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烙金阙》 第1章 第 1 章 秋风混着快马嘶鸣。 凌王打了个手势,练兵场上的重甲兵停了动作。 奔马上的人一跃而下,单膝跪地。 “凌王殿下,属下风卫有要事相报。” 凌王立时下了演武台,目光轻扫,风卫突觉眼皮一跳。 “殿下,王妃不见了。”风卫嗓子发干,压低的话音变得沙哑几分。 “先别声张,去找找。” 凌王卸了甲,便往练兵场外走。 “凌王殿下,练兵岂能轻易荒废?”孙副将快步跟上。 一旁的风卫眼皮又剧烈跳了下。只见凌王脚步丝毫未停,摘了手腕上护具,风卫赶忙接过。 “本王给你办差如何?” 孙副将直说不敢。 “本王歇两天,练兵场——”凌王声音一顿,“副将看着办,怎样都好,有劳。” 马蹄声起,沙尘飞扬。 “王妃说到城东北角的庄子转转,毕竟王妃常去的,这几日皆是如此,属下便没甚在意。可刚青鸟带信飞回到王府……” 风卫回想不久前在王府听到青鸟叫声时,魂都飞了一瞬。 青鸟传信,必事出紧急。 风卫一看,竟是凌王妃在城外失踪的消息,这让他不敢有丝毫耽搁,火速去寻了凌王殿下。 凌王听了经过,勒住缰绳,接过青鸟底纹的信,展开一看,轻叹了声。 “王妃出门时身边带了多少人?” “王妃只带了贴身随从文石、褐铁和侍女梅染。” “速去冶金房。” * 冶金房外弥漫着金属和炭火气味。 文石的声音从冶金房里间传来。 “同你们怎么说不通呢,王妃不见了,放我出去,我要去寻王妃!” 风卫两剑劈开房门,日光透进火光闪烁的石房内。 文石被架着的两杆长枪堵在冶金房里,正急得跳脚。 “凌王殿下。” 冶金房的两名看守见凌王亲临,也一同跪拜行礼。 文石跪在地上,急吼吼地回话:“凌王殿下,王妃带小的到冶金房来看看这批合金成色,过会子又说去外头喝口凉茶便回来,让小的在这先盯着,可许久未回,小的便要出去瞧瞧,却被这的看守拦住。” “为何拦人?”风卫押住其中一人。 “小人只是尊奉王妃之命,其余不知。” 风卫手下力道顿时一重。 看守疼得话音发颤:“小人真不知其中缘由,王妃只说若非殿下亲来,不许任何人从冶金房出来。” “王妃从此处离开有多久了?”凌王敛眉问道。 “王妃骑了马,离开有约莫一个时辰了。” 风卫心下一紧。 半年前煊国使臣的危言诳语还言犹在耳。 眼下王妃失踪,若有煊国细作从中作梗,便把王妃掳走也未可知。 风卫悄悄看向凌王殿下。 凌王目光投向远处,似有所思,“文石,你先起来,细细说一遍今日经过。” 文石起身,身上的炭土震落,飘荡在日光中。 “回殿下,今日王妃说要去庄子,不想太张扬,只带了褐铁、梅染和小的三人,临行前也和府上打了招呼的。可半路上王妃嫌庄子远,转道去了城北边的染色坊。王妃在染色坊没多留,便把梅染留下,让她调个新奇的色。” 文石见凌王没打断他,便继续道:“后来,王妃去了矿坑,留褐铁盯着水白云母,转而又带小的来了冶金房。兜兜转转大半日下来,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出现过。” 听着文石的话,风卫提着的心安下些许。 这一切倒更像是王妃有意逃离凌王府做的安排,只要王妃安危无碍,凌王殿下自会寻到人的。 “调城门校尉寻人,小心些,对外只说去寻王妃养的猫。” 凌王的命令声让风卫回神。 “殿下,酉时封城,若到时还未寻到王妃,只怕这套说辞便糊弄不住人了,王妃的安危就……” “若封城前,城内还未寻到人……” 凌王声音低沉,“那便算了,这泾安都城也不该是她的归宿。” 暮色将近。 凌王府的汀兰苑传来丝竹声。 翻遍大半泾安都城的风卫,听凌王命令折返回王府碰碰运气。他一听到这断断续续的丝竹声,顿时欣喜,一头扎进汀兰苑的方向。 怪不得寻不到人,想来是王妃耍脾气,偷偷回府,故意让王爷急上一急。风卫暗自琢磨出缘由。 丝竹声越来越真切,听来正是王妃近日新谱的曲子。 风卫愈加笃信他的猜想。 天色转暗,虽说折腾一遭,更是被吓得少了魂一般,但好在是虚惊一场。 “王妃——” * 风从竹枝间穿过,细密的沙沙声织成半透明的纱帐。 亭前石阶上,几片早凋的竹叶被气流浮托着,半落不落。 “公主,凌王府上的好手都出府了,满城寻猫,声势不小。看时辰,乌女怎的也该回了。” 墨女说完,看向亭中的女人—— 她许久未动,竹影在她素色裙裾上泼墨,女子正是满城都在寻的那只“猫”。 谢明璃指尖抚过手心中的孔雀蓝璎珞。 “好。” 话音中满藏着疲惫。 墨女瞥到一抹深邃的孔雀蓝,欲言又止。 “有话说?” “属下不解,我们明明有机会逃出泾安都城,为何还要在这西林望月亭中藏匿。只要还在城中,我们迟早都会被找出来的。” “逃?又能逃去哪……” 谢明璃的回答让墨女眸光闪烁。 既然公主原本便没想逃离,那闹这么一出就为撒个泼出口气?墨女更是不解。 谢明璃将孔雀蓝璎珞收入掌心。 “如果李景渝最初的目的根本不是万里山河,而是我,那他的筹谋布局,必然早于我们的婚约交换,甚至,要早于硃国破灭之前。如此繁密的计划,执行下去定然需要一个了解我全部算计的人……” 墨女顿悟—— 凌王安插的心腹定是在公主明面上最亲近的三人之中。 硃国尚存之时,文石便是公主的护卫,褐铁是公主皇长兄的护卫,硃国灭国之时,二人一路护送公主到沐国,追随至今。 梅染是公主皇姐谢竹月的侍女。当年硃国同沐国和亲,硃国二公主谢竹月嫁至沐国,梅染作为陪嫁宫女,随着二公主到沐国。 不料两年前二公主遭逢变故身亡,后又硃国亡国,三公主谢明璃逃至沐国,便将梅染留在身边。 三人不管怎样算,根儿上说都是硃国之人,又怎么会是凌王安插的眼线呢…… 可即便再不可思议,墨女也不得不相信这唯一的可能。 “乌女还未回来,但愿在凌王府没遇到什么变故。” * “王妃——乐笙姑娘?”风卫喘着气端详起眼前之人。 丝竹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女子的绵甜之音。 “若音坊乐笙拜见大人。” “若音坊这么做生意的?王妃外出寻猫,这曲子又是吹给何人听?”风卫狐疑,朝着手下使了个眼色。手下未发一言,快步离开。 乐笙一愣,微微笑了下。她从腰间取出手帕,帕中包裹着一封书信。 “王妃亲笔,请大人过目。”乐笙上前,将信递过去,“王妃谱了曲子,定下若音坊这半月的唱班。即便王妃不在府中,小女子也是不敢有丝毫怠慢的。” 风卫展开信笺,仔细读来。 刚刚离开的手下很快便从二门处折返回来,附在风卫耳边:“二门上的丫鬟说了,乐笙姑娘进门报了府上的。” 风卫神情未变,同乐笙客套两句便应付了过去。 不知殿下那里是何结果…… 他看着将要落山的夕阳,深感无望。 * “吱——呀。” 竹叶枯裂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望月亭前脚步声逼近,一抹藕荷色的纤细身影出现。 “乌女复命来迟。” “在凌王府被盘问了?”谢明璃并未转身,立在亭中,望向远方。 “恰巧风卫回府。万幸公主有所防备,风卫见属下拿出了公主留的信,便没再生疑。” 乌女从怀中取出青鸟纹信件,递上前。 “依公主命令,在褐铁房中找到暗格,其中确实有青鸟纹信件,属下只敢带出几封,不甚明显。” “褐铁?”站在一旁的墨女惊疑出声,“既然凌王直奔冶金房,内奸最有可能之人难道不应当是文石吗?” 谢明璃若有所思,话音缓慢:“听闻当初李景渝作为质子被交换到硃国,身边便有暗卫相护,我同李景渝大婚之后方知晓其中渊源。他最信任的一支暗卫,名为风十二。李景渝平安回到泾安都城后,风十二才陆续出现在明面上,风卫便是其中之一。” “我在他身边细细过了几遍人,却只找到十一人……”谢明璃话音听不出波动,“如果我的身边有李景渝的人,最有可能的便是风十二之中的最后一人——风涂。从庄子、染坊、再到矿坑、冶金房,李景渝最先去了冶金房,那这风涂便只可能会是褐铁。” “属下还是想不通。”墨女皱了皱眉。 乌女心中微叹,公主说着细密的话,何尝不是也想躲一躲她手中的青鸟信。她默默将青鸟信收回,白了一眼墨女,继而解释缘由。 “风十二之间用青鸟传信,快而隐蔽。公主从矿坑离开前,便说了要去冶金房。凌王先去冶金房,定然是大致知道在染坊和矿坑发生的事了,那风涂便只可能是褐铁。若是文石传的信,凌王根本不用去冶金房,定然直接找人了。” 乌女说完,墨女方才恍然。 天光渐暗,西林外依稀传来奔腾的马蹄声。 谢明璃收回目光,轻抬了下手。 乌女见状,立刻将青鸟信递上。 接过青鸟底纹的信,火折子窜出些微火光。 火苗烘烤空白信纸,字迹缓缓浮现。 “退下吧,林外有李景渝的人,隐匿好行迹。” 竹林的夜风森冷阵阵。 谢明璃木然地收起青鸟信。 “皇兄……我会让每一个沾了谢家血迹的人付出代价,包括他,李景渝。” 马蹄声消失不久,竹林间散乱的脚步声愈发清晰,其中一人的脚步,听起来格外急乱。 “璃儿……” 望月亭外传来那道熟悉的声音,一如夜夜缠绵在耳畔的温热。 谢明璃转身,泪珠滴落。 “天暗了,我……没地方可去。我想念姐姐了。” 李景渝踏上石阶,轻轻揽过她。怀中的人身体发抖,泛着凉意。 可她依旧说着话,鼻音浓重。“是我任性,可我不知晓要怎样,你瞒我这样久,我很怕……” “怪我不好。”他轻柔抚过她的背,缓过她的哭音,才道:“先回府可好,免得你受了风寒,又要将养些日子了。” 她闷声应着,攥紧手心中的孔雀蓝璎珞。 中秋将至,月将满未满。 竹林中撒下月光,竹月白映亮他宽厚的背,也洒落入她的双眸之中。 谢明璃恍惚忆起,两年前的中秋佳节,那轮在硃国的满月…… 第2章 第 2 章 两年前,中秋月圆之夜。 硃国。 月光铺撒,漾漫整座硃皇城。 合融庆典的焰火炸出细碎金芒,惊起皇宫中望月亭亭角栖息的夜鹭。 谢明璃靠着姐姐谢竹月的肩,遥遥望着满月。 “皇姐定要明日启程?” 一身素冷的谢竹月并未言语,触摸到妹妹手指关节处的烫伤,微微叹气。 谢明璃忽地抽回手,讪笑道:“只是炼炉温度没控制好,迸了火星,小事小事。” 说完,她似忽地想起什么一般,从怀里掏出个物件儿。 “前些日子特做的,孔雀蓝璎珞,给皇姐。” 谢竹月接过,细细端详。 那抹蓝似是淬了霜的妖异。 月光跌碎在孔雀蓝璎珞上,孔雀羽纹路泛起幽光,像星河坠在深潭里无声暗涌。 “你欢喜冶炼,也要把握度才好,万事当心些。”谢竹月咽下诸多担忧的话语,只轻声叮嘱两句,“所幸一个月后你是要嫁到煊国去,煊国规矩不多,倒也不至于让你断了这喜好。” “姐姐在沐国过得不开心?定是的……”谢明璃嘟囔着,“我就说父皇当初不该定下这门亲事的,定是李景深拘束你,给你气受了。” 三年前硃国、沐国和煊国结下和平盟约,三国皇家子女的婚事自然成了捆绑工具。 沐国嫡长皇子李景深迎娶硃国二公主谢竹月。硃国嫡长皇子谢焰锋和煊国公主宁烟结为连理。 当年谢明璃尚未及笄,便将煊国和硃国的和亲之日定在今秋九月。 可看着最喜调色的皇姐,如今在中秋合融宴上的素冷装扮,谢明璃五味杂陈。 谢竹月轻拍了下谢明璃的头:“李景深待我很好,我在沐国也未曾受过什么委屈。只是沐国人以纯色为尊,调色也好,染料也罢,在沐国皇家人眼里到底不是什么正业,日子久了,自然也就淡了。” 谢明璃默了一瞬,不再追问,转而道:“明日非走吗?不能多留几日吗?” 月光幽静,焰火闪烁,交替映进谢明璃水汪汪的眸中。 谢竹月温声细语:“李景深新封太子不久,朝中局势不稳,苏沐河上还要五日,不好太过耽搁。这次借着三国中秋合融宴,我能回硃国待上几日,已是知足。” 苏沐河水势险峻,自东北而起,流向西南,将大陆一分为二。河西为沐国,河东为煊国和硃国。即便是沐国善水者掌舵渡河,最快也要五日方可。 李景深和谢竹月代沐国皇家赴宴,已是难得,原定好的回程日子自然再没可能拖延。谢明璃只好认命。 “前些日子我还炼了些新式的合金,我今晚把它们打成佩剑,明日一早送行之时,再送给皇姐。”谢明璃不给皇姐回绝的机会,“用不到就当个摆设,姐姐就把佩剑当成我,保护你。” 谢竹月欣慰般笑了下,叮嘱两句:“下月你便要嫁到煊国,我看煊国皇长子宁焕行事风格正派,定能护好璃儿。只是他那双胞弟弟宁煜看着深沉,日后相处还是躲远些为妙。” 谢明璃半歪着,靠在望月亭的石柱上,默默听着,可表情倒是不以为意的样子。 “有父皇和皇兄做主,我自是谁也不怕的。” 听起来不太服气的声音传进谢竹月耳朵。 她正色道:“虽说硃国和煊国之间只有赤红山脉相隔,并不算天险,但毕竟山高路远,异国之地,诸多之事皆要靠你自己,个中辛酸,可不是一句谁做主便能抵得过的。远的不说,就说你近前的,李景渝,他一人身在硃国,他的处境你当知晓。” “啊?”谢明璃讶异。 李景渝,这个名字竟会出现在皇姐口中。 三国联姻,但唯独沐国没有适龄的待嫁公主,沐国原本打算用郡主的婚事替代,硃国和煊国自是不接受。 无奈之下,只得将沐国二皇子李景渝送到硃国,美其名曰过继皇子。 可天下人皆知,李景渝不过是送过来的质子而已。 听皇姐提起李景渝,谢明璃有些心底发虚。 谢竹月当初和亲嫁到沐国之时,谢明璃气恼,厌透了这合融联姻,很多无名的火气没处撒,新来的皇室继子李景渝自然成了她的发泄对象。 谢明璃回忆起李景渝初到时的处境,虽不说人人欺辱,但势单力薄总归是真的。 “啊什么啊?”谢竹月略过妹妹心虚的模样,按住她细细叮嘱,“璃儿,性子要收些,做事需缓。” “哦……璃儿知晓了。” 谢竹月轻轻捏了下谢明璃的脸蛋,转了话风:“璃儿惦着姐姐,姐姐也有好东西送璃儿。” “什么?” “来时渡苏沐河,在河岸淘了好东西,是——”,谢竹月笑道,“河底淤泥,别人自是没什么兴趣的,可璃儿定然喜欢。” 谢明璃眼睛忽地亮晶晶的。 “万谢皇姐。正合我冶炼用,我看看沐国河岸处的淤泥到底有什么新奇矿石。” 谢竹月压低声音:“我托褐铁把淤泥扛到冶金房了,璃儿不可声张,沐国素来有炼金巫术的传言,对冶炼有些忌讳。” “姊妹俩腻在望月亭许久,宴席上都叫人了。” 一道硬朗声音打破望月亭的静谧。 硃国太子谢焰锋立在庭外,身边还有太子妃宁烟。 “皇兄怎的不声不响的,莫不是有意吓璃儿。” “是焰火声太大,还是悄悄话说得太专心呀。”宁烟轻轻探了下头,笑着催促道:“妹妹们回宴席吧,父皇叫我们来催人了。” “好,好,好——”谢明璃拢了拢发,“就知道是父皇煞风景。” “皮猴子。”谢竹月在谢明璃身后轻笑掩面。 硃皇城上空的焰火再次绽放,映亮众人笑颜。 * 晨光熹微。 硃皇城外两列玄甲军肃立如松,沐国青水旗与煊国赤焰旗在朝晖里交缠翻涌。 谢明璃突然勒转缰绳,绯色裙裾扫过李景渝的墨色长靴。 “皇姐。” 她纵马闯入沐国使团。 “给,送姐姐的佩剑。” 谢竹月掀开马车帷帘,眼瞧着谢明璃从袖中抽出柄精巧的短剑。 “佩剑既送了,璃儿也快回吧。” 谢竹月瞥见不远处的李景渝,不免又催促一声:“景渝快带璃儿回硃国队伍。” 李景渝愣住一瞬,握着缰绳的指节泛白,却见少女忽然俯身。 她指尖掠过他腰间玉珏,“这双雁衔云的纹样倒是新鲜,从未见你身上有过这物什,定是皇姐送你的。” “火眼金睛。” 李景渝并未否认。 宁焕在煊国队列中轻咳,谢明璃恍若未闻,只望着沐国皇家的车架。 李景渝在她身后望着她,默然许久。他喉结微动,指腹无意识摩挲着剑柄上缠的褪色红绸——三年前她随手系上的结,至今未解。 “胡闹!”谢焰锋打马而来,“仪仗面前,成何体统。” 谢明璃辩解:“不过是送别皇姐而已,皇兄竟这样严苛。焕哥哥自是不用我去送的,过些日子我嫁到煊国,再打新式的佩剑送给焕哥哥便好,又不急在一时。” 话音一落,煊国队伍中的宁焕被逗笑,眼中满含宠溺,他忽而转头,看向煊国皇上,脸上又添上一丝尴尬。 谢焰锋被气得眼珠子冒火。 晨鼓恰在此时震响,沐国和煊国的车架缓缓远去。 沐国北上,煊国东去。 硃国的车架停在原地。 无人知晓,须臾之间,李景渝紧攥的竹节鞭柄已在他手中碎裂成片。 * 苏沐河晨雾未散,青灰天色压着水波。 “探路兵未归?”李景深的声音惊起林间寒鸦。 车轮碾过碎石发出脆响,谢竹月忽觉耳后掠过凉意,一瞬之间,车架竟被斩裂。 数十道黑影破雾而出,沐国护卫的玄甲上火星四溅,刺客的剑锋竟在玄铁甲胄上劈出裂痕。 “硃国麒麟剑……”谢竹月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上马!” 李景深一把将谢竹月带上马。 性命攸关时刻,谢竹月无暇多思,双手紧紧抓着马背。 “快要出树林了,冲出包围圈,前方就是苏沐河。竹月,坚持住。” 李景深的话语并未安慰她几分,谢竹月只觉心口咚咚直震。 玄甲护卫不知疲倦一般在前方拼杀,林外的光亮愈加清晰,那是生的希望。 就在众人刚要松下一口气时,破空声自林间炸响,玄甲卫接连闷哼倒地,染着黑血的箭羽穿透铠甲,炸开血花。 何种箭头竟可破玄甲? 马声嘶鸣。 谢竹月滚下马时,掌心贴到温热血迹。 李景深银甲已被猩红浸透,他从左肩处奋力拔出一箭,硃国的箭身箭羽,用的竟是煊国的三棱箭头。 “煊国狼子野心!” 他喉间涌出血沫,将箭头塞进她染血的掌心。 “这些刺客皆是煊国所派,煊国人不善水,竹月,你只要逃进苏沐河便可逃生。” “记住……我教过你的,溺息法……” 眼前的人,竟这样没了鼻息。 谢竹月浑身发麻,四周的拼杀声敲碎她所有的情绪。 求生的本能让她仓皇爬起,奔向林外。 苏沐河近在眼前,河风掀起她散落的青丝。 谢竹月一跃而下。 寒凉刺骨的河水吞没谢竹月的刹那,头顶传来裂帛之声。 她反手掷出佩剑,金玉相击。 璃儿送的的佩剑同空中飞来的飞剑相撞,一同坠落。 璃儿保护了她…… 缓缓沉入河中的谢竹月,耳边充斥着水流声、谢明璃的嗔怪声和李景深的叮嘱声,她心中默念着溺息法…… 时间化成滴答水流,略过耳畔。 突然,她恍若看到河水中似有身影晃动,恐惧感顿起。 她快速拔下孔雀蓝璎珞,连同手中的箭头,一同丢入浅滩淤泥中。 几瞬之后,河中身影逼近,她的脖颈被一双大手死死扼住…… 第3章 第 3 章 赤岩城外的赤色山石被朝阳染得猩红。 宁煜耳尖微动,一瞬而已,珠帘便被剑锋劈开,血雾溅在他锦袍上。 “是麒麟剑!”他嘶声高呼,手中玉骨折扇绞住刺客咽喉。 二十步外皇兄宁焕长刀横扫间将父皇护在身后:“护驾,退往北坡!” 山风呼啸,三十名护卫结成圆阵。 乱箭擦过宁煜肩头,他踉跄半步,正看见宁焕刀锋挑飞三支火箭。忽而脚下传来闷雷般的震动,他仰头望见山巅滚落的火球。 “父皇——” 只见宁焕回身扑在明黄身影上的刹那,火浪吞噬了整片山坳。 热风掀飞宁煜的玉冠,他嗅到发丝烧焦的气味。 残存的五名亲卫拽着他跌进山洞,外头的惨叫声渐渐湮灭。 “殿下,是硃国。” 亲卫捧着半截麒麟剑哽咽。 宁煜倚着洞壁蜷缩成团,望着洞外冲天的火光,目光森冷。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衣袍,遮盖住他的隔火内甲…… * 冶金房。 谢明璃将最后一小块金红石磨成粉末,装入方盒中。 她已在炼金房熬了半月,终于将皇姐送的淤泥中的矿石分离而出。 阳光穿过冶金房的小窗,打在她白嫩的手腕处,那里的薄汗沾了些褐黑相间的金红石粉末,折出些微光辉。 她拨动石室内的机关,石门传来厚重的声响。 “公主,出事了。”侍女堇青的声音从外间传来。 谢明璃快速拍掉身上的金红石粉末,推开房门。 只见堇青面色焦急,说:“白云城和赤岩城的城主都被召进宫了。” 建国初始,硃国皇室便将境内二十一城分封而治,各城高度自治。现下城主进宫,定然是十万火急之大事。 “可有打探到什么?”谢明璃心底冒出一丝恐慌。 “听闻是煊国和沐国回程的两支队伍遭遇埋伏刺杀……” 堇青的话还未全讲完,谢明璃只觉腿发软。幸而堇青反应快,将她堪堪扶住。 谢明璃不敢想下去,她缓过一口气,急道:“去硃墨殿。” * 硃墨殿中。 白云城城主陈志、赤岩城城主任永卫正和硃国太子谢焰锋争论不休。 “沐国队伍亡于麒麟剑,林中有明显打斗痕迹,但却不见尸身,亦未见生还者,二公主和沐国太子当是凶多吉少,这定是有人意图栽赃陷害我硃国,现下与其四处寻人,莫不如我们早做一战准备。” “白云城主是想逼迫父皇破坏盟约吗?”谢焰锋声色俱厉。 赤焰城主上前一步:“太子殿下,并非是尔等好战。正如白云城主所言,沐国队伍的尸身很有可能被人沉入苏沐河,我们硃国人不习水性,眼下沐国、煊国皆视我硃国为仇敌,沐国善水者又怎会相帮。若按照殿下的意思,先寻人调查,一旦没有确凿证据,届时沐国和煊国早已成合围之势。” “太子殿下娶了煊国公主,又记挂二公主安危,自然顾虑颇多。可行大事者,不当以私情为先。治国者,当以大局为重。如今我硃国开战与否,天下人都说是硃国人先破坏盟约,那倒不如拼死一战。”白云城主陈志道。 “拼死一战?”谢焰锋诘问,“三国皇家人皆有死伤,至今因由不明,这泼天的脏水难道我硃国便接了?那我硃国人又算是为何而战?” 谢焰锋转而朝着硃国皇上拜了一拜:“父皇,沐国太子李景深和竹月皆是下落不明,儿臣认为,当务之急应是先查明真相,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臣以为,不妥。”赤岩城城主任永卫怒目圆睁:“若是只有沐国队伍被埋伏一事,我等尚有转圜余地,可在赤岩城,煊国队伍亡于火阵,山谷之中避无可避,只有宁煜带着几名残兵逃回煊国,他们已将煊国队伍的尸身带回煊国。宁煜称是我硃国所为,现下煊国宁煜的登基大典结束,宁煜随时可能开战。” “哎……”一声长叹止住了争论声。 坐于首端的硃国皇上,忽而似老了许多。他语重心长:“任城主、陈城主,你们二人的担忧不无道理,如今局势于我硃国而言,不利至极,可若在此时,硃国先开战,以一国之力对抗沐国和煊国,胜算实是低微。战争要死人的……硃国儿女若是就这样被莫名地推上战场……朕愧对子民啊!” 硃墨殿中静默了许久。 “先尽快查明幕后黑手,这样万事才有得谈,陈城主,务必想尽一切办法寻善水者,入苏沐河寻尸身线索。白云城和赤岩城自是要加强防备。朕会再派两支使团前往煊国和硃国,探一探虚实。” 殿外的谢明璃僵愣许久。 皇姐和焕哥哥的性命,似乎在殿内的三言两语之间,成了只顾私情的家事…… 临行前皇姐的殷切关心,宁焕的宠溺与期待的目光,一遍遍在脑海中闪回,搅得她头痛欲裂。 可一国之命运,如何沉重,沉重到她没资格沉溺在悲痛之中,她得做点什么。 半月后。 午后,白云城树林中的风还掺杂着些许冷意。 “公主,别受了风寒。”堇青将一件粗布外衣覆到谢明璃身上。 谢明璃眉头蹙着,愁思不减。 虽说最后白云城主和赤岩城主听了父皇的命令,可局势复杂,调查能出多少力却是个未知。 谢明璃便带着文石和堇青偷溜出宫,隐姓埋名到这白云城中。她要亲自调查。 “这里应该就是刺客的埋伏之地,看来当时打斗异常激烈。”文石四周翘望,嘀咕道:“白云城主应承要调查,可这几日下来,竟未见得有人来过。” “现在白云城正紧锣密鼓地加固城防,这里太偏僻了,可能也难分出人手来。”堇青道。 “就是故意的!说不得便是白云城主和赤岩城主有意引战,三国结盟三年,白云城主每一年都要战、战、战的,白云城更是从未给过沐国使团好脸色,更别提沿途保护了,要不沐国队伍怎得至于被贼人埋伏——” 文石话说一半,堇青使了个眼色,将他的话打住。 “三年前,三国尚未结盟,边境战事不断。当年为了守住白云城,城中将士死伤过半,可以说家家都有血仇未报,白云城的百姓自是不会欢迎昔日仇敌。”谢明璃将手中的断剑扔掉,慢声细语。 “都怪小的这张嘴。”文石轻拍了下嘴,懊恼道,“赤岩城城主的独子当初更是以身殉国,和煊国大军火拼而亡,小的不该乱怀疑人的。” 谢明璃说:“对所有可能保持怀疑是对的。但寻到证据才是关键,在那之前,不要妄加猜忌。” 堇青一愣,看向谢明璃。那个任性恣意的三公主,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 谢明璃又拾起一把断剑,细细端详,并未看出什么端倪。 林中到处都是硃国麒麟剑,尸体却未见得一具。刺客能大费周章地处理尸体,又怎么会没时间处理武器。 那便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姐姐还活着,沐国队伍躲在暗处。要么便是敌人有意留下武器,意图陷害硃国,意图引战。 “沐国护卫的玄甲不惧刀剑,麒麟剑杀不死沐国玄甲护卫。”谢明璃低声分析,面容稍转喜色。 也许,皇姐还活着…… “这不是刀剑痕迹。”文石的声音将谢明璃拉回。谢明璃走到文石身旁,细看文石眼前的树干。 “公主你看,这里的痕迹,细长单一,这是箭矢痕迹,不是刀剑伤痕。”文石兴奋比划着,“如果是刀剑劈砍再拔出,树皮受到挤压,主痕边缘位置会带出小的伤痕,这里却全然没有。” “前面的这处。”堇青指向前方不远处,“还有那里,都是这样的。” 三人沿着箭矢痕迹快步而行。 “别看文石功夫三脚猫,这懂的倒是许多。”堇青揶揄道。 “这叫笨人自有妙用。”文石应和着堇青的调笑,想着法儿逗公主开心。 一旁的谢明璃却始终兴致缺缺,一心扑在线索上。 谢明璃走到箭痕密集的地方停下。她蹲下身,拨弄两下地上的泥土。 松软的土质让她心下一紧,“来帮忙。” 文石和堇青立马凑上前,同谢明璃一同翻动土壤。 几息之后,稍深处的土被翻腾到上方,土砾上沾着早已干涸的血迹。 星星点点的血迹,将谢明璃心中最后一点希望掐灭。 大抵这里才是沐国队伍和刺客的最后拼杀之地,地下的土被人翻出掩盖过,眼下只有找到刺客的箭,才能证明沐国队伍并非亡于硃国麒麟剑。 可地土茫茫,谢明璃几人不知要翻到何时。 远处的树荫下传来微弱的窸窣声。 “何人!”谢明璃心有防备,反应很快。 树影后的男人现身,他穿着寻常百姓的粗布麻衣,但宽肩窄腰的身形却格外显眼。 男人行至近处,谢明璃方才看清对方面容。 “李景渝?” “我在这里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李景渝声音不高,距离谢明璃只有几步远。 上次见她还是在送别皇兄之时。之后她便一头扎进冶金房,不见人影。本以为再见时,只会是她与煊国宁焕大婚之际…… 世事无常…… 如今再见,她消瘦不少,眉间稚气尽褪,倒是多了几分清冷之意。 “你竟也会关切我硃国之事。”谢明璃避开他的目光,转而弯身继续翻土,口中随便说着疏离的话。 李景渝默了一瞬,说:“身亡之人中亦有皇兄,我自是要尽力。” “没人见到过尸身。”谢明璃咬着银牙,反驳道,“李景渝,你没资格宣判结果。” “你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只是不愿承认,不是吗。”李景渝终是点破,“被翻动过的松土、沾着血迹的土砾、消失一空的箭矢,都说明有人将尸身处理了,如此这般,他们便不会留下活口。” 他单手撑在树干上,看着她弯身翻土的执拗样子,心脏被狠狠牵扯。 “风刻,出来吧。” 李景渝说完,林中高处便有五道身影飞身而下。 谢明璃一行三人,皆目瞪口呆,冷汗沁出。他们竟从始至终,未曾发现头顶上的人。 李景渝顺势拉起她,“我的人带了工具,事半功倍。” 风刻五人翻土之际,堇青掏出软帕,细细擦拭谢明璃的手。 谢明璃将想问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想来也是,李景渝再怎么说也是皇子,只身一人来硃国,没人暗中保护才是怪事。 不多时,风刻几人便掘地三尺。 日光下,有几处白色的光晃动。 “是箭羽!”堇青指向不远处的白色羽毛。 风刻身手极快,第一时间将堇青所指的一处箭羽取过呈到李景渝和谢明璃面前。 箭羽至近前,谢明璃一眼便认出,那箭羽是硃国雪雁的翎羽所制。 此时风刻附在李景渝耳边说着什么。 谢明璃直截了当,“怀疑硃国皇家?雪雁翎羽说明不了什么。” 李景渝摇了摇头,解释道:“风刻说雪雁箭羽极其珍贵,一般只用在偏重偏硬的箭头上。” 谢明璃正色,细听李景渝的下文。 “偏重偏硬的箭头,若是打入土中,很难拔出,定然会带出土星,留下很明显的孔洞。”李景渝说。 谢明璃恍然。 他们刚刚找到过不少碎裂的箭身,现下箭羽也有多根,而最关键的箭头却未见得一支。 “所以,这里的土被翻过一遍,也许不是为了掩盖拼杀现场,真正的目的是……” “带走箭头。” “箭头。” 谢明璃和李景渝话音几乎同时落下,目光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