新马鞍,说他们一起救下来的孩子,今日被村长夫妇带着过来,登门感谢。 孩子还特地给黎因写了封信,闵珂没有收礼物,却留下了信。 黎因进了屋,整个人被熟悉的暖气包围,他脱掉身上厚重的衣服,坐在沙发上:“是吗,信上写了什么?” 闵珂低声道:“这要你自己来看。” 黎因了然:“你要寄给我吗,那一会我给你发个地址。” “好啊。”闵珂说,“你呢,回北城怎么样了?” “挺好的,就是快忙死了,回来以后一堆活等着我呢。”黎因疲惫地靠在沙发上,“你应该也挺好的吧。” 他按开免提,切出购物app页面:“我是不是也该给罗柯买点东西,又脆又嫩的胡萝卜怎么样?” 闵珂轻笑道:“快递应该寄不到吧。” 黎因歇了劲:“也是,山上太远了。” “嗯。”闵珂的声音在夜色中,又低又沉。 如果不做向导,改行去做广播电台,应该也不错。 “阿荼罗。”闵珂突然喊了他一声。 黎因耳朵被喊得酥酥麻麻的,他躺了下来,将脸靠在手机边上:“怎么了。” “我过得不好。”闵珂说。 心脏像是被人握了一下,黎因急道:“怎么了,是不是村长他们又来找你麻烦了?还是今天带队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都不是。”闵珂轻声道,“因为很想你。” 因为没有黎因,所以过得不好。 黎因抬臂掩住眼睛,心想怎么会有这么狡猾的人。 他甚至开始认真思考,如果闵珂不打算回北城,那他去锦城的可能性。锦城生态科研资源丰富,有生态研究所以及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科研点。 或许他可以申请去那边的大学或者研究所。 只是无论是否考虑在锦城发展,一切都要等他毕业再说。 生活只能一如既往,平静又繁忙地继续下去。 他们经常会通电话,有时语音,有时视频。 大多都是在晚上时间段,甚至无需费心寻找什么话题,即便安静地看对面在做什么,都感觉到舒服自在。 他太忙了,忙于课业与论文,以至于他不止一次在通话过程中睡着。 就算他睡着了,闵珂也不会把通话挂断。 通常次日醒来,手机电量往往告急。 后来他经常把充电宝带在身上,为手机续航。 实验室里不少人都猜测他有了情况,但黎因始终没有正面回应过。 三月末的北城,夜晚还带着初春未散的寒意。 黎因关了实验室的灯,把沉了一天的肩膀甩了甩。走下台阶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风拂过脸面,带着干冷的尘土味。黎因裹紧了围巾,拿出手机。 刚亮起屏幕,就接到熟悉的通话。 黎因接起:“我刚从实验室出来,正准备打给你呢,你就先打过来了。” 对面没有立即出声,只是传来一点风声,像从雪山崖口吹下来的。 “你人还在外面吗,吃饭了没有。”黎因问。 闵珂轻轻笑了一声。 “阿荼罗。” 声音通过信号塔,被压缩成一段段电流,在北城的空气里重组播放——本该是遥远的,失真的声音。 可就在这一刻,它和真实世界重叠交合,抵达黎因耳边。 他拿着手机转身,几步开外的人行道上,闵珂站在街灯下,穿着藏蓝色的外套,冲他抬起手,摆了摆。 是闵珂。 几乎来不及思考,黎因就已冲了过去,一把将人抱住了。 他力道极大,闵珂的身体轻微摇晃了一瞬,便用力回抱住他。 街灯很亮,风很轻。 闵珂贴着他的耳垂,低声道:“我回来了。” 那一刻,所有经年的别离,痛苦地沉默,无法言说的夜晚,错过的、遗憾的、忍着没有说出口的,仿佛都被这四个字击碎。 好似这六年的时光,被压缩成雪,又在彼此相拥的体温中彻底融化。 黎因再度拥抱住自己的爱人,于六年后。 他们回到黎因的住处时,天已经黑透。 屋里留了一盏台灯,安静守夜。 黎因把门关上,脱掉外套,一转身就见闵珂把行李箱靠在门边放着,他直接上前,提起行李箱,就拎着往主卧走。 闵珂跟在他身后:“行李箱太脏了,先别拿进去。” 最终,闵珂的行李箱还是躺在了客厅,茶几旁边的地毯上。 闵珂打量着这个家,黎因从公寓搬到学校附近的小区,空间相较之前更大,但依然充满黎因本人的风格,随处可见的书籍,蓬勃生长的绿植。 黎因从电视柜里取出消毒湿巾,就好像对带闵珂的行李箱进卧室有什么执念一样:“擦过就不脏了,就能拿进去了吧。” 闵珂好笑地望他,从他手里接过湿巾:“我来吧。” 黎因松了手,顺着湿巾摸到了闵珂的指尖,异常冰凉。 在看到闵珂通红的耳朵,微微泛粉的鼻尖,不仅皱眉:“你在学校外面等了多久?” 闵珂眨了眨眼:“没多久。” 黎因不信:“你手被冻成这样,还说没有多久?!” 再度把湿巾夺回,黎因把闵珂赶到浴室:“行了,先冲个热水澡,别着凉了。” 闵珂拧不过他,只能进了浴室。 等热水声响起,黎因才想起闵珂换洗衣服没带进去,他敲了敲浴室门:“我帮你把行李箱开了,拿套换洗的衣服好吗。” 闵珂的声音隔着朦胧的水声:“开吧,密码是你生日。” 黎因挑眉,没说什么,只是回到行李箱起用四位数字解锁。 闵珂的行李箱,他之前便见过,简单的换洗衣服,鞋,一些日用品。 他没办法通过这个行李箱分析,闵珂这次会留在北城多久。 相遇已经足够惊喜,他不想破坏当下的心情。 黎因拿出一套新的衣服,余光在隔层里发现了一本熟悉的外封。 他当即把那本书取出来,那是闵珂之前送给他,又收回去的植物集,本以为再也看不见了,没想到闵珂这次又带过来了。 取出植物集时,旁边压着一个略显旧的文件袋,灰蓝色,边角已经磨出些毛边。袋口微微敞开,资料从夹层里滑出来,掉在地毯上,正面朝上。 他本能地伸手去捡,视线却在一瞬间凝住了。 那是份异地调配申请表。 印着闵珂的名字、身份证号、原公司及拟调入地——北城。 最下方,红章盖得极重,字迹清晰得像一记重锤: “不予批准。” 盖章日期,是去年九月份。 一同掉落的,还有张并未使用过的机票。 是去年的十月份,黎因准备出发去锦城的前一个星期。 第66章 文件袋里的东西尽数散落,在室内明亮光线下,一切都显得那么清楚。 除了那份调令与机票,还有几张照片。 闵珂的父母牵着他在神树前拍摄,这对夫妻看着还很年轻,笑得幸福,而闵珂冲着镜头,酷酷地抿唇。 不知何时拍下的——黎因坐在从前的公寓书桌前,垂首看书的照片。 还有其他的资料,黎因没有细看,这是闵珂的隐私,猝不及防地一眼,已经看得足够多。 这个文件袋就像小小的,压缩而成的,闵珂的过去。 就好像闵珂把对他来说所有重要的东西,都放在这里,随身携带。 闵珂曾说过,在锦城重逢,是他处心积虑。 可闵珂从未说过,即便黎因不去锦城,原来他也是要来北城的。 哪怕调令没有被批准,闵珂依然买了机票。 黎因坐在地上,把那些文件整理好塞进文件袋里,放回行李箱内层。 他拿起衣服,缓缓走向浴室,敲门。 门开,浴室里温热的水汽洇入他的眼眶,让他不住地眨眼。 闵珂露出半身,伸手来接衣服,一眼就发现黎因神色不对:“你怎么了?” “没事。”黎因话音刚落,就发现自己嗓子绷得厉害。 大概他现在看起来,无论如何都不像没事的模样。 所以闵珂连身上的水都来不及擦干,匆匆穿上衣服,从浴室出来,拉着他的手回到客厅。 闵珂让他入座沙发,自己则是坐在地上,望着他的脸:“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闵珂满眼忧心忡忡,发梢水珠滴滴落下,将肩膀打湿大半,他无暇顾及。 “对不起。”黎因闷声道。 闵珂好似更慌了:“为什么突然道歉?” 黎因垂着眼:“我看到那本植物集,没忍住想拿出来,文件袋跟着一起掉了出来,我不是故意翻的,抱歉。” 闵珂愣住片刻,继而反应过来:“你看到什么了?” 黎因如实答道:“调令申请表,还有照片,你父母的,我的。” 闵珂松了口气:“我还以为发生什么事了,吓我一跳。” 黎因指尖在闵珂掌心里动了动,反客为主,他握住闵珂的手,指腹在粗糙的伤疤上滑过:“你的调令被驳回了,这次来北城,只是待几天吧。” 在回来之前,他想让闵珂做出选择,来北城找他。 可如今,黎因倒觉得自己先前的想法有些不太成熟,闵珂在那长大,在那有自己的工作与生活,没道理因为黎因一个人,就必须得放弃那边的一切。 他的想法不仅傲慢,还不现实。 闵珂很放松地用指尖勾着他的手心:“不是啊,我这次来北城,就没打算走了。” 黎因顿了顿,有些惊讶地望着他。 闵珂身体前倾,把脸靠在黎因的膝头:“去年我本来就打算来,结果你先来了。” 闵珂仰头,笑得有些孩子气:“那时候我想着,这就是命中注定,山神要把你送到我身边。” 黎因拧眉:“那你的工作怎么办?” 闵珂再度打开行李箱,从最底下翻出一个棕色的纸袋,他把它递到黎因面前,示意他拆开。 黎因看着闵珂的神情,隐约察觉出轻微的快活和得意。 他大概猜到纸袋里面的是什么,叫闵珂如此迫不及待地让他看。 看来去年不予通过的调令,在今年有了新的好消息。 果不其然,最上面那张是北城总部的正式批复通知,落款的时间是黎因回北城的第二周。 调令批准——以高山安全顾问身份调入北城户外公司总部,参与技术培训与线路评估项目。 纸张下方,是他过往工作记录。 除了高山专业向导、原来闵珂还做过安全领队、翻译向导、急救培训、马场协助,雪场教练助理…… 一项项记录中,藏着黎因不曾看见的深夜与风雪。 黎因甚至看到了一张工资单——数字不高,附带夜班补贴,紧急出队绩效。 闵珂把那张工资单抢了过来,揉成一团:“这个怎么也在这。” 他只想让黎因瞧见好的,没想着让黎因看见这可怜巴巴的金额。 黎因握着那一叠纸,轻声问:“当初法院判决下来的赔款是多少?” 闵珂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沉默下来。 房间很静,只能听得见窗户轻微摇晃的声音,以及墙上电子钟跳动的声响。 黎因起身,闵珂慌乱地抓住他的手:“你去哪?” “去拿条毛巾给你擦头发,衣服都湿了,不冷吗?”黎因和缓道。 他没有再追问闵珂,只希望闵珂愿意坦白,但如果想起往事会让闵珂觉得痛苦,那不提也罢。 从浴室拿了一条毛巾,他回到沙发前,将人从地上拉起,按在沙发上。 黎因站着,用毛巾覆盖住闵珂的脑袋,很温柔地替他擦干头发。 闵珂温顺地让他将自己头发揉搓到半干,才说:“判了将近一百一十万。” 黎因动作一顿,很快又继续下去。 “我爸出事的时候,保险只赔了很少的一部分,剩下的把镇上的房子卖了,村里凑了点,师父也借了些,七零八碎,我自己承担了九十万。” “六年,一点一点还完了。” 闵珂说得很慢,像是怕说快了,会把某些深埋的情绪带出来。 黎因持续着手上的动作,大脑却不由自主地换算每年需要赔偿的金额,生活支出,以及工作强度。再与闵珂身上伤痕累累的旧创,一一匹配,直到喉咙发涩,说不出话来。 闵珂抬手握住黎因的腕,隔着白色的毛巾和凌乱的额发,望向黎因,露出了一个很平静的笑容:“得不欠了,还完了,才敢来找你。” 黎因把毛巾扔到一边,将闵珂的脑袋按进自己怀里,他手臂收紧,指节按住那承受过诸多厄运,却坚强地撑过来的背脊:“累吗?” 闵珂似乎被他问住了,静了半响后,才抬起双手,死死抓住了黎因腰上的衣服,将脸很深地埋入黎因的腰腹:“阿荼罗。” “嗯。”黎因很有耐心地回应。 “很累。” 黎因呼吸变沉,手顺着闵珂的背脊,抚摸到他后颈,再嵌入湿而冷的发:“现在……可以好好休息了。” 当晚,闵珂好像第一次比黎因先进入睡眠。 他们重逢后的相处时间,满打满算,没有超过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他好像都没怎么看见过闵珂比他先入睡的情况。 闵珂总是很忙,如他在一家客栈所言,他希望黎因能被他照顾好。 但实际上,或许他自己才是那个需要被照顾的人。 卧室昏暗,只有床头一盏小灯仍旧亮着,昏暗中他用视线描摹着闵珂的五官,忍不住看了许久。 明明第二天还要早起,却好像无论如何都舍不得合眼。 直到闵珂突然勾起唇角:“好看吗?” 被子很柔软,将所有冰冷与寒气都隔绝在外,只剩下他们两人的体温。 黎因往前凑了凑:“我以为你睡着了。” “是睡着了。”闵珂依然闭着眼,“被你看醒了。” 黎因抬手,指尖顺着闵珂的眉毛,缓慢滑至眼睫,感受到毛茸茸的触感:“跟我一起住吧,好不好?” 闵珂闷闷地笑了声,热乎乎的鼻息落在黎因的掌心:“好啊。” 黎因忍不住将脸靠了过去,在闵珂的眉毛上亲了一下,亲他脸颊,又亲了亲他的耳垂,感觉到冰冷的绿松石贴在他的下巴。 闵珂终于睁开了眼睛,揽住黎因的腰,他的掌心很烫,贴在黎因的腰上,像有火,烫得黎因身体轻轻颤了一下。 脖子上的观木,因为这个动作而从睡衣里滑了出来。 闵珂用指尖勾住了,缠在指节上,莫名地,黎因竟然从这个动作中,品出一点色气来。 他单手托住脑袋,掌心贴在闵珂的腮边,揉了揉:“去年调令被驳回以后,你买的那张机票,是想来找我?” “嗯,本来想着不干了。”闵珂侧过脸,亲吻落在黎因手心,“然后你来了。” 黎因想了想,很认真地问:“你就没有想过,六年过去了,我可能会有新的恋人吗?” 这个问题刚说出来,黎因就觉得问得有点傻。 当初闵珂误会林知宵是他男朋友的时候,可是又争又抢,一点没在怕的。 果不其然,闵珂说:“想过啊,可这也没办法,我们都分手这么久了,你谈恋爱也很正常。” 黎因笑道:“所以你在斐达花那么多心思,是为了把我抢回来吗?” 出乎意料地,闵珂却摇了摇头:“一开始只想对你好,后来以为你有了男朋友……” 闵珂似乎有些出神:“他看起来跟你很配啊,不但年轻,还是个研究生,看着家境也不错,你好像很喜欢他的样子。” 黎因已经开始后悔提起这个话题。 闵珂:“想过很多次,要不算了吧,你身边有那么多人,他们看起来都比我更适合你。” 黎因皱眉:“谁说的。” 闵珂头发散落在枕头上,他被床头灯映得柔软,脆弱,就像不似真实的存在,让黎因本能地伸手搂住他,感受掌心下真实的温度。 “那时候我总想着,他们肯定没有我喜欢你。” “总是不情愿放弃。” 闵珂缓慢地眨眼。 一下、两下,三下。 “可是,他们也没有伤害过你,没有让你断了两根肋骨,也没有让你那么难过。” 黎因凑过去以吻封缄,中断闵珂陷入自我厌弃情绪中的话语。 “他们或许很好。”黎因轻声说,“但我不喜欢他们。” “我只喜欢你。” 第67章 早上七点半,黎因睁眼时,床的另一边已经空了。 卧室门半敞着,平日安静的家多了不一样的声音。 咕嘟咕嘟,像水壶烧开的动静。 黎因洗漱完后,拉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室明亮晨光。 厨房隔层是全透明玻璃,一眼望去,就能见到站在灶台前的那个身影。 闵珂穿着件白色衬衣,黑色西裤,挽起袖口露出双臂,围裙细带在他腰身处收紧,勒出清晰的腰线。他单手拿着锅勺,正搅拌食物。 搬到这里以后,黎因基本没开过火。 学校有食堂,偶尔他会跟朋友出去吃饭,极少数在家时,也会点外卖,所以冰箱里除了饮料酒水以外,基本没食物。也不知闵珂是什么时候起的床,出门将食材买回。 闵珂转过身来,发现站在门口盯着他发呆的黎因,说:“醒了。” 黎因慢吞吞地走过去:“你在煮什么?” “粥,煎了点午餐肉,要不要再加个煎蛋?”闵珂说。 黎因摇了摇头,仍然看着闵珂。 很自然地,闵珂放下锅勺,伸手将他抱进怀里,在锅中升起的水蒸气中,他们吻住彼此。 大清早的,黎因还没吃早饭,嘴唇就肿了,他心跳得很快,呼吸也急,本来恍惚的视线落在闵珂的脖子上,顿时精神不少:“怎么还打了领带。” 他松开搂住闵珂腰身的手,往后撤了一步,只见闵珂打着一条深色领带,衬衣扣子系得整整齐齐,头发也用发胶打理过,露出额头。一身正装的闵珂,仍戴着绿松石耳坠,搭配起来有种奇异美感。 他见过闵珂穿很多服饰,但西服还是第一回。 闵珂说:“一会要去公司正式报道,还要拍证件照,所以得穿得正式点。” 黎因看了眼时间:“我送你去吧,顺便看你公司在哪,以后找你也方便。” 闵珂颔首道好。 北城早高峰名不虚传,黎因刚上路就被堵得动弹不得。 觑着前方蜿蜒通行的车辆,黎因问:“你什么时候得到公司?” 闵珂安慰他:“别急,还有时间。” 虽然没有在外求职过,但黎因也知第一次到公司报道不能迟到。 于是通过拥堵路段后,黎因当机立断,打转方向盘,就近找了个有地铁站的商场,把车停进停车场里,带闵珂坐地铁。 他许久没坐过地铁了,何况还是早高峰。 拥挤的车厢里,黎因被挤得贴在车门,闵珂护着他,一只手搭在上方扶手,手臂挡着人流,不动声色地替他留出空间。 闵珂站得很稳,身上淡淡的木香掩过了地铁中复杂的气味。 地铁门关了又开,上来了更多人。 黎因把手伸进闵珂敞开的黑色羽绒服,掠过那质感微硬的西装外套,搂住闵珂的后腰,示意对方可以往自己这边来多点,别被人群挤到。 却不知闵珂误会了什么,忽然把搭在上方扶手的胳膊垂下,抱住了他。 黎因的耳朵一下热了起来,他拍了拍闵珂的腰:“我只是让你往我这边近一点。” 闵珂俯身贴在他耳侧说:“这样还不够近吗?” 冰冷的耳坠落在他的颊边,对比之下,他脸上的温度好像更高了。 黎因垂眼,低声道:“够了。” 他听到闵珂低声轻笑,忽然觉得还是十九岁那个容易害羞的闵珂更可爱。 从地铁口出来,黎因望了眼周围环境,街道两侧都是户外用品店,一面墙上贴着褪色的西行徒步路线。 “就在这?”黎因问。 “嗯。”闵珂看了眼手机地图,望着街角一栋砖墙灰漆的办公楼,“在三楼。” 黎因跟他走进楼里,楼道有点旧,没有电梯,台阶上贴满了教育机构的小广告。 三楼的办公室看着很简单,一眼就能望到底,几张办公桌,最里边是用磨砂玻璃隔出来的会议室。右手边一整面墙贴满了出队合照,有高山冰川、沙漠雨林,每张都标了年份和地点。 与其说像个“公司总部”,不如说像临时把一个城市角落据为基地,堆满了装备、回忆与地图。 没几个人穿正装,大家都穿着休闲的便服,公司氛围比黎因想象中的要随意。 有个身形高大,肤色较深的年轻男子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他显然跟闵珂认识,两人互相握手寒暄。 黎因没在公司停留太久,把闵珂送到后,他便自觉离开。 闵珂比他想象中更能适应环境,就像远缘传播型物种,风将他从雪山带到城市,他依然能够平稳落地,生根发芽。 因为心中记挂着闵珂,他难得没在学校的工位上待太久,天还没黑就开始收拾东西。 一个小组成员笑着打趣:“黎因,今天怎么这么着急走,平时不都还要再去趟实验室吗?” “对啊,该不会是谈恋爱了吧?” “应该没有吧,要是谈了怎么不带过来。” 他们的工位就像个办公室,一人一个卡座,也像学生自习室。不比实验室进出那样严格,时常有人会把自己对象带过来一起学习。 黎因穿上外套,把手揣进兜里,摸到了一对手套,是闵珂早上塞进他口袋里的:“是啊,谈恋爱了。” 他大方承认:“有机会的话,带他过来。”话音刚落,现场一片安静,黎因拿上包,往外走了几步,就听到身后像是突然炸开的鬼吼鬼叫,反应极其热烈。 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震到了,黎因在被押住盘问之前,赶紧快步离开现场。 回到家中,黎因推开门,脱掉身上的外套,说:“闵珂,我回来了。” 刚转过身,待看清客厅的场景时,黎因双眼微睁:“你怎么来了?” 双手环胸,翘着二郎腿在坐在沙发上的江世遥,望着门口的黎因,撇着嘴,怪声怪气道:“闵珂~我回来了~” 黎因赶紧望向厨房,在里面找到正在斟茶的闵珂身影。 他快步上前:“你来怎么也不说一声。” 江世遥冷笑:“我不来,怎么知道你已经疯了。” 黎因:“我后面再跟你说,你先回去。” 江世遥:“黎因,你记不记得你当初因为他断了几根肋骨,瘦成什么样了?!记不记得他脚踏两条船,背着你找女人,记不记得他把你掰弯以后,又把你甩了!你他妈被他下蛊了吗,这么死心塌地。” 两个人话虽激烈,但声音都十分默契地变得极小,生怕惊动了厨房里的人。 江世遥:“我刚进来那会,还寻思着你去哪找的这么像的替身,结果他一张口,好家伙,原来是本人啊,还不如是替身呢!” 黎因:“当年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厨房门一开,小声争吵的两人立即默契住嘴,一个假装看电视,一个旋身朝闵珂走来,黎因接过闵珂手中的托盘:“今天在公司怎么样了?” 闵珂笑了笑:“挺好的,他们说今晚要给我办个迎新宴,我说大家上了一天班,肯定都累了,不如早点回去休息。” 沙发上的江世遥好似不经意地发问:“闵珂什么时候回的北城啊?这么快就找到工作了?” 黎因抢在闵珂之前开口:“他昨天刚到,公司调他来北城总部。” 江世遥哦了声:“看来飞北城的机票挺贵啊,得等到有工作调动才肯飞一趟。” 黎因轻咳一声。 江世遥直起身:“怎么了,这是感冒了,都跟你说了锦城风雪大,当心被风迷了眼。” “你这句话前后有关联吗?”黎因忍不住道。 江世遥:“是没什么关联,我语文不好,你眼光不行。” 黎因:“……” 闵珂再愚钝也能察觉出气氛不对,何况他从来都是敏感的。 他起身:“我去准备晚饭,你们有没有想吃的菜?” 黎因:“要不出去吃吧。” 江世遥耸肩:“我都行。” 最终还是决定出去吃,小区附近有家不错的鱼火锅,他们步行过去。 江世遥走在最前方,行至一段路,回过头,就见他那不争气的好兄弟与闵珂并肩而行。 北城黄昏的夕阳,落了二人半身。 闵珂说了句什么,黎因听完就笑了,然后闵珂伸手整理了一下黎因的围巾,自然垂落的手被黎因握住,继而十指交扣。 街上不是没有其他行人,甚至江世遥还在,他们却旁若无人,牵着手的模样,自然地不像分开多年的前任,而是爱了好久的情人。 抵达火锅店,清洗碗筷,打上油碟,甚至开饮料瓶,闵珂都没怎么让黎因动过手。 江世遥看着看着,牙都快酸倒了,对黎因说:“你不会自己来吗?” 黎因安然道:“羡慕的话,你也去谈个恋爱啊。” 江世遥啧了一声:“那我是不是也得谈个男的,才有这种待遇。” 期间闵珂接了个工作电话,起身离场一会,黎因找准时机,把闵珂过去发生的事情简单地说了。 江世遥听完后沉默了一会:“这也太惨了吧。” 黎因:“所以你别老在那阴阳怪气。” “我阴阳怪气的是因为谁,还不是你偷偷瞒着我,往家里藏个人都不说,我妈还让我过来给你送吃的,生怕你一个人在外面吃不好。” 眼看着江世遥要喋喋不休,黎因头疼喊停:“总之你知道就行了,一会别在人家面前提起。” 江世遥:“我是那么没情商的人吗?” 顿了顿,江世遥又问:“所以你跟他复合,是因为觉得他可怜吗?” 黎因手上的筷子一顿,不可思议地望着江世遥。 江世遥有点尴尬道:“我这不是怕你同情心泛滥吗,听你这么说,人家是为了你才来北城,万一你俩以后……” “我不会因为觉得谁可怜,就跟谁在一起。”黎因看江世遥的目光,已经跟看一个傻子差不多。 江世遥悻悻道:“知道了。” 黎因:“你知道什么了。” 江世遥:“不是因为可怜,是因为你非他不可。六年了,你都不恋爱,不就是因为他吗。” 黎因愣了愣,试图解释:“是因为太忙了,加上没有合适的对象。” 黎因看到拿着手机回来的闵珂,低声道:“别说了。” 江世遥却来了劲:“是啊,太高了不行,太矮了不行,名字三个字的不行,女的不行,男的也不行,长得不够漂亮的不行,有两个耳洞的不行,每次别人给你介绍的时候,你拒绝的理由要不要我给你背一下?” 黎因:“闭嘴。” 江世遥:“你干脆说,只有十九岁的闵珂,还有二十三岁的闵珂可以,其他人通通不行,那些人也不该给你介绍对象,都多余了。” 黎因:“……” 他看着闵珂停住脚步,拿着手机,有些惊讶地望着他们。 江世遥再度叹了口气:“可千万别让他知道,这六年来你为他守身如玉,他要是问,你就说你谈了好多个,不是非他不可。” 黎因:“……” 江世遥:“听到没有,怎么不说话呢,难道你不敢说?!” 黎因看着脸上褪去惊讶神色,双眼一点点亮起,看起来比夕阳还漂亮的闵珂。 “我想没必要说了。” 隔着江世遥,黎因望着闵珂:“我确实非他不可。” “这是事实,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第68章 正文完 江世遥见黎因一直望着自己身后,忽地意识到不对。他缓缓扭头,被红色夕阳浸透的闵珂,如今脸颊通红,就差没冒烟。 “靠。”江世遥小声地骂了一句,“我把你当兄弟,你拿我当工具。” 黎因无奈道:“我刚刚让你别说了,你听了吗?” 江世遥:“你跟我说他回来了,我肯定立马消音,现在好了,变成你俩爱情的玩具了。” 闵珂默默回到黎因身旁的位置,开始下菜,或许仍未从刚才得知的消息中回过神来,一盘土豆下去,溅起不少红汤,他第一时间放下盘子,对黎因道:“没烫到你吧?” 等黎因摇头,他松了口气,又对江世遥说:“你呢?” 江世遥早在汤汁溅起来前避得老远,闻言酸溜溜道:“原来你还记得这桌上有第三个人啊。” 黎因目光就盯在闵珂手上:“不烫吗?” 闵珂这才发现自己手背上溅了不少红油点,他随意用纸巾粗暴地擦了几下:“没事。” 黎因把他的手拉到自己面前,看着微微泛红的手背,立即起身进了店里,不多时便捧着一杯冰出来,拿起块冰,敷在那些烫红的小点上。 天气很冷,黎因的手被冰冻红了。 闵珂试图把手抽出来:“好了,不冷吗?” 黎因看了他一眼,无需多言,只一个眼神就让闵珂安分下来,老老实实叫人处理自己的烫伤。 直到冰块些许融化,黎因才说:“平日看别人伤情在行,自己身上的就粗心大意,等你工作没那么忙,跟我去医院做趟全身体检。” 闵珂抓着黎因被冻红的手,想往自己衣服里放,被黎因轻轻拍开,说:“听到没有。” 闵珂茫茫然抬起眼:“我身体挺好的。” 黎因:“止痛药当糖吃,这叫挺好?” 江世遥坐在桌对面,也不嫌这对情侣秀恩爱影响自己胃口了:“黎因说得没错,身体才是本钱,你现在还年轻,等像我们一样过了二十五就知道了,男人一过二十五,就是四十。” 黎因忍不住翻了江世遥一个白眼:“你才四十。” 闵珂严肃地想了想,认真道:“我会努力保持状态。” 黎因莫名想起侗县医院附近的宾馆,以及那个破掉的套:“倒也不用这么努力。” 三人说说笑笑,就着火锅喝了点啤酒,夕阳沉下,夜色四起,江世遥喝得有些醉了,黎因本来还要送人回家,却被江世遥摆摆手,拒了:“跟你的小男友回去吧。” 说完,他又用拳头锤了锤闵珂胸膛:“好好对我兄弟,他是真喜欢你,别再让他伤心了。” 闵珂认真颔首:“我知道。” 北城的夜生活远比白石镇与侗县丰富,华灯初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映亮整个上空。 三人沿着街边行走,黎因拦下一辆计程车。等把江世遥送到车上,黎因才松了口气,对闵珂说:“回家吧。” 街边的灯盏盏亮起,沿着公路坡道一路上行。 闵珂闻言微怔,他伸手握住黎因的小指,直到感觉自己的手被黎因温热的掌心完全包住,才轻声道:“我们回家。” 同居的生活跟以前相比,没有太多变化,从前他们就不如何争吵,六年过去,这点好像依然没有太多变化。 闵珂被调回北城总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退出前线,如黎因所愿,可以好好调养身体。 一次难得的周末,黎因把闵珂带回了自己家,见了父母。 倒没有打算立刻出柜,黎因准备细水长流,徐徐图之,迫不及待要把人带回家,只是因为想让人看一样东西。 那天他在那份蓝色文件袋中,除了调令与照片,还看到了在斐达雪山上,他留给闵珂的那一份荼罗珂命名文件。 本该皱巴巴的纸张,像被人珍惜地捋了千万遍,压得平整,与其他一样重要的事物放到一起。 从那时,黎因就有了带闵珂回家的想法。 他们到家时,正是傍晚,天空一片粉紫色,棕色的长椅卧在晚霞余晖中,那是他们初吻发生的地方。 黎因迈着轻快的步伐,来到一片花圃中蹲下身,届时初春将至,黎因精心打理的花园亦有了隐隐盛开之意。 一地绿意中,他扭头冲闵珂招手:“过来,给你看一样东西。” 闵珂缓缓踱步过去,直到看见那片花圃,他怔愣失神片刻,脱口而出:“荼罗珂!” 黎因笑了:“是啊,荼罗珂。” 那年发现新种,他带回家中移植,一开始并不算太成功,新种在野外蓬勃生长,被移入城市里总也适应不好,但它还是在黎因的呵护下活了下来,六年过去,从从小小一支,蔓延至整个花圃。 闵珂蹲下身来,用手拂过那娇嫩的叶片:“你第一次送我花,上面的叶子就是荼罗珂。” 很多年前的事了,黎因没想过闵珂会记住:“你还记得?” “六年前,我把那束花带走了。” 闵珂说的是,他用黎因送给他的第一束花,所制成的干花相框。 那时收到家中来电,母亲从山上摔下来,昏迷不醒,闵珂匆匆赶回他和黎因二人的小家,收拾行李。 或许冥冥之中早有预感,收拾行李时,心中总有一种绵延的不舍感,像是细密的鱼线,吊起了五脏六腑。 那时黎因还在学校,十九岁的闵珂蹲在行李箱前,环顾他们二人的家,然后将干花相框,塞进了行李箱中,还带走了一张偷拍的照片。 自那以后,经年累月,闵珂不知看了花与照片多少次。 怎么会不熟悉,当看到那张荼罗珂的命名文件时,便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还好带走了。”闵珂双手抱膝,下巴抵在胳膊上,侧着脸望着黎因,“后来想你的时候,都能够看一下。” 他们彼此对视,直到黎因的手按在蓬松柔软的土地,于荼罗珂的浅淡香气,以及温柔的太阳余晖中,他再度吻住了闵珂,庄重而温柔。 这个吻与初吻,好像没有太多区别。 *** 闵珂的工作逐步趋于稳定,这让他能够更早地下班,前往科大接黎因回家。 实验室里的其他同学和师弟师妹们,好像都已经猜到了他们两个的关系,但大家都默契地没有问。 黎因也没有特地去说,而是和同学们说了再见,便从楼上下去。 今日闵珂穿着一件白衬衫,站在初春的梧桐树下,在等待的过程中,他没有玩手机,而是望着二楼实验室的方向,等黎因出来,便笑着冲他招手。 像一株永远向阳而生的植株,又似千万年间,无数次等待月光照拂的雪山,永远安静地等待。 黎因快步走向树下的闵珂,闵珂问他累吗,他笑着摇头。 闵珂问他晚上想吃什么,他随意地给出一个答案,很自然地,他们牵起手,漫步在校园小道,经过图书馆那株早开的合欢树,那些年他们不敢手牵手经过的地方,现在都能慢慢地走过去。 春天到了,草地上有新一届的社团在招新,有人站在折叠桌后喊道:“我们生态协会有趣国家公园的项目!” 黎因朝那个方向望了一眼,握了握闵珂的手:“现在不叫三角榄了,改名成生态协会了。” 他已退出副社长的职位许久,林巧巧早已毕业,新的成员源源不断,曾经的三角榄早已更名迭代。 闵珂也望着那个方向,忽然说:“你当年招新的时候,说得比较好。” 黎因好奇地眨眼:“你看过我招新?什么时候?” 闵珂:“刚入学那会吧……” 那年,十七岁的闵珂第一次来到大学报道。 校园还没完全热起来,只有一些社团提前搭起摊位。 他走得很慢,对这个新的世界还没完全建立起信任。 就像刚换环境的生物,总是警惕而敏锐的,直到他听见了一段话—— “你们知道天岛效应吗?” 一个男生站在临时展板前,对围着他的一群学生讲解。 他拿着一支绿笔,笑着在图上圈出山脉的顶端。 “当一个物种被困在孤立的高山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必须变得与众不同,才能适应属于它的那座山。” 底下有女生喊了一句:“学长,有没有浪漫一点的说法啊。” 男生沉思了一会:“每一座孤岛,每一片山脉,都会孕育出独特的生命,就像你在人群中忽然遇见某个人,你不知道为什么,但你知道——他跟任何人都不一样。” 像是越过了人群,男生的目光短暂地落在了闵珂身上,与他对视了一瞬。 阳光让他棕色瞳仁显出一种漂亮的金泽,英俊的脸庞上,露出浅淡的,温柔的笑意。 闵珂怔住了,他不擅长和陌生人对视,可不知为何,那一瞬间,他无法移开目光。 一个女生凑到他旁边,对他说:“学弟,要加入我们三角榄社团吗?” 闵珂下意识接住了对方递过来的传单,转身走出一段距离后,忍不住回头。 阳光正好,那人站在树荫下,还在笑着说话。 传单上写着几个名字,不知为何,他一眼就看中了那个名字—— 黎因。 “我怎么不记得了?!”黎因错愕道。 他诧异地看着闵珂,仔仔细细地回忆:“不应该啊,如果刚开学的时候,我就见过你这张脸,肯定不会忘记的。” 闵珂倒觉得没什么奇怪的:“你身边的人太多了,看不见我也很正常。” 黎因不赞同:“怎么会呢,在植物园的时候,林巧巧都没跟我说你长什么样,这么多游客中,我一眼就看到你了。” 闵珂好奇道:“如果那时候你就见到我,你会做什么?” 黎因狡黠地笑了:“当然是问你,要不要加入我们三角榄社团啊。” 闵珂无奈叹了口气:“我就知道。” 黎因晃了晃他的手:“你那时候还是个未成年,我能对你做什么?” 他们从校门口,一路沿着街道往家的方向走。 “去昆市的机票订了吗?”黎因问。 “订了,周五下午。”闵珂说,“我请了假。” 黎因笑了:“为了去昆市看花,把假期都给用上了,回来以后应该会很忙,会不会后悔?” “不会,因为这场旅行,我等了整整六年。”闵珂看着他,眼神沉静而坚定,“这些年,我总是重复做一个梦。” 黎因轻声道:“梦见什么?” “梦见你在那里牵着我的手。” 街上的樱花刚开,香气若有似无,天边没有星星,风却带着春雨的潮气。 黎因牵着闵珂,率先迈一步,闵珂跟在身后,像许多年前的那个清晨。 风吹花瓣满地,拂过这对有情人的脸颊,缓缓上升。 所有的风终将吹向山脉,雪的源头与大海会在云层中汇聚,循环不息。 即使短暂错身而过,天地间的路,终究会把他们带回彼此身旁。 他们经过风雪,走过四季。 这一年,天岛上落下的种子,终于生根发芽。 “我们走吧。” “去哪?” “去看花,去完成一个梦。”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感谢大家这几个月的陪伴,想看什么番外可以留言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