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把神君当成渡劫道侣》 第148章 “下不为例。”容陵在心内长长叹息一声, 终究只道出这四个字。 “好,”丹卿闷声闷气道,“我以后绝不会骗你了。” 见丹卿还不知自己究竟错在何处, 容陵脑仁又生出一阵阵闷痛。 容陵必须承认,他输了,他彻底败给了这只执拗蠢笨的小狐狸。 哪怕丹卿逼迫他屈服的方式, 令容陵愤怒心痛。但丹卿成功了, 他确实舍不得看他折磨自己、伤害自己。 低眉望着丹卿环住他脖颈的手, 容陵眼睛微微泛酸。 未来的事情, 容陵突然不愿再深思筹谋,他只想把握住当下的一点一滴,以及每时每分。 终是下定决心,容陵放下所有顾虑道:“丹卿, 出去后,我再同你仔细说这件事,你现在收拾收拾,再等几个时辰,我带你离开这里。” 讶异地睁圆眼睛,丹卿僵硬在原地, 他们竟要离开溶洞了么? 这本是件值得开心的事, 然而丹卿心底, 居然并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开心。 他迟疑地看向容陵, 一双湿漉漉的眸子, 灵动得仿佛会说话。 容陵当然知道丹卿在担忧什么, 丹卿害怕离开溶洞后,他们的关系再生变故,所以他犹豫了、徘徊了。 心脏隐隐作痛, 容陵低声安抚道:“先出去,我们的事情,出去再解决,好不好?” 丹卿足足呆愣半晌,才突然意识到,容陵话语中的言外之意。 他们也曾朝夕相处亲密无间,丹卿当然能感知到,容陵对他的态度,已然发生转变。 容陵口吻里,甚至含着对他妥协无奈的意味。 这代表什么,不言而喻。 丹卿鼻尖涩涩的,眼睛却在笑。 他确实不知,容陵与他分手的隐情究竟是什么。 但这一刻,丹卿确信,容陵决绝心狠的背后,当真有不得已的苦衷。 而这个苦衷,或许容陵会在离开溶洞之后,一五一十地告知于他。 “好,”丹卿突然用力地,将下巴深深埋进容陵温暖的肩窝里,他呼出的热汽喷在容陵耳畔,再搭着此时软绵绵的腔调,有股道不尽言不明的缱绻缠绵,“我会等你的,等你向我说明这一切。” 容陵心脏如被电击,有种又酸又酥的感觉。 “嗯。”喉口干哑得难受,容陵嘶哑着嗓音回。 得到容陵许诺后,丹卿心中阴霾一扫而空。 他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将锅碗通通清洗干净,然后整整齐齐堆叠在草棚旁。 蹲下身子,丹卿认真望着这些小物件,笑着朝它们挥了挥手,告别道:“再见啦,我马上就要离开这个溶洞世界,感谢你们陪我渡过这段艰苦的时光,我想,我会永远记得这里,记得你们的。” 清风徐徐,丹卿收回目光,当视线触及远处调息的容陵时,丹卿不由弯起唇角。 回想受困溶洞之初,再到与容陵相见那日,恍惚就像一场不可思议的奇遇。 是容陵,把他可怕的噩梦,变成了充满期待的美梦。 真希望,这场美梦能从溶洞内,一直延续到溶洞外。 定会如此的吧…… 凝视容陵半晌,丹卿笑着收回目光,继续忙手头的事。 他们将要离开溶洞,这些仙人们当然也得一起走,紫葵草又与仙人紧紧相连,自是要一起的。 望着形容颇狼狈的仙人们,丹卿思及什么,随即把外袍撕成好些块布料,当作巾帕使用。 除此之外,丹卿还用木头制作了简易化的梳子。 仔细替仙人们整理仪容,丹卿微笑着同他们说:“真好,待我们离开这里,我就能知道你们的名字和仙号了。溶洞之外,想必你们的家人朋友们,也正在苦苦等候与你们的团聚。见想见的人,见喜欢的人,定是要收拾得妥妥帖帖、干干净净的。” 替面前的仙人梳理好长发,丹卿又走到下一个仙人面前,重复相同的动作。 微风相送,阳光普照。 仙人们尽管口不能言,却都被丹卿这番体贴的举动,感动得稀里哗啦。 此刻的感动,哪怕在很久很久后的某一日想起来,他们也定会记忆犹新、热泪盈眶。 …… 黑崖。 寒风瑟瑟。 白衣仙君抱剑立于古松下,眉眼紧蹙。 距离容陵最后一次入溶洞,时日已超半月。 这些天,姬雪年日日以纯粹灵气精养,终将容陵遗留于此的主神魂唤醒。 但它仍是虚弱的。 当初容陵将它从他神魂中生生剥离,如今它又与旁的神魂分开太久,若再耽误,无论是它,还是容陵剩下的神魂,必将同时遭受重创。 再等一日。 姬雪年默默在心里道:容陵,姑且再给你一日时间,你若还不出来,我便不得不违背当初的诺言,将此事告知九重天了。 事到如今,姬雪年其实特别后悔。 或许当初,他就不该被容陵轻易蛊惑。 彼时姬雪年实在忧心丹卿,又见容陵濒临癫狂,便一时耳根软,做了这位太子殿下的“帮凶”,由着他用自己的性命肆意胡来。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姬雪年绝对不会再走这条路,他会阻止容陵发疯,他会选择用更保险的方式,试着拯救丹卿。 倘若容陵真有什么闪失,他必不能原谅他自己。 苍穹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姬雪年痛苦地仰起头,眉心忽然拧得更紧。 不知为何,最近姬雪年总有种被窥探监视的怪异之感。 仿佛有什么正偷偷埋伏在暗处,并将它尖锐的爪牙,悄无声息地瞄准了他们。 然而姬雪年用神识反复查探,却又毫无发现…… 黑崖上方,正藏匿于此的源族残魂,始终没有付诸任何行动。 他能清楚地感应到,他要找的人,似乎就在此处,但又好像不在此处。 姬雪年在等。 源族残魂也在等。 此时此刻,他们的心情,竟是同样的焦灼。 …… 时间似无情长河,它不知人间酸甜苦辣,仍不疾不徐地缓缓流淌着。 不知过去多久,漆黑世界陡然一闪,亮光转瞬即逝的同时,天边仿佛用巨斧劈开了一道狭长口子。紧接着,容陵带着丹卿,还有一众仙人们,就这样惊喜地出现在黑崖之中。 衣袂翩跹间,容陵墨发在寒风中肆意飞扬,他神情端方,恍如天神降临。 他右手揽着丹卿,丹卿则颇有些滑稽地用紫葵草牵着一串仙人…… 一众人落地的瞬间,容陵倏然踉跄了下,多亏丹卿眼疾手快,急忙搀住他:“你怎么了?可还好?” 因神魂心血耗损严重,容陵面容苍白,已是有些支撑不住,但他还是向丹卿摇摇头,勉强道:“无碍。” “丹卿!容陵!当真是你们?” 怔怔盯着他们,姬雪年都快哭出声,“你们可算回来了,这应该不是我的错觉吧?丹卿你快掐掐我脸,看我是不是在……” “邬玉?” 姬雪年的注意力原本全在容陵丹卿身上,就在他极度兴奋之际,余光不经意轻扫到丹卿背后,却又猝不及防地发现了另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是他此行寻觅的堂弟姬邬玉。 姬雪年的满眶热泪,瞬间逼了回去。 他快步来到堂弟邬玉面前,双手揽住他肩,上上下下将堂弟姬邬玉好一番打量。 喜的是人尚且活着,脸颊还挂着二两肉,没瘦成一具骷髅架。 悲的是哪怕活着,如今也已形同活死人…… “原来,他便是你堂弟邬玉么!”丹卿惊讶地喃喃出声,神色亦是喜忧参半。 黑崖幽暗,照明珠散发的光晕朦胧又婉约,丹卿侧首望去,只见平地上,竟站着密密麻麻被紫葵草捆缚的仙人们。 他们面无表情、五官僵硬,眼珠子瞪得极大,皮肤亦泛着一层久不见日光的幽冷。 这般望去,当真凄楚又可怜。 “容陵,”丹卿眸露不忍,他轻轻扯动容陵衣袖,小声问,“这些仙人,还有得救吗?” 对上丹卿湿润的眼睛,容陵沉吟两息,如实以告道:“须得再观察状况,一时半会儿,不能给你确定答案。” 丹卿心知容陵不易,他此番出入溶洞,救出他和那么多的仙人,身体怕是早已吃不消,也不知,他到底是如何找出溶洞的? 容陵曾对他说,他的目的是营救仙人们,找他不过是顺便。 但丹卿却有种羞耻的怀疑,会不会,他才是容陵放在心底的第一顺位呢? “我调息片刻,你去姬雪年那边看看吧。” 丹卿也没多想,他点点头:“那你有需要时记得叫我。” 待丹卿一步三回头地走到姬雪年身边,容陵才不动声色地收回那一缕主元神。 所有元神归位,容陵竟比先前更虚弱疲惫。 他的元神遭受重创,心血又耗损过多,恐怕需要休养很长一段年月,方能回归巅峰实力。 这样的结果,容陵已经很知足。 找回丹卿,便是上天对他莫大的眷顾了。 压下咳嗽,容陵嘴角含笑,默默望着丹卿隽秀的侧脸。 他同姬雪年正谈论着什么,许是心底牵挂他,丹卿时不时便要抬眸,朝他所处的方位望过来。 见他仍安好,才又继续与姬雪年说话。 被惦念紧张的感觉,可真好啊! 容陵闭上眼,他胸口那颗跳动的心脏,再不是酸楚疼痛的,而是被温暖的泉水包裹着,如蜜糖甜。 就这样吧。 他会把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地向丹卿坦白,然后陪丹卿去接受真相,无论他作何决定,他都会支撑他、支持他。 他还会告诉丹卿,他很喜欢他,所以,他万万不可再为任何人伤害自己。 当然,未来有他在丹卿身边,自然也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 与姬雪年聊完被困溶洞的生活,丹卿下意识又望了眼容陵,他忽然抿抿唇,秘密传音道:“姬道友,你可否告诉我,容陵他到底怎么找出溶洞的?还有,他现下真实的身体情况,到底如何?” 姬雪年挑挑眉:“你干嘛不自己问他。” 丹卿无奈苦笑:“如果容陵能跟我说实话,我也不会问你了。我掉落溶洞后,你与他同在一处,外面发生的事情,你定然清楚。” 姬雪年迟疑一瞬,道:“你落入溶洞后,容陵随即把害你的佟管事揪出来,很是凌/辱折磨了番,再之后,他……” 话语戛然而止。 这一刻,风静树止,万物陷入死寂。 阴森诡谲的杀意,陡然如滚滚波涛般,从四面八方奔涌袭来。 寒气冰封千里,丹卿赫然抬眸,瞳孔也在这一刻,不可置信地剧烈放大。 他漆黑眼瞳之中,倒映出一幅修罗般残忍嗜杀的画面。只见那些密密麻麻被紫葵草控制的呆滞仙人,忽然动了。 他们仿若被牵引的木偶,猩红着魔眼,面无表情地朝他们奔来,他们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离丹卿他们最近的一波仙人,已然魔怔疯狂地杀到近前…… 第149章 形势骇人, 莫说丹卿,就连应战经验丰富的姬雪年,都有些怔愣不及。 一双双猩红魔瞳, 犹如数不尽的鬼火灯笼,前赴后继地狂涌而至,仿佛不生生将人拽入炼狱, 便誓不罢休般。 面对被操控的无辜仙人, 丹卿三人也是备受桎梏, 不到万不得已, 他们总不好直接斩杀。 很快,姬雪年和丹卿便被团团围困,另一侧的容陵,也湮没于紫葵草之中。 若非容陵翩若惊鸿的身影, 偶尔腾空跃起,丹卿都担心他已经被诡异的紫葵草吞噬。 尽管容陵姬雪年修为高深,然蚍蜉尚可撼树,更何况,这些与紫葵草连体的仙人们,实力并不可小觑。 面对无穷无尽的“敌人”, 丹卿当真什么法子都已用尽。 符箓、护身法宝、毒粉, 能抵挡片刻的手段他全部耗光。 到最后, 丹卿只能气喘吁吁地用双剑砍刺, 借以节省灵力。 “不好, 此地已设下屏障, 发不出任何求援信号。” 打斗间,姬雪年向丹卿传达噩耗,“恐怕我们不得不做好死战到底的准备了。” 丹卿一颗心, 倏地往下沉。 什么屏障,竟恐怖如斯?居然让姬雪年都莫可奈何? 假如情况当真凶险到这般田地,他的存在,恐怕将是容陵和姬雪年的负担。 他不想当负累!不管是谁的,都不想。 思及此,丹卿眼底迸发出一股狠劲,双剑愈发使得凌厉逼人。 一道道恢弘剑气,接连荡开仙人无数,直接为姬雪年争取到至关重要的设阵时间。 “好样的!丹卿!” 姬雪年用眼神向丹卿表示赞赏之意,与此同时,也趁机设下流光飞雪剑阵。 此阵万剑齐发,姬雪年只需朝阵眼输送他的剑气即可。 好不容易赢来片刻喘息的时间,丹卿却没功夫调养,他望向孤军奋战的容陵,喃喃道:“容陵他身上定是有伤的。” 正因为容陵负伤,丹卿若不管不顾地奔向容陵,带去的并非帮助,而是大堆麻烦。 容陵紧张他,缠斗间,难免失去分寸。 咬咬牙,丹卿收回惶惶不安的视线,努力专注于眼前战局。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很久。 生平第一次,容陵感到力不从心。 是人都会有耗尽精气的时候,但这些仙人没有。 问题定然出在紫葵草身上。 悄悄藏匿于暗处驱使紫葵草的人,莫非正是魔主浮屠? 一面有条不紊地击退仙人,容陵一边冷静思忖。 短短数月,哪怕屠浮炼制出至精至纯的上古气息,也需要时间加以调养吸纳。 况且就凭他,如何操控紫葵草? 能将紫葵草用处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非真正的源族人莫属,难道这世间又凝聚出了源族残魂? 容陵面色倏然煞白。 他猛地望向矿山下的丹卿。 对方的目标—— 是丹卿。 容陵此刻终于惊觉,这些被操控的仙人,并不曾对丹卿痛下杀手。 反倒对他和姬雪年,不乏玉石俱焚的狠戾阴骘。 容陵眸染惊慌,他再顾不得受损的神魂,一招“冲天香阵透长安”瞬息发出。 无数仙力凝成的冰凌,有如杏花般纷纷扬扬,很快弥漫席卷了整座黑崖。 但凡被冰凌花触碰到的仙人,都受术法桎梏,呆呆定格在原地。 鼻尖蓦地袭来幽幽暗香,是容陵身上的味道,凛冽却也温柔。 丹卿不由蹙眉,容陵不是受伤了么!怎可如此滥用神识?惊忧之下,丹卿甫一回头,便见容陵凌空朝他疾速飞来。 迄今为止,丹卿似乎从未见过这般慌乱的容陵。 他向来是九重天最淡然自如的小天君,喜怒不形于色,嘴角也总挂着几分不以为意的浅笑。 后来,丹卿有幸见到容陵的更多面,他端方守礼的面具下,藏着年少便存在的乖张肆意,以及无所顾忌的睥睨猖狂。 容陵会生气,会小肚鸡肠,会口不对心,还会吃醋和耍赖…… 可容陵从不会心生畏惧,哪怕是塌天大祸。 但这一瞬,丹卿分明在容陵脸上,看到了不加掩饰的惶恐。 局面当真糟糕至此么? 难道他们会死么? “走。” 几乎在碰到丹卿的瞬间,容陵便狠狠攥住他手腕,带他直奔传送阵。 “喂!你们居然都不管我?”姬雪年埋怨归埋怨,倒是很自觉地紧随其上。 三人一路御空,畅通无阻。 冷风狠狠拍打在丹卿脸颊,望着容陵紧绷的下颔线,丹卿反握住他冰凉的手,试图宽慰他,哪怕语句是如此的苍白单薄:“没事了,你别怕,有我在呢!” 容陵没看丹卿,他已调动仅存的全部神识,全方位戒备以待。 此举足以可见,容陵究竟有多心存忌惮。 姬雪年在旁恨恨道:“背后操控他们的到底是什么鬼东西,我堂弟还在下面冻着呢。” 丹卿虽然满心满眼都在容陵身上,但还是有回应姬雪年的话:“打斗之初,我有留意你的堂弟邬玉,或许他还残留着一丝意识?他跟那些被紫葵草控制的仙人不一样,他并没有蛮横地攻击我们。” 闻言,容陵身躯一震。 他握住丹卿的手,也不自觉收紧。 “怎么了?”丹卿担忧且期待地问容陵,“你也认同我的推断吗?” 容陵只觉全身血液都已停止流动,他怔怔看着丹卿,薄唇轻颤,说不出话。 在溶洞时,容陵就已意识到姬邬玉等人有异常,他们的状态,比容陵此前救出的仙人好太多。 或许,在他不在的那段日子里,丹卿曾无意间触及什么,从而与紫葵草产生了联系? 紫葵草与源族有极深渊源,心思歹毒的源族人能利用这一点,驱使紫葵草作恶。而心思纯善的源族人,自然也能驱逐净化紫葵草身上的魔气。 也就是说,姬邬玉等人是因为丹卿,才能顺利逃过被操控的命运。 也正因如此,丹卿彻底暴露了身份吗? 丹卿被容陵幽幽的眼神,看得心底直发毛,许是被容陵情绪所感染,丹卿突然也慌得不行,他整个人都紧张起来:“容陵,你怎么这样看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别吓我。” “我……” 容陵刚开口,姬雪年就道:“我的祖宗们,快快快,快进传送阵,紫葵草已经追上来了。” 姬雪年比谁都着急。 容陵的身体他最清楚,想必此刻已是强弩之末。 至于丹卿的二两道行,姬雪年压根就不能指望。 再不寻求外援,他压力巨大,他再厉害,也护不住两个祖宗啊。 三人刚进传送阵,紫葵草已铺天盖地袭来。 它们落地即生根,一剑劈下去,不及时碾作齑粉,藤蔓又生藤蔓,当真源源不绝,简直可恶至极。 姬雪年这辈子,从未见过如此无赖的杂草,稍不注意,它们就偷偷抱住你大腿。 姬雪年用真火刚烧尽一批,下一批立即补上残缺,他烧了再烧,当真烧出满腹的暴躁。 三人再陷周而复始的困局。 望着满头大汗却精神抖擞的丹卿,容陵心知,如今实力大减的他,已然护不住丹卿。 但只要离开这里,事情便有转机。 天君曾说,源族残魂具有极大缺陷,难以长时间在世间存留。 如今看来,此言不虚。眼下战局,他们并不占优势,可对方依旧躲藏在紫葵草之后,不肯轻易现身,这便证明,对方极度畏惧风险,又或者说,对方的功力远远达不到无所顾忌的地步。 所以,离开此地后,他努努力,还是能给丹卿一片洁净无瑕的天空,一个没有那些龌龊阴暗和仇恨的人生。 第150章 源族残魂始终躲藏于暗处, 不肯现身。 如今他这条命,是何等的金贵重要,全族血海深仇, 皆维系在他一人身上,不容丝毫闪失,所以他不能冒任何风险。 源族残魂以为, 他乃世间仅存的源族人。 他必须坚强地、勇敢地, 走向那条注定孤苦无依的复仇之路。 这条路, 他不会遇到伙伴, 也不会拥有并肩同行之人。 但现在—— 他找到了他。 他竟找到了他! 原来,他曾感知到的同源气息,便是那抹红色身影吗? 源族残魂无法形容他此刻的狂喜与激动,倘若他有眼泪, 想必早已涕泗横流。 只是这年轻的红袍男子,到底是谁? 为何他身负源族与妖狐两种血脉? 不仅如此,他的来历,他的身份,他被封印的气息与力量,还有他与灭族仇人搅合在一起的理由…… 所有攸关他的事情, 通通都令源族残魂好奇不已。 莫急!莫急!源族残魂暗暗提醒自己, 待他成功将他带走, 他们自有时间相认, 再相互了解, 再增进彼此的感情。 他们都是源族人, 同根同脉,同仇同恨,何愁不能并肩御敌? 源族残魂如获至宝地看着丹卿, 一双被喜悦覆盖的眼瞳,因极度兴奋,竟呈现出妖冶的金色。 他痴迷的目光一直锁定着丹卿,状若疯癫,甚至喃喃自语道:“属于你我的世界,很快就会到来,很快,很快的……” 传送阵内,战况依旧焦灼。 丹卿一时不察,手臂被紫葵草尖刺所伤,鲜血瞬间染红衣袖。 危急时刻,丹卿全然顾不得此等小伤。 然而古怪的事情,很快发生了。 与他们斗得难舍难分的好几株藤蔓,竟倏地往后倒退。 紧接着,这几株紫葵草落地生根,迅速生长出新的繁茂藤蔓,它们与诡谲的紫葵草完全不同,它们不仅不再攻击丹卿等人,甚至有意帮衬他们,竭尽全力地,拼命阻挠后方紫葵草的进攻袭击。 两种紫葵草相互纠缠拼搏,新生紫葵草终是不敌,它们被霸道的魔化紫葵草汲取完所有力量,终是萎靡干枯地凋落在地。 战斗之余,姬雪年还有闲情在旁边幸灾乐祸:“哟,它们怎么回事啊?这是起了内讧啊?继续打呀!你们怎么不打了?” 丹卿眉心紧蹙,红唇亦抿成一条线。不知为何,就在几株紫葵草失去生命的刹那,丹卿心口仿佛被什么堵住般,竟有些莫名的失落与难过。 然而局势不容丹卿深思缓和,他只能把脑子里的荒诞念头,彻底压下去。 默默看了眼丹卿,以及那些嗜其血后的紫葵草,容陵心知不能再等。 给自己施了个保护阵,容陵闭目启唇,随即快速默念法诀。 不过须臾,他额头布满雨滴般大的汗珠。 冷汗如涓涓溪流,沿着容陵坚硬的眉骨、下颔,源源不断淌进衣衫。 容陵全身皆已濡湿,如同水里捞起般狼狈不堪。 一点金光,就在此时,浮现于容陵额心,随即烟消四散。 虽极力隐忍,容陵还是控制不住地呕出一口黑血。 与此同时,九重天的天帝容渊,猛地脊背一僵。 顾不得满殿群臣,容渊赫然起身,他怔愣在原地,瞪大的眼睛里,有震撼有不可思议,也有为人父者的痛心与疼惜。 到底发生了什么,太子容陵的神骨,竟生生断裂了。 …… 半月后。 凫丽郡。 浑浑噩噩中,丹卿知道自己睡了许久。 他数度挣扎着睁开眼睛,却无能为力。 终于,当识海慢慢蕴养充盈,丹卿也从昏暗中幽幽醒来。 望着悬在头顶的鹅黄纱幔,以及古朴雅致的厢房布置,丹卿茫然地眨眨眼,颇有些理不清状况。 他怎会在如此陌生的地方? 他似乎应该在黑崖,没错,他们分明被紫葵草所困。 容陵呢?还有姬雪年,他们人呢…… 一个鲤鱼打挺,丹卿猛地掀被起身。 赤足行在沁凉玉石铺就的地板,丹卿双目慌张,张嘴便急切呼喊:“容陵?容陵!容……” 门“吱呀”一声,从外推开。 “丹卿,你醒啦!” 刚及弱冠的少年,正脆嫩地立在阳光之下。 他就像初初长成的一颗树,哪怕并未完全脱离青涩,隐隐约约已能窥见将来的稳重模样。 “崖松?”丹卿不可置信地揉揉眼,怀疑自己是否看错,“是我幻觉吗?崖松你怎会在此处?不对,我现在还在凫丽郡吗?容陵呢,我依稀记得,我与容陵姬雪年被困黑崖,后来……后来好像是九重天……” 崖松笑眯眯地,把丹卿扶到床畔坐下,他当然知道丹卿最挂念什么,立即回答道:“你且放宽心吧,你都没事,太子殿下和白帝也是无恙的。” 待丹卿情绪稍微镇定,崖松才捡次要的事情,慢慢说给丹卿听。 “这里是凫丽郡,半月前,九重天派遣三万天兵天将,将你们从黑崖成功救下,但魔主浮屠却伺机逃脱。到底是魔域之主,还是有些本事傍身。” “另外,那些从溶洞找回的失踪仙人,仙界也正在寻求解救之法。” “你们获救后,太子殿下当日便随天兵返回九重天,白帝倒是在凫丽郡逗留了三五日,想等你醒来再告辞。奈何长辈再三催促,你又迟迟不醒,他这才启程返回长留。” “喏,这是白帝留给你的传音镜。他说等你醒来,可随时随地联络他。” 丹卿摩挲着银白镜面,犹豫两息,他还是没能忍住,低声询问道:“容陵呢?他可有留什么话给我?” 崖松哪里看不出丹卿的期待,他迟疑地摇摇头,按照容陵吩咐的言辞,回答道:“不曾留话。” “他可有受伤?” “大抵没有。”崖松挠挠头,“反正我是没瞧出有伤的样子。” “没负伤便好。” 黯然垂眸,丹卿牵唇一笑,笑得着实勉强疲惫。 他身体如今仍虚着,精神本就萎靡,此时听崖松一番话,更是蔫蔫恹恹。 容陵既没受伤,为何就这般径自走了?连句简单微末的话语,也不肯给他留吗? 他究竟是形势所迫,还是冷情无心? 分明溶洞内,他们已有转圜融洽的趋势。 容陵也向他承诺,待事情结束,他有话同他坦白,他会与他好好地谈一谈。 这些话,可还作数吗? “丹卿,你要吃些果子糕点嘛?”崖松有意哄丹卿高兴,美滋滋道,“我买到了你在凡间爱吃的松露糕哦。” “是我爱吃,还是你爱吃?”丹卿神色果然松快许多,他下意识就想抚摸崖松脑袋,就像对待人间的小鹰般,不过丹卿的手刚伸出去,便察觉出不妥,正要收回之际,崖松却颇不自在地把头凑到丹卿手边,嘴里直嘟囔,“说好了,一日只能摸一次的。” 丹卿忍俊不禁,便加倍揉搓了好几把。 他一直都知道,人间小鹰是只小可爱,原来仙界的崖松,也是只大可爱啊! “你还没说,你怎会出现在这里呢。” 崖松整理着略凌乱的头发,眼神闪烁道:“唔,我刚闭关出来,反正没什么事做,便打算四处逛一逛,游历一番。” 丹卿不是很相信,他眸色深深地看着崖松,语重心长道:“你身为新任族长,怎会有这般闲工夫?你老实说,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啊!我现在可是鹰祖传承人,厉害着呢!”崖松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族中自有经验丰富的长老操持,我毕竟年轻,需要储备多方经验。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就先跟你回青丘增增见识吧。” 回青丘? 提到青丘,丹卿顿生几分心虚愧疚。 那日他悄悄离去,虽不是什么大的过错,但也绝非理所当然。 狐帝宴祈可有愤怒生气? “我可能还得耽搁一阵子,再回青丘。” 说着,丹卿开始翻找乾坤袋中的通讯石,看是否有新的信件留言。 崖松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反正我闲,你去哪儿玩,我便跟着你一起嘛!” 丹卿好笑:“我哪里是去玩,我办正经事儿呢。” 崖松:“那我就陪你办正经事呀。” 丹卿果然找出几封未读通讯。 他边看边回崖松,口吻颇纵容:“行行行,你且先跟着我吧。” 所有信笺中,有大半都是容婵公主的。 丹卿匆匆阅览,眉心逐渐拧起。 最初容婵大多都在打探,问他是否已顺利见到容陵,新的两封,容婵不知如何知晓了他与容陵分开的现状,言辞很是激动起伏。 其余几封,来自于云崇仙人与徐君迁。 徐君迁传给丹卿的,是一张喜帖。 他竟要成婚了。 而拜堂对象,并非文昌帝君。 握着烫金的灼红喜帖,丹卿神色怔忪,他垂眸静静望着喜帖,眼瞳仿佛也被晕染成夺目的绯色。 喜柬之上,与徐君迁并排的,是个陌生名字。 九重天神仙千千万,丹卿不识得,实属正常。 徐君迁,当真放下文昌帝君,放下凡尘那段美好的爱恋了么? 犹记得渡劫前,丹卿曾引领徐君迁,熟悉兜率宫的大小事务。 那时的徐君迁,眼神晦暗,气场低迷,一身深受情伤磋磨的狼狈不堪。 彼时丹卿尚不理解他心境,直至渡劫归来,丹卿懂了,徐君迁却又告诉他,往事俱已逝,既然旧爱不可追,自当用新的情爱覆盖陈年往事,这样才不算辜负此生漫漫韶华。 丹卿指尖用力攥着喜柬,都已泛白。 他忽然有些伤悲。 却不知在替谁伤悲…… 第151章 徐君迁的成婚大典定于十日后, 在喜鹊宫举行。 四海八荒的生灵,皆可凭喜帖请柬,自南大门入天宫, 观赏典礼、恭贺新人。 吉日临,丹卿精心备下贺礼,携着崖松, 一同登上九重宫阙。 途经南天门, 望着仙雾缭绕的一排排擎天蟠龙柱, 丹卿微微一怔, 不由忆起那日被拒天宫外的场景。 彼时,他当真极有勇气,明知容陵故意阻挠,他却好似不知丢脸般, 竟厚颜无耻在此苦守数日,受尽了路过仙人们的冷眼指点。 倘若时光倒流,重新来过,丹卿想,他大抵还是会不顾一切地去闯。 人生在世,总有那么两三回犯倔、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时候。 唏嘘的是, 丹卿迄今为止所有的执拗任性, 不是栽在段冽的身上, 便是容陵。 “丹卿, 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那时候的我自己。” 丹卿嘴角微弯, 他含笑的目光, 始终定定望着那处,眸中仿佛洇了薄薄一层烟雾。 崖松挠了挠头,委实听不大懂。 但他觉得此时的丹卿, 神态很认真,也很坚韧,让人忍不住地,想一直盯着他看。 “对了,你同容陵联系上了么?” 前往喜鹊宫途中,丹卿问崖松,他口吻淡淡的,有种难以形容的平静,仿佛若无其事的外表下,隐藏着惊骇的波涛汹涌。 崖松跟在丹卿身边已十余日,若他还觉察不出丹卿与容陵关系的异样,便是只彻头彻尾的傻鹰了。 “嗯,刚刚联系上。” “那你问他,待我们观礼后,可否在杏林与我一叙。” 不过片刻,崖松回:“太子殿下说好。” “那便好。” 丹卿脸上泛起笑意。 只是这笑,并不算多高兴多恣意的样子。 崖松紧闭鹰嘴,哪怕心底诸般好奇,却没有过多置喙追问。 仙界非人间,他们也不再是从前的身份,况且—— 思及容陵紧急召他前往凫丽郡的原因,崖松疑惑地看了眼丹卿。 那日容陵问他,可愿受他之托,随身保护丹卿,崖松毫不犹豫地应允。 他年龄虽小,却明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能成功渡劫,得益于段冽楚之钦,他能获得鹰祖传承,亦是容陵丹卿的功劳与苦心。 无论他们当中谁有难,他必当义不容辞。 而且,崖松很喜欢丹卿。 他喜欢丹卿身上的温度,也喜欢他岁月无声的静好。 不过崖松不理解。 丹卿生平简单,身份亦不复杂,为何会被魔域盯上? 能让太子容陵如此忌惮戒备,定然不是轻易就能摆平的小打小闹。 其实很多事情,崖松看到的,与丹卿想象的,截然不同。 丹卿似乎以为,容陵不在意他,也浑然不关心他。 崖松眼中的真相却并非如此,太子殿下不仅委托他保护丹卿,暗地亦有安排仙卫任他调遣。 可惜崖松无法明言。 就像太子容陵叮嘱的那般,言多必失,他认定的对丹卿好,当真是为丹卿好么?或许,他是在害他。 尽管崖松不懂其中缘由,但他信任太子容陵,不仅信他的品性,也信他对丹卿的用心。 所以他如今的重中之重,唯有守护丹卿,护他平安无虞。 …… 喜鹊宫满布艳红,连云彩都是极漂亮的粉绯色。 丹卿与云崇仙人居于观礼席,并肩而坐。 待一记嘹亮清脆的凤鸣声响起,无数身披彩绸的喜鹊,从四面八方翩翩飞来,它们衔着珠玉玛瑙,兢兢业业地,于虹彩中搭建起一座鹊桥。 身着喜服的两位新人,各居鹊桥两端,随后同时起步,登上这座喜结连理的姻缘桥。 白头之约,书向鸿笺。 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 丹卿初次见证如此正式的婚盟典礼,内心很是激动澎湃。 尤其看到两位新人对拜天地的刹那,当真令他眼眶湿润。 偌大九重天,虽不忌讳谈情说爱,然大多仙者并不着重此道,生命过于漫漫,分分合合也很常见,故千年上头,能在喜鹊宫缔结良缘的眷侣并不多见。 丹卿嘴角始终噙着笑,眼底也满满俱是感动。 待仪式结束,丹卿喝完徐君迁的喜酒,又与云崇仙人道过几句话后,这才起身离席,前往杏花林。 孰知刚出喜鹊宫不远,丹卿便看到一抹孤零零的身影。 那人立于云峰之巅,墨发纷扬,袖袍亦在冷风中猎猎作响。 ——是文昌帝君。 雾海翻涌,几乎湮没他挺拔高傲的身影。 文昌帝君眸光所及之处,俨然正是喜鹊宫。 此时的文昌帝君,大抵都在想些什么呢? 他心中是喜是悲?可曾后悔遗憾,又或是松了口气? 不管他思虑着什么,反正一切,皆已尘埃落定。 文昌帝君于烟火红尘中,曾深爱的凡人,当真如他所愿,今时今日之后,只是他漫漫仙途中一闪即逝的渡劫对象,仅此而已。 丹卿默默观望两眼,不再犹豫地转身,掐云离去。 许是亲眼见过文昌帝君与徐君迁的结局,丹卿心中感慨万千,也难免联想到自己与容陵。他们与徐君迁二人,何其相似? 所以,等待着他们的命运,又会是什么呢! 穿过零落似雪的杏花,丹卿缓缓站定于古树下。 闭目感受着寂静的簌簌声,丹卿脑海里,顿生许多画面。 那些栩栩如生的回忆,就像裹了糖蜜的碎片,组合出丹卿与容陵过去的模样。 未来的他们,又该是何种面貌呢? 似乎预知到什么,丹卿蓦地睁开眼,转头望向身后的高冷神君。 容陵今日穿的是一袭墨黑常服,星辰作点缀,珠月为陪衬,愈发显得他长身玉立、高雅出尘。 他施法隔绝了杏花,那些绵软的瓣瓣花雪,丝毫不曾染他身。 静静注视容陵片刻,丹卿觉得,容陵面颊好似清减了些,却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 目目相触,刹那短暂,却好似永恒。 容陵倏地别过眼,率先开口道:“近日仙务堆积,本君忙得脚不沾地,你若有话,直言即可。” 原来如此。 原是公务繁重,所以容陵面色才如此憔悴吗? “耽误不了你很长时间的,”丹卿笑笑,指着树下桌椅,轻声道,“你要站着与我说话吗,不如坐会儿吧。” 容陵定定看着丹卿,随即收回视线,无声落座。 丹卿跟着容陵坐下,他手腕轻抬,桌面顿时多出一坛酒,将澄澈酒液倒入碧杯中,丹卿温柔地递给容陵:“这是青丘五谷百花酿制的甜酒,可蕴养气血,你尝尝呀?” 容陵眉眼轻蹙,似是不耐,但他终究还是将酒杯接了过来。 仰头一饮而尽,容陵冷声道:“你现在可以说了吗?” “可以的啊!”丹卿今日甚是好脾性,他眉眼仍含笑意,如春风拂过娇嫩花苞,幽香袭人,“容陵,你还记得,你在溶洞应许我的承诺吗?你说离开溶洞后,会与我好生谈一谈。眼下局面不稳,想必并不是什么好时机,未免耽误你时间,你便长话短说,可好?” 容陵蓦地垂眸,眼睫阴影覆在眼睑之上,颤栗又脆弱。 他紧握酒杯壁的指腹,也已然泛白。 丹卿带来的酒很是清甜好味,有股浓郁花果子香,但不知何故,甜味弥漫开来后,舌尖被覆盖的,竟是无止无尽的涩苦。 喉结倏地上下滚动,容陵即将开口之际,猛地剧烈咳嗽出声:“咳咳……” 丹卿立即起身。 却被容陵抬手阻止。 “无碍,酒水呛着罢了。”容陵咽下满嘴铁锈腥甜,故作淡然道,“你不是想听我真心话么?我这便说与你听。” 丹卿担忧地望着容陵,缓缓地,徐徐地坐了回去。 以袖掩唇,容陵再度轻咳两声,他刻意不看丹卿,而是望向这无边无际的素雪,“与你分开,是我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这些日子,我确实待你过分了些,唯有让你死心,才能彻底斩断我们之间的干系,不是吗?” 丹卿缄默半晌,忽然,他伸手握住碧盏,也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一向斯文内秀的人,做出此等恣意潇洒的举动,当真颇有番与众不同的韵味。 “容陵,”丹卿眉眼轻挑,他眼型生得漂亮,扬起时,弱化了圆眼的无辜,多出几分稍显凌厉的媚态,“你莫不是还要说,你已经不再爱我,是也不是?” 容陵不言。 丹卿仍是轻笑:“若是从前,我定是信的。如今你且问问你自己的心,当真不爱我了吗?” “不爱如何,爱又如何?”容陵轻笑一声,神态惫懒,他颇玩味地直视丹卿,口吻陌生又寡淡,“可你瞧瞧你自己,究竟哪点配得上我?身份?还是实力?亦或是你这张勉强过得去的脸?从前是我昏了头,以为喜欢便胜过一切,清醒后,自当及时止损。况且,不就是爱么!”容陵忽然扯唇笑了笑,他表情轻视又戏谑,仿若“爱”这种玩意,不过是随时都可丢弃的物件儿,“只要我对你的爱,不是与日俱增,而是与日俱减。前天九分,今日七分,明日六分,这么一天天过去,甚至不到半年,便消散得一无所剩……” “啪——” 等丹卿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已经起身狠狠甩了容陵一巴掌。 容陵可以躲。 但他没有。 “你若消气,我可以走了么?”容陵用食指抹了抹唇角,笑得放荡玩世不恭,他语气里的漫不经心几乎要溢出来,“你要知道,能扇我巴掌的人,上天入地,你是头一个,当然也是最后一个。这份体面,权当我们最后的告别,如何?” 言罢,容陵转身便走。 衣袖却被丹卿攥住。 丹卿双手紧握容陵墨色宽袖,没有丝毫松手的打算。 “啧,你就这么喜欢我么?” 默然片刻,容陵忽地嗟叹一声,状似苦恼。 他斜睨着丹卿纤长白皙的手指,轻慢又无情道,“据说,有些人的爱情,是做减法,另有些人的爱情,则是做加法。想必丹卿仙人你,是后者吧!”说着,眸露怜悯,语含无奈,“这样痴情的你,可教我如何是好?” “你说完了吗?” 丹卿蓦地仰起头,他漆黑的眼瞳,很沉很静,被容陵激起的那些涟漪骇浪,早已逝去,“那么现在,换我来说,你闭嘴听。” 对峙半晌。 见容陵无动于衷,似乎默认,丹卿终于松开了攥紧他衣袖的手。 退后两步,丹卿看着满地落花,徐徐开口,他音量不算高,但吐字很清晰:“你当初提出分手时,我懵懂反应不及,许多话都不曾对你说。初回九重天那会儿,我其实分得很清楚,像你这般高高在上拥趸遍地的小天君,我如何敢肖想?我从不打算与你再续前缘。是你,是你不顾我们之间的差距,以及未来将要面临的磨难阻碍,主动朝我走近,并三番四次地招惹我。我深知,以你容陵神君的清醒与理智,但凡作出此等决定,便不是儿戏,你很认真,所以我也不想辜负你的认真。” 丹卿闭了闭眼,调整好情绪,方才继续道,“刚分开那几天,我也不觉得痛,只是很屈辱很愤怒,很不可置信。渐渐地,过往回忆涌现,当失去段冽与容陵的痛叠加在一起,我方体会到心如刀割的滋味。那段日子,我对你,当真爱恨交织。许是越恨,便越不甘放手,所以我决定,再争取一次,再挽留一次。就像你当初披星戴月,笃定地向我走来一般,我唯有再试一试,才能没有遗憾地同过往告别。” 杏花纷纷,无声地坠落。 丹卿从未这般长段大段地说话,他也不是很能抑制情绪,以及若有似无的委屈。 不多时,便已携着浓厚鼻音。 “于是我离开青丘,去凫丽郡找你。黑崖之行的种种般般,我不必多说,你心底也清楚。我虽偶尔蠢笨了些,却不是个傻子,你待我的好,我全都知道。容陵,你还记得吗?”眼角微染湿润,丹卿笑着仰起头,他的目光是如此专注,仿佛在描绘容陵优越的五官轮廓,“我曾对你说,自尊或面子,在我这里,算不得什么,我统统都可以不要。纵然我修为低,身份尴尬,性格也寡淡无趣,可就是这样一无是处的我,仍有两分骨气。你若一而再再而三弃我,无论你将来有什么缘由,或是不得已的苦衷,我都不会再回头。所以,你一定一定要想清楚。今日,你到底要与我坦诚相待,还是要一别两宽,天涯陌路。” 第152章 容陵眼睫剧颤, 险些踉跄跌倒。 杏花大抵不知容陵内心的惊慌失措,仍试图翩翩坠落于他肩。 落雪纷飞,仿佛拉开一幕惨白且冗长的沉默…… 容陵当然知道, 丹卿这番话,讲得到底有多认真。 他不必抬眸去看,亦能想象, 丹卿正浅笑望着他的模样。 薄唇翕动, 容陵下意识便想苦苦哀求, 求丹卿不要对他那么心狠, 求他不要逼他入绝境,求他不要彻底碾碎他仅剩的希望。 然而—— 他该如何哀求? 他能如何哀求? “坦诚相待”,短短四字,说来简单, 但容陵做不到。 丹卿源族后裔的身份,已然暴露,魔域与那抹源族残魂,想必正绞尽脑汁地设法掳走丹卿,让丹卿沦为他们复仇的工具。 眼下容陵尚能转圜于九重天,替丹卿百般隐瞒遮掩, 可以后呢? 一旦仙界也察觉丹卿身份, 无论出于何种缘由, 他们必不会容忍丹卿流落在外, 他们怎能眼睁睁看着魔域觊觎丹卿?或许, 他们会以保护丹卿的名义, 将他禁锢圈养起来。 届时,人人为大义,人人求自保。 一只小狐狸的自由, 甚至是生命,在所谓的苍生面前,究竟算得了什么? 所有轨迹,都在朝往最糟糕的方向运行。 容陵已经没有退路。 说他的爱情只为感动自己也罢,说他的爱情不够尊重丹卿也罢,这一次,容陵只想用他自己的方式,努力护住丹卿。 寂静无限蔓延。 蔓延到丹卿满心苍凉。 他想,他猜到容陵的答案了。 其实,丹卿早已猜到,他与容陵今日的结局。 但答案揭晓之前,丹卿仍抱着侥幸心理,万一呢!万一有奇迹呢!万一容陵听完他的话,心生悔意了呢! 事实证明,不会有那么多奇迹,幸运地降临在他身上。 此情此景,丹卿自是痛心的。 但他不悔。 原来有些事,只要拼命争取过、尝试过,哪怕结果不尽人意,心中亦能解脱释然。 默默望着容陵,丹卿弯唇笑开,他嘴角弧度扬得大大的。 这是他最后一次,作为喜欢容陵、喜欢段冽的那个丹卿,跟他见面了,所以他要笑得很漂亮,很好看。 他们曾经的故事,是那般的美好深刻,当然值得用他最完美的姿态,为此画上句号。 往后,若他有缘再与容陵相见,他仍是丹卿,是那个没心没肺有些懒散无甚出息和追求的丹卿,但却不再是喜欢容陵的那个丹卿了。 这也很好。 是真的很好很好。 “容陵,”丹卿极力掩饰情绪,他眼眶酸酸涩涩的,却仍是笑如弯月的形状,语气也特别温柔真诚,仿佛一抹照进漫漫暗夜的暖光,“那我便走啦,往后余生,请你务必珍重,再见!” 最后最后再看容陵一眼,丹卿笑容烂漫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杏花林。 风忽然大了许多。 大团大团的杏花扑簌坠落,几乎湮没丹卿瘦削的身形。 容陵痴痴望着丹卿离去的背影,直至他漆黑的眼瞳,被满幕雪白覆盖。 勉强支撑的身体终于濒临极限,容陵重心不稳地踉跄着,终是跌倒在地。 此时此刻,从容陵口中喷出的鲜血,四处溅落,竟好似他支离破碎、裂成一瓣又一瓣的心脏…… 距离徐君迁喜宴,已然过去好一些日子。 离开九重天当天,丹卿便带着崖松回到青丘。 丹卿同狐帝宴祈好生生认了错,并瞪着圆圆的眼,抬手起誓,保证自己不会再这般任性胡闹,且他今后定会乖乖留在青丘,绝不给狐族丢脸。 看着丹卿故作轻松的表情,宴祈面上虽陪着他作戏,内心却很是痛惜不忍。 再者,局势瞬息万变,一昧将丹卿藏在青丘,已是下下之策。 或许容陵说得对,事到如今,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破釜沉舟主动出击。 思及容陵,宴祈免不得长长叹息一声。 若丹卿没有这般复杂离奇的出身,能得容陵这般掏心对待,当是他此生最幸之事。 可惜,天意委实弄人。 …… 这日,天气晴好。 丹卿与崖松吃完一圈青丘美食,正捧着肚皮遛弯消食,怀中传音镜突然有了动静。 原来竟是姬雪年。 丹卿用灵力轻抚镜面,便传出姬雪年精气神十足的嗓音。 “丹卿,听闻朝戈谷惊现剑谱《断念》残页,我此时正打算动身,研究舆图一二后,我又发现,若朝南出发,途中定会绕过青丘。所以,你可要随我一同前去朝戈谷啊?” 丹卿随即看向崖松。 崖松耸耸肩,无可无不可的态度。 于是丹卿启唇,对准传音镜道:“你先来青丘呀,至于朝戈谷,待你抵达青丘,我们再论不迟。” 崖松打着饱隔道:“从长留到青丘,约莫两日脚程吧,很快的。” 丹卿意味深长地轻笑两声,随即负着手,遥望四周景色道:“眼下已是夏末,我估算着,姬雪年最早也是秋天到吧。” “白帝姬雪年素有‘无情道剑圣’的称号,就算他只是修为不济的普通修者,也不至于走半个多月吧?” “那又如何,他是路痴。” “路痴什么意思?” “就是一出门就晕头转向、东西不分。” “哈哈,不会吧?堂堂白帝诶,竟是个白痴?突然觉得剑圣这种称号,一点也不高大上了呢!” 崖松乐得捧腹。 丹卿也笑得很开心。 两人愉悦的笑声,似风铃般,回荡在葱茏山野间,也回荡在姹紫嫣红百花丛。 蓦地,一道低沉男声,幽幽冷冷地,从传音镜里飘出来。 “很好笑吗?” 崖松下意识回:“这还不好笑?都不敌我们族群未开智的傻鸟呢!我们……” 话语戛然而止,崖松丹卿面面相觑。 崖松惊得瞬间弹起:“丹卿,你没关闭传音镜!” 丹卿也吓得恨不能把镜子丢开:“呜呜我忘了!” …… 因着这段插曲,姬雪年光临青丘时,丹卿和崖松都怂得跟只鹌鹑似的。 姬雪年一抬手,丹卿便乖乖打扇,姬雪年一咳嗽,崖松便立即奉茶。 凡间的皇帝老子,大抵过得都没姬雪年逍遥如意。 姬雪年出够了恶气,就又心心念念惦记他的剑谱残页,遂同丹卿崖松道:“择日不如撞日,快快快,你俩简单收拾收拾,赶紧随我出发。” 丹卿挠挠脖颈,一脸不好意思道:“我近日不方便出门,我父尊留我在青丘,帮忙打理一些族中琐事。” “就你?打理族务?你莫诓我。”姬雪年上上下下地打量丹卿,无论怎么看,姬雪年都觉得小狐狸懵懂又天真,明明年纪也不小了,眼睛里总有股不谙世事的奶气。 “……” 丹卿好生憋屈。 他扫扫地、除除杂草,也是青丘族务嘛。 再者,他这回很认真的,狐帝也有悉心教导他,譬如倚帝族神女的生辰礼、上个月的青丘账簿核算等,都由他亲自完成。 崖松当然帮丹卿了,他嘴快道:“我们家丹卿至少不是路痴啊。” 姬雪年:“……” 好在狐帝宴祈路过,给三个年轻人打了圆场,总算把“路痴”这话题给翻了篇儿。 让丹卿意外的是,宴祈竟笑眯眯同他道:“朝戈是个好地方,风景秀丽、地大物博。既然白帝盛情邀请,丹卿你和崖松便同白帝一道前去,沿路也可以增长些见识。” 收拾行李时,丹卿眉头始终微微蹙着。 此次回青丘,狐帝宴祈给他的感觉,与上回很是不同。 分明宴祈有意将他圈在青丘,一副不要出门招惹是非的态度,为何他现在又突然变卦,将他往青丘外推? 与崖松聊及此事,崖松倒是完全没觉出异样,他大喇喇道:“许是狐帝不愿拂了姬雪年的面子吧!哎呀丹卿,你多带些晾晒制干的浆果呀,我爱吃。” 当日,三人结伴启程。 走出青丘第一步,崖松便好似换了个人,他眼睛总是警惕地滴溜溜转,周身亦放出隐蔽的“猎”气,此术唯有鹰族可修习,能捕捉周围任何细末的杀意。且实力越是强悍,可探距离越远。 丹卿修为不济,自是察觉不出气场氛围的变化。 姬雪年起初只当崖松过于谨慎,风平浪静行了两日后,姬雪年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除了崖松释放的气息,他们四周,还充斥着别的力量。 那力量毫无攻击性,俨然是守护的姿态。 姬雪年倒也没那么蠢。 就丹卿那副懵懵懂懂的烂漫样儿,定是蒙在鼓中。 关键时刻,姬雪年脑瓜转得极快。 单凭崖松出现在丹卿身边的时间、地点,还有契机,就能推断出,崖松大抵是容陵刻意安插的内应。 崖松在保护丹卿。 大家也都在保护丹卿。 丹卿与容陵,不是已一刀两断么? 姬雪年委实不理解,少了容陵这桩麻烦,丹卿还能招惹什么危险,犯得着给他安排如此大的护卫阵仗吗? 况且,这是典型的没把他姬雪年放在眼里啊!有他在,此行丹卿就是想少一根头发,那也绝对不成。 又行两日复两日。 三人抵达朝戈谷。 姬雪年掏出搜寻剑谱残页的七宝塔。 诸如《残念》这般绝世剑谱,哪怕是遗落在外的残页,也早已成了精。 姬雪年跟找自家亲儿子似的,上山下海,钻狗洞、淌淤泥,什么苦都吃尽了。连带着丹卿崖松,也累得连条哈哈喘气的老狗都不如。 终于,剑谱残页耍他们耍够了,还美其名曰这是在测试他们的诚意耐心。 丹卿与崖松呵呵一笑,神色冷漠。 最后,姬雪年在倚帝族与朝戈谷的交界处,捧着他残页儿子,亲了又亲,蹭了又蹭,画面当真令人不忍直视…… 第153章 捧着宝贝剑谱残页, 姬雪年目光灼灼地盯着丹卿崖松,激情提议道:“倚帝族山清水秀,遍地珍馐, 不如我们择间栈舍,在此歇脚三两日再走?” 征得丹卿二人同意后,姬雪年当即一马当先, 直奔倚帝族地界。 哪知刚入住仙家客栈, 姬雪年便头也不回冲进厢房, 与他亲亲残页共赴悟剑之旅去了。 空落落的仙舍里, 丹卿与崖松大眼瞪小眼,很是错愕不及。 “就凭姬大哥这般性子,哪怕他不执着于苦修无情道,此生恐怕也是讨不着媳妇儿的。”无语地摇摇头, 崖松用他稚嫩的少年音嘲讽道。 丹卿忍俊不禁,轻笑出声:“远离情爱,一心悟道,这样的人生,不也很快活潇洒,且很有意义嘛!” 崖松听得一愣, 不由怔怔去看丹卿。 此时天色初晓, 几缕浅金色阳光穿透山雾, 清凌凌如星落般, 照耀在丹卿白皙的脸颊上。 他明澈剔透的那双眼瞳里, 有欣羡, 亦有向往。 丹卿,似乎真的已经放下了,放下了他与容陵殿下曾经的那段感情。 崖松猛地垂头, 不敢再看。 他怕他再看下去,会忍不住替太子容陵辩解说情。 其实,殿下明明很关心他,也很爱护他的。 …… 三日已过,姬雪年仍痴迷剑道,闭门不出。 丹卿崖松无奈,只能结伴出门找乐子。 倚帝与朝戈同为名门望族,都是支撑并拥护九重天的顶梁柱之一,其族地富饶繁盛程度,当属仙界翘楚。 来往间,重重楼台参差金碧,翠玉明珰三市满,当真浮世好光景。 丹卿与崖松穿梭于一条条的宽阔街巷,不多久,怀中便抱满零食,两人美滋滋地互相投喂对方,简直吃到撑肚都舍不得停嘴。 “唔!这酸梅山楂糕好好吃!酸甜解腻,正正适合消食。” 丹卿蓦地转身,他从纸包捻起一小块红黑色的糕点,笑着塞进崖松唇中。 崖松眼睛顿亮,口齿不清地回:“好吃,好好吃。” 日头渐盛,来往路人络绎不绝。 丹卿眉眼弯弯地抬眸,不经意一瞥,恰好望入对面那幢奢华精巧的云雾仙楼。 三楼小窗半敞,素白纱帘随风飘曳,蓦地露出一抹皎洁惊艳的男子侧脸。 很快,薄纱又被轻风吹回,什么都瞧不见了。 短短惊鸿一瞥,丹卿已然确定。 ——是容陵。 缠绕于舌尖的酸甜味,刹那间消失无踪。 丹卿嘴巴寡淡寡淡的,无论什么味道,都再也品尝不出来。 多么可笑。 从前,他想见容陵一面,哪怕抛去自尊和面子,依然不得其果。 如今他再没有与容陵相见的必要了,反倒一出门,便轻轻松松地给撞上了? 这是否称得上命运故意愚弄人? 轻笑着收回视线,丹卿什么都不想再思考。 譬如容陵为何会出现在倚帝族,又譬如他正在与谁会面。 反正这些,与他又有什么干系呢! 丹卿拉着崖松,悄无声息地淹没于人海。 兜售酸梅山楂糕的铺子前,很快又迎来几位说说笑笑的年轻姑娘,仿若丹卿从未出现在这里。 …… 瀚海仙楼。 天字号雅间内。 一袭墨色锦袍的容陵静坐窗边,他漆黑的眸光,始终定定落向某处。 尽管那里早已空无一人,他却好似还能看见那抹灵动甜笑的青衫小公子。 瑶碧神女随容陵的视线望过去,见仙楼下面都是果子摊铺,并无稀奇,便浅笑盈盈道:“广泽街车水马龙,是倚帝族最为繁盛的地带,数千年来,九重天对倚帝族多有照拂倚重,这才迎来我族昌荣之貌。我阿父常言,若有朝一日,天君和殿下能亲眼来看一看倚帝的新景象,该有多好,万万没想到,今日殿下当真便来了。” 说着,瑶碧神女娇羞一笑,随即又动作优雅地斟了杯清酒,一双美眸好似会说话般,含情脉脉地望向容陵,“殿下,这是我族特有的美酒,名曰‘星诉风吟’,您可否赏脸尝尝?” 容陵眼睛始终望向窗外,半晌,他薄唇轻启,言辞冷淡道:“本君近日不宜饮酒。” 瑶碧神女面容紧张:“殿下莫非受了伤?” 容陵眉心轻蹙,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父尊为何还未前来?” “我阿父他……”瑶碧神女眼神闪烁,”我阿父他临时有要事,遂安排我亲自为殿下洗尘。” “洗尘?”容陵勾了勾唇角,他面上笑如春风,眼底却满满都是讥诮,“那些受尽魔域残害的仙人,如今仍浑浑噩噩生不如死,你却让本君坐在这里喝倚帝的美酒、品倚帝的佳肴,你觉得,本君能食之有味么!” 许是容陵语气平稳,并无情绪起伏,瑶碧神女虽然慌乱,却不曾真心畏惧。 她崇敬地看着容陵,面色惭愧道:“是瑶碧不懂事了,还望殿下恕罪,也请殿下不要过多忧虑,解救仙人之事,倚帝必当义不容辞。” 容陵懒得多说废话:“离韶宫何时能开启?” 瑶碧柔声回:“离韶宫位于倚帝与朝戈交界处,待小女征得朝戈谷主同意后,即可立即前往。” 容陵眉梢轻扬,深深看了瑶碧神女一眼。 离韶宫地势得天独厚,汇聚四方灵气,九重天诸多上神已断言,那些神识溃散的仙人们,或许能在离韶宫获取一线生机。 只是这离韶宫五分之三的领域,都位于朝戈,若非倚帝族在凌霄殿百般承诺应允,九重天岂会将此事全权托付给倚帝族? “何必如此麻烦?”雅间外忽然传来一道爽利干脆的女声,“殿下,我是丹朱,朝戈的少谷主。丹朱有事求见殿下!” 容陵淡然道:“进。” 话语方落,一位装扮艳丽豪迈的姑娘推开门,她大马金刀地走到容陵面前,余光先是轻瞥瑶碧神女一眼,然后向容陵呈上麒麟纹黑云牌:“殿下,此乃开启离韶宫的半枚令牌,另小半枚,想必在瑶碧神女的手中吧?” 见容陵静静望向她,气质高洁,姿容绝世,当真似竹若松、神圣不可侵犯。瑶碧神女心神正荡漾,结果就看见李丹朱挑衅讽刺的目光。 瑶碧恨死了故意搞破坏的李丹朱,但面上仍是弱不胜衣、我见犹怜的模样:“回殿下,令牌并不在瑶碧手中,我现下便去找阿父讨来,可好?” 容陵道:“不必劳烦神女,本君亲自去找令尊即可。” “殿下……” 瑶碧神女还没来得及回话,面前虚影一晃,容陵已毫无留恋地消失在原地。 “人都已经没影了,你还装什么装?”李丹朱上上下下打量瑶碧神女一番,冷笑道,“瑶碧神女的心思都不藏一藏吗?身上穿着‘神女有心’,头上顶着‘和光同尘’,外面弹的曲子是‘乱我心’,就连桌案的酒都叫‘星诉风吟’,你这是生怕容陵不知道你对他的觊觎之意啊!” 瑶碧神女无辜地眨眨眼:“丹朱妹妹在说什么?姐姐听不懂。” 李丹朱平生最恨此等装模作样之辈。 她怒极道:“你做梦都想当九重天太子妃的事,四海八荒人尽皆知,既然你一心攀附容陵,就别处处扮可怜、处处装柔弱。朝三暮四可是要遭报应的。” “冤枉,妹妹对我的误会竟如此之深吗?”瑶碧神女瞪圆眼睛,泪光凄凄,“我从未让你家兄长为我涉险去取婆娑果,更未让悬梦大哥与你退婚啊!” “沈瑶碧,你再多说一句,我撕烂你的嘴。” 瑶碧神女轻拭泪痕,极小声道:“其实退婚无甚要紧的,从前阿婵妹妹被退婚,丹朱妹妹还分外热心地替她张罗新亲事呢!妹妹若需要,我日后亦会替你多多留意一二的。” “你……” 李丹朱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她与容婵自小不对付,彼时容婵被顾明昼退婚,她自是落井下石了番。 如今因果循环,被退婚被耻笑的那个人,竟轮到了她。 吵到最后,李丹朱耷拉脑袋,红着眼眶,一脸伤感地走了。 空寂雅间内,瑶碧神女弱弱地将眼泪擦净,嘴角竟露出一丝得意的笑。 …… 日落黄昏,丹卿与崖松带着满满一储物戒的零食,回到仙家客栈。 望着门窗紧闭的厢房,丹卿喃喃道:“不知姬兄要参悟剑意多久呢?” 崖松还在发表感想:“倚帝族真好玩啊,丹卿,咱们明天往西走,听说西面的鎏金街、双香街更有趣,有更多好吃的。” 天色渐暗,丹卿趴坐在窗畔,看满城星河熠熠,但他眉眼间,却有些无精打采的恹恹感。 崖松浑然不觉:“至于姬大哥,咱们就别管啦,活该他没口福!他就抱着他的剑,活到地老天荒吧……” 翌日。 丹卿在崖松的软磨硬泡下,刚准备随他出门。 东厢房的门陡然从内而开,姬雪年风风火火地出来,他走到丹卿崖松面前,眉飞色舞道:“今日双喜临门,我刚领悟完《残念》,便收到族中消息,邬玉似是有得救了。” 丹卿也是一喜。 邬玉正是姬雪年失踪的堂弟,曾流落溶洞时,丹卿也算与邬玉有些共患难的情谊。 “倚帝与朝戈的交界处,有一宝地,名曰离韶宫,据说,邬玉他们的生机,便在其中。” 丹卿闻言微愣,他忽然,联想到昨日短暂一瞥的容陵。 姬雪年沉默须臾,又拧眉道:“许是情况有些棘手,又或是有什么重大变故,需要抉择定夺,九重天让各族各地都派遣一名使者,即刻动身,于离韶宫集合。如今我就在倚帝族,所以长留这边,自然由我出面。” 提及此事,崖松也是神色肃穆:“受害者之中,亦有鹰族十余名,我这便与族中长老联系,让他们不必再送人过来,我随姬大哥一道去。” 两人商讨完,默契地朝丹卿投去目光。 丹卿有些慌,此般局面实在骑虎难下,青丘亦有族人受难,可…… 崖松和姬雪年对视一眼,都意识到了什么。 哪知姬雪年好似天生少根筋般,竟大喇喇道:“不如我先打探一番,如果容陵不在,你就随我们一起去,如果他在……” 姬雪年话还没说完,就被崖松狠狠捅了一胳膊肘。 “没事,不用打探,我同你们去。” 反正容陵,大概率是在的。 丹卿抬起头,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事已至此,他如果畏惧推脱,倒显得奇怪,好像他还是很在意容陵般。 虽说有些东西,不是说忘,就能立刻忘得不留任何痕迹。 但丹卿的心意,当真笃定又决绝,他既然在容陵面前放了狠话,就断然不会反悔退缩。 “我观丹卿你……” 崖松以为姬雪年又要乱说话,气极地继续捅他胳膊,怎知姬雪年早有准备,他身形一闪,竟凑到丹卿面前,随即热络无比、殷殷切切道,“我观丹卿你根骨奇佳,正是忘情绝爱、斩断红尘的天纵奇才,不若入我长留,做我的九十八师弟,可好?” 崖松:…… 丹卿:…… 第154章 离韶宫火枫树下。 一身骑马裙装的蓝衣姑娘, 正百无聊赖地吹着口哨,似乎已等得极不耐烦。 丹卿几人在前往离韶宫路上,因事耽搁了会儿, 晚于约定时间抵达,确实是理亏的一方。 望着满脸烦闷的蓝衣女子,崖松躲在树后, 用手指戳戳丹卿, 化身小怂包道:“蓝衣姐姐看起来好凶, 我还是个孩子呢!我害怕, 丹卿,你去同她说话好不好?” 丹卿一脸郁闷:“难道我看起来,就很擅长同女孩子搭讪么?” “可你年纪比我大,多少有经验嘛, 所以应该你去。” “还是你去更合适。你年龄小,就算言语冲撞,小姐姐也会看在你幼嫩无知的份儿上,不予计较。” “……” 两人正互相推诿怂恿,姬雪年蓦地昂首挺胸,径直上前。 不过寥寥几句话, 蓝衣姑娘便被逗得笑成了朵花儿, 看她欢喜的模样, 似乎与姬雪年相谈甚欢。 蓝衣姑娘扑哧笑个不停, 声如银铃。最后, 她朝呆愣愣的丹卿崖松招手, 娇俏可人道:“你们是姬大哥同行的朋友吧?傻杵着那儿干什么呢,还不赶快过来,我这便带领你们入离韶宫呀!” 姬雪年站在蓝衣姑娘身侧, 亦是笑眯眯望着他们,神色淡定,俨然深藏功与名。 丹卿:…… 崖松:…… 两人互相交换视线,眼底满满俱是震惊敬佩之意。 敢情他们都错看姬雪年了啊! 修无情道的人,原来都这么会撩姐姐妹妹的么? “我叫蓝俏,是朝戈谷谷主的侄女儿,丹朱少谷主是我表姐,眼下丹朱表姐正忙着,特命我出来迎接你们。” 性情直爽大抵是朝戈姑娘的共同点,蓝俏更是如此,她狡黠地眨眨眼,目光在丹卿三人身上来回流连,“倒是没想到,你们几个来头都很不小嘛!居然有两位都是一族少主,还有一位则是赫赫有名的长留山白帝!” “不敢当不敢当,无论我们是谁,还不都得劳烦蓝妹妹为我们引路,当真辛苦蓝妹妹了!” “姬大哥的嘴好甜呀!跟抹了蜜油似的。” “不不不,哪里比得上蓝妹妹的笑容甜呢!” 丹卿:…… 崖松:…… 恶寒地抖了抖肩膀,丹卿和崖松默契地放慢脚步,刻意落后姬雪年蓝俏数步,以免再度落入哥哥妹妹的魔音循环之中。 蓝俏小嘴一路巴拉巴拉,气氛就没冷场过。 “距离容陵殿下发布指令不过两个时辰,你们来得好快,是第一批抵达离韶宫的使者呢。” “你们以前可曾来过朝戈谷?” “朝戈谷遍地仙卉,待忙完离韶宫的事儿,我带你们去购置朝戈谷最好的仙卉饼、仙卉酒,还有各种鲜花提炼的精油呀……” 蓝俏转移话题的速度巨快。 以至于丹卿听到容陵名字时,尚来不及回味一二,思绪便又被蓝俏的话题带跑。 步行至第六十三棵火枫树下,蓝俏手持麒麟黑云牌,蓦地朝透明半空一指,并默念仙诀。 紧接着,一座巍峨华丽的高耸殿门,登时金光灿灿地浮现在几人面前。 四人先后穿越光辉,进入离韶宫。 感受着此地充裕的灵气,姬雪年略安心:“蓝妹妹,我堂弟亦在受害仙人之列,如今九重天,可是已经找到解救他们的方法?” 蓝俏欲言又止:“找是找到了,不过……哎,我也不好多说,反正容陵殿下就在前面,姬大哥干脆亲自问他吧。” 话说到这份儿上,丹卿三人心里俱已有了谱。 那些生不如死的仙人们,救是能救,只怕所需付出的代价并不小。 又或者说,祸福相依,尽管能挽回他们生命,但同时也会失去很多。 离韶宫遍地高阶灵植,好些药草,离韶宫外竟是已然绝迹。 沿路不经意望去,惊得丹卿直咋舌,同时他也明白,倚帝与朝戈在九重天的地位,为何那般重要特殊。 特殊到,天帝天后曾属意的太子妃人选,便有瑶碧神女与丹朱少谷主二人。 不知为何,丹卿竟会突然想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 大抵是……时隔半年后,他又再一次地,见到了容陵……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丹卿脚步戛然而止。 他目光所及之处,是那抹日渐瘦削的熟悉身影。 日子过得可真快啊……恍惚之间,半年竟已逝。 若时光都这般快速流淌,下回他与容陵再见,会不会已是五年后、十年后,甚至是百年。 微风摇曳,阳光穿过清泠仙雾,洋洋洒洒地从绿林罅隙渗出,筛下无数形状各异的光斑。 一袭墨色锦袍的容陵站在大丛青竹旁,他肩背落满灿烂日辉,恍若高不可攀的神祇。 但容陵神色并不怎么好看,他薄唇紧抿,目光寒冷逼人,一双黑眸里,仿佛蕴着凛冽,不复往日九重天太子的温润平和。 此情此境,丹卿莫名有些神思恍惚。 仿佛他穿越了时光,回到凡间,第一次看到段冽的场景。 彼时,那个一身冷酷阴沉的男人,就这样霸道张扬地,闯入了他生命之中…… 丹卿不过短暂出神,已落后姬雪年等人数步。 加快步履,丹卿沉默地紧随其后。 蓊郁翠竹下,容陵冷眼望着瑶碧神女与李丹朱。 二女亦是理亏的模样,皆垂首低眉,神色颇局促紧张。 忽然,容陵仿佛意识到什么,蓦地侧眸望去。 只一眼,容陵便再也未能挪移他的目光。 他深深地,盯着那抹夹杂于重重人影之中的淡青色。 容陵眼睛一眨不眨。 直至酸痛无比。 多日未见,丹卿似乎又回到从前的那个丹卿了。 那个无论言行穿着都无比低调、不喜惹人注目,永远专注于自己平平静静小日子的丹卿。 容陵甚至能想象,稍后丹卿面对他时的模样。 丹卿定会清凌凌地直视他,星眸不含杂质,就像山泉那般澄澈干净。 他嘴角亦会弯起小小的弧度,真诚却不谄媚,除此之外,再无半分多余情愫。 他大抵会唤他“神君大人”,或是“殿下”,声音轻柔不造作,神态大方不扭捏,就像他从未偎依在他胸膛,也从未温软娇嗔地在他耳畔轻语呢喃…… 其实,容陵不想看见这样的丹卿。 准确来说,他害怕看见这样的丹卿。 因为这个丹卿的眼里心里,再不会为他留有位置。 容陵所贪恋所期冀的,大抵是那个红衣热烈、一身孤勇,无所顾忌奔向他的丹卿。 可惜,那个丹卿已经死了。 被他亲手杀死。 “容陵,”快步走到近前,姬雪年毫不客气地直呼容陵名讳,他还摆出一副哥俩好的态度,极其放肆道,“我给你传讯,你为何不回?” 容陵倒是淡淡的,没什么情绪起伏:“忘了。” 姬雪年信他这套说辞才有鬼:“什么叫忘了?我总共传了十多次呢!你可知我夜夜担忧你伤势,愁得日日心绪不宁,你却不顾我俩出生入死的情分,对我置之不理,当真好狠绝的心。” 容陵:…… 众人:…… 在场数人,皆神情各异。 瑶碧神女冷眼觑着姬雪年,眸光似审判。 李丹朱蓝俏则是想笑又憋着,表情颇滑稽。 了解姬雪年秉性的崖松,白眼都快翻上天。 至于丹卿,则有些神态僵硬。 他睫羽微微颤动,落下两片小小扇形阴影。 容陵受伤了? 莫非是上次黑崖…… 容陵余光一直注视着丹卿,见他神色有异,容陵心脏猛地一烫,丹卿在紧张他的伤势,他还是关心他的,对不对? 容陵全身血液都在沸腾,他虽激动雀跃,理智上却不愿让丹卿知道太多,毕竟黑崖之事,牵扯甚广。 “不过是途经蓬莱,被恶兽所伤罢了,不值一提。” 姬雪年随容陵的目光,望向丹卿。随即轻扬嘴角,附和道:“是啊,好凶一只恶兽哦,竟连神仙骨肉都敢觊觎。” 容陵冷冷扫了眼姬雪年,暗藏警告。 偏巧瑶碧神女上赶着关切慰问:“殿下伤势可还要紧?都怪瑶碧不懂事,昨日竟还专程给殿下斟了酒。” 这话说得,仿佛容陵真喝了似的。 李丹朱没好气道:“是啊,瑶碧神女既然知道自己错了,是不是该主动向殿下领罚啊?” 瑶碧神女眼眶顿时盈出泪意:“丹朱妹妹说得对,求殿下惩处瑶碧,否则瑶碧怎能心安?” 李丹朱双臂环胸,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音量,轻“嗤”了声。 场面顿时尴尬。 容陵面染寒意。 然周遭五丈之外,皆是朝戈倚帝派遣的甲等护卫,两族如此配合九重天的行动,容陵到底不好直接斥责什么。 他面无表情道:“方才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完,离韶宫仙灵翠大量缺失一事,待本君返回九重天之时,会如实向天帝禀明,届时还望倚帝、朝戈的两位族尊,能给出合理解释。” 此话一出,瑶碧神女和李丹朱都有明显惊慌。 仙灵翠乃离韶宫独有的天然凝结物,不仅能增加神器威力,亦能作为珍贵药材和罕见珠宝使用。 这些年,仙灵翠的采集由倚帝朝戈共同负责,瑶碧神女暗地里可没少中饱私囊。 至于李丹朱…… 倘若真彻查下去,她那不成器的兄长,估计也难逃干系。 思及此,李丹朱狠狠剜了眼沈瑶碧,她长兄之所以如此行事,背后定少不了沈瑶碧的蛊惑怂恿。 二女各怀心事,总算闭嘴。 姬雪年但笑不语,时不时揶揄地看容陵一眼。 崖松紧绷着脸,又是着急,又好想生闷气。 太子殿下到底怎么回事啊?他好不容易和丹卿见面一次,怎可惹得两位女仙为他争风吃醋?当真是要急死他么! 丹卿反而是最平静的人,他默然垂眸,完全没有在意这段插曲。 听到容陵那番话后,丹卿着实松了口气,幸好容陵的伤与黑崖无关,否则,他定会感到愧疚,也会对容陵心存亏欠。 一旦抱有此般心思,他们便不能断的彻彻底底了。 唯有两不相欠再无瓜葛,他方能有底气,堂堂正正地、不分高低地面对容陵。 “惨遭迫害的那帮仙人,到底什么情况?不是说有救了么?”终于言归正传,姬雪年问,“可是当中有什么难言之隐?” 容陵颔首:“他们神识溃散,若非与紫葵草连为一体,早已生机俱断。如今虽可大量使用仙灵翠,挽回他们性命,但……”容陵低声道,“即便性命无虞,也与废人无异。” 气氛陷入死寂。 谁都没有开口。 半晌,姬雪年艰涩地问:“怎么个废法,是仙骨碎裂,还是仙根尽断?” 容陵答:“仙根。” 那便是再无法感应天地灵气,连凡人也不如。 在场所有人,都不知该说什么。 绝大多数仙者,将修为看得比生命都重要,他们穷尽一生,追求的不过是更高处。 做惯了神仙,该怎么接纳一无所有的自己,又该怎么习惯生老病死的烟火红尘。 “若我沦落至此,当真不如死了算了。”姬雪年闭目喃喃道。 瑶碧神女轻声道:“我亦不能接受这般狼狈的自己。” 修为丧尽,感知不到仙灵之气,便意味着红颜旧华发生,女子皆爱美,难道她还要活着,用珠黄浑浊的一双眼睛,去看那些不如她的女人,全都过得比她好么?与其被这样活活气死,不如早早一刀了结她。 容陵神色平静无澜,似乎并不意外。 神仙亦有人性,当绝境来临,他们骨子里的自私懦弱恐惧,甚至是阴暗面,也会暴露无遗。 “若是我,我想活的,”丹卿突然开口道,他音量不高,眸光澄澈,哪怕视线落在容陵脸上,亦是清明磊落,不含丝毫芥蒂,“哪怕多活一年,我想,我也愿意活下去的。” “我和他一样。就算我成了个废物,我阿父仍是我阿父,我院里种的花花草草也还是属于我,不会有丝毫改变。”李丹朱很是想得开,“仙界若不留我,自有留我处。再者,做神仙本就辛苦,我这个少谷主,难道天天吃喝玩乐就能当吗?我的修为是凭空而来的吗?神神仙仙看着光鲜亮丽,孰知背后有没有累成一条狗。就好比殿下你吧……” 李丹朱不止嘴上说,还拿起容陵打比喻,“芝麻大点儿事,就得跑断腿,还要日日苦修防止实力被超越,仙民的拥趸敬重哪有那般好获得?若非殿下你生得妖言惑众,恐怕还得多多付出百倍努力不止。” 容陵:…… 丹卿直接望天。 众人也都纷纷开始装忙。 李丹朱似是说上了瘾:“总之我意思是,做神仙也不轻松,神仙都能做,这世间还有什么事是不敢面对的?” 瑶碧神女冷哼:“强词夺理。” 李丹朱懒得搭理她。 丹卿挠了挠脖颈,忍笑颇辛苦。 所谓话糙理不糙,大抵就是这意思吧。 容陵木然着脸,听得都觉得自己受了天大委屈。 再看丹卿偷笑的模样,当真气闷。 第155章 各抒己见毕, 容陵道:“仙灵翠由九重天无偿提供,邀各族使者前来,是为商议这些仙人的后续安排。”顿了顿, 容陵继续道,“他们饱受磨难,一朝清醒, 便又沦为废人, 定然大受打击, 难以承受。所以, 本君希望诸位使者在他们清醒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多加劝慰安抚,使他们重振对未来生活的信心。” 此言一出, 丹卿等人皆恍然大悟。 原来容陵召集他们,是专程来做心理疏导大师的啊。 在容陵监督下,成堆成山的仙灵翠,以肉眼可见的程度消耗。 功夫不负有心人,仙人们逐渐苏醒。 然而,只有极少数仙者坦然面对现状, 大部分仙人并不领情。 或许就如姬雪年、瑶碧神女所说, 对他们而言, 失去仙根修为, 当真是件生不如死的事。 离韶宫日日愁云惨淡。 起初大部分仙人只是保持沉默。 后来, 他们终于在沉默中爆发。 他们大声地哭嚎、怒骂, 甚至还会对照顾他们的仙人动手。 局面乱作一团,丹卿心里也不好受。 这些天,丹卿几乎磨破嘴皮, 该说的他全说了,该宽慰的,他也都宽慰了。 然而,他当真有劝说他们放下的资格吗? 这似乎,与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是同样的道理。 端着热乎乎的粥,丹卿望向孤身蜷缩在角落的女子。 女子闭着眼,面容苍青,唇瓣干枯。 自清醒以来,她滴水未进,似乎不肯接受这般狼狈脆弱,需食五谷的自己。 丹卿努力摆出笑脸,走到女子身侧,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劝其服用白粥。 似嫌丹卿聒噪,女子终于忍无可忍,猛然抬起头。 “你懂什么?”女子惨白着脸,用满布血丝的眼睛怒瞪丹卿,极尽嘲讽道,“你仙根完好,无灾无难,有什么资格劝我凡事朝前看?有本事你也变成个废人,然后欢天喜地地在我面前喝粥啊?只要你做得到,你喝一口,我便喝一口,你喝一碗,我便喝一碗,如何?” 说着,女子情绪暴怒,她不知打哪儿来的气力,竟一把将丹卿推倒在地。 滚烫的粥,顿时泼了丹卿满身。 第一个赶到丹卿身边的人,是容陵。 他面色阴沉,如携狂风骤雨而来。 “别动。”见丹卿欲起身,容陵猛地厉声斥责。 他声音很冷,眼神亦是凛冽如雪。 许是受惊,丹卿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 紧接着,容陵便跪伏于丹卿身旁,他急促却不乏温柔地替丹卿解开衣衫,用治愈术一一抚平他烫伤的肌肤。 “多谢殿下。” 丹卿回神之际,伤处已然平整如初。 他只能干巴巴道谢,然后把衣服穿好。 “不必言谢。”容陵本欲扶丹卿起身,丹卿却几不可察地退后两步,故意避开了。 容陵一愣。 随即缓缓地,收回那只落空的手。 丹卿压根没注意容陵此时的面色,他红唇紧抿,眸中弥漫着郁色,以及些许不耐。 他不理解,容陵此举的意义。 既然已经分手,容陵是否该学会把控他们之间的距离? 他越界了。 区区烫伤而已,丹卿自己便能处理。 说句不中听的,哪怕他今日身负重伤,也万万轮不到他容陵第一个冲出来。 离韶宫人多眼杂,到底不是说话的地方。 四周陆续有人留意这边,数丈之外的瑶碧神女,更是眼也不眨地直直盯着他们。 拾起地面残渣碎片,丹卿再不多看容陵一眼,毫不犹豫地从他身侧离去。 行走间,丹卿拂起的风,轻轻掠动容陵衣袂。 那微苦的草药气息,渐行渐远,直至再不可闻。 容陵藏在衣袖内的双手,蓦地颤栗不止。 丹卿规避的举动,以及深感困扰的眼神,不断在容陵脑海浮现重演。 原来丹卿的心,当真说收回,便能立即收回吗? 他就那么的,对他毫无留恋吗? 容陵向来清楚丹卿为人处世的风格。 他便是这般,一旦下定决心,绝不会拖泥带水。 然而了解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大抵,容陵总是自负地以为,在丹卿心底,他同别人是不一样的。 所以丹卿应该待他更宽容特殊一点。 事实证明,他错了。 大错特错…… 丹卿耷拉着头,绕去姬雪年堂弟那边看了看。 姬邬玉的情绪相对稳定,如今正拨弄着不知哪儿弄来的算盘,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你在做什么?”丹卿抱膝坐到邬玉身旁,情绪低迷。 “我在清算这些年积攒的财产,早知今日,我便不买那柄朱雀剑了,好在还能卖出去,只是免不得要折价抛售。”邬玉手指乱飞,抽空睨丹卿一眼,“你躲我这干嘛?” 说着,停住动作,意味深长地望向那抹墨黑身影。 出溶洞后,九重天太子的生活倒是不寂寞。 瞧,那位容貌姣好的倚帝神女,又巴巴黏到他身边去了。 许是拥有溶洞共处的记忆,邬玉这些仙人对丹卿很熟稔。 因为丹卿之故,他们意识早已苏醒,也知道外界对他们的诸多帮助,所以他们是第一批释然的仙人,不仅没给大家添麻烦,还会帮着安慰其余情绪不稳定的受害者。 丹卿默默道:“我在想,如果我是你们,当真能像自己说的那般豁达吗?” “你确定你是在为此事烦闷?” “嗯。” “行吧,你说是就是咯!” 邬玉似笑非笑地收起算盘,他望向那些闹情绪的仙人,淡然道:“他们口口声声说修为仙根比生命重要,为何他们不直接去死,反而在这里哭天抢地任性妄为?其实你也懂,他们不过是在宣泄恐惧,以及做做样子,希望仙界不要真的对他们弃之不顾。” 丹卿轻声道:“换作谁都会害怕的。” 邬玉叹息道:“害怕有何用?”他很快转移话题道,“我算了算,我资产不薄,再找堂哥和家人匀一点儿,能买座仙海荒岛。到时修缮一新,我就搬到那儿住,这些失了仙根的人,都可以搬过去,只需支付我少量灵石便可。然后我再看看,我们能做些什么谋生!总不好坐吃等死吧,既然只余百年光阴,那一日便该掰成两半才行,不容浪费。” 丹卿闻言,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我从前在天上,稍微打个盹儿就两三时辰,还总嫌不够,红尘渡劫时,午休半时辰我都觉得很奢侈的。” “是吧?”邬玉也信心满满,“换种方式过活,或许更好也不一定。” 丹卿重重点头,笑道:“等你的海仙荒岛修缮好,我想去拜访。” “欢迎之至。” 与邬玉聊完,丹卿心情转好。 盛了碗温粥,丹卿再度给意图绝食的女子送去。 这回,丹卿什么话都没说,他把粥放在女子身边,转身欲走。 “等等。”女子却开口唤住丹卿,她憔悴的眸光,略过丹卿被烫到的胸口和手臂,唇瓣嗫嚅,明明想说什么,却又垂低了头。一滴眼泪,猝不及防地从她眼眶坠落,随即串成不休的雨幕,“被魔域捉走前,我与承游哥说好,再等一年,就去喜鹊宫成婚,如今我、我……” 女子语含哽咽,终于泣不成声。 丹卿站在原地,任由她哭。 哭完后,女子默不作声地端起碗,咕噜咕噜,她一口气将白粥喝得干干净净,随即破涕为笑道,“可不可以劳烦你再帮我盛一碗?” 丹卿捧着空碗,没走几步,忽听背后传来极轻的女音。 “对不起。” 丹卿攥紧空碗,指节已然泛白。 他需极力控制,才能阻止思绪蔓延下去。 他不敢想象,女子与她口中承游哥的结局。 有时候,爱情比他想象中更加坚不可摧,有时候,它又脆弱得如此不堪一击。 丹卿等人在离韶宫忙活半月有余,受难仙人的情绪逐渐趋于稳定。 九重天将亲自护送他们回族群,调养身体,后续,仙界依然会关注并帮助他们的生活。 这日,丹卿正与崖松姬雪年商量归期,瑶碧神女忽而走到他面前,笑着开口道:“丹卿仙人,再等两日,便是我生辰礼,你定会来的吧?不如你与你的朋友,直接随我回倚帝可好?” 略停顿,瑶碧神女状似忐忑道,“我本不愿在此节骨眼上大肆操办,无奈生辰宴早早定下,请柬也已送达各个族群部落,若临时撤办,实在失礼,所以只能如期举行。” 丹卿听得有些懵。 他扫了眼崖松姬雪年,刚欲婉拒,瑶碧神女又露出得体的笑容:“狐帝伯伯也会来吧?我幼年很是仰慕伯伯风姿呢!如今见到丹卿你,亦是格外亲厚,就像自家兄弟般。我都没有亲兄弟姊妹,今年是我千岁宴,是要举行点灯仪式的,丹卿你能为我点灯吗?” 丹卿简直又惊又恐又疑。 他与瑶碧神女统共没说几句话,何时有她说得那般亲密了? “万万不可,”丹卿慌忙推脱,“这不合适。” “那便容我再仔细考虑一番。”说着,瑶碧神女微微一笑,语含欣喜,“如此,丹卿是答应出席我的千岁宴了?” 众目睽睽之下,丹卿难不成要否认么。 他只能硬着头皮,颔首称是。 待瑶碧神女款款离去,崖松古怪不已:“她把容陵殿下都缠跑了,又来招惹丹卿干嘛?” 姬雪年看热闹不嫌事大:“我们丹卿,哪里比容陵差了?” 崖松居然认真道:“除了实力不敌,确实没别的毛病。” 丹卿:…… 他疲惫地摁住眉心,懒得搭理两人的调侃。 正躲清静,李丹朱又跑过来,硬邦邦同他道:“丹卿,咱们名字都有个‘丹’字,这便是缘分。我好心提醒你,沈瑶碧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当心点儿,莫被她纯良端庄的外表欺骗,也不要像个傻子似的被她牵着鼻子走,否则有你哭的时候,听到了吗?” 丹卿:…… 站在丹卿角度,他只感到无奈,真的很无奈。 他同她们谁都不熟,如何知道谁好谁歹? 再者,他明明只想做一只与世无争的小狐狸,平静度日,为何总被卷进风暴中心呢? 他太难了,委实太难了。 第156章 丹卿三人被安排住在玉珞悬宫。 这里大大小小楼塔统共十二座, 乃倚帝族尊沈熠,特地为其爱女沈瑶碧,耗费巨资打造的神女殿。 “说起沈熠, 倒也是位用情至深的人物,”姬雪年不知打哪儿听说了某些故事,现学现卖道, “瑶碧神女的母亲与沈熠成婚前, 身子已羸弱不堪, 后来沈瑶碧出生不久, 她便香消玉殒、撒手人寰。据说沈熠曾在夫人病榻前立誓,他会好好抚养爱女,永生不再续娶。沈熠不仅说话算话,此后每每立功, 他都会在天君面前替女儿讨要赏赐。‘神女’这个封号,就是沈熠用累累功勋,为沈瑶碧换回来的……” 偌大登仙台,能将整座玉珞悬宫的夜景尽收眼底,可谓美轮美奂,比仙境更似仙境。 其建造之用心良苦, 便可看出沈熠对女儿的宠溺疼爱之情。 丹卿站在漫天星斗下, 俯视着一幢幢璀璨斑斓的宫楼, 内心竟涌现出那么一点点的欣羡。 能得沈熠这般张扬又高调的父爱, 沈瑶碧应当很幸福吧? 丹卿聊天的兴致着实不高。 姬雪年与崖松都以为他在为容陵伤情, 谈笑声逐渐淡去。 寂静的夜, 沉默无限蔓延。 丹卿的思绪就像一朵轻盈的云,在空中漫无目的地飘摇,不知归落何处。 许是身在异地, 他心思也不由变得杂乱了吧? 丹卿想,待一切结束,他重新返回青丘,日子定会恢复到从前,回到那简简单单、轻轻松松,什么都不必烦扰的日子。 …… 两天后,瑶碧神女的千岁宴,终于声势浩大地拉开帷幕。 四海八荒受邀的贵客纷纷携礼恭贺,就连小天君容陵与三公主容婵都盛装出席,以凸显天界对倚帝族的器重。 早在两时辰前,狐帝宴祈便已抵达倚帝。 明珠宫宴客殿内,丹卿居于宴祈下首,正眉眼低垂着,专心啃食一颗鸡蛋般大的榴火果。 此果颜色朱红、口感奇佳,因生长地被凶兽常年驻守,难以采摘,故而声名远扬。 今日瑶碧神女千岁宴,宾客人手一颗榴火果,倒是很能彰显排场。 不过丹卿觉得,这榴火果吃起来,除了味道更甘甜多汁一些,并没什么特殊的。 丹卿正吃得聚精会神,大殿忽而一阵喧哗。 入口处,沈熠等仙人满脸堆笑、殷勤备至。在众仙相迎簇拥下,一袭白金色织锦长袍的容陵,携着同样光彩照人的容婵,共同入殿。 本就辉煌璀璨的明珠宫,仿佛因他们的到来,而变得更加夺目亮眼。 “诸仙不必多礼。”望着满座宾客,容陵微抬手腕,面颊含笑。 殿堂宽阔,容陵低沉且富有磁性的声线,如素手拨动琴弦,漾开一地绵绵月光。 此言一出,落座众人不再起身行礼。 星辰月辉无边弥漫。 容陵在众仙注视下,沿着镶金红毯,缓步前行。 他步履沉稳,那曳地长袍,轻轻划过镶金红毯,依稀生出几不可闻的簌簌摩擦声。 途经丹卿桌案,容陵并没有任何停留。 他就像是一阵捉摸不透的风,飘忽远去。 容婵倒是特地看了丹卿两眼,眸光欲言又止。 丹卿垂低了头,啃食榴火果的动作只微微一顿,便又恢复如初。 与容陵断绝来往后,丹卿与容婵几乎不再联系。 丹卿当然是喜欢容婵的,他也愿意与容婵继续来往,但却不是现在。 正出神,丹卿面前的空碟中,突然多出一颗朱红榴火果。 丹卿震惊地觑宴祈一眼。 宴祈则面无表情道:“小孩家家吃的果子,本尊不吃,给你。” 丹卿:…… 丹卿周边落座的不是这个族的族帝,便是那个山的山主,靳南无也代表冀望山山主而来。 不多时,丹卿面前就堆满榴火果,跟座山似的。 丹卿尴尬地眨巴着眼,着实不解,事情怎会发展成这般地步呢? 起初好像是靳南无特别热情地把榴火果赠给他,再来是龙族、鹤族,还有鹿台山、柄山等等等…… 面对一众长辈和蔼可亲的眸光,丹卿只能干笑着用实际行动,表达感谢之情。 他一颗接一颗,不停地吃榴火果,真真吃得头昏眼花、几欲作呕。 期间长辈们还要慈祥地,拿他当话题寒暄。 譬如狐帝你家崽崽长得真水灵,多大了啊,可曾婚配,有无对象啊!我家侄女儿、我隔壁山山主的女儿、我妹妹的表弟的…… 丹卿吃个果子,当真吃出一身冷汗。 好在宴祈长袖善舞、经验丰富,他四两拨千斤,很快就在不得罪人的前提下,把相关话题全部终结。 趁宴祈饮酒,丹卿悄悄看他一眼。 其实,他也不怎么了解宴祈,就像宴祈不曾了解他一般。 他们这对父子,定然是世间最不像父子的父子了。 不多久,今夜的宴席主角——瑶碧神女,终于乘着月色闪亮登场。 女子身披数丈霞纱,头戴四季景牡丹花冠,她足尖轻点莲云,款款而来,步步留香,沁人心脾。 丹卿并不怎么热衷风雅,直至听到诸仙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丹卿便知道,瑶碧神女今日一身装扮,应当十分有来头。 窃窃私语中,丹卿勉强听了个大概。 瑶碧神女今日所戴所配,件件皆非凡品,就连指甲壳上的小片珠贝,都乃东海奇珍。 其中最最名贵的,当属那顶牡丹花冠。 原来此冠内有乾坤,乃上古流传下来的祈福神宝,仔细看,重重花影拥簇之间,有一精巧长明灯,若点燃花冠长明灯,守其彻夜不灭,据说可保百年盛世辉煌。 众仙说得玄乎神叨,丹卿啃了口果子,在信与不信之间犹疑徘徊。 宴祈自是不信这些,他近日总心神不宁,若非沈熠想给爱女抬抬身价,三番五次相邀,宴祈必不会亲自走这一趟。 品着酒水,宴祈不经意抬眸,眼神淡淡地落在沈瑶碧那顶花冠上。 刹那间,宴祈脊背僵硬。 这花冠……他竟似曾相识…… 那幅源族祭祀画卷中的所绘女子,仿佛就佩戴着此花冠。 思及源族,宴祈本就灰暗的心情,更加一落千丈。 放下酒盏,宴祈心事重重地扫了眼容陵。 自从得知源族残魂的存在,宴祈便日夜不得安宁。此事若不尽早解决,哪怕有容陵在九重天遮掩庇护,宴祈亦是无法放心。 或许还是容陵太过谨慎。 他团团绕绕的,将丹卿保护得滴水不漏,魔域岂敢涉险夺人? 那源族残魂被吓得都不敢现身,又如何瓮中捉鳖? 千岁宴进行得如火如荼。 容陵端坐上位,眼角好似流淌着潺潺笑意。 待瑶碧神女向他行过礼,容陵随即起身,亲自赐予她福禄寿带。 白玉台上,二人相对而立,宛若举世无双的一对璧人。 再看瑶碧神女,桃腮粉面、眉目含羞,望向容陵的美眸之中,仿佛有数不尽的悱恻缠绵。 欣慰目睹着眼前画面,沈熠当真热泪盈眶。 身为父亲,沈熠当然了解女儿的心思,他女儿眼光好,唯独看上这世间最最尊贵无暇的儿郎。事实上,天帝天后也很属意阿碧作太子妃,只是殿下他自己…… 沈熠始终记得,那日瑶池仙宴结束后,女儿回来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 阿碧说容陵没看上她,他拒绝了她。 那一刻,沈熠的心都碎了。 “殿下,臣……”沈熠硬着头皮,打算请容陵为爱女行千岁点灯礼。 “沈叔叔,这是父君母后托我赠给阿碧姐姐的礼物。”容婵哪里不知沈熠的谋算?笑盈盈起身,容婵将礼盒双手奉上,随时准备截下沈熠的恳求。至于这点灯礼么!她倒不介意替兄长代劳一二。 “多谢天君天后,愿天君天后寿与天齐、福如东海。” 沈瑶碧福了福身子,行过谢礼后,她温声同沈熠道,“阿父,今日是阿碧寿辰,可否由阿碧亲自挑选点灯对象呢?” “好好好,当然好。无论阿碧你选中谁,阿父都将豁出老脸,哪怕跪地恳求,阿父也会请他为你点灯!” 容婵闻言,俏脸顿变,她分明很生气,却又不好流露半分。 这对父女果然不要脸得很。 满腔怒火没处撒,容婵只好怒瞪容陵,以卸心头之恨。 沈瑶碧面上笑意不减,就在容陵都以为她会指定他时,沈瑶碧的目光突然略过他们,在宾客席逡巡一周,落定在那抹浅青色身影上。 容陵眉心紧蹙,忽然意识到一丝不妙。 “阿父有所不知,离韶宫内,阿碧与青丘少君很是投缘,他善良又纯真,竟像我亲阿兄阿弟一般面善,所以阿碧可不可以,请青丘少君丹卿为我点灯呢?” 爱女娇娇弱弱的请求,沈熠岂有不应之理,尽管他也很是匪夷所思。 青丘少君?狐帝那刚认的母不详的私生子? 宴席焦点陡然转移。 彼时,丹卿正在啃倒数第八颗榴火果,唇齿间的果肉都没来得及咽下去…… 总之,一切发生得很猝不及防。 丹卿好歹没呛着,在四面八方各异注视下,丹卿还算沉稳地给自己施了两洗尘诀。 他静静坐着,倒也很有翩翩君子如切如磋的意境,唯独那两瓣吃过榴火果的唇,灼艳得过于惹眼了些。 “丹卿,你愿意为我点灯吗?” 沈瑶碧一脸期许地望着他,眼睛亮亮的,似乎还有些忐忑与羞涩。 丹卿不得不起身,如芒在背道:“能为神女点灯,丹卿荣幸之至。” 离席前,丹卿与宴祈的目光在半空短短交汇,尽显无奈。 望着丹卿略显寒酸的背影,逐渐走向光芒最盛处,宴祈心中的惶然恐惧,没来由地攀升至最巅峰。 让丹卿如此高调的暴露在所有人眼中,并非什么好征兆。 容陵同样感到不安愤怒,他冷冷扫了眼沈瑶碧。 这一记眼神,太凶太沉,含着堂而皇之的警告,甚至没有顾及他九重天太子的身份。 沈瑶碧笑容不改,内心却恨意翻涌。 都说女人直觉最准,看来她没猜错。 原来容陵惦念牵挂的不是什么女人,而是他,一只平平无奇的青丘狐狸。 可他哪里配得上他?无论身份性别,还是实力背景,分明她沈瑶碧,才是他良配,是这九重天太子妃的不二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