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世界》 第143章 相见 话说林婵听了齐映之言,顿悟道:“定是后来生出变故。” 齐映道:“奶奶一语中的,我想法混进诏狱,得见陈侍郎,讲明来由,他说会遣他二子去取,我便离开了。” 林婵问:“为何你不直接将盒子送至刑部?” 齐映道:“一则我等乃佛门皈依之人,不应掺合朝堂争斗。二则若所托非人,岂不罪过。” 林婵又问:“这盒中之物,是何人交给本慧方丈的?” 齐映摇头:“师父未提,我不便相问。”接着道:“我出了诏狱,行于大街,但见天色灰蒙,官兵出没, 民心惶惶,突见一缟素妇人,拦轿行凶,反被擒拿,围观者甚多,路途拥堵,我站了半日,方才挤出,回至白塔寺,才知灵净遭毒杀,悄去师父房中报信,师父大叫糟矣,原来他怕我与灵净有闪失,又将盒子一事告知了住持福觉,希他助一臂之力。如今灵净身死,我又不在寺中,定与他脱不得干系。师父本就重伤,兼满心愧悔,无了生存之念,当夜圆寂了。” 林婵道:“我听闻福觉乃国公府萧家长子,因情遁入空门,他有神童之誉,没过两年,便能登坛讲禅,宣读宝卷,十分的风光。” 齐映道:“师父此生引为傲者,收了两徒弟,一个我,一个福觉。无奈福觉没有斩断是非根,抛不下财权色,引出杀戮之祸。幸得灵净将盒子藏得好,未被搜去。” 林婵道:“灵净师父不曾受福觉蛊惑,十分机敏矣。” 齐映垂目道:“灵净六根清净,最能识人心。” 林婵想想问:“福觉可知你才是真的悟净呢?” 齐映道:“他不知。师父一向口严,告知他盒子之事,应是慌中生乱,一时失了判断而致。” 林婵听得莫名难过。 齐映道:“我取出盒子后,离了白塔寺,眼睁睁看着师父预言成真,却是无能为力。只希有朝一日,旧案重翻,我必相助,使得沉冤昭雪,大白天下。不曾想这一等,竟十四年之久。我也知萧九爷、魏寅等人在暗查当年案,索性抛砖引玉,看能否打破僵局。” 林婵不解问:“你既知他们在暗查,为何不去找他们?” 齐映道:“十四年白驹过隙,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螂捕蝉。我不能重犯本慧师父之错,需得慎之又慎。” 林婵问:“那你怎放心给我哩?就不怕看走了眼?” 齐映道:“若这趟看错,悟净愿以命相抵。” 林婵忙道:“你可别了。但得放心,你给我没错儿。”齐映起身唱诺,迳自而去。 小眉进来问:“齐映来为何事?我方才叫他,他跟我阿弥陀佛,要走了。我问他哪去,他说大道无门,千差有路,随心而去。我问他出去能做甚么。他说好将一点红炉雪,散作人间照夜灯。我听得稀里糊涂,这个假和尚,真当自己是和尚了。” 林婵不言语,小眉问:“他告诉奶奶去哪了么?” 林婵道:“我也不知。” 小眉自信道:“奶奶等着,过不了三两日,准又跑回来,他个矮奴,在外面难讨生活哩。”林婵懒理她,自顾摆弄那盒子,想了各种法儿撬开,无奈固若金汤,只得作罢。 过了几日,赤日当空,蝉鸣不绝,林婵浑身发懒,账本也看不进,直打瞌睡。快近昏时,小眉送来饭食,有一盘蒸鲜鱼,她挟了块肉送到嘴边,只觉腥气重,闻着欲呕,放筷道:“这鱼臭了。” 小眉凑近闻闻,说道:“不臭,是这个味儿。” 林婵道:“那你吃了罢。” 小眉笑道:“我吃了,奶奶吃甚么?眼见都瘦了。” 林婵道:“我也不知怎地,最近身子困乏无力,许是天热的缘故。” 小眉道:“奶奶要吃细索凉粉么?我见厨娘做了好些碗,洒了磨碎的花生和松子仁,浇了醋和芝麻油,酸溜溜,香喷喷,凉飕飕。”林婵也笑道:“别说了,我口水要流了,还不快去。” 小眉出去后,萧乾来递帖子,是掌柜陈山的笔迹,让她往百门油铺一趟,避开耳目。萧乾问:“听小眉说,齐映走了?”林婵嗯了一声。 萧乾闷闷不乐道:“既然要走,也不同我告别,他个矮奴,在外怎地讨生活?我好歹存了些银两,还有几件新衣裳,可分他些。” 林婵道:“不就怕你这样,才不敢告别。你准备轿子到后门,我从那里出。”萧乾领命去了。 林婵洗漱,换了件衣裳,待小眉回来,细索凉粉也不及吃,与她交待两句,独自出院,打开后门,她坐进轿里,轿夫肩抬扛子,萧乾跟随,径往百门油铺来。陈山早已等在门首,连忙掀帘迎她出。林婵问:“叫我来有何事?” 陈山作揖笑道:“奶奶尽管往里走。” 林婵道:“嗬,还与我弄玄虚。”想想吩咐:“去替我买一碗细索凉粉来吃。”陈山应下。 她走到后房,刚撩起竹帘,恰萧云彰听见脚步声,过来迎接,两厢撞上,四目相对,皆怔住,纵有千言万语,满腔思念,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林婵不知怎地,哇得哭出声来。萧云彰搂她进来,放下帘子,低声轻哄,见她眼泪大颗大颗掉,取出帕子与她擦拭,急问:“谁欺负你了?这般的委屈!” 林婵捶他肩膀,哭道:“还有谁欺负我!我以为你又死哩。” 萧云彰松口气道:“我福大命大,死不了。” 林婵道:“你也不捎个信来。” 萧云彰道:“当初说定的,有事儿才捎信。” 林婵没得说,赌气道:“你还哄我哩,你一点儿也不想我。” 萧云彰道:“我怎地不想你,日夜不曾忘。” 林婵道:“你起个誓,我才信你。” 萧云彰真个道:“我若不想你,让我.....”林婵道:“算罢!你莫学魏寅那厮就好。” 就听不知从何处传来个声音问:“莫学我甚么?” 林婵唬了一跳,定睛望去,靠窗处坐着个人,穿飞鱼服,握绣春刀,剑眉星目,似笑非笑,竟是魏寅。林婵脸红问:“你何时来的?” 萧云彰笑道:“我请他来的。” 林婵小声道:“怎不早告我哩。” 萧云彰道:“你一进来就哭,泪珠子乱滚,我心中慌乱,顾不得他了。” 林婵道了万福,魏寅追问:“莫学我甚么!” 林婵挨萧云彰身边坐了,只道:“人前莫说人短,人后不论人非。” 魏寅道:“这话出自陈娘子之口,乃世间罕见。” 林婵不睬他,将萧云彰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仔细打量,不由心酸问:“怎就瘦了一圈?” 萧云彰也道:“你也瘦了!没好生吃饭么?” 魏寅冷声道:“实在无事,我先走一步。” 第144章 商议 接上话。萧云彰道:“魏千户莫急,请你来定有事相商。”遂拉林婵坐身旁,斟茶与她,林婵先问:“此行一路可顺利?” 他道:“正要说此事,我前往临清,备足五百桶茶油,乘船沿运河来京,行至沧州河段,有十人要搭船往天津去,我见来者不善,必有图谋,索性将计就计,将他们擒下。审后方知,他们奉一位名叫郭铭的人之命,追我行踪,趁势杀人掠货,运往清平县。” 林婵惊道:“郭铭,不就是萧家大爷的那位门客?”萧云彰点头。 魏寅道:“郭铭幕后主使,定是萧肃康了。他此举意欲何为?” 萧云彰道:“这些劫匪只说不知,静待后面指令。到清平县后,我先去拜见衙门县令王大人,他曾是冯十八已故兄长的属下,为人正直清廉,听明我来意后,先将这十人收押,再审口供,张捕头带兵寻至他们落脚处、清平山山腰的法宝寺,将其一网打尽,也不过捕获方丈住持和尚十数。但搜出的粮草兵马,足够上千人使用。” 魏寅皱眉道:“可见并非乌合之众。” 萧云彰道:“我请王大人定要将他们细审,且严加保密,不得向外泄漏半字。” 魏寅道:“审犯人我最拿手,稍后我便动身,赶往清平县衙。” 萧云彰道:“我与你同去。” 林婵听后怔住,拽住他衣袖问:“我的心你还没捂热哩,怎又要走了?”萧云彰笑了。 魏寅看她一眼道:“留下让我们锦衣卫抓捕不成?” 萧云彰道:“这伙人与萧肃康勾结,萧肃康及死去的魏泰皆听命孝德公主。他们劫掠灯油之举,显然不只为财。” 林婵问:“那为了甚么?” 萧魏二人沉默不响,恰陈山买了三碗细索凉粉进来,一阵穿堂风吹得竹帘簇簇作响,萧云彰道:“起风了。” 陈山道:“是,好一阵大风,乌云黑雾锁了半空,眼见暴雨临至。” 魏寅朝萧云彰问:“要不即刻动身?” 萧云彰看向林婵,心中很不舍,想想道:“不急,吃完凉粉再走。” 林婵道:“我也有一事。”边吃,边将齐映托交盒子的前因后果说了。 萧云彰深受震动,想起当年赶至白塔寺,所见情形,不由五味杂陈,问魏寅:“钥匙可在你处?” 魏寅回道:“当初钥匙被刑部收了,我前日问韩侍郎,他明说被孝德公主要去。” 林婵道:“这盒子我仔细研究过了,没有钥匙,是决计打不开的。” 萧云彰道:“不急,我有法子。” 林婵瞪圆双目问:“你有何法子?难道有通天的本领不成?” 萧云彰笑道:“你夫君是甚么人,到现在还不知么!” 魏寅一抹嘴,起身道:“我外面去等。”头也不回走了。 帘子才荡下,萧云彰已伸手,一把搂过林婵颈子,俯首亲嘴,递舌进去,缠搅丁香尖儿,吮住不放。林婵跨腿坐他腰上,小手托住他两边下颌,使劲儿亲,萧云彰的手滑落至她腰肢,扯开系带,大掌探进,温柔有力的摩挲。彼此呼吸湿热紊乱,渐次粗重,萧云彰抱起她坐到桌上,林婵将腿夹在他两边腰眼间,背脊后仰,前襟敞开,露出起伏酥胸,雪白滑腻,愈发圆润。 他眼底赤红,边亲她,边松裤,忽听帘外一声咳嗽,猛得顿住,心底油生颓败,想骂人,却不知骂谁,无奈将头俯在她的肩上,自顾喘气。 林婵抱住他,手指抚摸他颈后发脚,她晓得他顾忌甚么,她原谅他。萧云彰待喘息平稳了,替她整理衣襟,再系带,眼睛却紧盯她,笑一下道:“等着我回来,决计不放过你。” 林婵轻轻道:“我也没让你放过我呀。” 萧云彰有些气血翻涌,咬牙笑:“别撩我。” 林婵不逗他了:“你要好好地,不要逞强,逞强的事,让魏寅去做。” 萧云彰嗯了一声:“你也一样,保全自己,不要再策划杀谁,留着我们这些老爷们去做。” 林婵道:“我舍不得你走。” 萧云彰道:“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林婵瞟见窗外,乌云密布,狂风大作,说道:“天全黑了,你快些走罢,免得暴雨打下,辨不清前路。” 萧云彰握她手道:“纵暗昧处,我仍见光明世界,此心深底,仍是白日青天,又怕甚么。” 魏寅看了会儿陈山磨油,觉得无趣,走近帘前欲开口催,听清动静,使力清咳,等了片刻,见萧云彰大步往外走,上了马车,他在后,一声不言语,这点眼力见还是有,林婵吃完凉粉,走出百门油铺,天黑压压的,重得似乎要掉下来,待她回到家,直到半夜里,一场倾盆大雨才至。 再说萧肃康乘官轿,萧逸、福安跟随,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迷了眼,一路逆行到府门首,萧逸上前拍门,高声道:“老爷回了。”很快门开,萧肃康叫过福安近前,吩咐:“速请郭先生到书房来。” 福安接令,奔往客院,恰见郭铭与个壮汉从院里出来,那壮汉凶神恶煞,面部一条刀疤。郭铭见他问:“你怎会来?”壮汉作揖离去。 福安道:“老爷请郭先生往书房。” 郭铭便随他走,抬手从他帽间扯下油纸片儿,福安称谢,笑道:“路上风大,不晓何时沾在帽上。” 郭铭问:“老爷可说为何事叫我?” 福安道:“我哪晓得!老爷的脾性,郭先生最懂,除命做事,从不多说半句无关紧要地。” 郭铭笑道:“你与众不同,老爷更为看重。” 福安道:“承郭先生吉言。” 郭铭问:“方才那位壮汉,可否眼熟?” 福安摇头:“眼生的很。” 郭铭道:“一个江洋大盗。官府悬赏榜上,赏万两银子擒拿。” 福安问:“有此等好事,郭先生方才怎不瓮中捉鳖?” 郭铭笑道:“他拳脚功夫厉害,我降不住。”福安也哈哈笑。 两人一路说话,进了书房,郭铭给萧肃康作揖,福安提壶斟茶,萧肃康接过盏儿,命他去厨房整些酒菜来,福安应承退下,走到院门口,恰见萧勤过来,便一脚踏在槛上,说道:“郭先生来了,老爷命去厨房拿坛金华酒,整几盘鸡鸭鱼肉来下酒,我走了一路,两条腿疼,你替我去罢。”那萧勤应诺,转身又走了。 福安则跑进明间拐角处,隔了屏风,偷听他们说话。 第145章 暗谋 接上话,萧肃康见手下人去了,与郭铭并坐,压低声道:“皇帝眼见时日不多,公主下令,由你传出密旨,召集部下五百人,至......”福安凝神细听,却听不清,只得出来,坐在廊前,狂风吹得叶落花散,天色黑黢黢,像要倒扣下来。不多时,萧勤拎了食盒进门,他站起接过,送入书房,萧肃康仍命他退下。 福安问萧勤:“郭先生身边长随是何人?” 萧勤道:“他自个带进来的,名叫蔡旺。” 福安问:“与府内我们,谁最交好?” 萧勤道:“谁也不交好,郭先生管得紧,不与我们来往。” 福安没再多话,直至亥时,萧肃康与郭铭出房,命福安送他回去,福安巴不得,提过一盏灯笼,边照路,边搀扶郭铭回客舍,叫开门,长随蔡旺帮忙,两人合力将郭铭送上床。蔡旺送福安到槛外。福安道:“天色已晚,也没主子使唤,我请你吃酒,有整只的烧鸡。” 蔡旺道:“不吃。”哐当关上门。福安见他油盐不进,只得作罢,一路沉思,不觉走到林婵院前,环顾四围无人,上前叩门,小眉问:“你来做甚?” 他道:“奶奶在哪里?我有事禀。” 小眉领他走到房外,林婵还没睡,忙叫他进来,先道:“我今儿昏时到百门油铺,见过九爷和魏千户了。” 福安又惊又喜,连声问:“九爷回来了?他现在何处,可还是藏身老宅?” 林婵道:“回是回了,又走了。” 福安怔问:“走去哪里?” 林婵将萧云彰一路经历,细细说与他听。福安听后,思忖道:“大爷与郭铭在书房相谋,我隐听得,说皇帝时日不多,公主下令,由郭铭传出密旨,集部下五百人,后声音太小,我听不见了。直觉与清平县被捕的贼人脱不得干系。这个郭铭十分狡猾,身边小厮也难亲近,密得跟铁桶似的。但他得需人紧盯着,不过三五日,定有动作。” 林婵道:“有法子。九爷留了陈丰、陈恩在暗处护我,让他俩去盯住郭铭便是。” 福安放下心道:“一切有劳奶奶安排。”告辞要走,林婵问:“听说惠春被撵出府去了?” 福安回道:“确是如此。” 林婵道:“她本性不坏,对你也有好感。” 福安淡道:“奶奶勿要再提,我满心满目唯有仇恨,再无其它。”深深作一揖,径自出房去了。 林婵坐许久,叹息一声,小眉打来热水,听后问:“奶奶又在烦恼甚么?” 林婵反问:“这雨何时才能下哩?闷得人透不过气来。”小眉笑道:“这谁知哩!”不在话下。 一场暴雨落至天明,几日后的夜晚,月色当空,公主府内,长公主朱孝德,端坐黄铜镜前,任侍女梳理长发,才洗过,犹带潮气。忽听帘外,安海公公来告:“宫里传事太监禀,皇上有旨,请公主往乾清宫一叙。” 朱孝德没吭声,镜中如冰封的双眸,忽然有了神采,转而狂热,变得癫狂,她咯咯大笑不停,侍女唬得箅梳掉地,急跪地乞求饶恕。 朱孝德笑道:“你起来,还不赶紧替我梳头,好进宫面圣。”梳毕,侍女捧来水田衣,她轻轻抚摸过,说道:“这衣裳,我穿得腻又腻,恨又恨,总算是穿到头了。”咬牙切齿地穿戴整齐,走出房,八个宫女,六个太监,等候多时,安海公公提一盏宫灯,俯首眼垂,小心照在公主脚下,走到檐子跟前,伺候她入檐,一路抬进乾清门,两面深墙,一溜宫灯黄亮亮的,又有一轮明月在后紧随,朱孝德道:“今晚夜色甚好。” 安海公公即命抬檐的太监走慢些。朱孝德问:“安海,你在我身边多久了?” 安海公公回话:“十二年余。” 朱孝德道:“你初到我跟前,不过七岁年纪,也是我最落魄之时,时至今日,仍没想明白,你怎会愿意来伺候我?” 安海公公道:“魏公公命我伺候谁,谁便是我的主子,誓要一心一意跟随。” 朱孝德道:“你这话说得朴实,但胜过千万句阿谀奉承。”命他凑近,附耳低言道:“日后赏你个掌印太监职罢。”安海公公称谢,神情平静。 进了乾清宫,穿过芜廊,檐子在寝殿前停驻,她扶住安海公公衣袖,缓步而下,再看了看四围,走进殿内,太子朱宁煜,及太医院院使禇石,太医范良、黄石及安延清皆在。见她来,皆作揖请安。她不搭理,站在榻沿,观皇帝身覆金龙明黄褥被,面容发暗,但却睁开双目,直勾勾盯着她。朱孝德问:“皇上可感觉好些?” 皇帝似来了精神,命她坐,命公公给她斟茶,再命所有人等退下,有话于她单独说。见人都去了,皇帝才哑声问:“这些年在公主府闭门思过,潜心向佛,可磨去了你的忤逆之心,叛乱之志?” 朱孝德冷笑道:“这些年?皇帝可知这些年,是几年?十四年,十四年啊!” 皇帝问:“十四年怎地?” 朱孝德愤怒道:“十四年与你,不过弹指一挥间,与我则是度日如年,生不如死。” 皇帝道:“看来这十四年,你深居简出,一心向佛,皆是假像,只为瞒骗朕。” 朱孝德道:“我与你若比命长,是我赢了。” 皇帝道:“你十四年前,在白塔寺祭祀大典上,趁琉璃塔上长明灯熄灭,持刀刺朕,若非本慧方丈替朕挨下一刀,朕早崩了。” 朱孝德愤愤道:“那老秃驴多管闲事,害我功亏一篑。” 皇帝道:“你刺朕这一刀甚重!十四年间,伤处复发数次,难以痊愈,致朕无心朝堂,难以勤政。眼见天下颓败,贪官污吏横行,民心尽失,朕愧对先皇,愧对天下百姓。”他猛咳一阵,接着道:“若非母后哀求,朕顾念手足之情,如今你安在?朕以灯油贪墨大案,掩盖你谋逆弑君大罪,诛杀蒙冤官员十数,牵连上百人等,朕这十四年间,每想起仍是寝食难安,你却还铮铮有词,不见悔意,若知如此,朕何必当初!” 第146章 宫变 接上话。朱孝德听后,说道:“风吹雨打花落去,最是无情帝王家。你性子软弱、才学浅薄,治国无方,从不讨父皇欢喜。而我样样胜过你,只因身为女子,被父皇叱责痴心妄想,不肯高看一眼,宁愿传位平庸的你。这也算罢,你忠奸不分,听信谗言,屠我驸马全族,可有半分顾及我的感受。现来提甚么顾念手足之情,岂不可笑、可恶、可恨!” 皇帝欲开口,她打断道:“不为鱼肉,只为刀俎。古有武则天自立女皇,令前朝繁荣盛大,我自诩与她不差,十四年前,我功亏一篑,卧薪尝胆至今,已是万事俱备,惟欠东风。” 皇帝问:“东风何来?”朱孝德不答。 皇帝艰难伸手,持壶倒满一盏酒,递她,吃力道:“朕行将朽木,你若能得皇位,乃天命而为,只求你饶太子一命,如十四年前,我饶过你那般。” 朱孝德接过酒盏,抬到嘴边,盯着皇帝停住,忽然道:“你当我蠢么!”猛得凑前,左手用力掐住皇帝下颚,皇帝猝不及防,嘴巴张开,她顺势一灌,一盏酒全灌到喉咙里去了,皇帝喘息渐促,面色赤红,肝腑肝肠如油煎火燎,瞪圆双目,抬手指她,大叫道:“你,你。” 朱孝德睥睨打量他,咬牙笑道:“自作孽不可活。你问我东风何来,这不就来了!”又道:“皇上往黄泉走得慢些,等等你的太子一起上路。”皇帝已说不出话,身躯僵直,喉咙咯咯作响,七窍流血,断尽最后一口气。 朱孝德坐了会儿,唤太监安海。安海进来又出去,请太子朱宁煜、太医院院使禇石,太医范良、黄石及张延清进来。他几进房,还未说话,朱孝德先流泪道:“皇上驾崩了。” 朱宁煜及禇石奔至床沿,但见皇帝死状,乃毒杀之相。朱宁煜面色铁青,质问朱孝德:“你对父皇做了甚么?” 朱孝德冷冷道:“我能做甚么!太子得好生审问太医院了。” 朱宁煜看向禇石等人,皆跪地磕头,瞬间有所明了,果断道:“皇上驾崩,大丧期间,天下同悲,孝悌昭显,礼法严隆,不可生事,所有罪责提审,待安葬之仪完毕后再追究。”命行事公公去请皇后,皇后已在殿外,携众宫女入内,睬也不睬朱孝德,扶住太子胳臂,走至床沿,看着泪如雨下,强忍悲痛道:“下诏罢!” 福安被一声雷鸣惊醒,见萧逸正在穿衣,揉揉眼儿,观天还全黑,坐起问:“你要往哪里去?” 萧逸道:“大爷遣人来叫我,要往文华殿去。” 福安不解问:“离上朝还早哩。” 萧逸道:“确是奇怪。” 福安问:“怎没叫我与你一起?” 萧逸道:“大爷只令我去。” 福安道:“不去便不去,我好困个整觉。”躺倒睡下。眼见萧逸走了,他复又起身,走出宿房,在萧逸背后,不远不近跟着,萧肃康一人站在书房院门首,穿缟衣。他命萧逸去备轿时,郭铭也赶到了。福安隐在树后,听郭铭惊怔问:“大爷要去哪里?” 萧肃康交待:“皇后代为下诏,皇上丑时驾崩,文武百官穿缟衣,往朝堂行哭礼。丧礼开始,城门将闭,不得出入。你趁现时出城,还来得及。” 郭铭道:“我这就走。” 萧肃康道:“事关重大,不容有失,若察觉有异,即捎信告知。” 郭铭道:“大爷放心,一切布局周详,可谓严丝合缝,能有何异。” 萧肃康道:“十四年前,也是这般自信。却杀出个本慧方丈,以致功败垂成。今朝再来,切莫掉以轻心,否则你我之命休矣。”郭铭应承下。 萧逸带了轿子来,萧肃康上轿,各自散了。福安想了想,先一步出府门,路口有个婆子,挂起小油灯,在煎肉饼卖。他边等边吃,不过半刻时辰,郭铭背着包袱,离了萧府,前往车行,陈丰、陈恩在后。 趁郭铭租马车功夫,福安向陈丰二人简短交待两句,再回府内,仆子们正换挂白灯笼,萧勤见他问:“你跑哪去了?可知皇帝驾崩了。” 福安道:“我哪里知。睡得肚饿,去买来煎肉饼,你吃是不吃?” 萧勤笑道:“自然。接下数日没得吃了。” 两人坐在台阶上吃肉饼,福安道:“皇帝佬儿驾崩,干我等草民鸟事,要陪着一起吃素。” 萧勤道:“可不是说。” 福安道:“我问你桩事儿。” 萧勤道:“是何事?” 福安问:“大爷现对我不冷不热,颇为防备,可听闻他有新好的厮童了?” 萧勤摇头道:“不曾听闻。” 福安问:“可听闻大爷在谁面前骂过我?” 萧勤道:“也不曾,或是福安哥你多想了。” 福安道:“甭管怎地,此后你若听得大爷说我甚么,及时告知我便是。” 萧勤道:“哥尽管放心。”不在话下。 再说魏寅,骑马从清平县赶回京城,至城门口,见百姓人山人海,问守城吏,守城吏作揖回话:“皇帝驾崩,再过一刻,城门关闭,不得再出入,是而拥挤难行。”一辆马车差点撞上他的马,他眼疾手快,伸腿抵住车辕,从窗内探出头来,不是旁人,正是郭铭。 郭铭忙表歉意,魏寅不曾多言,甚偏过马头,让他先行。郭铭称谢,魏寅看着马车驶出城门,给骑马在后的陈丰、陈恩使个眼色,彼此心照不宣。 他进了城门,赶到百门油铺,门首跳下马来,上前叩铜钹,掌柜陈山很快开了门,魏寅问:“他来了?” 陈山道:“也是刚到,在后面。”魏寅将马给他,大步往账房走,入内一眼看见坐着个人,全身黑衣,头戴宽帽,将脸遮得严实,难辨清全貌。 那人问:“魏大人?” 魏寅道:“正是。你是何人?” 那人答:“你无需知我是谁,可有萧九爷的亲笔信?” 魏寅取出递上,那人接过,凑近灯火仔细看了,焚烧成灰后,从袖笼里掏了一物给他,魏寅看清,不由脸色微变,正是那把金镶玉钥匙。 他紧盯那人问:“这钥匙在孝德公主手上,你是如何拿到的?” 那人轻轻笑了声,魏寅听出古怪了,他的嗓音尖细。 魏寅问:“你是长公主身边的太监?” 那人道:“十四年前,我背负血海深仇,进宫做了阉人,潜在长公主身前,只为等待今时。” 魏寅问:“你是谁的后人?” 那人不愿说,站起给他作一揖,自去了。 第147章 计谋 接上话,前情讲皇帝驾崩,皇后代为下诏,命鸿胪寺、将作监、礼部、内务府、工部、兵部、太常寺等相协置丧,关闭宫门城门。皇后嫔妃及太子行哭礼,皇帝穿戴衣冠,金缕玉柙,含珠玉。文武百官皆缟服,于朝堂行哭礼。再入棺椁,摆放攒宫,等待落葬。太子朱宁煜悲痛万分,决意先守孝后登基,但国之政事,无论大小,已由他亲自掌理。 且说这日大殿上朝,面对文武百官,朱宁煜道:“朕昨夜晚睡,父皇托梦,仙班之路无灯照,黑黢黢方向难辨,走得着实辛苦。朕打算本月十五日,往白塔寺祈福,点亮琉璃塔百盏长明灯十日十夜,为父皇前行照明,众卿觉得如何?”一众附议。 朱宁煜问掌内务府总管太监潘公公:“灯油可有足备?” 潘公公慌忙跪地道:“灯油佥商百门油铺的陈娘子,推说三船五百桶上万斤灯油,在行至沧州河段遭劫,现从常山县新出的灯油,才至扬州河段,运抵京城最快三十日达。油库存油已不多,其量恐难撑过十日十夜。” 朱宁煜大怒,下旨杖责潘公公二十,陈娘子着拿送诏狱。又问众卿:“十五日乃黄道吉日,势在必行,灯油不足,可有法子解决?”一众皆面露难色,户部侍郎李万元道:“城中大小油铺积存现油,多以桐油、松脂、籽油,禽类油为主,且烟浓味重、难燃易灭。皇上前往祈福,意在长明灯长明,为先皇照亮仙路,若因灯油低劣出了差池,臣等罪不可恕。” 朱宁煜沉脸叱道:“区区万斤灯油,竟能难倒满朝文武,何谈改革治世,开疆拓土,复吾朝的繁荣盛景。”无人敢言。 萧肃康站出道:“臣有办法。” 朱宁煜问:“萧爱卿请讲。” 萧肃康道:“一月二十日时,奎元楼商会,臣五弟的薪火庄,也曾竞选灯油佥商一任,虽惨遭败北,但他为当选,确实囤足了万两茶油。” 朱宁煜问:“现这茶油在何处?” 萧肃康道:“清平县。” 朱宁煜大喜道:“确是不远,两三日便可运抵。” 萧肃康道:“不过臣有不情之请。” 朱宁煜道:“但说无妨。” 萧肃康道:“请皇上下旨,薪火庄运送油桶马车,免受锦衣卫使及守城吏查检,谨防小人生事,若出祸端,延误皇上祈福之罪,臣担当不起。” 大理寺少卿谢京冷笑道:“萧大人若胸怀坦荡,又何惧搜查检验!” 萧肃康硬声道:“臣好意替皇上分忧,却遭谢少卿恶言诋毁。臣不敢了,皇上另请高明罢!” 朱宁煜看向谢京,严厉道:“来人,拖将出去杖责十棍。”再环顾众臣问:“还有谁有异议?”众臣皆道:“无异议。” 朱宁煜道:“萧爱卿还有何说。” 萧肃康道:“油桶直送白塔寺内油库,由僧官福觉方丈、临惜住持看守。” 朱宁煜道:“甚好,免去途中转运风险。朕允了!” 萧肃康道:“臣定赶在十五日前,运油进白塔寺,若有半句虚言,必以死谢罪。” 朱宁煜道:“朕信得过你。” 下朝后,朱宁煜回殿,不多时,魏寅来见。朱宁煜先问:“谢京如何了?” 魏寅道:“十棍下去,鲜血淋漓,抬回府了。” 朱宁煜道:“朕提醒过他,多做些防护,以防不测,就是听不进去。” 魏寅道:“也好,萧大人恰巧看见,未曾起疑。” 朱宁煜笑道:“引他上钩,实属不易。” 魏寅作揖告辞,朱宁煜问:“你急往哪去?” 魏寅道:“着拿陈娘子。” 再说林婵近些日,头昏乏力,天又炎热,更无精神,卧在矮榻上摇扇儿,忽听小眉在帘外道:“旻少爷,容奴婢禀报一声,奶奶正歇息哩,你不能硬闯呀。” 萧旻甩开竹帘,见林婵站着,穿件粉白松江布衣裙,发髻微散,神态慵懒,一脸妩媚相。萧旻虽恨她、怨她,但得再见,心仍怦怦跳。她道个万福问:“你来有何事呢?” 萧旻道:“你大祸临头了。” 林婵问:“此话怎讲?” 萧旻道:“今早朝之上,太子要在十五日,前往白塔寺为先皇祈福,点亮百盏长明灯十日十夜。你的灯油迟迟未到,太子发怒下旨,要将你拿送诏狱治罪。诏狱是何种地方,地狱十八层,任一层比不过锦衣卫的诏狱,五毒备尝,肢体不全。男子熬不过,更况你一介女流。” 林婵被唬住,面色苍白问:“该如何是好呀?” 萧旻道:“你随我走,我把你藏起来。” 林婵摇头道:“哪里逃得出锦衣卫的手心,还将你牵连了。” 萧旻想想道:“你莫怕,我这就去求父亲。” 林婵想大少爷挺天真,她反镇定了,说道:“那你快去罢。”萧旻转身就走,忽又听林婵叫他,回头问做甚。她笑了笑道:“谢谢你。” 萧旻道:“你放心,我一定救你。”他一路狂奔,远远见书房院外,站着五六锦衣卫。进入院内,福安看见他,忙迎上问:“旻少爷怎来了?” 萧旻道:“我要见父亲。” 福安阻道:“老爷正与魏千户叙话,不便打扰。” 萧旻问:“魏千户带锦衣卫来做甚?” 福安回道:“小的不知。” 萧旻待要说,听见帘子簇响,萧肃康与魏寅走出来,吩咐:“福安,你领魏千户往九房院子去。”福安应承下来。萧旻眼睁睁见他们走了,心急如焚,朝萧肃康道:“父亲,看在九叔的面子,设法救救阿婵罢。”萧肃康冷哼一声,睬也不睬回房。 萧旻跟后道:“她个柔弱女子,一旦拿进诏狱,哪还有命出来。” 萧肃康不耐烦道:“她当初争抢灯油佥商一任时,就该想到会有今时。不值你为她求情。” 萧旻双膝跪地,磕头道:“求父亲救她一命!” 萧肃康叱道:“无能的东西!还这般感情用事,不堪大用。” 萧旻道:“无能也罢,不堪大用也罢。当初我遭蒙骗,说来还是负了她,祖母、父亲、母亲,及整个萧府上下,都负了她。此时救她一命,也算两两清了,日后再不相欠。” 萧肃康道:“她死了,就甚么也不欠了。” 萧旻问:“父亲怎恁狠心,想九叔在世时,可没少在银两上帮协府里生活。” 萧肃康笑道:“傻儿,你九叔死了,她再死了,所遗巨额财富及多家商铺,还不全是我萧府得,如此美事,你怎就想不通。” 萧旻怔住,看着他,顿觉陌生如斯。 第148章 绝心 接上话。萧旻还待要说,听院内有吵嚷声,帘子忽得一掀,小眉跑进来,福安后跟着,小眉朝萧肃康双膝跪拜,哭道:“大老爷救救我家奶奶。” 萧肃康慢腾腾问:“怎地?” 小眉道:“我家奶奶被锦衣卫捉拿进诏狱哩。” 萧肃康道:“凶多吉少。你往大夫人身边伺候罢。” 小眉怔住,哭问:“大老爷这是要见死不救了?怎对得起九爷,他在世时,可没少给府上出钱出力。” 萧肃康叱道:“贱婢,再敢胡言乱语,掌烂你的嘴。”小眉起身,捂脸哭着跑了。 萧肃康命福安:“还不去备轿。”福安问:“老爷哪去。”听闻往白塔寺,退下照办。 萧旻晓得求父亲无用,往老太太的院子来,雪鸾红玉几个丫头站在廊上说悄悄话儿,雪鸾见他来,掀帘禀报:“旻少爷来了。” 萧旻走进房,见母亲李氏也在,上前请安,问道:“祖母、母亲,想来已知九婶被锦衣卫捉拿的事了。” 老太太道:“我正听你母亲说。” 李氏道:“我也吓住了,七八个锦衣卫,不顾后宅皆是女眷,气汹汹闯进来,我与妯娌在亭里做针指,唬得四处避散,见他们直往九房院子去,不多时,九弟妹手捆铁镣,一路推搡,和他们走了。” 老太太皱眉问:“不晓犯了何事,可会牵连我们国公府?” 萧旻道:“太子欲往白塔寺点灯祈福,九婶为灯油佥商,运的油半路被劫掠,如今面临灯油短缺窘境,太子大怒,要捕九婶问罪。” 李氏道:“如此说来,与我们无关了。” 老太太松口气,感慨道:“我说甚么来着,女子无才便是德。她若长居后宅,安守本份,岂会有事!和云彰去了一回江南行商,心野了,胆肥了,以为自己能耐了,这才几日,就现世报了。” 萧旻突然跪下道:“九爷故了,她韶华正青春,父亲又远离,能救她命的,唯有祖母啊。” 老太太微怔,推脱道:“我哪有那个本事救她,求你爹去。” 萧旻道:“我已求过父亲,竟是见死不救,祖母去劝说,他不看僧面看佛面,一定会肯的。” 老太太吃茶不言语,李氏训道:“太子下旨,锦衣卫办案,旁人避之不及,只恐惹祸上身,你倒孝顺,尽给老爷、给国公府揽事儿,万一惹怒太子,这一大家子,上下百十口的命,就不是命了!萧九爷虽冠萧姓,到底不是血亲,他的妻子,更与我们不相干。” 萧旻闻听,愤然道:“若当初祖母、母亲不毁我与她的婚约,不使暗度成仓之计瞒骗,她怎会遭今日大祸!母亲非但不愧疚,还在此铮铮有词。旁人皆夸母亲为人宽厚,性子和善,知书达理,佛口慈心,却原来不是,竟能讲出这种恶毒的话。”李氏被一通抢白,面皮胀得通红,哑口无言。 老太太和颜悦色道:“我孙儿善良重情,所说也在理,你放下心,我亲自与你爹说去,务必将她救出。” 萧旻听后转怒为喜,撩袍给老太太跪下磕三个响头,起身道:“我这就去寻父亲来。”匆匆往外跑,廊上才想到萧肃康出府了,他又返回,到门前正要掀帘,听得李氏问:“真要救她呀?” 老太太冷哼一声:“愚蠢!你看方才那阵仗,若不答应将孙儿稳住,怕是连我也一道骂了。” 李氏有些糊涂:“母亲的话意是?” 老太太不答只道:“九媳所留的财产,你多上心,可以清点起来了。”李氏连忙应承。 萧旻听得如五雷轰顶,身若堕入冰窖,欲要进去质问,最疼爱他的祖母,骗一次不够,怎又骗他,骗得他团团转,他竟信了,信以为真!却怎么也迈不动腿,过有半晌,方失魂落魄往外走,雪鸾瞧他面色苍白,目中含赤,问道:“旻少爷怎么了?”他也不理睬。 看着背影儿,红玉抿嘴笑道:“怕是和少奶奶又吵嘴了。” 雪鸾道:“惠春在,还有个人在当中调停,如今他俩人分房就寝了。” 红玉掰手指算:“这才成亲没几日哩。” 雪鸾叹气道:“可不是说。”不在话下。 却说林婵手捆铁镣,坐上马车,不过片刻,魏寅也坐进来。待车摇摇晃晃前行,林婵不解问:“怎么回事儿?” 魏寅吓唬她:“太子这月十五,要往白塔寺为先皇祈福,需点亮百盏长明灯,你的灯油迟迟未至,太子盛怒,要我拿你进诏狱,拷掠刑讯。” 林婵真信了,慌张问:“也要给我上刑?” 魏寅把玩绣春刀道:“拶指、上夹棍、剥皮、舌、断脊、堕指、刺心、琵琶等十八种,每种来一遍。” 林婵咬唇道:“不如直接刺我一刀。” 魏寅问:“这么想死?” 林婵道:“死了化成厉鬼,寻你和九爷索命。” 魏寅问:“怎还要索九爷的命?” 林婵道:“我因他死了,他岂能独活!”魏寅拍掌大笑。 林婵瞧出端倪问:“你笑甚么?” 魏寅道:“我笑九爷,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林婵道:“你骂我是狗。” 魏寅道:“九爷恐有人害你,关进诏狱才得安心。何时诏狱,倒成了救命的去处。” 林婵心一紧问:“难道要出事了?”魏寅点点头。 林婵想想道:“铁镣太紧,手腕疼,你帮我松松。” 魏寅嘴里道:“麻烦。”却俯身过来,替她松解,果见腕处红红地。暗想,女子肌肤皆如此细嫩么。抬头见她紧盯着自己,问道:“做甚?” 林婵道:“我会看相。我看你眉头带箭,眼梢吊,人中浅,吹火嘴,面容憔悴,乃孤独终老之面相。” 魏寅道:“不过戏弄你一下,不至这般咒我罢。” 林婵认真道:“你此生姻缘就在眼面前,断了就没了。” 魏寅挑眉道:“就在眼面前?你?我得把九爷杀了。”他还认真地考虑了。 林婵道:“看不出,你还怪会说笑的。” 魏寅道:“彼此彼此。” 林婵道:“当然不是我,奉劝你一句,莫要辜负身前人,日后追悔莫及。” 魏寅闭目道:“多担心你自个罢!诏狱内日子可不好过。” 林婵问:“怎地不好过?” 魏寅道:“阴暗潮湿,臭气难闻,严刑拷打之声,惨绝于耳。粗茶淡饭,难以入喉。” 林婵道:“鱼我不要吃,肉每顿必须有,我最近馋得很。” 魏寅道:“记下了。” 林婵道:“青天白日的,壮年汉子,理应龙精虎猛,睡甚么觉哩。” 魏寅道:“谁才说我面容憔悴的?” 林婵道:“讲真话也不行?” 魏寅想,我再理她一句,我是狗。 第149章 祭祀 接上话。且说七月十五日,寅时三刻,将亮未亮,雾气弥漫,宫门大开,皇上的近侍及内官先出,在前列队引导。圣驾出,四围数十锦衣卫骑马跟随,左侧为朝中重臣的轿马及其侍从,右则为后妃、公主、宗室的辇轿及侍女。乌压压望不见尽头,浩荡荡沿街前行,车轿纷纷避进巷里,百姓跪地不敢直视,足行有一个时辰,天光大亮,才在白塔寺山门前停驻,福觉方丈、临惜住持率众和尚,早已等候多时,连忙上前唱诺见礼,迎进寺内禅堂先歇息。因是祭祀大典,无人敢喧哗说笑,朱宁煜吃茶时,暗观孝德公主,见她虔诚整肃,半阖双目,握把佛珠,默诵经文。觉得讽刺,瞟过一众,在魏寅及其身侧那人顿了顿,又挪开了。 魏寅朝萧云彰压低声道:“你穿飞鱼服,佩绣春刀,倒有锦衣卫的威风。” 萧云彰道:“人靠衣服,马靠鞍,不足为奇。”又问:“我娘子在诏狱可还好?” 魏寅道:“不好。” 萧云彰问:“怎地不好?” 魏寅道:“诏狱终日无光,阴暗潮湿,腥臭弥漫,她待得不惯,昏过去了。” 萧云彰神色一黯,问道:“怎会昏过去?可有请医倌为她诊治?” 魏寅点头:“已无大碍。” 萧云彰还待要问,有人来传,大典开始,引各众前往天台就位。他不再吭声,待皇帝走出,与魏寅簇拥而行,到天台,皇帝、皇亲及官员立东阶,后妃公主等女眷立西阶。朱宁煜叫来福觉、临惜住持,说道:“请长公主立朕右后侧罢。” 临惜住持道:“恐是与男女礼仪相悖,不合典制。” 福觉道:“倒也有特例,唐时高宗祭祖时,曾命武后并立迎神,那日天边五彩祥瑞,佛祖现出金身,可谓壮观。” 朱宁煜道:“先皇在世,与长公主手足情深,相互扶持,今日大典,主为先皇亮灯引路,早入仙班,请长公主与朕同祭,念在心诚,或有奇迹。” 福觉、临惜立刻应了,不多时,孝德公主过来,立朱宁煜右后侧,不见礼,不说话,神态倨傲。朱宁煜不以为意。 萧云彰轻轻道:“新皇胆大心细,敢做敢为,未来可期。” 魏寅问:“你可后悔了?弃文从商,此生不进仕途。” 萧云彰道:“前程非我能定,又何谈后悔。倒也柳暗花明,且过另一种人生,若问这可后悔,却是不曾。” 魏寅讽道:“果然英雄难过美人关,一个女人让你迷失自我了。” 萧云彰望向前方,迎神开始,一片奏乐,朱宁煜穿戴衮冕,手持玉圭,鞠躬行四拜后,平身复位。众人则在原位行礼。再奠帛、初献礼,读祝位,辞神,再焚祝文、焚帛,以望上达天庭,礼成散胙后,又转到琉璃塔前,祭拜祖宗,朱宁煜亲摆祭品,斟酒放在案上,再燃香烛,点亮第一盏长明灯,众人仰首,望着面前的琉璃塔,静候长明灯全明。 天色暗了,月亮自挂枝梢,大若银盆。魏寅紧握绣春刀,死死盯在某处,神情冷峻,萧云彰道:“萧肃康没来。” 魏寅冷笑道:“十四年前,他也没来。不过今非昔比,他没那好运,再逃一次了。” 萧肃康虽在书房,却是坐卧难安,不知怎地眼皮狂跳,索性闭目假寐,细细想过,自认百密无一疏,若非天意,必得胜利。思绪镇定后,才觉浑身是汗,衣裳湿透,遂命福安,往净房准备,稍后沐浴。 福安应承去了。他前脚刚走,萧勤拿了门房送的帖儿来禀:“一位名唤曹厉的爷求见。” 萧肃康大喜,命快请进来。须臾,那人进房,萧勤欲斟茶,被萧肃康叱退。他暗想,这位曹爷面容丑陋,凶神恶煞,老爷怎会认得哩。心生好奇,蹑手蹑脚走近窗寮,贴耳倾听。 见四下无人,曹厉道:“萧大人,出大事了。” 萧肃康问:“郭铭哩?”曹厉凑近附他耳畔嘀咕,萧肃康瞬间脸色如土,瘫在椅上说不出话。 曹厉站起作揖道:“萧大人保重,我先行一步。”走两步又回头:“郭铭令我查府上一个叫福安的小厮,现有了结果,萧大人还想知么?” 萧肃康道:“但说无妨。” 曹厉道:“福安原名夏颢,其父夏应荣,十四年前任户部清吏司度支科员外郎,后因白塔寺灯油案问斩。” 萧肃康惊骇道:“原来是他。” 曹厉道:“夏颢的娘遭内务府太监魏泰残虐自尽,他则被萧云彰收在身边当差。魏泰在府中烧死,乃福安、陈娘子及怡春院娼妓乔云云,蓄谋而为。” 萧肃康问:“你怎查到的?” 曹厉道:“我抓了魏泰的家仆,经不起拷打,招了实情。” 萧肃康怔想,忽然捶胸顿足道:“原来他三人有勾结,啊呀,福安这恶奴,我早着了他的道。” 曹厉告辞:“我走了。” 萧肃康叫住他:“你帮我再做一件事。” 曹厉问:“何事?” 萧肃康恶狠狠道:“福安现在净房,你替我杀了他,以解心头之恨。” 曹厉问:“净房又在何处?” 萧勤太阳地里狂奔,满耳蝉声,似催命符步步紧逼,一口气跑到净房,见福安正从井里吊水上来,他喊道:“哥快逃啊,老爷遣人来杀你了。” 福安当他玩笑,说道:“杀我做甚。” 萧勤急推他道:“那人说,你和陈娘子乔云云,杀了魏泰,老爷便让他来杀你。” 福安急问:“那人怎知我杀了魏泰?” 萧勤道:“抓了魏泰的家仆,严刑逼供不过招了。哥你快逃罢!再晚小命不保。” 福安作揖,感激道:“救命之恩,日后定报。”不再多说,飞也逃了。 萧勤随后出门,瞧着福安逃往花园方向,想了想,便往南走,曹厉远远见他从净房出来,紧步尾随而去。 朱宁煜仰望琉璃塔,一片黯淡,不见灯盏亮,唯他点燃的长明灯,星点光亮,甚是赢弱,似乎吹口气,就归于黑暗。 第150章 终章(上) 接上话。朱宁煜仰望黑沉沉的琉璃塔,皎月当空,犹显诡谲,他问福觉方丈、临惜住持:“长明灯为何不明?” 福觉方丈沉默,临惜主持道:“容老衲前去查问,再来禀报皇上。”朱宁煜允了。 又等片刻,临惜迟迟不回,朱宁煜回头,见长公主在笑,很愉悦的样子。 他问:“姑姑,长明灯不明,你为何高兴?” 朱孝德道:“此乃天意,不正说明太子你气运已尽,不配掌吾朝皇权。” 朱宁煜淡道:“怕不是天意,而在人为。”忽问福觉方丈:“你觉得哩?” 福觉方丈唱诺,再道:“是天意!” 朱宁煜微顿,说道:“福觉,朕常想,狗子可有佛性?”福觉方丈答:“无。” 朱宁煜道:“朕就不解了,上至诸佛,下至蝼蚁,皆有佛性,狗子为甚么却无?” 福觉方丈答:“因它明知故犯。” 朱宁煜颌首道:“有道理,它若有佛性,怎会投生狗的臭皮囊呢。”转而问朱孝德:“姑姑觉得哩?” 朱孝德仍笑道:“它总要有生存机会,否则没了肉身,谈何佛性!” 朱宁煜紧问:“先皇予了你生存机会,你又为何明知故犯?” 临惜远远走来,身后脚步繁杂有声,震耳欲聋,再细观,人头攒动,兵器锃亮,以包抄之势,将塔前一众团团围住,密不透风,如铁桶一般。内阁首辅徐炳正厉声叱道:“你们做甚么?要造反不成?”怒问临惜:“这些人哪里来的?” 临惜唱诺道:“徐阁老莫慌,你乃国之栋梁,即便皇权移位,仍是朝堂重臣,必受大用,还请缄默不言,免引祸乱,刀剑无眼,恐生伤亡。” 徐炳正劈头盖脸骂道:“你出家为僧,已成住持,贵为清闲,早是尘外人,却怎又入尘埃里?可见你无佛性,名利迷心,助纣为虐,连狗子也不如。”临惜索性不答话。 魏寅道:“徐阁老与这帮乱臣贼子,何必口舌之争,浪费力气。” 徐炳正骂道:“你个锦衣卫千户,皇上有危,你不带部下相护,还有余力说风凉话。” 萧云彰道:“随来锦衣卫五十人,多守在殿外,在此不过二十人,怎与这数百兵抗衡,无异以卵击石,自不量力。” 徐炳正愈发道:“以卵击石怎地,舍了这条性命,也得保全皇上。” 魏寅冷哼一声:“这犟老儿,是不想活了。” 萧云彰轻道:“他不会死,当朝首辅,又于萧府姻亲,长公主不会杀他。” 徐炳正骂得更凶了。 朱孝德皱眉问:“谁骂得如此难听?” 太监安海回禀:“内阁首辅徐大人。” 朱孝德道:“捆住手脚,堵上嘴,丢到释迦牟尼佛前思过罢。”安海应承去了。 很快趋于安静,无人再敢喧哗。朱孝德道:“你父皇予我生存机会,是将我圈禁公主府,晨起理佛念经,两顿粗茶淡饭,月上三更安寝,舍去锦衣华服,弹琴歌唱,不允亲眷旧友往来,除每月两趟寺庙烧香拜佛,再难见天日。虽不曾严刑拷打,与待在诏狱有甚区别。这样的日子,不是一月,一年,我过了整整十四年,若非心有所期,早也不死既疯了。” 朱宁煜沉声道:“不过是咎由自取。回看历朝历代,篡位夺权者,但得败露,凌迟处刑,杀戮殆尽,无一人苟活。十四年前,为姑姑死的,有同党余孽,亦有枉死冤魂,而你现好生生站在朕的面前,怎不是父皇心存善意,顾及血亲之举,你非但不念,反恩将仇报,毒杀父皇,预谋造反,你可知罪!” 朱孝德道:“那盏毒酒,乃你父皇赐与我,被我识破,索性将计就计,要怪只能怪他缺才智,无有帝王杀伐决断的手段。” 朱宁煜默然须臾,仰首打量琉璃塔,自言自语道:“看来今晚长明灯难亮了。” 朱孝德点头:“没了灯油,长明灯还怎能亮?” 朱宁煜问:“怎会没有?萧尚书答应朕,送抵白塔寺五百桶上万斤灯油。” 萧肃康在书房呆坐着,纵是天气炎热,他只觉浑身发冷,虚汗直冒,想了百条计策,无一可用,这样的境遇,十四年前经历过一次,那时侥幸逃脱,但今非昔比,这次怕是大祸临头了。他拉开桌屉,将几张银票拢进袖里,唯有逃之夭夭,保全性命后,再从长计议,起身出房,萧逸作揖问:“老爷哪里去?” 萧肃康道:“我出府一趟,你守在此,若有人问,就说我往老太太房请安了。” 萧逸道:“小的给老爷备轿。” 萧肃康道:“无需,我自去。”步履匆匆穿过花园,阳光透树叶,细碎闪烁,斑驳一地。蝉声轰鸣,震得耳疼,远见老太太院门开着,李氏带了雪鸾正迈槛入内,他触景生情,落下两行泪水,抬袖擦拭,继续往前走,过了二门,绕过照壁,便到外门前,平日多是乘轿,不觉得甚么,今儿走了这一路,累得汗流浃背,不停喘粗气。看门的也不晓哪去了,他亲自抽闩,推开重重的朱门,顿时怔住。 但见大理寺卿谢京、刑部侍郎韩秋荣,正坐着吃茶,四五十兵吏,已将国公府围得水泄不通,谢京冷冷道:“萧大人,可让我们久候多时了。”萧肃康看到五花大绑的曹厉,忽然眼前发黑,有些站立不稳,好像看见个和尚,一晃而过去了。 朱孝德大笑,指着手持刀刃的数百兵道:“你的灯油,是他们!” 朱宁煜问:“姑姑还会大变活人不成?” 朱孝德也懒得遮掩了:“五百桶内,没有灯油,运得皆是我的兵力。” 朱宁煜道:“姑姑可想过,就算朕与这些人被你擒住,寺外还有朕的侍卫及禁军,擅兵法作战,以一抵百,十分骁勇。” 朱孝德面露得色,笑道:“先皇驾崩,关闭城门三十日,城中你兵力多少,我怎会不知?寺外我早早埋伏两千兵,你的侍卫禁军,现只怕已尸横遍野,无法来救驾了。” 朱宁煜深深叹口气:“姑姑果然比朕技高一筹,一切皆在运筹帷幄中。可否顾念血脉亲情,留朕一命罢!” 朱孝德笑道:“养虎为患,终成一害!我会尽快送你上路,还能追上你的父皇,结伴而行,仙途中有个照应。” 朱宁煜问:“朕有一事不解,十四年前,姑姑手持利刃,刺中父皇腹部,致其重伤,今日你在朕身侧多时,却不行动,却是为何?” 朱孝德依旧笑着:“十四年前,我利用油桶运兵之计,遭户部侍郎陈显琰父子破坏,只得孤注一掷,不想又遭本慧和尚阻拦,是我背时运。而今不同了,天时地利人和,哪还需我再亲力而为!” 朱宁煜忽然道:“姑姑且看,那是甚么?” 朱孝德随他目光,抬头望去,但见自琉璃塔尖,亮起一盏灯、两盏、三盏.......渐渐自上而下,数不胜数,璀璨灯辉,大放光明,映的夜空满是祥瑞。 第151章 终章(下) 接上话。朱孝德见琉璃塔点亮无数灯火,与一轮明月交相辉映,竟是天上人间难辨。她望向福觉,他神色震惊,显然并不知情。 朱宁煜缓慢问:“姑姑没觉得哪里不对吗?” 朱孝德心怦怦乱跳,颤抖的手拢进袖里。 朱宁煜道:“我能运油进白塔寺,自然也能运兵进来。” 朱孝德问:“你的兵在何处?” 朱宁煜转身,用手指划一圈:“在那处。”原本将众臣团团包抄的兵士,迅速撤至两侧,排列齐整,只待下令。 朱孝德脸色难看极了。 一人走进殿门,至朱宁煜面前,拱手见礼。朱宁煜道:“魏将军怎此刻才现身?” 萧云彰问:“这是何人?” 魏寅道:“虎威将军魏清峰,这五百兵士,皆为他神机营的精良干将。” 听魏清峰回话:“本将在白塔寺外作战,俘获千余叛军,费了些时辰,是而来迟。” 朱宁煜命他退下,微笑地看向朱孝德,并不说话。 朱孝德哪里会不明白,她还是小瞧这位太子了,不由叹口气,转头问福觉方丈:“这到底是天意,还是人为?” 福觉方丈颓败道:“天意难违,造化弄人。” 朱孝德问朱宁煜:“你不会如你父皇那般,饶我一命罢?” 朱孝德道:“姑姑也说了,养虎为患,终成一害。” 这是决计不放过她了!她大笑:“甚好!风吹雨打花落去,最是无情帝王家,皇帝就该舍亲弃情,杀伐决断,方能平定天下,复吾朝繁荣盛世。” 萧云彰突然道:“长公主要拔刀了。” 魏寅微怔问:“甚么?”萧云彰出手如闪电,狠狠将他推了一把:“快!护驾。” 魏寅不及多思,腾空跃起,蹬步向前,已见朱孝德手中短刀,寒光迸溅,直刺朱宁煜胸口,说时迟那时快,他捏住她的手腕用力折扭,听得惨叫一声,短刀哐啷插入脚下石板莲花,仅划破了朱宁煜所穿衮服。 朱宁煜目光沉沉,下旨道:“将孝德公主及其同党,一并抓捕收监,交由锦衣府及三法司会同审讯,其间肃清余孽,不得有漏。”他站直身躯,仰首自顾欣赏琉璃塔,只觉安详静谧,浮光幻影之间,似现佛祖金身。至后在位数十载,他往白塔寺祭典多次,再不曾如此震撼过。 魏寅四处张望,不见萧云彰身影,走出白塔寺山门,问属下张弛:“萧九爷去哪了?” 张弛回禀:“他匆忙忙骑马走了,去哪儿不知。” 魏寅略思忖,伸手触过系革带上的腰牌,竟是空无一物,顿时明了,问道:“萧九爷何时会武功的?” 张弛挠头答:“属下不知。” 长公主朱孝德谋反败露,毒酒赐死。福觉、临惜罚面壁思过,当晚坐化。萧肃康谋反重罪,且身背数条人命,其五弟萧任游亦有人命,理应当斩,萧老太太亮出先皇赐的免死金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发配宁古塔,此生不得回京。同时清理朝堂,一时腥风血雨,问罪大小官员百余人等。 同年九月二十日,朱宁煜登基,改年号正昌。 十月十日辰时,三法司重审十四年前白塔寺灯油案,说来奇景,满城菊花忽然一夜绽放,展须扯瓣,金蕊流霞,惹得百姓争相观赏,谓为吉兆。 林婵的轿子停在城门,小眉搀扶她出,一眼便见乔云云站在马车前,乔云云也看到她了,忙迎过来,打量她小腹隆起,歉然道:“奶奶身体不便,还麻烦来送我。” 林婵道:“无碍!医倌让我多走走哩,一味贪懒痴肥,日后不好生。” 乔云云道:“不兴说这种话儿。” 林婵问:“今日重审灯油案,你不等结果,就急着要走么?” 乔云云道:“证据确凿,铁案如山,我已能猜到结果,不必再等了。” 林婵问:“你离开京城,魏千户可知晓?” 乔云云摇头:“我未同他说,但他是个机敏的人,想来应有所察觉。” 林婵道:“你们不能......” 乔云云打断道:“不能。” 林婵问:“怎就不能?” 乔云云默了会儿,平静道:“如若十四年前灯油案不曾发生,我还是县令之女,他乃油户之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大结婚生子,想来日子喜乐幸福。无奈天不遂人愿,我们背负血海深仇,身心残缺破败,每当对视时,如照镜子,皆是对方最不堪的模样。看一次痛一次,伤口难愈,鲜血淋漓,就算平冤昭雪、大仇得报,我们也再回不去了。倒不如放过彼此,时日久长,应会淡忘罢。” 林婵落下泪来,乔云云勉力笑道:“我没哭,你倒哭了。奶奶莫哭,未尝不是一桩好事。”掏出汗巾子替她拭泪。 林婵伤感问:“你要去哪儿呢?甚么时候再回来?” 乔云云道:“这些年只顾筹谋复仇,一年四季,城市山河,都不曾入过眼底,想着先四处走走看看,甚么时候回来?”她略顿道:“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林婵将自己商户印牌给她,说道:“日后有用我、想见我时,拿此牌去任一商铺,我便知晓了。” 乔云云接过道:“那我要小心收好了。”又说了很久的话儿,秋风乍起,她抬头,恰见一横秋雁南飞,笑道:“我真得要走了。”转身要上马车。 林婵道:“你等一等。”从轿里捧出一束粉红菊花,递她手里,乔云云称赞:“好美的菊呀!” 林婵道:“花神得与换新妆,不著仙家金缕裳。也学时人尚红粉,依前风味带黄香。微醺有意随风舞,独立无言任雨荒。(项安世)这叫桃花菊,只有京城有。你要好好地,活得有滋有味儿才行。” 乔云云终是绷不住了,伸手紧紧抱住林婵,片刻后才松开,红着眼睛道:“沈娇凄苦半生,原是活不下去的,但因得遇奶奶,胆胆相照,真心以待,又让她有了活的勇气。”深深的道个万福。 林婵望着马车摇摇晃晃,驶出城门,再也看不见影了,叹息了一声,正要上轿,忽见五个和尚,排成一队儿,皆穿茶褐衣,披袈裟,脚趿芒鞋,肩背布袋,从她面前经过,其中有个和尚,脑袋新剃,泛青头皮烧点香疤,素眉净眼,甚为熟悉。不由唤了声:“萧旻。”没人理她,他们走得极快,似赶着出城,小眉张望问:“旻少爷在哪?” 林婵道:“我看错了。”或许真是她看错了。 有道是:光阴似箭,流光易过,菊残雁飞,才见中秋圆月,一阵冬风起,忽听雪打窗纸声。 萧云彰站在门首红笼处,听安海公公说话,待他言毕,沉默半晌,方道:“十四年前灯油案已结,我们活的人,不该再受困其中,皆往前看,未来很长,放过自己罢。” 安海公公冷笑问:“灯油案,老皇帝及孝德公主、萧肃康魏泰,虽死得死,惩得惩,但绝非他几个,还有人隐在暗处,朱宁煜真就甚么也不知?九爷甘心么!” 萧云彰道:“我旧年携妻南下,拜见丈人,他曾是前詹事,因灯油案,贬任浙江府任同知。我曾寄希望他告诉我真相,他只说,查又如何,不查又能怎地,所谓真相,不过是皇权一道旨,官宦一席话,人命如草芥,水中月,地上霜,一瞬成泡影。他劝我莫再查了,我当时不解,现方了然,也奉劝你,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安海公公道:“你莫劝我,我有自己的路走。”深作一揖,头也不回地离开。 林婵在灯下做针指,忽听小眉禀告:“老爷回来了。”话音刚落,萧云彰已进来,林婵迎前,要接他脱下的大氅,萧云彰搁到一旁,牵她的手坐回矮榻,抚她高隆的肚儿,又高兴又担忧道:“就这几日了罢!” 林婵道:“接生婆已进府了。”见他颧骨发红,眼饧耳热,命小眉端醒酒汤来,迫不及待问:“福安婚礼热闹么?怎样的情形,你细细讲来。” 萧云彰笑道:“还福安!他已恢复原名,夏颢。” 林婵道:“没想到他竟娶了徐巧珍。” 萧云彰道:“徐巧珍合离回徐府,年纪轻轻,再嫁情理之中。”又道:“夏颢欲参加明年春闱,日后登科入仕,要当官儿,娶徐巧珍,有个首辅丈人,倒是好盘算。” 林婵撇嘴道:“我倒希望他对徐巧珍,是有真情意才娶的人家。而不是甚么好盘算。” 萧云彰揽她颈子亲个嘴儿,笑问:“你当初嫁我时,可有真情意?” 林婵坦承:“确实没有,我也好一通盘算。” 萧云彰大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又何必强求他!” 林婵也笑了:“今儿小眉在街上遇见雪鸾,说惠春回萧府了,她当初被驱撵时已怀有身孕,如今萧旻出家,她上月诞下子嗣,府里上下格外珍视。” 萧云彰笑听不语,然后道:“我吃席时,听徐阁老说,皇上要调爹回京,官复原职,三番两次下旨,皆被他拒了,说年岁已大,神智渐昏,在浙江府任同知,已是勉为其难。皇上便不再强求了。” 林婵叹气道:“他现在一个人过,身边也没个照料的人。” 萧云彰摸摸她的脸儿,温和道:“待你生后,我们往苏州去罢。”林婵喜上眉梢,正要说话,小眉跑进来,将醒酒汤摆在萧云彰面前,蹲到火盆前,搓着手儿道:“好大一场雪。” 林婵听了,入冬第一场雪,她要看的,就要下地,萧云彰道:“你莫忙。” 俯身替她穿鞋,再拉着手,走到窗前,外面在下雪,纷纷扬扬,琼花乱舞,虽是彤云密布,无月无光,却因满目银色,显得亮堂堂的。 萧云彰揽住她的肩膀。 林婵笑道:“我想起你说过的一句话儿。” 暗昧处见光明世界,此心即白日青天。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