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梦起·听雨》 第1章 “什么哥儿？” 天宁十年，东京汴梁城内，当朝宰执寇衡府中，正值春分日未时三刻，寇相公的六岁千金小娘子寇听雨正在用饭，今日菜色是炖羊肉，正是小娘子最喜欢吃的。 宰相府大娘子徐君兰坐在一旁，观摩寇听雨的吃相，直摇头。 “你慢些，一个娇娇小娘子用饭，怎的一副怪相？一会子你爹爹回来要教训你了。” 寇听雨的贴身一等女使之兰和见梅立在小娘子身后，闻言抿着嘴笑。 大张着小嘴啃着羊腿的寇听雨撇了撇嘴，向阿娘撒娇：“阿娘，这里头也没有外人，太好吃了嘛！有外人在小雨就不会这样吃啦！” 小娘子呲着牙继续找地方下嘴，忽听外头院子来报：“相公回来了，还带着一哥儿。往这边来了。”大娘子点头，微抬手示意院子下去。 寇听雨抬头看向阿娘，稚声问：“什么哥儿？” 不等阿娘说话，先从之兰手中扯过润湿的手巾擦拭嘴边油光。 大娘子面含笑意看着女儿擦嘴掩盖，打趣她：“我也不知是什么哥儿，嗯……今儿个是你爹休沐头一天，今儿一大早就带着侍卫和院子出府了，说是有正经事要办。估摸着，不会是你爹从外头寻回来的孩子吧？” 寇听雨瞪圆了一双杏眼，努力分辨阿娘的话语真假。 不会吧，她只有两位大哥哥，她的小侄辈都出世了，难道还有个小哥哥？ 听到细碎脚步声由远至近，寇听雨起身随着阿娘走到饮墨轩正厅门口，站定向爹爹身后瞧去。 * 小娘子的爹爹乃当朝宰执寇衡，时年四十二岁，世人皆称寇相公。至今清俊儒雅，年轻时曾是汴京城中数一数二的风流才子，家世显赫，家族世代皆有临朝拜相之辈，名声远扬。 是以得到东京一等一的大家闺秀徐家君兰的青睐，成亲多年来两人举案齐眉，甚是恩爱。 徐家君兰持家有方，生养两个哥儿后专心相夫教子，是以寇相公后院安逸闲静，成为东京城中少有的无妾大家。 然而虽正值中年，寇衡与君兰夫妻恩爱，房事未绝。于几近不惑之年时，始得一女，惊喜异常，待之如掌上明珠般呵护疼惜。 但这小娘子自小喜动喜闹，规矩礼仪皆不在意，偏偏长相柔美，经大而无辜的眼眸一瞧，那楚楚动人之态谁人不动恻隐之心而后妥协让步？ 若小娘子只是供人观赏的花瓶也就罢了，奈何小娘子举止毫不含蓄，是典型的动如脱兔静若处子。 无奈大宋当下皆喜女子含蓄温雅之美，于是夫妇二人板起面孔严厉教导，小娘子试探多次后发觉爹娘来真的，终于顺从听话静若处子一些时日。 二人见状皆松了口气。谁知从仆佣旁处得知，小娘子只在爹娘跟前如此，离了爹娘的视线范围则一如往常。 于是夫妻二人逐渐放弃，接受女儿灵动本性时也觉出其中趣味，其后不再严格规训，只提出在外头时务必保持女儿家体面，不要闹出祸端，小娘子当即脆声答应。 * 此时，寇听雨微张小嘴儿，眼中满是惊艳，直勾勾地盯着小哥儿。 小哥儿也看向她，睁圆了眼眶。寇听雨瞧着，他的眼神怎的有些激动？ 寇听雨回神，蹲了蹲不及爹爹大腿高的小身子向爹爹行礼，“爹爹您回来啦！” 寇衡与自家夫人正笑得温柔，意外听到女儿的礼貌问候，了然般一笑蹲下身摸了把女儿的双丫髻：“嗯，回了。你用饭没有？” 寇听雨晃着双丫髻狠点头：“吃着呢。”说完看向爹爹身后一直盯着她的小哥儿。 寇衡见状直起身，抬手向小哥儿招招手，小哥儿走上前，将目光拉转至大娘子方向，躬身行礼：“大娘子安。”大娘子含笑点头。 寇衡开口介绍道：“这位小哥儿，名景熙。往后会在咱家住上一阵子。小雨，他比你大今年八岁了，你要叫哥哥，初来乍到不要欺负人家，听到没有？” 寇衡特意提醒女儿后，转过头微笑对小哥儿景熙介绍：“这是小女，听雨，我们都叫她小雨，府里除了小雨没有与你同年纪的人了，今后你们就作个伴儿罢！” 说完朝景熙凑近点儿低声嘱咐：“咳，小雨虽说年纪还小，被娇惯久了，她日后若是趁我们不在欺负于你，你莫怕，告知于我与大娘子，或是直接欺负回去，不可处处谦让于她，纵得更是无法无天了。” 寇听雨竖起耳朵听得真真儿的，撅起小嘴低声哼了一声。 景熙对着寇衡施礼：“景熙省得了。”看到寇听雨撅起嘴的小脸儿，微微一笑。 寇听雨立时看呆，口中蹦出：“哇哦！你笑起来好好看呀！嘶……” 寇衡与大娘子听到寇听雨的话和吸气声，齐齐盯住用眼神威慑于她。 寇听雨回过神儿赶忙吸着气闭上小嘴儿不让口水流出来。对着景熙眯起大眼儿，露出两排细密的牙齿，招呼他：“你饿不饿呀？” 景熙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后，又大力点头。 寇衡见状对景熙说：“今日刚到，路上这么多日一定很是劳累，我看你面色不佳，陈太医说在路途中你还生了场病，陈太医回宫前与我嘱咐了，你要修养一段。今日你先在此与小雨随便用一点稀粥垫一垫肚子，待你完全恢复了正式摆席接风。走罢。” 景熙躬身谢过。寇衡率先向屋内走去，大娘子和寇听雨随后，景熙跟在最后。 寇听雨半路突然止步，待景熙走到身旁，她拉住他的袖子，悄悄说话：“哥哥，你也是爹爹的孩子吗？” 景熙瞪圆了眼，急忙辩解：“当然不是！我不是你亲哥哥！” 声音略大了些，寇衡和大娘子闻声看来，寇听雨赶紧松开他袖子，大声叫道：“那我以后就叫你景熙哥哥吧！可以吗？景熙哥哥？” 景熙猛听到这一声“景熙哥哥”，立时酸了眼眶，赶忙低下头，跟着走至圆桌旁，哑着声音回应道：“嗯，小雨妹妹。” 饭后，寇衡叫小雨带着景熙四处看一看，熟悉一下府里，寇听雨边答应着边拖着景熙的袖子向院子快步走去，只听见之兰和见梅叫着“小娘子，慢些！小娘子！别摔了！哎呀！小郎君衣裳都被你拉开了！” 寇衡坐在偏厅罗汉床上，大娘子递了一盏茶，寇衡接过啜了一口放下，握住大娘子的手一同坐下：“这个景熙，是官家派人暗中从南京应天府带回来的，前头告诉我是欣赏看重的宗室子准备先养在汴梁看着，后头又说他身份特殊养在宫里不合适。这才托给我了，让我先照管几年。我看这个孩子，不一般……往后我们对他客气有礼一些总没错处，别怠慢了他。” 大娘子沉吟片刻，点点头：“那小雨呢？他们两个年纪相仿，在一处玩耍免不了没规矩的时候，要不要叮嘱一下小雨？她那性子，玩儿着玩儿着就可能骑在人家头上了。” 寇衡笑着摇摇头，“不必，小雨还小，让他们自在地玩几年罢！往后且看看官家有什么打算，咱们再应对。” 大娘子称是，叫来自己的陪嫁王妈妈等众院仆仔细叮嘱。 * 入夜，小娘子院里，空灵阁内，今日守夜的小菊今年八岁，是四大女使中年纪最小最活泼的一个，正和十二岁的青竹在后间整理小娘子刚换下的衣裳，小襦裙下摆处沾满了后花园里的尘土草屑。 之兰方才与小菊讲，小娘子今日定是心花怒放，以往还没有欢脱到弄脏衣裙呢。 小菊边整理边向一旁准备明日衣衫的青竹小声念叨：“也难怪，难得小娘子遇到同龄的哥儿，王妈妈的小孙女太小，还不能陪小娘子一起玩耍。这下可好了，小娘子有了伴儿，瞧着很是欢喜，不知这位小郎君能在府里多久。” 青竹向来像那据嘴的葫芦，惜字如金，闻言只歪了下头，继续给小娘子明日要上身的衣衫上熏香。 小菊习惯了青竹的沉默，继续念叨着“希望小郎君多待一待”，“好陪一陪小娘子”，“一起读书写字玩耍多好呀”等话。 寇听雨躺在里间床上，听着抱厦里小菊的话，突然贼兮兮地笑了起来。 * 寇小雨穿越来这府里三年了，不知道这家三岁小娃发生了什么事，由她占据了小娃娃的身体，更不知有什么机缘巧合，名字竟然只有一字之差。 穿来之前正值硕士毕业前夕，自己与闺蜜们在夜店里蹦迪喝酒，酒量没试过深浅，于是就喝醉了。 丢人的是，只有自己出现酒精中毒症状被送往医院抢救，还记得迷糊中半睁开眼睛看到爸爸妈妈担忧的眼神，想着应该不会耽搁明天的学位典礼吧，爸爸妈妈好不容易凑在一起来参加，还要多拍几张照片留念呢。 想着想着，一朝醒来，就穿来了。 是个三岁幼儿的身体，大脑对未发育完全身体的控制力太弱了一时接受不了，才总是每天动来动去疯狂睡觉，想让自己快快长大，尽快掌控身体。 三年时间对这个时代和府里情况全部摸索清楚了，寇小雨对自己穿越的环境很是满意，唯一不足就是没有同龄玩伴，一个都没有。 苦寻三年都没找到可从小培养知心知意的伙伴，有时长日漫漫，还觉得有点儿孤单寂寞冷。 可毕竟是来自未来的现代青年思维，这具身体年龄足够幼小，时间还长着，坦然接受一切好好活着才是正道。 寇小雨自觉很有觉悟。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环境里生存，身体健康极为重要。 所以在长身体的时间里，上蹿下跳，猛吃肉蛋奶，最初觉得羊奶味道太膻，强迫自己喝着喝着现在也习惯了。 这里的爹娘很宠她，物资充足，只有两个大哥哥也离府别居成家立业去了。 今年六岁，估计着要开始识字读书了。 寇小雨正准备着开始这里的学生生涯，结果天降竹马。 来了一个长得这么好看的可心小少年，那么她可就不客气了，在现代都没有体验过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这里，何不一试？ 第2章 “景熙哥哥！” 寇听雨已沐浴，穿着寝衣躺在床上，弯着膝盖翘着脚，脚尖一点一点，闭目回想着白日里和景熙相处的情景，认为有戏。 模样没得挑，肤色白皙，唇形很是完美，竟有小唇珠那微微起伏的弧线，淡粉的唇色，笑起来隐隐看得到整齐的牙齿。 尚显稚嫩的桃花眼儿，总是眼皮儿向下微阖着，眼神儿似朦胧含情。 性子接触下来也可以，话不多很安静，应该能搞养成系，难得的机会和人儿得把握住。 入睡前，寇听雨意识模糊地决定了。 翌日，寇衡休沐第二天，在饮墨轩正厅内摆了饭，见得景熙到来，问他睡得是否习惯，有没有想添置的物件。 考虑到景熙来时身边只跟着一个半大小厮，名阿川。说是自小就陪着伺候长大的贴身小厮。再问要不要给他添些人，有不便之处尽管告知大娘子等话。 景熙躬身谢过：“谢过寇相公与大娘子，子午阁中万事齐备，景熙很是感激。仆佣再添两位助阿川打扫院子即可。” 席间寇衡正中，左首是大娘子，右首是寇听雨，正对面坐着景熙。 两大一小正襟危坐，只寇听雨悄悄向桌上的看菜伸手。 寇衡瞧一眼正看着寇听雨伸手的景熙，仿佛还要帮她拿身前的冷盘看菜的模样，赶紧咳了咳瞪了寇听雨一眼。 寇听雨撅起小嘴，念念有词：“以后不要上看菜了嘛，只能看不能吃多浪费呀！” 寇衡不理她，向着景熙问询“平时喜欢吃哪些菜色？”“应天府有没有一些汴梁吃不到的食物？”“喜吃肉类还是鱼虾？” 景熙一一作答，寇听雨在旁听景熙彬彬有礼的回答，看他好似硬压着喉间不适，定睛看向他的脸。 只见那眼睛下青黑一片，双眼皮儿都变深了，一瞧就是大病初愈，脸色苍白还透着暗红，好似昨晚一夜没睡。 寇听雨小心思一转，大声向阿娘道：“阿娘，小雨饿啦！快快传菜罢！”大娘子见寇衡和景熙哥儿也客套完了，叫过王妈妈尽快传菜。 用饭时，寇衡和大娘子留意观察景熙的举止，见他手虽小筷子用得倒是熟练，夹菜喝汤咀嚼的姿态很是规矩，想来是从小就受了教养规矩的。 还会看顾到小雨胳膊短夹不到菜，寇衡揣测，难道是原来应天府的家中也有个妹妹要看顾？ 这么小的年纪就这么沉稳，难得。 寇衡与大娘子默默对视一眼后，继续用膳。 饭毕，寇衡早已与旧友相约茶肆，按时辰离府而出。 大娘子惯常要午间小憩一个时辰，吩咐王妈妈和小雨的奶妈李妈妈，仔细看顾两个小娃，只要不打架，随便领去哪里玩耍。转身进内屋屏风后头去了。 寇听雨见阿娘午休离开，伸出小手试探着去碰身旁景熙的衣袖，景熙看到后抬起右手，主动将袖子递向寇听雨。 寇听雨一愣，不堪示弱哎了一声，直接抓住了景熙的手。 景熙亦是愣怔，朦胧的桃花眼儿大开，慢慢合掌握住寇听雨的小手儿。 寇听雨感叹：“你的手好热呀。我们去子午阁罢，李妈妈你们不要跟着我们，我们要说悄悄话。” 转身用力一握一拉，拽着景熙走出了饮墨轩，寇听雨见之兰跟在后头的身影，在夹道中率先跑了起来，景熙不得不也跑起来跟上。 两人跑向东侧另一间院子，景熙的住处，子午阁。 跑进院子，阿川赶到前院见到小郎君和小娘子，躬身问安。 寇听雨对阿川说以后会常常见面，行礼一次就好，以后不要再行礼了。阿川应声。 寇听雨感到两人跑得手掌里全是汗，滑得要握不住，就放开了手。 二人在抄手游廊上一前一后向子午阁屋里走去，寇听雨脆声说：“景熙哥哥，你就莫装了！你昨晚一定没睡好，你回去睡一下，我帮你看着时辰。睡足了我们再一起玩儿！” 景熙略显慌张：“嗯……还不想睡，今日晚间早点就寝就好，不用顾及我。” 寇听雨不依，推着他进内室非要让他去睡。 景熙无奈，脱了靴子合衣侧躺在罗汉床一边。隔着方桌看到另一边寇听雨也脱靴合衣躺下，朝向他这边，两人透过方桌空处互相看个正着。 寇听雨脆生生笑了一声儿，喊道：“闭眼！” 景熙紧紧闭上眼睛，须臾又悄悄睁开一条缝儿，见寇听雨已经背过身躺着了。 景熙凝望着寇听雨的小小背影，内心五味杂陈。 * 昨天夜里确实是未入睡的，至当下依然心如撞钟，惶惶中无法安睡。 他不敢睡，睡醒后能否再见到她？她还在不在？会不会只是周公一场？睡过去醒来还在雁门关否？他真的不敢。 上天好似又给了他一次机会，让他找回前世里失去的她。 他还记得死亡前的感觉，被流矢射中胸口，明明多了一个箭矢，却越发空荡荡。吐出来的血分明那么热，全身却仿佛冷透了。 山间的落日分明那么美，却不愿再去欣赏，只觉余晖刺得眼睛疼痛，痛到眼前一片潮湿模糊。 任由身旁大官和将领们哭喊着“陛下！”，他直接拔出了那一箭。 死就死罢。 景熙没有料到他还会醒过来，毫无求生意愿抱着必死的心，感到心脉已然缓慢的心碎的他，睁开了眼。 眼前是一辆行驶中的马车，车帘正隐隐地抖动，身旁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年，正在用拧得潮湿冰冷的巾帕放置在他额上。 他试图抬起手，少年发现了他的动作，急忙呼唤道：“醒了！小郎君醒了！陈太医！陈太医！” 他看见少年焦急的脸，认了出来，是阿川，十一岁的阿川。 他开口欲出声，发现声音干哑得发不出一声。 阿川向他解释：“小郎君，你高热不退两日了，真是吓死小的了！呜……”说完哽咽着大哭。 陈太医快步爬上马车，对阿川吩咐着：“哎呦我这不来了么！莫嚎了！” 观察了一下小郎君的气色，对阿川说“醒了就好了！莫哭了！不吉利！快止住！”说着摸了脉，让他张口看了看舌头，赶快下车去配药。 阿川立刻止住声，他用口型对着阿川说要水，阿川赶忙拿过茶碗递到嘴边。 他微微抬起头啜了几口后无力再次躺下。缓了一会子后，慢慢抬起手观察，他的手小了，腿也短了。 他终于察觉到，他回到了十七年前，自应天府上京的途中，他发了高热。 那年他八岁，即将开始在东京汴梁城的人生路。 那么，明天应是会在城门处先见到宰执寇相公，他会带他进府，会见到六岁的她。 忆至此时，他突地一窒，接着猛烈大咳起来。阿川紧张地拍着他的后背，又将茶碗递了过来。 他摇摇头撇过脸，费力地掀开车帘向外望去，连声向阿川问道：“此是何年何处？我名可是依然为景熙？” 阿川怔愣了下，依次答复时不错眼地盯着小郎君看，正怀疑着是不是烧坏了脑子。 景熙听罢，慢慢地喘了一大口气儿。 正是了，就是十七年前。 安抚阿川“不必担心”，他闭目重新躺下，抬起还稚嫩的手掌捂住了胸口中箭的位置，好似依然有撕心裂肺的痛在蔓延。 握拳猛地用力捶胸前，捶得越多反而感到疼痛竟越轻了。 一旁阿川又吓了一跳，攥住了他的手不让他再动。 他没有反抗阿川，手背手腕处还能感受阿川手掌的温热和力度，终于抿起干裂的嘴唇，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寇相公提前在京郊城门处候着他，他下了马车见到还没有白发的寇相公时，胸中酸涩险些落下泪来。 极力隐藏后，他依照十七年前的样子，发出还稚气的童声与之初次见礼。 踏入寇府正门时，他环顾左右，如愿见到那两座依然很高很英武的石狮子。 寇相公对他解说着未来几年要住在这里的话，他心跳如擂鼓已然听不清楚，只一味地点头。 她在不在这里？她有没有与他一样回来？她是否还记得他？ 若是她与他一样回来了，若是她还记得他，若是…… 他不强求其他，他只求能看得到她。 走过垂花门，能够远远看到正厅时，他立刻捕捉到了那个小小的粉色身影。 他转不开他的目光，袖中手指正不受控地抖着，他屏住了气息，随着寇相公缓步走近她。 他已不记得寇相公说过些什么，只记得她看着他时好奇中带着笑意的眼睛，如当年一模一样的双髻和撅起的嘴唇。 听到她问他饿不饿时，他几乎与当年一样直说不饿。 她又问他是不是她的哥哥，他吓了一跳急忙否认。这个问题她当时没有问过，他说不饿后就直接去自己的院里休息了。 这一声“景熙哥哥”，他等了好多年。 当时年纪大一点后，她就不再叫他景熙哥哥了。 后来的寂寞人生里，他午夜梦回了多少次，她在梦里还叫他景熙哥哥，梦醒时耳边只剩阿川的“陛下又梦魇了。” 他紧紧抠住自己的手隐藏表情，不想失态于人前。 食不知味地用了几口饭后，他放下了竹筷，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何事，安静等待着。 当她拉住他的袖子，拖着他跑向子午阁探路时，他来不及反应，无意中被她拉开领口露出了脖颈和胸口，他竟然看到她猛吸了口气，目光亮亮似贼见金般紧紧盯着。 他正无措中，之兰上前将他的衣襟拢好，她竟然又轻轻叹了口气，似贼错失了金银一般很是遗憾的模样。 她极是兴奋地带他走遍了府中角落，还在后花园花坛中蹲下身给他细细介绍她养的小小虫子。 他当晚细细思量，当年全因不懂得小雨行为的目的时时烦躁，如今再过一遭儿，原来她是在表达她喜爱自己。 原来如此！ 第3章 “你姓赵？” 景熙在寇府的第一个夜晚突然领悟，小雨当年是在表达对自己的喜爱，只是话语行为举止与常人不同，但眼神和表情是不会骗人的。 他揣着这个猜测，仔细回忆之前年少时的每段情境，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天将大亮时依然振奋着心绪毫无睡意。 至今日饭间，景熙感到她一直在细细端量自己，还猜到了他一夜未睡。 他主动递过袖子而后反被她先握住手的时候，他仿佛感觉自己正架在火上烤，不知面上是否也火辣辣的红。 此刻他盯着她的背影，还是不敢相信，他是否真的活着？眼前一切不是梦境？ 他空荡的心满得要溢出来了，双眼模糊，眨眼中眼泪流了下来，瞬间浸入了枕中。 上天待他不薄，他从未如此认为过，但当下他真正地感叹着。 不论前世如何，这一世，既然她已不记得之前种种，她还喜爱他…… 前世里鲜血都洗不掉寂寥他不愿再体会。只要他牢牢抓住她，牢牢看住，不要再错失。 他约莫看得出，她应是有喜欢的，他的模样。 那么，他就照她的想象重新捏一个自己好了。 * 寇听雨知道他根本没睡，呼吸间反而听着极轻，好似越来越紧张。 她不懂了，极慢地翻转身体瞥过去一眼。 果然，眼睛都没闭上，半阖着眼，眼神中没有焦距，貌似在看她又貌似透过她在想着什么，她清了清嗓子，“咳……嗯……”。 景熙闻声陡然打了个激灵，凝目盯向寇听雨。 寇听雨看他神魂归位了，问他：“你真的不困吗？” “嗯，睡不着。” 寇听雨起身穿靴子跳下地，景熙紧跟着下了罗汉床。 早就侯在外间门边的阿川听到动静过来，抬起景熙的胳膊整理衣衫。 寇听雨往外间瞅了一眼，见到自己的女使之兰和见梅都在候着。 走到外间，低头瞅瞅自己的裙摆，没有什么褶皱，让之兰给自己重新梳压扁的双丫髻，而后叫她们依旧在外院守着。 景熙走出内室，来到寇听雨身旁，一道站在偏厅书房中。 寇听雨让阿川到院子里头与之兰她们一道候着，有事再找他，阿川看了赵景熙一眼后低着头走出去。 寇听雨确定只有他二人后，小手招呼着景熙走近。寇听雨走到书案官帽椅旁，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椅子，跪在椅子上。 景熙在她爬椅子时就下意识伸出胳膊围在她后方，见她扶住书案跪坐后才放下。 寇听雨见状，笑得见牙不见眼：“景熙哥哥，你真是一个好人。你的名字怎么写，你肯定会写，你教教我呀！嗯……我先给你写我的好不好，我的姓很难写的，不知你认不认识……” 越说声音越低了，景熙走上前探着脑袋听，凑到比自己也没有低很多的翘头书案边上。 点头答应了寇听雨的提议，在边儿上看着她小手费力拿着毛笔杆子，握法很是奇特。 寇听雨提起笔蘸了蘸景熙刚研出的墨汁，眼珠朝上翻了翻，写下歪歪扭扭的很大一个“雨”字，大口吹了几口气，将这张宣纸拿开放在景熙面前。 继续提笔蘸墨，写下更大的一个“口”字后，旁边排着差不多与“口”字一般大的“斤”字。 最后，在一叠宣纸最下边找出裁的最大的一张纸，写下“寇”字，其中的宝盖上头的一点成为最后一笔写成。 景熙看着最后那一笔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开来。 寇听雨听到笑声抬眼正欲瞪他，瞄到他的笑脸后怔住了。 【犯规犯规！太好看了！太可爱了！我不行了，嘶……】 * 殊不知，景熙对自己的模样是有一个很清晰的认知的。 他自知模样好看，尤其面容缓和有笑意时，眼前之人瞧见后无不发愣，怔然间仿佛入了云雾需呼唤多声回神儿，每每叫他哭笑不得。 只能故意板起面孔树立威信。前世里身份使然，视自己的面容为负累，不得不总是戴上冷漠之面具，久而久之就习惯了面无表情。 然而纵是如此，还是被世人称为“美姿容。生而岐嶷，神武异之。红绮如花，妖颜若玉。” 他当下年纪还小，面目没有完全长开，故而未克制，放任自我随意笑了开来，果不其然见到了她的呆怔。 寇听雨内心翻滚叫嚣着，极力忍住自己的手不要上去摸他的脸，吞吞吐吐地说他：“你……笑什么……唉真好看……以后要多对我笑……” 景熙笑意未减：“好。到我写了，你先下来。” 抬起手护着寇听雨下椅子，两手若即若离地没有完全扶住她的胳膊，只防她若是突然摔下时能及时扶住。 寇听雨见状，直接将左边肘弯塞进了他的手中，对他抱怨：“要扶我就扶好嘛！” 景熙从善如流，牢牢握住寇听雨肘弯，说是扶着实际架着下了高椅。 景熙比寇听雨高一点，上椅子的动作就显得自然得多了。 坐稳后看寇听雨直愣愣站在那儿，问她：“不会研磨？” 寇听雨正惊讶于他力气之大，刚刚动作中她感受到的力量好似能够把她整个人举起来了。 正愣神儿，被问后默默地学着他刚刚的样子继续磨。 景熙提笔挥墨在她刚写完的“寇”字纸边写下“景熙”二字。 寇听雨看着他握笔提笔蘸墨写字的动作一气呵成，很是熟练的模样，她狐疑了下，看向他写的字。 景熙正自感叹，险些暴露了。他刚刚提笔要写的时候猛然惊醒，意识到他现在年纪很小，写得字不应太过成熟，要显得稚嫩才对。 所以他写得有点歪，故意放大了景字上面的“日”字，熙字的四个点也故意放大了。 寇听雨瞧完他写的名字，琢磨着小孩儿动作虽然很流畅自然，结果这字也就这样嘛。 与她写得大差不差，于是放下心来。 她还以为这个时代的小孩儿读书写字都像他这么早，八岁就这么熟练了，那她岂不是装过头了？还好还好，都是看起来半斤八两。 寇听雨等着他继续写姓氏，却见景熙已经放下毛笔，追问：“没啦？你的姓氏呢？难道你不知自己姓什么？那你的爹爹呢？” 景熙闻言垂下头久久不语，寇听雨卡住了呼吸：“呃……对不起……我惹你伤心啦！那我不问啦！” 道歉后又急着解释：“那要不，你与我一样姓寇呢？你愿意吗？” “或是随我阿娘姓徐呢？” 景熙听着她无措的解释，心中悲喜交加。 他多么想点头说好，他也想姓寇，那么前世他就不会放弃他明明应该珍惜的，却再也找不回来为之悔恨了。 现在，他突然作了一个决定。 他拿过写着“景熙”二字的宣纸，提笔在景熙下方，写了一个较小的“趙”字。 寇听雨拿过去一瞧，惊讶地张开了小嘴。 景熙跳下椅子，站在寇听雨前，稚嫩的脸庞显出一种怪异的成熟表情，对着寇听雨微微点点头。 寇听雨得到确认，接连问：“你姓赵？你是皇室？还是宗室？还是立了功被官家赐了姓？” 景熙抿着嘴角，沉吟片刻对她解释：“应是算作宗室子。” 寇听雨正欲继续追问，之兰在门外禀告道：“小娘子，小郎君，相公回来了，叫你们过去用晚膳。” 寇听雨应声后，朝景熙动作示意让他将二人刚刚写字的纸张藏好，景熙听之任之，将纸张卷起放入一旁书架暗格内。 寇听雨见纸张藏好，叫之兰见梅和阿川进来。 阿川问小郎君是否要换衣，景熙：“换一件外衫罢。” 寇听雨听闻要换衣，对景熙摆手道：“那我先去了，我不换衣，一会儿见！” 不等景熙说话就走在之兰身前先出了门。 景熙见人已走远，低声喃喃一会儿见。 只阿川听到了，加快手里速度将小郎君的外衫换下，拿过一件淡碧色外衫套上。 * 饮墨轩内，寇衡坐在正厅官帽椅上喝茶，大娘子已坐在圆桌旁鼓凳上，指点着女使们菜色的摆放。 寇听雨蹦跳着旋进了屋内，扬起的裙摆扫过屏风使之微微颤动着。 寇衡见状放下茶盏，对大娘子叹息道：“咱家小娘子颇有大将之风，行走带风好不威风啊！” 寇听雨听而不闻，跑到阿娘身后抱住阿娘的腰，扭着扭着就钻到了阿娘怀里。 大娘子本欲板着脸说她几句，被这么一缠不禁软下来，抱着寇听雨坐在腿上。 寇听雨顺竿儿爬，继续扭着小身子攀上阿娘的脖子，将自己的小脸与阿娘互贴用力挤压，正朝着寇衡的方向。 阿娘面容被挤压没得法扬起手轻拍了一下寇听雨的小屁股。 寇听雨不怕，故意撅着屁股示意随便打。 寇衡瞅见这滑稽一幕不禁笑起来，摇摇头继续喝茶。 寇听雨和阿娘撒娇正欢，外头院子喊了一声：“小郎君来了。” 寇听雨纳罕来得真快，怕不是与她一样饿了。 阿娘听罢催促她赶紧下来坐好，给她理了下扭歪掉的衣领。 景熙绕过屏风走进来，见寇听雨正不错眼地盯着桌上的饭食跃跃欲试。 寇衡待景熙走近与他和大娘子躬身问安，起身上前扶着景熙的肩背：“以后想必日日都见面，就不必总问安了。你在这儿至少也需住个三年五载的，因为这丫头，” 寇衡手指着寇听雨：“这府里规矩没有那许多，你早日习惯也自在些。” 寇衡安排景熙入了座，四人无声用饭。 饭毕，妈妈女使们将桌面撤干净，四人净口净面后依然围坐。 寇衡啜了口热茶，对两小儿说道：“今后几年你们两个都有了伴儿了，互相照顾陪伴。切莫随意置气疏远彼此，我知尔等小儿都是风里来雨里去。不论是谁生了何气，定要尽快解决争端，万不可大闹失了体面。” 寇听雨和景熙不觉对视一眼，而后纷纷转移目光看向寇衡点头不绝。 寇衡继续道：“你们要开始启蒙读书了。夫子已定，后日起就开始做学生生涯罢。” 二人点头：“是。” 大娘子见状顺势提起：“小雨六岁了，可开始裹脚了，再大点就不好裹了。正好能迫她收敛，收收心莫再乱跑。” 寇听雨听到阿娘的话，悚然一惊，是了，自宋朝开始女子要裹脚缠足了！ 尤其是不事劳作的上层女子，她不就正是！完了！完了…… 第4章 “小雨妹妹？” 寇听雨低头看看自己的小脚丫正恍惚着，再看向阿娘裙摆下微微露出的大小正常的绣鞋，诧异道：“阿娘！你为何没有裹？” 大娘子赶忙理裙摆盖住，双脚极力地向鼓凳内缩了缩，欲言又止地看向寇衡。 寇听雨看阿娘极是罕见地红了脸颊，眉间微蹙地盯着自己，而后极快地瞄了一眼端坐一旁的景熙。 景熙见状起身，向两位长辈微微躬身，看了寇听雨一眼后告辞离去。 寇听雨疑问地盯着爹爹和阿娘的表情看。 大娘子才道：“小雨，阿娘让你当下缠足，就为你莫要跟阿娘一样，没有缠足的高门女子是不美的。阿娘很是后悔没有缠足，更是埋怨我阿娘未做主给我裹出小脚，这是阿娘一生中唯一的憾事。” 大娘子红着眼眶隐隐将要垂泪，寇衡赶忙劝道：“莫要伤怀了，我自少时就对这缠足不以为意，你又何必对这点子事耿耿于怀。” 大娘子微微摇头：“当初我的闺中小友都裹了小脚，显得只我一人大了许多，她们兀自取笑我许多回，闹得我都不敢与她们一道出门了。所幸后来遇见你，这才宽心许多。” 说罢正视向寇听雨：“然而，这世上男子有几人能与你爹爹一同？当下对女子的审美意趣多在小脚，且有愈演愈烈的态势，阿娘不能让你像我一样受人耻笑。” 寇听雨垂头丧气，求救般看着爹爹。 寇衡欲言又止，终是未作声只余叹息。 入夜，寇听雨沐浴后未穿袜靴，赤着脚丫儿坐在榻上奓起尚白嫩嫩的脚趾，端详着自己还未长大的脚，抓耳挠腮叹气不止。 今儿个守夜的青竹坐于下首鼓凳，正缝制小娘子的白绫袜，听到小娘子连声叹气，疑问地抬起头看向小娘子。 于是寇听雨向青竹诉说，怕是要开始裹脚了的话儿，青竹立时站起身从妆台一旁的圆角柜里拿出一个小小包裹，到寇听雨榻边打开包裹示意小娘子过目。 寇听雨打眼一瞧，见里边全是白色的绫罗绸缎等裁过的料子，呜嗷一声向后躺在榻上。 次日午后，子午阁内景熙连声儿吩咐阿川，准备着上学所用用具与行头，很快即收拾停当。 空灵阁内寇听雨正自犯愁裹脚的事，对于明日要开始读书上课难以上心琢磨。 景熙独自来到空灵阁外间，经李妈妈通报一声：“小郎君来了。” 站立几息未得回应，向内唤了声：“小雨妹妹？” “噔噔噔”踩木制地板的声音由远及近，寇听雨赤着一双脚丫直接撒丫子跑了出来，站在檐下木阶上。 景熙愕然，瞪圆了一双桃花眼儿。然后赶忙偏过头非礼勿视。 寇听雨喊他：“景熙哥哥，明日用具你都收好啦？那你帮我收一收好吗？” 景熙应声：“好。”微微转首瞥见小雨还站在那儿未动身，急唤她：“小雨妹妹，你先将鞋袜穿上可好？” 寇听雨盯着景熙的乌黑后脑勺儿疑问：“你怎么啦？为何不敢看我？” 李妈妈闻言率先反应过来，急忙上前扛起小娘子，用宽大袖子盖住小娘子双脚向屋内疾走，念叨着：“哎呦我的小娘子！女儿家的脚是能随便露出来给人看的吗？万万不可呀！这不合规矩！” 走到内室榻前放下小娘子后，对一旁也同样吓了一跳的见梅嘱咐：“可千万看住了啊！不可再赤脚跑出去！尤其在男子跟前！你们几个都给我记住喽！” 寇听雨站在榻上，闻言撇撇嘴不以为然，待见梅帮自己穿上鞋袜后，下榻缓步走出内室。 见景熙还杵在那儿，满面红彤彤表情还有点子呆。 寇听雨悄悄地从旁绕过突然蹦到他跟前，脆生吼了一嗓子：“哈！” 景熙浑身一抖，回了魂。 瞄了对面裙下好几眼确认，堪堪稳住了难以言说的心绪。 景熙才正视着寇听雨的大眼：“嗯……我来助你，顺便问你，你昨日未问的问题。你可还有想问我的？” 寇听雨噢了一声：“是还有一个小小的疑问。” 转过身引着景熙进入偏厅书房，之兰已将所有可能要带的一一摆在了书案上，见二人进入，遵照小娘子朝她挤眼偏头的暗号，掀帘缓步退出。 寇听雨坐在书案对面的栅足香案的蒲团上，注视着对面景熙已开始在书案上挑拣用具的身影，一改自己刚刚玩笑的表情模样。 肃着脸低声问景熙：“我是想问，你是不是皇室，以及，官家是你的什么人？” 景熙立刻抬头看向寇听雨，两人目光交接直视着彼此，谁也不动。 之兰若是在此，一定会发觉此二人都是一副不符合当下幼小年龄的严肃神情，俨然都是大人模样。 景熙先行打破凝滞局面，“我如今还不知道，但是我认为极有可能，与之有关系。” 寇听雨安静地看着景熙，而后突然眯起眼睛笑：“哎呀我真是聪明伶俐得很，我早猜到啦！不然你怎么会在我家呢。” 又大夸特夸起景熙来，“哎呀景熙哥哥！你好真诚呀！我以为你不会告诉我呢。长得好看又真诚，你真是个宝贝。”说完自顾自嘿嘿笑开来。 景熙从未听到过如此直白的夸赞，无措中不知该如何动作。 寇听雨喜滋滋催促他：“快帮我收好呀！明日起我们就是同窗啦！还是同桌！” * 寇宰执府上为千金小娘子开设蒙学私塾一事已传遍坊间，周边各大家族纷纷动用各方关系欲将自家同龄幼童送来一道启蒙。 料想着寇宰执是何许人也，千金小娘子又是如何珍贵，找来的夫子不是老学究也得是当下媲美国子监祭酒司业的人才栋梁。 奈何，打听多日后听闻，官家亲自指派了一位夫子住在相府中，旁人不得见。令此夫子只教授寇相公家中两位小儿，待启蒙幼童年纪大一些再做其他打算。 各大家族这才作罢，欲等待几年后再起意打算。 寇听雨和景熙已上了一月蒙学，寇听雨对鹤发夫子先生的新鲜感已去，只余抄写背诵《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这等基础书籍的枯燥乏味，感到无聊至极。 只盼望着自己快快长大，能够自行选择书籍去读而不会露出破绽。 景熙也是同感，以成人心智再读幼童启蒙书籍，真真儿是无趣的很。 二人纷纷在课上走神儿，或是寇听雨偷偷给他传小条儿写些他看不懂的字儿。 唯有上课第一天令景熙印象深刻，解释了寇听雨那天在子午阁书房内为何让他藏起写了字的纸。 * 上课第一天，行拜师礼，与先生互通称呼后即开始测验两人现已认识了多少个字儿。 景熙初来汴梁，他的过去经历也无旁人知晓，故而对夫子答已会写名讳，以及数目、数符、时辰等日常用语。 寇听雨则立时紧张起来，吞吞吐吐地说出她爹爹阿娘教过她规矩礼仪，但还未开始认字写字。 寇听雨马上看向景熙狐疑的眼，朝他挤了一下眼睛。景熙接到信号，收敛了面容表情。 课后寇听雨主动与他解释，她是私下向年纪最大的女使见梅学写了姓名，爹爹阿娘都还不知，这才藏着掖着。 景熙对此表示并不在意，道是以后若是她有小秘密不方便，不必专程与他解释，他知她有一些小秘密，何况秘密人皆有之。 * 先生已规定二人，清明至中秋时节为每日巳时、申时上课，中秋至次年清明则每日巳时、午时上课。其他时间于府中自行其是。 大娘子私下已找到娘家徐府中的教习嬷嬷徐嬷嬷，当年也教授过大娘子的。 徐嬷嬷已提前来府中住下与大娘子作伴儿，日后将教女儿点茶、簪花技艺。 寇衡与大娘子此后顿觉浑身轻松许多，不惑之年的夫妇二人照料猴子般的小女儿早已神魂俱疲。 此后有夫子相协，还有一位极是听话懂事的小哥儿伴着，想必那小猴儿该换人磋磨了。 寇听雨根据先生的规定，给二人制定了一个现代课表： 夏季早上辰时七点到九点起床洗漱此早点； 上午巳时九点到十一点上课两小时； 午时吃饭休息两个小时； 未时也就是下午一点到三点在后花园晒太阳与做操大自然和谐共处； 申时三点到五点继续上课； 酉时五点到七点晚饭与爹爹阿娘一同用饭联络感情； 戌时七点到九点入夜后在各自房中自行安排； 亥时九点到十一点必须入睡。 冬季天短则一日两餐， 连上四个小时的课，下午未时吃饭休息； 申时三点到五点在后花园做操玩耍； 酉时后随意，自行安排； 戌时必须入睡。 初步思量后寇听雨叫来景熙，给他讲了一遍，问他如何，有何建议。 景熙觉得甚好，没有建议。 于是屏退左右支使着景熙写出来，按照寇听雨口头讲述加上手舞足蹈比划着画出来的横竖格子来填入各项时辰和内容，景熙听话照做的过程中，越写越是惊讶。 这横竖格子初看显得混乱，填写完毕后再看整体，很是美观且效率甚高，一眼看去就立即可知具体又清晰的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