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今天挖野菜了吗》 第1章 烛夜花 “借过!借过!” 周青实拨开将巷口塞得满满当当的人群,侧身挤出一条路。 他今日换了一条青绿色的发带,将长发精心束起,衬出一股不染尘世的清雅之意。但此时精心梳理过的发髻却被挤得有些歪了,发带的尾端被折进了长袄中,显得有些狼狈。 周青实现在已经分不出多余的心思的在意这些,满眼只有长平街的尽头的那座北安苑。 今天是举办“御苑清供”的日子。既然带了一个“御”字,自然和那位坐在九龙椅上的九五之尊分不开关系。那位大周朝当今的皇上,平时吃惯了山海珍馐,突然对平常的山家野味来了兴趣,召集全国的庖厨,举办了这场厨赛。 周青实虽身为简王世子,但平时极爱鼎食调和之事。但他最初也并未打算参与御苑清供。此次前来,只因一位女子所托,才想尽办法借用了旁人的户籍参加。 谁知他今天只是在父亲入宫觐见的时候送了一程,这路就已经堵得走不通了。 城中许多百姓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只是听说今天陛下会亲临北安苑品尝菜品。即便是在京城,能亲眼目睹圣容的机会也是极少有的,大家都不愿意错过这样的盛事。 长平街平日里能供几辆马车并驾,现在周围挤满了围观的百姓,人们翘首以盼,交头讨论着陛下的轿辇行到了何处,迫不及待地想一睹天子容颜。只留出中间一条主道,由皇城禁军们横戟以待,等候陛下的御驾亲临。 百姓们都被拦在两侧,惟有一位农妇模样的妇人能够提着食盒站在路中,只因她家做的是皇上亲口说要尝尝的鱼羹,才被特许加入迎驾的队伍,以彰显君民亲和。 周青实忧心薛惟珠等得急了,心中愈发懊恼,只能用力划开人群,好不容易走到了北安苑门前,尚食局的女官见他焦急,也怕误了时辰,连忙将他放了进去。 他走得匆忙,自然就没有注意到身后一辆疾驰的马车正在穿过禁军层层把守的街道。 这辆马车轻车简从,不像是陛下的车驾,但除了宫里的人,又有谁敢在路中疾驰? 做鱼羹的嫂子顾不上犹疑,赶紧迎了上去,躬身递上手中的食盒,正要说话,却不料车帘一掀露出一张阴柔的面孔。 那人叫骂道:“快闪开,陛下今日不会来了!都别看了,还不快散了!” 那嫂子的一惊,临到嘴边的吉祥话变成了惊呼,“陛下不来了!” 长年的叫卖让她的嗓门生得极亮,这一声叫足以让围着的人们听个真切,顿时一片哗然,有些性急的想围上去问个清楚,却被禁军们牢牢挡住。 坐在马车上的那位内侍见情况不好,对那卖鱼羹的嫂子更没有好脸色,递了一个凶狠的眼神给身旁的侍卫。 那嫂子被吓住了,委屈地支吾道:“可这是鱼鳃肉制成的鱼羹,耗了上百条鱼……” 不待她说完,那侍卫就上前绞住了她的双臂,强行将她押了下去,只余那个食盒被打翻在地,耗费了上百条鱼的鲜嫩鱼羹就这样被坚硬的车轮碾入了地里。 周青实并不知晓这些,他一进门,眼中便只有那位等待他已久的女子。 女子婷婷地立在人群中,见他终于来了,一张秋水芙蓉般艳丽的脸上绽出一丝笑意。 那人约莫二十年纪,梳着妇人的发髻。长发用粗布简单地盘起,没有一根发钗,只留几缕碎发依恋地贴在脸颊边。 周青实觉得四周忽而寂静下来,似乎连北风都不忍摧折这样柔美的女子,只留在枝头盘旋。 按捺住心中的悸动,周青实站到她身边,对她道了声歉,“对不住,薛姑娘。今日有些事来迟了。” “没事,阿果哥,你来了就好。”女子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一双杏眸止不住地往他头上瞟。 周青实一摸,发现自己的发髻已经被挤的歪在了一边,顿时羞赧地解开发带,整理好仪容。 女子名叫薛惟珠,与周青实相识还是在一个月之前的事情。 那时他刚刚随父亲奉诏入京,在一日午后闲来无事,便想去采些新鲜的荠菜炖鲫鱼吃,在城郊遇见了正在捕鱼的薛惟珠。 渔女纤细的手臂在冬日的暖阳下映出莹白如玉的光泽,与江水的粼粼波光交相辉映,那时的薛惟珠似乎浑身笼罩着一股纯真的光辉,如清晨的一滴朝露落在珍珠上。 周青实在她那里买下了一筐鱼,告诉她自己的小名叫“阿果”,从此便算是有了结交,熟识后薛惟珠便向他打听起了御苑清供。 所谓“御苑清供”,讲究的就是一个“鲜味”。要求两人一组,一人现场采集食材,一人负责做菜,所有的食材现采现做,限制了食材和复杂的工序,剩下的才是田野清味。 周青实应下了她的邀约,准备至今已经到了最后一轮厨赛。 今日,他打算以青萝卜为底,鳜鱼肉为芯,做一道冬日的“莲房鱼包”。这道菜考验的是刀工和调味,但他已经有所准备。 周青实心中思索着,另一边从宫中来的内侍也赶到了北安苑,凑到尚食局的李尚食身边耳语了几句。 李尚食脸色变了变,但到底是见过世面的,马上便沉住气,高声到,“陛下朝事繁忙,未克亲临,今日御苑清供由尚食局主持。” 听说今天陛下不来,底下的厨人们诧异地三言两语议论起来,热情顿时消散了不少。周青实却松了一口气,他本就担心今天被他大伯把他认出来,用毛领把自己的脸挡住了大半,如今反而不用遮遮掩掩了。 “肃静!”李尚食一抬手,让手下的女官们把赏金抬上来。 几箱沉甸甸的金子一摆上桌,所有人的兴致又被激发起来。得到陛下的嘉奖是虚名,黄金银两是实利,即便其中不少人是为了打响名声而来,但真实的黄金摆在眼前,仍是忍不住心动。 周青实也不例外,只是他更多地把视线投向单独放置在一旁并不起眼的小盒子。 薛惟珠向他提起过,那里面放的是烛夜花,传说中可以自酿美酒的奇异食材。这味食材在古籍中确有记载,但未想过竟然真的存在。薛惟珠说她想见见这等奇物,才拉着他来这御苑清供。 那几箱金子亮完相,又被女官们抬了回去,接着就是一声令响,早就等候许久的人迈开步子纷纷往山上跑去。 周青实不想薛惟珠受累,就让她在山下等着自己带食材回来。 薛惟珠帮他挂好竹篓,觉得有些好笑,“你说我们看起来像不像一大一小两个芋头?” 周青实低头看了看,今天所有参赛的厨人都发了一样的褐色长袄,里面塞了棉,穿在身上鼓囊囊的,只露出一小截脑袋,倒真像是芋头,于是也跟着她笑,“你怎么会像芋头呢?” 如果一定要拿食物作比,薛惟珠也应是和她的名字一样,是洁白华美的珍珠。 周青实又回想起初见时的场景,仅仅只是一眼,美丽的农家女便搅乱了他心中的那汪池水,从此他心中映照的便只有一人。 自那之后,周青实便写信给家中的表哥,让他把母亲留给他送给未来妻子的那枚玉佩寄来,再帮忙清查一下王府有哪些资产可以用作聘礼。 于是又忍不住问到:“阿珠,你说等御苑清供一结束,便与我成亲,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都问了好多遍了。”薛惟珠红着脸,一双剪水的眸子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周青实笑着握住她的手,只等着御苑清供一结束,他便打算告诉薛惟珠自己的真实身份,然后挑选吉日上门提亲。 想到此处,明明是在日渐严寒的冬月,周青实心中升起一股春日旭阳般的暖意。 经过他的几次改良,现在他们的“莲房鱼包”并不需要多少珍贵的食材,但对鱼肉的要求的却极高。周青实找了处合适的垂钓地,钓上来的几条却都不是特别满意。 北安苑一直是皇家园林,饲养出来的鱼本就不是用来吃的。周青实思索良久,最终将目光投向山林深处,决定还是另找一处深池。 远远传来一阵喧哗,一团团的人聚在一起,似乎在争执什么。周青实只当是有人在争夺食材,并不在意地拨开齐腰的草丛,朝着山谷深处走。 攀过一处嶙峋的石头,周青实果然找到了一处清溪,似乎是因为位置隐蔽,来人甚少。溪流从山上流下,正好在此处趋于平缓,水流汇聚成一片小池。在这儿除了他想要的大鳜鱼,周青实还收集了许多螺蛳,准备用来煮汤。 周青实看了看筐中的食材,觉得事不宜迟,越早下锅味道就越鲜美,便准备立即折返回去。 刚等他攀上来时走过的崖壁,就听见一个尖锐的声音大叫起来。 “他在那儿!” 周青实一皱眉,还未等他看清是谁在大喊,就被一股实劲摁住了身子。 周青实扭头瞪着对方,那人看见他清雅出尘的容貌,也有一瞬间的犹疑。 长着这样的人,真的会是…… 不等他想清楚,便见领班急匆匆地赶来,于是只能更加用力地摁住他,一边说到,“小兄弟,你别怪我,要怪就怪自己当了贼人的同伙。” “贼人的同伙?”周青实心绪一片混乱。 一个可怜的猜想浮现在他心头,他却不想去认清它,就这样呆愣着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来人出手敲晕了他。 ------------------------------------------------------ 周玄鳞走出宫门,手中扔攥一份手稿,那是他今天准备呈给圣上。可他那已经做了皇帝的兄长,未翻一页便放在了一旁。 怀中明明捧着手炉,周玄鳞觉得自己不应觉得寒冷,只是这温热似乎总是难达心底。 家仆许缨见他出来,牵着马车走近。 忽而一阵刺骨的北风,顺着空旷的官道直直地灌进周玄鳞的衣袍中,周玄鳞有一瞬间的愣神,手中的手稿便似断了梗的飘蓬,从手中飞了出去,在冷冽的北方中回旋。 许缨连忙帮忙将飘飞的纸一张张地捡回来,交回到周玄鳞的手中,无意中瞥到上面的字迹,忍不住问,“简王陛下,这位叫薛惟翼的小将军如何了?” 周玄鳞难得地笑了一下,“陛下封了他做都总管。” 许缨也笑,“这是好事啊。” 确实是好事,周玄鳞心想,虽然是他硬求来的,甚至用上了威胁。 现在正是北方军事要紧的时刻,趁着现在他还能仗着身份说得上话,能求一件好事是一件。 周玄鳞低头整理着手稿,发现里面不知何时多夹了一张全新的白纸。 纸上没有写任何字,只是在右下角画了一朵形状奇异的小花。 周玄鳞不动声色地将手稿收了起来,登上马车和许缨说到,“走吧,去府衙。” 许缨一愣,“去府衙做什么?” “接阿果回家。” 烛夜花出自《太平广记》,传说中可以自酿美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烛夜花 第2章 她逃他追 周青实再次醒来时,睁眼所见便又是熟悉的地方。 这里是他的卧房,身体周围是挂着的灰白帘帐,层层叠叠的帷幕低低压着,让人有些透不过气。 一只皓腕穿过帘帐扣住他的手腕,周青实认出自己的娘亲,侧头低唤一声,声音嘶哑得不像话。 “娘……。” 杜苒薇听见这一声呼唤,赶紧扯开帘幕把他抱进怀中。“阿果,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周青实摇摇头,他现在也就只有当时被紧紧压着的手腕还肿痛着,这些小痛他还忍得了。只是混乱的思绪中仿佛有根尖椎不停地搅着,搅得他的头一阵刺痛。 杜苒薇见儿子神色恹恹,痛惜又气恼地骂到,“都怪那个女人害你至此!要不是她,你也不会被当做同伙抓起来。” “娘,别说了……” 周青实隐隐猜出真相,却不想面对,但这话落在杜苒薇耳中就是另外一番含义了。 “你还在为那个女人说话,你知不知道她骗了你。她接近你,只是为了利用你盗走烛夜花,现在早就逃之夭夭了。要不是你爹爹收到风声及时赶到,你还不知道要在府衙受多少苦!” 周青实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不顾手腕的疼痛紧紧攥着住锦被,口中喃喃到,“烛夜花,仅仅就是为了烛夜花?” 他突然笑起来,笑自己的愚蠢,也笑薛惟珠的浅薄。他愿意为了她备好一屋子的聘礼,一个小小的烛夜花,即便他无法从御苑清供中赢得,他也能想办法事后为她取来。 可薛惟珠偏偏却选择了他最为不齿的方式,一切的蓄意接近都是骗局。 周青实撑起身子走下床,从一旁的木柜中拿出了那枚玉佩。和玉佩放在一起的,还有他表哥给他的回信。 他还记得,表哥在信中真挚地祝贺他终于找到了心仪的娘子,告诉他简王府上下已经准备好迎来一位新的女主人。 可这一切如今全都成了笑话。 “骗子。”周青实咬着牙,几乎要把这两个字咬碎。 他生平最恨别人骗他。 “娘,我要把她找出来!无论派出多少人都一定要把她找出来!”周青实按住胸口,几乎要喘不过气,身体中似乎有什么在迅速流泻而出,背后冷汗涔涔。 杜苒薇发现了他的异样,连忙过来扶住他。 周青实听见有人出去叫医官,那声音像隔了几层厚重的窗纱的帷账,传到他耳中时只如豆大,咕噜咕噜地滚在地上消失了。 还未撑到医官到来,周青实就痛得昏了过去。 ------------------------------------------------------ 周青实一病不起。 这病极为奇怪,一个好端端的人,突然就开始头痛胸闷。周青实在金陵老家时能一日跑三个山头,如今连走出亲王府都觉得力不从心,到后来甚至有了咳血的征兆。 杜苒薇从他手中揪出带血的丝帕时,吓得跌坐在地上,抱着儿子痛哭不止。 亲王府的医官陆陆续续来了几十人,却都诊断不出症结所在,只说是水土不服,最后开了些调养身体的方子。 药草一罐一罐地煎好服下去,周青实觉得自己头发丝都浸着苦味。先开始还有些力气自己做些蜜煎,到后来就只能卧在床上,由着母亲将汤药喂他喝下。 “娘,我没事,真的。”周青实轻声安慰着母亲,“让我出去吧,你不是希望我能多和太子结交吗,现在正值冬宴,你让我去好不好?” 他近一个月都被关在府中,所见景色只有院前那几株未开的梅树。他请求着母亲,声音却极轻,是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虚弱。 杜苒薇却只是流着泪摇头,不发一言抱住他。 此事甚至惊动了皇上,特地派了太医过来。 那太医来的时候排场极大,随行的护卫宫女就有几十人,把他门前的院子都站满了。 太医派头十足地推门进来,对简王夫妇的敬重熟视无睹,径直走过来掀了周青实榻前的帘子。 冷风骤然灌进来,把周青实激得一激灵,不满地望向全部大开的门窗。太医招手让药童关了门,但仍留了一扇窗户半掩着。数十道陌生的视线从缝隙中望过来,都想看看这小世子究竟得的是什么病。 简王夫妇守在一旁,忧心地看着老太医把脉,见他眉毛一拧旋即又松开,如刀凿的眉头一挑,如鼠尾的眉尾一撇,让人看不透是什么表情。 不仅简王夫妇俩的心情跟着一上一下的,周青实本来有气无力地望着远处,都忍不住被他那灵活的眉毛吸引,暗自笑了两声。 感受到手指下压的手臂抽动了几下,老太医抬眼看了眼憋笑的周青实,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缓缓站起了身。 “李大//师,我儿子怎么样?”简王夫妇赶紧迎上来,一左一右围着他急切地问到。 大//师?周青实闻言掀起眼皮,从刚刚开始他就觉得这个老太医不太靠谱,言行举止不像是医者,反而更像是个行骗的方士。早就听闻皇上醉心寻仙访药,宫内招揽了不少奇能异士,这些方士因为炼丹就加官进爵,搅扰朝廷。如今连太医院都被这些方士们占据了吗? 那李太医微妙地吐了一口气,分不清到底是忧虑还是舒怀,“世子这病说好也好,说坏也坏。好在五脏六腑都是健全的,坏在症结在此处反而更加难治。” 李太医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道:“世子这是急火攻心,忧思成疾啊。” 周青实忍不住竖眉,对他所说的并不信服。 他确实被薛惟珠气了一下不错,但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怎么会成天找女子的不快? 忧思成疾就更加可笑。他能思念谁?那个利用他一番真情的女骗子? 他派人寻她不过是咽不下被骗的这口气,想找人算账罢了。 周青实不承认自己的病和薛惟珠有关,只不过是从金陵骤然到了北方,有些水土不服,加上冬季严寒,这才病倒了。 简王夫妇却不觉得,这几个月找了这么多的大夫,只有这位是有真才实学的,能够说出症结所在。 杜苒薇拉住他的袖子,因为想起了伤心事,拿出帕子抹着眼泪说,“唉,说来也真是造孽。他确实心悦上一个女子,可那女子骗了他后就跑了,自那之后他便一直心念着那人,连睡梦中都在呼唤她的名字。大//师,您一定要帮我救救他!我求您救救他!” 周玄鳞也跟着说,“我的儿子我最了解,他在金陵王府长大,向来是通文知礼的君子。唯独一遇上那女子的事,便总是焦躁易怒。” 周青实原本想反驳的话被堵在嘴里,咬了咬牙,把心中的火气压下去,刚想直起身子解释,却抬眼看见一条白皙光滑的小臂,顿时一愣。 从他的角度正好能看见藏在宽袖阴影下的一截肢体,与布满褶皱的双手放在一起,简直就像是将枯木和白玉错装了的木偶。 “王爷王妃,你们不要着急,先让我写张方子。”李大//师摆摆手,马上将袖子拢好,向一旁的书案走去。 步态龙钟,看上去就只是位尚且康健的老人。样貌、身形、声音都和薛惟珠无一处相像。周青实都怀疑是否是自己病得太久,看花了眼。 察觉到世子的视线,李大//师回望了他一眼,露出一个谄媚而讨好的笑容。 周青实侧过头去,不再看他,神色却黯了下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转眼间,李大//师就已经写好了方子,递给了周青实。 纸上的字迹并无章法,毫无练究过的痕迹,周青实更加确信他就是骗人的江湖方士。但纸上写的也只是寻常草药,并没有要求炼丹的意思。 周青实却越看越觉得奇怪,他略通医理,这几味药他无比熟悉,“这里都只是些开胃的药草,这就能治我的病?” 李大//师似乎猜到他有这么一问,捋捋胡子高深地说,“心病还需心药医,但你既然迟迟寻不到那位女子,所以当然要用些其他的办法。要知道心病是如何消减人的?最先开始便是茶不思饭不想,人吃不下东西了,便会四肢发软,阳气衰弱。一旦阳气衰弱,邪气就容易侵蚀身体,久而久之就病倒了。要治,首先就要从食欲上治。” 一提到薛惟珠,周青实面色不愉,“你凭什么认为我就是心病了?” “诶对!大//师您可真是神了!”杜苒薇怕儿子冒犯了这位大//师,赶紧打断了他,“他以前最喜欢的就是吃了,但自从染上这病,以前喜欢的菜现在看都不看一眼。” “娘,我只是因为药苦,所以才没胃口。”周青实解释。 “世子还在喝什么药?”李大//师问到。 站在一旁的周玄鳞赶紧去把之前的方子取来,李大//师只看了一眼就大手一挥,“都停了!” “好好好。”周玄鳞当场叫来下人,告诉他今天的药不用煮了。 周青实听得眼角直突突,冷笑到,“他们的方子没用,就你这方子有用?” 李大//师浑浊的眼睛看着他,又微妙地吐了一口气,“心病是否能医得好,还是要看世子最终能否放下,老夫也只能尽力而为。最后若世子还是心念那女子,老夫也只能祝福二位在彼岸执手偕行,共度一生了。” “两边的话倒是都给你说满了。”周青实死死盯着他,似乎是想从他身上看出更多的破绽,清冷的眸子显得更冷了。 李大//师却不理会,指了指院中的一棵树,“以此树为限,若等到梅花开时,世子的病还未有好转,那便是神佛也难救。” 简王夫妇最听不得这种话,赶紧让周青实闭了嘴。 李大//师说完便要离去,拒绝了简王夫妇的相送,叫上了一直守在门前的几十人,排场十足地登轿离去。看上去哪像什么太医,分明就是个靠花言巧语蒙骗圣明的佞臣做派。 周青实气结,赶紧叫住父母,“阿爹,阿娘,我看那李大//师只不过是个骗人的方士,我们越着急,反而就进了他的圈套。您们都不必担心,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约莫等来年开春回暖,我这病就好了,关梅树什么事。” “那这药……”杜苒薇还是忧心。 周青实扫了眼那张纸条,“不用管他,我胃口很好,不需要这些。” 简王夫妇拗不过他,他们这个儿子,看起来性子温和,其实比谁都倔,他不愿喝他们还能强行灌下去不成。 可刚过半月,杜苒薇就渐渐发现不对劲了。 周青实身体一天天变得愈发沉重,原先他还能在王府中转转,现在连出院子的门都极为艰难。天气晴朗的时候,只能由几名侍女将他抬到院子里看看太阳。 简王夫妇赶紧将那方子重新用起来,但情况却依旧没有丝毫好转。他们还想请那位太医再来看看,却只收到他已经请辞归田的消息。简王夫妇无法,只能在民间搜集一些奇人异事,寄期望于他们可以有办法。 周青实一看就觉得这些人奇怪,但母亲实在哭得厉害,他为了安抚母亲还是忍着恶心喝下各种可疑药水。 对比下来,即便周青实不愿承认,那个李太医的药确实有些作用。他一日中昏睡的时间总是居多,但服了药后总能清醒一段时间。 虽然无法出门,但最近的消息通过父母之口,陆陆续续地传了进来。 那日烛夜花被盗后,陛下震怒,命天京上上下下数百处关隘都严加核查,誓要找出这个敢于在天子眼前行窃的盗贼,为此甚至不惜调动了禁军。 北方这时本正在交战,天京城内禁军的活动让北方的大檀国加强了警惕,误打误撞地让他们减缓了行动。据说大檀国王安望衡发现出动禁军竟然真的只是为了抓捕一个小贼的时候,觉得自己遭到戏耍,一怒之下摔碎了两只琉璃杯。 但即使这样严谨的搜查,却仍没有找到那名少女。关隘的守卫信誓旦旦的说绝没有放任何一个相似的女子出城,但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全无踪迹。 除非她自己愿意出来,否则谁也找不到她。 这日天朗气清,是冬日难得的好天气,周青实又被搬出来晒太阳。 院子里的梅花已经开出了许多娇俏的小花苞,想来过不了几日就会开了。 周青实忽而生出一股悲凉,似乎他再也见不到这院里这样的好景象了。 他对生死看得极淡,本不该生出这样的哀戚,只是在离开没有把那个女骗子找出来,让他有些不甘心。 周青实坐够了,想叫人再抬自己回去,却发现那几位侍女已经全然不见。 “叮——铃——” 一声轻响驱散了久病带来的恍惚和昏沉,将他的理智从晦暗的迷雾中拽了出来。 周青实循声望去,在他的身后不远处,亭亭立着一个女子,她的手脚上都带着串铃、脸上化着奇怪的图案。 周青实不会忘记这张面孔,他眯着眼睛,周身的气场骤然冷了下来。 “薛!惟!珠!” 第3章 谁插翅难飞 不等他大声唤人,薛惟珠就已经绕到了他身前。 周青实虽然病着,却仍昂首对上她的眼睛,丝毫不落下风。 “你骗走了烛夜花,现在圣上动用了禁军抓你,你还真敢出来。” “冤枉啊。”薛惟珠无辜地摊手,“我说我想要拿到烛夜花,又没有说用什么方式,这不算骗。再说,禁军调动反而威慑住了大檀,这么算我还是做了好事。” “哦?原来你是为了做好事,那我这幅模样,也是你做的好事?”周青实冷笑。 薛惟珠被噎了一下,又想到他只是一个病人,自己没必要怵她。 于是大着胆子,走到他身边调笑道:“世子爷,我真没骗你,我说要和你成亲,现在不是来了吗?” 周青实忽而抓住她的手,有些愠怒,“你又在骗人!” 薛惟珠不知道他突然哪里来的气力,挣了几下没有挣开,只得无奈承认,“好吧,我确实在骗你。我其实是简王夫妇找来为你治病的。” “不知廉耻。”周青实脸更黑了,“你骗我还不够,还要骗我爹娘?” 薛惟珠想不明白这人,说自己没骗他他生气,承认自己自己骗他他也生气。 谎话生气,真话生气,这病指不定也是他自己气出来的。 薛惟珠挣了一下,还是没有把手腕挣出来。那人生怕她再跑了似的,几乎快要把她的腕骨捏碎。 于是薛惟珠只得无奈地说,“你就没有想过,我明知现在圣上都在抓我,为何还要以真面目来见你?” 不等他的回答,薛惟珠就提起他的衣领,并指作刀,朝后颈狠狠地斜劈下去。 这一下用了十成的力气,周青实只觉后颈一阵钝痛,便失去意识晕了过去。 直至晕过去时,他的手依旧死死抓住薛惟珠的袖子,像是担心她又会消失一般。 ------------------------------------------------------ 被晃醒的时候,后脑传来尖利的疼痛。周青实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辆马车上,手脚都被绳子绑着,动弹不得。身下却垫着柔软的毛毯,车身虽然晃,但也不觉得硌人。 手脚虽不能活动,但嘴却没有被封住,周青实还记得是谁敲晕他的,喊道:“薛惟珠!” 车帘被掀开一角,薛惟珠往里望了一眼,又扭头朝前喊到,“师父,他醒了!” 马车在一处暂时停了下来,薛惟珠把车帘绑好,和被她叫做师父的人一同进来,狭小的车厢突然挤了三个人。 周青实盯了薛惟珠许久,这才注意到她身边的男人。虽然剃了胡子,身形也不再佝偻,他还是一眼就认出这就是那位李太医。 “你们是一伙儿的?想做什么?”周青实问。 “我们在救你。”薛惟珠平静地回答他。 “世子,你现在可能并不信任我们,但下面我说的所有话都是事实。”男人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我的名字是李崇妙,你应该听说过我的名字。陛下曾经亲自于摇泉山上请回一位道人,那人就是我。而她是我的徒弟,薛惟珠。” “数月前,你的父母找上我,拜托我帮他们做一件事。简王陛下将事情的始末都写在这封信中,世子您可以读读看。” 李崇妙将信拆开,在他的面前缓缓展开。 周青实认出了他父亲的笔迹,而首尾处又都加盖了简王府的印章,确实是他父亲所写无疑。 景和二十年春,北方大檀国举四十万大军南侵。可大周皇帝猜忌武将,各路将领分支掣肘,每州将帅能调动的不过也只有万余兵力,还要派出宦官内侍监军分权。各地州府难以组织起大规模反击,只能据城固守,但大周朝廷为了隐瞒北方军情,将请求援兵的奏疏截留。那些守城的将士们等不来支援,战死殉城者不计其数。 大檀仅仅数月就连克数城,跨越了兴贤河,势逼京城。 此时大周皇帝才开始慌了,一边向南抽调勤王部队,一边极力与大檀议和。最终以每年给予十万两白银、五万两黄金,以及绢布二十万匹为条件,让大檀同意了退回兴贤河以北的地区。 但为了确保撤退时不被追击,大檀还要求大周送来三位公主和亲,以及一位亲王作为人质。除此之外,时任左相的杜舒林和时任北路军元帅的诸回作为级别最高的文武官员,也要以“出使”的名义随军北上。大周皇帝对如此出格的要求都一一应允,使大檀皇帝更加肆无忌惮,最后甚至向其索要北方诸军的兵符作为和谈凭证。周玄钰推拒再三,一听到大檀扬言撕毁和议,便马上派出使者,答应了他们的要求。 而他的父亲周玄鳞作为大周皇帝的同母胞弟,因为有着最亲密的血缘,便被大檀使者选作了人质。 皇上向来对周玄鳞有所忌惮,此番北上恐怕也有借刀杀人之意。 周玄鳞深知此行凶险,不愿全家都困于北地,于是找上了素有“言事若神”之名的李崇妙,请求他想办法救下自己的儿子。 李崇妙本就是金陵人,在进宫之前就和简王夫妇二人交往极深。受到他们夫妇的请求,李崇妙提出了假死计,他手中有一种奇药,服下后便会四肢脱力,神智混沌,宛如重病之人。而此药停之即解,对人并无伤害。但周玄钰一定会对周青实的急病起疑,李崇妙再趁机提出去简王府探查实情,说出梅花开时仍不见好转便是神佛难救的谶言。周玄钰崇仙重道,对李崇妙的话向来深信不疑。 之后,薛惟珠会偷偷将周青实带出王府,在回去易容成他的模样假装病逝下葬,等一切安排妥当再偷偷逃出来与李崇妙汇合。 “而作为救你的报酬,简王夫妇需要帮助我们讨要烛夜花。”薛惟珠说到,“我们已经寻找它多年,不是没有查过宫中的珍品名录,却没想到它竟然被当做食材一直存放在尚食局中,直到出现在御苑清供上。因为陛下不同意更换奖赏,所以我们只能换一种方式讨取,而简王夫妇也同意了。” 薛惟珠默了一瞬,又说到,“所以我也不算骗了你。” 周青实看完信,微微有些愣神,但也恢复了镇定,“这只是你们的一面之词,我为什么要相信两个骗子的话。” 李崇妙见他如此情况下还能保持镇定,确实是一个可造之才,心下欣慰了几分。 “世子,你其实已经相信了我们不是吗?难道你真的没有察觉到你父亲进京的原因,真的相信过那些被夸大的捷报?”李崇妙叹了口气,“你若还是不信,来看看路上的灾民吧。” 说罢,他撩开帘子。这辆车停得隐蔽,但因为在高处,一眼望去便能看见京城门外密密麻麻都是席地为家的百姓,还有穿着官府的官吏们在不住地驱赶他们。 “京城的祥和平静的虚像就是以此为代价的。”李崇妙说到,“任何战败的消息都传不进京城,更何况这些流亡至此的百姓。他们活着便代表着丢城失地耻辱,代表着周玄钰的昏庸无道。你了解你大伯,你知道他会选择如何做。” 周青实捏紧拳头,手心快被他掐出血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虽贵为简王世子,但对现状其实什么也做不了。 周青实执拗地,仰头直视着李崇妙的眼睛,“我不走,我要见我爹娘。” 他此时发髻散乱,整个人狼狈不堪,即便此时被绑缚着却依旧挺直脊背,那股悠然的清贵之气的似乎并未因为境遇不堪而消散。 李崇妙用温润的声音耐心地劝他,“小世子,你父母只希望你可以自由安康地度过一生,即使没有简王这个身份,即使他们的孩子名义上已经死去。我原在金陵时就时常受你父母的恩惠,现在我既然答应了他们带你回去,就不会再轻易放了你。” “既然身为宗室,享受了身为宗室子弟的荣华富贵,又怎么能在危机关头就甩开这个身份不去承担责任?这不是一个男人,更不是一个出身简王府的男人该做的事。”周青实的声音无比的坚定,“李道长,请您让我回去。” “哦?你倒是很有骨气。”刚刚一直未说话的薛惟珠一开口便带了些讥讽,“所以你觉得,作为人质让大檀军队可以安全北归,就是你应该承担的责任吗?多送一个简王世子过去,就对我们大周社稷有用吗?” 周青实侧头望她,薛惟珠打了一个寒战,她总觉得这位简王世子看她的眼神透露着古怪,似乎是隐藏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但论演戏,还是她最在行。 于是薛惟珠扫了他一眼,冷冷地道:“周青实现在已经死了,你现在回去算什么意思?你表面上是孝顺了,实则不仅害了我们,更害了你的父母。现正当和议关头,周玄钰不会对他们怎么样,但简王府上下无论受否知情,必然都会以欺君之罪论处。哦,我忘了,你们这些皇亲贵胄当然是管不上下人死活的。” 薛惟珠拔出随身的匕首,用力划开绑缚着他的绳子,“你要是想清楚了,那现在便走,无非就是我们一起完蛋就是。我们行走江湖也流浪惯了,再多一条罪名又有何妨?至于简王府会如何,那又关我们什么事?” 薛惟珠说着气话,神情却极为镇定。 周青实似是被她说动了,即便手脚被解开,他也没有离开。 周青实低头想了一会儿,忽而道:“既然我能被提前救出来,我爹娘出国为质的事情是否也还留有后手?” 李崇妙拢了拢袖子,一身玄衣道袍让他的话也显出几分高深莫测。 “你说得,最后到底如何,现在还说不准呢。” “那好,我答应和你们一起离开。”周青实指着薛惟珠道,“条件是,你做我的娘子。”